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年輕時是京城聞名的傻白甜。
同齡的貴女們有一個賭約,賭她出嫁後幾年會香消玉殞。
可直到我快及笄了,阿孃還是活得好好的。
曾經的賭約最長的一年也過去了。
阿孃卻在這時被父親的三個妾室害到垂危。
我將自己推銷給了後院龍潭虎穴的混世小公爺,只求換阿孃一命。
原本以我的家世,連公府門檻都攀不上。
可主母一聽是我是阿孃的女兒,當即便拍板敲定。
只因這些年阿孃能安然度日,皆是我替她爭鬥。
-1-
公府那位曾挽弓射大雕的縣主娘娘親自騎紅馬陪我去搶阿孃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闖入內宅,遠遠聽見嗚咽哭聲。
一進門,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悲泣。
我已顧不得身邊身居高位的貴客,嚎啕着奔向臥房。
出來時,頭纏白布,眼角是乾的,只見淚痕。
父親與三位姨娘正簇擁在貴客身邊,低眉順目。
我當着所有人的面兒,將管家的對牌與印章,交給了三位姨娘中最美貌的那個。
「阿孃臨終前,最屬意您當家,還請您不要辜負了她的期望。」
「從今往後,這內宅之事便拜託柳姨娘了。」
柳姨娘雙手接過,嘴角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仗着貌美,整日高昂着頭,十次裏有十一次不拿正眼看人。
平日也是最喜歡與我嗆聲的。
此時那高傲如孔雀般的頭顱卻叫管家的職權輕易壓低。
看我的眼神親近如親女,已然將自己脫胎成續絃嫡妻。
「姑娘放心,我未出閣時便是當家的一把好手,如今終於有施展之地了。」
「你且擎好,姨娘定會將姐姐的喪事操辦得風風光光!」
她又哭了幾聲我可憐,還沒出嫁就沒了娘。
說的好像我孃的死跟她沒關係似的。
隨即一陣風般張羅開我孃的喪事,東令西斥,好一副大娘子的做派。
渾然不顧在場各異的目光。
父親是外男,不好在縣主跟前多待,只見了禮便告退。
其餘人也無資格接待縣主,隨之離開。
唯餘我陪侍這位降尊紆貴的客人。
「姑娘節哀,到底沒能救下你母親,本縣主雖有心,卻無力左右生死。」
言下之意,是她已踐諾,哪怕結果不如人意,我也要履約。
我手捧那盞沏到濃紅的楓露茶,施然跪下。
「您已經盡力了,是阿孃福薄。姜嫖驟然喪母,心中愛重無所寄託,娘娘慈愛親和,今後我願如從前侍奉阿孃那般孝敬您。」
「還請娘娘垂受姜嫖一片拳拳之心。」
方纔那一出,便是交給縣主的投名狀。
過了好一會兒,腕都酸了,茶也溫到恰好入口。
纔等來手上重量一輕。
縣主滿意地啜飲了一口茶,又親自將我扶起來。
「好孩子,可憐見兒的。」
「往後,我便是你的母親。」
「你不必再這般事事熨帖,時時緊繃。」
「想哭便哭吧,你是我的女兒,沒有人可以指摘你。」
我又嗵地跪下,伏在她膝上失聲痛哭。
「阿孃……」
她想展現慈母的姿態,我便要被觸動到涕泗橫流。
不將戲做ƭũₑ全,接下來的戲又該怎麼唱下去呢?
-2-
柳姨娘正是上頭的時候,爲了討好我,鞏固大權。
將阿孃的葬禮辦得極爲體面。
下葬時挑挑揀揀,請風水先生在祖墳裏定位。
先生挑選了一處風水寶地,說此地女利,葬者必誥命加身。
話這樣衆目睽睽之下說出來,柳姨娘急於立賢名,縱使眼饞也還是故作大度,決定將阿孃葬於此處。
父親卻在此時跳出來阻止,說阿孃短壽不吉,不宜葬進祖墳。
柳姨娘終於有理由將這寶地昧下,裝模作樣地惋惜。
叫先生另找一處好地方。
卻沒見父親說這話時,摟着孩子的徐姨娘,弱柳扶風的何姨娘,都偏過頭去。
一句誥命加身,叫三個女人眼熱。
最終阿孃葬在了青山觀後一處安穩地,清幽寧靜。
青山觀是公主出家修行之處。
我爲阿孃守墓二十七日,就住在這裏。
小宛回去爲我取衣裳,歡欣得像小雀。
「家裏爲了那塊墓地鬧起來,主君都住在官衙躲清靜了。」
我燒了三柱香敬告阿孃。
「您嫁的不是良人,連祖墳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竟然藏着一塊大凶之地。」
父親之所以不表態,是因爲他自己也看中了那塊地。
他何嘗不知道自家祖墳平平?所以這麼多年後代也平庸。
既出了一塊風水寶地,管它女利男利,都得利他自己。
可惜。
「以後無論誰葬在那裏,都會遺禍子孫的。」
此時就開始爲此爭搶,未免太早,實在浮躁。
等他們死了,我就把他們棺材疊棺材,全葬在那裏。
一家人整整齊齊的。
誰也不用爭了。
-3-
父親一共有三妾。
柳姨娘美貌,徐姨娘有子,何姨娘是心心相印的有情人。
這三個女子滿足了他所有的需求。
唯一的缺點便是孃家都對他無所助益。
於是他又哄騙了阿孃這個出了名的傻白甜,來填補這個缺漏。
可內宅之中哪裏還有阿孃的立足之地?
出嫁前八年,有外祖家護着,一切倒還相安無事。
第八年,外祖父外調出京,家中的魑魅恍如沒了封印般開始作祟。
阿孃雖單純,到底是大家閨秀出身,起初也能應對一二。
可自從她生下一雙兒女,內宅之中的爭鬥愈發不擇手段。
哥兒叫人害死,阿孃大受打擊,精神潰敗。
我再機敏也終是年幼,又是小輩,天然矮了一頭,許多事兒心有餘而力不足。
阿孃勉強能自保,稚兒卻時刻暴露在危險中。
於是我去信請外祖母家將姐兒接走撫養。
爲此捱了一記重掌,掉了幾枚乳牙。
從此開始與三位姨娘周旋。
這麼多年,竟生生守住了管家權。
叫她們心存忌憚,不敢輕易對阿孃出手。
終究百密一疏。
太妃素愛修行,爲了死後飛仙,要三對年齡不同、八字契合的男女充當座下金童玉女。
父親急求升官,攀權附貴,將我的八字遞了上去。
偏偏就選中了我。
明明數日前還接到外祖母來信,說爲我挑中了好郎君。
阿孃說等太妃修行結束,便帶我歸寧,好好待些日子,商議我的終身大事。
卻沒想到,寥寥數日,再歸來時,她卻病重垂危。
父親不願我救治,讓妻妾失和之事傳出家門,壞了他多年內宅安寧的名聲。
堵了我所有的路,叫我求告無門。
我將自己待價而沽,賣給燕國公府。
門房欺我家世不顯,可我知道,縣主一定會選我的。
終究還是太晚了。
可日子還要過下去。
-4-
在青山觀中,我日日茹素清修,每日晨起去爲阿孃上香掃墓。
與女道們同喫同住,接待香客,儼然已經融入。
這日清晨,我正在阿孃的墳前換貢果,掃落葉。
耳邊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小仙姑,你知道如何回觀嗎?」
我回頭,便見一個衣着緋紅的公子,逆光站在臺階上。
此時山中之晨,溼霧朦朧。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見我面帶警惕,將手中竹帚護在身前。
他眉眼含笑:「是我唐突了,這後山從前常來,不知今日爲何兜兜轉轉迷了路。」
「還望小仙姑能指點迷津。」
我手指微松。掃開竹林旁的落葉,一瞬間似撥開雲霧,露出一條小路來。
「今日霧重,近來又添了新冢,格局有變,原路而返只怕更偏。」
「若想回觀,自此而上可直達角門。」
我側身迴避,也不難忽視他一瞬間微睜的雙眼。
他自臺階而下,擦肩而過時,突然向我躬身:「多謝仙姑。」
待人踏入那條小路,我清掃着阿孃墳前的枯枝落葉,將其盡數堆放在小路入口處。
那條小路便神奇地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待霧氣被光驅散,萬籟俱寂,我上了三柱香。
「阿孃,這便是你女婿了。」
「雖不是您看中的,我也不屬意,但還算是儀表不凡。」
「嫖兒得嫁高門,您可高興?」
那墓碑石料冷,晨時的霧凝在上面。
此時溫度漸高,便結了水珠,慢慢往下流。
我用袖子蘸幹,口中喃喃:「別哭,別哭……」
「我拿的住。」
少有人知,燕國公府小公爺嚴筠喜好奇門遁甲之術。
所創的一門陣法至今仍是禁軍操練必學技,他出了名抗拒入仕,不願署名,只留化名,可少年人哪裏忍得住不留痕呢?
我在他常走的小路上擺此陣,他見了眼熟,總忍不住一探究竟。
卻不料陣法叫人改了,非但不能破,還越走越深。
直至陣眼處,與我相見。
想起方纔人走後仍數度回頭、停步,落在我身上探究的眼神。
我想,這第一步棋,我走的好極了。
-5-
依本朝律例,父母喪者,兒女一年內不得行嫁娶。
若先有婚約,婚期恰在孝期內,則酌情改爲四十九天。
我與縣主有約在阿孃嚥氣前,婚期定在兩月後。
常年修身修心的觀主柳眉倒豎:「叫姑娘剛取了孝布就蓋蓋頭,家裏有人要死了着急衝喜嗎?」
青山觀主,是阿孃的舊友,亦是當初打賭的貴女之一。
她久居道觀,不問世事,只知嚴筠是京城拒嫁榜榜首,卻不知爲何爲榜首。
「你那日見了人,可是什麼混賬種子?若真是個虎狼窩,悔婚也罷。」
「大不了來青山觀出家,同我作伴,也好過在四方牢籠廝殺。」
「任她縣主再彪悍,公府再勢大,大得過觀門牌匾後的皇家?」
我搖頭:「是位翩翩濁世佳公子。」
她不解,既如此,又爲何會登上京城拒嫁榜榜首?
「姨母可記得,每月初七都會有位姑娘帶着兒子來上香?只在觀後的樹上許願。」
「似乎是有這麼個人,還捐了銀子認了根樹枝,專給她一個人掛。」
我看向窗外,參天古樹上的紅綢帶與樹葉一般密,隨風飄起,蔚爲奇觀。
「那是嚴筠的糟糠妻。」
觀主手中的陶杯落在竹蓆上,溼了一片。
我扶住她要拍桌而起的手臂,細細道來。
說是糟糠妻,也不算。
只是這位小公爺自小愛混跡市井,不問前程,更不願入仕。
一心只想做個普通人,去過平凡人生,於是爲自己假作了商人戶籍,裝的落魄。
旁人還以爲他只是紈絝,誰承想高門裏真的會出這樣一個混不吝。
竟然就着這樣的身份在外頭娶妻,闢了一門家室。
直到生了孩子去衙門登戶籍時,上官才覺得事情棘手,捅到國公府去。
縣主原只想將事兒壓了,婚前納妾有了庶長子,雖然於禮不合,卻也不算嚴重。
小公爺本人卻不願意,對那女子情根深種,無論如何也要給人正經名分。
鬧出了好大動靜兒,名聲一下子變得臭不可聞。
哪個好人家願意將閨女嫁給這樣的人家?
一來小公爺平庸,往後最多降等襲爵當個富貴閒人,性子又這樣不拘。
高門大戶每一個得青眼的兒女都有自己的作用,怎麼會浪費在這樣的人身上?
二來他先娶了平民妻,又這樣看重,不願讓其委身做妾,往後姑娘進了門,又如何論正側嫡庶、妻妾尊卑?
若真的任由他一夫二妻,那豈不是出嫁女連帶孃家滿門都成了笑話了?
三來縣主眼光挑剔,她是親王之女,嫁了顯赫的國公府,偏偏生下這麼個讓人頭疼的混世魔王。
若換了旁人,門當戶ẗṻ⁼對的找不着,低娶一個差不多的也就罷了。
她卻不將就,按照她的話,兒子都已經這樣了,若是再找個差不多、撐不起的兒媳,這個家纔要完了。
聽者都糟心,更何況我這個即將要嫁進去的人。
觀主還想再勸,我將新斟的茶水喂到她嘴邊。
「罷了,你即心意已決,我也不好再絮說,只是涉及終身,姑娘切要三思再三思、珍重再珍重。」
她交給我一沓信件,具是從外祖家寄來的。
想也不想都知道,是來勸我勿要衝動誤終身的。
我怕自己動搖,乾脆盡數拿去當火引子。
有一封燒到一半,掉出一枚鐵木箋。
「好一個負心薄倖的女子。」
我只當沒看見,火鉗一挑,那木箋便落進柴禾裏,極慢地燃成灰燼。
-6-
出嫁那日,看着往來的權貴,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他教導我,嚴筠註定是個富貴閒人,可這樣的高門大戶,手指縫裏漏出來一點就夠自己喫的肚圓。
因此他要我出嫁後爲孃家籌謀,有何好處都往家裏摟一摟。
「爲父子嗣單薄,你母親福薄,留不住嫡子。往後能爲你撐腰的,只有康兒。」
「只有姜家強盛了,你才能在婆家立足,互惠互利,最好不過了。」
康兒便是徐姨娘的兒子,也是姜家獨子。
左右都屏退了,我對鏡塗抹着豔紅的口脂。
「是了,姜家只剩康兒這一根獨苗。」
父親不悅:「我春秋鼎盛之年,說獨苗爲時尚早。怪只怪你母親無能,沒能一舉得男,好容易生下,又護不住,才使我至今只有一個兒子。」
「即使你爲你母親鳴不平,也不該詛咒父親。」
所以他明知道在剛喪母的女兒面前說她亡母的壞話是錯的。
卻還是要一踩再踩。
我沉沉朝他看去。
「可是父親,若你知道自己這一生只會有這一個兒子,當初還會眼睜睜看着徐姨娘失手摔死我那幼弟嗎?」
自然不會。
當時他以爲,摔的那個是女孩。
誰叫這個讓他不喜的正妻,生兒子還要帶個拖油瓶,才叫人摔錯了。
都是她不好。
剛生出的一絲悔意被強行壓下,我的話還是戳到了父親的痛處。
他舉起巴掌威脅我:「人死如燈滅,你還揪着不放。再胡說八道,別怪爲父讓你在這大喜的日子哭着出門。」
我已非能被莽力威脅的幼童,繼續逼問。
「這麼多年了,您難道沒有懷疑過嗎?爲什麼自阿孃與徐姨娘後,後院再無人開懷?」
「找個大夫看看吧Ṭû₍,您也不年輕了,若是再生不出來,便該早做打算。」
「康兒這孩子可不好管。」
聽說十二歲就開始眠花宿柳了。
斷子絕孫是姜家的報應。
我的不識相,讓父親覺得威嚴受到挑戰。
「我叫你住嘴!什麼時候輪到當女兒的來教父親做事了?」
他抬手便要掌摑我。
我舉起尖銳金簪以對,他毫無防備。
等他想收回手的時候,金簪尖頭已經沒入手掌數寸。
「反了反了!你竟敢傷父!以爲自己攀了高枝便敢犯上!我要治你忤逆重罪!」
他痛到面容扭曲,但面對我手上錐子一般的金簪,還是畏縮了,不敢再動手。
我將磨了三天的簪子擦了擦插回髮髻。
「疼痛會讓人冷靜,女兒這是在救姜家。」
「父親以爲自己打的是女兒的臉,可若是蓋頭叫風吹了,丟的便是國公府的人。」
高門大戶,手指縫裏漏些都能餵飽蛀蟲,自然一根汗毛砸下來也能毀滅他。
門外有人催妝,我披上蓋頭,點到即止。
有些事兒說清楚了他反而不願意接受事實。
半遮半掩,他自然會忍不住自己探究。
跨過門檻前,我最後望向他。
「您不該放任她們害死我阿孃。」
「現下她們就要爲你的正妻之位打破頭了。」
「都說患難見真情。我很想知道,後院起火,您會先捨棄哪一個?」
-7-
我的嫁妝是母親的嫁妝,和當年諸多貴女打賭輸了送來的賭注。
當初打賭的一個都沒押中,因而賭資全歸阿孃。
康兒還小,徐姨娘也不捨得他揹我,推拖過去。
我本想就這樣出門子,耳邊卻響起熟悉的聲音。
心臟叫人猛地一攥。
「在下桓州瞿氏,乃姑娘外祖家牧氏表親。」
「今攜牧氏添妝而來,受老太爺、太夫人所託,背姑娘出門。」
瞿觀微。
正是阿孃爲我看中的,也是我自己屬意的……
夫婿。
桓州瞿氏,世家大族,百年興盛。
來客也驚歎,新娘竟有這樣家世的表親,難免高看我一眼。
我莫名心虛,可一直到被背上喜轎,都無事發生。
鬆了口氣,瞿觀微是克己守禮的君子。
是我狹隘,將人看窄了。
也許那鐵木箋上的字,已經是他這輩子能說出來的最重的話了。
耳邊卻傳來街上的聲音。
「新郎官生的真俊俏,不像傳說中混世魔王的樣子啊?」
我恍然,撩起蓋頭,從轎簾的細縫處看去。
瞿觀微穿着玄色鑲紅的錦袍,幞頭後玉帶飄飄,簪龍釵,戴牡丹。
花枝招展,獨領風騷。
本朝嫁娶向來是新郎接親或兄弟送嫁。
縣主嫌姜家門楣低,嚴筠更牴觸被強塞給自己的妻子。
雖然已經決定要娶我,卻也要讓我知道,這公府的門,不是那麼好進的。
可旁人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只知道姜家沒有能送嫁的兄弟。
自然會認爲前面騎高頭大馬的男子是接親的新郎。
我本已做好受下馬威的準備。
如今有牧瞿兩家撐腰,婚禮必然起不了衝突,反倒將了公府一軍。
被扶下轎,我朝瞿觀微行禮。
「多謝表兄,爲姜嫖開路。」
隔着蓋頭,對方一言不發,只能見他長躬回禮。
不曾有半分僭越。
-8-
縣主接到了拜帖,臉上無一絲不悅。
今日的下馬威,何嘗不是試探我身後的桓州外祖家的態度?
很顯然,答案令她滿意。
因此她樂意放我一馬。
而嚴筠揭開蓋頭後,原本板着的臉化作一團驚訝。
「是你?」
分辨出聲音中的雀躍後,我徹底將心落到肚子裏。
嚴筠會先入爲主地牴觸陌生的妻子,甚至心生厭惡。
卻不會對初次見面、還幫自己指路的女子抱有敵意。
第一印象是極重要的,這是從父親身上學到的道理。
當初他裝了一時的君子,卻叫阿孃一世也難忘初見時的驚豔。
至死仍不解,人心爲何如此易變。
其實人心不易變,難的只是裝下去罷了。
我佯裝不解:「小公爺認得我?」
「你忘了?青山觀後,竹林中。」
我羞惱:「小公爺慎言!」
「縱然討厭我,卻也不必這麼着急將私相授受的帽子扣在我頭上!」
「想我死就直說!你一聲令下,我自吊死在房樑上,免得污了身後名。」
說着,一串淚便珠子般往下墜。
他才意識到,多少時候,一句戲言就足以左右女子生死。
這實在不是什麼可以輕輕揭過的小事。
我怕的發抖。
嚴筠這人行事確實不羈,可禮節與教養是刻在骨子裏的。
欺負小女子不是他的作風。
「哪個想你死了?」
「新婚燕爾,若你死了,我豈不成了鰥夫?」
我仍是委屈地拭淚:「那你說,你將什麼人當作我了?」
嚴筠啞然,他又不是傻子,哪裏看不出來我是在裝不認識。
只是想將這話徹底咬死了說法。
看了我良久,他纔開口:「原以爲自己遇見仙姑了,如今想來,既然能篡改人的記憶……」
「怕是山中的精怪。」
被當面貼臉形容成山精,我也沒有羞惱。
只因他鬆了口。
這意味着往後他不會將第一次見面當成是我處心積慮的算計了。
即使生疑,事情也都過去了。
紅燭輝映,一室暖融融的光。
有古話說,燈下看美人,新婚是人生難得的隆妝。
嚴筠眼中亮閃閃映着我的模樣。
若非有人打斷,今夜大概也是能玉成其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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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在外頭十萬火急地渲染着他的獨子突然高熱,他的夫人是如何着急地照料。
曖昧一瞬間被打散,徒留尷尬。
被刻意忽視的問題就Ṫū₉這樣突然地橫亙在我與嚴筠之間。
他那位民間的妻,與不知如何論嫡庶的長子。
我並未生氣,也並未想要穿着喜服去宣示地位。
「小公爺自去便是,不必顧及我。」
我親自送他,還將嫁妝中,御醫世家送來的賭注裏的一味新炮製的鮮參給他帶去。
「小兒總是嬌貴些,藥材越新藥效越好,拿去做小柴胡湯,想必小公子很快便能退熱。」
門外盡是縣主派來督促牀事的嬤嬤丫頭。
他就這樣一走了之,只怕本就因家世而看低我的下人,會愈發將我不當回事。
嚴筠還想說些什麼,我只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脣。
「不必解釋,小公爺情深意重,姜嫖早有耳聞。」
「坊間議論紛紛,可是世間哪個女子不想得夫如此?」
「縣主選中我這樣出身的女子做兒媳,不過是爲了堵外人的嘴」
「明日若是問起來,自有我爲你分說,娘娘最是溫和仁慈,想來也不會苛責。」
嚴筠反倒覺得愧疚。
「你體貼寬容,是柏娘母子之幸。」
「只要你肯善待他們,我雖不能以妻子之心相待,必付以妻子之禮,定不會叫你被人輕慢了去。」
他褪下拇指的碧翠龍紋扳指握進我手心。
「這是外祖所賜的加冠之禮,府內府外,見之如見我,誰敢無禮,我決不輕饒。」
我又問:「敢問小公子姓名?明日縣主娘娘問起,我也好應對。」
嚴筠語氣中透露着些無奈。
「你叫他筍哥兒便是。」
「你即已嫁給了我,便也是他的母親。往後稱呼不必如此生疏,上下一概隨我喊人。」
「隨意怎樣喚我。」
說話間,外頭的小廝催了又催。
他出門便一腳踹了去。
「吵吵嚷嚷像什麼樣子?驚擾了少夫人我給你好看的!」
小廝委屈:「啊?這不是小爺您吩咐……」
「多什麼嘴,不是病了嗎?還不前面帶路!」
我笑吟吟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迴廊處。
才叫外祖家送來的一雙陪嫁丫鬟關門。
嘴角也平了下來。
雖料到新婚當晚必會有人來搶他,而我也做好了獨守空房的準備。
可當知道連他自導自演這樣一齣戲時,還是忍不住心頭火起。
-10-
次日我向縣主請安時,那枚扳指懸於我頸間。
素色衣裙上一抹翠綠格外惹眼。
她本來因我昨日沒能留住嚴筠而生氣,面色不佳,原是要懲罰我。
見到扳指後,蹙起的眉間鬆了下來。
「向來聽人說,你是個閨閣裏的少將軍,新婚之夜卻看着人將丈夫搶了去。」
「我還當她們在說瞎話,在閨中這樣厲害,怎麼出了閣反倒成了泥捏的。」
「現在看來,所言倒也不盡是誇大。」
她自然認得自己父親平王送的的扳指。
「那個小崽子抓周時抓到,筠兒都沒捨得給。」
「如今竟叫你得了,可見你與我們家有緣。」
縣主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枚赤金鳳釵簪到我頭上。
「筠兒既然給了,我這個做母親的也不能小氣。」
「這是我出閣時太后賞的添妝,你戴着,倒與我年輕時有幾分相似。」
在她的預想中,我應該在大婚當夜便大發雌威,留下嚴筠,打宋柏孃的臉。
最好擺出正妻的威嚴,叫那自詡爲妻的平民女子知難而退。
可我沒有,就這麼放任嚴筠走了,還被誆騙去了一根好參。
換了任何一個女子都是要鬧上一場的。
我還是沒有,昨夜風平浪靜。
原來意外之喜在今朝。
我與縣主相處融洽,卻有人來通傳,說小公爺來了。
「他一個人來的?」
「是,小公爺說,少夫人新婚莽撞,不懂規矩,沒等他一同前來……」
回話的人還沒說完,外面便傳來了一陣朗聲。
「那便只好罰她同我一起走了。」
嚴筠穿着初見時的一襲緋紅袍款款而來。
「你媳婦是最守禮的,早早便來了,誰像你那樣懶怠。」
縣主終於展顏,將我誇了一通,便招呼他帶我走了。
新婚第一日,就此平安度過。
我與嚴筠走在廊下,這廊道有些窄,兩人並肩走着,不想貼着牆走弄髒衣裳,便只能肩與肩緊貼。
我自然而然地稱呼他爲「郎君」。
「郎君怎麼這時候來了?筍哥兒可退熱了?瞧這眼下青黑,怕是孩子鬧騰了一夜吧。」
「若如此,我一個人請安也是使得的,何須你又強撐着來跑這一趟。」
筍哥兒發熱本就是個藉口,何談照顧了一夜。
大抵是他與宋柏娘之間鬧起來了。
他避開這個話題。
「母親的性格我再清楚不過,昨夜那起子事兒,她今日定要發脾氣的。」
「你嫁給我本就受了許多委屈,再要是因爲我的過錯而被爲難,只怕我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混賬了。」
那赤金鳳釵,與他的扳指一樣,有一身素色對比,引人矚目。
-11-
「沒想到你這樣討人喜歡,合了母親的眼緣。」
「倒顯得我多此一舉了。」
「難怪她見了你一面,便回來向我說你的好,要我非娶你不可。」
我忽地側過身,珠釵搖晃,那紅寶石重重打在他臉上。
「小公爺放心,我是來加入這個家的,不是來拆散這個家的。」
「我已與縣主澄清,昨日咱們沒能圓房,是因爲小公爺是個惜花之人,憐我喪母不久,爲全我孝期,才離去避嫌的。」
「縣主也已準允。」
我在縣主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同樣的話,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來,意義也截然不同。
全靠聽者如何理解。
只不過我還與縣主多講了一個故事。
是我孃家那生下姜家獨子的徐姨娘,纔不如父親的真愛何姨娘,貌更是差了柳姨娘遠矣。
這樣一個平庸的人,能以丫鬟之身,在父親那涼薄之人的心裏擠出位置,難道僅靠她那爭氣的肚子?
非也。
因爲她善釣。
在父親面前晃悠,表現出十足的戀慕,父親的喜怒哀樂,她都盡數參與,卻始終不讓他得手。
叫人看得見摸不着,撩撥的人心癢癢,直到父親抬她進門,給她名分。
饒是如此,進門後她也時常避着父親,他討十回,她最多隻給三回。
在何柳二位姨娘面前以微賤之軀自居,做足了謙卑姿態。
就這樣以退爲進,硬生生瞞過所有人,生下男孩。
母憑子貴,有了博弈的資本,和她們平起平坐。
這些年隨着其餘人皆無所出,徐姨娘更是憑藉着獨子,隱隱壓其餘二女一頭。
又因賢惠,得以插手管家權。
我時常想,這樣深的城府,這樣細的手段,這樣的足的耐心,這樣恰到好處的掌控。
應當在更大更寬廣的天地裏搏鬥一番。
而她卻只能選擇用在父親身上。
真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好白菜都餵給了豬。
縣主同意一試,不過也與我說清,若孝期過後不能叫嚴筠收心,平白浪費時間卻不起效……
「那時,可就不是現在這樣,你還能與我坐着對面說話了。」
我忽視縣主眼底的鄙薄,接受敲打。
識趣地當她手中一把刀刃,撬開嚴筠與宋柏娘之間蚌殼般緊密閉合的關係。
與當年自輕自賤、讓人放鬆警惕的徐姨娘何其相似。
-12-
新婚三天,所有人都期待着我與宋柏娘狹路相逢。
狹路相逢起來,又是誰獲勝。
爲此下人們私下裏設了賭局,大多數人都押了宋柏娘。
小公爺對成竹軒那位的情誼有目共睹。
端坐高臺之上的人,對二人有違禮法的民間婚姻鄙夷至極,斥爲苟合。
他們這些腳接着地氣的,不懂繁文縟節。
只知道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故事人人豔羨。
小公爺再怎麼樣混不吝,對下人卻溫和親厚,比那些視人命如草芥的權貴可好多了。
府中的人心偏向他們。
連縣主下令苛責宋柏娘,都有人陽奉陰違,善待她。
難怪縣主頭疼不已,強行彈壓,只會適得其反。
府中上下巴不得宋柏娘做少夫人,好似她上位,便能共情下人的苦難,爲他們謀福祉。
與此同時,他們會因爲我父親的官位小,出身低微而輕慢我。
宰相門前七品官,我父親不過區區六品。
我卻成了主子,還搶了他們心中少夫人的位置。
再者新婚夜連房都沒圓,算哪門子的夫人?
還有那什麼爲母守孝,不過也只是小公爺不願與我同房找的藉口罷了。
「這公府也太沒規矩了些,送來的茶水都是冷的,茶葉也是陳的!」
縣主正當盛年,統管全家。
雖然管不了人心,可人心也不敢忤逆她。
想讓我過的好些,只需她一句話,她卻放任我在這裏坐冷板凳。
「去叫廚房燉一盞牛乳燕窩,你端了直接送去給小公爺。」
聽到是我要用燕窩,廚房用剪碎的銀耳充當燕窩燉煮。
只怕日後只要是我用燕窩,送來的都會是銀耳。
這已經不能叫做欺瞞,而是欺凌。
嚴筠一喫便知是怎麼回事,讓扶櫻帶回了他私庫中的貢燕。
說廚房裏用的都是次等白燕,往後我的喫喝嚼用,隨公府中三位正經主子的私竈裏出。
着手此事的人通通罰俸,攆出了廚房。
主子的態度,就是底下人的風向。
有了這一出,就算下人們看不慣我,也不敢再冷待我。
看不慣我又怎樣?我又不是嫁進來當大管家的。
自己過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攜喬整理着歸寧時要帶的東西,問我:「需不需要派人去知會小公爺?」
我搖搖頭。
「不必,他明天自會來的。」
原還需花點心思,可有了廚房唱的那一出見風使舵。
嚴筠一定會陪我回門的。
這是他新婚夜欠的債。
次日晨時涼風起。
推開房門,嚴筠已在院中等着。
杏花吹了滿頭。
-13-
回門宴時,已經不見了徐姨娘。
問起時,柳姨娘不屑道:「那個賤婦,竟敢與我爭搶管家權,幸而主君向着我,處置了她。」
「誰承想她氣性這樣大,直接一頭碰死了。」
「呸,先前我還撞見她跟康兒說,待他成了姜家主君,要將那塊風水寶地留給自己。」
「如今真死了,隨意找了個土坡埋了了事,連個議程都沒辦。」
「這人啊,沒有那個命,還敢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遲早遭報應,沒想到報應來的這樣快。」
父親出言打斷她,臉色黑的好似鍋底。
康兒整個人陰沉沉木楞楞地站着,雙眼血紅。
何姨娘素來飲食清淡,看着整桌的大葷大油,一場宴下來,一口都沒動。
整個宅子怨氣沖天,好似圈了五毒在養蠱,如今已有一類毒蟲被鬥死。
剩下的毒物,只會殺的更激烈。
恐怕父親已經查清了自己多年以來不孕不育的真相。
徐姨娘做的一手好湯水,尤其擅做棗仁安神湯,父親每晚都要飲用。
他沒想到這個小意溫柔的妾室竟如此大膽歹毒,會在湯裏下傷身的藥。
談笑間,姜家斷子絕孫。
只玩弄心機,卻沒有感情,遇到選擇時,也會被第一個捨棄。
這倒是警醒了我,要早日跟嚴筠培養出感情纔是。
此時嚴筠正百般輕視爲難着父親,父親的額髮處沁出一層冷汗。
我在馬車上事先告知過父親的德行,知道他一定會跟嚴筠求官,希望嚴筠不要答應,夾帶着說了許多姜府往事。
嚴筠重情,又討厭官場風氣。
聽見父親誘騙貴女下嫁卻不善待、寵妾滅妻、縱容妾殺子等種種惡行,已然對父親厭惡至極,又更添對我的憐惜心疼,打定主意爲我出氣。
見我望去,悄悄衝我眨眼。
說到底年紀不大,又沒有遭受過磨礪,尚存少年心氣。
輕狂有輕狂的好處。
我握住了他桌下的手。
嚴筠抽了抽,沒抽動,便罷了。
更拿出十二分紈絝子弟的架勢衝父親,耳尖處紅透。
-14-
嚴筠得意於自己懲治了祿蠹,說話的興致極高。
他無論說什麼話題,我都能接上。
嚴筠愈發驚喜,數次拍手稱善。
他不知,青山觀那兩月,我早已將他當作一門學問研究。
替母親管家的那些年,又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
下馬車時他尚且意猶未盡,下意識伸手扶我。
卻在見到府門前抱着孩子等待的美婦時,身子一僵。
我自然也看見了宋柏娘,卻仍將手搭了上去。
「總要習慣的。如果連這都適應不了,往後我們將無數次以夫妻的名義面世,她又怎麼受得了呢?」
嚴筠幽幽嘆息:「多給些時間吧,別逼她。」
手卻重重收緊。
成婚三日,我終於見到宋柏孃的廬山真面目。
柳姨娘的花容月貌、何姨娘的情誼和地位、徐姨娘的孩子,她都擁有。
集三位姨娘的長處於一身,填滿了男子所需求的一切情感。
我有些興奮,甚至期待。
這流程我可太熟了。
早在姜家時,便已經走過了一遭。
我走上前去。
看着那一歲的孩童沉沉睡着,兩腮暈起兩團紅雲。
「這便是筍哥兒吧,白淨俊俏,有郎君之風。」
宋柏娘緊了緊抱着筍哥兒的手,看我的眼神中滿是警覺。
嚴筠緊張,手心都出汗了,我默不作聲鬆開了他的手,不着痕跡地在他衣衫上擦乾淨。
「郎君不爲我介紹一下嗎?」
嚴筠清了清嗓子:「這便是柏娘,筍哥兒的母親。」
她如今身份尷尬,我沒進門之前,下人還能稱一聲夫人。
我進門後,嚴筠的夫人只有我一個。
面前的女子乍然紅了眼眶,眼角眉梢都是倔強。
「我是松柏染坊宋氏的女兒,商人江成竹的妻子!」
我有些羨慕她,沒有經過宅鬥毒打的女子,就算生完孩子,心性也還是這般單純。
我笑的溫婉:「那筍哥兒呢?筍哥兒算是誰的孩子?」
「是燕國公府獨子、小公爺嚴筠的兒子。」
「還是連累他往後不能科舉的商賈江成竹的兒子Ṱù₀?」
-15-
宋柏孃的面色變得煞白。
嚴筠向縣主妥協,何嘗不是因爲縣主也打中了這個七寸?
我抬起手,宋柏娘抱着孩子一躲。
嚴筠瞬間握住我的手腕,面色冰冷,彷彿馬車上的相談甚歡都是假象。
平王是疆場上殺出來的,燕國公也是武將,他自幼被薰陶出來,力氣大的驚人,幾乎要將我的手腕捏碎。
我狠狠給了他手背一巴掌,迫使他鬆開。
冷笑道:「前日才發熱,今日便帶出來吹冷風,沒病也要吹出病了,當筍哥兒是鐵打的麼?」
「孩子臉上紅的跟抹了胭脂似的還只顧着與人爭口舌之利。」
「這樣做父母的,還真是聞所未聞。」
宋柏娘慌忙扒開襁褓,用脣試額溫,已然是滾燙。
抱着孩子就往成竹軒跑,被我抓着腰身止住腳步。
「你做什麼!筍哥兒發熱了!」
我解下外披將孩子的襁褓裹得嚴嚴實實,又搶過孩子塞給嚴筠。
「身子軟的跟軟腳蝦似的,還有力氣抱着孩子疾步走?」
「先叫腳程快的小廝跑回去燒了暖爐。」
又吩咐扶櫻去傳府醫,命攜喬去請京中擅兒科的大夫。
一直等事畢,扶櫻攜喬才姍姍而回。
「府中多年未有新生兒,府醫果然束手無策,若是沒有姑娘事先吩咐,只怕等專擅兒科的大夫來了,筍公子便要燒成傻子了。」
「這位宋女郎抱着孩子在府門處站了一二個時辰,回成竹軒時,雙腿顫慄到幾乎站不住。」
攜喬稱道:「姑娘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事事周全,寧百步白費,不踏錯萬一。」
扶櫻氣憤:「他們取參用藥,用的正是姑娘送去的那根,奴婢特地瞧了,跟送去時一般無二,連根鬚子都沒掉。」
「大夫誇讚品質奇佳,正是藥效最好的年份,感嘆筍公子運好,趕上了這樣多的可巧。」
「哪有什麼可巧,不過仰賴姑娘算無遺策。」
-16-
次日晨時,手腕一片冰涼。
一睜眼,攜喬正在爲我上藥,手腕一片青紫,睡了一夜醒來才察覺到疼。
嚴筠在外間坐着,露出一片靛青色袍角。
見我醒了,他掀開簾子走進來,表情有些不自然。
「這是軍中的方子,祛瘀陣痛有奇效,我幼時從樹上跌下來撞了臉,敷上這藥,三四日便好全。」
「昨日是我的不是,傷了夫人,還請夫人恕罪。」
他說着,拱手長鞠一躬。
我掀開被子下牀扶他:「郎君這是做什麼?咱們夫妻之間,何至於言謝?」
嚴筠握住我的手:「昨日若非你機敏,只怕筍哥兒便要遭罪了。你對我和柏娘有大恩,我已與她說好,往後要敬重你,不可與你嗆聲喫醋。」
「她若對你無禮,你也只管罰她,我絕不置喙一句,只求你多寬宥些。」
尊卑上下,就此分明。
「我即嫁給了你,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愛護他,是當母親的應該做的。說什麼恩不恩的,倒與我生分了。」
「既如此,柏娘也是我的妹妹,妹妹犯了錯,還不是說上兩句長長記性便罷,還能真罰她不成。」
「從前阿孃在世時,也是這般對我家那幾位姨娘的。」
我搬出阿孃做幌子。
妾室真真切切殺害嫡子,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換了別家主母,就算不發賣打殺,只怕也要扭送官府,可徐姨娘卻安安穩穩活到阿孃去世。
有這樣「寬容」的母親,嚴筠便對我更放心。
甚至主動提出,等筍哥兒痊癒,便讓宋柏娘來給我敬茶,正式過禮。
嚴筠溫熱的手掌貼在腕骨處爲我揉開淤血,清苦的藥香暈開一室。
在這樣曖昧的氛圍下,只要我提出的條件不算過分,他都會答應。
於是我請他日日來爲我上藥。
來都來了,只是上藥,未免枯燥。
留一頓飯,下一局棋,說說外面的世界。
嚴筠在我院裏待的時間越來越長,衣衫上被藥香與脂粉香浸透。
宋柏娘照顧生病的孩子,情緒本就不高,情郎卻與別的女人感情升溫。
她會患得患失,呷酸喫醋。
這都是她必須要經歷的。
要怪只能怪嚴筠。
給了她過高的期待,不實際的幻想,讓她困在他編織的未來,下不來臺。
在這偌大的公府,她唯一擁有的便是嚴筠對她的感情。
一旦抽離,她就會從高臺上摔下來,摔個粉身碎骨。
-17-
我手腕上的痕跡好的差不多了,然而我總有理由讓傷好不了。
騎馬、投壺,用力用多了手腕便疼的慌。
一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了嚴筠不信,促狹地看着我。
我攤手利落承認:「我就是想你跟我多待會兒。」
嚴筠這些時日每每見我展現新的技能,眼中便異彩漣漣。
「丈夫跟妻子相處,天經地義,不必再弄傷自己。」
「這樣地久天長地好不了,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是個打老婆的暴徒。」
一連一個月,嚴筠已經習慣性每日來我院裏坐坐。
筍哥兒也好的差不多了,我等來的卻不是宋柏孃的妾室茶,而是縣主下令將筍哥兒抱到我院裏撫養。
等我到時,嚴筠與宋柏娘正跪在縣主面前。
縣主拿着一本冊子,上面細細地記載着宋柏娘這些日子照看筍哥兒的疏忽。
「整日坐在門前癡看,哪有半點心思放在孩子身上,本縣主再如何不喜,他身上也流着國公府和平王府的血脈,豈容你如此對待!」
「給你們找的乳孃也推拒了,這樣小的年紀便斷了奶水,整日喫些蛋羹米糊,難怪身子這樣孱弱!如今公府有了正經長媳,孩子交由嫖兒撫養乃是名正言順。」
宋柏娘癱軟在嚴筠懷裏,她辯無可辯,因爲冊子上記的都是真的。
她只哀求,嚴筠衝我眨眼,寄希望於我拒絕。
我心冷了半邊,我若拒絕,縣主的憤怒只怕都要轉移到我身上。
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拿去餵狗,狗也會衝我搖尾巴了。
我在他們祈求的目光中接過了筍哥兒,向縣主行禮。
「兒媳定不負所托。」
宋柏娘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嚴筠看向我的眼神中是刺人的失望。
縣主不希ẗŭ̀³望看見我們兩相安好。
最好兩隻貓兒狠狠掐起來,打的毛髮亂飛。
我怎麼能讓她失望呢。
-18-
筍哥兒交給我撫養,卻也不需要我親自帶。
我選了三個家世清白的乳孃輪換着,一歲大的孩童已經會認人,離了娘總會哭,可忘性也大,最多不過一個月便能習慣現在的生活。
可架不住宋柏娘總是來看他,來一次筍哥兒便哭三天,乳孃們的辛苦也白費一次。
我禁了她的足。
她當着我的面兒尋死覓活。
我第一次生了大氣。
「喜傷心、怒傷肝、思傷脾、悲傷肺,你倒是解了相思苦,筍哥兒小小孩童,卻要心肝脾肺盡數因你而損,左右孩子夜半嚎哭也越不過大半個公府,傳到你這自私的親孃耳朵裏!」
「禁足期間你好好學規矩,上面時候懂得了如何爲公府妻妾,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能拿捏一個母親的,永遠是孩子。
至少對宋柏娘是有用的。
我禁了她的足,嚴筠卻能進去。
獨自面對着失去幼崽的狂暴母獸,安撫不了,反而會被撕咬。
他的確愛宋柏娘,深愛着,可他也終究是金尊玉貴的小公爺,國公府唯一的嫡子。
這輩子喫過的最大的苦都是他自找的,哪裏在別人那裏喫過癟?
裝得了一時的沒有身份背景的貧民商賈,裝不了一世的伏低做小。
宋柏娘越是焦躁不安,越是鬧,便越會消耗她與嚴筠的情分。
嚴筠也越是認爲,她現在的狀況的確不適合撫養孩子。
我和宋柏孃的身份調換了。
她現在正經歷我阿孃曾經的處境。
情郎變心,生了怨,又失子,滿腹委屈。
與丈夫吵鬧,對方是不會理解的,反而會對她心生厭煩。
這裏受挫,自會去別的女人處找安慰。
嚴筠人生第一次接受來自外部的痛毆。
頹喪着來我院裏,起初只是看孩子,後來便漸漸靠近我。
我卻不解風情,躲去縣主處侍奉。
縣主很滿意我嫁進來後取得的成效。
勸我見好就收,拿喬太過反倒會將他推到別人的女人那裏。
「哪有新媳婦進了門一天到晚待在婆婆處?」
「若嫌府裏太悶,叫你那郎君陪着多出去逛逛。」
「也露露臉叫人知道,公府的女主人是誰?」
我輕哼:「這府中的女主人只有您一個,誰不知道我們平王府出來的縣主娘娘何等風姿?」
「有明月在前,誰會注意我這米粒光輝?」
縣主嘴上笑罵,心中卻受用。
免不得展示些平王府的闊綽,用御造的珍寶爲我增添光輝。
回院中,見嚴筠正坐在花樹下等我,面前的茶盞上已積了厚厚一層花瓣。
一見了我便似犬見了主人般,恨不得長出尾巴來搖。
終於鬆口:「郎君若是無事,不若進來幫我解一難題?」
難題正是根據奇門八卦推演出的一門陣法。
我不過只是鑽研了幾個月,並沒有天分,簡單推演倒還罷了,真遇到難題還是解不開。
這正搔到了嚴筠的癢處。
三兩個月間,我們似乎真的變得與尋常夫妻一般。
去賽馬,蹴鞠,以國公府的名義赴宴。
名聲漸漸好起來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總能引起喝彩。
一時的風頭竟然能壓過那些從始至終都愛重妻子的端方君子。
我在公府的日子更加遊刃有餘。
-19-
宋柏娘解除禁足後變得很溫馴,主動來給我敬茶,口稱妾。
她用眼淚換來和嚴筠冰釋前嫌。
甚至能笑着看筍哥兒喊我娘。
她蟄伏了一段時間,與嚴筠小別勝新婚,很是風光得意。
於是她以賠罪之名約我去池邊小宴。
趁賞荷時拉着我一同如水。
「筠郎已經來了,你猜他會先救誰?」
我肯定地回答:「先救你。」
因爲我根本不會落水。
她氣憤地來推我。
被嚴筠抓個當場。
「柏娘!住手!」
宋柏娘分了神,我一側身,她便撲通掉進池子。
嚴筠是真的愛她,飛身下去撈人。
府裏平白多了兩隻落湯雞。
我站在岸邊,只是裙角被他們調跳下去濺起的水花溼了一片。
「宋姨娘,我這裙裳是宮裏新賞的貢緞,很嬌貴,你得賠。」
「這錢從你的月例銀子里扣。還有,下次不要選自己會的東西來陷害。」
「你出身染坊,背靠清溪河流,若說不會鳧水,是不是牽強了點?」
嚴筠好端端地溼了身,原本將她打橫抱起舉過胸膛,聞言有些氣急敗壞。
一鬆手,宋柏娘又落了水,嚴筠還在往岸邊遊,她已如一尾魚一般抵達岸邊。
吐出一大口水,氣急敗壞。
嚴筠怒衝衝:「原以爲你想通了變好了,沒想到還是如此不馴。」
「該讓嫖兒罰你,我不會再爲你說半句情。」
到後來,宋柏娘已經不在乎嚴筠的恩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藝術裏。
她想的越來越周全,逐漸學會謀劃佈局、借力打力。
終於將自己服毒吐血,成功栽贓到我頭上。
嚴筠再如何不信,也在她的命懸一線的悽慘模樣面前敗下陣來,冷落了我。
我一朝勢敗,她便來落井下石。
我啜飲冷掉的茶水,聽她聒噪地講述着自己的計劃有多圓滿完美。
我抬手止住她。
「有兩點。」
「下次不要給自己下真毒藥,這藥寒性無比,你可知若非我換掉了你的藥,你往後月信來時都會痛苦不堪,把握不好劑量,更會孕事艱難。」
「其次,做過的壞事要嚥進肚子,隔牆有耳,說出來時,就會將翻盤的機會遞到別人手上。」
「是吧?郎君。」
嚴筠沉着臉走進來,抬手便給了她一巴掌。
「柏娘,你這次實在過分。」
宋柏娘一怔,眼淚先落,神魂卻沒回來。
嚴筠端起我喝過的那杯茶水一飲而盡,涼徹肺腑,摔了杯子。
「府里人都是幹什麼喫的?」
下人們不知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井井有條地讓我這屋子煥然一新。
宋柏娘站在一片混亂中垂淚,眼淚這無往不勝的利劍卻在此時失了功效。
嚴筠厭煩地撇了她一眼:「還有臉杵在這裏哭?滾回成竹軒去!我隨後再發落你!」
宋柏娘沒說話,擦了擦眼淚,行屍走肉般離開了。
他們的感情,被我鑿開了一道無法修彌的裂縫。
-20-
嚴筠這次真的心灰意冷。
不單是爲了冤錯我這一件事,更多的是因爲宋柏娘自傷一事欺騙他,利用他。
他自覺真心可貴,卻被人視若工具,玩弄於鼓掌。
責罰頭一回這樣重,打了宋柏娘板子,讓她臥牀了半月有餘。
她這次卻如她的名字一般沒有低頭。
承認自己有錯,卻絕不悔改。
嚴筠去問時她只說:「是你沒有護住我,我爲了自保,不得已而爲之。」
氣得嚴筠牙都快咬碎了,直呼無可救藥。
在我面前又有些悵然:「柏娘爲何會變成這樣?」
還能是因爲什麼。
愛情,會讓女人變得不像自己。
嚴筠問我。
「姜嫖,嫖兒。」
「你不會這樣對我的,是嗎?」
當然不會了。
可憐的小公爺,還是被縣主保護的太好了。
一點小事便這樣失魂落魄。
我只會比這更惡劣。
那時候豈不是要天塌地陷了?
「當然不會,郎君,即做了夫妻,便是要攜手一生。」
「哪能半路離心。」
他便如同握了救命稻草般,握住了我的手。
「是了,唯有你我夫妻,纔會攜手一生。」
「旁人縱然離心,也不過一中途過客,斷不能引爲傷心事。」
他走後,我推開屏風。
宋柏娘捂住筍哥兒的嘴,淚淋漓。
筍哥兒乖巧,不哭不鬧,伸出小手去爲孃親擦淚。
「此事並非我蓄意謀劃。」
宋柏娘一開口,已泣不成聲。
「是我臨時起意來看筍哥兒,與夫人無關。」
我向來喜歡凡事捏在手裏,把握分明。
突然遇見了這樣的巧合,一時竟不知如何機變了。
「你想離開他,我可以幫你。」
宋柏娘卻用袖子一勒雙眼,帶着筍哥兒跪在我面前。
「不,我不走。」
「筍哥兒是公府之後,我的身份已經拖累他許多,我不能讓他長大後恨我。」
「那你自己呢?」
宋柏娘道:「不怕夫人笑話,得知江成竹是小公爺嚴筠後,我驚喜到整夜睡不着覺。」
「我與他成親,有他的喜愛,又生下了長子,就算縣主不喜,我也仍妄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夫人的位置,月月去青山觀燒香,求上天成全。卻不知情誼易散,蒼天無眼。」
「可即有了這等機遇,就這樣放棄纔是會遭天譴的。」
我點點頭:「是個聰明人。」
「說不定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坐到我這位置上來。」
宋柏娘俯首:「柏娘不敢染指,願爲夫人座下青牛,只求夫人庇佑。將來夫人成了菩薩,我與筍哥兒沾得些仙氣便已經感恩戴德了。」
我笑出聲來。
難怪縣主被我恭維時這樣高興,我今日算是懂得了。
真是個聰明人。
可我的話也並非假話。
-21-
從那日起,宋柏娘便跟在我身邊殷勤侍奉。
連扶櫻攜喬這兩個陪嫁都要讓到一邊。
縣主仍是不喜宋柏娘,我去給她請安時,她更不願見宋柏娘。
訓斥我:「臥榻之側豈容旁人安睡?你這是在養虎爲患。」
「她有兒子,將來爭權奪利,遲早會爲此背刺你。」
我不明白:「內宅之爭,向來講究權衡之道,昔日姜府也是如此,安然數十年。」
「小公爺的後宅不可能只有我們兩個女子,以她爲盾,擋彼之矛,也未嘗不可。」
縣主冷笑:「糊塗,安然數十年,那你娘是怎麼死的?」
「都是些表面的平衡,稍有變數,就會被打破。」
我眼神稍暗,悉心請教。
縣主輕描淡寫:「不過一個平民女子,我們這樣的人家,碾死她比碾死螞蟻還簡單。」
「斬草要除根。」
「你那孃家人就不懂,到底是小門小戶,留下一個禍根,叫你爹那美妾容顏盡毀。」
是姜康對柳姨娘懷恨在心,竟用毒蟲損了柳姨娘容貌。
柳姨娘家道中落,這麼多年,最大的資本,也是唯一擁有並珍視的就是那張臉。
光是保養便能用去姜家三成家資。
如今被毀,必然遭到父親厭棄,府上大權也會移交給何姨娘。
她什麼都沒有了。
像姜康那般因懷恨在心而報復,指日可待。
我給縣主喂藥,入了秋來,縣主感染了風寒。
她感動於我衣不解帶照顧,又實在是身子不爽利,逐漸將家中庶務交由我打理。
「母親說的即是,只是兒媳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小公爺對柏娘餘情未了,雖然冷淡,可到底在外頭是做過了夫妻,萬一此時除掉她,她勢必會成爲小公爺心上月光,永世難忘。」
縣主眼中閃過一絲恨意:「你說的沒錯,不能讓筠兒惦記她,將來必會求其類而珍愛之。」
她又意外:「難爲你,沒經歷過這些,竟也懂這個道理」
「姜家的後院將你磨礪的極銳利,你天生就是內宅中的帥棋。」
我問:「母親年輕時,遇到過這樣的事嗎?」
她擺擺手不願多提:「都是些敗將死人,不值一提。」
原來往事都是真的。
青山觀的女眷來來往往,許多祕密在外埋藏,卻能對着神仙宣之於口。
我不單單瞭解過嚴筠,也打探過縣主和國公爺的往事。
難怪我日日前來侍奉左右,除了大婚當日國公爺出現過,此後卻再也沒見過。
燕國公出身貧苦,成婚早,原來有位童養媳,沒比他大多少,卻拉扯着他長大。
如姐如母,又是妻子。卻在功成名就後被縣主看中,可憐那童養媳,死在了好日子來臨的前夕。
國公這些年養了個像她的別宅婦,藏得極深,爲此跟縣主翻過臉。
縣主還回孃家住了許久。
我斂下心神,更盡心地服侍她。
-22-
縣主的病始終不見好轉。
病來勢洶洶,府上大權已盡數移交給我。
而宮中皇帝病重,連太醫也抽不出來。
縣主去信給平王府求醫。
平王一向行事肆無忌憚,竟從宮中搶了太醫出來。
縣主感動至極。
此舉表面是平王愛女心切的魯莽之舉。
實則卻是藐視皇權,與纏綿病榻一年之久的皇帝爭鋒相對的預兆。
天子的身體狀況,影響着時局的變動。
一時之間,朝中參平王的摺子絡繹不絕。
我日日爲病牀上的縣主稟報着,縣主看着也心焦,還以爲是自己連累了平王。
與平王府數次通信。
接到信件後卻奇蹟般地平靜下來。
安心喝藥。
「這太醫也不過如此,我喝着倒不如府醫開的,難怪皇上的病一年多了也不見好。」
「依我看,該通通拖出去殺頭纔是,換了能者居之。」
太醫受命於皇權,被強行擄來,豈會對症下藥?
更何況這病本就是不是風寒,按照風寒的方子,又怎麼會好呢?
太醫的醫術關聯着九族的羈絆,不容置疑。
他就算摸出什麼,也不會說的。
「太醫謹慎,顧念着母親的玉體,自是不敢下猛藥的。」
「病去如抽絲,溫養着也好過留下病根。」
她雖嫌棄,卻也繼續喝着這藥。
直到平王謀反事發,關鍵證據竟是燕國公呈上的信件和縣主起居注。
燕國公親自領兵前去,平王自戕以保全親眷,其餘人盡數貶爲庶人流放。
燕國公居首功,又順勢交出了兵權,換來了爵位世襲三代不降等。
家族的興盛不在於一時的風光,而在於細水長流,從此便是躋身京中頭等權貴人家了。
縣主是外嫁女,免遭流放,卻也同被褫奪了封號,貶爲庶人。
本以爲她會就這樣悄無聲息病死,沒想到,她竟然還有力氣從牀上爬起來。
持劍闖進我的院落。
「賤人!是你!那些話我只與你說過,知道信的也只有你會背叛我!」
「我究竟哪裏對你不住!你竟要這樣害我!」
我笑了:「縣主娘娘這般健忘,是殺過的人太多,才忘了我阿孃的一條命?說到底,是您自大,纔敢在臥榻之側豢養猛虎。」
-23-
家裏的三位姨娘的確都各懷鬼胎,可也不敢貿然對我娘下手。
因爲她們會畏懼我的報復。
此時誰將我從姜家帶走,誰就是幕後主使。
她看中了我的能力,可平王府的自大,讓她放不下身段來求娶。
斬斷我的牽掛,逼我匍匐着爬進公府。
害了阿孃,還要讓我覺得欠了她的情。
明明我和阿孃就要去桓州,和外祖,和妹妹一家人團聚了。
我會嫁給兩小無猜的瞿觀微。
外祖會假稱阿孃病逝,然後將她留在身邊,做一輩子未出嫁的姑奶奶。
我好似突然想起。
「瞧我這記性,您已經不是縣主了,如今跟您最瞧不起的平民一樣,都是庶人了。」
她舉劍朝我刺來。
我已穿好軟蝟甲,只等所有人見證婆殺媳。
燕國公不滿她以正妻之名死,又不能在平王府剛落敗她又病重時休妻。
因而需要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誰也沒想到嚴筠會在此時出現,替我擋下這劍。
他穿着初見時那件緋紅的錦衣,鮮血浸透,紅到發黑。
血濺在我臉上。
嚴筠伸手擦拭,卻將我的臉污得更多。
「姜嫖、咱們不是要去青山觀……祭拜阿孃嗎……」
他倒在我懷裏。
血也滲進我的衣裙。
心底難受的緊,我有些想哭。
又有些扭曲的快意。
親手殺了自己兒子的痛,與我的喪母之痛相比,哪一個更重?
-24-
若非攜喬是杏Ṭŭ̀ₗ林高手,出手點住嚴筠穴道以止血,只怕他今日真的便要死了。
庶人當場便一口血嘔出,五臟俱裂,體內沉寂的毒素爆發,死狀悽慘。
她殺了兒媳、重傷兒子的事兒引起軒然大波,即使死後,燕國公也一紙休書將她除名。
也沒有將別宅婦引進門,他懂得激流勇退,往後也只與別宅婦在外面過日子。
只是將童養媳的牌位以國公夫人之名供奉,又將我記在了她的名下。
以國公府嫡女之名,開族譜,與筍哥兒一同錄入進去。
桓州瞿氏的求親帖已經迫不及待飛到了燕國公手中。
謀反一事爲嚴家延長三代君恩,與世家大族結爲姻親更穩坐了富貴。
我與燕國公的交易,是一場互惠互利。
皇帝裝了一年病,清掃朝中沉痾,外祖也終於接到調令回京。
我終於去爲阿孃掃墓。
近一年沒來,青山觀後也不見半分蕭瑟。
觀主說起當年的賭約。
「那賭約之事鬧大, 又牽連這樣多人家,你阿孃就算身死, 也不至於無聲無息,至少能引起些轟動叫人有所忌憚。沒想到招惹的那煞門星, 最後還要靠你這丫頭爲她報仇, 還做得這樣漂亮。」
「好姑娘, 你這樣聰慧,爲自己爭了一門前程。」
瞿家枝蔓交錯,只靠和瞿觀微的情誼是站不住腳的。
可如今我是世襲三代的燕國公府嫡長女,嫁進去的情況已大有不同了。
我給阿孃上香。
將姜家的慘狀講給她聽。
父親升官走的平王門下,遭至牽連, 多年營營Ṱüₐ汲汲只爲官名, 如今盡數化爲烏有。
何姨娘捲了包袱跑路,臨走前將徐姨娘死去的真相告知姜康。
姜康弒父,犯了重罪,如今已被收押,擇日處斬。
柳姨娘又得知了昔日毀容是何姨娘挑唆姜康,竟追上何姨娘與其同歸於盡。
死後盡數叫我打包塞進了姜家那塊兇墳。
我絮絮講着, 眼前越來越模糊, 阿孃的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別哭,別哭……」
觸手一片冰涼。
下雪了。
-25-
次年春, 我從燕國公府風光大嫁。
彼時瞿觀微已進京爲官。
燕國公府與桓州瞿氏的聯姻聲勢浩大,紅綢掛了大半個京城。
嚴筠以兄長的名義送我出嫁。
他身子還沒養好, 面色蒼白如紙, 用了些胭脂掩蓋。
「你說即做了夫妻,便會攜手一生,那時便在哄騙我,是不是?」
我點頭又搖頭:「可你我不是夫妻。」
「小公爺忘了嗎?大婚之日,你沒有迎親,你我也沒有圓房。禮未成, 便算不得夫妻。」
「真正與你過禮的另有其人,我纔是那個中途過客。」
嚴筠臉色更白, 咳得撕心裂肺:「可我真切地將你當做妻子, 既如此, 當初又何苦給我錯覺?你這負心薄倖的女子,竟如此狠心!」
這話好熟悉, 在哪裏聽過?
瞿觀微推門而入, 穿着大紅喜服, 昳麗不可方物。
「小公爺慎言,兄妹是不能做夫妻的!」
「區區一年相處,如何與我兩小無猜的情誼相比?」
「小公爺大病初癒, 便不勞兄長背阿嫖出門了。」
他展開蓋頭於我發頂披下, 下一瞬天旋地轉,我已落入他懷。
耳畔有風聲:「我纔是你從小調教出的,最合心意的丈夫。」
「阿嫖, 錯過我,難道不會有悔嗎?」
當然會。
原本想,做國公府的女主人也沒什麼不好的,可既然有得選, 爲什麼要錯過?
「若是真的錯過,我便只能由牆外君子往牆內爬了。」
是日春和景明
屬於我的人生,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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