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車禍地點不要盯着看。」
「午夜遇到搭車的不要隨便停。」
「別以爲跑大車的氣勢兇,就招不來禍事。」
我師父對我的叮囑,十多年來我都記在心裏。
但今晚,我破例了。
午夜時分,我遇到一家四口攔車。
那男主人一看到我的車燈,就撲通跪在了路邊,不住地磕頭。
他們的黑色轎車歪在路旁,像是拋錨了,四個人全都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我讓他們上了車,男主人一臉驚恐地告訴我,剛纔有一輛奇怪的紅色跑車一直在山路上追趕他們。
我告訴他不用擔心,我開的是重卡,沒有車敢找我的麻煩。
正在這時,收音機裏開始播報一場交通事故。
就在我們行駛的這段山路上,一輛紅色跑車跟一輛黑色轎車發生了嚴重車禍。
其中,紅色跑車的司機當場身亡。
1
我直接關上了收音機,事故的後半段還沒有播報完,就戛然而止。
坐在副駕駛的男人好像被嚇到了,臉色慘白。
「怎麼會這麼巧?之前追趕我們的也是紅色跑車!」
坐在後排的男人妻子和一兒一女都有些瑟縮,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是三年前的車禍了,剛剛是廣播在回顧過去的事故新聞。」我抽出根菸遞給副駕駛的男人。
男人這才鬆了口氣,接了煙衝我道,「兄弟貴姓啊?我姓穆,叫我老穆就行,那是我妻子羅英。」
「我姓龍,龍長棟。」我從後視鏡裏向羅英點了點頭。
羅英懷裏還摟着女兒,旁邊坐着兒子,也衝我笑了笑。
「這次可多虧龍兄弟了。」
老穆嘆口氣向我道謝,「我們本來是接了女兒,準備一起回家的,誰知道能遇到這種事兒?」
「怎麼想都覺得瘮得慌,這次回家可得找個廟好好拜一拜。」羅英跟着道。
「女兒是上大學了嗎?」
我瞧了一眼羅英懷裏的女兒,那不是個小姑娘了,看年紀應該二十歲上下。
羅英輕輕撫摸着女兒的頭,滿臉疼惜,「是啊,上大學了。」
「現在也不是節假日啊,怎麼回家了?」我又問了一句。
羅英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滯,另一邊的兒子卻突然咳嗽了起來。
那不像普通的咳嗽聲,異常的艱澀乾啞,還伴隨着沉重的肺音。
老穆沒有轉頭關心兒子,反而警告道,「穆旭,你忍一忍,別出怪動靜!」
男孩像是被嚇到了,馬上停止了咳嗽。
「哎,沒必要,孩子不舒服,幹嘛讓忍着啊?」我對老穆道。
老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2
突然,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老穆一下緊張了起來,他透過車窗向外一看,聲音都變調了,「又是那輛紅色跑車!它跟來了!」
耀眼的大燈從後面照了過來,一個紅色的影子直衝我們而來。
我謹慎地把着方向盤,狹窄的山路上,那咆哮的引擎聲就像一頭正逐漸逼近Ťũ̂₀我們的野獸。
羅英伸長手臂,把驚慌的兒子、女兒都攬進了懷裏,老穆在前排死死捂着腦袋。
我從後視鏡看去,已經逼近我們車尾的跑車,敞篷大開。
那開車的司機手把着方向盤,腦袋有大半個探出了擋風玻璃,張大了黑乎乎的嘴似乎在嚎叫。
是什麼飆車黨嗎?
我擰緊了眉毛,把住了車道。
這裏上山、下山都是單行道,絕不是可以飆車的地方。
一陣陣刺耳的喇叭聲在空寂的山路上四處迴盪,凜冽的山風裏隱隱傳來瘋狂的叫喊。
那跑車的司機像是真的瘋了,幾次不要命地企圖插進我的車身跟山體之間狹窄的縫隙裏。
我不肯讓路,他就拼命地按喇叭。
那一聲大過一聲的引擎轟鳴聲簡直就像死神在我們頭上揮舞着鐮刀。
這時候,老穆縮在副駕駛上,好像被嚇得有些神經質了,嘴裏一直嘟嘟囔囔個不停。
前面到轉彎的地方了,我安慰那一家四口,「不用擔心。」
藉着彎路,我左打方向盤,巨大的車身在路上猛地一擺。
那紅色的影子瞬間被逼退,不得不急踩剎車。
路面好像都被劃出了一片火花,留下了幾道長長的印子。
等轉彎一過,那追着我們的紅色野獸就沒有了聲息。
3
一家四口好半天才緩和過來。
老穆把我遞給他的煙,送在嘴裏狠狠吸了兩口,才又衝我道,「多謝你啊,龍兄弟。」
「它爲什麼總追着我們啊?」
縮在羅英懷裏的女孩緊緊抱着手臂,「我們又沒有招惹它。」
羅英輕拍着自己的女兒,視線從後視鏡裏慢慢掃過我的臉,聲音低了又低,「該不會,是抓交替吧?」
「剛剛我們不是聽了廣播?這段路上出過事,那輛紅色跑車的司機不是當場就死了嗎?」
羅英的視線再次看向我,「龍兄弟,你知不知道後面的事啊?那場車禍裏,總共死了多少人?」
「媽——」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害怕的女孩緊緊抱住了羅英的腰。
老穆回頭瞪了羅英一眼,「別他媽瞎說,死了多少人關你什麼事?這大半夜的別嚇着孩子!」
我從後視鏡裏看去,羅英緩慢地垂下了頭,女孩被嚇得紅了眼眶。
而他們的兒子穆旭,一直頭靠着車窗,隨着車身顛簸,額頭不時地磕在玻璃上,就好像不知道疼一樣。
「總共死了多少人,我也記不清了。」我開口回答羅英。
「但好像,那紅色跑車上除了司機,還有一名同乘的女孩。出事後,就昏迷不醒了。」
4
駕駛室裏,一時陷入了沉默。
黑漆漆的山道上,現在只有我們一輛車。
隔壁下山的路緊挨着懸崖,那邊時不時有長在崖壁上的柏樹,向上凌亂地探出枝丫。
在黑夜裏,那些張牙舞爪的影子投在公路上,總讓人心驚。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打破了寂靜,視線瞥向羅英懷裏的女孩。
那女孩好像沒想到我會直接問她,她從羅英懷裏坐起身,想回答我,卻又擰着眉毛愣在那兒了。
「弟弟叫穆旭,你呢?姑娘,ṭũ̂⁽你叫什麼名字?」我又問了一次。
女孩緩慢地張開嘴,像是要回答我,卻又被羅英一把摟住。
「我女兒叫穆佳,佳餚的佳,是當初她爺爺給她起的名字呢。」羅英笑呵呵地道。
女孩愣了愣,點了點頭,但卻沒有再倒回羅英懷裏,而是自己靠窗坐着。
5
這時,已經過了午夜,月亮都隱去了。
這條山路很偏僻,幾乎只能靠着車燈照明。
突然——
「有人!」女孩驚叫。
羅英和老穆都同時向窗ṱûₚ外看去,卻都沒看到什麼人影。
羅英摸了摸女孩的頭,「大半夜的哪有什麼人?你看錯了。」
「沒有!」
女孩很堅持,「我看得很清楚,是個穿碎花裙子的姑娘,就站在路邊看着我們!」
6
「別是那個紅色跑車上的女孩吧?」
穆旭這時候神來一筆,把老穆的臉都嚇白了。
「都別胡說了!」
老穆高聲呵斥了兒女一頓,再轉頭看向我,有些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龍兄弟。」
「沒事兒,大半夜的遇到這些事,難免瞎想,」我開口道。
「龍兄弟,你這大半夜的是去運什麼貨啊,我看你這車開得挺輕巧。」老穆轉而問道。
「車上沒裝什麼東西,我是來山裏找人的。」
「找人?」老穆有些奇怪,「那怎麼開輛大貨車啊,走起來多不方便?」
「不方便,可是安全啊。」
我笑了笑,「我開十多年大車了,開這車比開小車舒服。」
「龍兄弟這車技一看就紮實,」羅英瞪了老穆一眼,「比你強!」
老穆沒吱聲,羅英又看向我道,「龍兄弟是在這山裏有親戚嗎?」
「不是尋親,我是替我一個客戶,來找她朋友的。」
7
正說着,一個白色的影子突兀地出現在了公路中央。
大燈閃過,車裏的人都看清了,那真的是一個女孩,穿着白色長裙,兩隻袖子上綴着點點紅色碎花。
我這時候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車子直朝那個女孩撞了過去。
好在,那似乎只是個影子,就像電視機閃過的畫面一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
「是她嗎?是她嗎?」
穆旭驚慌失措地大叫了起來,「她回來了?」
「你閉嘴!」老穆又朝穆旭大吼。
羅英緊緊挨着自己的女兒,女孩倒是很冷靜,只是臉上滿是困惑,「媽,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叫我。」
羅英下意識地捂上了女孩的耳朵,「別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用緊張,說不定只是這裏的自然環境,意外錄製下來的影像,」我再次出言安慰這幾個人。
老穆趕緊道,「對對對,龍兄弟開大車的年頭長,這種事肯定知道的比我們多。」
8
「媽,我冷。」這時,後座的女孩有些發抖。
羅英趕緊解開自己的外套,「來,媽的衣服給你穿。」
女孩剛轉過身,卻猛地尖叫了一聲,「媽,你流血了!」
我沒有從後視鏡裏看到血,但那一刻女孩的神情不像是假的。
老穆迅速回身,伸手扯住女孩的胳膊,「哪有流血?你媽衣服花紋就那樣。你這孩子,嚇傻了吧?」
女孩再次轉頭看向羅英時,羅英已經用外套把自己重新裹住了,「媽好好的呢,哪有流血,淨瞎說。不過這車廂裏,好像是有點兒冷,我一脫衣服也覺得涼颼颼的。」
「讓姑娘坐前面來吧。」
我開口道,「前面暖風熱,吹一會兒就暖和了。」
羅英和老穆乍一開始好像還有點兒猶豫,但架不住女孩凍得身體直髮顫。
9
女孩和老穆換了位置,似乎瞬間就好了很多。
女孩好奇地看着我的臉,突然笑了一下,「大叔,你好像張飛啊。」
我也跟着笑了。
女孩說的沒錯,我這人天生異相,樣貌駭人,身材也超乎常人的魁梧高大,也虧得這女孩不害怕。
我把手邊的保溫杯遞給了她,「喝點熱乎的吧,一會兒就好了。」
女孩接過保溫杯,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
我遞給她的保溫杯是奶白色的,杯上畫着粉紅色的兔子,還有兩隻很像兔耳朵的把手。
「大叔,你這杯子好可愛啊。」
女孩摩挲着那兩隻毛茸茸的耳朵,「我好像也有一個……」
10
「是嗎,是誰送給你的?」我輕聲問道。
女孩皺起了眉毛,似乎一時想不起來了。
突然,後排伸過來一隻手!
「佳佳,爸給你擰開。」
老穆直接從女孩手裏抽走了保溫杯,擰開蓋子,倒出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棗水。
「是紅棗水啊,我最愛喝了。」
女孩趕忙雙手去接,偏在這時,我的車子壓到了什麼東西,震了一下。
紅棗水被打翻了,零落的水滴濺在了老穆的身上。
保溫杯裏的水已經沒有那麼高的溫度了,但老穆活像是被火燒到了一樣,一邊拍打一邊尖叫。
女孩慌忙把水杯還給了我,幫着老穆把身上的水擦掉。
末了,老穆好像有些尷尬,對着女孩笑了笑,「沒事兒,佳佳。你先別喝了,這水挺燙的。」
我的視線越過後視鏡,與老穆四目相對。
老穆看着我的眼神,似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和藹可親了,而是漸漸透出一股莫名的陰森。
11
我的車子繼續向前行駛着,山路越發寂靜,好像連山中的動物都休息了。
女孩倒是精神了不少,她對我有些好奇:「大叔,你這麼晚來找人是有什麼急事嗎?」
「是啊,我的客戶很着急,她很擔心她的朋友。」
「她朋友生病了嗎?」
「算是吧,」我偏頭看了女孩一眼,「你呢,你有朋友嗎?」
「我沒有。」
女孩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可回答完,她的眉頭卻又擰緊了。
「佳佳,別總打擾叔叔開車。」
這時,坐到我身後的羅英,突然湊近我的椅背,冰冷的氣息掠過我的耳旁。
「龍兄弟,麻煩你再開快點兒,送我們出了這段山路就可以了,我們自己叫車回家。」
這話音剛落,刺目的燈光就從車外打了進來。
又是那輛紅色跑車!
熟悉的引擎聲又一次逼近,但這次並不是在車後,而是在我們的正前方!
那輛紅色跑車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進了下山道。
按理來說,它不可能越過我們,先轉進下山道的。
這一路上,也沒有讓車轉向的路口。
但是,它就那樣出現了。
在我們的右前方,大燈直射我們的車頭,我看不見前面的路,幾乎是憑着直覺在開車。
「龍兄弟!」老穆他們快嚇傻了。
女孩緊緊靠着副駕駛的椅背,兩手抓在安全帶上。
就在這時,那輛紅色跑車竟然越過了兩個車道中央的防護欄。
那個像是瘋了的跑車司機,一點減速的意思都沒有,就在我們的正前方,直直地朝我們衝了過來。
「他媽的!」
我罵了一句,這時候打方向盤也沒有意義了,乾脆直接撞上去!
我一腳踩上了油門,老穆、羅英和穆旭都接連發出尖叫,副駕駛的女孩只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車子相撞的瞬間,那輛紅色跑車急速變形,一瞬間從一輛豪華超跑變成了破爛骨架。
跑車司機的嚎叫伴隨着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的沉重撞擊聲以及引擎的逐漸熄火聲。
這輛破爛骨架也轟然粉碎,化成了一團紅色的煙霧蒙在了車頭上。
我穩穩地把着方向盤,從所有能窺見路面的縫隙裏判斷前進的方向。
眼見紅色的煙霧漸漸淡去,本來以爲這關算是過了,沒想到,副駕駛的車門竟然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12
一個渾身焦黑、脖子扭曲變形的男人從紅霧裏探出大半個身子,雙手抓住女孩的胳膊就往外拉。
女孩什麼準備都沒有,要不是還繫着安全帶,直接就被拽出去了。
危急關頭,我抽出纏在腰間的打魂鞭,用腿卡住方向盤,轉身一把拉回女孩,借力朝那東西的腦袋上狠狠甩了一鞭。
空氣裏「啪」地一聲鞭響,那東西哀嚎一聲,迅速縮回了紅霧裏。
矇住車頭的紅色煙霧,也緊跟着快速散盡了。
女孩被嚇得驚慌失措,本能地轉過身想找父母安慰。
可這時,老穆和羅英的視線卻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龍兄弟,你那腰間纏的是什麼東西啊?」
「打魂鞭,我小時候,一個老道送給我的。」
我從後視鏡裏,對上那兩雙冰冷的視線。
「沒想到,龍兄弟不止車開得好,還自小就有奇遇啊。」
這時,羅英冰冷的手慢慢攀上了我的肩膀。
「我們一家人命苦,這山路難行。龍兄弟要是能永遠留下來,一直爲我們開車,就好了。」
13
我「啪」地一聲,把打魂鞭往肩膀上一摔,羅英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看你們都是可憐人,送你們一程,別給臉不要!」
後排的三人都瞬間變了臉色。
這時,我的車燈開始頻繁閃爍,一輛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出現,擋在了我車子的前方。
我的車身跟着猛地一沉,油門踩不下去了,車子瞬間熄火,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坐在副駕駛的女孩還沒從剛剛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現在更是被突然的變故嚇得連聲尖叫。
「媽的,敬酒不喫喫罰酒!」
我連擰了幾下車鑰匙,車子都沒辦法啓動。
女孩哭着轉過身,喊,「爸?媽?」
可這時,車內的後排已經沒有人了。
「大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拿出手機,屏幕亮起,纔在車內照出一點光亮。
「三年前那場車禍,一共死了五個人。除了紅色跑車的司機,還有黑色轎車上的一家四口。」
女孩的神情霎時變了,「你,你是說我,我們一家——」
「他們不是你的家人!」
我打斷了女孩的話,「你不是穆佳。真正的穆佳在出車禍時,被撞出了車窗,跌落懸崖,到現在也沒有找到。」
這時,副駕駛的車門被猛地拍響,羅英的聲音在車門外響起,「佳佳,快下車,爸媽在外面呢。」
女孩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14
「佳佳,快出來啊,爸媽等你呢!」
車門被越拍越快,越拍越重。
女孩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把自己蜷縮在座位上,一聲不敢吭。
車頂緊接着傳來「砰」地一聲,一顆黑乎乎的腦袋從擋風玻璃上垂了下來。
那雙青白的眼睛,正好與女孩四目相對,「姐,別躲了,我看到你了。」
女孩失聲尖叫,拼了命地想把自己縮到椅背後面去。
我拿起打魂鞭,狠狠往擋風玻璃上一砸,「滾!」
鄧旭撲通一聲掉到了車下,車外一時寂靜無聲。
我回身板住女孩的肩膀,讓她直視我的眼睛,「姑娘,你得自己想起來你自己是誰,你得記起你自己的名字!否則,我沒辦法把你帶回去!」
女孩怔愣地瞪大雙眼,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我不知道,我、我不是穆佳,那我到底是誰?」
這時,車窗外傳來一聲聲遙遠的吶喊,像是有人在喊誰的名字。
女孩迷惘地四處張望,「誰,誰在喊?是在叫我嗎?我聽不清啊!」
這時已經凌晨兩點了,我從座位底下掏出手電筒,直接下了車。
在我下車的瞬間,周圍就起了濃霧。
那一家四口和黑色轎車都掩在了濃霧裏,消失不見了。
我的車依然啓動不了,我從兜裏掏出一串五帝錢。
15
從前跑大車時,我常帶車衝煞。
衝煞是跑大車這一行的規矩,每次有新的路線開通,都會讓經驗豐富的老司機先跑一趟,既是熟悉路況,也是排除風險。
在衝煞的路上,如果遇到車子突然打不着火的情況,就用五帝錢拍打車身。
這還是我師父教給我的辦法,五帝錢我一直隨身帶着。
拍打五帝錢要從車頭開始,順時針拍,一個方向拍打五下。
銅幣敲在車身上,發出「叮」的一聲。
每打完一下,我周圍的濃霧就淡去一分。
我剛拍打完車頭,背後就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我再說一遍,我是可憐你們,別給臉不要!」
我這人生來八字硬,血性重,我不怕這些東西。
要不是可憐他們遭逢意外,直接送走他們,可能會更快。
我背後的東西似乎暫時退卻了,寒意逐漸消失。
等我重新繞回車頭,濃霧已經散去,我前面不遠就是那輛黑色轎車。
那一家三口已經坐回了車子裏。
老穆把着方向盤,渾身焦黑,他沒有皮膚,所以受不住帶着人間煙火氣的紅棗水。
當初的車禍十分慘烈,紅色跑車嚴重變形,黑色轎車被撞到了懸崖邊上,崖壁長出來的柏木插進了車身,穆旭和羅英幾乎被貫穿。
兩輛車同時起火,穆佳被甩下了懸崖。紅色跑車上的女孩桑雅則被甩到了公路上,成了唯一的倖存者。
老穆衝我張開灌滿了濃血的嘴,「你們逃不了的,她必須跟我們走,那是她欠我們的!」
「她不欠任何人。」我緩緩抽出打魂鞭。
16
黑色轎車急速後退,很快沒了影子,他們到底忌憚我手上的打魂鞭。
但我也知道,我們今晚沒那麼容易離開這條山路。
我重新回到車上,這次,車子可以啓動了。
女孩還是怔愣地坐在副駕駛上,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
「我是誰?我不是穆佳,那我是誰……」
我緩緩地在山路上開着車,女孩不知道,她在我的眼睛裏,身體正逐漸變得透明。
這時,之前那個穿白色長裙的女孩又一次出現在了路邊,她袖子上的紅色碎花好像變得更明顯了。
她有些急切地朝車上的女孩喊着什麼,可女孩就是聽不清。
我很想幫忙,可我不能說破。
說破可能就無法挽回了,女孩必須靠她自己想起來。
17
山中又漸漸起了濃霧,隱去了窗外女孩的影子。
我的車子開始變得顛簸,好像公路上出現了很多不該有的雜物。
濃霧裏怪影嶙峋,突然,一根根柏樹的枝丫帶着鮮血朝我們的車頭砸來。
一道道血印子留在車窗上。
我握穩方向盤,儘量讓車子勻速行駛,避免車窗受力不均被砸碎。
窗外緊接着傳來刺耳的嚎叫和翻滾的碰撞聲。
似乎是當初那場車禍又一次發生了。
前方的濃霧裏迸發出火光,我不得不踩下了剎車。
濃霧向四周擴散,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趴在道路中央。
不遠處,兩輛變形的汽車已經起火,扭曲的人體在火光中不斷掙扎。
女孩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公路上趴着的那個人。
她跟她一樣留着披肩發,染成同樣的紅棕色,穿着同一個款式的藍色衛衣。
「那是我?是我……」
女孩在那一瞬間,身形一晃。
下一刻,她出現在了道路中央。
18
我暗道一聲「不好」,趕忙下車。
羅英這時從火光中走了出來,她的腹部開了一個大洞,大團大團烏黑的鮮血掉落在地上。
「那就是你,桑雅!是你害了我們一家人!」
「你和你那個瘋子一樣的男友,在山路上肆意飆車,是你害了我們!」
「我的女兒至今還下落不明,我們一家三口在這條山路盤桓了三年!」
「桑雅,你以爲你能活嗎?你必須留下來,這是你欠我們的!」
女孩的形體變得越來越不穩定,她顫抖着搖頭,她想後退逃跑,卻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地上那個趴着的「桑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化成了一灘血污,像影子一樣附着到了女孩的腳下。
女孩驚恐大叫——
我這時衝到了她跟前,把手裏的保溫杯扔給了她,「再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誰!」
19
三天前,一個叫鄧萱的女孩找到了我。
這個女孩有些虛弱,臉頰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大叔,求你幫幫我們,我朋友讓人給害了。」
鄧萱提到的好朋友,名叫杭薇薇。
杭薇薇是個有些可憐的小姑娘,剛高考完,父母就因爲意外先後去世了。
家裏的情況急轉直下,杭薇薇連大學都沒上,就出去打工了。
鄧萱就是在這時候認識的杭薇薇,兩人在一處打工,關係處得非常好。
「大概一年前,薇薇租了一個新房子。搬家的時候我也去了,那個房東阿姨人很好,對薇薇特別關心。」
鄧萱捧着我給她倒了熱水的杯子,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可是我沒想到,自從租了那間房子後,薇薇就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20
「她留了長髮,還染了顏色。她以前不喜歡化妝的,可後來,隨身的包裏都裝滿了化妝品。」
「她從前告訴過我,她最不喜歡藍色,因爲她父母工作的衣服就是藍色的。可後來,突然有一天,她穿了一件很時髦的藍色衛衣。」
「我問她原因,她說,是房東阿姨送給她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那個房東阿姨知道薇薇沒有了父母,就對薇薇格外照顧。那種照顧,簡直是無微不至。Ţű₀從她的衣着髮型,到她的愛好社交,那個阿姨都會過問和干涉。」
鄧萱想到這裏時,神情有些沮喪,「其實,這一年裏,我早就覺得不舒服了。有時候,薇薇在我家裏留宿,那個阿姨都會打電話過來詢問。」
「連我們兩個去哪裏玩,去哪裏喫飯,Ŧū₂她都要知道。她又不是薇薇的媽媽!」
「我好幾次都想提醒薇薇的,可我看薇薇好像很享受這種關係。」
「我知道,薇薇一直很思念她的父母。也許,是那個阿姨的出現又讓她想起了有媽媽的感覺,所以她才願意聽她的話。我左想右想,最後就沒有阻止。」
21
鄧萱這時候,已經懊惱得直咬牙了,「詭異的事情是發生在三個月前,薇薇的精神狀態突然變得不好了。」
「她跟我說,她夜裏總是做噩夢,總夢見自己出現ţũ⁴在一條空蕩蕩的山路上。有時候,是她一個人。有時候,她身後跟着好幾個人。」
「我們一開始都以爲,只是她的睡眠出了問題。我陪她去醫院開了藥,可後來,藥很快就沒用了。」
「薇薇的噩夢越來越恐怖,我讓她來我家裏住,我陪着她。她總是在夢裏驚醒,大呼小叫地說她們撞車了,她們撞死人了!」
我擰眉聽着,鄧萱這時把手裏的杯子都攥出了聲響。
「偏偏那個房東阿姨,還是總給薇薇打電話,讓她回家去住。薇薇不想讓那個阿姨失望,就不肯來我家裏睡了。」
「我本來以爲,也許有那個阿姨陪着,薇薇的狀況會變好一些。可才過了沒幾天,薇薇就開始出現幻覺了。她時常一驚一乍的,動不動就指着空蕩蕩的門外,說他們來了,他們來找她了!」
「這種情況,連續幾次後,把跟薇薇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嚇壞了,單位也不肯再讓薇薇上班。我就只能每天下班後,去她家裏陪着她。」
鄧萱說到這兒,眼淚又流了下來。
「薇薇真的很堅強,她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好起來。她去運動、去曬太陽、去拜佛、去喫藥,可無論怎麼做,那些東西還是如影隨形地跟着她。」
「而我,始終單純地感覺,就是薇薇的心理出了問題。直到五天前——」
鄧萱垂下了頭,嗓音都開始發顫,「我,我在薇薇家裏,突然失去了意識。等我清醒過來時,我騎在薇薇的身上,差點兒把她活活掐死。」
22
這話我聽了都是一驚,不知道當時兩個剛剛過了二十歲的小姑娘,是怎麼面對那一切的。
「我,我逃了……」
鄧萱啞着嗓子,哭腔滿溢,「我把薇薇獨自扔在那兒,自己逃跑了。」
鄧萱的話語裏充滿了自責和懊悔。
可是,這真的能怪她嗎?
「是我的錯,都是我膽子太小了。」
鄧萱抬不起頭來,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地板上,「我沒想到,我走後的當天,薇薇就割腕自盡了。」
好在,鄰居及時發現了自殺的杭薇薇,把她送去了醫院。
鄧萱趕到醫院時,杭薇薇已經經過了救治,暫時保住了性命。
可是,人卻遲遲沒有醒過來。
鄧萱回到杭薇薇的家裏,幫她收拾衣服,無意間打碎了杭薇薇的鏡子。
「就是這些東西,我在薇薇鏡子的夾層裏發現的。」
鄧萱拿出了一張照片、一張符咒和兩縷頭髮。
那張照片並不是杭薇薇的照片,而是另一個女生的。
「我在網上查過了,這個女生叫桑雅,三年前出了車禍,一直昏迷不醒。而她,就是薇薇房東的女兒。」
23
直到此時此刻,鄧萱才明白過來,杭薇薇遇到的一切並不是意外,也不是她個人的心理問題,而是被人所害。
鄧萱這時候再去找那個房東阿姨,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人了。
聽鄰居說,那阿姨的女兒最近有了甦醒的跡象,他們一家人轉院到外地去了。
鄧萱病急亂投醫,把那張符咒發到了網上,竟然意外遇到一個算是靠譜的師傅。
師傅告訴她,杭薇薇的命被人換掉了。
桑雅的魂只怕在三年前就被扣在了那條出事的山路上。
那遭禍的一家三口,沒找到自己的女兒,不會放桑雅回來的。
桑雅母親也是爲了救自己的女兒,相中了無父無母、無人在意的杭薇薇。
這一手換命,換得極其驚險,桑雅母親把自己女兒的命也賭在裏頭了。
杭薇薇自殺的第七天,就是她還魂的最後機會。
如果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就只能代替桑雅,永遠留在那條公路上了。
24
「想起來了嗎?」
此時此刻,我就站在那場車禍發生的地方。
羅英和老穆一家,以及桑雅的男友都已經現身,他們注視着杭薇薇,不停地誘惑着她。
杭薇薇還捧着我扔給她的保溫杯,瞳孔不斷地顫抖。
這時,那個穿着白色碎花長裙的女孩又一次出現了,她向着杭薇薇大聲地吶喊着。
那悠遠的喊聲帶着哭腔,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傳來。
終於,杭薇薇抬起了頭,看向路邊的女孩,「小萱?你不是走了嗎?」
「她沒有走!她一直在你身邊!」
我衝杭薇薇道,「你仔細看看她,你仔細看看她的手臂!」
此時的鄧萱,其實正在醫院附近的街道上,她穿着杭薇薇的白色長裙,在一遍一遍地替杭薇薇喊魂。
而那身白色長裙,本身是沒有紅色碎花的,沾在鄧萱手臂上的,是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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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萱,你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
杭薇薇看了出來,她着急地想上前,但她的腳下還是動不了。
這時,鄧萱擼起了袖子,只見那原本白嫩的手臂上,紋滿了密密麻麻的經文。
「你看,薇薇,我以後不會再被附身了,我不會再傷害你了。」
鄧萱其實看不到杭薇薇,她在向着虛空說話,「你快回來吧,我不會再扔下你了,是我不好,你快回來吧。」
「小萱,你怎麼那麼傻啊?多疼啊!」
杭薇薇向着鄧萱邁出了腳步。
她腳下桑雅的殘魂,這ƭû⁺時,再也控制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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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同一時刻,羅英、老穆和桑雅的男友都奔向了要掙扎離開的杭薇薇。
我震鞭上前,空氣裏「啪啪啪」三聲鞭響!
生魂歸體,怨鬼莫侵——
我替杭薇薇攔下了那三隻老鬼,杭薇薇奔向了鄧萱。
可是,穆旭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直朝杭薇薇撲了過去。
「小心!」我大喊。
在穆旭就要抓到杭薇薇時,杭薇薇摸到了鄧萱的手。
鄧萱鮮血未盡的手臂,一時金光大閃!
鄧旭慘叫了一聲,身體急速收縮變形,最後化爲齏粉。
杭薇薇拉住了鄧萱的手,兩人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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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英和老穆同時哀嚎尖叫,桑雅的男友被憤怒的羅英直接扯斷了脖子。
他又化成紅霧,隨風飄走了。
老穆鑽進了車裏,開着吱呀作響的黑色轎車直朝我撞了過來。
這時,我再回身上車已經來不及了。
我乾脆利落地轉身,直接越過了護欄,衝向了懸崖。
老穆的車一開到這裏,立刻失去了控制。
我聽到老穆在車裏大喊着「佳佳」的聲音,這裏是他失去女兒的地方。
我躲過了老穆的撞擊,回身時下意識地朝黑漆漆的懸崖下看了一眼——
卻不想,背後突然一涼。
一隻冰冷沉重的手在我的肩膀上狠狠一推,我重心不穩,直接朝山崖下栽了下去。
在我摔下山崖那一刻,我看到了剛剛推我的人。
不是羅英, 也不是老穆, 而是唐東。
說來好笑,同樣是朋友,鄧萱能爲了杭薇薇雙臂紋滿血經。
而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和發小,生前坑得我傾家蕩產, 死後竟然也不肯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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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沒那麼容易死!
混亂中,我一把抓住了崖壁上的雜草。
那草根扎得極深,緩和了我下墜的速度,我幾下扒住岩石。
藉着凸起的石塊和崖壁間的柏枝,我穩住了身體,然後快速朝公路上爬去。
但我剛剛觸及路面, 我的一隻手就被透骨的寒意包裹住了。
——是羅英。
她冷笑着看我,尖銳的指甲刺進我的手背, 「留下吧,留下和我們一起吧。」
我隨手抓起旁邊的柏樹枝,朝着她的腦袋就狠狠刺了上去!
羅英一聲慘叫,腹部的傷口再次掉出大團大團的血塊。
她本身就是被柏樹刺死的, 她依賴柏樹,卻也最怕柏樹。
我一個翻身登上了公路, 打魂鞭再次響起時, 天邊泛起了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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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原本的車禍現場消失不見,連欄杆都被補得好好的。
只有穆佳曾經掉下懸崖的地方, 還留着幾束已經乾枯的花。
我想穆佳應該早就去了她應該去的地方,只ţŭ̀₇是她的家人太過執着, 始終不肯放下。
我從車裏取出一些紙錢, 在路邊燒了。
希望那些冤魂能早登極樂, 也希望那樣慘烈的車禍, 不會再發生了。
我在回程的路上接到了鄧萱的電話, 杭薇薇醒了。
鄧萱激動地在電話裏大哭,她說薇薇沒有怪她, 薇薇原諒她了。
我笑着安慰她, 讓她趕緊去把那雙血淋淋的手臂好好處理一下,不要再發炎了。
放下電話, 我的車窗外又掠過一個熟悉的影子。
他站在公路護欄外,陰惻惻地盯着我, 又是唐東!
他還真是陰魂不散。
我想,我也是時候該處理一下跟他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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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鄧萱告訴我,杭薇薇康復後就搬了家。
再見到那個房東阿姨時, 她整個人瘦得都快皮包骨頭了。
杭薇薇把她送的所有東西都還給了她。
她一直半死不活地坐在房間裏, 任鄧萱如何叫罵,都一聲不吭。
按那師傅所說,用了換命這種違逆天道的術法,這位母親也活不了多久了。
而聽說,她那個昏迷了三年的女兒,醒過來不到半個小時就嚥了氣。
留給她的,只有一張異常驚恐和永遠無法安寧的臉。
或許, 直到現在,桑雅和她的男朋友都還在那條山路上,被永遠循環的車禍折磨不休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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