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照梨花雪

我是一國丞相,年輕時被一個平民姑娘賴上。
她說她母親對我有恩,讓我娶她。
我允了。
可婚後,她將我關在門外,對我視而不見。
我才知道,她有一救命恩人,是我的政敵。
那人死後,她不懼流言,固執爲他收了屍,幾年後鬱鬱而終。
我沒多久也隨她而去。
卻沒想到,我們一同回到了過去。
這次,她毫不猶豫嫁給那人。
而我,選擇了放手。

-1-
祝今朝對我,是有過喜歡的。
那是剛成親的時候。
她出身不好,對陸府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我忙着讀書,科考,有所怠慢,她也不生氣。
她總愛睜着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滿是崇拜地看着我:
「夫君,你的字是我見過最好的。
「夫君,你爲何長得如此好看?
「夫君,你想嚐嚐我新學的點心嗎?」
那時的她,嗓音婉轉清脆,像一隻養的百靈鳥,在我身後不停地嘰嘰喳喳。
不過,若我在讀書,她便安靜了,她怕打擾我的功課。
我的父母雖對她的家世頗有怨言,但看在她識趣,從不曾爲難她。
京城的人都說,祝今朝能攀上我,是她莫大的運氣。
她每次聽見,也不惱,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伸手來拉我的手。
我抿着脣,移開視線不看她。
但手沒有動,任她拉着,也任胸膛裏的那顆心臟怦怦直跳。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未告訴她。
這門婚事,並不是她挾恩圖報。
我並不是能被逼迫的人。
我心悅她,在很早很早之前。
可惜,一直到她死。
她也不知。

-2-
在拜相前,我是戶部尚書陸道遠家的獨子,陸執。
幼時,祖母曾將我的八字交予白馬觀的觀主。
她問:「我這孫兒,可有災禍?」
觀主是位落拓精瘦的道人。
據說算得很準。
道人凝神屏息一刻鐘後,眉頭輕輕皺起。
祖母的心便提到了嗓子口。
「險ṭű₀象環生。」道人沉聲道。
祖母拉着我的手頓時抓緊。
我喫痛,叫了一聲。
「但有一線生機。」道人思索半晌,開口。
祖母滿懷希冀地看着他。
「有一人,或可爲他擋災。」
他說,我八歲生辰那日將遇險。
而在那天。
有一人,會爲我而來。
我聽不明白,懵懂地跟着祖母回府。
後來,祝今朝在我懷裏閉眼。
我痛徹心扉。
終於明白,一切早已註定。
也回過神,道人爲何會說那句:
「陸公子,珍惜眼前人。」

-3-
兩年後,我八歲生辰那日。
祖母滿眼複雜地允我出府。
恰是花燈節,滿街人潮湧動,熱鬧非常。
小廝們跟着我,防柺子。
然後,我看中了一盞花燈。
它用輕紗罩着,上面是時興的小人畫,一動起來,便活靈活現。
Ṱü⁶
我走到攤子前,伸手想拿。
突然,一道清脆軟糯的嗓音響起:
「哥哥,要付錢的。」
我低頭一看,只見一個穿着鵝黃襦裙的女孩正抬眸看着我。
一雙眼睛又圓又亮,彷彿整條街的燈火都聚在了那雙乾淨清澈的眸子裏。
「今朝,回來。」
「哥哥摸一下沒事。」
攤販是位婦人,聲音溫柔。
她抱歉地朝我笑笑,故作生氣地朝女孩看了一眼。
女孩調皮地朝婦人做了個鬼臉。
她很靈動,像一條怎麼也捉不住的魚兒。
我看着她撲進婦人懷裏,撒嬌Ṭú₃道:
「阿孃,我實在喜歡,一定要賣嗎?」
說這話時,她粉白的臉肉嘟嘟的。
陸執抬起的手蜷了蜷。
「今朝,回去阿孃再給你做一個,好不好?」婦人哄着她。
女孩聞言,重重點頭。
旋即轉頭,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問:
「哥哥,你要買嗎?
「這是最後一個了,我給你便宜 2 文。」
她裝模作樣地學着大人,稚嫩的小手擺出個二。
陸執覺得自己變得很奇怪。
他愣愣地點頭,慌忙將腰上的荷包盡數交給她。
女孩和婦人驚了一瞬。
「哥哥,你不會數錢嗎?」
女孩新奇道,她從陸執荷包中拿出八文錢,然後還給了他。
陸執收回荷包,養尊處優的手提起那盞燈。
他轉身欲離去。
卻聽攤子後,婦人正調侃女孩:
「一毛不拔的今朝,竟這麼大方。
「是不是看哥哥長得好看?」
陸執往攤後看了一眼,那女孩埋在婦人懷裏,不好意思道:
「阿孃,你別取笑我。」
那張軟軟糯糯的臉,他想戳。

-4-
賣完燈,她們要走了。
陸執徘徊在周圍。
他腦中冒出一個陰暗的心思。
他想將那個小女孩帶回家,只和他玩。
女孩在這時看見他,朝他高興地招手。
她另一隻手被婦人牽着,很乖。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這裏瞧瞧,那裏瞧瞧。
滿街的燈火都聚攏於她一身。
陸執覺得,他和萬物,好似都置身於黑暗中。
除了她。
急促的馬蹄聲在街上乍然響起。
變故突生。
人羣頓時一片混亂。
陸執在擁擠中,被擠到馬路中間,倒在了地上。
馬蹄高揚,就在他頭上。
耳邊是女孩的尖叫聲。
他閉着眼。
感到一股大力將他抱起,扔向旁邊。
隨後,是濃濃的血色,遮蓋了他的眼。
「阿孃!」
這次,她叫得悽楚。
八歲的陸執早已開蒙。
他突然想起了,兩年前道人爲他算的命數。
他說,有一人,會爲他而來。
爲他擋災。
這一刻,他懂了。

-5-
當街縱馬的,是丞相夫人家的侄子。
賠了一筆錢,便算過去了。
祖母帶他去那個女孩家,爲了定親。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祝今朝。
祝家的人將他們恭恭敬敬迎了進去。
聽見來意,她的父親眼睛都瞪大了。
不顧她孝期,便慌忙應下。
今朝躲在門外,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
她傷心地看着他。
然後,她走了進來。
緩緩地,拉住他的小指。
「哥哥,你能陪我玩嗎?」她帶着哭腔道。
她在害怕,在難過。
拉着我的手不停顫抖。
在祝家不過待了短短半個時辰。
我便察覺出,她在家並不好過。
她將對母親的依賴,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需要我。
我有些高興地想到。
可下一秒,那句「擋災」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我看着笑盈盈坐在主位上的祖母。
伸出手,狠狠將她推開:
「祖母,我不喜歡野丫頭,我不要娶她。」
我也哭了。
她一怔,放開了我的手。
很決絕。
就像後來,我身邊有了黎婉,她不再打開的院門。

-6-
我十六歲時,祖母纏綿病榻。
她將我和父母親喚到牀前,叮囑科舉後一定要將祝家女娶回家。
然後撒手人寰ţṻ₊。
她不知道,我的父母並不願意。
父親是戶部尚書,他想要我走的路,比他更高。
我需要一個岳家託舉我。
而那個人,是黎婉,黎丞相的女兒。
所以,我到了適婚年齡時,他們並沒去祝家提親。
而是讓我和黎婉走近些。
我聽從了。
那個幼小的孩童,有着一雙大眼睛的祝今朝,被我拋在了腦後。
即使,我事無鉅細地,知道她的所有。
但我要的,是前程。
不過這樣想的人,不只我。
黎婉也要前程。
她想要的,是當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們分道揚鑣。
父母着急了。
因爲京城誰都知,我和黎婉快議親了。
若黎婉當真入選。
和她有過曖昧的我,便成了燙手山芋。
難保皇家不會介意。
我的親事頓時擱置了。
父母親每日急得上火。
就在這時,祝今朝出現了。
她攔在我下學的路上,還是活潑靈動的模樣。
我沉寂的心猛地跳起。
不同於默默關注,這次,她就站在我面前。
多年前的感覺,再次重現。
我聽見她自我介紹,嗓音嬌俏。
綠色粗布麻衣穿在她身上,卻也沒勝過她自身的鮮活盎然。
她說她被逼婚,希望我給她想個法子。
大盛律法,男女十八歲未嫁是犯法的。
她十五歲,已是適婚年紀。
她說,她若脫困,定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紅着的臉,漸漸冷下來。
祖母想讓她爲我擋災。
而我,不想。
我希望她平安、喜樂。
即使無我。
可我的貪念,是我想擁有她。

-7-
我告訴她,需要回府想一想,明日給她答覆。
她笑着答應了。
那一晚,我站在窗前,凝視着夜幕中的冷月,心下惶然。
祝今朝是我的命數。
沒人比我更清楚。
我看見她時,那顆怦然跳動的心。
想靠近,又怕灼傷。
我有許多法子幫助她脫困。
解決一個祝家,是說句話的事。
可她說,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我如何甘心。
道人的批言一一應驗。
他卻未告訴我,我和她的結局。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際泛白,陽光刺破黑夜。
光輝將我籠罩。
我換了身衣服,騎上快馬,去了離城數十里外的白馬觀。
香客衆多。
我耐着性子,求見觀主。
「觀主雲遊去了。」
道人沒在。
這便是命運。
我回到府中時,夕陽已經下墜。
最後一抹晚霞將要收盡。
天地間,瓢潑的大雨嘩的傾倒而落。
我換了身月白衣衫,整理着裝,心想,她或許會喜歡我的臉。
那時,我將抉擇交給了上天。
若她還等着我,我便隨心所欲。
街上沒有行人。
只有我的馬車疾速駛過。
馬車停在巷口。
我撐着傘,疾步而行。
到了拐口時,我突然慢下腳步,然後看到了她。
孤零零的,等着我的她。
心口的大石猛然墜地。
淒冷的月光下。
狹窄的巷道。
祝今朝執着地站在那裏。
她很愛笑,像個小太陽,溫暖赤誠。
我聽見她說:「陸少爺,你總算來了。」
你看,她也在等我。

-8-
我是故意的。
故意不告訴她,我想的法子,是娶她。
但我又有一絲不忍。
因爲今朝對我的世界一無所知。
她是真的,會喫盡苦頭。
我知自己卑劣,卻怕她棄我而逃。
於是,每次答非所問,都是爲她設下的陷阱。
似是而非。
傻姑娘就這麼鑽進了我的圈套。
說服父母很容易。
我將當年的事盡數告知。
我說,她可以爲我擋災。
只一句,他們便同意了。
在無數個夜裏,我寬慰自己,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她曾託人給我送信,問爲何法子是娶她?
她說,能不能見一面?
我沒有回,只是讓人告訴她,大婚前新郎新娘不能見面。
她聽話,不再尋我,安心待嫁。
我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少年郎。
娶了今朝後,人人說我矜貴清俊,知恩圖報。
陸家的名聲水漲船高。
而她一無所知。
大婚那日,喜房的燈燭燃了一整夜,我坐在院子中,喝了一夜的酒。
我不是故意冷落她。
只是,卑鄙的人,看見一顆熱忱的心,會自慚形穢。

-9-
婚後,今朝好似一滴油,在平靜如死水的陸府,驚起漣漪。
她是個活潑的性子,坐不住。
找不到我,她便去陪母親,帶來一片熱鬧。
母親雖不說,可我知,她喜歡今朝。
今朝喜歡我,她想對我好,懷着一往無前的勇氣。
我桌上,她做的點心湯盅連連不斷。
她還在學字,很努力。
有時候,我來了,她也沒發現。
我不喜歡,她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
於是,我說,教她學字。
她高興極了。
起初,我拿着教尺,盯着她專注的側臉會出神。
後來,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羞澀漸漸爬滿泛紅的臉頰。
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是她的,也是我的。
時間緩緩淌過。
我將她抱在懷裏,忍不住,剝開了她的衣裳。
她閉着眼,眼睫又密又長,像蝴蝶般輕輕顫抖。
細白的指尖,緊緊攥着我的衣襟。
我讓她睜眼看我。
她聽話,睜開眼。
清澈的湖水明眸中,盛滿了一個我。
只有我。
多年的念想,一朝如願。
我心裏升起了密密麻麻的殘忍,想將她摧毀,狠狠摧毀。
直到她抱緊我,泣聲叫我。
「夫君,夫君。」尾音微顫,帶着媚色。
她以爲,這樣我就會放過她。
可等來的,是更殘酷的鞭撻。

-10-
花燈節那日,我陪她去給母親上香。
然後,我們去了街上。
她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哪裏都想瞧瞧。
我怕她走丟,便將她護在懷裏。
今朝很乖,牽着我的衣角,眸子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們去猜燈謎。
那盞最漂亮的花燈,在她眼中綻放出別樣的美麗。
她喜歡它。
我自然願給。
但我沒想到,黎婉也在。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懷裏的今朝,意味不明地轉過了頭。
我想起了前日父親將我叫去書房,問:
「黎家那姑娘從宮裏出來了。
「黎丞相問我,是否還願結親?
「你怎麼想?」
我讀書十數載,爲的就是入朝堂,站在黎丞相站的位置。
父親託舉不了我。
黎相卻能。
母親說,可以讓黎婉做平妻,掌管家宅。
今朝,依舊有名有分安穩養着。
於我來說,這是兩全的法子。
可於今朝,卻是莫大的羞辱。
那時我想,以後定要好好對她,彌補她,讓她消氣。
只要我最愛的是她。
她應不會介意黎婉。
可我忘了,今朝也是個烈性女子。
她做得到,君若無情我便休。

-11-
黎婉撲在我懷裏哭時。
今朝站在人羣中,愣愣地看着我們的方向。
我看見了,她的淚水。
她無聲地哭泣着。
像一隻瘦弱的小貓。
我的心,好似被揪作一團,想到她身邊。
可是黎婉緊緊拉着我,說她對不住我,又說,她嫁進來後,定會好好幫扶陸家。
街上,錦衣衛穿着飛魚服匆匆而過。
打頭的那人我認識。
是指揮使裴鈺,性子極冷,也無情。
可是他竟停下了。
站在了今朝面前。
他好像在問她,遇到何事?爲何哭?
我看見今朝的口型。
她說,她迷路了。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心中不安,察覺他們好似認識。
今朝面對世家的人,總會帶着一絲怯意,怕自己出醜。
怕他們看輕她,然後看輕我。
可在裴鈺面前,在京城的冷麪閻王前,她彷彿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而裴鈺,那個衆人聞風喪膽的修羅,臉上竟出現了無奈柔和的神情。
他領着今朝往街口走。
明明連衣角都沒碰到,可他們周圍,彷彿有一堵無形的牆。
而今朝,被護在中心。
裴鈺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我推開黎婉,急急尋過去。
隨後便徹底愣住了。
我聽見今朝說:
「大人,剩下的路,今朝想自己走。」
嗓音透着信賴。
是連我也未有的那種信賴。
裴鈺垂着眸,冷峻的臉藏着只有他知道的祕密。
燈火葳蕤中的今朝,映在他的眸子裏。
只有她一人。
良久,裴鈺輕輕「嗯」了一聲,嗓音溫和。
他站在街口,目送今朝離去,神情隱在暗處,模糊不清。
但那雙眼睛裏的情緒,我一眼洞悉。
錦衣衛指揮使,心裏有人。
而那個人,是今朝。

-12-
那晚,我去了書房。
而今朝,未來找我。
我們陷入了冷戰。
我是因爲裴鈺。
而她,是因爲黎婉。
裴鈺父親是親王,母親是當今陛下胞妹。
當初雙雙爲了護皇帝而死。
只留下了一個幼子。
皇帝看重裴鈺。
他身份貴重,若要今朝,我留不住她。
於是,我同意了父親的提議。
我想要權勢。
放榜那日,我高中榜首。
而今朝,腹中有了我的孩子。
雙喜臨門。
她摸着肚子,滿懷希冀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想聽我說些什麼。
我迎着那樣的目光,突然不忍,可還是冷着心道:
「父親,母親,陸府需要一個能持家交際的主母。
「我想迎娶黎婉,做平妻。」
她眼裏的光碎了。
我想,再等等。
等我坐到高位,定會補償她。
我會解釋,告訴她愛的,自始至終,只她一人。
統統都是我以爲。
卻忘了,人的心,是會冷的。
今朝對我的喜歡,從黎婉入府後,一點一點消退。
當我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她倉皇躲開時,一切就再也不能挽回。
可是,那時的我不知。

-13-
黎婉與我做了一個交易。
她身子骨弱,不能生育。
便想要一個今朝的孩子。
作爲補償,她會讓黎相將手中人脈大半給我。
這是一樁很誘人的買賣。
於是我同意了。
我拉着今朝的手,說:「今朝,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ťů¹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冷笑一聲,背過身不再看我。
「隨你們。」她冷聲道。
無情,也無淚。
她沒鬧,我原應鬆口氣。
可不知爲何,心中卻十分慌亂。
後來,清風院的大門不再爲我敞開。
我漸漸意識到,今朝放棄了我。
但她不能離開。
因爲大盛只有男子能休妻,女子不能休夫。
而我不可能和離。

-14-
瑾兒功課極好,幼年就有神童之名。
他尊師重道,孝順長輩。
只是,與今朝的感情淡漠。
他交的朋友越多,便越以有一個沒有助力的母親爲恥。
這是大多數人跨不過去的階級鴻溝。
他尊的師,重的道,都只是在爲自己的前程鋪路。
瑾兒像我,自私自利。
而黎婉對此樂見其成。
這些年,我在朝堂已站穩腳跟。
偶爾,我會去清風院,看一看她。
即使相對無言。
我想,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哄哄她,彌補她。
今朝心軟,定會原諒我。
但瑾兒六歲生辰那日,我失了理智。
和黎婉成婚兩個月前,朝堂波詭雲譎,正是黨爭火熱之時。
我和黎相站的是二皇子。
而裴鈺,是皇帝的刀。
他抓到了我們的把柄。
南下前,他將我攔住,讓我離黎家遠一些。
這樣,他能保下我。
我知道,他是爲了祝今朝。
他怕她傷心。
但我要的不是偏安一隅,做個賢臣。
我要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於是,我告訴了黎相。
他說不能讓裴鈺活着回來。
裴鈺去了一年。
每次刺殺都被他躲過。
直到那天,瑾兒滿月,他回京。
我們的人埋伏在城外。
而今朝說她要去上香,爲了瑾兒。
我允了。
跟着去的人回來告訴我,她爲一人收了屍。
我知她良善,沒有進一步問。
直到瑾兒六歲那天,黎相突然問我,今朝和裴鈺的關係。
他說聖上在翻六年前的舊賬,要徹查裴鈺的死因,矛頭指向二皇子。
我不解,問爲何提到今朝。
裴相意味深長道:「賢婿,你難道不知?
「當年爲裴鈺收屍的,正是你的夫人,祝今朝。」
五雷轟頂。
裴鈺,裴鈺,又是裴鈺。
早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
燈火明亮處,祝今朝對他信賴的目光,狠狠刺傷了我。
她說那日上香是爲了瑾兒。
可哪有這麼巧。
我以爲,她和裴鈺暗度陳倉,有我也不知道的聯繫。
怒火中燒。
回府後,我徑直闖進了清風院。
可質問的話語卻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我沒有質問的立場。
因爲,先背叛的人,是我。

-15-
我不再冷暴力。
第一次衝她發了火。
今朝嚇了一跳,但很快冷靜下來,無波無瀾,說她錯了。
她連話也不想和我說。
我勃然大怒,掀了桌子,趕走了丫鬟。
將她壓在身下時,她哭得嗓音乾澀,臉色慘白。
我問她,爲什麼要去收屍?
我問她是不是背叛了我。
她死死咬着脣,不出聲,只是眼裏一片迷茫。
我這才發覺,她不知,她爲誰收了屍。
她久困內院,並不知,裴鈺死了。
那晚,我們有了個女兒。
長得像她。
我取名,珣兒。
珣,珍貴也。
我從來不喜,今朝的注意力放至旁人身上。
哪怕是我們的孩子。
於是,我藉着她沒有養孩子的經驗,將孩子交給了母親。
母親已經不喜熱鬧,黎婉便接了過去。
今朝得知此事時,眼皮顫了顫。
半晌,她都沒有說話。
只是手心帶了絲血氣。
後來的我一遍遍回憶,去想我哪來的底氣,這麼作踐她。
漸漸地,我明白了。
這是社會對女子的壓迫。
她除了陸府,哪也去不了。
因此,只能受着。
她運氣不好,嫁給我。
嫁給了一個混蛋。

-16-
今朝死那天,我正從南邊回來。
冬喜跌跌撞撞從府裏跑出來,跪在我面前。
她說:「今朝快死了。」
她太着急,忘了喊夫人。
而我,雙膝一軟,險些跌倒。
黎相已致仕。
我成了丞相。
這次回來,今朝再也不用受委屈。
我的手中,還拿着給她買的首飾。
她喜歡亮閃閃的東西。
我有錢,再也不用顧忌黎家,可以全心全意對她好。
但是,沒有機會了。
今朝,丟下了我。
我抱着她,去找大夫。
我哭着,求她不要離開我。
可她的臉色灰白一片。
我看着她嘴脣微動。
我俯耳去聽。
她說:「陸執,你放心。
「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不會嫁你。」
她的手垂下。
也帶走了我。

-17-
我要隨她而去。
母親拼命拉住我,說我還有瑾兒、珣兒。
他們兩人,瑟縮地躲在黎婉身後,不敢看我。
「哈哈哈哈。」我大笑起來,笑出了淚。
他們不像是今朝的孩子。
倒像是我和黎婉這種人能生出的孩子。
黎婉白着臉,上前來勸我。
我掐着她的脖子,帶着刻骨的恨:
「我每段時間都讓大夫來看今朝的身子,她身子骨一向好,怎麼我才走半年,人就不行了?」
我纔不信什麼鬱鬱而終。
祝今朝生命力頑強,再鬱結於心,也不致死。
我讓宮裏的御醫來。
黎婉聞言,眼中閃過驚懼,她忙跪下來,哭求:
「陸執,我……
「我……」
她說不出話來。
身後的兩個孩子見她這樣,哪能不明白。
也跟着跪下來,哭求我原諒他們的母親:
「父親,這事傳出去。
「孩子怎麼做人?」
都到了這種地步,他們還是想着自己。
我悽愴地噴出一口血:
「報應。
「真是報應!」

-18-
陸府在我手中興盛。
也在我手中毀於一旦。
我報了官,將黎婉送進了牢獄。
而朝堂上,就在二皇子以爲自己將奪嫡時,裴鈺當年蒐集的證據重見天日。
陛下,等的就是這一刻。
țú⁹將我們一網打盡。
裴鈺是他親手磨鍊的刀,他原是打算死後,再交給太子。
太子和裴鈺自小一起長大,關係甚篤。
裴鈺絕不會背叛他。
但沒想到,裴鈺死了。
在家鄉養老的黎相被抓回了京。
滿門抄斬,誅九族。
我跪在菜市口,無數百姓朝我扔石頭。
瑾兒、珣兒在身後哭泣,哭得撕心裂肺。
屠刀落下時,我閉着眼,落下了淚。
我後悔了。
若重來一世,我不要位極人臣。
我只要一個祝今朝。

-19-
我變成了魂魄。
我看到了今朝,年輕的今朝,好似一瞬間活了過來的今朝。
還是那條巷道,我看着她決絕地將那張婚書拿出來,她說她要退婚。
只要陸府給錢。
我便知,她重生了。
經歷那一遭,她以爲,要讓陸執相信她絕無攀附之意,只要拿錢就行。
錢貨兩訖,陸府才能喫下定心丸。
我看着年輕的自己愣愣地看着她,袖中的手指收緊。
良久,他說:「好。」
我拼命想進入他的身體。
我不願意。
可如今的陸執,還尊重今朝的意願。
他們分道揚鑣。
成了陌路人。

-20-
我只能跟着陸執走。
和上一世一樣,黎婉沒有入宮。
黎家仍舊轉頭來找我。
沒有祝今朝,陸執很輕易就答應了。
我如一頭困獸,只能看着事情往更糟的方向而去。
當聽到裴鈺和她要成婚時。
我整個人,好似成了一尊泥木雕像,滿心絕望。
果然,沒有我,他們會在一起。
他們那麼般配,站在一起,彷彿天生契合。
旁人再也插不進去。
這是我上一世的夢魘。
而這一世,我連和她站在一起的資格也沒有了。
陸執要陪黎婉去買首飾。
我跟着去。
一眼看見了她,笑眼盈盈的她。
祝今朝已經許久未這般笑過。
裴鈺將她護着,就像在那條燈火葳蕤的長街上。
她是他的中心。
我不喜歡帶今朝出門。
她以爲,我是瞧不上她。
但不是,而是一個更難堪的理由。
我希望她滿心滿眼皆是我。
只是我的。
這樣陰暗扭曲的心思,我不敢訴諸於口。
但裴鈺不同,他總是默默陪在她身旁,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話不多,可每一句,都有回應。
黎婉欺負她時,裴鈺會護着她。
有那個人在,她永遠不會孤立無援。
而陸執叫住她那刻,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厭煩。
她早就不喜歡我了。
陸執被她的眼神燙了一下,垂下眼,袖中手指緊握成拳。
我瞭解自己。
他派人守了祝今朝多年,現下放棄她,也只是緩兵之計。
等他站穩腳跟,他會將祝今朝搶來。
不管她願不願意。
但,他沒想到。
認出祝今朝是塊璞玉的,還有裴鈺。
事情不受他控制。
陸執慌了。

-21-
我得到身體控制權時,是祝今朝嫁給裴鈺的第二天。
一切不能挽回。
可我不甘心。
於是,我逃了婚。
我只要祝今朝。
可她不要我了。
她怕我。
我知事有變故,但還是用裴鈺會死的事威脅她。
我瞭解她。
她果然動搖了。
我鬆口氣,裴鈺卻在此時趕了回來。
他氣勢凌人,面目寒霜。
進來時,首先去了祝今朝面前,將她抱在懷裏輕聲安慰。
她害怕地攥緊他的衣襟。
慘白的臉色漸漸回暖。
丫鬟扶着她回了房。
她一眼都沒有看我。
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我不應該嚇她的。

-22-
裴鈺果然是重生的。
我回來的時機太晚,黎相二皇子的暗地勾當全被捅了出來。
我雖逃了婚,但活罪難免。
好在我還未做官,那些事,並沒沾手。
依舊是誅九族,念在陸府情況特殊,我家只被判了流放。
黎婉撿回了一條命。
但她身子骨不好,被折騰到半路,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陸家被流放到北邊,天寒地凍。
我手腳生了瘡,背上滿是鞭痕,蓬頭垢面,比乞丐還狼狽。
後來,一塊巨石從山上滾落。
我躲避不開,斷了一條腿。
八年後,太子即位,天下大赦。
我的父母皆已去世。
這世間,只剩我一人。
還有遠方的她。
我想去看看她。
便一路乞討,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到了京城,滿身膿包,臉上也是。
京城還是繁華的模樣。
天色微亮, 街上攤販開了張, 漸漸升起煙火氣。
我躲在能看見裴府門口的角落, 想在死前悄悄見她一面。
聽聞, 她和裴鈺只生了一個女兒,六歲ṱū́ₘ半。
取名爲錚,裴錚。
她出生那日,皇帝下旨,大盛女子,可以休夫。
尤爲優秀的, 甚至可以入朝爲官。
錦衣衛指揮使爲他和今朝的女兒, 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到了上衙時辰, 裴府的門緩緩開了。
一身暗紅軟袍的裴鈺走了出來。
他還是英挺俊朗的模樣, 眼神沉穩堅毅, 嘴角帶着柔和的笑。
在他的背上,一個穿着翠綠襦裙的女童睡眼矇矓, 含糊問道:
「爹, 今兒你帶我?」嗓音稚氣。
裴鈺淡淡「嗯」了一聲, 緩緩解釋:
「善仁堂開學,你娘忙。」聲音低沉溫和。
女童聞言, 閉上了眼,又睡了過去。
善仁堂是裴家開的免費學堂,專收孤苦的女童, 教她們認字, 和一些傍身的技能。
等她們長大,也不至於毫無生存能力。
祝今朝在那裏當老師, 她從沒放棄過學習。
京城的百姓,提起裴家,和主母祝今朝, 都是連連稱讚的。
他們叫她祝老師,而不是裴夫人。
這就是我和裴鈺的差別。
他從不怕她高飛。
他甚至,樂見其成。

-23-
不多時,裴府門口,一道溫婉纖瘦的身影徐徐出來。
我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淌下了淚。
她衣裙樸素簡單,柔白的臉上帶着幸福的笑意。
裴鈺看見她,眼神化成了水。
他彎下腰, 祝今朝在女童臉頰上親了親。
女童睜開眼, 發現是娘,便捧着她的臉猛親,弄得祝今朝一臉口水。
裴鈺啞然失笑, 騰出一隻手拿出帕子, 認真給妻子擦了擦。
然後,低頭在她脣上留下一吻。
祝今朝頓時紅了臉,嗔怪地看他一眼。
兩人沒說幾句話。
可無人能插進去。
一家三口分別,往各自的路走去。
女童安穩待在她爹的背上, 大睡特睡,還流着口水。
裴鈺面不改色,路過我面前時,擲下幾個銅板。
他沒有認出我。
再也無人能認出我。
我的報應, 就是,死在角落。
獨自發爛發臭。
帶着懷中的退婚書。
那個姑娘,再也不會回來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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