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宿莽

和男友一起穿越到古代的第七年,我找到了回家的辦法。
興沖沖揣着祕密找他時,他與我撞個對面。
異口同聲——
「我找到……」
「我找到她了!」
我怔住。
見他難掩憐惜,說他如何如何後悔,當年爲了我和原身的外室鬧翻,把人逼去金陵,獨自生下孩子磋磨至今。
他現在就要去接女子回來,兩月後風風光光抬她入府做貴妾。
臨行,他忽然頓步,回頭問我:
「你剛剛要說什麼?」
我背過手,把信紙揉成一團,輕輕搖頭。
「不重要了。」

-1-
和嵇澤清吵架冷戰的第九日,我收到一封信。
從燕北寄來的。
信上說,我想找的那片曾消失在京城的湖,跳下去就能回家的湖,重新出現在了燕北。
一時我喜出望外,連和嵇澤清爲何吵架都忘了。
我急匆匆捏着信,驚飛信鷹,跑過遊廊。
正好撞到了從外面回來淋了滿肩雪的嵇澤清。
我高興壞了,撲到他身上。
他喫驚挑眉,單手托住我的腰。
「天要下紅雨了這是,不跟我吵架了?」
還吵什麼啊。
我笑眼彎彎抬頭望着他。
一時間,我們異口同聲。
「我……」
他難得退讓,像以前那樣縱容含笑,抬手擰了下我冰涼鼻尖。
「你先說。」
我深吸一口氣,正要把我們可以回家了的好消息說出口。
嵇澤清的親衛從門外探出頭,小心翼翼道:「爺,今兒太晚了,家裏的船前些日被宮裏借去拉節禮沒回來,外頭能去金陵的都租走了,唯一一艘在夫人名下……」
嵇澤清看向我,淡笑道:「自家人,夫人點個頭的事。」
其實船也不是我的,不過是燕北有位將軍去年生辰送的。
我一時頓言,疑惑,「金陵這麼遠,你去幹嘛,馬上都要過年了。」
聞言,他起先剛回府的輕鬆歡愉像退潮的月夜,眉眼籠罩着防備的陰冷。
我看到他這一瞬的變化,有些發愣,從他身上下來。
這樣子我太熟悉,無非是每次他與我吵架前的神情。
他也深吸一口氣,肩膀繃直,彷彿在預備我的撒潑哭鬧。
「莫微,我找到她了。她懷了我的孩子,我要把她們母子接回家。」
說完,他閉上眼。
他在等什麼。
我的巴掌。
我的痛苦。
還是我的眼淚。
但我沒動,只是忽然出神,想起了我和他吵架的原因。

-2-
那是九日前,嵇澤清大半月總是早出晚歸,喝得酩酊爛醉,脾氣一點就着,一點小事就揪着我嚷嚷。
我以爲是年末朝事繁雜,起初沒多在意,後來才知道他是因爲金陵有了那個女子的消息,但總找不到,才遷怒於我。
得知他這七年一直都在找那女子的事,我愣了好久。
我以爲他忘了。
畢竟那只是個陌生人。
我和嵇澤清是在結婚宣誓前忽然穿越過來的,恰巧古代這原身二人也是夫妻,容貌與我們相同。
不同的是原身夫妻倆關係十分不好。男的養了個外室鬧到家裏,寵得無法無天,府里正室眼不見心不煩,索性跑到道觀裏躲清靜。
不知天命怎麼安排,把我和嵇澤清換了過來。
也是湊巧,他穿過來那刻原身正要和外室翻雲覆雨。他說他那時立即跳下牀,向我自證清白。
我雖膈應,也似乎覺得怪不到他頭上,老天玩弄有什麼辦法。
可這麼大個水靈靈的姑娘杵在我和他之間哭,還要給我下跪,求我容納她。我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拉她起來。
女子不相信情郎乍然變心,一日日水磨似地糾纏嵇澤清。那時嵇澤清心裏還是以我爲上,不惜翻了臉,說了很難聽的話。
女子一行行眼淚落下,連說了兩聲「好」,她讓嵇澤清別後悔。
經年過去,我以爲這事兒已經過了。
我甚至連那女子的樣子都忘了。
但世事就是這麼荒唐,如今嵇澤清說當初她走時懷了他的孩子。
他的。
我一時沒弄清楚。
就是有娃娃,也該是原身那個男人的吧。
嵇澤清卻沉默了。
他肩上的雪還沒化,紛飛細雪又覆蓋一層。
他艱澀地開口,「那晚,我以爲是夢,以爲……是你。」
我眨眼,睫上的溼雪洇進眼睛。
刺痛。
他來拉我,「莫微,我……」
「別碰我,」我打開他的手,死死偏過頭,「髒。」
嵇澤清僵住,手指用力掐緊。

-3-
良久,他道:「你要我怎麼辦呢?莫微,七年了,七年你從來不肯讓我碰你一下,因爲你怕在這裏生孩子,你說你受不了,總有一天要回家。」
寒風嗚嗚,風雪漸大。
「可是莫微你看一看,家在哪裏,回去的路在哪裏,沒可能了,回不去了。
「我們就在這裏不好嗎?錦衣玉食,有的是人捧你,敬你,你是京城最年輕的誥命夫人。就算我接了玉兒回來,她的孩子也會叫你母親,有我在,玉兒也不敢逾越你地位半步……」
他說不下去了。
因爲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想告訴他,這裏一點也不好,因爲我擁有的一切只是依靠他的附贈。我嫁了人,不能隨便拋頭露面,離了他,連遠門都出不了。這裏的律法鮮少保護婦女。這裏的醫療無法支持,女子生產往往都是鬼門關。
何況我若生個女孩在這裏,哪怕我教她再多道理,她一生再努力刻苦也越不過男尊女卑的封建制度。
可我對他說不出口了。
連憤怒都覺得沒意義。
Ṱú⁷他不會再理解了。
我藏起攥着信的左手,另一隻手一寸寸用力抹乾淨淚痕。
「你走吧,船我借了。」
他有些遲疑,不太相信這麼大的事就這麼在我這兒過去了。
「我……」
他走了兩步,又回來。
「莫微,你生氣別憋在心裏,打我吧,好不好?咱們還像從前一樣,出氣了就和好。」
他說起以前的事。
「讀書時咱倆都是狗脾氣,我打遊戲忘了回你消息,你跑網吧當着人就抽了我兩巴掌,煙都給我打掉了。」
「我跑出去追你,沒找到,蹲在街邊鬱悶點菸,嘴巴痛,齜牙咧嘴的,被你看見,以爲我對旁邊借火的美女調情,跑來又給我一頓抽。」
「那幾天我臉腫得學校人臉識別的門都進不去,掛在校園牆被笑了好幾年。」
他無奈摸了摸臉,「沒人覺得我們能走長遠,還賭我們多久分手,結果冷不丁我們要結婚了,把他們嚇一大跳。」
「莫微,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在那裏是,這裏也是。你就待我身邊,好好的。我保證,往後我們的日子還是一樣,好嗎?」他道。
嵇澤清長睫遮住一點眼眸,是一雙同讀書時別無二致的清俊眼睛,亮亮的,彷彿從未改變。
但我與他心知肚明。
這幾年,他的官越升越高,氣勢越來越深沉讓人不敢多揣測,瞞着我手裏不知有多少人命。
我望着地上被踩髒的雪,不作聲。
風雪凜冽,催促着,他不能久留了。再晚,船就難走了。
他匆匆走出門,笑着囑咐道:「我儘早趕着過年回來,若不成,你別貪杯喝多了,沒我在,那些個小丫頭可按不住你!」
忽然,他又想到什麼,臨門回頭。
「對了,你剛剛要說什麼?」
左手的信紙已經皺巴巴。
我搖頭,比他先一步折身離開。
天地如此寂靜,能聽到大雪落地的聲音。
「沒什麼,不重要了。」

-4-
去往燕北前,我把府裏的事安排好。
臨近年節,發放節例,整理賬簿,順帶處理了幾件小幺兒打架、婢女爭頭花賭氣的「案件」。
我伸手各自往院裏兩個小丫頭的掌心各輕輕打了一下。
「好啦,你們都有錯,罰你們彼此牽手半個時辰,做什麼都不準放。」
霜兒和鶯兒彼此望一眼,通紅了臉,嬌嗔,「夫人,我們又不是孩子了,知錯了。」
十二三歲,還不是孩子呢。
我笑着搖頭,不肯依。
過了一會兒,二人和好,又親親密密,小麻雀般湊一起在廊下繡花,嘰嘰喳喳地笑。
我在窗邊看。
多好的韶華,本該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長大,卻被當個物件賣來,生死由主子,老了變成老媽媽漿洗過活,又是另一種磋磨。
我給她們放了長長的假,讓她們回家過年,還把身契一併給了,囑咐。
「你們現在還小,身契拿了回去也是被爹孃再安排隨便嫁人。我想着不如先別告訴他們,待你們留府里長大些,存夠錢,想好了未來的路,再出去也不遲。」
她們真是五六歲時就跟我了。
那麼小小的人,給我洗衣梳頭。我和嵇澤清吵架,他能出去跑馬喝酒撒氣,我卻只能在宅院裏摔東西砸碗哭個不停,她們便踩着凳子給我抹眼淚,煮甜湯,唱柔柔的南音哄我睡覺。
我能回報的不多,不過盡其所有罷了。
二人捧着沉甸甸的銀票和身契,有些無措。
她們也聽聞了嵇澤清要迎娶外室的事,擅於聯想的年紀,一時以爲我要尋死,這才如同交代身後事喋喋不休。
二人丟開銀票,抱住我腿哭。
「夫人不要死,要走也帶我們一起走!」
什麼跟什麼啊。
我啼笑皆非,拉她們起來,擦乾淨她們的眼淚,「你們過年要回家,我也是呀,不準哭鼻子,才說自己不是孩子呢。」
她們對望一眼,「回家……回家好。」
府裏一切不放心的事都安排放心了,我這才準備離開。
收拾包袱的時候,只帶走幾件換洗衣裳,往燕北的路還是要走一些時日的。
燕北那位左將軍是我舊識,早早安排了車馬等候。
可誰想,馬車走到第十日,還沒進北方地界,不知是府裏哪個耳報神傳信給了嵇澤清,他親衛駕着千里駒急赤白臉地追上我。
遞上一封信。
上面就三個字,力透紙背——
「滾回來。」

-5-
我斂眸看着那紙,面無表情。
親衛上氣不接下氣,掛在馬上吞了口唾沫道:「夫人可別鬧了,這年節上您跑燕北去不是打爺的臉嗎?」
這兩年嵇澤清和左千帆政見不合,關係僵得朝野皆知。
爲着我和左千帆的一點舊識,嵇澤清也不知和我吵了多少。
我清清白白,他倒好,悄無聲息糊我這麼大一頂綠帽子,娃都能跑起來叫他爹了。
就他的臉是臉,我的不是唄。
他那麼喜歡當這封建大爹,由着他當去,我還傻乎乎回去陪着給他搭戲臺,讓他逞威風,我腦子又沒病。
那紙被揉成一團,隨意丟出車窗。
我仰頭對外面的親衛說:「他想拉我回去,好啊,你讓他立刻從去金陵的船上跳下來,三拜九叩跪來燕北,到時候能摸到我一片衣角算他厲害!」
說完,啪一聲甩下車簾。
對馬伕道:「勞駕,請趕路吧。」
馬伕應聲,握住繮繩飛快駛過目瞪口呆的親衛面前,揚他一身塵沙。
親衛欲哭無淚,在身後喊:
「北邊可不太平啊,夫人!」
我當然知道。
聽到他的呼喊,我坐在車廂,心事重重靠向車壁。
窗外掠過灰白遠山,森森亂松。
這兩年雖身處宅院,到底在皇城中心,對如今朝裏的局勢略有耳聞。
皇帝人到中年,疑心重,最忌黨爭,一點風吹草動就警惕得不行。兩年罷三相,一年換二子,宰輔和東宮的位置比搖搖椅還坐不穩。
嵇澤清倒是混得水漲船高,搭上宮裏大太監的線,串成了一根藤上的螞蚱,迎合人主。很多事都能比別人提前知道。
春風得意時,偶爾不免與我吹噓,說皇帝近年想收攏邊鎮的軍權,以文制武,派文官爲巡察使出鎮邊疆,在朝中也屢有扶植新勢力制衡之意。
「劉公公暗示陛下十分屬意我,要給我升官,入中樞。我年輕,有魄力,受信任,定能揮斥方遒,與袞袞諸公一起,見證一個大大的盛世!」
他喟嘆着敞開手攤在榻上,枕畔屏山的金碧螺鈿反射霞光,將他的眉睫照得紅豔豔,一派富貴風流。
「莫微啊,你說咱們以前一起讀歷史,誰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在其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側過頭,笑着看我,「到時候史書上我是風光無二的權臣,你,樊氏,就是我白頭偕老的妻。」
我聽了,心裏毫無觸動。
很奇怪,嵇澤清如魚得水沉浸其中的這個世界,於我而言,始終無法融入。
這是一個翻遍史書也找不到的朝代,我花了一年時間才學會官話,再勉強認懂從右往左的生僻文字,然後應和官太太們永遠辦不完的宴會,聽不完的靡靡南音。
跟着她們捂着繡帕似嗔似嘲微笑,學着她們諱莫如深在團扇後眼波流轉,彷彿在看一場戲,自己雖也在戲臺上,卻只是一個粉墨裝扮的假戲子。
總有一日會被人認出是異類,打下臺去。
我如履薄冰,笑得一日比一日僵硬。我怕被拆穿下臺,也怕要永遠在臺上這麼裝下去。
不過,幸好。
我拿出袖中那張皺巴巴捋平的信紙,緊張捂在心口。
老天爺,你玩兒了我一場,看了這麼鬧熱的戲,也該眷顧眷顧我,放我謝幕歸家了吧。

-6-
彼時燈火如春晝的金陵,水榭歌臺上還唱得如日中天,彷彿沒有落幕的那一折。
嵇澤清掩眸摩挲杯壁,已有些聽得不耐煩了。
鬢戴絹花芍藥的鴇母討好地上前斟酒,「大人可是聽厭了這曲兒,奴再叫人上來打打十番熱鬧熱鬧,解解乏可好?」
嵇澤清似笑非笑,「你覺着我大老遠坐船來,就是爲了聽你在這敲敲打打?」
鴇母僵笑着,忙道:「奴當然是想給爺分憂,可玉娘……早沒在奴手裏了,三年前帶着兒子跑了,奴一直派人在找,近日說是在長板橋出沒,奴急忙讓人去,誰知她又不見了……」
氣氛陡然一沉。
嵇澤清冷嗤,慢條斯理起身,「你們錢拿了,肉也喫了,滿嘴羶腥,現在給我說吐不出人了?」
鴇母面色蒼白,脖子被人捏起來,提在嵇澤清面前。
「看看,」嵇澤清偏着側臉,狹長眼尾像根針,扎晃晃透露着狠,「我是不是長得太面善,讓你們都能玩兒到我頭上了?」
臺上唱曲的小女孩嗓音微微發抖。
沒聲沒響了。
這時,花船橫板一晃,侍衛三兩步踩着上來,附耳恭謹地對嵇澤清道:「爺,找到了。」
嵇澤清放手,拿帕子把手擦了一遍,又一遍。
鴇母癱軟在船板上,氣息懨懨。
白生生的帕子扔在她面上,不知生死。
嵇澤清眼也不瞟地抬腳跨過去,問那侍衛ţū́ₛ:「玄七那邊有消息沒?」
玄六怔了怔,才明白主子問的是夫人的消息,忙弓腰道:「京城傳信過來至少也要兩三日,玄七騎的是爺的千里駒,肯定已經追上夫人回家了,爺就放心吧。」
嵇澤清神情沒有緩和,眼皮時不時一跳。
他最近很不順。
妻不安分,外室也是。
玉娘被抓住送來,隔着一道門檻,門外脊背挺直的女人,沒有塗脂抹粉,束頭巾,冷冷清清望着嵇澤清。
她曾經的情郎、依靠。她現在已經快不認得了。
嵇澤清也有些不確定,這個女人和記憶裏嫵媚風情的氣質差太多。他站在屋內,月光恰好從他腳底隔出一條分界,他在暗處,玉娘在明處。
「玉兒?」
玉娘忍住後退的步伐。
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從暗處走出,一點點被月光照亮,微微刺眼,是他肩膀禽紋金繡的折射。
清郎曾經能做到這樣大的官兒嗎?玉娘茫然。
男人寬大冰冷的手按上她肩膀,一雙含情眼溫柔垂下來。
若是她的清郎,此時該抱住她,吻去她這麼多年的顛沛苦楚,再向她賭咒發誓自己當初趕走她是鬼迷了心竅,他悔了,願意付出一切換回她的原諒。
但這個人,這個和清郎一模一樣的人,黑得如墨池的眼睛,玉娘從中看到自己,像一隻被鷹隼盯住的母羊。
那不是看情人的眼神。
她聽見男人輕聲問:
「玉兒,我的兒子呢?」
玉娘打了個寒噤,她忽然明白。
這人不是爲自己而來。

-7-
迎面彷彿摻了刀片的寒風撲來,我站在湖邊打了個哆嗦。
忍不住罵天。
這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出現在冬天最冷的地方,湖面都結冰了!
我一臉怨氣,蹲在湖邊,搬起一塊石頭開始鑿鑿鑿。
得虧冰不太厚,不然我得砸到春天去。
功夫不負苦心人,我砸得鼻尖冒汗,終於砸出一圈容人的窟窿。
我摘下風帽,脫了大氅,抱住手臂忍住冷。
和送我來時的暮春時節不同,初冬夜晚湖面底下深不見底,冒着絲絲寒氣,彷彿裏頭有隻張嘴等待食物的巨獸。
我猛然搖搖頭,閉眼深呼吸。
不要亂想了樊若微。跳下去就能回家,跳下去就能回家……
我盯着幽幽湖面,心一橫,捏住鼻子往下跳了!
撲通。
冰水刺骨,激得人求生本能往上游,我抱住手臂,閉氣忍耐。
滿天神佛,祖宗菩薩,胡亂求一通。
王母娘娘,觀音大士,阿媽阿公,保佑我……
我回去一定老實祭祖拜神,再也不打瞌睡……
回家。回家。
恍惚中眼前似乎有亮光,綠蔭滿屋的院子,阿媽端着香茅魚回頭看我,埋怨:「咦,不知道的以爲你結婚結到外國去了,怎麼這個時候纔回來……」
我委屈極了,向她伸手。
「……阿媽你不知道,嵇澤清欺負我……」
阿媽無奈笑,「又吵架啦?你呀……」
不是,這回不一樣。
阿媽……
嘩啦。
水面破開的聲音。
阿媽的臉消失了。
我伸出的指尖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
「樊莫微——」

-8-
左千帆單臂把我撈起來,不容反抗地挾着我往水岸上走。
「讓我找湖就是爲着個男人尋死麼。」
我虛弱掙扎,「不是……將軍你,你放手……」
左千帆語氣沉穩。
「先回去再說。」
我掰他鐵一般的手掌。
「不,不,我先下去再說……」
左千帆紋絲不動。
「下去你還有命跟我說?」
我快要哭了。
「我給你託夢還不成嗎,你就先讓我下去吧!」
男人充耳不聞。
他把我放上馬,掀開大氅籠住溼淋淋的我。我那點無力的反抗,在他眼裏就跟野貓兒胡鬧差不多。
回到他給我安排的客舍,他叫僕婦上來給我換衣裳、絞乾頭髮,衆人對着我忙上忙下。
我縮在被褥裏連連打噴嚏,兀自不解。
爲什麼不行呢。
就是這片湖啊。
四面環桐樹,冬時亦開花,飄零而落。湖面如黑鏡,沉而不渾。滿天下就這樣一片湖,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當初我就是從這片湖被正在巡衛京郊的左千帆救起來。不會有錯的。
難道是跳下去的方式不對?
我想着改日定要多試試,門扉響,左千帆進來,僕婦各自低着頭端水離開。
室內寂靜。
隔着一盆火爐,左千帆大馬金刀坐在我對面,他執着鐵鉤扒拉火石,紅通通的光亮將他下巴處延伸到脖頸的疤痕照現,卻不讓人覺着猙獰害怕。
這個人和傳統五大三粗、文不通墨的武將不太一樣。
他骨架高大,然而因爲常年駐守邊疆,黃沙磨礪的瘦削使他多了絲蕭索的意味。寶華三年的進士,嵇澤清的同年,細想起來,若沒有從軍,他也該和嵇澤清一樣在風沙吹不到的京城享受繁華。
我盯着他出神,他抬眸也看向我。
他說:「我認識的樊莫微不是這樣會輕賤性命的人。」
我Ṫûₙ張口無言。
湖邊一救,他成了恩人,一來二往答謝回禮,漸漸,嵇澤清也爲他人品折服,與他稱兄道弟。
那時初到此地,雖茫然惶恐,然而一切是新鮮的。春時插花煎茶。夏月遊船,望魚龍燈火爛漫如銀漢。秋天左千帆教我們騎馬射雁。入了冬,孤身無家人的他提着鹿肉來,與我們一同過年守歲。
越接觸,我越和他投契,覺着此人真是「貴重」。無關權勢財富,而是他的精神,他的理想追求。
不似大部分古代的權貴階級,他強大英武的外表下藏有一種纖弱敏感的情緒。他同情下層苦難的百姓,同情貧民裏更低一層的婦女孩童。
他常常被騙。在街上遇到殘疾討錢的女人或孩子,官府求告無門的老人,他便會駐足,或給錢,或幫忙出力跑腿。
十件裏有八九件都是被騙子做局。
嵇澤清笑他糊塗。俸祿越來越多,家底卻一日比一日空蕩。
他只是淡然笑之,不放在心上。
他說:「有一兩件真正行了的好事便夠了,何況騙子推到前面的女人孩子也是真的無助,若因騙到我的錢,而使他們回去少挨一頓飢餓打罵,我就算沒白給。」
我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嵇澤清卻也是在這時,與他不怎麼合得來了。
後來京城的皇帝也煩他,一個武官東管西管,諫言多得皇帝頭疼,索性把他扔到北疆,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臨別前,他便送了我那艘船。因爲有一次我向他抱怨,嵇澤清忙着鑽營升官,把我困在宅院,好不痛快。
他說,有Ŧű₋了船,我就可以到處遊玩,看看天地的廣闊了。
可惜嵇澤清不同意,那船始終沒有出過京城,唯一一次,還是去金陵載回嵇澤清牽掛的母子。
左千帆望着我,「你府裏的事我已經知曉,本意讓你來是看看你心心念唸的湖,散散心。」
他聲音低沉,安全感十足。
「莫微,你可以和他和離的,好兒郎有的是,命只有一條,沒必要走到這一步。」
我欲言又止。我可以說很多好聽的謊言搪塞過去,但我想起他討厭別人撒謊。
他曾說,謊言就算是善意的,對他而言,也是一種不信任。
我已經對他說了很多謊了。
於是我只好沉默點頭,彷彿聽進去他的勸慰。
他便起身笑了,說好好睡一覺吧,明天帶我去放鷹。

-9-
卻是放風箏。
絹做的鷹,拉着長長的線,在風雲裏穿梭。
左千帆幫我穩住線,笑道:「你沒馴過鷹,承不住它的重量,會受傷。日後教會你了,就不怕了。」
我不好駁他的好意,接過風箏線,在冬日午後暖洋洋的光裏跑起來,「鷹」也彷彿開懷自由了。
可跑動的風吹不散我的心事重重。
不安像雲層裏的陰影,窺視着地上的人。
我心裏空,腳下也空,一個閃失,摔在貧瘠草地。
左千帆不遠處看到,連忙跑過來,然而還沒扶起我,他身後馬蹄急響。
親兵舉着急遞,策馬十萬火急。
「將軍!玉忠慜聯合草原六部叛亂!阿什烈帶着八萬邊鎮軍降了!朔北陷落!涇川危急!」
左千帆猛然回頭。
我怔怔地撐地望向天。
西邊急風來,割斷箏線,「鷹」遠遠地,捲走了。

-10-
過年關,過年關,年關難過。
燕北從沒落過這樣大的雪,人走出去,膝蓋都淹沒了。
「將軍不成啊!如此天氣咱們還沒走到西,兵馬就先折一大半去了!」巡察使周大人提着官袍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左千帆身後。
他絮絮叨叨,要三思爲上,還勸左千帆不如入京護駕,爭奪首功。涇川丟了,三山之隔的京城可不能丟。
左千帆冷冷橫眼,「涇川不能丟,京城也丟不了,周大人既然怕了想回家,一個人回便是,沒有人阻攔。」
周大人噎住,被那一眼看得有些懼怕。
這時京裏的聖旨傳來,左千帆跪拜接過,飛快看了一眼,合上往後糊到周大人臉上。
北風獵獵,周大人看見了,君令如山的幾行字,他大概腿有些發軟,險些跪在雪裏起不來。
皇帝要他們守住西北進京的東線,不惜一切代價。
我戴着風帽立在營帳前等左千帆,他匆匆的腳步一頓,擰眉。
「你怎麼還在這裏?」
他走過來,一身風雪,眉毛都白了。
「回家去,莫微,」他想到什麼,拿出一塊玉佩,囑咐道:「若嵇澤清靠不住,你到我家裏找老管事,讓他帶你下南邊避避。」
我是要回家的,不過卻不是京城那個「家」。
如果說在京城宅院裏的日子如同看一場文戲,那麼在北疆,在此刻,便是一場武戲即將登臺。
我從未經歷過戰爭,印象裏冷兵器時代的打仗是書裏冷靜不帶任何情感的寥寥數語,出兵多少,誰敗誰勝,十幾萬、百萬的人死去,兩行文字便看完了。
所以我還是像個局外人一樣,把這個不在歷史認知裏的朝代視爲虛假,唯一真實的,是這裏面的人帶給我的情感。
左千帆的恩情、關懷,不是假的。
所以在我以爲自己還有回家那條退路的時候,我臨別想的便是他。
我有千言萬語,到嘴邊卻變成乾巴巴的兩句話。
「將軍,你要平安。不要受傷。」
將軍高高的身影擋住前面的風雪,他眼睛裏裝着一個人,彷彿也有千言萬語,但話臨到嘴邊,只是笑了笑。
沒說好,也沒點頭。
他是一個不肯輕易承諾的人。他把話還給我。
讓我也要平安,不要受傷。

-11-
我又對將軍撒謊了。
馬車將要離開燕北邊界時,深夜趁着侍衛們修整換崗,我從另一邊跑了。
刮骨的風從耳邊掠過,此地非我故鄉,我堅定地往那片湖去。
出乎意料,這回湖面有了反應。
當我靠近,氤氳的藍光泛起來,如綢緞在冰面拂動ţű₋。懷裏的玉佩也顯現出相同的光亮。
難道……
我拿出玉佩,若有所思。
不過此刻來不及細想,當我故技重施想要鑿開冰面,卻發現冰已經結了不知多少尺厚。
我趴在湖面往下看,裏頭全是深不見底的冰晶。
這樣冷的天,給我十天也鑿不開。
頭頂紫桐花與白雪紛紛墜落,我孤坐冰面,頹然撒手。
老天爺,你是要玩兒死我啊。
我呆坐了一會,搖搖頭,不肯認命。十天鑿不開,那就二十天,我就不信了,這個家我回不了!
正當我拿石頭鑿得手痠僵冷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縹緲女聲。
「姑娘與此地塵緣未盡,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
我一愣。
凍出幻覺,王母娘娘顯神了?
回頭仰起下巴看,卻是兩個穿道服的樸素女冠,佇立岸上,前面一個倒還罷了,面容瞧不出異樣,也沒有神光,看起來是人。
可後面那Ţü⁵個,月光把此女沉靜的面容照現,我瞪大眼睛。
分明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12-
京城的雪夜,也不平靜,充滿糾葛。
玉娘被嵇澤清帶來京城後就被關在後宅,與兒子隔開。她的期待一點點落空,恐懼隨之溢滿。
鎖在後宅的這幾日,她想了很多。
這個嵇大人不是她的清郎,或許是寄生在清郎身上的厲鬼?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玉娘說不清。
他那麼費盡心思找她,只是因爲她隱藏的身份。
她姓玉,是曾經的封疆大吏、如今的叛軍首領玉忠慜的私生女。
其實這身份沒什麼大不了,玉忠慜雖無兒子,卻有嫡女,玉娘是不被認可的一個棄子。玉娘不知道嵇澤清拿她有什麼用處。
或許……
玉娘皺眉,嵇澤清是要兒子。兒子是玉忠慜的外甥,唯一的男丁血脈。
可嵇澤清是朝臣,有一個跟叛軍扯上關係的兒子,毀的不是他的官聲嗎?
玉娘要弄清楚,爲了兒子的平安,她必須弄清楚。
她這些年東逃西躲,早熟悉如何引開看守、翻牆爬洞。
她逃不僅是賭氣躲清郎,也是因爲玉家那邊也派人在尋她的兒子。玉娘心思通透,她母親早些年在玉府受的苦使她明白,玉忠慜就是個沒人性的畜生,兒子進了玉府,會被他教成小畜生。玉娘不願意。
憑着記憶,玉娘在後院找了一圈,沒發現兒子蹤影。她想了想,轉回去,悄然走向主院方向。
嵇澤清還住在莫微喜歡的東廂房,這裏從窗戶望能看到院裏的參天樹木,莫微從前總靠在那裏仰頭髮呆。
如今嵇澤清也靠着窗戶,聽玄六說,北邊已經如願攪亂了,玉忠慜有他在京城戶部的安排,左千帆軍裏的糧草必然會拖延到他撐不下去爲止。屆時京城以他爲大,又有玉忠慜的軍隊支持,他們扶持一個沒出息的小皇子上位,取天下如探囊中物耳。
可這麼多好消息裏,嵇澤清還是沒聽到他最想要的一條。
莫微還是沒有找到。
跟着去燕北的玄七就像喫乾飯的,傳到京城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他被左千帆的人當奸細抓住,此後便再沒有消息。
左千帆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一個人藏得這麼嚴實。嵇澤清看着窗外的樹,再看窗邊搭着的一塊沒繡完的鴛鴦帕子。
其實他那時看着莫微繡了很久了,不知爲何,另一隻鴛鴦總沒有開始繡。
她經常沒精神,反覆做夢,說夢到自己回家了。
回家回家,一天就唸叨她那個回不去的家。嵇澤清聽着就煩,因此冷落她。
但現在捕捉到記憶裏的回家二字,嵇澤清觸電般指尖顫抖一瞬。
不可能吧。
這時,玄六話音一頓,往左邊看,「誰!」

-13-
玉娘被抓進來,玄六識趣退下。
嵇澤清乏味地瞟了她ṱũₒ一眼,「挺有本事啊,怎麼不逃出府?」
明知故問,玉娘冷冷望着他,「把兒子還給我,他不是你爭權奪位的棋子。」
嵇澤清笑都懶得笑,撐着下頜。
「兒子?他是我嵇澤清的兒子纔算得上棋子,不然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不然你以爲你那個爹幹嘛非要找到他。」
玉娘聽着他把孩子當物件的語氣,心裏一痛。
她怨恨地抬眼,忽然看到男人身後窗臺上的繡帕,那鴛鴦繡技生澀,一看就不是從小習女紅的人。
再觀整個屋子,都不是當初她在府裏時,那個沉靜端莊的樊莫微所佈置的樣子。她最後一面看到的樊若微,眼裏全是陌生,對她的撒潑哭鬧不知所措,還可憐她,不肯讓她跪。
嵇澤清則不同,對她瞭如指掌,對他們從前的細微往事通通知曉。
玉娘心裏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
不自覺地喃喃出聲,「她不是這裏的人,你卻是……你與清郎不是同一個靈魂,卻是同一個身體,對不對……」
嵇澤清眼神驀然凌厲,手指散漫敲着桌面的聲音一頓。
他確實和古代的嵇澤清是「一人兩魂」,具體來說,就是他雖身在現代,卻能每每感知到古代嵇澤清的所作所爲。
這個祕密,他從小就知道了。
所以當他進了大學,看見那個和他在古代的妻一個模樣的莫微時,他如覺電擊,就像一個夢變成了現實。
後來他猛烈追求她,和她結婚,再被陰差陽錯送回古代,一切都是天命。
天命要他權勢滔天,擁有愛妻。他是被眷顧的人。
可這些,沒必要跟一個瘋女人講明白。
嵇澤清煩了,倒了杯茶,讓玉娘滾,「安分點,否則你一輩子也見不着兒子。」
玉娘真瘋了,她嗤嗤笑起來,兩行淚就從那對美眸裏淌落,她一邊搖頭一邊後退。
「你就是個鬼,你不是人!」
她指着這滿屋舊人痕跡,指着那塊未圓滿的鴛鴦繡帕。
「難怪你的妻寧願待在動亂的北疆,也不回到你的金屋裏。榮華富貴麼,錦繡鴛鴦……哈哈哈,可能還比不過她將軍的一張裹屍的爛馬革!」
嵇澤清扯脣,仰頸飲盡一盞茶。
啪!
茶盞四分五裂。
女人的頭髮被抓起來,狠狠對着花窗一撞,再扯起來,滿臉鮮血。
嵇澤清像看一個死人,烏眸陰森。
「我和你的狗屁清郎不一樣,我脾氣可不好,不搞憐香惜玉那一套。我叫你老實點,你就最好聽話,惹了我的下場你不會想知道。」
玉娘睜不開眼,那血便如淚一般從面頰淌下去,碎成幾瓣在受驚墜落的繡帕上。
滴噠。

-14-
我睜着眼,匪夷所思,對着面前一模一樣的女子,如鏡相照。
她說她也叫樊莫微,不過,在她還沒被算命的改名前,她叫樊音。
「師父說,你的到來是爲了一場未盡的塵緣,因此我要避讓。聽說你落水被救回府後,我便從道觀出來跟着師父四方雲遊。」
觀她的說話舉止,我基本確認她就是原身。我以爲自己跟嵇澤清一樣是魂穿,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未盡的塵緣。
和誰呢。
樊音也說不明白,搖頭,「我還是個俗人,師父也說此乃天機無法探明,時候到了姑娘自然就解了。」
可能是容貌相同的緣故,我瞧着她,天然覺着親切。她似乎也是如此,明眸倒映我的臉,被師父催促着要離開時,頻頻回頭。
彷彿在擔憂。
亂世將至,狂雪過境,百草凋零。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我在風雪裏立了半晌,直到侍衛找到我。
車馬重新啓程,不料天氣太壞,一路走走停停,黃河也結了冰。
叛軍來得兇,幾路包圍,我終究沒能回到京城,而是被困在一個叫計陽的城裏。
計陽守城的是一位女將軍,玉橫天。傳聞中她雖是玉忠慜的嫡女,但自從她逃婚從了軍便和家裏斷絕關係,玉忠慜視她爲眼中釘。
朝廷起初頗爲忌憚,擔心她是玉家人,不肯放她出征。她一字不言,在朝上自斷小指,以示決心。
幾次在城下仰望她臨危不懼指揮城防,我都有些恍惚。原來哪怕在規矩重重的古代,也有女子毅然決然掙扎出來,爬上高層,成爲不可撤下的那個唯一。
守城備戰的這段時日,玉橫天不放棄任何一個老弱婦孺,她給她們發放兵器,派人每日教她們基本的防身殺術。
對我,更是嚴厲。
「別想着你是左侯的人,便指望別人來保護你。」她大聲命令我不準因爲手腕痠痛就放下刀。
「你便是公卿貴主,落到這地兒來,拿不起刀,就是一坨狗屎,累贅到別人踩一腳都嫌晦氣,知不知道!」
被罵得狗血淋頭,我這纔有了點身處其境的真實感。
戰爭真的要來了,切切實實落在我的頭上。

-15-
我手足無措。
到處都是喊叫,煙塵、雪塵混合不清。
臉上不知是血還是水,多得擦不完,一日日,連洗臉的功夫都沒有。
守城的士卒抬下來一波,又送上去一波。我因爲在現代讀醫科時上過基本的專業大課,想着去城牆上也是添亂,索性幫着軍醫一起給士兵包紮。
但終究不是外科醫生,很多斷腿殘肢看在眼裏,只能無力。
這日我看着一個小男孩,可能在現代才上中學的年紀,肚子被捅了一個大洞,被火燒裂開,躺在那裏,腸子都流了出來。
他連哭着大聲喊疼的力氣都沒有,望着我,小聲求我:「姐姐,救救我……」
我頭皮發麻,顫抖着給他把腸子塞進去,拿草灰捂住……但就是堵不住,血流啊流,把我大半身都浸溼了。
一個青澀的生命,就這樣像水一樣,在我手裏流失了。
我怔怔注視着他的死亡。我沒有傷害過他一刀,但沉重的愧疚與自責卻鋪天蓋地反噬而來。
如果當初我堅持自己的理想,不怕辛苦報了外科學,會不會今日就能爲他減輕一點痛苦。
但是沒有如果。
上天的戲本里,這就是他的落幕。
玉橫天滿面血灰大步走過來,拽走我的衣領,「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過來,我有事囑託你。」
她把我帶到後城荒廢的園子裏,要我擦乾眼淚,仔細聽她說。
「莫微,你是左侯信任的人,所以現在這件事只有你去做。」
她面容嚴肅,我不禁跟着肅穆起來。
「城裏能出去的暗溝都被外頭叛軍堵住了,唯一還有一條,太過狹窄,荒棄很久,只有你這樣瘦的女子才能勉強通過。我要你出去,拿着這密信找到左侯,讓他務必掉頭去宋州,千萬不要往計陽救援。」
她應該是收到什麼消息,得知叛軍從東線調虎離山,將主力分撥至宋州方向。
接着她把信用防水的牛皮裹住塞進錦囊,牢牢用針線縫在我裏衣裏。
她掌間未癒合的斷指因連續拉弓洇出血,火燒般映在我心口。
這女子的狠,對自己尤甚。
「計陽守得住便罷,守不住大不了我跟着焚城殉國。可宋州不一樣,一旦丟了,江淮一線就沒了屏障,國朝百年打仗撐到現在都是靠那邊送錢送糧,沒了就真玩兒完了!」
我忐忑地聽着她把這麼天大的事交給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成,但等我回過神,我已經點了頭。
因爲她望我的眼神,如此沉痛,幾乎是懇求。

-16-
通往外頭的荒溝窄得嚇人,我揹着珍貴的一點乾糧,腰上一把玉將軍給的刀,肩膀磨得血肉黏在一塊,膝蓋也麻木。
在裏頭爬太久,甚至懷疑有沒有出口。
忍不住胡思亂想,想着若沒出口,自己兩眼一閉,黃土一蓋,就地就能埋了,倒是方便。
或者有出口,出去一抬頭就被叛軍削了腦袋,跟打地鼠似的。
如此一想那情景,竟還慘兮兮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累傻了。
好不容易摸到點出口的跡象,我緊張舔了舔乾燥嘴皮,小心撥開結在一起的草根,聽外面聲響。
許久,只聽到一些風聲,我纔敢動作大起來,從洞裏左扭右歪爬出來。
一看,原來是墳地。
難得不感到害怕,畢竟現在活人比死人可怕。
我謹記玉將軍的話:出去後不要停歇,立馬趁天黑往西走。
西……
我四下望了望,抬頭看天。
此刻雪停了,雲散開,漫天星斗,我虛着眼睛費力辨認,總算看到了黯淡的北極星。
我原地豎起食指。
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好,找到方向了。
做得好,樊莫微。
你可以的。
我反覆給自己洗腦,用力抹了一把臉,抬起重如千鈞的腳,往西走。
四下榛莽森森,磷火幽幽。
若不是聽到自己的呼吸,可能真以爲自己在黃泉路上。
身上太痛,只能分神想點別的轉移注意力。
於是便想到小時候在家時,阿公抱着我看荒野求生,我鬧着要看動畫片,阿公便嚇我,「現在多學點本事,說不定以後你還用得上呢!」
當時我不聽,現在我揹着幾個幹饃饃,仰天長嘆。
早知道多看幾集了。
這一路往西,兵火饑荒,豺狼亂如麻,比荒野還難求生啊。
唉。
艱險路,艱險路,殘山剩水,不知歸處。

-17-
一路上,我專挑人少艱難的荒路走,大多叛軍包圍在計陽,路上雖有流兵,我機靈躲過去,倒沒碰上大麻煩。
算算腳程,與左千帆往這邊來的隊伍大概是要碰到了。
但是現在擺在我面前最大的難題,是飢餓。
野果子喫過,生的白菜梗也啃過,豆屑雜糠、蓬實橡面果腹。與我相對的敵人不是軍漢,是那些同樣飢餓的老弱病殘。
這種時候,文明社會教導的尊老愛幼,那真是通通都滾蛋,餓急眼了,管你老頭老太,一點草葉子都得搶。
搶到就塞嘴裏,捱打也不吐出來。
但終究還是不敢太橫,畢竟還有點理智,知道餓了的人發狂起來惹不得,免得逼出「人相食」的恐怖情況。
所以大多時候還是忍着餓,藏起來。
晚上人少的時候去外頭晃盪晃盪,找找能喫的東西。
這晚,肚子餓得泛酸水,我遊蕩到郊外一片田壟裏。
正抽出刀慢吞吞挖地裏的殘薯根莖時,忽然聽到枯杆葉叢裏氣若游絲的哭聲。
豎起耳朵細聽。
一個男孩無力哭道:「爹,那是妹妹……不要……」
做爹的氣息不穩,怪異笑道:「好兒子,別擋路,你不餓嗎?」
我疑惑悄聲尋跡過去,握緊了刀。
扒開枯葉杆,看到一個面黃肌瘦的男孩展開手臂擋在一個躺在地裏的女孩子,女孩子露出的半截腿被剜去了一塊肉。他們的對面,是生他們的父親。
男孩瘦得腦袋比身體大,還是搖頭。他好像很困惑,他對人性太不理解。
他只能哭,重複,企圖喚醒父親的良知。
「爹,那是妹妹,是我的妹妹啊……」
男人搖搖晃晃,舉着鐮刀,還在往前走。
碩大無朋的身軀,是比鬼還恐怖的活死人。
男孩驚恐望着,手卻依然擋着妹妹,沒有出聲。
月亮高高照,慘淡白光。
噗嗤。
男人頓步,不再前行,他低頭,看着胸口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刀。
撲通。
他倒下了。
我抽出刀,抬肩蹭了蹭臉上的血,勉強幹淨的右手提着一把剛挖出來的番薯。
遞給男孩。
他顫抖着接過,下一刻,我的肚子就叫了。
男孩沉默。
過了一會兒,一對孩子,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蹲在一個屍體旁。
安靜分食了一個沾着泥土的番薯。

-18-
兩個孩子和我成爲了朋友。
我們在流亡路上彼此艱辛照應。
這天,兄妹倆照常跑出去替我打聽左將軍隊伍的消息,等他們興沖沖回來,發現我被搶了。
本來就破破爛爛的小茅屋和我,更破了。
手還斷了一隻,爲了護住懷裏的信。饑民以爲是食物。
女孩小心翼翼過來不敢碰我斷掉的右手,她爲我痛,「姐姐,好疼啊。」
我卻好像麻木了,搖頭。
男孩皺眉,他問:「你有刀,爲什麼不用?」
我輕聲說:「因爲他們沒有。」
亂世的殘暴饑荒或許會磋磨掉一部分的善良和文明,但心的本質該是怎樣就是怎樣。
我可以和他們搶食物,卻做不到單純泄憤的殺戮。
那樣和禽獸何異呢。
所幸孩子們帶來好消息。有一隊乞活軍要去歸順左千帆,我們能混在裏面一起前行。
不幸的是,跟隨隊伍的第十日,我斷掉的胳膊雖被人匆匆接起,但治療不妥當,當晚開始昏迷發燒,無法行走。
與此同時,叛軍隨之而至,逼迫知州,不歸降,便屠城。
……
「屠城?!」
連夜策馬在路上的嵇澤清愕然看着乞丐一樣逃出來的玄七。
玄七精疲力盡點頭。
「屬下從燕北出來,得知左千帆派人送夫人回京,困在計陽,我拿出爺的令牌,叛軍才讓屬下進城找人,找遍了也沒有,我便想應該是左千帆把人接出去,便順着往西的路,算腳程,夫人應該就在幷州附近。」
可玉忠慜在東線沒討着好,左千帆在缺糧缺人的情況下,也打得他焦頭爛額。
他有些急了,一心想着兩線並進,打下宋州,再加快攻破幷州城池的速度,不惜激怒天下人,遺臭身後名,連屠城都搞出來了。
嵇澤清手背青筋一根根暴起,罵道:「蠢貨。」
玄七擔憂道:「爺,夫人可能在城裏呢。」
嵇澤清沉默。
玄七緊張望着他的這個主子。他知道,主子一向心狠,兒子都能țů⁹當棋子去釣玉忠慜,換取利益。
自古梟雄,幾乎都拿妻子當玩意兒。
大業在前,他會心軟嗎?

-19-
嵇澤清猶疑了一瞬,當即決定趕往幷州。
可就是他一瞬的猶疑,幷州已經被差不多屠了個乾淨。
叛軍沒有久留,似乎被什麼人追在後面,匆忙逃了。
嵇澤清站在城牆上,嚥了咽艱澀的喉嚨,許久才啞然找到聲音,「傳信給玉忠慜,他要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老子不陪他玩兒了。」
玄六、玄七對看一眼,趕緊下城樓去傳信。
可身旁一陣風颳過,有個人比他們更快跑下去,踩在幾乎無法立足的屍堆裏,頗有些狼狽地彎腰找尋。
殘陽如血,垂楊暮鴉。
嵇澤清眼前一片血光,他幾乎快看不清誰是誰了。
他念念有詞,不知在祈求什麼。
「我之前嚇你的,那對母子我根本不放心上,我就想氣氣你,讓你有危機感,聽話點,少和我吵……我就是嚇嚇你……
「可是你別嚇我啊,樊莫微,我就你一個妻……」
同一個世界走來的人,躲過了權欲設下的一個岔口,兩個岔口,他們是在哪個岔口分道揚鑣的?
嵇澤清弄不清楚了。
在他回過神之際,身後已是一片屍橫遍野。
他悚然驚醒,掉回頭去找,這片他造成的修羅地獄,他翻開一具具殘肢斷體,害怕找到,又害怕找不到。
他無比希望現在樊莫微活蹦亂跳地衝到他面前給他一巴掌,跟他打,跟他吵,然後他們就和好,一起回家。
家裏沒了她,真是冷清啊。
可是眼前浮現的卻是雪地裏,莫微那無比失望的一眼。
她好像在說:「你走吧,嵇澤清,你對我沒有意義了。」
無論你所謂的愛,還是你的傷害。
都沒有意義。
愛人反目不在一瞬間,而是鈍刀磨肉,各自執刃,避開致命,你割一點,我割一點,年年日日,這麼割過去。某日放在秤上一比,誰傷誰最多,贏家輸家都慘然。
彼此對視一看,白骨森森,不過是兩個骷髏在爭辯。
樊莫微不陪他玩兒了。
嵇澤清頹然跪在屍山血海裏。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再也抓不到她一片衣角。

-20-
我像是一腳踩空,又像是被一刀捅胸,猛然從噩夢裏驚醒。
「阿媽!」
豆大的汗珠淌下,被一隻寬大的手拭去。
我醒了,眼睛卻睜不開,只感覺有個人把我架在膝上,懷抱裏是雪覆草木的氣息。
那人很疲憊,嗓音喑啞,卻還在哄我。
「不疼了,睡吧。」
我昏昏沉沉,記憶裏只有阿媽會這樣哄我,於是我又糊塗了,以爲回到家。
阿媽煮了苦苦的但喝下去就會溫暖的藥湯。
她聲音好溫柔啊。
她擰着小莫微的鼻尖輕輕晃,手指順着眉眼摸到嘴巴。
「你看你的眼睛是一對月牙,臉頰是軟軟的花,嘴脣甜蜜蜜最會講好話……可是這鼻子,整日哼哼哼,哭着要阿媽……」
她問啊。
「莫微呀,小莫微,你怎麼還不長大,不懂得放手呀……」
小莫微緊緊抓着阿媽的手。
夢醒了。
我抓的又是誰的手。
眼皮動彈,我艱難睜眼,發現自己靠在一個堅硬的胸膛,那人呼吸淺淺,寬大兜帽遮住半張臉,鬍子長得把下半張依稀英俊的面容也擋了。
是將軍。
他疲憊掩眸。
斷掉的右手被他重新綁好,我伸出左手,像做夢一樣撫摸了一下他的臉。
明明發燒昏迷前,我還聽見幷州大街小巷的哭嚎,那對小兄妹似乎把我背起來,東躲西藏。
然後他就來了嗎?
他又一次,救了我。
耳畔驚喜呼喚:「姐姐,你醒了!」
我看去,是那對小小兄妹。
真好,他們也活着。

-21-
驚懼病痛交織,我一時失聲,急得說不出話。
左千帆醒來穩住我,說他拿到信了。
因爲我發燒糊塗時揪着他一直說「信在衣服裏」,還喊他「阿媽」,流着淚就是不放手。
他這才無奈把我抱在懷裏。
這還沒有休息到片刻,左千帆又要馬不停蹄地趕往宋州。
這回,我停下追逐他的腳步,不能再跟隨。
可風不停,一直吹在他身上。
他的兜帽被吹落,原來已是半邊星星銀絲摻雜。
曾經過年放燈寫心願,我問他爲何不寫自己,要祝世人。
他說,做將軍的,少有長壽。
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便是「將軍百戰身名裂」。
所以他不求自己,只求蒼天護佑,保全天下萬姓,得以圓滿。
不知爲何,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促使我趕快跑向他,拉住他的手掌,說不出話,慌忙寫下兩個字。
【回來。】
他騎在馬上一愣。
我急得眼睛通紅,非要他的承諾,重重再寫一遍。
【要回來!】
亂風吹散他頭盔下的髮絲,他微微笑,眼睛像一泓清泉,好像發現了我的祕密,心滿意足了。
但他還是沒有給我承諾。
只是小心推開我,說風太大,回去吧。

-22-
我被安全送回京城,帶着那對兄妹。沒有住在嵇家,一方面是不想,另一方面是嵇家被火燒光了。
不知道誰趁嵇澤清出京城時放的火,總之燒得只剩石瓦骨架。
聽說是一個女子放的,還有兩個小丫頭鬼鬼祟祟在起火前裝了許多財寶跑了。
因着嵇澤清勾結玉忠慜的事被查出來,皇帝和京城人恨不能啖他血肉,聽見有人放火燒嵇家房子,高興還來不及,哪裏還會查呢。
於是縱火者得以隱匿於江湖。
不久,疑似從犯的二人也找到了我。
傻兮兮的小女孩,捧起金銀珠寶對我笑,「嘿嘿,夫人!」
我:「……」
帶着「贓物」,鶯兒和霜兒也住進了左家,連同那對兄妹,四個孩子整日吵吵鬧鬧。
鶯兒和霜兒總是在一旁小聲蛐蛐,覺得那兄妹威脅了她們的地位。
「咱們纔是夫人家生的僕人,他們兩個外來的,總湊到夫人跟前,真討厭!」
兄妹倆也告狀。
「姐姐,她們總對我倆翻白眼,真無禮!」
我聽得一腦門官司,頭疼。
左家的老管事卻覺得熱鬧,說府裏很久沒有這樣的鮮活氣兒了。
他眯着眼躺在椅子裏曬太陽,「再等侯爺回來,這裏就可算像個家了。」
又過了一個年關。
孩子們在門口畫虎畫豕以求避邪,點起紅燈籠湊在一起看彼此的願望。
我就靠在廊下,仰頭望着北邊。
然後立春,不落雪了,落很大的雨。
老管事便教幾個孩子在門前立泥人以祈晴。
我還是靠在廊下,仰頭望着北邊。
這一年,我等來很多北邊的消息。
嵇澤清見回朝無望,徹底投了叛軍陣營。
曾經和左千帆是同袍的異族將領阿什烈成爲他最大的敵人,阿什烈不管什麼進攻京城的指令,只一門心思打左千帆所在的宋州。
因爲阿什烈是草原六部安插在漢人中間的一根釘子,當年左千帆的父親橫掃草原割去了他父汗的頭,以血還血,他要還回來。
但也有好消息。
玉橫天守住了計陽。
父女倆在戰場相遇,從來不信女人能上戰場的玉忠慜,被他女兒一箭射中肩膀,負傷落馬,叛軍勢頭一下陷入萎靡。
各州雖有叛有降,但也有堅守城池的忠臣良將,義薄雲天的英雄好漢,各自譜寫出一首首他們生命最輝煌偉大的理想高歌。
戲臺上的南音換了,北曲唱得血淚斑斑,豪氣沖天。
我在臺下聽着。
聽他們唱——
「你看中原板蕩亂如麻,誰來擋豺狼虎豹盡踩踏。」
「百年興亡託付手,擎一杆梨花槍,握一把關雲刀,一個個孤臣棄子,末路英雄,把賊殺,把賊殺……」
忽然有人喚我。
「姑娘。」
我看去。
風高揚。
牆翻燕子,巷滾梨花。
盡頭站着一身素白道服的樊音,她找到我,說她師父卜卦,我可以回家了。
她眼底是熟悉的不忍。
「姑娘,你的塵緣盡了……」
戲臺猛地一陣激烈鑼響,聲厲如雷。
旗杆倒,星斗落,濃墨重彩的戲子在臺上倒下。
哭嚎震天。
「唉呀——殺退了奸臣惡賊,守住了邊疆聖主,累死英雄,魂飛魄散,都來哭咱們的斷頭將軍啊!」
我神魂一震,回頭,渾身顫抖。

-23-
他……
他死在了……陽春三月前的最後一個雨夜。
臨死撐到玉橫天帶兵救援的那一刻,明明就要贏了,叛軍已成喪家之犬,勝利在望,他偏偏就死在那一刻。
我不禁仰頭質問上天。
爲什麼。
你就這麼喜歡悲劇嗎?
「姐姐,你在看什麼?」
披麻戴孝的兄妹倆依偎在我身邊,和我一起仰頭。
左千帆沒有子嗣,老管事便做主收養了兄妹倆爲左家人,這樣,他靈前好歹有個摔瓦送他的人。
我望着天。聽不到任何回答的天。黑沉沉,像那片黑湖倒過來的鏡。
「我在看……」
低喃。
「星星落下來了。」
……
後來樊音的師父多次催促我離開這個世界。
「你本不是這裏的人,因着一段未盡的塵緣才落在這裏,塵緣一盡,你也該回家,不然會魂飛魄散的。」
我說,再等等。
等我看到左千帆的頭顱被玉橫天從阿什烈那裏搶回來,身首合一,葬回故里。
等該死的奸臣叛賊一個個認罪伏誅,受盡唾罵,聲名在史書遺臭萬年。
我說我要等這些事。
師父搖頭,嘆息,「紅塵多少事,不到白雲中。天道無常,世人各有各的福禍,你有多少雙眼睛、多長的壽命看得完?」
她揮動拂塵。
「去吧,去吧……你在此地已留戀太久,故鄉的家人也等你太久了……」
我走了。
並未與那幾個孩子告別。老天沒有把我寫進這個世界裏,大概我離去後便如同塵灰毫無痕跡了吧。
只是臨別前,我望着門口尚還佇立的祈晴泥人,忽然伸手——
將泥人平直的嘴角畫成一個淺淺的彎。

-24-
我回到了家。
卻是從病牀上醒來。原來已經躺了七年。
爸媽鬢髮斑白。阿公在前年去世。阿媽哭得眼睛都模糊了,聽到我醒來的消息,摸索着趕來。
她哭壞的眼睛又在哭了,撲在病牀,抱住我。
「你這個小壞蛋,再不醒來,阿媽就等不起了你知不知道……」
我戴着呼吸罩,輕輕開口。
「……對不起。」
聽到我聲音的阿媽和爸媽失聲痛哭。
隔壁病房卻一陣慌亂。
不一會兒,一個護士過來,說與我一同在婚禮上昏迷的嵇澤清停止了呼吸,宣告死亡。
「請節哀。」
家人擔心望着我。
我只是怔了一會兒,望着天花板,良久,道:「哦。」
很快,朋友們也都聞訊趕來看我。
我昏昏沉沉,一時睡一時醒,大家都以爲我是因爲新郎亡故傷心過度。
確實是傷心,不過不是爲這個人罷了。
家人擔心我想不開,時時陪着我,開着電視,告訴我這些年時代的發展。
這日,微雨。
電視裏在播一條悼亡新聞。
「本市七年前臥底邊境不幸遇難的緝毒英雄在今天終於都回到了家鄉,骨灰葬於烈士陵園,各校學生清明節步行前往祭奠……」
爸媽看了跟着嘆氣,「都這麼年輕啊,真可惜,嘖……你看,這一個還是咱們家鄉的人呢,媽你認得嗎?」
阿媽虛着眼睛艱難辨認,一個個看去,「唔……」
忽然,她停在一個人的照片前,驚訝「啊」了一聲。
「是他……」
阿媽轉身過來拍拍我的手,急道:
「莫微,莫微,還記得嗎?這個哥哥,小時候你被拐,眼睛差點被打瞎,就是他救的你呀!」
他們轉頭看我,都怔住了。
因爲我看清那人的臉,沒留神,淚水次第落下。
照片下,標着他的名字。
他姓左。

-25-
半月後,我出院。
在一個雨天,瞞着家人,獨自前往了烈士墓。
步行。
到了時,斜風吹雨,渾身溼透。
我在一座座墳塋裏,找到了他。
黑白警服,星星在肩,俊眉飛揚,意氣風發。
「原來是你啊……」
我小心翼翼撐傘,爲他擋住風雨,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老天真可惡。
爲什麼偏偏讓我那時眼睛受傷,看不見他。
隔了兩世才把他認出來。
我心裏堵着,重重不解。
所謂的塵緣未消,召喚我而去,難道只是爲了再一次無能爲力見證他的死亡?
正兀自怨恨時,下面一層墓前,一個男人帶着兩個小孩也在祭拜。
孩子們童稚的聲音傳上來。
「爸爸,以後我們也要做警察,像媽媽和這些哥哥姐姐一樣,爲理想付出一切!」
男人微微笑,放下花,摸摸他們頭,牽起他們,慢慢離開。
聲音漸漸遠去。
「守護理想的路可不好走哦。」
孩子們天真蹦蹦跳跳走在雨泥交織的路上,脆生生回答:
「我們不怕!有媽媽陪我們……」
理想。
我垂眸,遺忘在兒時的記憶忽然猛烈翻湧而至。
不斷在柺子手下逃脫的小女孩,被打傷了頭和眼睛,奄奄一息時,隱匿身份臥底邊境的青年救下了她。
帶給一個鄉村醫生幫忙包紮。
可能看出小女孩太痛了,青年便與她講話,分散她的注意。
無非一些哄小孩的話。
問她,以後想當什麼呀?
女孩嘴巴甜,會哄人,指着給他包紮的醫生,「我想做扎丕醫生這樣的人,讓沒錢的小孩也能治好病,平安長大。」
醫生和青年都笑了。
「那很好啊。」
但女孩又苦惱了。
「可是爸媽很快要接我回城了,他們說我只能做城裏的醫生,或者教授、律師,反正要是城裏的。」
小小的人不想長大,真多煩惱呀。
她反過來問青年。
「哥哥,你呢?你現在長大了,你當的是什麼?」
青年沉默了,良久,他蹲下來,平視小女孩。
說他和她一樣。
還在爲理想的成功努力爭取。
爲了所有像她一樣的孩子,在和平繁盛的土地上無憂無慮地長大,這個人願意付出一切。
這就是他的理想。
老天讓我看到,讓我經歷,讓我明白——
他用兩世的訣別來教會一個不想長大的小孩理想的意義,那是一種九死不悔的力量,勝過玉石的貞剛。

-26-
回城後,我從私立醫院辭職,變成了一個像拉丕醫生那樣去貧苦地方給看不起病的人免費治療的小醫生。
爸媽擔心得不行。
「多難啊,莫微,何必喫這種苦啊?」
我執拗要去。
還是阿媽明白我,勸爸媽。
「我看你們纔是還沒長大的小孩子,要學會放手啦!」
阿媽微笑注視我,無比驕傲。
「這是她的理想,你們就隨她吧。」
我淚光閃閃,用力抱緊了阿媽。
這樣風吹日曬的幾年,每次回家,爸媽都說我越來越黑,疑惑我難道還跑去非洲支援那邊的醫療事業了?
我只是笑笑。
再後來, 一次遠行時,我路過一家診所,覺得莫名熟悉, 便在門口停留了一會。
裏面的醫生拉開卷簾門, 狐疑望了我好幾眼。
最後一眼, 醫生在裏面忽然想起什麼, 跑出來,笑道:
「是不是你,欸, 那個小女孩兒?」
我望着依然黑黑胖胖的拉丕醫生, 笑着點頭, 「您還記得呀。」
拉丕醫生拉開門,讓我進來。
「你是帆仔帶來的嘛, 那麼漂亮的女娃, 見一眼就忘不了, 不過你現在咋這麼黑了,比我還黑喲。」
我不好意思摸摸臉,說了自己現在的職業。
醫生愣了愣, 看着我, 半晌, 他垂眸點點頭。
「很好, 很好……」
午後正炎熱, 他讓我去裏頭休息一會, 打開一扇小門。
「山裏的路這時候正難走呢, 你就在這歇會,帆仔以前也總賴我這兒睡午覺。」
見我愣在門口,一副不敢進的模樣。
醫生笑着推我,「沒事,去吧。」
狹窄的屋子,老舊的風扇, 一張硬木牀, 躺下去,被子有陽光曬過草木的味道。
大概真的累了。
我眼皮緩緩打架。
風聲如雨, 打在窗戶上。
恍惚中, 我好像回到那輛行駛在潮熱暴雨中的破皮卡里。
看到一個小女孩滿臉鮮血縮在男人懷裏。
前座司機還在用舊電臺滋啦啦放一首歌。
親愛的你啊,我們好久沒見,你有沒有長大一點……
每一步每一晚,踩住了夢魘……
你會翻過山,看到萬丈晴天……
……攀過千難萬險……
女孩頭上和眼睛的傷被冒出汗水淌得刺痛, 在睡夢裏也不安皺眉。
男人讓司機把音樂關了。
然後拭去她的汗水, 捂住她的耳朵,屏蔽風雨的嘈雜。
他說:
「不疼了, 睡吧。」
可憐兮兮的女孩攥緊他無名指,一滴眼淚無意識落在掌紋,緩緩流過他那條中斷不詳的生命線。
啪嗒。
墜進十多年後的女人眼裏,女人蜷縮起來, 彷彿還在他的懷裏,一臉淚痕,被輕輕地哄睡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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