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曾說,當科學家登上一座高山之後,發現神學家早就已經坐在那裏。
而我確實看見了「神」。
人首蛇身的女媧、長四張臉的黃帝、三頭六臂的哪吒……
祂們巨大的身軀飄浮在空中,早已死去多時。
-1-
隨着年齡增長,再理智的人都會變得害怕死亡,進而開始尋求神靈的庇佑。
我爸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
他曾是大學數學系的一名教授,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而如今,他竟然開始供奉某些神祇,只求祂們賜予他更多的壽命。
一開始我並未在意我爸那些神神道道的舉動,只當是他爲了排遣因我母親突然自殺而帶來的悲痛。
直到他在家裏進行一些奇怪的祭祀儀式,導致火災,燒燬了房子後,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爸被消防員救出後緊急送上救護車,我也在同一時間到達醫院。
我清楚地看見,我爸赤裸着的身體上佈滿了不知道是血還是紅色顏料繪製出的圖案。
那些由雜亂線條組成的圖案看不出具體的模樣,但是出現在六十多歲老人那種褶皺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詭異。
我爸因爲被重物砸傷了腰椎,再加上缺氧昏迷,心臟驟停,被推進了手術室。
警察隨後趕來。
這次失火影響到了好幾戶鄰居,他們是來調查起火原因的。
因爲他們發現了房間被燒壞的監控,所以猜想我這裏應該會有云端儲存的錄像。
我想到在來醫院的路上看見的錄像,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警察看見了那段錄像,我爸肯定會因爲參加邪教組織而受到處罰乃至拘留!
而直系親屬是邪教徒這件事也會對我的工作造成巨大的影響!
見我猶豫,兩名警察對視一眼,態度強硬地讓我交出了手機。
果不其然,他們看見那詭異的宗教儀式時,顯然也和我一樣受到了驚嚇。
名叫「江澤」的警察做了兩個深呼吸,隨後反覆拖動着進度條:「這個圖案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聞言急忙追問,他卻三緘其口。
Ṱú¹因爲我爸還在手術室,我又確實不太清楚這件事的緣由,最後他們只是複製了監控視頻,留下了我的聯繫方式。
至於對鄰居的賠償事宜,我在聯繫他們進行道歉和說明後便全權交給了律師處理。
-2-
手術中的燈在江澤剛走後就熄滅了。
護士推着我爸出來,雖然他戴着呼吸器,但是看上去面色紅潤,不像是剛走過一遍鬼門關的人。
在把我爸送進普通病房後,主治醫生夏正青私底下找到我。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告訴我,經過他們的急救後,我爸的心臟並沒有恢復跳動。然而等縫合了腹腔,準備向家屬宣告死亡時,他又活了過來。
我是物理專業,對醫學術語一竅不通。
但夏正青的這番話說得極爲淺顯,我試探着問:「這種情況很罕見,但理論上並不是不存在,對吧?」
他沉默半晌,回答:「理論上,心臟停跳六分鐘以上就會給大腦造成不可逆的損傷,造成腦死亡。」
可我爸從送進手術室到結束手術,總共過了二十四分鐘。
不知道爲什麼,我的腦海裏再次閃過那片火海,以及我爸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勢匍匐跪在一圈奇形怪狀的神龕中間的場景。
我的毛孔瞬間張開,汗液急促地滲出又被冷風蒸發,使我打了個寒戰。
我看了眼無盡走廊外的天空,鬼使神差地說了句:「這就是神蹟吧?」
夏正青奇怪地看了我兩眼:「我記得秦墨先生是在中科院物理研究所任職吧?2021 年下半年的一場學術論壇會上,我有幸聽過你的演講。我以爲你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可我爸曾是一名數學教授,如今……
然而夏正青似乎並不在意我的立場,他突兀地說了一句:「要是真的有神存在,該多好啊。」
我突然又想到了那些詭異的神龕,下意識反問:「可是,神難道就一定是救苦救難的嗎?」
他沒有回答,轉而交代起了我爸的情況以及注意事項。
並且我們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好友,他讓我有什麼事一定要立刻聯繫他。
-3-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六十四歲的老人。
我以爲我爸得住院三四個月,因此在夏正青的介紹下聘請了一位經驗老到的護工。
並非我不想照顧他,而是我們正在爲一項極其重要的量子隧穿實驗做準備,我們爲此努力了好幾年,我實在分身乏術。
二來論起照顧病人,護工顯然要比我專業得多。
在仔細告知了護工顧慧關於我爸的飲食習慣和生活習慣後,我迅速回了單位,參與進了團隊工作。
幾乎晝夜不分地忙碌了一週後,副院士強制讓我們休息兩天。
我趁此機會去了醫院。
然而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我爸竟然在四天前就已經辦理了出院手續!
一般來說病人出院需要家屬簽字,但當時我在實驗室,不允許帶電子設備,因此夏正青無法聯繫上我。
而他本想以此爲藉口拒絕我爸的出院申請,當然,他這也是爲了我爸的身體考慮。
可顧慧卻利用我爸行動自如這一點來控訴醫院強制病人消費,迫使夏正青在出院證明上籤了字。
我感到一絲怪異。
照理說,顧慧身爲高級護工,我給的護理費是每天八百元,我爸住院時間越久,她的收益就越高。
爲什麼她會如此積極地幫助我爸辦理出院呢?
離開夏正青的辦公室後,我立刻給我爸打電話。
然而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我莫名地有些擔心,當即去了我爸那套被火燒燬的房子。
打開房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香火味直衝腦門。
整個客廳呈現出被大火焚燒過後的黑色,大部Ťū₉分實木傢俱都化成了灰燼,唯獨那些供奉着奇形怪狀神像的神龕完好無損地維持着原狀——它們被擺成一個橢圓形,全部面向圓心的位置。
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地板上、牆壁上,乃至天花板上都用紅色的液體畫滿了出現在我爸身上的那種圖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我盯着牆上的圖案時,竟然看見那些雜亂的線條彷彿有生命一般蠕動了起來,像無數觸手似的。
定睛看了一會後,在圖案正中間似乎又出現了一張像是長着齧齒的嘴巴,黏液狀的液體垂涎在嘴邊。
我本能地感到恐懼,在被吸進那無盡的深淵前,我用盡所有毅力閉上了眼睛。
然而視覺影像還殘留在大腦裏,我的身體瘋狂地戰慄起來,最後竟然失去了意識。
-4-
我是被我爸叫醒的。
房間裏的電線線路被燒燬,無法開燈,只有零星的城市燈光散射進房間。
我爸的臉在這種微弱的光下顯得模糊不清。
我看着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秦墨,我要成神了,你也來吧,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面無表情地說道。
成神?
我懷疑他是被邪教洗腦了,所以纔會做出這種種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來。
我不由得擔心他也會自尋短見,於是急忙拉住他的手:「爸,你聽我說,你千萬別……」
然而我接下來的話哽在喉頭,因爲我手中的觸感不對勁。
黏膩膩、滑溜溜的,像是剛從泥裏拽出來的泥鰍。
我低頭一看,瞬間被嚇得魂不附體。
我爸的整個手臂變成了一條蛇尾一般的東西,手掌部分則分出了更多細長的如同觸手的須蔓,它們躁動不安地蠕動着。
他的雙腿直接變成了長有鱗片的蛇尾,他盤踞着坐在我面前。
只不過他的下半身一直籠罩在我的身體造成的陰影裏,以至於不仔細去看無法看清。
而我一開始覺得怪異的地方,正是他脖子上遍佈的鱗片反射出的微弱的光芒。
我的大腦剎那間變得一片空白,只憑本能驅動四肢瘋狂爬行着遠離了我爸。
那樣的怪物,他還是我的父親嗎?
慌亂中,我的手掌按壓上了一個凹凸不平的物體,我下意識拿了起來。
那正是我爸供奉的衆多神像之一。
黑紅色的神龕裏是一尊面目猙獰的、人面蛇身的男性神像。
我爸蠕動着向我爬來,嘴裏竟然發出蛇信子特有的「嘶嘶」聲。
我尖叫着往後退,直到後背貼上了窗戶。
然而下一秒,我竟然直接穿過了牆體,從半空中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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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應該是摔死了。
然而我卻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但是無論怎麼努力,就是睜不開眼睛。
沒一會我就聽見了夏正青略帶憤怒的聲音:「從七樓摔下來能撿回條命都謝天謝地了,哪那麼容易醒?!即便你是警察,在醫院裏也要尊重病人!」
「醫生,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他。」是江澤的聲音。
「那也得等人醒了才能問啊!」
接着夏正青應該是把江澤趕出了病房。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夏正青隨後又返回了病房。他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我立刻就清醒了過來。
「秦墨,你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是Ţũ⁷沒有任何生命體徵的!」他用力抓着我的手,「但你又活過來了,和你爸一樣!」
「你們到底是什麼怪物?!」
我也想問,我們到底是什麼怪物。
爲了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必須找到我爸。
如果有什麼線索,那一定在我爸家裏。
夏正青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也跟了上來。
因爲顧慧的反常,我對介紹她給我的夏正青也產生了一絲懷疑。
但是當務之急是找到我爸或者我爸留下的線索,其他的我無暇顧及。
在路上我開始覆盤這件事。最開始不對勁的是我爸變得迷信鬼神,而導致他做出這種行爲的是我媽的自殺。
對了!
那段時間我忙於實驗,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而我媽的死訊是我爸傳達給我的。
我媽因爲肝癌晚期,近一年來一直鬱鬱寡歡,而治療過程又痛苦不堪。
因此我沒有對她的自殺產生懷疑,哪怕當時我爸沒有讓我見我媽最後一面就匆匆火化了她。
然而昨晚我爸又說「我們一家人可以團聚了」,這句話表達出的意思是……他和我媽一樣,成神了?!
或許,我媽纔是最Ṱŭ̀ⁱ先加入邪教的人。
-6-
我打開房門,昨晚那如同地獄一般的場景消失了。
沒有血腥味。
地板上、牆壁上、天花板上只留下了大火燃燒過的痕跡,那詭異的圖案彷彿不曾出現過。
而客廳中間那一圈神龕卻還是完好無損地維持着原樣。
難道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那我摔下樓是怎麼回事?
見我遲遲不動,夏正青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這纔回過神來,直接進了我爸媽的臥室。
一個非常顯眼的白色盒子放在房間的窗臺上。
我敢斷定它是火災之後被放在那裏的,因爲那是一個紙盒子。
我急切地跑過去打開了它。
裏面的一張張照片證實了我的猜想。
我媽確實參加了某個邪教組織,而照片正是某種類似於祭祀的儀式。
我媽就像是被獻祭的祭品一樣,被衆人供奉着!
然而更讓我震驚的是,照片的右下角寫有拍攝時間,這些照片分明是在我媽自殺之後拍攝的!
並且手裏的幾張照片的拍攝時間皆是如此!
我還來不及去深想這意味着什麼,就在最後一張照片裏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正是我爸的護工——顧慧!
在陰暗的環境裏,她的臉籠罩在蠟燭燃燒發出的暖黃色的光下,露出一個瘮人的微笑。
她分明是在衝着我笑!
我舉着照片,厲聲質問夏正青:「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搶過照片仔細看了兩眼,隨後解釋道:「我得說,我並不認識她,是護士長說她照顧老人的經驗豐富,因此我才向你推薦的。我問問護士關於她的下落。」
他說完便當着我的面打了電話。
我並不是很信任他的這番說辭,但現在也別無他法。
趁着這段時間,我繼續在房間裏翻找,試圖再找到些什麼。
但是經過大火吞噬,只留下了部分金屬物件。那些我從小學至今獲得的無數數學、物理相關的獎盃從被燒燬的書架上跌落,此刻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夏正青掛斷了電話,緊接着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然而兩秒後他滿臉失望地說:「顧慧給的號碼是空號。」
這樣看來,她果然是早有預謀。
甚至連這個紙盒子都有可能是她放在這裏的。
「但她的目的是什麼?」
-7-
就在我和夏正青面面相覷時,江澤突然走了進來。
「散佈恐慌言論、教唆自殺,甚至有可能涉嫌策劃某些恐怖襲擊活動。」他手裏拿着一個厚厚的檔案袋,向我們解釋道,「最近一段時間我們接到多起自殺報案,而在其中一起案件中,我看見過和你爸身上那種類似的圖案。」
江澤抽出一份檔案遞給我。
裏面記錄的是一名名叫「吳衍」的考古工作者,突然被確診爲精神病,而在被治癒後卻又跳樓自殺。
「在檢查吳衍的遺物時,我在一個筆記本上看見過那個圖案。但是它被畫得凌亂不堪,我不能確定是否和你爸身上的是同一個。」江澤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吳衍的死確實是自殺,但我對他自殺的原因感到好奇,特別是在他的母親自殺、表哥和姨母相繼失蹤之後。而我在調查過程中,同時走訪了其他自殺案件的親屬,發現大部分死者生前都與這個顧慧有過接觸。」
我連忙拿出照片讓江澤確認是否是同一個人。
他點頭:「所以我推斷,這個顧慧應該是邪教組織分佈在本市的一名負責人。近來多起自殺案件跟她脫不了關係。而秦墨,你就是她的下一個目標。」
「爲什麼是我?」
江澤ţų¹銳利的眼神釘在我身上,片刻之後纔開口:「這位醫生說你從七樓摔下來,不到二十個小時,你現在就生龍活虎了?」
我張開嘴巴,囁喏着不知作何解釋。
江澤突然逼近拽住了我的衣領:「聽着,我不管你是什麼怪物,但就目前來看,你並沒有傷Ṭṻ²害別人的舉動,所以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顧慧,防止發生更大規模的死亡。」
夏正青分開了我們,提出疑問:「可是我們要怎麼找到她?」
江澤拿走了我手裏的照片,並在我的手機裏安裝了定位軟件,說他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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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正青接了一個電話後急匆匆離開,我隱約聽到是說他女兒被送去搶救了。
而我則獨自留了下來。
看着地上散落的獎盃,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無能爲力。
儘管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知識都在告訴我世界是科學的,但是在我和我爸身上發生的事情,卻一次又一次摧毀了我的信念。
我突然想起愛因斯坦曾說過「當科學家登上一座高山之後,發現神學家早就已經坐在那裏」,而牛頓等著名的科學家到了晚年也逐漸開始信奉神學,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神?
就在我仰望着無盡的天空,渾渾噩噩地想着是否要再一次從七樓跳下去時Ŧū́ₜ,我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是實驗室的一名學生打來的。
他說實驗用的裝置出了些問題,希望我過去檢查一下。
這讓我如夢初醒,我慌忙縮回了扒在陽臺上的手,隨即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劫後餘生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秦教授,您怎麼了?要是身體不舒服的話我就請其他人過來吧?」
「不用,我馬上過來。」
這是我鍾愛的事業,是我堅定的信念,是我努力的目標,我怎麼能忘了呢?
我立刻打車去了研究所,同事滿臉焦急地跑了過來。
他是即將畢業的博士生,是跟着導師來過來學習的,結果今天在檢查設備時不小心碰倒了一臺高精測量儀。
由於害怕被導師責罵,他纔打給了平日裏表現得平易近人的我。
但不得不說,他的一次不小心確實造成了很大的不方便。在檢查儀器後,我不得不叫來負責實驗工程的同事一起重新進行調試。
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們才弄好。
而今天,正是進行第一次最終測試的時間。
在這樣緊張的氛圍裏,我則因爲父母的事情有些分心。
儘管我一再告誡自己千萬不能不出差錯,但看着實驗室的各種管道,我下意識聯想到了我爸那天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的模樣,令人感到噁心和恐懼。
「秦墨,開始吧。」副院士雙手交握,略帶緊張地說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電流開關。
然而實驗進行不到三秒鐘,真空室裏開始冒出火花,溫度控制裝置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各項檢測儀器界面上的數字出現無規律的跳動,隨即發生了爆炸。
我看着眼前這一幕,一時之間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我面前的一臺高精測量儀突然發出一陣刺眼的白光,緊接着瞬間炸裂開來。
我躲避不及,只好閉上眼睛以免對其造成傷害。
但奇怪的是,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周圍的嘈雜聲莫名消失了,爆炸產生的灼熱感也消失了。
我好奇地睜開眼睛,卻發現我在一間病房裏面,病牀上躺着一個全身插滿管子的小女孩。
-9-
從心電監護儀上來看,女孩的生命岌岌可危。
我湊近看了眼,她的病歷本上寫着名字——夏詩韻。
我的心裏瞬間有了個猜測,接着果然在病人家屬那一欄看見了夏正青的名字。
我不由得猜測:難道我出現在這裏和夏正青有關?
正這樣想着,夏正青就抱着一束花走了進來。
他看見我明顯一愣:「你怎麼在這?」
「這顯然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這已經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況了。
第一次是我穿過牆體從七樓墜落,這次竟然直接憑空出現在這麼遠的地方。
難道是量子隧穿實驗的緣故?
但這僅僅是一個猜測,目前我無法去求證,於是轉而問起了他女兒的情況。
夏正青的妻子懷孕三十二週時因爲胎兒臍帶繞頸導致胎心驟停進行了緊急剖腹產手術,卻因爲大出血而去世;胎兒也因缺氧導致了先天性心臟病,幾乎從出生起就一直住在醫院。
夏正青背對着我放下了手裏的花,然後轉身輕輕撫摸着他女兒的臉龐,彷彿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所以你知道當我發現你父親死而復生的那刻我有多高興嗎?我想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神存在,而他聽見了我的祈求。」
「我是名醫生,我這雙手救活了成百上千的人,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一步步走向死亡。」他直起腰桿,眼含淚光地看向我,「秦墨,你也算經歷過至親去世的痛苦,我想你會理解我的。」
我尚未明白他話裏的含義,就被他猛地撲倒在地,然後往我的脖子上注入了一小針劑液體。
是鎮靜劑、麻藥之類的藥物,因爲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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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間,我彷彿看見了我的父母。
我們身處一片黑色與紅色雜糅的膠狀空間之中,爸媽已經完全變成了人首蛇身,他們的身體飄浮着,定格的臉上全是驚駭之色。
我剋制住顫抖靠近他們,卻發現他們早已沒了氣息。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成神」?
成神即是死亡?
我抬手想要觸碰他們,然而我們三人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晃動了起來。
我這才感受到腳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着。定睛看去,我瞬間頭皮發麻。
腳下是無數觸手一樣的東西,它們綿延着消失在視線盡頭。
而這時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恐懼,直覺般地仰起了頭,果然看到了曾在我爸身上以及家裏的地板上、牆壁上、天花板上看見的那個圖案。
那是一團由黑色和紅色組成的無數觸手與眼睛交纏在一起的東西,在觸手和眼睛的包圍中長着一張掛着黏液的齧齒狀大嘴。
它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我一直身處它的包裹之下卻不自知。
僅僅是直視了它一眼,我便感到了無邊無際的恐懼,迅速而兇猛地侵襲過來。
人類的大腦天生具有自保機制,在如此極端的恐懼下,它會自主地逃避眼前的一切。
-11-
再次甦醒後我短暫地忘記了在昏迷時看見的一切。
但映入眼簾的場景對於普通人來說也絕對無法理解。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地,也不知道眼前這些或長着四條腿,或三隻手的、兩個腦袋的,還有馬臉的、犬身的、擁有翅膀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它們的身上全都畫着和我爸身上一模一樣的符號,現在又都以一種虔誠又飢渴的目光盯着我,而我被束縛在一個祭壇上。
我看見它們跳着奇怪的舞蹈,嘴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那種聲音非常接近人聲,但似乎是因爲太過生澀而無法聽清具體的內容。
直到過了幾秒鐘,它們所有的聲音又彙集成了一段非常清晰且整齊的句子:「羣星歸位,神母降臨,獻祭肉身,天賜神性,永登極樂,不死不滅。」
它們的嘴巴嚅動得越來越快,神情也越來越癲狂。
就在這時,夏正青抱着他的女兒從它們之中走了出來。
因爲它們的身軀大部分遠遠高於人類,以至於我一直沒有發現他。
他把夏詩韻放在了我旁邊,低聲說:「放心吧,你是不會死的。」
我想問他到底知道些什麼。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重新回到了它們當中。
緊接着,它們以祭壇爲中心站成了一個圈,開始對我進行匍匐跪拜。
看到這番場景,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因爲它們如此尊敬我,讓我以爲我的生命並未受到威脅。
然而我心裏的石頭還沒落地,就有一個長着一張恐怖的螞蟻臉的東西站了起來。
它似乎在吟唱着古老的頌詞,然後伸出爪子之類的東西割開了我的頸動脈。
它的速度如此之快,我甚至還沒有感覺到疼痛,就看見了噴湧而出的鮮血濺了夏詩韻滿身。
它們見狀發出了更加激烈的聲音,隨即又喊出了那句「羣星歸位,神母降臨,獻祭肉身,天賜神性,永登極樂,不死不滅」,然後一擁而上,像是即將要渴死一般瘋狂舔舐地上的血液。
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但同時又能感到一股異樣的能量在升騰,像是身體裏的每個原子都在劇烈活動,叫囂着想要衝破肉體的束縛,彷彿下一秒我的身體要爆炸了一樣。
-12-
這種極致撕裂的痛苦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我聽見了激烈的槍聲。
「秦墨!秦墨!」
有人在拍打着我的臉,試圖把我拽出黑暗的深淵。
我本能的求生意志迸發,掙扎着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江澤!他通過定位找到了我!
我下意識想求救,但是因爲被割喉,只能發出「嗬嗬」漏氣的聲音。
「你先不要說話,我們會救你的!」
江澤不是一個人來的。
與之同行的還有數十名武裝警察,此刻正在與那些詭異的東西激鬥着。
它們似乎並不懼怕武器,但也並不想與警察糾纏,因此且戰且退。
而夏正青神色恍惚地抱着他女兒坐在一旁,彷彿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他突然轉頭看向我,眼睛迸發出異樣的神采。
「還有機會,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他癲狂地抱着夏詩韻爬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此時我的痛覺神經大概喪失了功能,只能看見血迸了他一臉。
我很奇怪我的身體裏怎麼還會有如此多的血量。
夏正青撬開他女兒的嘴巴,把我的手腕湊了過去:「寶貝,喝啊!喝了你就不會死了!爸爸求你了,不要離開……」
「沒用的。神性是天生的,而你的女兒獻祭失敗了。」一道女聲從我們身後響起。
我費力翻了個身看去,竟然是顧慧!
「我爸媽呢?」這是我此刻最在意的事情。
「他們已經成神了。而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們。」
她話音剛落,我的身體竟然爆炸了。
但奇怪的是,我的思想、我的感官卻依然存在。
我看見顧慧的臉上出現驚慌失措的神情,她尖叫起來:「不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你明明已經獻祭成功了!」
-13-
我突然感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引力,然後便被拉回到了研究所的實驗室裏。
我看見了副院長和其他同事,然而卻是以一種奇怪的角度。
我這才猛然發現,我竟然是在用以量子隧穿實驗的真空實驗室裏!
副院長按下了開關,無數可見的粒子開始以阿秒級別的速度跳動起來。它們想要衝破勢壘,卻又永遠無法衝破。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竟然成了一顆粒子……或是無數顆粒子。
獲知真相的瞬間, 我再次發生了時空穿越。
不,這應該是隧穿現象!
我再次來到了那片黑色與紅色雜糅的膠狀空間裏,這裏飄浮着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
我剛想走近查看, 想法出現的瞬間便已經來到了其中一個物體的跟前。
然而,眼前的物體讓我再次產生了極度的恐懼。
因爲這是一具巨大的屍體。
她擁有女性的上半身、蛇的尾巴,她的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而在這一片空間裏,還飄浮着長着四張臉的、三頭六臂的、鳥頭人身的……這分明是神話傳說裏的那些上古大神!
這裏,分明是衆神墳場!
在科學信念崩塌後, 我的理智再一次崩潰。
我無法理解所見之景, 更無法接受。
如果有什麼東西能殺死上古大神,那它……會是什麼樣的存在?
-14-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恐懼,周圍的環境開始迅速發生變化。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變化的不是環境, 而是時間。
時間成了實體。
量子隧穿竟然讓我突破了三維空間的限制!
原來這裏不是地球的神界,而是更高維度世界,屬於神母的世界!
我看到了四十六億年前地球誕生之初的場景;我看到了那個黑紅色、長有無數觸手和齧齒的東西來到地球的場景;我看到了生物的演化;我看到了神的誕生, 也看到了神的鬥爭, 以及神的死亡。
神死了。
自認爲無所不能的祂們傾盡全力想打破地球這座牢籠, 卻只是窺見了一點神母本體的模樣,便陷入了極端的恐懼和瘋狂,最終竟然自相殘殺而亡。
在衆神死亡的前一刻, 似乎還有極少數神持有些許理智,祂們部分薄弱的意識逃離了這片墳場,不知所終。
-15-
如果成神的結果是死亡, 那麼那羣狂熱的邪教徒的目的是什麼?
顧慧竭力接近我爸媽的目的又是什麼?
我們一家與她無冤無Ţű₄仇, 如果是爲了殺死我們, 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我想得入了神,下一瞬間竟然又出現在了顧慧面前。
然而此時的她躲在一個黑暗逼仄的角落裏, 腰部中彈, 已經奄奄一息。
她閉着眼睛, 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偉大的神母啊,我是您虔誠的信徒,我爲您提供那麼多祭品,可否允許我榮登極樂?」
我看着她, 覺得可笑至極!
竟然爲了死後的一己私慾,就去蠱惑無數人自殺!
「這就是人類的劣根性,不是嗎?」我的腦海裏突然響起這樣一句話。
「誰?!」
這裏明明只有顧慧一個人!
「我叫楊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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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這個名字我在江澤拿給我的自殺檔案裏看見過。
吳衍失蹤的表哥正是這個名字。
「我想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了, 爲什麼你擁有神纔會擁有的能力。」
當我看到那幾縷逃離墳場的神的意識時,就隱隱有了猜測。
我, 或許就是神的容器。或者說,我就是神本身。
而神,卻是神母的子嗣雜交而出的物種。
他繼續說道:「昔日共工氏撞斷天柱, 顓頊氏命黎和重絕地天通。現在你明白他們的用意了嗎?」
我想到了神界裏飄浮着的屍體,回答道:「爲了保護天下蒼生。」
「在羣星歸位之時,我們能否再次拯救蒼生呢?」
這個念頭一出, 一股莫名的恐懼侵入腦海,使我不寒而慄。
我想楊帆定然也被這種恐懼吞噬,因爲他的聲音再也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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