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耳背,是主上身邊最廢物的暗衛。
主上說我像頭豬,我說我這就出門買香菇。
他受不了,打發我去監視他的死對頭。
我僞裝成賣餅娘子,在死對頭家門前擺攤。
兩個月後,主上面色鐵青地把我從死對頭牀上拎下來。
「老子叫你監視他!沒讓你睡了他!」
-1-
中秋宴回來後,主上把書房的摺子全部掀在了地上。
我被砸了個狗血淋頭,還是跪得很端正。
我知道,主子的火氣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皇太女那個陰狠狡詐的幕僚。
聽說中秋宴上,裴訴又把主子氣得夠嗆。
裴訴巧舌如簧,主上說不過,只能回來大發雷霆。
「這個裴訴,能不能自己去死?!」
我說:「恐怕不能。」
主上幽幽地看過來。
「玉碎,你想死嗎?」
我婉拒:「我不喫屎。」
主上掐住眉心,很頭痛的樣子。
「滾出去。」
男人真是陰晴不定。
我說:「哦,屬下告退。」
-2-
我是個暗衛。
因爲耳背,經常把主上的命令聽得南轅北轍。
主上常常因此罵我。
罵也沒用。
之前主上罵我像頭豬,我聽岔了,聽成他叫我出門買香菇。
當天我去市集精心挑選,心滿意足地扛了一袋最好的香菇回來。
主上氣得讓小廚房連做好幾天香菇,逼我喫下去。
小廚房手藝不錯,我喫得很開心。
主上見不得我開心,又把那袋香菇全扔了。
可惜。
我的主上三皇子殿下脾氣奇差,每天不是在罵人,就是在準備罵人。
好在他的長相彌補了這一點。
他長了一張極漂亮的臉,據說,承襲自他那位千嬌百媚的母妃。
這種嬌媚並不帶有世俗眼光裏的侵略性,更像家養的狸奴,連揮爪都可愛得要命。
眼睛生得圓,發脾氣也像小貓哈氣,以至於我捱罵時總是走神,光顧着看他的臉,完全聽不見他罵了什麼。
主上對此毫無自知,還一直覺得自己很威嚴。
實際上,他和「威嚴」這詞兒毫不搭邊。
畢竟他摔一跤都能哭半宿。
-3-
第二天,主上讓我去監視裴訴。
我知道,他是嫌我煩,把我打發出去,好離他遠點。
主上很不信任我。
他說:「你這個腦子,我也不指望你能做成什麼大事,你就觀察一下他平常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回來稟報。小心點,別被發現了。」
我說:「哦,好的。」
直接混進裴府難度太大,於是,我從東市的燒餅鋪老闆那裏買了個桶爐。
然後把它從皇城的東邊拖到了西邊。
裴訴的家在西邊。
萬事俱備,我將桶爐和木桌在裴訴家門口支起來,開始賣燒餅。
然而,裴訴一連三天都沒出現。
我很沮喪,這次任務再完不成,主上可能真的會把我趕出家門。
正絕望的時候,裴訴出現了。
他穿了件竹葉青的絲質長袍,月白中衣擁着白皙清冷的面容,俊眉薄脣、光風霽月。
單是站在那裏,就讓人挪不開眼。
我沒想到他長得那麼好看。
在主上的描述裏,裴訴不僅老奸巨猾,而且奇醜無比。
我看了看臨行前主上給我的畫像——滿臉麻子、酒糟鼻、鬥雞眼。
我懷疑自己認錯了人。
燒餅爐的炭熊熊燃着,我站在爐邊,有些爲難。
這時,被隨從簇擁着的裴訴注意到了我的攤子。
他的腳步滯了一滯,隨即朝我走來。
我連忙把手中的畫像收起來,擦了擦手,開始賣力地揉餅。
裴訴在攤子前停下,一言不發地看着我的動作,眼睛漂亮得像山嵐的霧,輕而易舉能將人困住。
平心而論,他的眉眼不算特別出衆,但組合在一起就是看着很舒服。
出色的獵手要僞裝成獵物。
我沒理他,嫺熟地將三肥七瘦的豬肉餡兒混上曬乾的梅菜,團進白生生的麪皮裏。
他身邊的隨從急躁地向前跨了一步:「誰準你在這賣餅?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裴訴蹙起眉,抬手止住了那隨從接下去的話。
他望着我,目光柔軟:「我叫裴訴,是王城府尹。姑娘是哪裏人?何故在此擺攤?」
我有點緊張。
「這裏不能擺攤嗎?」
「不是的,」裴訴微笑着耐心解釋,「華陽律規定,此處可設攤販。」
一旁的隨從頗不贊同地想要插話:「裴大人……」
裴訴不爲所動:「讓百姓安居樂業是爲官者的責任。姑娘放心,姑娘今後在此處擺攤,不會有任何人阻攔。」
我的眼睛瞬間亮起來。
「真的嗎?」我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以後真的可以待在這裏?」
只要能待在這裏,我的監視任務就不怕完不成了。
裴訴被我握得一跳,脖頸到耳後發燒一般地泛起紅雲。
「嗯……嗯,」他莫名別開臉不看我,睫毛抖得跟篩糠似的,「自然是真的……」
「謝謝你!」
我鬆開他的手,從棉紗下掏了一個新鮮熱乎的餅塞給他。
「拿着喫吧!不要錢!」
他怔怔地盯着那個餅,半天回不過神,最後小聲說:「謝謝。」
「別客氣!」我心情大好,豪氣萬丈地擺了擺手,「有空常來啊!」
裴訴魂不守舍地拿着那個餅走了。
那個隨從回過頭,恨恨地剜我一眼,開始痛心疾首地跟他的主子說我有多可疑,以及讓我在這擺攤有多危險。
不過我看,裴訴半點都沒聽進去。
因爲他走出幾步,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
他睫毛顫顫地望着我,問:「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玉碎,」我沒心沒肺地回答,「『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玉碎。」
-4-
那天之後,裴訴就常常來我的攤子喫餅。
早上來,晚上也來。
晴天來,雨天也來。
他是個斯文妥帖的讀書人,每次來都帶五枚銅錢,每枚銅錢都擦得乾乾淨淨。
次數多了,我也摸清了他的口味。
他喜歡半肥半瘦、加蔥花、不放辣,餅皮擀得稍薄,烤得微微焦脆。
每當喫到好喫的餅,他的眼睛就會眯起來,露出特別幸福的神色,像只小狗。
我深感欣慰,然後在給主上的密信裏寫上裴訴喜好的口味。
兩天後,主上回信,力透紙背,龍飛鳳舞。
「廢物,再浪費紙就殺了你。」
主上總是對我很兇。
裴訴不一樣。
裴訴總是很溫柔。
閒聊的時候,他偶爾會問一些與我有關的問題。
比如,我這麼年輕,爲何獨自在這擺攤,我的雙親又去了哪裏。
我不以爲意地回:「我爹孃?早死了。」
他眼中浮起一抹痛色,悶悶的,不再開口。
其實我並不在意。
我是戰亂時的孤兒,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爹孃長什麼樣子。
三皇子百里聞買下我,本來是想做侍妾,發現我天生神力、根骨奇佳,就轉去做了暗衛。
我被丟進所謂的鐵血營裏,在生死間掙扎了好幾年。
同營的人死了很多,但我活了下來。
活是活下來了,主上好像還是很討厭我。
他說:「要不是看你還有點用處,早就把你扔進池塘餵魚了。」
我眼睛一亮:「中午喫魚?草魚還是鯉魚?」
主上深吸一口氣:「滾出去。」
-5-
《暗衛守則》第三條:忠於職守,通曉業務。
作爲暗衛,我平常的業務泛而不精,包括但不限於暗中殺人、竊取情報以及跪地求饒。
主要是跪地求饒。
現在,又多了個賣燒餅。
我在裴訴家門口擺了一個月攤,裴訴來得越來越頻繁。
不僅來,還帶東西給我。
有時是甜食,有時是首飾,有時是有意思的小玩意兒。
即便我不想要,他也會找各種理由讓我收下。
要麼說買多了,要麼說別人送的,要麼索性說撿的。
周圍的客人總是一邊喫餅,一邊眉眼帶笑地看我們。
八卦的陳婆婆說:「小裴大人看玉娘這眼神,可不簡單。」
裴訴支支吾吾。
我心想:壞了,裴訴莫非是看出了什麼端倪,知道我在監視他。
我一邊心虛,一邊又往他的餅裏多塞了一點肉。
儘管是爲了監視,但我做餅卻不馬虎。
每天的麪糰都是早起發的,每天就做那麼多,賣完即止,賣不完也不留第二天。
每個餅進爐之前都抹過蜂蜜水,這樣烤出來的色澤才鮮亮誘人。
日薄西山,餅面也用完了。
天邊有燦爛的晚霞,客人陸陸續續地散去,我擦乾淨桌面,蓋上餅爐的爐口。
裴訴卻還沒走。
他伏在桌子上,目不轉ƭṻ₌睛地望着我。
我走過去說:「裴大人,今天的餅賣完了,我要打烊了。」
「是嗎,」他應着我,卻坐在原地沒動,「可我想和你再多待一會兒。」
我說:「我也想。」
畢竟多待一會兒,就能多監視一會兒。
裴訴的長睫顫了顫,彷彿很震驚地抬起眼。
「玉娘,你……」
破空而來的羽箭打斷了他的話。
箭鏃釘在我的餅爐上,尾羽微微顫動。
我認出來,那是主上府裏的箭。
-6-
我不由得皺起眉。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東西?
主上說過,不能刺殺裴訴,因爲萬一出點什麼事,他會背鍋。
這肯定是別的王府派來嫁禍主上的。
但眼下這個情形,我又不能暴露自己會武,否則我的監視任務就失敗了。
我陷入沉思。
房檐上的黑影彎弓搭箭。
我還來不及思考更多,裴訴已經把我護在了身後,用手壓下我的頭。
「玉娘,」他輕聲說,「等會兒我先出去,他們會跟着我走,你就待在這裏不要動,知道嗎?」
裴訴的呼吸拂過我耳邊,有點癢。
我被壓得難受,下意識抬頭,脣擦過他的下巴。
他頓時方寸大亂。
「失、失禮了……」
新的箭矢破空,千鈞一髮之際,我認命地將裴訴一把推開,自己捱了那支箭。
幾滴血砸在地面,劇痛從身後傳來。
裴訴眼神絕望。
房檐上的人悄無聲息地離去。
裴訴撲過來,用力攥住我的手,雙目緋紅,看起來快哭了。
「玉娘,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找人,我這就去找人救你……」
我什麼都沒說,他就跑了。
我「嘶」了一聲,自個兒把箭從身後拔了出來。
誰家暗衛出任務不穿軟甲?
傻子嗎?
-7-
裴訴帶着人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若無其事地把軟甲解下來,丟到犄角旮旯的草叢裏去了。
他看着我氣定神閒的樣子,兩包淚僵在眼眶,要掉不掉。
「玉娘,你……你沒事?」
「我沒事。」
他拉過我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
旁邊的人沒眼看。
我說:「大人要是也沒事的話,就放我走吧,我還要回家做明天賣餅的準備。」
他哽了一口,眼睛跟兔子似的紅起來,語氣難得強硬。
「不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幾日,你必須在我府上休養。」
在裴府休養。
身邊的隨從面露愕然,紛紛勸他。
「大人,這不合……」
「勿要再言!」裴訴定定望着我,「我信她。」
我眼眶一熱,眼淚登時「啪嗒」一下砸了下去。
裴訴被我的淚水驚得一愣,隨即伸出手,極溫善地揉了揉我的頭。
「別擔心,我會護着你的。」
我哭得掏心掏肺。
這也就是說,我以後可以肆無忌憚地監視裴訴了。
主上,屬下成了。
-8-
我立刻被裴訴帶回了府中。
他爲我準備了單獨的房間,喫穿用度一律算在他賬上。
第二日一早,裴訴出門上早朝。
我坐在他準備的書桌前,意氣風發地給主上寫信。
【報主上:
屬下不辱使命,已經深入敵營。
假以時日,必將讓裴訴跪地求饒,以佐主上宏圖霸業。
——玉碎】
寫完以後,我喊來慣用的白鴿,把信送了出去。
當晚月黑風高,我聽見房檐上傳來細碎的響聲。
暗衛的本能讓我迅速反應過來,飛身跑到了房頂上。
然而我沒想到,我面前站着的是主上。
他披着一身不適合夜行的白色披風,腦袋上還罩了個寬檐兜帽,看起來很瀟灑。
也很傻。
我狐疑道:「主上這是,散步?」
「你少管!」他罵罵咧咧,「你怎麼住進裴訴家裏來了?」
我鄭重抱拳:「屬下覺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近處更有利於監視裴訴的動向,向主上稟報。」
主上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得也有道理,」他道,「既然如此,繼續監視他。」
夜風太大,我耳背的毛病又犯了。
我聽見主上說的是:「趕緊睡了他。」
-9-
衆所周知,暗衛的天職是服從。
主上叫我往東,我沒有往西的道理。
聽錯了不算。
說幹就幹。
爲免夜長夢多,沒過幾日,我就爬了裴訴的牀。
但裴訴還沒回家。
管家說,因邊境戰亂,近日王城湧來許多流民,所以這幾日裴訴爲了安撫民衆殫精竭慮、四處奔走,常常早出晚歸。
我只好在牀上等他回來。
等待實在是件耗心力的事。
月上中天,直至偌大的裴府只聽得見風過草葉的窸窣脆響,屋外的石板路上才響起從容不迫的腳步聲。
那是裴訴的腳步聲。
爲了不擾府中其他人安歇,他總是特意將腳步放得很輕。
我自然是沒聽見的。
因爲等的時間太長,我早就抱着被子睡着了。
房門被輕輕推開,裴訴走進門,將外袍解下,搭在木製的衣桁上,隨後走去淨面滌齒。
許是過於疲憊的緣故,他沒有點燈。
我被輕緩的水聲驚醒,半睜開眼,還未反應過來,身邊就迷迷糊糊地躺了個人。
是裴訴。
剛醒來的我腦子不太清明,只覺得等得實在太久,心中頗爲委屈。
於是我轉過身,伸手扯住他的衣角控訴。
「你怎麼纔回來啊?」
-10-
裴訴的身體僵了一僵。
夜色之中,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得他顫顫喚了一聲:「玉娘?」
「是我。」
我朝他靠近一點,裴訴抬起手,指尖擦過我的臉頰,彷彿要確認什麼。
他剛從外邊回來,身體還帶着夜露的寒氣,指尖冰涼非常。
被他一碰,我不禁打了個抖。
他如夢方醒,像是被我的皮膚灼傷一般,迅速將手收回。
半晌,他低低地問:「你爲何在這裏?」
我單刀直入,答得理所當然:「想和你睡覺。」
眼前人的身子狠狠一震。
月亮從雲中探出,月光透過窗欞,潔淨地落了一地。
藉着清亮的月色,我看見裴訴整張臉騰地燒了起來。
緋色漫進眼底,滿是水汽。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啞得驚人。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扣住他的手腕,認真吻住他發顫的嘴脣。
「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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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
暗衛陪人睡覺這事兒不算新鮮,所以我一直都做好了覺悟。
有覺悟歸有覺悟,我沒經驗。
我知道,許多人都會在政敵身邊安插自己培養的女人,探聽情報的同時,還能吹吹枕邊風。
這事兒是其他王府的暗衛告訴我的。
王城的暗衛是一個圈,各個皇子皇女,乃至某些位高權重的顯貴,十個有八個會養自己的暗衛。
畢竟都怕死。
暗衛呢,也心照不宣地奉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主要暗衛們大多都是一個訓練營出來的,雖然現在侍奉不同的主子,但也沒什麼深仇大恨。
都是混口飯喫,若非什麼大事,一般不會搞得你死我活。
之前皇家圍獵的時候,幾個皇子皇女的暗衛聚在一起聊天。
四皇子家的暗衛問我平時都做什麼。
我想了想,說:「喫。」
「還有呢?」
「出去喫。」
他很詫異:「你家殿下沒把你送進天香樓之類的地方訓練?」
「我當年在營裏成績第一,還要訓練什麼?」
他言辭含糊:「就是……那個……哎,你們女暗衛比男暗衛不就勝在這個地方嗎?」
我沒懂:「啊?」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開始發酸:「真羨慕你們女暗衛啊,什麼情報啊、人頭啊,睡一睡就有了……」
我遲疑着問:「你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六皇子家的暗衛攬過我的肩,語重心長,「咱們爲主子幹活呢,有時候就是要犧牲一些東西。爲了完成任務,不擇手段嘛。你若想探聽六皇子的事,也可以……」
我撕下一口羊肉串,嚼巴着嚥了:「哦。」
我自幼在主上身邊長大,又是暗衛,所以少有女性好友。
他們這麼說,我便也這麼信。
我的命是主上給的。他買下我,讓我免於戰火,給我喫穿,每月給我餉銀,讓我安身立命。
如今我報答他是應該的。
於是當天,我回營帳詢問主上,需不需要我替他睡人。
我說:「我對主上忠心耿耿,只要您需要,我什麼都可以做。就算做不好,也會努力。」
主上暴跳如雷。
「誰教你的?老子問誰教你說這種話的?!」
我老實道:「其他皇子的暗衛說的。」
「那是他們賤!他們下作!他們無能!」
「誰說女子只能以此事人!有幾個女子是自願做這種事?去他天老爺的自願!老子早叫你少跟他們玩!」
他按着額,似乎氣得不輕,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何曾叫你做過這種事……該死……」
我望着他,似懂非懂。
他確實沒讓,待在主上身邊那麼多年,我只在某次他被刺殺時殺過人。
我平日干最多的事是出門跑腿,給他買北市的烤串、西市的饢、東市的奶糕、南市的糖。
天天跑,月月跑,跑得我輕功比武功好。
我的斧子許久未沾血,都鈍了。
主上在位置上坐了一會兒,似乎越想越氣,又站起來。
「跟我出去!」
我問:「啊,去幹什麼?」
他急了,一把拖過我的手,邊走邊陰着臉怒罵:「沒用的東西!被欺負了還不知道!老子弄死他們!」
那天晚上,百里聞就着圍場的黑燈瞎火,把一個個在睡覺的皇子都喊了起來,將他們大罵了一頓,要他們管好自己的暗衛。
我家主上擅長經商,平日裏不大合羣。
除了皇太女殿下,其他人私底下都覺得他丟皇家的臉面,與民爭利,屬實掉價。
但也正因財大氣粗,主上被譽爲皇城的「財神爺」,其他幾個皇子都不太敢惹他。
皇子們被罵得一臉蒙,互相對視了一眼,最後是四皇子戰戰兢兢地出來勸和。
「三皇兄……你先消消氣,出什麼事了?」
主上餘怒未消:「還是問問你們的暗衛說了什麼吧!這麼羨慕就自己去賣!沒人攔着!」
「暗衛之間開玩笑……當不得真……」
「老子就當真!你有本事咬死老子!」
-12-
後來,別家暗衛告訴我,他們主子在背後編排我的主子。
他們說,百里聞骨子裏到底流着商賈的血,出身低劣,上不得檯面。
我非常生氣,當晚揹着主子潛進其他幾個王府,把他們家的發財樹全砍了。
窮死你們!
那是我十五歲時的事。
現在想來,主上大約是覺得我那時還太年輕,在那方面不堪大用。
如今我長大,應當能盡一份心了。
我絕不能辜負主上的期望。
這樣想着,我跨坐在裴訴身上,嘗試着伸手撫上他的肩。
裴訴睜大眼,胸膛急劇起伏。
「別。」
他的呼吸變重了。
下一瞬,他翻身將我放倒。
天旋地轉,裴訴腰間的玉佩頂得我生疼。
他俯身貼近我頸邊,極其剋制地廝磨啄吻。
然後放開了我。
我有點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不由得「欸」了一聲。
裴訴沒作聲。
他咬着下脣,猛地拖過一邊的被褥,將我像個煎蛋餃一樣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隨後低下頭,隔着厚厚被褥,十分用力地抱緊了我。
他的呼吸慢慢平穩。
許久之後,我聽見他強自冷靜的聲音。
「玉娘。」
「嗯?」
「不是這樣的。」
我愣了愣,問:「什麼?」
他偏過頭,眼神在月色中清澈明亮,語氣分外鄭重。
「我對你並不是那麼輕率的感情……你再等等。」
啊?
你可省省?
-13-
因爲太過震驚,我甚至沒聽到裴訴之後小聲說的那句「我會娶你」。
我不明白哪裏出了問題。
緊接着,我身體一輕,回過神才發現,裴訴竟將我連人帶被子整個抱了起來。
我直愣愣地躺在他懷裏,眼看着他把我端出房門,端過走廊……
端回了我的房間。
一個書生,這麼有勁呢?
主上說得對,這人老奸巨猾、表裏不一,許多事情還需細細觀察,不可輕信。
裴訴將我擺回我的牀上,雙頰依舊粉得驚人。
他在我牀前瞻前顧後地躊躇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傾身吻我。
只是額頭。
微涼的吻落在我額心,一觸即離,快得我還來不及感受什麼。
我怔怔地喚:「裴大人?」
裴訴退後兩步,好像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玉娘,你……好好休息。」
說完這句話,裴訴飛也似的離開了我的房間。
怪人。
-14-
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明白,裴訴是什麼意思。
一個男人,對半夜爬自己牀的女人說「你可省省」,會是什麼意思?
思來想去,我決定找人商量商量。
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老實說,本來也沒什麼傷。
裴訴照例天沒亮就出門了,我跟府中的管家說了一聲,就自己出了門。
要問男女之事,果然還是得去天香樓。
然而,我還沒到樓門口,就被巷子裏突然伸出的一隻手拽了過去。
我定睛一看,是二皇子府上的女暗衛,瓏霜。
「你瘋啦?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我驕傲地說:「我是做任務去的。」
她立即瞪大了眼:「做任務?你家那個主子會讓你去這種地方做任務?他不把你腿打折?」
任務機密,我不欲多解釋,老神在在地擺了擺手:Ṫū́ₒ「哎,此一時,彼一時。」
她看向我的目光莫名其妙多了同情。
「這樣啊。」
圈子裏女暗衛不多,訓練那幾年,我們是挺好的朋友。
後來就很少見面了。
不是我不想見她,是她主子不讓。
瓏霜跟的二皇子不是什麼好人,性情冷漠暴戾、陰晴不定,從來不把人當人。
因爲有腿疾,二皇子一向不參加皇家圍獵一類的外出活動。
不像我家主上雷聲大雨點小,她家主上對她,那都是紮紮實實地打。
稍有不順心,抽她一頓鞭子是常事。
將慾望都發泄到她身上不說,玩膩了就將她送上別人的牀,就這麼來來回回地拉扯。
瓏霜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
半晌,她表情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我覺得不透露任務對象,說一說應該沒什麼。
於是我問她:「我想勾引一個人,但是我半夜上了他的牀,他跟我說『你可省省』,是什麼意思?」
瓏霜的目光更加同情了。
感覺她快哭出來了。
「碎碎……你,唉。」
我更疑惑了:「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一臉破罐破摔。
「還能有什麼意思,就是說你功夫還沒到家。」
「我功夫挺好的……」
「不是那個功夫……」
她示意我附耳過去,然後伏在我耳邊,詳詳細細地說了一堆。
我聽得久久沉默,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暗衛真不好乾。
-15-
好像也沒什麼要問的了。
用不着去天香樓了。
我思忖着找個理由回裴府,瓏霜卻依舊看着我,顯得很擔憂。
「你別想太多,我覺得三皇子殿下對你……並非毫無感情。」
「我知道啊,」我說,「所以我更得努力報答他。」
瓏霜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她道:「算了,別家主子的事兒,我不好多說什麼。」
她左顧右盼,視線定在街邊一家成衣店。
我尚且不知所以,就被瓏霜拖了進去。
她同店裏的老闆娘耳語幾句,老闆娘便轉身回裏間,取出一套紗衣。
是套極漂亮、輕薄的紅衣,綴滿精緻的金線與寶珠,在暗處亦熠熠生輝。
她將紗衣鄭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中。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瓏霜攥住我的指尖,眼眶溼潤。
「玉碎,女兒家在這世間活着,千難萬難,少有選擇。所以你無論要做什麼,我都不會苛責你。我這輩子註定沉入深淵,再無轉圜,可你不一樣。」
說着,她伸出手,覆上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些了嗎?」
「別擔心,早就痊癒了,只是偶爾不靈。」
她點點頭,低下花枝一般的頸項,婉約綺媚。
透過衣領的間隙,我望見她傷痕累累的後頸骨。
「三皇子是個好人,」她說,「你若想爲將來的命途博一把,儘可放手去做。」
我聽得動容,不禁握住她的手。
鼻端聞見清麗的鵝梨香,她捏了捏我的臉頰。
「碎碎,暗衛屬於其主,如影隨形,生死不渝,不被允許出現在陽光之下。你若能替我回到陽光之下,我會很開心。」
我張張口,想說我過得很好,主上面硬心軟,並未苛待我,我從來都在陽光之下。
但最終,我還是選擇沉默。
在他人喫不飽飯時不嚼得太大聲,亦是一種教養。
我必須再努力一些。
若我能將裴訴這個任務完成,主上或許會更加器重我。
或許,我就能求他,救一救瓏霜。
-16-
其實我以前不是沒試着求過主上救她。
那次,主上難得沒發火。
他端坐在大紅酸枝木椅上,眼睛不眨地凝視我。
直至檀香燒斷半截,手邊的龍井茶也已放涼,主上極冷靜、極平和地出聲。
「你爲什麼覺得,以你的身份,有餘力去擔憂另一個人?」
我如遭雷擊。
主上將已涼得徹底的茶拿起來抿了一口。
他說:「玉碎,人活在這個世上,是不能什麼都想要的。」
他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世上不幸的人那樣多,難道你都要搭上自己的命一個個救嗎?你能獲得什麼回報?」
他還說:「能力不足的善良就只是拖累。你救人是沒有意義的。」
沒有意義的,玉碎。
屋外落木蕭蕭,風裹挾着殘葉吹向空中,又無力地墜地。
主上別過臉不看我:「你的耳疾,我也爲你治了這麼些年,難道你還沒長教訓?還是你真以爲,我瑞王府喜歡養閒人?」
我的耳疾確實有天生的緣故,但本來沒那麼嚴重。
加重是在十三歲那年。
十三歲時,我尚身在鐵血營,與瓏霜他們一道訓練。
鐵血營的訓練並不固定,有時是去深山老林,有時要去鬧市之中,那一回則是去了邊境。
彼時邊境戰火剛起,因近年火器普及,南嘉之戰,炮火連天,多了許多來不及逃亡的平民。
我執意離隊,去救人。
那時我年紀雖小,課業成績已是營中翹楚,速度快、力氣大。
可火炮聲響喧天,情況緊急,我雙手都在救人,根本無暇掩耳。
最後我還是撿回了一條命。
只不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主上大發雷霆,快馬加鞭將我領回府中,成日成日地罵「蠢貨」「活該」,我也一句都沒聽見。
藥湯一日日灌下去,養了數年,總算是好了大半。
單是照拂我一個人,主上大約已然身心俱疲。
我滯了一會兒,深深以額觸地。
「屬下知錯了。」
主上扶住額,將頭低下去,不欲再言:「快滾。」
我頷首,隨後倒退着退出房間。
從那之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17-
夕陽西斜。
我同瓏霜告別,捧着她送的紗衣回了裴府。
踏進裴府大門後,卻覺得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不大對。
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目光不時瞟向我這邊,我一看過去,他們立馬裝作無所事事。
我覺得奇怪,但也不好上前問,徑自回了房間,將紗衣收進衣櫃。
這一天,裴訴回得格外早。
回時步伐匆匆,氣息紊亂,像是有什麼要緊事。
我想着探聽消息,便端了茶水,輕手輕腳地溜到書房,打算聽聽他們說什麼。
隔着雕花木門,我聽見先前屢次對我發難的那隨從聲音洪亮。
「小的早說了她是奸細!大人!您爲什麼就是不信?!」
「小伍,別說了。」
「您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說!門口的草叢發現了沾血的軟甲,空中還截獲了傳信的白鴿!她分明是三皇子派來……」
管家也在一旁嘆息:「茲事體大,大人切勿優柔寡斷。如今鐵證如山,您還要護着她嗎?」
我端着茶盤的手抖了抖。
裴府的人竟然這麼快就發現了我的身份。
我應該現在就走嗎?還是再等等?
猶豫之際,我聽見裴訴一如既往的清雅聲音。
聲音雖然輕柔,語氣卻極爲堅定。
「我的事我自有定奪,不必多言。」
-18-
我悄悄地從書房外離開。
身份已經暴露了。
好在,裴訴不知爲何還堅定地相信我。
信鴿被擒,這幾日只好先同主上斷了聯絡。
事到如今,我必須加快任務進度。
我回到房間,將紗衣從櫃中重新取出來,磕磕絆絆地穿了上去。
穿好以後,我對着銅鏡轉了一圈,深感這衣服複雜煩瑣。
麻煩歸麻煩,卻着實華美,像是將晚霞披在了身上。
在主上身邊時,我極少穿顏色鮮麗的衣服,現在看着自己這樣,還覺得有些陌生。
無論如何,成敗在此一舉。
-19-
夜晚時分,天倏然落起雨。
時值深秋,天氣已經很涼,出門要披輕裘。
夜雨落得寒涼又細碎,附在皮膚上,半天都有黏膩的不適感。
院裏掌了燈,古樸的石板地一片溼淋淋,縫隙中有零星的苔蘚。
戌時過半,府中其他人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裴訴還留在書房。
我身着紗衣,悄無聲息地步過長廊,停在書房門外。
燭光將裴訴的影子投映在窗紙上,我抬起手,輕輕叩了兩下。
裴訴很快開了門。
他立在門口,手捏着門框,用力得指骨發白。
「玉娘,你怎麼來了?」
我掀開外袍的兜帽,一步步走近他。
他一步步後退。
門被我極輕地反手關合,我停在原地,用瓏霜教我的法子,極力可憐地掀起眼睫。
剛從雨裏來,我渾身連帶着睫毛都溼漉漉的。
我解開披風,讓那身紗衣完整地展現在他面前,然後視死如歸、豪氣萬丈地開口。
「裴大人,請您疼我!」
-20-
裴訴望着我,卻沒有我期望之中的反應。
他眉頭緊皺,臉色蒼白如紙,眼睛一點一點地泛起紅。
像是哭了。
屋內死寂,只聽得見燭火的嗶剝聲。
我在這樣的注視下逐漸如芒在背,夜風吹過,我被凍得顫了顫。
許久,裴訴一聲不吭地走到衣櫃前,取出一件乾爽的袍子。
他走到我身邊,將袍子披在我身上。
「那件溼了,」他啞聲道,「先穿這件吧,彆着涼。」
我怔怔地攥緊領口。
裴訴忽地問:「這些年,你到底過着怎樣的日子?」
他這句話帶着哭腔,幾乎嘶啞,像浸透了雨水的紙張。
裴訴這是在……心疼我?
爲什麼?
我未能想出個所以然,只見裴訴別過臉,似乎不願意我看見他的失態。
我模模糊糊地覺得他誤會了什麼,開口想要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解釋起。
我喃喃:「我過得挺好的啊……」
裴訴充耳不聞,轉而回過身,伸手撫上我的臉。
「是他逼你做這些的,是不是?」他鄭重地盯着我,燭光映在他眼裏,像高懸的一柄劍,「他欺負你了,是不是?」
我下意識地答:「沒有。」
答完又發現,這樣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連忙又找補。
「不是,沒有人逼我。」
「你不必替他說話。」
他笑得溫柔,眼裏的光卻極冷。
燭光幽微,桌上的案卷依舊堆積如山。
裴訴低頭與我以額相抵,逼我與他四目相對。
「你不要擔心,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呼吸交錯間,他生澀地吻了吻我的脣邊。
「我會處理。」
-21-
又失敗了。
我頭重腳輕地回到房間,不明白這次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裴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真是強大。
或許,我是時候收拾包袱跑路,回三皇子府。
可我又不甘心,就這麼半途而廢。
次日是朝中例行的休沐日,然而,裴訴一大清早就又出了門,臉色極爲難看。
沒多久,我收到了主上用新的信鴿傳來的書信。
打開信紙的剎那,我感覺紙上的字要撲出來咬我。
看得出來,這次主上又氣狠了。
許多字詞過於不雅,有礙觀瞻,但總結下來,大意很簡單。
大概就是說,裴訴大早上跑到三皇子府去發瘋,把主上從頭到腳罵了一頓,末了還給他砸了一袋子錢。
因爲罵的語速太快,主上後面愣是沒聽清他爲什麼要砸錢。
主上氣瘋了。
他氣的是裴訴居然敢用錢砸他。
從那些堪稱狂亂的字跡裏,我彷彿看見主上從紙裏跳出來朝我怒吼。
「老子堂堂王城財神爺,輪得着他來砸錢?他那才幾個子兒啊?!有病吧他!」
「你給我盯着他!狠狠盯着他!不盯死他你別回來!」
-22-
「盯着他……」
我將這話記在心裏,將信紙收起來,勉爲其難地嘆了口氣。
之後幾日,我日日睜大眼睛,盯着裴訴。
他出門時,我送行。
他回家時,我迎接。
他行筆時,我磨墨。
甚至於他睡覺,我也會戀戀不捨地在窗戶邊盯上一會兒。
總之就是恪守命令,全天候、無死角地盯着他。
不知他同府裏其他人說了什麼,其他人不再敵視我,目光裏反帶了一絲同情與敬重。
第五日午後,我一如既往藉着看書的名義走進書房,待在他身邊。
然後盯着他。
不知道爲什麼,我越盯,裴訴的臉越紅。
到後來,他連筆都拿不穩了。
許是覺得口渴,他伸手去夠桌邊的茶,我好心給他遞了一下,他一慌,茶直接灑了一地。
我拿帕子來揩,聽見他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麼。
我一愣,問:「怎麼了?」
他將頭扭過去,骨節分明的長指像是很沒辦法地掩住了鼻脣,力道重得連指尖都陷進白皙的皮膚。
「別一直看着我……」
我困惑道:「爲什麼?」
「我會忍不住……」
我更困惑了:「忍不住什麼?」
秋陽和煦,晴空萬里,風吹過桌上的紙張,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邊卻倏然響起幾聲輕咳。
裴訴回過神,耳邊緋色愈濃,將手慢慢放下去,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管家立在門邊,恭敬垂首。
裴訴問:「什麼事?」
「大人今日可還要去南坊?」
南坊,是現下城中暫時安置流民的地方。
這段時日爲了安撫流民,裴訴一直往那邊跑得很勤。
裴訴回過神,輕輕吸了一口氣。
「去,」他答,「即刻備馬吧。」
「是。」
我眨了眨眼。
「能帶我一個嗎?」
-23-
從裴府到南坊路程不算近,車馬快行,也得走上一個時辰。
我隨裴訴抵達南坊的寒窯時,時間已經臨近傍晚了。
殘日西沉,光輝奪目。
鄰近的水邊浮着凌亂的藻荇,水波泠泠映着夕陽。
這裏的人顯然與裴訴很是熟稔,裴訴甫一下車,衆人便圍了上來。
我立在一邊,看他有條不紊地指揮、分粥、安撫。
有病弱的小孩哭鬧,他身體力行地半跪下來,用溼帕爲他揩汗。
有老者傷口惡化,需要剜除腐肉,疼痛難耐,裴訴便遞出自己的手,供其抓握。
郎中與匠人在坊間遊走,裴訴也跟着四處察看。
破落的石窯被一點點補起,有懷抱嬰兒的婦人哭着要給裴訴下跪。
裴訴微笑着,扶住她的雙手。
其他人說了些什麼,又引着裴訴向別處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裴訴非常清瘦,背影如修竹一般挺拔清逸,彷彿風一吹就倒。
此刻卻似乎極爲遒勁,無論如何也不會倒下。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我卻覺得,好像有什麼從心底一點一點升了起來。
一些幾乎被我遺忘的東西。
-24-
回府時已是深夜。
滿天繁星,星河迢迢,馬車行在泥濘之中,擠壓出費力的吱呀聲。
裴訴倚在窗邊。
車簾輕輕吹起。風透過縫隙,越過他的鬢角,柔柔拂向我。
我的心也好似被風吹動。
裴訴回過頭,眼裏彷彿落了一顆星。
「怎麼了?」
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裴訴。」
「嗯?」
「善良有什麼意義?」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柔和地彎起眼睛。
「沒有意義。」
「誒?」
「善良不需要有意義。」
「那……」我怔怔地說,「善良的人,會想要什麼樣的回報呢?」
裴訴困惑地望着我,停了幾瞬,似乎有些困擾地搖了搖頭。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25-
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沉默下去,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世人總是追尋意義,可世上的事,本就不是樁樁件件都有意義。
有時就只是那麼想了,便那樣做了。
裴訴望着呆怔的我,輕輕揚了揚脣角。
「玉娘有想要的東西嗎?」
「我嗎?」我頓了頓,茫然了一會兒,隨後搖頭,「沒有。」
在主上身邊,主上想要的東西,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主上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自我是什麼。
好像對我來說,什麼事情都無所謂。
我只是一件兵器,只需要按主上的吩咐行事,不必思考太多。
有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感覺呢?
我有點好奇,抬頭問裴訴:「你是怎麼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呢?」
夜風吹動他淺碧色的髮帶,他呼了一口氣,笑意散在清冷的風中。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嗯?」
「小時候,我帶着弟弟妹妹逃難,很不幸地遭遇了戰亂。」
他的聲音像是溪水,潺潺流動在狹窄的車內。
「火炮轟鳴,我們無處可逃,正在絕望的時候,有位姑娘忽然出現,救下了我和我的家人。明明,她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我屏息怔愣。
裴訴像是陷入了回憶,依舊娓娓述說。
「她將我的家人帶去了安全的地方,最後救我的時候,爲免讓我受傷,情急之下捂住了我的耳朵。」
他頓了頓,十分溫柔地望向我:「她真是個強大的人。於是我想,我也要成爲強大的、能保護他人的人。這些年我一直很想再見她一面。爲了這個願望,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因爲我想再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一句話。」
我蜷起手指,掩飾自己不知從何而起的悸動。
「你想告訴她什麼?」
裴訴雙眼清澈。
「謝謝。」
-26-
我不清楚心中突然生出的陌生感情是什麼。
但我變得很喜歡待在裴訴身邊。
不是爲了主上,而是爲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想待在裴訴身邊。
時隔多年,這似乎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又過了幾日,我將燒餅爐子拖到了南坊。
我買了一袋梅菜,教坊中的人如何揉麪,如何做餅。
活潑的孩子們笑鬧着圍住我,向裴訴打趣。
「裴大人快說,玉姐姐是你什麼人!快說快說!」
裴訴耳根透紅,強自鎮定,望向我的眼神卻不偏不倚。
「是我的心上人。」
我的心臟猛地漏跳一下。
他望着我,語氣凝定。
「你呢?」他問,「你喜歡我嗎?」
-27-
我大抵是喜歡上裴訴了。
自南坊之行後,他從不吝嗇向我傾訴他的喜歡,迫切得像是害怕我會逃走。
我似乎並不討厭。
我似乎……也喜歡他。
可我能被允許喜歡他嗎?
時節入冬,天氣越來越冷。
搖光城很少落雪,但冬季仍然很冷。
每年這個時候,主上定然已罵罵咧咧地捧好手爐。
我覺得有些事情遲早都要面對,索性早些回去挨罰。
我不能再在裴府待下去。
因爲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爲主上監視裴訴。
我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意,去遵從主上的心意。
身爲暗衛,這是十惡不赦之罪。若主上要殺了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給裴訴留了一封信,趁着夜深,離開裴府,向三皇子府行去。
夜間四下寂靜,越接近三皇子府,我的腳步就放得越慢。
最後,直接停了下來。
其實我還沒想好,我應該怎麼面對主上。
他那麼討厭裴訴,會不會因爲這件事爲難他?
他那麼討厭我,會不會……
會不會更討厭我?
我僵在原地,忽然莫名感覺鼻酸。
這時,一駕馬車自我身邊疾馳而過,我忽然聞見一陣鵝梨香。
瓏霜身上的鵝梨香。
-28-
因爲曾經長期聽不見聲音,我的其餘四感格外敏銳。
我可以確定,這就是瓏霜身上的氣味。
沒有多加思考,我就返身跟了上去。
馬車疾馳,在城郊的一處別苑停下來。
我蹲在樹上,看着失去意識的瓏霜被人從馬車上丟下來,衣不蔽體,滿身是傷。
從別苑屋內走出的人,我也很熟悉。
是那位瘸腿的二皇子,百里予。
瓏霜被一桶水澆醒,喫力地睜開眼看他。
他用沒瘸的那條腿將她踹到一邊,又滾着輪椅,慢悠悠地去到她面前。
「聽說,你最近和老三家的暗衛走得很近?」
他用雲靴勾起她的下巴。
「你想做什麼?我猜猜,你想勾引老三?你喜歡老三,對不對?」
「沒……」
「你怎麼就是不長教訓呢……」百里予不聽她的解釋,踩着她的耳朵,狠得碾出血,聲音越發沉,「在你眼裏,這世上誰都比我好,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他將瓏霜丟回地上,語氣冷漠。
「既然這麼缺男人,本王自然會滿足你。」
四周山匪樣的男人得了許可,紛紛圍上去。
百里予嫌髒一般地撤開一段距離,神色寒涼,就那麼靜靜注視着死氣沉沉的瓏霜。
我只覺靈臺轟的一聲,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29-
主上說,明哲保身。
主上說,能力不足的善良只是拖累。
主上……主上說什麼來着?
可我並非沒有能力。
我並非病弱之虎、無爪之狼、斷翅之鳥。
裴訴說,我是強大的。
裴訴說,他和他的家人,因爲我當年的舉動,改變了一生。
裴訴問我,是否也有想要的東西。
善良原來是可以沒有意義的。
那麼,我要怎樣袖手旁觀,又要怎樣對他人棄之不顧?
回過神來,人倒了一庭院。
這麼多年不開殺,功夫確實鈍了一些。
但勉強夠用。
我將腳碾在百里予那條據說剛剛恢復了少許知覺的殘腿上,重重壓下去。
他發出一聲扭曲的痛呼,叫得淒厲。
我沒再理他。
剛打完架,我太痛了。
我用布條將虛弱的瓏霜系在背上,頂着一身血,憑藉本能跑回三皇子府。
見到主上的一瞬間,我終於如釋重負地倒了下去。
耳朵聽不見聲音,嗡鳴響徹耳畔。
模糊的視線裏,主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崩潰神情,跌跌撞撞跑向我。
天好像下雨了。
雨水砸在我眼皮上,燙得離奇。
我閤眼跪着,用力抓住主上的袍擺,連聲道歉。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什麼都做不好,還不聽話,對不起。
大雨還在落下,主上似乎說了什麼。
可我一點也聽不清。
-30-
醒來的時候,榻邊燻着熟悉的檀香。
是我在主上府裏的房間。
我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一旁的丫鬟小靈看見後,連忙迎上來。
「你醒啦!我去告訴三殿下!」
我慌忙叫住她。
「主上、主上有沒有生氣啊?」
小靈停下來,歪頭皺眉想了想,道:「生氣?好像是挺生氣的。」
我心想,完了。
她又道:「他那日氣得要命,將你帶回來喚了大夫,守在你榻邊熬了一夜,然後天一亮就帶着人找皇太女殿下去了。」
Ṫü₉
我怔了怔:「找皇太女殿下?」
從小靈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已經昏迷三日了。
那日我倒在瑞王府門前,主上將我和瓏霜帶進府,連夜找人醫治。
我的軟甲早就丟在裴府門前,所以這次傷得有些重。
畢竟對方人多,也不是喫素的。
據說,以我犯下的錯,我這會兒應該待在天牢。
因爲我殺了人,還傷了當今二皇子。
然而,今上病重,皇太女攝政。
皇太女此人,有手腕,有大才。
儘管朝中對她的身份有諸多非議,但她從來不以爲意,更在今上病重時力挽狂瀾,穩定了朝中局面。
主上前腳到東宮,裴訴後腳也到了。
他看了我的信,跑去三皇子府找我,要跟主上解釋,卻撲了個空,還得知我重傷的消息。
皇太女還沒說話,兩人先在東宮大吵一架。
裴訴說:「我那次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我把所有錢都給你,求你放了玉碎。」
主上破口大罵:「你別又跟老子犯病,你那次說得跟繞口令似的誰聽得清?怎麼就放了玉碎了,老子是捆着她了還是餓着她了?還有你那點錢能不能別拿出來丟人現眼,老子缺你那仨瓜倆棗?」
「你作踐她。」
「你放屁!」
「你讓玉碎來勾引我!你根本就不珍重她!你不配讓她爲你付出!」
主上氣得人都要炸了:「誰、誰讓她勾引你了?!」
裴訴傻了:「你沒讓她勾引我?」
「廢話!」主上扶着地毯,感覺隨時會暈過去,「老子叫她監視你!沒讓她睡了你!」
-31-
誤會解除。
皇太女悠悠飲了口金駿眉,淡聲問:「吵完沒?」
裴訴和主上瞬間汗流浹背,「啪」就跪了下去。
百里翩支着額,漫不經心。
「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聽說了,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裴訴和主上齊齊向前一步,異口同聲。
「臣有。」
裴訴拿出了二皇子強搶民女、虐待流民的證據。
主上拿出了二皇子中飽私囊、私收賄賂的證據。
證據確鑿,皇太女輕輕「哼」了一聲。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皇子。」
她朝手下使了個眼色,伸手接過證據,略顯不耐地擺了擺手。
「本宮知道了,都回去吧。」
裴訴卻不走。
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臣求殿下做主,將玉碎姑娘,嫁我爲妻。」
主上當即臉色難看,卻還強撐笑臉。
「笑死,你要娶玉碎,問過玉碎的意思嗎?」
裴訴說:「她喜歡我。」
主上額上青筋暴起:「不可能。」
裴訴跪着,偏頭看着他,目光從容且挑釁。
「可能不可能,你問問她就知道了。」
主上心不在焉地回了府。
這兩日他坐在廊下等我醒,沒抱手爐,也不說話,只一個人枯坐着,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小靈說,從沒見過他這麼失魂落魄的樣子。
-32-
得知我醒,主上推門走了進來。
他眼下青黑,袍服褶皺,完全沒有平日裏的意氣。
「對不起,」我小心翼翼地說,「任務……又沒完成。」
他平放在被面上的手無聲收緊。
「對不起,對不起,你到底還要說多少次『對不起』,」他低聲道,「命都快沒了,還管任務?」
我遲鈍地停了停。
奇怪,他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兇。
我走神了半天,主上沒說話。
許久,他才問:「還有沒有哪裏痛?」
我搖搖頭,問:「瓏霜怎麼樣了?」
「在醫館休養,沒有性命之憂。」
「二皇子呢?」
「皇姐將他打了一頓,丟去軟禁了,」主上皺起眉,「他有他母妃保着,殺了不大可能,這已然是最重的了。」
我鬆了口氣。
房內又陷入寂靜。
風吹過廊下的風鈴,發出悅耳的響聲。
想來,這風鈴還是我小時候和主上掛上去的。
主上冷不丁出聲。
「裴訴告訴我……」他停了停,似乎很害怕問出那個問題,「你喜歡他?」
我不想瞞着主上,猶豫一瞬後,點了點頭。
「嗯,屬下喜歡他。」
-33-
主上忽然站了起來。
動作太大,差點帶翻榻邊的椅子。
我喊:「主上?」
沒有回應。
主上也耳背嗎?
我又喊:「三殿下?」
他沒有回身,只是背對着我,喚:「阿玉。」
主上很少喚我的名字,我反應了一會兒,纔回:「是。」
「我再問你一遍,」他語氣平靜,尾音卻微妙地發抖,「你真的喜歡他嗎?」
我說:「是。」
我滯了滯,繼續道:「屬下辜負了主上的期待,辜負了主上這麼多年的栽培,屬下惶恐。屬下願意以死謝罪。」
話音未落,主上猛然轉身,臉上還掛着未乾的淚痕。
「你是不是蠢啊?!老子費那麼大勁把你撈回來!是爲了讓你死的嗎?!」
我下意識又要道歉:「對不……」
「閉嘴!」
我閉嘴了。
我默默地想:還好,還是熟悉的主上。
-34-
當晚,主上讓我滾去裴家。
他說他看到我心煩。
他說:「瑞王府不養閒人,你既不做暗衛,就早點滾出去。」
我問:「我不用替您探聽消息了嗎?」
「不用。」
「也不用替您跑腿?」
「不用。」
「也不用……」
「你有完沒完,說了叫你走,」主上打斷我,「我不用你這麼廢物的暗衛。」
他頓了頓,語氣更硬。
「從今往後,做你自己想做的,不必再爲我做任何事。」
我想了想,最後一次跪下來,在他面前磕了個頭,回:「是。」
他沒說話,背對着我在看書,好像很忙。
我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我退出主上的書房,忽然覺得鼻尖一涼。
抬起頭看,發現天竟然下起小雪。
搖光是真的很少落雪,所以我停下來,在廊下望了一會兒。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這裏賞雪了吧。
這麼點雪,還用不着撐傘。
我踏下臺階,走進雪中。
身後忽然傳來主上的聲音。
「玉碎!等等!」
我回過頭,只見主上疾步奔進雪中,眼中浮着薄紅的水霧。
他嘴脣翕動,說了句什麼。
我又沒聽清。
我按了按耳朵,真誠地說:「主上,我沒聽清,能不能再說一遍?」
主上望着我,眼睛越發溼潤緋紅,像秋日水邊的楓葉。
半晌,他忽地笑了。
「你啊……到底是真沒聽到,還是裝沒聽到?」
我有點委屈:「真沒聽到……您再說一次唄?」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不說了。」
雪紛紛揚揚地落在頭頂,主上難得彎起眼。
他伸出手,似乎想爲我拂去發上的雪,又生生停在半空,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
主上說:「珍重。」
-35-
之後一段時日,裴訴與主上在朝堂上的關係不知爲何緩和了許多。
得皇太女殿下器重,裴訴平步青雲。
主上也沒只顧生意。
南坊的寒窯經過主上的週轉,改頭換面,逐漸有了自己的營收。
主上神氣活現地嘲諷裴訴:「你們總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可君子無銀,照樣寸步難行。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這一回,裴訴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作揖道:「受教。」
裴訴回來和我說的時候,我很驚訝。
沒想到主上與裴訴,也有關係緩和的一天。
裴訴卻忽地俯下身,緊緊抱住我。
他吻了吻我的耳後,又將我的手握進掌中。
我問:「怎麼了嗎?」
他伏在我肩上,聲音悶悶的,語氣有點委屈。
「沒事,就是覺得,你好像是我偷來的。」
「什麼話。」
我將他抱得更ŧũⁿ緊一些。
過了一會兒,裴訴放開我,語氣有稍許凝重。
「碎碎,你之前同我說想從軍。我想過了。」
「嗯,你怎麼想?」
「我支持你做自己的決定,但是……」
我着急道:「但是什麼?」
裴訴盯着我,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
「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成婚?」
「你想我陪你吹風?」
「不是吹風,」裴訴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是成婚。我請求你,成爲我唯一的、珍貴的妻子,可以嗎?」
-36-
深冬,我和裴訴大婚。
那一天,搖光下了很大的雪。
主上說冷,沒來。
不過,他讓人送來滿滿幾箱銀錢,權當嫁妝。
順道把裴訴給他的錢也還了回來。
他的信上說,我到底是從瑞王府走出去的人,太寒磣丟的是他的臉。
白雪皚皚,紅燭映窗。
我與裴訴在衆人的見證下拜過天地,送入洞房。
他今日喝了點酒,側頸泛紅,眼神卻亮。
燭影搖紅,柔軟溫暖的氣息一瞬侵襲。
修長手指摸索着覆上我的手背,指尖嵌入指縫,死死交扣。
麻意自指縫蔓延,一路炸上心臟。
今日的裴訴燙得驚人,我訕訕地想要後退,反被他扣住腰拖回。
雙脣交纏,舌尖滑過齒列。
我迷濛地聽見,裴訴在我耳邊一遍遍重複。
「我愛你。」
「若你聽錯,我就再說無數遍。」
番外:從此無聞
-1-
有時我覺得,上天是爲了懲罰我脾氣太爛,才讓玉碎離開我身邊。
我從小脾氣就爛,隨我母妃。
脾氣爛,長得好看。
母妃說,長得好看的人,有發火的權利。
母妃是個天真又殘忍的人,自幼美得驚心動魄,不允許任何人的拒絕。
然而,當拒絕她的那個人是當今聖上,她就無計可施。
聖上對她的美無動於衷,於是,她將怒火都發泄在下人身上。
後來輾轉有了我,母妃卻變得更暴躁。
她從不安撫我,從不說愛我。
她只會責怪我。
責怪我爲什麼沒有再聰明一些、再討人喜歡一些,好引得父皇來她的宮中。
兄弟姐妹嫌我兇,都不願意和我玩。
他們還說,我骨子裏流的血太卑賤,配不上他們。
我表面上大罵一通,之後偷偷躲在房間裏哭,被母妃發現。
她嫌我哭得煩,丟給我一筆錢,讓我去買個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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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中了玉碎。
那時她被繩子綁着,蜷縮在角落,一雙眼睛水洗過似的發亮,像某種野獸。
極乾淨,有種純粹原始的兇猛。
我指着她的時候,那人牙子顯得很驚訝。
過了一會兒,他露出有點爲難的神色。
他說:「三殿下要不還是換一個吧。這姑娘腦子笨,力氣大,恐怕日後會冒犯殿下,惹得您不高興。」
我脾氣倔,別人越說不要我越要。
我冷聲說:「就要她。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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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她就被送進了瑞王府。
那時她才七歲,比我還小兩歲。
與人牙子說的不同,她非常乖巧。
乖巧得令我Ŧų⁺煩躁。
她覺得我買下她、救了她、給她喫,就算是對她好。
我罵她的時候,她總是擺出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茫然地望着我。
我說任何話,好像都傷害不到她。
不僅傷害不到,她可能還會跟我說「謝謝」。
驢脣不對馬嘴,答話亂七八糟,也是常有的事。
我說她腦袋笨,她說最近剛上過秤。
我說「你真有病」,她說她都信。
我說「你是廢物嗎」,她說她想要食物。
現在想來,玉碎或許就是因此習慣了我的刁難,總是會無意識地忽略掉我的話。
反正我十句有九句在罵她。
其實我很想好好對她,但不知道爲什麼,話到嘴邊就變得難聽。
我好像,學不會正常地表達感情。
我一邊沮喪,一邊慶幸。
還好。
還好,玉碎聽不見,不會因此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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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玉碎長大了一點。
她的力氣越來越大,喫個飯都會不小心捏碎碗。
母妃來看我,看着她的臉「嗤」了一聲,說:「長得倒是不錯,夠格給你做個侍妾。」
我愣了愣,說:「她還小。」
母妃便很誇張地笑起來,語氣輕蔑。
「這樣的身份,提前學習下才好。」
我感到不舒服,嘴上已經下意識回絕:「我不喜歡她,沒打算讓她做我侍妾,之後會讓她做我的暗衛。」
玉碎立在一邊,愣愣的。
我頭一回希望她沒聽見。
然而,她還是聽見了。
母妃走後,她小心翼翼地來找我。
她眼睛有點紅地問:「主上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我脫口而出,「你蠢,長得也沒那麼好看,做個暗衛就行了。」
「哦。」
她點點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又笑眯眯地抬起頭。
「我成爲暗衛的話,就可以保護主上了嗎?」
我震驚於她情緒轉變之快,遲疑着回:「嗯。」
「那我要去。」
我立刻就後悔了:「其實你可以不……」
「我要去,」她堅定地說,「我要變得有用,變得能讓主上喜歡。」
我很想說,她不需要做那些。
可我說不出口。
我自欺欺人地想,鐵血營的訓練嚴苛,小姑娘怕苦,可能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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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卻沒有如我所願。
她不僅沒半途而廢,還成了非常出色的暗衛。
雖然她從鐵血營歸來的那年,傷痕累累。
我找大夫醫治她,拼命和她說話。
她卻好像滿不在乎。
她很認真地跟我說:「主上,耳朵聽不見不影響殺人的。」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好像我會因此不要她似的。
後來,她的聽覺慢慢恢復,也習慣了待在我身邊做暗衛的生活。
我可恥地享受着這種生活。
我想,她是我一個人的暗衛,日日同我一起,沒有任何人能將她奪走。
直到一次刺殺。
生意上的一幫亡命之徒趁我外出,攔住我的馬車,想要殺我。
彼時,我身邊只有玉碎一個。
我眼睜睜看着她徒手擰斷了爲首的人的脖頸。
她滿手是血,臉上也濺了黏稠的紅,笑着對我說:「主上,別害怕。」
我確實很害怕。
但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țŭ̀⁼失去她。
那之後,我儘量不帶她外出,也不讓她執行危險的任務。
這次的敵人弱小,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發現自己矛盾極了。
既希望她強大,又想浪費她的強大。
希望她能保護自己,卻不希望她憑藉自己的強大以身犯險。
自幼的處世準則讓我故步自封,也讓我武斷地掐滅了玉碎的一切可能。
我安慰自己,我是在保護她。
可我內心深處知道,不是的。
我只是自私。
我只是,想獨佔她。
儘管並不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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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注意到了我對玉碎的不同。
她開始旁敲側擊地催促我成親,不時敲打我。
「我們這樣的身份,必須找一位高門貴女。」
「你還沒喫夠血統的苦嗎?」
「那樣卑賤的血統,連給你誕下後代的資格都沒有。」
我覺得很疲憊。
我冷漠地注視她,問:「如果我去死,你會開心些嗎?母親。」
她發了瘋。
她說她會不擇手段地弄死玉碎,因爲她帶壞了我。
真好笑啊,她甚至不敢把錯算在我的身上。
這世間男兒,犯了錯都是這樣推到女子身上的嗎?
我笑起來,將隨身匕首晃上她的咽喉。
「啊,是嗎?那我們一起死。」
母妃嚇得花容失色,尖叫着逃離了瑞王府。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夜色裏。
玉碎從外邊翻牆回來,看見我之後,僵了一下。
我說:「滾過來。」
她很聽話地走過來。
我低下頭,攥着她的手腕,將額抵在她手心。
眼淚糊了她一手,玉碎疑惑地問:「主上,你是哭了嗎?」
我說:「少扯淡,是老子晚上喫的川菜太辣。」
她信了,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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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沒有放過我。
她三番兩次上門,想找玉碎的麻煩。
我知道,她也就只能幹這種事了。
我告訴她,我不想要任何人做我的妻子。
母妃冷笑:「知子莫若母,你心裏想要什麼,我很清楚。你是皇子,你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她違揹我的意願,將各色女子塞進我的府中。
玉碎還沒有意識到問題,她一向反應遲鈍。
但再這樣下去,我怕她會越來越難過。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她打發出去,就說讓她監視裴訴。
也沒指望她真要做什麼。
但我忘了,除去耳背這點,玉碎執行任務一向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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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訴最開始說玉碎喜歡他的時候,我是不信的。
那時我外公去世不久,我藉機迅速接管了母家所有的錢財和人脈,成爲母家實際的掌權人。
這樣一來,即便是母親也很難再掌控我。
我想好了,我可以另外找一個她找不到玉碎的地方,和她待在一起。
雖然有些委屈玉碎,但能解決如今的問題。
我想得太天真了。
裴訴的話讓我意識到,玉碎從來不是我的,也是不能被關起來的。
我在廊下坐了兩天,不停安慰自己。
沒事的,沒事的。
玉碎不可能喜歡別人的。
然而當她真的醒來,我卻連問出那個問題都害怕。
直至聽到答案,我發現,自己連面對玉碎都做不到。
我的眼淚一直在掉下去,丟人至極,但我完全控制不住。
其實我說過喜歡她。
在她熟睡時, 在她昏迷時, 在她聽不見時。
好像只有在這些時候, 我才能夠將那些話坦蕩地宣之於口。
明明在我們漫長的十餘年中,我有那樣多的機會, 可以告訴她。
玉碎走的那日,我背對着她假裝看書,其實在哭。
眼淚把書卷洇溼,聽見她猶豫着走出房間的聲音,我終於沒忍住, 追了出去。
老天給了我一個機會,因爲下雪,玉碎還沒有走。
我出ŧű̂⁵聲喚她,她聞聲回頭。
我說:「我喜歡你, 能不能留下來?」
玉碎沒有聽清。
她眼神茫然地看着我, 讓我重複一遍。
可上一遍已然用盡了我所有勇氣。
也許這就是天意。
我又一次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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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在朝堂上遇見裴訴,我還是忍不住噎他。
我故意裝作倖災樂禍地說:「阿玉笨得很, 往後你怕是要喫不少苦頭。」
裴訴皺起眉,神色很嚴肅。
「三殿下爲何要說這樣的話?」他認真地望着我, 眼神跟碎玉有些像,「這樣的話是很傷人的, 殿下不知道麼?」
我語塞。
是啊, 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話很傷人麼?
裴訴鄭重地拜託我:「雖然也許沒什麼機會, 但還請殿下往後遇見碎碎, 不要再對她說這樣的話。我不希望她難過。」
我掙扎道:「她耳背, 聽不清的。」
「若是聽清了呢?」
「什麼?」
裴訴正色:「傷人的話, 哪怕聽清一句都會難過。殿下希望碎碎難過嗎?」
我徹底說不出話。
裴訴深深作下一揖:「她是我寶貴的未來妻子,很聰明, 也很可愛。去做某些事並不是蠢,只是善良。望三殿下清楚。」
好笑。
我和碎玉相處了十幾年,如今居然要讓另一個人來告訴我, 她是怎樣的人。
然而那一刻, 我終於明白。
隔在我和玉碎之間的不是母妃、不是耳背、不是裴訴。
是我。
自始至終都是猶豫不決、出言不遜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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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那天, 其實我去了。
我騎在馬上, 悄悄地眺了一眼。
鞭炮齊鳴, 嗩吶喧天, 十分熱鬧。我聽見有人起鬨,喊玉碎的名字。
其實他們都喊錯了。
玉碎這名字是我起的,最開始我起的不是「玉碎」, 而是「玉隨」。
伴隨的隨。
那個傻丫頭,自顧自聽成了「玉碎」,又自顧自地沿用了下來。
她總是說, 她感激我、對不起我。
她說暗衛是要爲主上獻身的, 是要爲主上出生入死的。
可我從來不要那些。
我只想要她平平淡淡地陪在我身邊。
其實我很清楚,我沒法讓她陪我一輩子。
母妃不會讓我娶她做正妻,我也不會允許她被困在我身邊, 只做一個侍妾。
老虎不該成爲狸奴,更不該被困住。
聽說,她很快就ťű⁹要加入「念字旗」,隨軍出征, 上陣殺敵。
那該是她的天地。
我遙遙望着玉碎與裴訴夫妻對拜,在煙霧中嗆得又想要落淚。
這樣就好。
這樣最好。
我的玉不該碎,也永不會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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