蕭景承登基後,把我們的孩子接進了皇宮。
然而不過三年,煜兒忽然逃了回來。
「孃親,我不回去,我不要當什麼皇子殿下,我和你一樣,以後都不進宮了……」
我擦乾他的眼淚,輕聲哄他睡下。
掩好房門出去時,看見禁軍的火把已映紅半邊天。
-1-
「孃親,你別趕煜兒走……」
六歲的蕭煜跪坐在地上,小手死死拽着我的裙角,眼淚成串成串地掉。
他太小了,說不清在宮裏頭髮生了什麼。
只一味央求,求我別把他送回去。
我鬆開他的衣裳檢查過,身上並無傷痕。
是他父皇管教得太過嚴厲,嚇着他了麼?
三年前,蕭景承來接煜兒入宮時,曾親口說過一句話。
他的位置,遲早會是煜兒的。
煜兒那時還聽不懂什麼叫做儲君。
但他會揪着父皇的龍袍,想要把上頭的五爪金龍摘下來。
我慢慢地,鬆開扶在煜兒肩上的手。
蕭景承徹底接住了他。
畢竟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教養一個儲君。
我從未在皇宮裏生活過。
蕭景承還沒當上皇帝之前,我還只是他的祁王妃。
初時未涉紛爭,日子閒淡又安穩。
煜兒也是在那時生下來的。
沒過兩年,先帝突發急病。
未立遺詔。
升遐前夕,宮中手足相殘。
天快亮時,延英門已血流滿地。
蕭景承活了下來。
又用盡最後氣力,箭指最後的絆腳石。
可即將死於他手的玧王,卻張着血口笑。
還威脅他,底下的人早已將我控制住。
一旦他出不去這延英門,那些人就會立刻拉我陪葬。
然而不等話音落地,便迸出利箭離弦的動靜。
碧血染箭。
玧王就這麼斷氣了。
而我,慶幸有人搭救,撿回一條命來。
卻受了重傷。
還因此落下腿疾,走起路來總有些不平穩。
鳳袍送過來之後,我讓人原封不動送了回去。
偌大的後宮,不需要一個腿腳不利索的皇后去主持中饋。
況且,我也不想再被人挾持第二回。
玧王好糊塗。
他狗急跳牆,竟將我與皇位同時放在一杆秤上。
砝碼懸殊,剛放上去便廢了秤。
我明白,蕭景承有他的思量。
所以我只能盡力讓自己,不再淪爲砝碼。
蕭景承沒有強迫我入宮。
那時正是最亂的時候,朝堂之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前有延英門舊黨,後有攝政王虎視眈眈。
他顧不上我。
唯有一人,是他不能放下的。
便是煜兒。
煜兒是長子,理應是最受看重的。
他被蕭景承帶走那日,我住進了城南的小院。
其中景緻,雅緻奇巧,不差昔年的祁王府。
至於衣食,亦無憂無缺。
就當我以爲一切都要趨於平靜時,煜兒卻狼狽地朝我撲了過來。
天色已晚,只好等明日再遣人去問,究竟是受了什麼驚嚇。
我把他帶回房間,哄着睡下。
掩好房門出去時,卻看見禁軍的火把已映紅半邊天。
-2-
蕭景承快急瘋了。
原以爲是有人拐帶皇子,幾乎要把整座京城翻過來搜找。
而我這處,是他最後纔想起來的地方。
誰也沒想到煜兒會自己跑回來。
縱有滿心疑問,我卻下意識地想瞞住煜兒下落。
可他只看了我一眼,不容開口,便徑直趕往內院。
明明從前不曾踏入過這裏,卻有種走過千百Ŧûₑ回的熟練。
他匆忙抱着煜兒出來,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
幼小的腳踝從薄褲裏伸出來,一晃一晃的。
從我身邊擦過去時,我轉手握住,拖停了蕭景承的步伐。
蕭景承微蹙了蹙眉,看向我的眼神浮着疏淡。
「太師明日還要檢查他功課的。」
ẗūₕ「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還見什麼太師。」
藉着火光,蕭景承終於看清懷裏小人的模樣。
然而他緊了緊摟孩子的手,沒有要放下來的意思。
「他受委屈了對不對?」
蕭景承想了想。
「前幾日帶他去獵場玩,不料有猛獸傷人,當着他的面,撓了太監滿身血,這才被嚇破了膽子,」他稍稍一頓,轉身就走,「以後輕易不帶去那邊就是了。」
可近半月以來,陰雨連綿。
沒有這種天氣去圍獵的道理。
他不告訴我實話。
也不想告訴我。
所以,我不能就這麼讓他帶走煜兒。
我腳步本就不穩,走得又急,沒兩下就跌了一跤。
七八個人上來扶我,鬧出好大動靜。
吵得煜兒開始揉眼睛。
他睜眼看見父皇時,倒是不敢哭,只是嘴巴忍不住扁起來。
蕭景承低下頭,臉色瞬間嚴厲起來。
「朕打你了還是罵你了,逼得你假傳聖諭,也要哄騙他們把你帶出來。」
「我……」
「他想見見我而已,」我忽然開口,「有三個月沒見了吧。」
我慢慢坐下來,揉了揉摔得又疼又腫的膝蓋。
單是這個動作,就已顯得十分喫力。
「這陰雨天……煜兒也是擔憂我腿疾發作,才巴巴地跑了過來。」
說話時,我盯着蕭景承的眼睛。
然而火光已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察覺他的目光往下,在這雙腿上停留了一會。
蕭景承離開的時候,懷裏空空。
他留下了期限。
「最晚到十五,蕭煜必須回宮。」
-3-
然而稚兒多忘事。
一覺醒來,無論我如何問他,昨日怎麼哭着跑回來。
他都只是懵懂地撓腦袋。
再問,就說太師用板子打了他手掌心。
足足打了十下。
去找父皇討公道,父皇卻說太師打得好。
我漸漸鬆了口氣。
看來,是宮中管教嚴苛,才讓他鬧了脾氣。
既然跑回來了,帶他鬆快鬆快也好。
我陪他放紙鳶,投壺,捏麪人。
仍然怕他不盡興,正琢磨新把戲,煜兒卻往案前一坐,端出硯臺,安安靜靜地磨起墨來。
連着三日都是這樣。
時辰一到,就要開始溫習。
倒絲毫沒有懶學的模樣。
不過,到底是孩子心性。若頭頂上懸了根糖葫蘆,那是一點也抵抗不住,忙不迭地跳下凳子,伸手就要去抓。
等看清是誰舉着糖葫蘆之後,眼睛和嘴巴都睜圓了,脆生生地喊出來:「師傅!」
被煜兒喊作師傅的人,是攝政王李修遠。
他來得突然。
我聞聲趕到時,已來不及攔下。
而且,煜兒和他很是熟絡。
會掰手指頭細數最近學了什麼。
還會催着他帶自己去騎馬。
我有些驚詫。
蕭景承竟也允許麼。
像李修遠這種人,早就是君王眼中釘了。
先帝晚年昏庸,沉迷享樂。
而李修遠,身爲先皇后的侄子,很得寵信。
這才能抓住時機,哄得他各處放權,然後盡數收攬。
這些年,沒少聽到一些風聲。
什麼結黨營私,侵吞民產,都不缺他的手筆。
奈何根基深厚,又擅長處理首尾,很難抓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蕭景承繼位後,雖有收權,卻是沒能收盡。
「徽月,」似乎是我那猜疑的目光太過放肆,李修遠忽然朝我看過來,「近來陰冷,宮裏那些庸醫可有時常過來料理?」
我怔愣一下。
明明數年未見,這副寒暄的口吻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因一同長大的緣故,那時交情匪淺。
後來他埋身權鬥,步步爲營,而我嫁入祁王府,事事以蕭景承爲先,以致日漸疏遠。
更別提我居安一隅的日子。
幾乎是不見什麼人的。
如今見他,雖面目依舊,唯有氣度沉凝了許多,可也只覺陌生。
我隨口答了句:「來不來看都一樣,橫豎是那些藥來回喝。」
李修遠沉吟道:「陛下也不讓你換去暖和些的地方休養。」
煜兒在一旁聽見,扯着人袖子問:「哪裏暖和呢?」
李修遠沒有回答,笑着反問道:「殿下和孃親待一塊高不高興。」
「高興!」
「陛下是一心爲你好,才讓你留下來的對不對?」
「嗯。」
可我忽然想起來,快要到期限了。
怎麼這就十五了。
不大舍得。
連他睡午覺我都靠在一旁等。
等着等着,昏昏欲睡起來。
腦袋沉沉的,還做了夢。
夢裏,蕭景承紅着眼睛問我,你當真不肯與我進宮?
我仍舊是搖頭。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三年裏,該我見煜兒的日子,從來都是御前公公將他送回來。
他自己從不出面。
大概是覺得失望。
對於我不願意同他共進退這件事。
當年延英門之變,他所受到的折磨不比我輕,可爲了大業,只能悉數嚥下,於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爲何我就不能。
可我們確實不一樣。
他的眼前廣闊無垠,能包容整個天下。
而我的很小很小,只有這方小築。
我猛然驚醒時,眼下已經濡溼一片。
連視線也變得十分侷促。
是被龍袍遮擋。
…龍袍?
我瞪大眼睛,看着忽然出現的蕭景承傾下身,把迷迷糊糊的煜兒抱了起來。
煜兒睜眼之後,依舊是不肯走。
蕭景承很是不滿:「你是皇子,豈有留在宮外躲懶的道理。」
「我不當皇子,我不——」
「蕭煜!」他的語氣凌厲了幾分,「你這樣的性子,以後如何能擔大事?」
煜兒向來是很怕他父皇的。換做往常,早縮過來了,可這會不知是喫了熊心還是豹子膽,竟甩開他父皇的手,扯着嗓子喊出來:「宮裏頭說您要立個新皇后來給我當母親,然後你們就要把我孃親給殺掉……」
話音一落,滿室寂靜。
後來緩緩響起了煜兒的嗚咽聲。
蕭景承頓了頓,轉頭就去命令人:「去把威嚇大皇子的人給找出來,再剮下他的舌頭。」
頓了頓,便折回來對煜兒說:「沒人要殺你娘。」
他反駁了這條,卻沒有否認立後的事。
於是我問他:「是哪家的千金呢?」
「姚家,太師的孫女。」
我點點頭:「是有這麼個人。」
蕭景承看着我:「沒別的要問了?」
「旁的我也不懂。」
「好,」蕭景承乾脆利落地扣住煜兒手腕,「咱們走。」
煜兒離開時,雖一步三回頭,但得了他父皇的承諾,便不再鬧下去了。
我所處的地方,又重新沉寂起來。
但我給李修遠傳了話。
問他,既然宮裏都是些庸醫,那他可認識些醫術老道的人。
李修遠很快便帶了人過來。
看病歸看病,我後來又獨獨留下他。
還開門見山地問道,是不是他嚇的蕭煜。
煜兒聽得那些話之後,既隱瞞着我,又在他父皇發現後,怎麼都不肯交代究竟是誰告訴他的。
那便只能是一個他極其信任的人。
我猜來猜去,只猜到李修遠身上
我問得這樣直白,他也沒有否認。
「一邊是前程,一邊是徽月你,殿下可是選了你。他既願意不去當那大皇子,你們母子再討個封地,從此遠離旋渦,不好嗎?」
我冷冷瞥向他。
「你是想我們母子安好,還是想等後宮成了氣候,長出新的一茬皇嗣,到時好從頭插手,培養出能爲你所用的?」
李修遠愣了愣。
下一刻輕笑出來。
「你太看得ŧū́₁起我了,陛下繼位之後,事事不比從前,我也不過苟延殘喘着,哪還有力氣插什麼手。
「反正,要立後是真的。到時儲君歸她撫養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你這個生母顯得太礙眼,也太累贅。」
我明白了。
但我不打算帶着方纔六歲的煜兒去什麼封地。
「他太小了。」我說,「若是爲了所謂的保護,趁着他最好把控、連羽翼都沒有長出來的時候,就把他困住,那日後可真是連抉擇的餘地都沒有了。」
燃盡心氣的是我,不是他。ṭůₘ
李修遠沉默片刻,「那便隨他。你別怕,我沒有要害煜兒的心思,滿宮裏,我也只喜歡他,至純至性。」
「姚小姐爲人如何?」
「宮裏不論這個,只論陛下的意思。陛下若看重他,自然也跟着當眼珠子護起來。」
那煜兒,就不能總跟他父皇鬧脾氣了。
整日孃親長孃親短的,怕惹人煩。
-4-
「江陵那邊寄信過來,說外祖母想見我,我想……回去一趟。」
金碧輝煌的殿宇裏,蕭景承正埋首批摺子,而我在一邊斟酌再三,纔開了這口。
「不合適。」
蕭景承面無表情地下了批示。
我皺了皺眉。
果然是太突然了麼。
就在方纔,蕭景承在宮裏看見我的那一刻,便跟見了鬼一樣。
可我有事找他。
總不能把人請出去。
只能自己過來。
過宮門時也沒什麼陣仗,唯有一頂轎子。
畢竟我沒有被冊封過,而在世人眼裏,從前的祁王妃早病死了,如今還能過那一道道宮門,全倚賴我和煜兒的關係。
他不允,我便繼續求:「外祖母這年歲,可是見一次少一次的。」
「晚些再說。」
「那,那是什麼時候?」
「盛典之後。」
我愣了愣。
隨即想起來,立後大典已定好了吉日,馬上就要到了。
「你來得巧,」蕭景承抬頭看我,「姚家的已經進宮了,她理應,來向你問安。」
我苦下臉:「又折煞我。」
出來的時候,我走得很慢很慢。
雖有婢女相扶,但只要稍快些,就能輕易被人瞧出跛態。
轎子停得不遠。
兩道門的距離。
我走了好久。
因爲一心看着腳下,沒留意擋着人了。
有隻手忽然伸出來,輕推我了一把。
「好大的膽子,你知道自己堵的是誰的路嗎?」
踉蹌着站定時,婢女這才騰出空替我發作:「這話該我問你們。」
「你——」
我轉過頭,眼神一沉,硬生生把那性急的小宮娥還未說完的話給嚇了回去。
小宮娥是有主的。
是個打扮秀麗的姑娘。
那姑娘原本不作聲,只是目光再三遊移,不動聲色地打量、揣測着我的身份。
只是猜不出來。
滿眼的疑惑。
索性示意小宮娥別再耗費時間。
「可快些吧,今日大殿下不上書房,正好去見見,可別耽擱下去,待會找不着人。」
是姚家小姐。
她們走得快,沒兩下就走遠了。
可又一道身影正朝這邊過來。
是蕭景承身邊的公公。
公公說,蕭景承允我離宮之前,見煜兒一面。
可不巧的是,姚家小姐已繞在煜兒身邊了。
她還帶了許多好喫的點心過來。
煜兒喫點心時,她溫柔地朝他笑:「以後,我便是殿下的母后了,若殿下不介意,我日日都過來照顧殿下可好?」
煜兒嚼着東西,嘴巴沒聽過,所以並沒有答話,只是一直彎脣笑,看向人的眼睛亮而有神,絲毫尋不出半分敷衍。
所以,即使他一直不說那句「好」。
姚家小姐依舊高興得很。
是我未見過的圓滑一面。
我以前總怕他在宮裏的時候也任性。
看來,是都攢着留到我面前了。
我以後,不擰他耳朵了。
-5-
我沒有去成江陵。
起初誰也沒想過立後大典上會有那樣的亂局。
當蕭景承得知禁軍調度異常時,一切都晚了。
即將要接過寶冊的姚家小姐被刀抵住下顎。
被調開注意力,因而疏於照看的煜兒轉眼就被拎至高臺。
是昔年爭儲敗黨餘孽所爲。
一邊是即將封后的老臣親眷。
另一邊是最得疼愛的皇長子。
年邁瘦弱的太師顫顫巍巍地跪下來,一遍遍地給蕭景承磕頭,求他保孫女一命。
眼見就要在羣臣面前,把天家威嚴踩到地底下,逆黨威風更甚,狂妄之語一句再一句。
卻沒人敢動手。
都等着蕭景承定奪。
而蕭景承,已有了選擇。
他一言不發,提起箭,直對高臺。
幾乎沒有猶豫,鐵箭離弦。
速度之快,誰也沒看清瞄準的究竟是誰,只看見那逆黨因心慌手抖,撇下了煜兒。
煜兒瞬間跌落,墜入臺下人牆之內。
我總說那日晨起,怎麼眼皮直跳。
本是沒必要去觀禮的,偏自己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後來,也當着所有人的面,一瘸瘸地接我的孩子。
他還有氣。
也還能動。
蕭景承幾乎是撲了過來,氣息粗重。
我不讓他碰煜兒。
他忽然緊緊扶住我手臂。
就在衆目睽睽下,他對我說:「你留下來,陪陪他。你是他娘,他會想要你陪着的。」
-6-
那立後大典到底沒成。
經此一劫,太師不顧孫女懇求,硬是把人帶出宮,藏回家去。說是榮華富貴難求,一不小心就要把命都搭進去。
不少人進言,既然當年的祁王妃還活着,又是皇長子親母,理應迎入中宮的。
只是蕭景承搖了搖頭,說,她不願意。
至於別的,蕭景承也無心再立。除了朝政以外,他的心思全落在蕭煜身上。
而我更是拋下餘下一切,一心陪着蕭煜,從六歲到十歲。
明明沒離開過,卻覺得孩子像被換了一個。
變化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
不愛笑,更是寡言。
無論是在他父皇面前,還是我這裏,都是一副正經謹慎的模樣。
有段時日天很冷,他早起練騎射時出了汗,被風一吹一滲就得了風寒。
昏在榻上時,蕭景承過來了,瞧了他許久。
看向我時,嘴角微垂,「他不像你。」
不Ṱṻ₍像我。
也不像蕭景承。
回到同樣年紀,蕭景承不敢在獵場誅殺的獵物,他敢殺。
蕭景承未開的殺戒,他也敢破。
朝堂中人忽然也有些反應不過來,皇長子蕭煜怎就狠厲了起來。
就在幾年之前,不是還會爲了躲太師的戒尺,而東躲西藏,稚氣得不行。
怎麼就——
罷了,橫豎是當儲君的人,自然是越穩重越好。
至於這一狠字,更是沒什麼可說的。
這樣的身份,狠些,好。
我不知怎樣纔算好,只想看他閒時多笑笑。
可從前那些喜愛之物,他已沒了興致。
我也只好跟着變。
他看過的書,我也抓來看,免得他聊起時,我成了睜眼瞎。
但若他練的是騎射,我就只能在一旁看了。
頑疾,治不好。
但李修遠當年引薦來的大夫,開的藥方是有些用處的,起碼陰雨寒天,不會再隱隱作痛。
至於李修遠,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他終究是外臣,若非必要,我們沒有湊一塊的理由。
不過也有聽說,蕭煜和他依舊有往來。
只是對着如今性情大變的蕭煜,他該用怎樣的面目去與之相處。
這幾年,李修遠的路也不平坦。
當年立後大典上的那一出,凡是有失職之過的都免不掉處罰。
雖不是直接負責籌備的人,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他也只能站出來引咎。
於是,蕭景承繼續收權。
後來,便沒有更大的動作。
他從前是還有大過的。
可蕭景承似乎不願再生事端,敲打過後,便暫且放置了下來。
即使是掩飾來的平靜日子,也會讓人忍不住細數的。
就這麼數了快一千日
蕭煜忽然對我說:「娘,你回吧。」
「嗯?」
我眼皮又一跳。
他表現得平靜:「我都這麼大了,不需要娘再費心照顧。」
我低下頭,藏了藏情緒,再看他時眼裏都是欣慰的笑意。
「是啊,你都長好大了,一晃眼你都十三歲了,再過幾年就該娶妻了,我再成日繞着你噓寒問暖,是不大好,那我……收拾收拾,就回從前那頭了?」
「好。」
「我,我真走了啊。」
「嗯。」
好吧。
-7-
城南那個院子,和從前竟無差別。
連個花盆的擺設都沒變。
甚至連片多餘的落葉都看不見。
像是有人來時常灑掃的模樣。
所以外祖母踏進來時,頭一句話說的就是「你這兒好,新淨」。
是,外祖母來了。
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忽然過來了。
不是我喊的。
不過,來便來了,瞧着精神不錯,腿腳也麻利,當是散心。
其實,我那會說祖母身子不好,要回江陵作陪,是騙了蕭景承。
只想借個由頭離開京城,暫避一避。
沒想到江陵的風太大,先把外祖母給吹過來了。
等隨從卸下包袱,外祖母笑津津地取出一堆織物,風毛披肩,禦寒的帽子,一應都有,其中就數一頂小虎帽最精緻厚糯,摸過便釋不了手。
「哎,這可不是給你的,」外祖母作勢要藏起來,「是給我乖孫兒的,都好多年沒見他了,上回見還是這麼點大,拉着我四處逛,看中了攤子上的老虎花饃,我不肯給他買,怕身子矜貴,喫了壞事,結果他不依,一屁股坐地上,鬧着不走……」
聽着可頭疼。
可外祖母越說越是眉飛色舞,瞧着興致就高。
我沒打斷,直到她終於想起來問:「他人呢,什麼時候出來,我讓他試試,大了小了我好拆了再做。」
「他纔不戴呢,現在大了,有主意了,莫說這小虎帽,平日連衣服豔點都不愛穿。不如給我吧,我樂意戴。」
「還跟個孩子搶東西,羞不羞。」
「我可沒跟他搶,他現在是什麼玩意都不喜歡。」
「少編排我乖孫兒,人特地寫信到江陵,說你日子過得悶,想送你回去待上一陣,是我怕你這身份,回去之後易惹是非,這才巴巴地趕過來,同你做個伴。」
我整理包袱的手頓了頓,過了會,才新翻出一方硯臺。
「這個好。」蕭煜定會笑納此物。
「這,」祖母探頭看了一眼,「這是給修遠的。」
我愣了愣。
「修遠那官是不是越做越大了?可別嫌我老太婆出手寒酸,都是找人仔細打磨過的,江陵啊,獨這一份。」
「嗯,官可大了。這禮,我遣人送去就行。」
「好,不勞他親自過來這一趟。」
天色不早了,我揣摩着他回府的時辰,連忙着人送去。
差使剛牽着馬出去一會,突然又匆匆折回來:「娘子,提前宵禁了,過不去啊。」
不對,我剛仔細聽過更聲,沒到時辰的。ţũₙ
是哪裏出事了麼。
不好……
「快,鎖緊門。」
延英門那夜也是這樣,處處透着不尋常,那時甚至來不及反應,膝蓋骨就已被敲碎了。以至現在有些許動作,都風聲鶴唳起來。
外祖母沒察覺到什麼異常,她常年待在江陵,也難遇上這些,只是我讓她過來,一同煨煨我房裏的炭盆,炭是極好的炭,老窯裏燒出的貢品,焰心透輕,又有松脂清香浮動,還沒一盞茶的時候,這融融熱氣就讓外祖母瞌睡了過去。
我不困,一直睜着眼睛。
可今晚,比預料中要寂靜得多。
偶有馬蹄聲掠過的動靜。
時遠時近,似寒山寺的鐘杵撞在霧裏。
餘下的,和往日也沒什麼不同了。
我睡得淺,醒得也早。
外頭也已經解禁許久了。
出去打聽消息的人還沒回來。
京城各處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事情傳開。
李修遠死了。
連同其黨羽,悉數拔起。
執刀人,是蕭煜。
民間,多是拍手稱快。
百姓掐着指頭數李修遠曾害過多少人,又因慾念生過幾樁禍事。
細數完,放聲笑道,儲君誅佞臣,真是天道好還。
他年紀輕輕,威望倒愈發高漲。
外祖母后來也聽見了。
可她耳背,聽不全,別人想再說一遍,她臉上頓時皺起來,「聽着嚇人,我老太婆可受不住。」
我讓他們不許再在外祖母跟前提宮裏的事。
我自己卻忍不住跑進宮。
正撞見蕭煜在受板刑。
他此前所做的,有些是蕭景承不知情的。
等傳至御前,蕭景承生氣得很,立即召蕭煜問罪。
杖二十,禁足三月。
一杖又一杖,背上鮮血淋漓。
後來侍衛手抖,力道越來越輕。
他送回去之後,我拿着藥過去,只是放到偏殿之後,便一聲不吭地走了。
外祖母也沒問我去哪,顧着忙活她的八寶飯。
見我回來,就用銀匙劃開碗裏的八寶飯,蜜漬棗子便骨碌碌滾到我這頭,「你娘當年就好這口,出閣前那晚,還要偷喫我留着祭祖的那份……」
說着,又給我新添了一碗。
當長輩的,總惦記着小的喫食。
我也是這般哄着幼子用膳。
總把八寶飯裏的蜜棗一顆顆挑出來,堆在那孩子的碗尖上。如今那孩子已長成了眉眼冷峻的太子,以無暇顧及那俗世炊暖。
-8-
「他會不會有一日,連朕也殺了?」
片刻前,我聽見院門傳來腳步聲。
我過去,正正撞上蕭景承的視線。
他看着我,張口便問了這麼一句話。
語氣平平,像閒話家常一樣。
「哎呀,站在風口作甚?」外祖母突然掀簾出來,「進來暖暖身吧。」
「您老來了。」
蕭景承也是這才知道。
我說,是蕭煜請來陪我作伴的。
他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什麼波瀾。
屋內炭火噼啪,三人圍坐小几,外祖母絮叨着:「這糯米是柴火竈熬的……」
蕭景承起初沒動筷,他看了我一眼。
「你喫吧。」
蕭景承這才握過瓷勺。
沒一會,又忽然道:「他許多事做得太盡,容易把回頭路堵死了。」
一瞬間,腦海裏閃過連串的求情之法。
說他年少無知,等再年少些就好了?
還是說他爲父解憂心切。
可這些,我也不信呀。
蕭煜啊蕭煜,我沒有讀心術,你何時才肯對我張張口呢。
我頓了會,「等他禁足完,我去見見他。」
外祖母給蕭景承添了勺桂花蜜:「自家釀的。」
他依舊是看向我。
「嚐嚐,你瘦了不少。」
桂花香氣中,他手上的青筋慢慢平復。
-9-
我病了。
進不了宮,懶在屋裏一日又一日。
蕭煜禁足期滿,來看我。
杖傷都好了,和沒事人一樣。
「曾祖母呢?怎不見了?」
「京城事多,她年紀大了,經不過這麼一驚一乍,不得把人送去江陵去。」
「京城近來是有異動麼?若有,我去看看。」
我皺了皺眉,順起手邊軟枕往他手臂砸去,「你總是這樣。」
「這樣……是哪樣?」
我不陪他裝傻,扭過頭去喝藥。
藥喝完,大夫也過來了。
診脈問症時,蕭煜起身,往外坐了。
隔着一道屏風。
病至尾聲,大夫囑咐得格外密。
蕭煜也等久了些。
我瞄了瞄屏風後的那道身影。
坐得沒那麼直,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指。
而我躺着,被裏暖和,榻邊有薰香,頂上又有綿綿不斷的絮叨。
幾相作用,眼睛就這麼闔上去了。
好在睡得淺,醒來時蕭煜還在。
仍舊是坐在屏風後。
我迷迷糊糊間,聽見蕭煜的聲音。
像做夢一樣。
他已經很久沒在我面前說過那樣多的話了。
提到過李修遠。
他和臨死前的李修遠談過。
李修遠,初嘗權柄的時候原是想補上家業被族人貪墨的虧空,後來虧空補上,卻捨不得棄了那好滋味了,加上先皇后殯天,失了靠山,於是又變本加厲,好穩住根基,可朝堂動盪,哪裏能徹底穩下來,便邊走邊修,一步又一步,往深淵去。
蕭煜說,他也是這樣一步一步過來的。
「娘,父皇當初提箭指着我的時候,你知道我那時在想什麼嗎?我想,他以後還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但我若活下來,」他的語氣忽然鬆快不少,「那我一定,一定要更像他纔好。」
這樣,那人眼裏就會只有你一個了麼。
我好像駁不了他。
這幾年,蕭景承萬般的思緒,都是被ẗű¹這兒子牽扯着。
對於他的變化,起初是欣慰的,要繼承大統的人,不必有太多雜念。
他甚至推波助瀾過,想看看另一個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
但更多時候,卻會暗自心驚。
可無論如何,都鬆不開手了。
畢竟是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多年的長子。
即便有時Ṫṻ⁷出格了些。
沒關係,沒關係的。他還小,耳提面命幾回,許就聽進去了。
又或者……
罷了。
「娘,你會不會——」
話到關鍵,蕭煜突然頓住。
然後便決定不問了。
可我知道他要問什麼。
他要問,我會不會像離開他父皇一樣,以後也離他遠遠的。
「嗯?娘,你醒了?」蕭煜像剛發現我這邊的動靜一樣。他站起來,規規矩矩地行了告辭的禮數,「娘是養好了精神,可我這頭困了,得回去歇一覺,改天再來。」
他走得很快。
一點也不容人留。
這孩子真讓人頭疼啊。
本來我走得就慢。
明明是前後腳的事,我得跟好久,直至視線裏重新出現他的身影。
他今日沒有帶侍從過來
且又下過雨,青石板路上黏黏溼溼的,更不見旁人。
他伶仃一人,獨行在道上。
我敲了敲門上拉環,好弄出點動靜讓他聽見。
蕭煜回頭的時候,我連忙問他:「你不喫飯了?」
「啊?」蕭煜怔了怔。
「我說,你這個時辰走,是不回來喫飯了嗎?」
「要喫要喫。」
腳步聲急促——連靴子踏進水窪都顧不上。
後記
自接下聖旨,衛國府一片喜氣洋洋。
家中竟要出一位皇后了。
而最欣喜的,莫過於小皇后本人。
她未曾見過那位新帝。
卻聽過他的事蹟,他的氣魄。
更奇的是,歷朝歷代的繼位之際, 都難免伴隨着血光,可他這裏,卻沒掀起半分紛爭, 竟是由他父親主動禪讓下來的。
他才十六歲。
這說明什麼?說明他英明神武嘛!
我從前許願, 都沒敢求過這樣的姻緣。
真好, 真好啊。
一高興, 就喊了繡坊過來,給我裁製新衣裳。
巧的是,繡坊老闆娘從前還是裏面的宮娥, 後來因年歲大了才離宮的, 她知曉我要嫁給新帝之後, 竟沒有第一時間道賀,而是微皺了皺眉。
我問她怎麼了。
她小聲說, 好幾年前被調去東宮侍奉過, 那時大家都覺得他冷心冷情的, 每回見着,心裏都犯怵。
是嗎?
我心裏埋了個疑雲。
可入宮之後,發現老闆娘說的也不全對。
他幾乎不責罵人的。
會應允我的許多要求。
也會在我救下雪地小雀時, 給我撐傘, 並不嫌我幼稚。
對臣下嘛, 也是慎之又慎。
前不久有重臣犯下大過, 到了定罰那日, 他待在御書房裏, 從戍時坐到丑時, 才作下論斷。
總之,我覺得他很好。
只是宮裏好像少了點什麼。
噢想起來了,宮裏沒有太后。
聽聞他的母親也不曾做過皇后。
還是祁王妃的時候,就拒了鳳袍和寶冊。
此後便一直居於城南。
城南那宅子,我去給母親奉茶的時候見過,又大又漂亮, 春可賞紫藤垂雪, 夏聽荷雨蛙鳴,秋觀桂影映月, 冬品梅香覆雪, 好愜意。
所以他每月都會去兩趟。
有一回母親不在,他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頂孩子戴的冬帽,小虎式樣,很精緻可愛。
還往頭上戴了戴。
只是戴不進去。
畢竟是孩子用的嘛。
我忍不想——
真可惜啊,他能戴上的時候我都沒見過。
後來我也這樣跟母親說。
母親微笑了笑:「難道我就有麼?」
「娘耍賴, 分明是你藏着不肯拿出來, 不然去江陵問問曾祖母。」
「可別,讓她知道又要去扯料子做, 可如今老眼昏花,是怎麼都做不動了,」母親笑笑,「我明兒就把它拆了, 重新縫口就是。」
她說話時,目光越過如今修挺的陛下,落在虛空裏某個雪糰子似的小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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