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魂鞭8,:詭村

我剛跑大車那幾年,師父常跟我說,官道能擋煞。
所以,輕易不要離開正路,也不要理會那些一直站在護欄外的「東西」。
只是最近,我在行車的路上,總能看到我已經死去的發小。
起初,他還只是站在護欄外,僵硬地抬着腿。
但是慢慢的,他已經能一條腿跨到護欄上,半個身子探到公路上來了。
1
「龍長棟!你怎麼那麼狠心?!!」
「你跟東子一塊長大,他客死異鄉一年多了,你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入不了土,下不了葬?」
唐東的母親又找上門來了,懷裏還抱着唐東的遺照。
一大清早就堵在我們家門口,沒見到我面,就直衝屋子裏嚷嚷,讓周圍鄰居都不得安生。
我岳母被她氣得臉孔發白,指着唐東的母親罵道:「唐東下不了葬,那是他自作孽,是他的報應!」
「他當初落井下石,算計我們家長棟的時候,怎麼不念及一塊長大的情分?」
我出去買早餐剛回來,見到這一幕,生怕再把我岳母氣出病來,忙讓我女兒先把她外婆拉進屋子裏去。
唐母見到我,聲音又軟了下來,撲通往我面前一跪。
「長棟,我知道是東子對不起你。」
「但你自小就是個心胸寬大的孩子,咱們又是那麼多年的老鄰居。」
「再說,東子當初也是跟着你,纔出去跑大車的。現在他人沒在了路上,你就真忍心不管不顧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唐母,又看到她懷裏緊緊抱着的唐東遺照。
唐東死了一年多了,那黑白輪廓此時在我眼裏,是既熟悉又陌生。
2
「東子,你幫幫我。醫生說了,你嫂子的病,只要及時做手術,就還有機會。」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跪在唐東的家門前,苦苦哀求。
「就看在咱倆從小一起長大的份兒上,哥求你了。」
唐東眯着眼睛看着我,嘴角冷冷一翹。
「龍長棟,你他媽想當誰哥呢?你現在連我家的狗都不如!」
我眼睜睜地看着,唐東把我用身上僅有的兩百塊錢買來的排骨,扔給了他家的狗。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我印象裏,我從小護到大的兄弟了。
3
我跟唐東都是泥腿子出身,唐東是我從村子裏帶出來的。
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把他當成比親弟弟還親的兄弟。
我天生長得高大,身材也魁梧,小時候就是孩子堆裏牽頭的大哥。
唐東那時候長得矮小,體弱多病,話也不多。
因爲我們兩家是鄰居,家裏的長輩都讓我多照顧他,我便時時把他帶在身邊。
有我在,沒人敢欺負唐東。
家裏大人都出去幹活了,也是我帶着唐東喫飯,四處玩耍。
我和唐東都不是讀書的料,在村裏混到十八歲,我就先一步出去跑大車了。
我找了個好師傅,學了兩年,能自己上路後把唐東也帶了出來。
4
那個年代,跑大車雖然有風險,又勞累,但來錢很快。
我仗着人高馬大,又天生八字硬,火氣旺,剛出師就敢帶車衝煞。
衝煞是跑大車這一行的規矩。
新路線開通,不能盲跑,必須有人先走一趟,衝一衝路煞。
等有人把線路走通了,其他師傅才能放心地跑。
衝煞並不容易,那個年代路況和治安都不太好。
夜裏跑車,又常遇上些奇怪的事,願意幹的人並不多。
但是,衝煞能比尋常跑車多掙一份佣金,還能收到很多紅包。
我就靠着這門手藝,多賺了不少錢。
後來帶着唐東跑車,他膽子小,一路上有什麼事我都把他護在身後。
衝煞的佣金我也都分他一半。
我從來不讓他單獨衝煞,就怕他遇到危險。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他,是我把他從村子裏帶出來的,我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他帶回去。
5
我跟唐東在同一年成了家,還合夥開了一家物流公司。
我本來以爲我們的兄弟情誼會延續一輩子。
但我沒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頭一個背刺我的人就是他。
或許,是我的命太硬了。
我剛過了三十歲,父母就雙雙離世,我的妻子竟也隨着重病入院。
我忙着照顧家人,公司都交給了唐東。
而他就趁着我無暇分身的間隙,做空公司,轉移資產,讓我背上了鉅額債務。
可悲的是,直到公司倒閉那天,我都沒有懷疑到唐東身上。
後來,唐東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在外面人模狗樣地當着大老闆。
而我,雖然從別人那兒借到了手術費,但依然沒能留住我的妻子。
妻子臨終前對我唯一的叮囑,就是遠離唐東這個小人。
6
我還有一兒一女和老岳母要照顧,我不能親自去找唐東報仇。
但老天有眼,沒過三年,唐東就死了,死在了自己衝煞的路上。
要了他命的那條新路線,最後還是我帶車衝開的。
對於跑大車的司機來說,如果因爲意外死在了路上,下葬前是要去事故路段喊魂的。
得把魂喊回來,骨灰才能安然入土。
我師父也是因爲衝煞出了意外,他的魂就是我喊回來的。
但是,唐東死了有一年多了,他家裏人先後找人給他喊了六次魂,都沒成功。
唐家也是實在沒轍了,這才把主意又打回到了我的頭上。
7
「這次要是再不成功,東子就要徹底變成孤魂野鬼了。」
唐母淌了滿臉的淚,抬手企圖抓住我的衣角。
我躲開了,「我跟唐東不是死仇也是敵人了,我不可能去幫他喊魂。」
唐母還想再求,樓梯那邊跑上來兩個人。
「姨媽!」
「唉喲,老太太——」
來的人是唐東的表弟姜凱和小舅子賴志。
這兩個人跟我也是老相識了。
姜凱跟我們是一個村子的,賴志是隔壁村的,大家小時候都見過。
姜凱見到我還不大敢說話,賴志倒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喲,這不龍哥嗎?怎麼現在住這破房子了?」
「聽說公司沒了?怎麼着,王八翻殼子,還沒翻回去啊?」
「大志!」唐母還想求我,被姜凱攙扶起來,趕忙去阻攔賴志。
賴志衝她一笑,「老太太,你求他幹嘛啊?就他一個人會開大車啊?」
「你懂什麼啊?」唐母被賴志氣得直蹦。
「家裏都找了六波人了,看事的師傅我都請了好幾個了。」
「這招魂幡再帶不回來,你姐夫非把家裏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我眉頭一緊,聽唐母這麼一說,看來不是隻有我,見到過已經死去的唐東了。
7
賴志是全然不把唐母的話放在心裏的。
他年紀不大就在外面混社會,一直也沒有個正經工作,三教九流的人倒是認識不少。
「你放心吧,老太太,我都聽我姐說了。這喊魂的人我幫你找,這次肯定妥妥的。」
說完,賴志又回頭瞥了我一眼,「龍長棟,你別總惦記着我姐夫坑你的事兒了。」
「在外面混了那麼多年,技不如人就認栽。這茅坑裏的蛆就是飛不上天,整天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賴志今天就是來找不自在的,我也懶得跟他廢話。
我回身抄起門後立着的木棍,向前走了兩步,賴志和姜凱ţŭ̀⁾就立刻被嚇得連連後退。
倒是唐母,又一次擋在了我身前,「長棟,嬸子已經拉下老臉,來求你這麼多次了。」
「今天就問你最後一句,東子的事兒你到底管不管?」
我差點兒被氣笑了。
我家接連三喪,唐東騙走了我的一切。
今天他們是怎麼好意思又站在我面前,慷慨陳詞地求我幫忙的呢?
「哪天你們要是想讓唐東魂飛魄散了,我倒是願意伸一手。想讓我幫唐東喊魂?做夢!」
唐母被我噎得差點一口氣憋過去,姜凱扶着她,被賴志拉扯着往外走。
「找誰不比找他強?還真以爲自己是個什麼人物了……」
「龍長棟,那麼多年的兄弟,你沒有心啊——」
唐母被拉出單元門口,又高聲哭喊了起來。
我岳母在屋子裏聽到動靜,接了盆涼水,開窗就澆了出去,樓下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8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開着大車在路上,心裏很着急。
外面的天是黑的,路兩邊都是野林子,我隱隱能聽到很多人的喊聲,但具體聽不清在喊什麼。
恍恍惚惚間,我的副駕駛上好像坐了一個人。
我沒有轉頭去看,心裏好像知道是誰,又好像不知道。
我只是一味地很着急地向前開。
開了一會兒,我頭腦清楚了一些。
我意識到自己這麼着急,是因爲老家有一個孩子丟了。
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進了一個村莊。
這個村莊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又覺得很怪異。
這個村子跟我老家的村子很不一樣,但我又下意識地感覺,這裏離我老家並不遠。
9
我們那一片的村子從前都很落後。
我小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房子都是又矮又小的,一家幾口人都要擠在一起睡。
但是這座村子裏的房子都是寬門大院,大瓦房。
只是看起來都黑洞洞的,像是很久都沒有人住了。
道路轉眼到了盡頭,我不得不停了下來。
一棟造型怪異的房子堵在了我的車前,這房子像是八角形的,通體白牆黑瓦,卻沒看到大門。
我從車上跳了下來,車子的大燈打在這座房子上。
我忽然看到,一扇玻璃窗後面,站着一個孩子。
他好像也看到我了,開始猛烈地拍打窗子,衝我大聲喊着什麼。
我依稀聽到了,他好像是在向我求救,「哥,哥,救我!」
——是唐東!
夢裏的我,不再是三十幾歲的成年人,我也變成了孩子的模樣。
我有些着急地朝着那棟房子跑去,背後卻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拍打聲。
我猛地回頭,就見我大車上副駕駛的位置,有一個人在不停地拍打我的擋風玻璃。
這時,我車頭的大燈暗了一些,我一下看清了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是我的妻子。
「長棟,離唐東遠一點!」
那是我妻子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一下從夢裏醒了過來。
10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這樣一個夢。
我醒過來時,天還沒亮,屋子裏很黑。
我家住在六樓,窗簾飄忽忽地被吹起一個大包。
我是忘記關窗戶了嗎?
我有點迷糊地起了牀,想把窗關上,可剛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
我的臥室並不大,窗簾被吹成這樣,我竟然沒有感覺到風。
就在這時,鼓起來的窗簾猛地縮回,裹成了一個人形。
我又一次聽到了唐東的聲音,卻不是他成人以後的聲音,而是他還是個孩子時的聲音。
他說,「哥,我找不到門啊……」
11
我摸到牀邊的打魂鞭,抬手就是一鞭。
窗簾被我抽得啪地一聲響,瞬間就垂回了原來的位置。
我幾步上前,一把拉開窗簾,窗簾後什麼都沒有,窗戶也關得好好的。
我住的小區雖然是個老小區,但環境並不差。
此時,樓下的路燈還亮着,路邊的樹影打在樓宇之間,影影綽綽,也看不清有沒有人影。
我不知道剛纔的一幕是不是我的幻覺。
但唐東那句「哥,我找不到門啊……」
卻讓我覺得莫名熟悉,就像我夢裏的那個村莊一樣,我好像曾經聽到過、見到過。
可是,是什麼時候呢?
12
我依稀記得,唐東十歲那年,確實丟過一次。
那天我跟着父母去鎮上趕集了,回來才知道唐東跟姜凱他們幾個孩子去山裏玩。
人家別的孩子到了飯點兒都回家了,就唐東沒回來。
那天晚上,村裏很多人都去山裏找唐東了。
我們村莊附近的山並不高,就是幾個小山丘中間圍着一個山坳。
平時孩子們在山丘上玩玩,村裏的大人都是不管的。
但是,大人們也會一再嚴令,不能往太遠的地方走,尤其是那個山坳。
爲了嚇唬小孩子,村裏的大人把那個山坳傳得跟地獄一樣。
說裏面有鬼,有狼,有喫人的妖怪。
反正是怎麼嚇人怎麼來。
唐東丟在了山裏,孩子們都傳說,他可能是被山坳裏的妖怪抓去了。
13
知道唐東丟了,我也很着急。
那天早上,唐東本來嚷嚷着要跟我去趕集的。
但我爸的小三輪裝不下他,他在門口哭喊了好久。
回來後,我爸媽都跟着進山去找唐東了,我被留在了家裏。
我心裏很後悔,我心想我早上要是留在村子裏,沒去趕集就好了。
有我在,唐東肯定丟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心焦了,我在家裏坐立難安,好像總能聽到唐東在喊我。
「哥,哥,哥,救救我……」
聲音時遠時近的,我想仔細去聽時,又聽不到了。
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就偷着出了家門,也進了山。
14
我是怎麼找到唐東的,我想不起來了。
但確實是我把唐東帶出來的。
我們出山時,天都亮了。
說來湊巧,就是救出唐東那天,我在山丘下的一個水溝裏發現一個跌進去的老頭。
那老頭一身道人的裝扮,但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我把那老頭從水溝里拉了出來。
他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我的臉,突然怪異地一笑,「修羅相,菩薩心,你這輩子註定要喫陰陽飯。」
我那時候年紀小,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老頭卻把纏在他腰間的一根怪異的桃木鞭送給了我。
他跟我說,這叫打魂鞭,讓我一定要收好,關鍵時候能救我的命。
那根打魂鞭,也就是此時此刻,我握在手裏這根。
15
第二天,我運了一車酒水去隔壁市。
我這次的主顧也算我的回頭客,只是他上次找我,不是爲了運貨而是爲了解陰事兒。
公司破產這幾年,爲了還債,除了跑大車,我也偶然接了不少幫人除邪驅煞的活兒。
就像當年那位老道人預言的一樣,還真喫上了陰陽飯。
衛章就是其中之一,他本身是個善人,卻被人賣了功德,用來養玉。
年紀輕輕就得了陰病,每日身上都像背了塊兒大石頭一樣。
他當時找的師傅,讓他尋個八字硬的人幫他破事兒,他就找到了我。
我幫他挖出了那塊玉,從那以後,我們也是過命的交情了。
16
我把貨運到地方,衛章正在門外等着我。
他一見到我,立刻一臉愁容地迎了上來,「龍哥,你託我辦的事兒沒成。」
「當初給我看事兒的師傅,一聽說我介紹的客戶是你,立馬閉門謝客。我把價碼翻了好幾番,人家就一句話,管不了。」
我倒是沒太意外,衛章不是第一個給我這個回覆的人了。
因爲唐東總纏着我的事兒,我也想找個有能耐的師傅看看。畢竟我自己只是個出蠻力的,到底不是專業的。
我託曾經的客戶們找了一大圈,問了好幾個師傅,結果都是一句話——管不了。
衛章愁得眉頭都皺成一團了,「龍哥,你能不能再等等?我託人再問問,這年頭有點兒本事的師傅不太好找,得多費些工夫。」
我拍了拍衛章的肩膀,「暫時不用了,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兒,實在不行我就自己解決。」
說到底,我就是不信唐東真的能變成什麼厲鬼。
衝煞這些年,能越過護欄上官道的邪門玩意兒我也見過不少,沒有唐東那種慫樣的。
我總覺得,唐東這種情況的背後,可能還有別的原因。
大不了,最後就是我去送他一程,要麼魂飛魄散,要麼乖乖下葬。
17
我替衛章又運了大概半個月的貨,這半個月倒是沒再見到唐東。
我都快把他忘了的時候,意外接到了老家村長的電話。
我們老家的村子雖然窮,但年頭長,老一輩人都是互相扶持着從最難的年頭過來的,彼此都很有感情。
村子裏有祖墳,我的親人們也都葬在那兒,平時村裏的鄉親們幫忙照看着。
我管村長叫葉伯,他年紀比我爸大,身體很硬朗,爲人也很正派,對村裏各家各戶都很照顧。
但不知道爲什麼,葉伯這次打電話來,聲音沙啞又虛弱,說話也是猶猶豫豫的。
「長棟,你、你有沒有時間?有時間,你回村子一趟吧。」
「怎麼了,葉伯?出什麼事了嗎?」我問道。
葉伯沉默了好長時間,我隱隱約約聽到葉伯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吼叫,聲音被壓着,像是被人堵着嘴。
「是,是有些事,電話裏不好說——」
「行,我明天就回去。」
我能聽到葉伯嗓音裏的顫抖,所以我沒有再多問,乾脆地答應了下來。
18
老家離我住的城市並不遠,開車一個上午就到了。
這些年,村裏已經比從前富裕了不少,道路修得平整又寬闊,家家也都建起了新房。
我快到目的地時,四周陰了下來,一大團烏雲籠罩在天空上。
我剛下高速,就看見前面一輛三輪車,拉着一車花圈紙紮,朝着我們村口的方向開了過去。
「村裏是有人辦白事嗎?」
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葉伯在電話裏也沒提起。
我剛Ŧũ̂⁻開到村口,就見剛剛送紙紮的三輪車,把一車的東西胡亂往村口一扔,連個接收的人都沒找,直接調頭就跑了。
我打開車窗,想招呼一聲,問問是給哪家的,可那司機連頭都沒回。
19
此時,天越發陰沉了。
我只好開車進村,想着先去葉伯家看看,可沒走多遠,我更覺得奇怪了。
村子裏太安靜了!
雖然現在大部分年輕人都去城裏打工了,但我們村子不算個小村,有一百多戶人家,怎麼也不至於連聲狗叫都聽不到。
而且,我經過的人家幾乎都大門緊閉。
現在正是中午,村子裏連點兒煙火氣都沒有。
我皺緊了眉頭,車速也慢了下來。
這時,我終於在路邊看到一個人。
他背對着馬路,蹲在草叢裏,迎面就是村裏的排水溝。
我一時沒看出這人是誰,等靠近一些了,才恍惚認出來,好像是村裏的混子馬三兒。
他和我年紀相仿,我們也算一塊在村裏長大的,只是關係平平。
我透過車窗招呼了一聲,草叢裏的人卻好像沒聽見,一直蹲在水溝邊上,埋着腦袋一動不動。
我琢磨着,這人說不定是喝多了。
20
等我開到葉伯家門前,天邊已經隱隱傳來雷聲。
我車子還沒停穩,一個大喊大叫的人就突然撞破了葉伯家的大門,衝到了我的車前!
好在我已經踩了剎車,大燈晃到那人臉上,堪堪停了下來。
葉伯那邊也衝了出來,領着兩個村子裏的人,把前頭的人按住了。
我趕緊擰了鑰匙下車,那狀似瘋癲的人一見到我,立馬哭喊了起來:「龍哥,救我,龍哥,救救我!」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唐東的表弟姜凱。
「龍哥,龍哥——」
這時候,其他人已經按不住姜凱了。
他掙命似的朝我撲了過來,直接抱住我的大腿,「龍哥,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迷惑地抬起頭,葉伯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色了。
「這到底是出什麼事了,葉伯?姜凱怎麼會變成這樣?」
葉伯長長地吐了口氣,衝我擺擺手道,「先進屋吧,長棟,我慢慢跟你說。」
21
我拽着姜凱,跟着葉伯進了屋子。
沒想到葉伯家裏,除了姜凱,竟然還有一個不正常的——葉伯的兒子葉小武。
葉小武被綁在牀上,嘴裏塞着布條,眼睛瞪得渾圓,滿是血絲。
哪怕被堵着嘴,他也在拼命地朝每一個路過的人嘶吼。
葉伯就這一個兒子,他見到葉小武的樣子就紅了眼睛,轉身面對我,就要跪下,我連忙扶住他。
「你這是幹什麼啊,葉伯?」
我爸媽去世那陣,村裏人都幫了不少忙,尤其是葉伯。
葉伯聲音也哽咽了,他拉着我的手道,「長棟,這事兒本來找誰也不該找你的。可我真的沒辦法了,十里八鄉的仙姑、太爺我都請了,可沒一個管用的。」
「再這麼耽誤下去,小五和姜凱恐怕都不行了,咱們村子也要完了,能走的都走了。」
「您就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咱村子長大的,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肯定不會不管的。」
得了我的保證,葉伯才斷斷續續地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22
原來,一切還是因唐東而起。
十天前,唐東父母忽然回村,說要給唐東下葬。
不知道賴志從哪裏找的人,唐家都稱呼他周半仙。
這位周半仙說,唐東的第七次喊魂成功了,他也確實帶回了唐東的招魂幡。
唐東父母照着周半仙吩咐,要回鄉再辦一次葬禮,並且停靈七天,以安撫在外漂泊太久的唐東魂魄。
村裏人都淳樸,又都是老鄰居,大家還幫着張羅。
只是唐家那靈棚搭起來後,村裏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了。
唐東的屍體早就火化了,可唐家還擺了棺材在院子裏。
那棺材也不知道是什麼木頭做的,顏色鮮紅鮮紅的。
自打那棺材被抬進村裏,村裏的狗和雞就都不叫了。
一到晚上,四處安靜得嚇人。
23
村裏的老人覺得不吉利,找唐東的父母問,都被唐東父母以「高人的吩咐」、「七天後就都好了」之類的話搪塞了過去。
可誰也沒想到,才停靈到第三天,村裏就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我問道。
「馬三兒死了,淹死在水溝裏了。」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馬三兒已經死了,那我在路邊看到的人是誰?
再說,我們村裏的排水溝非常淺,現在這個季節,裏面的水連腳面都沒不過去。
一個三十幾歲的成年人,怎麼可能淹死在裏面?
「警察說可能是因爲喝了酒,大頭朝下,栽在水溝裏了。」
葉伯明顯也是不相信的,但眼下也沒有別的解釋。
馬三兒一死,村裏的人就更覺得不對勁了,很多人去堵了唐家的院子。
那周半仙也在,他倒是很鎮定,直言出了這種事,是因爲唐東對村裏的人有怨氣。
停靈七天,吉時下葬,才能徹底散了唐東的怨氣。
否則,哪怕現在就把唐東埋了,村子裏還是會繼續出事兒,被怨靈盯上的人是怎麼也逃不掉的。
村裏人不敢輕舉妄動,家家大門緊閉,心想能挺過剩下四天也許就沒事兒了。
24
但只過了兩天,村裏就又死人了。
——徐金元,也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
小時候我和他最不對付,因爲那人很喜歡拉幫結派,仗勢欺人。
賴志和馬三兒都曾經是他的狗腿子,我要是不在村子裏,他們就四處欺負人。
這些年,徐金元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很少回村子了。
葉伯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村裏正鬧着怪呢,徐金元恰巧就回來了。
說是夢到他爸媽了,想回來上個墳。
結果第二天,就發現他死在自己家裏了。
警察說是急性心臟病發,人拉走時,村裏很多人都看到了。
說是徐金元表情異常驚恐,像是被活活嚇死的。
這一下,村裏人待不住了,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下一些實在走不了的老弱病殘。
葉伯本來也可以走的,但他不放心村裏人,就攆着葉小武讓他自己出去躲一躲。
沒想到葉小武就出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渾渾噩噩地回來了。
他說他走不了,走不出去,東子不讓他走。
聽得葉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想再有一天唐東就下葬了,就再挺一天吧。
25
就這樣又過了一天,唐東要下葬了。
唐家的陣勢擺得很大,院子裏還準備了酒席。
村裏人本來都是不想去的,可又怕不去也被盯上,硬着頭皮就都去了。
那周半仙像模像樣地又開壇,又招魂。
最後讓人開棺捧骨灰,舉招魂幡。
結果那血紅的棺材一打開,一股黑氣就竄了出來。
唐父硬挺着去捧骨灰盒,可那骨灰盒活像是鑲嵌在棺材裏了,怎麼都拿不出來。
賴志和姜凱都抖着腿去試了,但都是做無用功,那看起來不大的骨灰盒竟像有千斤重。
此時,那血紅的棺材就像張着大嘴的怪獸。
四周的天都暗了下去,本來晴好的村子颳起了一陣陣怪風。
村民們哪還坐得住,都紛紛跑回了家。
葉伯堵着周半仙讓他想辦法,周半仙說等他休息半刻,再開一次壇,一定成功。
葉伯就讓賴志陪着周半仙,也有意讓他看着點兒。
可沒想到,賴志帶着周半仙一塊跑了。
26
這下,唐東的家人徹底崩潰了,除了跪地哭嚎,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當晚,姜凱也瘋了。
葉小武開始大吼大叫,甚至開始攻擊人,葉伯沒辦法只能綁住他。
接下來幾天,孤立無援的葉伯開始四處找人,附近村子能打聽的都打聽了。
大部分都沒什麼用,只有一位年紀很大的仙姑答應過來看一眼。
可那仙姑只走到村口,就立刻退了出去。
「仙姑說,咱村子是讓人算計了。」
「那血棺就是吸人精魄,用來煉化厲鬼用的。」
「東子的骨灰可能早就被人動過手腳了,現在放在血棺裏已經是最後一步。再不下葬,他的戾氣會越來越重,村子裏會接連死人。」
葉伯嘆着氣說,「可是,東子的骨灰盒現在動不了,這簡直就是個死局。」
「那仙姑讓咱們好好想想,東子是不是出過什麼事兒。骨灰嵌入血棺裏動不了,很可能是魂魄不全。」
「那做局的人選中唐東,應該就是看中了他魂魄不全這點。」
「我聽了,就又請那仙姑算了一卦,東子的喊魂倒確實是成功了,那丟魂應該就是從前的事兒。」
我一下想起了我做的夢,「難道是二十多年前,唐東在林子裏走丟那次?」
「沒錯!」
葉伯幾乎是肯定了,「這兩天,姜凱和小武說了不少瘋話。我在旁邊聽着,應該就是二十年前的事兒。」
葉伯說完,又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我左思右想,當初是你把東子找回來的。這一次,恐怕還得是你。」
「要不是小武和姜凱的命都搭在這兒了,我真不想把你也牽扯進來。」
「沒事兒,葉伯。我和唐東也算一場冤孽,總得有個了結。」
27
我應承了葉伯,隔天就去山裏給唐東招魂。
當晚,我就睡在了葉伯那兒。
我心裏有事兒,也沒有睡得太沉。
估計快到凌晨時,纔有了一點兒睡意。
迷迷糊糊間,就感覺有幾滴冰涼的水珠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想睜開眼,可卻發現眼皮動不了了。
一股腥臭的氣息逐漸接近,身體變得越來越重,我心中警鈴大作。
有那麼一瞬間,我雖然沒能睜開眼,但我依然看到了黑暗裏的東西。
——是淹死的馬三兒。
他就站在我的牀頭,那張被泡腫的浮白的臉就在我的眼前。
「媽的,欺負到你爺爺頭上來了!」
我心中怒氣頓生,右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狠狠掰了一下,瞬間擺脫了被桎梏的感覺。
我直接抬起了手,一把掐住了馬三兒的喉嚨。
水一樣的寒意從我的指縫中溜走,我迅速坐起了身。
房間裏已經沒有那黑漆漆的影子了。
我打開了燈,只在地上看到幾個淡淡的水印兒。
28
到了早晨,Ţū³葉伯給我做了很多喫的。
這次是招魂,不是喊魂,用不上打招魂幡,拿一套唐東的衣服就行。
唐母一大早來給我送衣服了,半個月不見,她整個人都沒了精氣神,見到我也唯唯諾諾的。
「長棟,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我們老兩口也不懂東子那些事兒,就湊了十萬塊錢,你別嫌棄。」
葉伯坐在一邊,看着唐母拎來的兜子,冷冰冰地說:「你們要真有點兒良心,當初東子從長棟那兒騙出去多少,你們就該都還給人家!」
唐母被說得脖子一縮,低下頭道:「東子的東西都在他媳婦手裏,他們還有孩子,我們老兩口也沒別的辦法……」
葉伯別開頭,把手裏的煙桿敲得砰砰響:「你們家啊,真是造孽。」
我早就不指望唐家人能把公司還給我了,唐東經營不善,他手裏本來也沒什麼資本了。
我對着唐母直言道:「唐東搭了兩條人命進去,招魂能不能成,我不作保,但我會保村子裏的人。」
實在不行,最後就是毀棺破壇,挫骨揚灰,那也只能算唐東自己的命不好了。
唐母流着眼淚,想給我跪下,但想了想可能也沒什麼意義了,最後絕望地點了點頭。
29
唐母剛離開,村子裏又亂了起來。
一輛小汽車橫七豎八地開進了村裏,車上下來的竟然是賴志。
大家都知道那個周半仙是賴志找來的,幾個村民一見到他,立刻擰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了葉伯家裏。
賴志這時候還在嘴硬,他嚷嚷着自己也是被人騙了,他以爲那個周半仙是真有本事的。
再說,唐東的招魂幡也確實是那個周半仙帶回來的。
賴志被推進葉伯家裏,看到我,還特意挺了挺後背,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樣子。
可我卻發現了,他的腿肚子都在抽,分明就是被嚇到了。
「唐東去找你了吧?你也走不了了。」
我直言道,賴志臉色立刻就變了。
他瞥了我一眼,想了想氣哼哼地道:「我們逃不了,你也一樣!唐東最恨的就是你!」
「你閉嘴吧!」
葉伯都恨不得一棍子敲死賴志:「你知道你把村子害成什麼樣了嗎?」
「怎麼能說是我害的呢?誰知道那是個騙子啊。」
賴志是打算賴到底了:「我人也回來了,你們大不了打死我,我給你們償命!」
說得冠冕堂皇,可誰能真把他打死?
村民們被氣得七竅生煙,葉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看了一眼唐母留下來的衣服,轉頭對賴志道:「用不着打死你,我晚上要去給唐東招魂,你跟我一起去。」
賴志一愣,這下差點兒跪下去,「我我我不去!」
「你沒得選!」
我走上前,拎起賴志的衣領,「你要麼老實地跟我進山,要麼,我把你填到那口棺材裏去!」
30
招魂得在晚上,我們是傍晚出發的。
賴志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可也只能緊緊地跟着我。
葉伯本來也要一起去的,被我擋了回去。
山坳的位置我有印象,循着記憶,我們打着手電筒往林子裏走。
一開始,天上還有點兒光。到後來,四周都黑了ťûₘ。
賴志跟在我後面,牙齒都開始打顫。
「唐東爲什麼去找你啊?」我開口問道。
「我怎麼知道?」
賴志此時是很不想回答這種問題的,可跟我說說話,他好像也能轉移一下注意力。
「我好歹是他小舅子呢,他也是不分親疏遠近,我又沒有故意害他。」
「二十多年前也沒有嗎?」
賴志這時候也知道,唐東很可能是那次進山坳以後丟了魂。
他沉默了一會兒,「那時候年紀小,也沒想到會出事。」
31
是啊,那時候年紀小。
對於村裏的孩子們來說,山林深處的山坳是大人口中的禁地,也是他們內心最嚮往的地方。
他們都想知道里面有什麼,但又不敢自己進。
那天我不在村裏,唐東被葉小武帶着,跟徐金元他們玩到了一起。
一夥人吵吵鬧鬧地上了山,走到了林子深處。
山坳的入口就像泛着金光的寶洞,在召喚着他們。
最後在徐金元的命令下,賴志、馬三兒跟着起鬨,連詐帶唬地把唐東趕進了山坳。
唐東被迫走進山坳後,又跑出來兩次,但都被徐金元嚇了回去,馬三兒還朝他砸了好幾次石頭。
他們逼他一直往深處走,去看看裏面到底有什麼。
等看清楚了,再出來告訴他們。
姜凱那天本來想幫唐東來着,但他害怕徐金元,所以一直沒吭聲。
而且,當時那個場面,一羣小夥伴鬧哄哄地等在山坳外面,誰也沒想到真會出事。
32
後來眼看時間越來越晚,唐東遲遲沒有出來,林子裏也漸漸黑了下去。
大家都待不住了,各自找理由跑回了家。
這些事兒,也是我後來問很多人才問清楚的。
我把唐東找回來後,他高燒好幾天,恢復以後對於進入山坳的事記得也不清楚了。
但似乎就是那之後,我發現唐東的性格變了一些。
他還是膽小,可沒有那麼單純了,也不再誰的話都相信。
他開始會告狀,會計較。
慢慢的,村子裏也沒誰敢欺負他了。
「我姐嫁給唐東這麼多年,唐東從來沒跟我說過當年的事兒。」
賴志還有些委屈,「早知道他這麼在意,我給他道歉就得了唄。磕兩個頭也行啊,至於這麼不死不休的嗎?」
林子裏不知道什麼動物竄了過去,賴志整個人被嚇得一蹦。
我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害怕。」
33
賴志不再吭聲,我們在林子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終於到了山坳的入口處。
這裏很久沒人來過了,草叢都長到了半人高。
我撿了根棍子,一邊打草防蛇,一邊往裏走。
賴志跟在我身後,越走腳步越慢。
我回頭瞪着他,「這次你要敢再自己跑回村,我保管把你抓回來,獨自扔進山坳裏去!」
賴志不敢吭氣,緊走了兩步,「龍哥,你當初是怎麼把唐東找回來的啊?當時村裏那麼多人進山,都沒找到唐東。」
「我不知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賴志頭髮都豎起來了,「那你知不知道這山坳裏有什麼啊?」
「不知道啊。」
其實,我此時也覺得有點兒奇怪,我好像從來沒好奇過山坳裏有什麼,甚至連問都沒問過。
34
「我可是問過我爺爺的,也是我長大之後,我爺爺才告訴我,這山坳裏有個村子。」
賴志見我沒吭聲,自顧自地道,「我爺爺說,那個村子特別邪門,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建的,就好像是突然出現的。」
「而且,那村子特別富裕,當年周遭的村落窮得都要當褲子了,這村子卻全是大瓦房,甚至連路面都鋪了石磚。」
「我爺爺他們當年好奇,去過幾次。有時候能進去,村裏的住戶還給他們糖喫。有時候就不讓進,村口都有人守着。」
「不過,那村子雖然奇怪,但經常在附近村莊採買糧食蔬菜,出手很大方,大家都跟着沾光。村民們還挺喜歡他們的。」
「但是後來,那村子裏的人就像當初突然出現一樣,又在一個大雷雨的夜裏,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我回頭看了賴志一眼,此時,我才終於有了點兒好奇心。
「是啊,」賴志見我搭理他了,連忙道,「我爺爺說,他記得很清楚,那幾天雨特別大。有一天,天上瘋狂打雷,把夜晚都照成白天了。」
「附近的村子突然就聽到山坳那邊轟隆隆一陣巨響,當時村裏的老人都說壞了,搞不好山崩了,那山坳裏的人恐怕都要被埋了。」
「等好不容易雨停了,幾個村子裏的人就進山去查看。結果,那山坳裏就空了,村裏的人都沒了。」
「我爺爺說,當時大家都以爲那村裏的人是出去避難了。可過了好久,那村裏的人都沒回來,眼看着村子就荒了。」
「那年代,大家都窮啊,那麼好的大瓦房,附近的村民早就眼饞了。跟着就一波接一波的人進山,扒房子、拆磚牆,把能用的都拉回來了,那村子也算徹底沒了。」
35
「你說,那村子徹底沒了?」我問道。
「是啊,」賴志還在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腳底下,一直沒抬頭。
我卻停下了腳步,看着前方,「那咱們現在是在哪兒啊?」
賴志聞言,疑惑地抬頭,瞳孔瞬間僵住了。
就在我們倆的正前方,一座完整的村落就那麼悄無聲息地坐落在那兒。
家家都是寬門大院的大瓦房,道路平整寬敞,連汽車都能開進來。
除了完全沒有人聲,任誰也不會認爲這是座荒廢了幾十年的村子。
「這這不對勁啊,龍哥!」
賴志一把抓住我,「咱回去吧,這不對勁,這肯定不對勁,這怎麼可能呢?」
36
「這村子我見過,」我拖着賴志往裏走,記憶一點一點復甦。
當初我闖進山坳裏找唐東,見到的就是這座村子。
這麼多年過去,這村子好像完全沒變樣,連根雜草都沒長。
二十多年前的夜晚和此時此刻的場景,似乎在逐漸融合。
唯一不同的,就是被我拖在身後,眼淚鼻涕橫流的賴志。
他還在哭喊着,「從前都是我嘴賤,是我不好,你放過我吧,龍哥!我害怕,我真的不行!」
我不搭理他,也不打算放過他,就扯着他往裏走。
等進了村子,周圍的房子都是黑洞洞的,門扉悄然關着。
Ţú⁽有的窗戶拉着窗簾,但會嵌開一點小縫,就好像窗後有人站着,正在黑暗裏無聲地看着我們。
二十多年前,我剛一進村,就大喊着唐東的名字。
其實那時候,我能聽到周圍很多村民喊唐東名字的聲音。
但我愣是一個人都沒遇到。
「有人嗎?」我大喊了一ṱũ⁵聲。
「唐東,你在哪兒?」
我的餘音在山坳裏迴盪,不知哪裏似乎傳來一聲極細微的嘎吱聲,就像有屋門被推開的聲音。
賴志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回過頭,卻並沒有看到哪個房子的房門被打開了。
37
此時我們已經走到了村子內部,那些黑壓壓的房子圍攏着我們。
數不清的窗戶窺伺着,在我每個轉身的瞬間,好像總有影子在角落裏一閃而過。
我喊了很多聲,都沒有人回答我。
賴志扒着我的手臂,嘴脣顫抖了好半天,才用氣音說了句,「跑吧,龍哥。求你了,咱們跑吧……」
我沒搭理他,轉身繼續往前走。
越往村子的深處走,越能發現這村子其實建得很奇怪。
它不像周遭的老村子一樣,是人們聚集在一起自然形成的。
它的建設明顯有統一規劃的痕跡,這裏所有的房子都好像是複製粘貼的,幾乎都是同一形制。
我們轉過了一條几乎是直角的彎路,賴志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
這裏的路面都是石磚鋪的,很平整。
我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賴志抖着手從地上撿起一截麻繩。
那麻繩繫着環扣,一端繞出一個剛好能套進人頭的圈。
賴志頓時尖叫一聲,把那繩圈扔了出去!
他人也是嚇狠了,竟然直接掙脫了我的手,瘋了一樣地朝外面跑。
我沒來得及喊他,他也沒能跑出幾步,因爲我們突然聽到了人聲——
「哥……」
那聲音沙啞又飄忽,在夜裏像是傳出了好遠。
是唐東!
38
「哥,救救我,哥——」
賴志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我也不再管他,循着聲音朝前方走去。
這次沒走多遠,我Ṭū²見到了那座房子。
也可能是這座村子裏,唯一一座形狀不同的房子。
就像我夢裏的一樣。
白牆黑瓦,有八面圍牆,只是比我夢裏的更高大,也更寬闊,像是一座封閉的禮堂。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再一次襲來,上一次,我也是在這兒找到的唐東。
我沿着牆壁一直走,這裏有很多落地窗,但裏面很黑,看不到什麼。
突然,有人在裏面「砰砰砰」地敲起了玻璃。
「哥,哥……」
——是唐東。
「我找不到門啊,哥!」
年幼的我着急地和恐懼痛哭的唐東一起繞着這奇怪的房子走,四處都是封閉的窗子,可就是沒有門。
39
當年,我們是繞到了東南方。
我突然發現,那一個方向的玻璃很透明,月光能灑進那黑洞洞的房子裏去。
唐東後面是空的,有柵欄但是沒有牆,似乎內部是中空向下的。
我撿起地上的石頭,猛砸那一側的玻璃。
那一側的玻璃比其他方向的更薄更脆,最終讓我砸出了一個洞。
這一次,我又走到了東南方。
小的時候沒注意到,其實這個方向就是這座建築的正向,它的房頂上還掛着一塊匾。
「窺天台?」
賴志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
他壓根沒敢自己逃出去,一直踉踉蹌蹌地跟着我。
「你知道?」聽賴志的語氣,他好像有點兒喫驚。
賴志的眼神有些複雜,也很困惑,「我請的那個周天師,就是窺天台的。」
這個窺天台聽着好像什麼組織,「他們是幹什麼的?」
「具體我也不知道,我就聽朋友說很厲害,好像是專門給有錢人服務的。裏面都是很有本事的人,說只要給錢,什麼都能幹。」
「那你是怎麼請到那個周天師的?」
賴志吧唧了兩下嘴,「……不是我請的,那人是自己找上我的,他說我有機緣。」
「我一聽說是窺天台的,腦子一熱就——」
40
賴志話沒說完,猛地向後退了兩步。
我轉過身,唐東就在我眼前!
我當初砸碎的那塊玻璃此時不見了,窗戶大開着,唐東就站在那兒。
他背後那空洞的房子內部,傳來一陣陣轟隆聲。
此時的唐東,還是十歲的模樣。
我拿出他的衣服,「走吧,我送你回家。」
唐東怔怔地看着我,又低下了頭,似乎在看自己的腳。
我隨他目光看去,就見他腳腕上捆着一圈麻繩!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麻繩就猛地一緊,把唐東整個人向後扯去!
我沒有時間思考,直接越過了窗臺,跳進那怪異的房子,幾步竄到唐東身後,抽出打魂鞭劈向了麻繩——
那麻繩很脆,應聲而裂。
此時那轟隆隆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我人已經到了柵欄的邊緣。
這房子內部是個大坑,向下有三四米深。
此時,那底部竟然還有光透出來。
我向下看了一眼,就跟數不清的眼睛對視上了。
那坑底站了密密麻麻、滿滿當當的人。
他們全都仰着腦袋,抬着頭看着我。
這些人的脖子上,全都套着麻繩。
41
我從小到大,很少感到過恐懼。
越是危險的時候,我越是什麼都不怕。
大不了一死,我變成鬼,也定然是最兇狠的厲鬼。
可這一次,是我第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我怕的不是那些聚集在坑底的怪異的「人」,也不是他們脖子上的繩套。
我怕的,是那坑洞深處,看不見摸不着,可我就是知道,那裏曾經存在過的,現在可能依然存在的「存在」。
我不敢再看,回身抖開唐東的衣țü⁵服,把唐東兜頭一罩,就向外衝了出去。
時間其實只過了一兩分鐘,賴志癱在地上都還沒爬起來,我已經跳出了窗戶。
「快跑!」
賴志被我扯了一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跟在我身後。
這時候,整個村子都「活」了。
那些漆黑的窗戶一扇一扇地亮了起來。
四處都是房門被推開的嘎吱聲。
賴志緊緊閉住嗚咽的嘴,一點不敢落後地緊跟着我。
42
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我什麼都沒看到,但在我救出唐東後,我也是這樣。
背上他,腳步一點不停地拼命向外跑。
突然,我好像撞到了兩堵牆,我的四周變得很擁擠。
似乎這寬闊的村路上,一下多了很多人。
他們在朝着我們相反的方向走,哪怕是被我撞到了,身體都一點不停。
賴志也是這樣,他太害怕了,腳本來就軟,幾下就被撞到了地上。
我只能回身又把他拉起來,「不想死,就別停下!」
賴志哭咧咧地張着嘴,拼命點頭。
但是,這時周遭的擁擠不再是全部朝着我們相反方向的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很多力氣已經轉向了我。
不能再耽擱了,我抽出了打魂鞭,鞭中隱隱有雷光閃過。
我「啪啪啪」三鞭,身前頓時一空!
「快走!」
我喊了賴志一聲,帶着他瘋狂向外衝。
這時,身後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巨大聲響,好似周遭的山真要塌下來了。
我聽到了很多人的哭喊聲,他們哀嚎着,似乎走到了末路盡頭。
接着,我腳下一絆,賴志跟着一聲尖叫。
地下伸出了無數雙手臂,伴隨着哭喊聲,他們在四處亂抓。
「小心,別耽擱!」
我又拽了賴志一把,幾鞭砸到地面上,勉強空出一條能跑的小道。
我們磕磕絆絆地衝向了村口。
此時我突然想到,賴志他爺爺說,這村裏的人幾個雨夜後就都不見了。
或許,他們並沒有消失,而是真的被埋在了地下。
43
我們總算跑出了那座村子, 我和賴志依然一步不敢停,硬是衝到了山坳的盡頭。
此時再回過頭, 明亮的月光灑了下來,哪還有什麼村子啊,只有荒草裏的一片斷壁殘垣。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想起, 我爲什麼事後把那村子的事全都給忘了。
因爲我揹着唐東逃出來後,家裏的大人沒有一個相信我的。
他們都說, 那山坳裏什麼都沒有了,村子都被扒乾淨了。
而且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就算有沒被扒乾淨的房子, 肯定也倒了。
一定是我和唐東四處亂走, 被嚇傻了。我們看到的, 都不是真的。
被大人否定了太多次, 我漸漸也覺得可能是自己記錯了。
慢慢的,我就把那山坳裏的事全都忘了。
但是,有些直覺和感覺,還是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裏。
或許, 唐東也是一樣。
44
我拖着賴志出了山坳,才下到半山腰, 葉伯已經帶着人來接我了。
我沒想到,這個時候, 天竟然都快亮了。
我把唐東的衣服帶回了唐家, 這次的下葬,異常順利。
我很輕巧地就把唐東的骨灰盒抱起來了。
我心裏都已經打定了主意, 唐東要是再出幺蛾子,我就把他骨灰盒砸了,但他沒給我這個機會。
給唐東下完葬, 我直接拿斧子劈了那口血紅色的棺材。
葉伯本來還想找人看看,但沒來得及,姜凱和葉小武很快就清醒了。
兩人都懵懵的,把這些天的事兒都給忘了。
45
事後,我也問過葉伯關於那座村子的事。
葉伯說的跟賴志差不多。
只不過葉伯告訴我,那個村子確實發生過山體滑坡。
他們去的時候,村子有一部分的建築已經被埋在地底了。所以, 他沒有見到過八角形的房子。
不過, 去過那裏的老人都知道, 那村子確實有些邪性。
爲什麼後來大人都不讓小孩子們接近那裏了?
就是因爲之前很多去扒房子、運磚塊的大人回來後都病倒了。
有的就像是中了邪一樣,還企圖拿麻繩上吊。
事情鬧得多了,那山坳就成了村民口中的禁地。
46
但我想, 那村子的一切,跟那個窺天台肯定是有關係的。
賴志說,只要有錢,那些人什麼邪門歪道的活兒都肯接。
我幫人驅邪除煞這段時間,砸了很多人的飯碗。
有人已經放話, 有高人在盯着我了。
這次唐東的骨灰被人煉化,跟那個詭異的村子,還有那個周半仙,似乎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隱隱感覺, 我跟這個窺天台,還有它內部的人,遲早會再見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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