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是京城第一美人,卻天生癡愚。
可我的夫君登基那日,親自頒旨立她爲後。
「世事人心易變,唯有寧兒永遠澄澈。」
他只見了嫡姐一面,就忘了我爲他殫精竭慮、步步籌謀的五年。
讓愚笨癡傻的嫡姐,踩着我的脊樑登上後位。
嫌棄我精於算計,卻要我暗裏替嫡姐管理後宮。
「寧兒心思簡單算計不來人心。你卻是做慣了的。」
直到我的兒子突然高燒,我冒雨跪在椒房殿前拍了半夜的門,都沒求來一個太醫。
最後小小的孩子,在我抱着他想闖出宮門求醫時,抽搐着在我懷裏斷了氣。
癡情錯付,我本願賭服輸。
可我不是天生命賤。
一個男人,不值得我被踐踏至此。
-1-
宸兒發熱時,纔將將天黑。
我打發人去請太醫,可直到快二更了,人還沒回來。
「娘娘,再這麼燒下去,怕燒壞腦子啊。」
乳母說完,又着急地去用冷水浸溼帕子。
看着宸兒燒到通紅的臉,我再等不得,吩咐乳母好好看護,帶人出了長樂宮。
我倒要看看今天太醫爲何這麼難請。
先前被我派去請太醫的玲瓏滿頭大汗額上滴血,撲通一聲跪下,將我攔在了宮道上。
「娘娘,所有太醫都被椒房殿請去了。」
「奴婢磕破了頭,連皇后身邊的王嬤嬤也沒見到。翠翹還隔着門說……我們長樂宮憑天大的事,也大不過皇后娘娘。」
我苦澀一笑,「皇后生病了嗎?爲何要所有太醫都去椒房殿?」
玲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是皇后娘娘傍晚心悸不安,皇上讓今夜值守的太醫都去守着,務必讓皇后娘娘睡個好覺。」
果然是一見鍾情,放在心尖上疼寵的掌心月。
我忽略心底的酸苦,讓玲瓏回去看傷休息,急步趕往椒房殿。
嫡姐謝婉寧天生心智不全,父親和嫡母不欲她見外人,便對外說雲遊的道士給剛出生的嫡姐批了一命,言謝家嫡長女命格有缺,需養於深閨不可見外人,有緣之人自會出現。
可又偏偏讓最是能說會道的宣平侯夫人看了一眼嫡姐,自此嫡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便名揚京城。
自小父母偏愛,兄姐疼寵,嫡姐至今仍如垂髫稚女,天真可愛,單純無邪。
我自幼陪她玩耍長大,我被罰跪祠堂時,她還給我送過糕。
她雖愚笨癡傻,但心地善良,只要我見到她,宸兒就有救了。
一聲炸雷突然響起,閃電照亮了黑夜深處蜿蜒的宮道,風捲着大雨傾盆而下。
我來不及等婢女找傘,滿懷希望奔到椒房殿前,對着厚重的金絲楠木殿門又錘又拍。
許久,門內有腳步聲伴着大雨傾打傘面的聲音而來,停止一瞬卻又漸漸遠去。
唯剩雨聲。
我的宸兒渾身滾燙,意識不清,正等着一門之隔的太醫救命啊!
爲什麼?爲什麼會沒人開門?
我瘋了一般地拍打着殿門,喊了「陛下」又喊「姐姐」,風聲雨聲拍門聲求救聲混在一起,可始終無人理。
驚鵲抓着我的衣袖哭喊,「娘娘,別拍了,他們不會開的。」
我的雙手都已紅腫,聲音也已嘶啞,可那扇門是我兒的生門啊!
一口血湧上喉頭,我咬牙嚥下,宸兒還等着我找太醫救命!
鳴蟬冒雨跑來,聲音發顫:「娘娘,大皇子抽搐了,快回去看看吧!」
嚥下的血終於還是吐了出來,濺在椒房殿這價值千金的朱門上。
這座椒房殿,曾是蕭凜許我的白首之約,也是我爲他步步籌謀五年該得的ťũ̂₍酬勞。
可到頭來,無論情誼還是榮華,竟都是一場空。
-2-
宸兒出生時,先皇抱着他看了很久,說很像蕭凜小時候。
大概是剛出生的嬰孩,讓他想起了和心愛的懿貴妃當初柔情蜜意的時光吧。
過了沒幾天,府裏就接到了封太子的旨意。
蕭凜說,宸兒是他的福星。
我如珠如寶的把他養到四歲,玉雪可愛,又乖巧懂事。
有了他,我甚至連蕭凜見了嫡姐一面就情根深種,甚至負了我封嫡姐爲後的背叛都漸漸放下了。
可當我瘋狂地跑回長樂宮,快速換了身乾衣裳,終於把宸兒抱在懷裏時,才發現他渾身滾燙、面頰通紅,已經毫無意識了。
乳母、婢女、太監跪了一屋子,哀泣、求佛聲不絕。
我淚如雨下,嘴裏菩薩、天尊求了個遍,可誰都沒有顯靈來救救他。
我未做一件壞事,爲什麼會讓我的宸兒受這樣大的罪?
不!宮裏沒有活路,那就去宮外。
我抱着宸兒起身就往外跑,「去宣武門。」
「娘娘,宮裏已經落鎖,我們出不去的。」
「那也要試一試。」
雨好像更大了些,鳴蟬和驚鵲給我和宸兒撐着傘,二寶和三寶在前掌着燈,一行人踉踉蹌蹌地往宣武門跑。
還未近前,守衛刀已出鞘,「何人?」
我心急如焚,「大皇子病重急需大夫,開門。」
「大皇子生病自有太醫看顧,你們到底是何人?敢胡言亂語、詛咒大皇子?」
說着就讓人把我們圍了起來。
「我是長樂宮皇上親封的貴妃,你們長官呢?讓他來見我!」
領頭的守衛上前幾步,看到傘下的我時明顯一怔,行過禮就飛快轉身跑去找長官。
我一邊祈禱老天保佑,一邊低頭查看宸兒情況。
小小的孩子雙眼緊閉,自上次抽搐過後就沒有清醒過。
我心疼得滴血,忍不住低頭用我的臉頰去貼貼他。
眼看他病到如此地步,我卻無能爲力,這是在熬我的壽,煎我的命啊!
如果有可能,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平安一生。
可漫天神佛沒有聽到我的祈禱,宸兒在我懷裏突然又抽搐起來,我雙手摟抱住他,不停地喊着他的乳名。
驚鵲和鳴蟬一邊哭一邊用傘使勁擋住風雨,二寶三寶跪在地上求守衛讓我們出去。
我絕望又無助,「來人,快來人啊!誰能來救救我的孩子啊!」
「娘娘,娘娘!大皇子睜眼了!」驚鵲突然驚喜地喊道。
我趕緊低頭,宸兒已經不抽搐了,還微微睜開了眼。
我驚喜欲狂地摟緊他,「宸兒不怕,阿孃帶你去找大夫!」
「阿孃……」很輕很輕,但我聽見了。
「哎,阿孃在呢!」我低頭又去親他,可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長長的換氣聲,便沒了動靜。
我哆嗦着去親他喊他,白日裏還圍着我咯咯笑的孩子,此刻卻再不理我。
雙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我不敢信,瘋狂地讓驚鵲和鳴蟬來看,她們卻跪在我身邊痛哭起來。
萬念俱灰,我又忍不住嘔出一口血。
等值夜的長官莒國公家的二公子過來時,我聽見自己喃喃道:「不用了,已經不用了。」
那一天,我抱着小小的宸兒,在宣武門從天黑坐到天明,從大雨坐到天晴,終於等來了穿着冕服的蕭凜。
我看着這個我曾深愛的男人,龍章鳳姿,金尊玉貴。
此刻他一臉悲痛,看着我的眼睛裏滿是愧疚和心疼,我卻只想撲上去撕咬他、辱罵他,爲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宸兒。
可是我只能睜着流乾了眼淚的眼,拉住他的手去摸在我懷裏活活燒死的宸兒。
「阿凜,你看宸兒這是怎麼了?他怎麼不理我呢?」
-3-
蕭凜追封宸兒爲太子,以太子儀制下葬,朝野上下輟朝十日,極盡哀榮。
他這十日沒再去嫡姐的椒房殿,一有空就來我這裏。
我不喫不喝不說話暈了過去,他握着我的手一直守在牀邊,見我醒來一臉喜色。
一如他登基之前我生病時,他也是這樣守在我身邊直到天明,看我醒來連眼神都是開心的。
此刻眼前的這個人,彷彿和那時的人沒有什麼分別。
「宸兒病重,我拍門半夜求不到一個太醫,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嗎?」
我開口說了這些時日來第一句話。
蕭凜的喜色僵在臉上,「那夜看門的丫鬟婆子,賜極刑,誅九族。」
他心虛地避開我盯着他的目光,
「那晚寧兒心悸不安,我陪她一起喫了安神藥,早早睡下了。」ŧů₁
「雨聲太大,王嬤嬤年紀大了耳背,寶翠打了個瞌睡也沒聽見,而且——寧兒又實在離不開她倆……」
「阿韞,宸兒沒了我也很痛,但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我保證。」
原來,這就是他給我的交待,給他死去的孩子的交待。
可能是怕我再追問,也可能是良心未泯心虛愧疚,他不敢再看我,說前朝還有事,讓我好好歇息,便匆匆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哭着哭着又笑,笑着笑着又哭,暈過去又醒來,便成了不會說話不會笑的木頭人。
只是每日默默地一遍一遍地收拾着宸兒的遺物。
直到宸兒停靈半月,蕭凜下旨把宸兒安葬在他正在修建的帝陵裏。
當晚,我抓着蕭凜胸前的衣服痛哭出聲,他摟着我,低聲安慰,語氣沉痛不似作假。
「妹妹,你怎麼哭了?」嫡姐拿着一個泥人兒從門口探出頭來。
看到蕭凜抱着我,蹬蹬蹬跑進來,一臉不開心地把蕭凜抱着我的手扒拉下去,如藤蔓一樣纏緊蕭凜的胳膊,緊張地瞪着我,「我的,你不準碰他。」
又拖着蕭凜往門外走,「你都好幾天沒陪我玩了。」
蕭凜回頭看我,一臉抱歉,「寧兒孩子心性,我送她回去再來。」
那一晚上,蕭凜自然是沒有回來。
第二天我病倒在牀,昏昏沉沉、茶飯不進。
蕭凜下了朝急急忙忙趕來,聽太醫說是我憂思過度傷及肺腑,需要慢慢調養,莫名其妙把太醫大罵一通。
呵~大概是因爲心虛吧。
我閉着眼,他把我摟進懷裏,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我的宸兒回不來了。
更何況,椒房殿的下人皆是從謝家跟來,是嫡母十幾年如一日調教好,伺候嫡姐長大的,我捶打了那麼久的門,怎麼會一個人都沒聽到呢?
我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嚥下怨懟和憤怒,強迫自己靠進他懷裏。
他輕輕舒了一口氣,摟着我睡去。
看啊,我孩子的父親,自己原諒了自已,已經開始準備忘記他了。
我滿眼乾澀,盯着帳子頂的祥雲瑞鶴圖,直到天明。
-4-
我閉了宮門養病,不問宮務,不理宮事。
蕭凜來我抱病不見,幾次過後也就不來了,只時不時有賞賜。
這日我午睡醒來,莒國公夫人來看我。
「徐家妹子和李家妹子都想來看娘娘的,可我們知道娘娘這裏扎眼,我就託大一個人來了。」
「娘娘瘦了好些。」
我這裏門庭冷落,難爲她還來想着我,我心下領情,「已經好多了,多謝你們記掛!」
「娘娘還是要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Ṱü⁷們幾府的人,都知道娘娘的不容易。」
莒國公夫人探過身來,「我們這幾家,心裏也都打着鼓呢!」
莒國公、趙國公、驃騎將軍、鎮北將軍這幾家,皆是潛邸時就跟着蕭凜的舊人。
我這個髮妻都落到此等境地,也怪不得他們惴惴不安。
我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剩苦笑。
看我精神不濟,莒國公夫人告退歸家。
一日三頓喝苦藥,我始終鬱郁不開懷。
驚鵲是個耳聰目明的,她常常把宮外的事情當笑話講給我聽,盼着我能舒心一點兒。
比如,嫡姐身邊的王嬤嬤一行人,幫着嫡姐處理宮務,都七月了五月的賬還沒算明白。
爲了替嫡姐施恩,把酷暑時各宮下人每人一碗的綠豆湯,換成了銀耳蓮子湯、冰糖綠豆湯、百合馬蹄湯三選一。
不僅花費大增,還引發多起口舌之爭,平添不少怨懟。
再比如,分成幾派的朝臣突然衆口一詞,請皇上選秀廣開後宮綿延子嗣。
蕭凜焦頭爛額,應付完朝臣還要幫嫡姐處理後宮的爛攤子。
他闖進我臥室,但看着面色慘白起不來身的我,把想說的話又都嚥了回去。
我萬事不管,繼續閉着宮門,早睡早起好好喫飯,身體也慢慢好起來。
直到晨間夜晚都有了涼意,我趁着午後那點熱意,在院子裏的合歡樹下打瞌睡。
驚鵲出門去領月錢,鳴蟬在屋裏熨衣服,只一個小丫頭抱夏在廊檐下剝蓮子。
半夢半醒間,我聽見宮門「嘎吱」一聲。
以爲是驚鵲回來了,卻又半天沒動靜。我睜眼一看,嫡姐拿着一隻風箏,正站在門口愣愣地看着我。
「妹妹,宸兒呢?我來找他一起玩。」
我心裏一痛,扯了下嘴角,「他不在了,你不知道嗎?」
「怎麼會不在呢?」嫡姐跑過來蹲在我身邊,天真地歪頭問我。
「就是不在了啊,以後你都不會見到他了。」
「可嬤嬤說,宸兒只是生病,很快就會好的。」
我以爲是王嬤嬤哄她的,隨口問道,「嬤嬤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就下大雨打雷那天啊!」
一道霹靂劈中我,我顫抖着坐起來,努力和善地、循循善誘地問道,「那天你聽見我拍門求救了嗎?」
嫡姐像是說謊被識破的孩子,有些赧然地站起來,「聽到了。但嬤嬤說,宸兒只是跟我一樣得了睡不好的病,要是我開了門,阿凜就會去找宸兒,不會陪我了。」
說到蕭凜,她又突然有了底氣似的:「阿凜是我的夫君,我不准他去看別人,宸兒也不行。」
指甲掐住手心,掐出血來也沒止住顫抖。我忍住眼淚,擠出一個笑來。
「姐姐,因爲那晚上你沒有開門,宸兒死了,埋在地下再也活不過來了,以後再不會和你一起喫栗子糕,再不會和你一起放風箏了。」
嫡姐仍舊一臉天真,天真的無情又殘忍。
「那我就找別人玩。」
我再忍不住,「姐姐,宸兒死了,蕭凜原本是我的夫君。你是不懂,還是不願意懂?」
我沒錯過嫡姐那有一瞬間慌亂的表情,還有說謊被戳破後的惱羞成怒。
「他纔不是你的夫君,他是我的夫君,我去告訴阿凜。」
她生氣地大吼,氣呼呼地抓着風箏跑了。
我跌坐在貴妃榻上,彷彿看見宸兒笑盈盈地舉着果子讓我喫,下一瞬卻什麼都消失了。
-5-
從嫁給蕭凜開始,我沒有做過一天閒人。
五歲以前,他是整個皇城最得寵的皇子。
可隨着外祖家牽扯到東海王謀反案裏,全家流放不許還朝,生母懿貴妃被先帝厭棄自縊於宮內,他瞬間由雲間跌落泥潭,成了人人可欺的廢物。
既無寵,又無得力外家支持,爲了活命,蕭凜曾斷腿裝瘸好多年。
到了該成婚的時候,其他皇子的皇子妃都是重臣之女,唯有他,被先皇隨手指了我這個沒落大族的庶女。
我自小就是嫡姐的玩伴,她好全家開心,她不好,我就是替罪的羊。
從小到大,我從未有一日過得舒心踏實,連睡覺都提着心,生怕嫡姐有不如意。
當知道要嫁給最廢物的七皇子時,我卻止不住地開心。
我知他過得艱難,但沒關係,我知道被人打罵欺凌的痛苦,知道尊嚴破碎的絕望,知道無人護持的苦難。
我會努力向他靠近,與他相許相知。
可我沒想到,蕭凜也知我。
新婚夜,我坐得端端正規規矩矩,他親手掀了蓋頭又替我拆下鳳冠,端給我一碗花生酪。
「你放心,一切有我在,我們好Ţũ₆好兒過。」
一身大紅喜服的蕭凜,丰神俊朗溫柔如玉,一眼便讓我心生歡喜。
除了親手打理他的飲食起居以外,還爲解他困境出謀劃策,更是多次以身相救。
他在雲城領兵抗敵,糧草卻久久未到時,我更是變賣嫁妝籌集糧草親自押送到他面前。
那時的他,眼睛裏只有我。
邊關風雪漫天,破舊的帳篷裏,他捂着我生了凍瘡的腳,眼含淚光發誓。
「阿韞,此生我絕不負你。」
因着這句誓言,我更是在他帶兵攻回京城時,甘願以身做餌,讓他把僅剩的四皇子和六皇子餘黨一網打盡。
自此遇水化龍,一路坦途。
可即便是在滴水成冰的邊塞許的誓言,遇到京城最美的花也很容易就消散了。
轉年三月,我回謝家點卯看父親,蕭凜回了京偷偷來謝家接我,卻在園子裏見到了天真單純正在盪鞦韆的嫡姐。
他對嫡姐一見傾心,便把和我的情誼一筆勾銷。
那時候蕭凜氣候已成,父親和嫡母都說他就是嫡姐等待的那位有緣之人。
我不相信,可蕭凜在登基那日封了我嫡姐爲後,只封了我爲貴妃。
並且當着全天下的面,說嫡姐謝婉寧是他此生摯愛,此後不再選秀納妃。
他如初涉情字的少年,不好意思的對我說,「那日我看着寧兒站在鞦韆上,讓婢女把她推得高些、再高些。」
「鮮活明媚不染塵埃,這就是我們這種人嚮往的吧!」
「世事人心易變,唯有寧兒永遠澄澈。」
「我想守候她一生一世。」
我滿心苦澀,「阿凜,那我呢?」
你要和她一生一世,那我的位置在哪裏呢?
蕭凜臉色變了幾變,開口就是抱歉,「阿韞,寧兒單純無邪,只有後位才能讓她不受別人輕視。你向來識大體,便做貴妃好不好?」
見我不言,他又急切地道:「你放心,宸兒的太子之位,無人可動。」
嫡姐入住椒房殿沒幾日,蕭凜又來找我,讓我理六宮事。
「寧兒心思簡單,算計不來人心。你卻是做慣了的。」
他成了萬人之上的帝王,開始嫌棄我精於算計了。
「皇后的情況朝臣還不知,你對外只說皇后心善,不耐煩理事就行了。」
踩着我的名聲,還不忘保護嫡姐的名聲。
他說完就走,沒看到我一臉慘白。
就這樣,我以貴妃之身,理了三年宮事。
但名不正言不順無皇寵在身,別人只說貴妃跋扈戀權,嫡姐是皇后,又獨寵於陛下,都被貴妃欺壓掌不了宮事。
和我交好的幾位國公夫人和將軍夫人特地進宮看我,我只能苦笑。
-6-
早朝時蕭凜大發雷霆,「我和貴妃剛失子,你們就要選秀,是要戳我和貴妃的心嗎?」
滿朝文武皆說不敢。
嫡姐把蕭凜纏得越來越緊,除了上朝、議事和看摺子,所有的空閒時間都要來陪她。
可前朝後宮皆是事兒,蕭凜不得不忙成個陀螺。
我身體已養得差不多了,但仍舊閉着宮門。
嫡母進宮看嫡姐,出宮時拐了彎來了長樂宮。
「貴妃娘娘看着大安了,既然已康健,不如重理六宮事吧。」
雖喊我貴妃娘娘,卻毫無恭敬。
「皇上向來愛重皇后娘娘,想來皇后娘娘不久就會懷孕生下太子,皇后娘娘和太子好好的,也是貴妃娘娘的福氣。」
自小嫡母就把我當玩意兒,在她看來,我就是嫡姐的工具人。
能有一星半點能幫上嫡姐,是我的福氣。
我笑了笑,恭順一如從前。
「母親多疼疼我,再容我歇息幾日,中秋後我就養得差不多了。」
嫡母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禮也未行,轉身就走了。
驚鵲和鳴蟬氣得半死,我搖着團扇閉眼不語。
不急,所有害了我宸兒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7-
雲貴總督打服了南蠻十八部,中秋時要帶十八部的首領進京覲見,並有祥瑞獻上。
朝野震動,蕭凜大喜,下令中秋宮宴一定要好好展示天朝上國的泱泱氣度。
爲此甚至把已經在宮外養老的奶嬤嬤接進來,坐鎮椒房殿幫嫡姐處理宮宴事宜。
中秋那日,皇宮各處喜氣洋洋,只有我的長樂宮一片安靜。
驚鵲站門口小聲怒罵了半日,我喊她進來喫點心。
「別那麼大火氣,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必須要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宴賓客,這樣眼見他樓塌了的時候,才能一吐胸中悶氣。
宮宴開始,我坐在嫡姐下首,安靜如花瓶。
蕭凜和嫡姐攜手並肩坐在上首,帝王俊朗威嚴,皇后雖有一絲嬌憨之氣但明媚端莊,任誰看了不讚一聲帝后恩愛。
上百顆夜明珠和成千上萬根明燭,照得殿內明亮如白晝。
雲貴總督站在大殿中央,命人把一個三尺高、用布蓋得嚴嚴實實的大籠子推了上來。
嫡姐忍不住起身往下看,蕭凜拉住她胳膊,寵溺一笑。
雲貴總督命人把黑布掀開,一頭全身純白色的大象出現在衆人面前。
看得出白象被好好清洗過,此刻溫順地臥在籠子裏,蒲扇般的耳朵呼扇着。
大象本就少見,更何況是純白色的大象!
大臣們驚呼,也有人疑惑,「不是說是一頭白虎嗎?」但瞬間就淹沒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
嫡姐歡快如小鳥,從御座上飛下來,圍着籠子轉來轉去。
「阿凜,我想把它養在椒房殿。」
蕭凜笑着哄嫡姐,「那可不行,它太大了,你隨時可以去萬獸園看。」
嫡姐撅着嘴巴繼續看白象,還趴在籠子前伸手去摸。
一瞬間,變故陡生。
白象像受了什麼刺激一樣,突然甩着鼻子站起來,前足抬起長嘯一聲,在籠子裏朝嫡姐方向瘋狂地衝撞。
嫡姐傻了一般愣在原地,白象突然發狂有多可怕,離得最近的她是感受最真切的。
蕭凜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將嫡姐拉到身後,「怎麼回事?馴獸人呢?」
雲貴總督跪下請罪,馴獸人忙着安撫白象,所有人都戰戰兢兢,落針可聞。
只有白象的低吼聲,還有……不知何處來的滴答滴答的滴水聲。
「阿凜,我……我……」嫡姐滿臉通紅快要哭了。
蕭凜循着聲音低頭看去,嫡姐站立的地方,一灘明亮的水漬,還在繼續往外淌。
我本以爲嫡姐會被髮瘋的白象嚇到大哭失態,可沒想到嫡姐竟然當場……失禁了。
一場蠻夷來朝,祥瑞現世的盛事,因爲皇后失儀,成了一場笑話。
-8-
直到躺在寢宮的牀上,我想起蕭凜當時的表情還是忍不住嗤笑。
蕭凜好像才發現天真無邪明媚無塵的嫡姐,也是會有屎尿屁的。
驚恐懷疑又不敢置信,幾息過去才怒斥所有人閉嘴,禁止談論此事,否則以藐視皇威論罪。
他抱起嫡姐揚長而去。
可皇上獨寵的皇后是個傻子,被祥瑞不喜,還當着滿朝文武和蠻夷的面失禁。
這樣大的事,不用天明,今夜就會傳遍全京城。
蕭凜也不想想,關乎皇室顏面,朝臣和宗室怎麼會善罷甘休呢?
他顏面掃地,嫡姐也很快會知道被人暗中鄙夷臉面丟盡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難得睡了個好覺。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有言官和宗室聯名上奏,請蕭凜廢后。
莒國公驃騎將軍他們作爲蕭凜的潛邸重臣,只能站在蕭凜這邊,卻也只說這是陛下家事,自有陛下定奪。
並沒有像蕭凜示意的那樣,堅決支持擁護嫡姐。
蕭凜大發雷霆,但言官和宗室絲毫不懼,直言皇后身爲國母,爲天下女子表率,嫡姐謝婉寧心智不全,對內無能理不了宮事,對外失儀有損天朝顏面,且智力有缺恐有礙子嗣,實無法勝任皇后之位。
蕭凜拂袖退朝,着人嚴查白象爲何突然發狂。
直查了十幾天,還是馴獸師突然想起,白象對暹羅當地的一種植物七葉香很是着迷,且這種植物香氣濃郁,暹羅王室常用來制香露。
而嫡姐當日身上灑的,就是前些日子暹羅進貢來的香露。
只能不了了之。
我細細畫了花樣子,讓我名下的首飾鋪照花樣打造,想來雲貴總督的夫人會喜歡。
-9-
全京城表面風平浪靜內裏暗流湧動時,嫡母又來了長樂宮。
一臉笑容的和我報喜,「貴妃娘娘大喜,皇后娘娘有孕了。」
見我一愣,嫡母笑容更深了些。
「待皇后娘娘誕下太子,念着貴妃娘娘的辛苦,貴妃娘娘的好日子就到了。」
「母親說的是,姐姐有孕是天大的喜事。」
嫡母又說蕭凜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先皇隨身的玉佩和懿貴妃的玉枕,都賜給了嫡姐,只願嫡姐平安養胎。
我微笑着應和,直到嫡母炫耀夠了滿意離去。
驚鵲和鳴蟬有些擔憂地看着我,我摸出一副葉子牌,「來來來,趁現在無事打個牌吧!」
我是真不在意,畢竟這孩子是男是女還兩說。
況且,能不能生下來,生下來能不能養大,還要看天意。
不過半日,全京城都知曉了皇后有孕。
次日上朝,沒人再提起廢后一事。
蕭凜和朝臣與宗室間,形成了詭異的平衡。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氣,等着皇后腹中的孩子降生。
蕭凜狂喜過後,在一個傍晚來了長樂宮。
東拉西扯半晌,才明說目的。
「阿韞,寧兒有孕不宜操勞,你看這後宮諸事……」
我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頭,「若陛下和姐姐看得起,我自然責無旁貸,畢竟姐姐有孕是大事。」
蕭凜明顯地鬆了口氣,目光含情脈脈,「阿韞,還是你體諒我!」
他拉住我的手,輕輕摩挲着,我配合地含羞低頭一笑。
「阿凜!」嫡姐突然闖進來,看到蕭凜握着我的手,頓時生氣了。
「你明明答應過我,不會來妹妹這裏的。」
蕭凜立馬放開我的手,溫柔地訓斥,「你怎麼自己來了?跟着的人呢?都快當孃的人了,還這麼咋咋呼呼的。」
嫡姐得意的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看吧,阿凜是我的夫君。
我噗嗤一笑,「陛下陪姐姐回去吧!姐姐正需要陛下呢!」
蕭凜眼神里有滿意有歉疚,但我已毫不在意。
-10-
第二日,長樂宮貴妃重掌六宮事。
頭一件事,就是去找了蕭凜,把嫡姐孕期生產一應事情,都拜託給了蕭凜的奶嬤嬤。
「我年紀輕,又痛失一子,爲姐姐和皇嗣計,還是董嬤嬤更爲穩妥。」
蕭凜沒有思索便答應了,「還是阿韞思慮周全。」
接下來,採買的菜蔬瓜果、各地進貢的稀罕喫食玩意兒,都是一進宮就分出一大部分來,直接送到椒房殿的小廚房。
各式補品、安胎所需的一切事物,都由太醫院院正檢查過後,也直接送到椒房殿。
皇后先天心智不全又怎樣?皇帝獨寵,又身懷皇嗣,自然有人上趕着燒熱竈。
椒房殿一時間熱鬧非常,來和皇后請安的人絡繹不絕。
蕭凜本想攔着,但嫡姐愛熱鬧,說她喜歡這麼多人來和她玩。
蕭凜也就隨她去了,私下敲打嫡姐身邊的人,務必好好伺候,讓嫡姐隨心順意。
但嫡姐自小深受寵愛,嫁了蕭凜後也獨得恩寵,一直順風順水,做事全憑自己喜好。
加之月份漸大,脾氣陰晴不定,做事越發不顧後果。
蕭凜議完事去了椒房殿,恰巧遇上剛來的安樂侯夫人和東鄉侯世子妃。
據說是東鄉侯世子妃活潑愛俏,正給嫡姐唱一曲小調逗樂,蕭凜還沒進屋就聽見了她那把好嗓子。
屋裏一行人聽皇上來了,趕緊告退。
蕭凜可能因爲好奇,就多看了東鄉侯世子妃一眼。
嫡姐當場鬧起來了,先嚷「東鄉侯世子妃勾引皇上」,又嚷「阿凜你莫不是也看上了她?」
東鄉侯世子妃是一路哭一路喊着冤枉回去的,第二天就和東鄉侯世子去了南面,許久沒回京城。
蕭凜又氣又怒,偏又捨不得對懷孕的嫡姐說重話,只能忍讓。
可嫡姐像突然有了少女心智一樣,疑神疑鬼拈酸喫醋一樣不落。
蕭凜和大臣議事誤了陪她喫飯的時辰,她鬧着硬闖進去非要看看蕭凜藏了哪個小妖精。
蕭凜御書房的大宮女年滿 25 即將出宮,蕭凜從內庫給了賞賜,她陰陽怪氣的說若是捨不得,陛下不如把人留下。
我深知照嫡姐的心智,是根本想不到這些,也想不出這些話的。
那自然就是身邊有人教唆的了。
很快到了冬日,我在御花園偶遇正在湖邊亭子裏的蕭凜,他神色有些茫然。
「阿韞,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我還沒說話,就被衝過來的嫡姐推了一把。
她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此刻捧着肚子讓我離蕭凜遠一點。
蕭凜起身哄她,我知趣退下,卻看到王嬤嬤志得意滿的眼神。
天天給嫡姐灌輸看好蕭凜,別被小妖精迷了去的念頭,不知是嫡母指使,還是王嬤嬤自作主張。
這樣三五天就鬧一次,即便蕭凜深愛嫡姐,也大爲光火,漸漸地減少了去椒房殿的次數。
嫡姐自然感覺到了,找不到蕭凜就吵鬧,非得蕭凜放下所有事哄她陪她纔算完。
嫡母進宮也越來越頻繁,每次必來敲打我。
可嫡姐孕期生產一應事宜,都由董嬤嬤負責。
只要進了宮門的東西,都是先把好的都給嫡姐送去,我是一點兒都不沾手的。
就是美味的喫食、金貴的補品太多,也不曉得王嬤嬤,知不知道讓嫡姐節制一點兒。
-11-
嫡姐一直鬧騰到生產之前,誰都不敢勸不敢管。
我一直避着,從不在她和蕭凜面前出現。
臨盆那日,我在椒房殿前廳坐着,從天色將明坐到晚霞漫天,嫡姐還痛呼不止。
接生嬤嬤滿手血地衝出來,跪着回稟:「皇后娘娘宮口仍未開全,且胎大難產,還請皇上示下。」
蕭凜不知是急得還是熱得滿頭汗,咆哮道:「都給我保住,保不住你們都去陪葬吧!」
接生嬤嬤連滾帶爬地回了產房。
煎熬了一夜,嫡姐的痛呼越來越無力,可嫡母和幾位接生嬤嬤一直在讓她用勁,直到天將明,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後,才聽到一聲細弱如貓叫的嬰孩啼哭。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位小皇子。」
嫡母抱着嬰孩出來報喜。
蕭凜急切地低頭看孩子,卻是一愣。
「臉這是怎麼了?」
我在旁邊一瞥,就看到胖乎乎的嬰孩青紫的臉色。
「因爲生產時間太長了些,養養就沒事了,看這肉嘟嘟的胳膊腿兒,健壯得很!」
嫡母的喜色漫出來能淹了整個屋子。
蕭凜這才歡喜起來,轉身要回太極宮下旨大赦爲皇子祈福。
我說了一大堆恭喜的話,不在這礙眼,先回了長樂宮。
看來嫡姐母子頗受天意庇佑。
鳴蟬回了宮就抹眼淚,「他們倒是開心了,誰還記得咱們小殿下呢?」
我無言愣神,驚鵲拍了她一下,把她拉出去了。
這一晚我快子時才睡着,可寅時剛過,驚鵲輕輕把我叫醒。
「娘娘,椒房殿小皇子歿了!那邊都鬧起來了。」
我坐起來,「剛生下來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聽說是不哭也不鬧,餵奶也喂不進,皇后母親開始攔着不讓請太醫,後半夜漸漸氣若游絲了,又急着打發人去太醫院,可太醫到了,也晚了。」
我沉默良久,不知該慶幸還是悲哀。
沒想到,最後老天是把這個剛出生的嬰孩收了去。
驚鵲看了我幾眼,又輕輕地說,「據說皇后娘娘胞宮受損出血太多,以後怕是很難有孕了。」
我轉了眼珠看向黑黢黢的窗外,不知道嫡姐現在的失子之痛是否和我當初一樣,痛入骨髓。
-12-
蕭凜潑天的喜悅還沒過夜,就被皇子的夭折給沖淡了。
天明時我趕往椒房殿,地上跪滿了人,嫡母正哭喊着求蕭凜徹查。
見我來,她立馬指着我,咬牙切齒,「你個小賤人,是不是你下的手?」
我懵了,看向沉默着的蕭凜。
他目光沉痛,「岳母慎言,阿韞一向善良,怎會如此?」
「太醫說了,皇子夭折,是因爲胎大難產,又在胞宮內憋悶太久,這才……」
「況且,皇子情況不對,岳母爲何不早請太醫?」
嫡母身形一滯,直直跪下,又哭了起來。
我陪着蕭凜坐了一會兒,看他發瘋把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重重責罰,悉心勸慰了一番,這纔回長樂宮。
嫡母在宮裏留到嫡姐出月子才走。
我每次去探望,都會被嫡母陰陽怪氣地指責一番,並不讓我見嫡姐。
聽說嫡姐天天找孩子,找不到就發脾氣,想找蕭凜,但月子裏嫡母又不讓出門。
可近日西北戰事又起,蕭凜忙得只能去椒房殿待一會兒就走,嫡姐怎麼會滿意呢?
逼問蕭凜是不是有了小妖精,稍有不滿就砸碎一屋子的東西,成了嫡姐宣泄痛苦的方式。
蕭凜次次都包容她。
我親手做了榛子酥去了宣政殿。
蕭凜剛好和大臣們議完事,坐在御座上發呆。
我上前放下榛子酥,走到他身後給他按着額角。
「阿韞,連失兩子,這是不是我的報應?」
「皇上真龍天子,膝下的皇子大概是太受天上神仙喜歡,早早地召去當座下童子了。」
蕭凜回頭看我,眼睛裏有淚閃爍。
我低下頭,聲音帶了哽咽,「宸兒去後,我就是這麼想着,才撐到現在的。」
蕭凜回身抱住我,側頭貼在我腰腹,嗚咽着哭出聲來。
我回抱住他,眼淚也撲簌而落。
「阿韞,大概是上天在懲罰我,是我錯了。」
輕似呢喃,我只當沒聽見。
天子怎麼會錯呢?
-13-
迎春花開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失了孩子的嫡姐。
原先只是心智不全,說話行爲如同稚女,但現在,卻有點病態的喜怒無常、歇斯底里。
她一見我,就跑上來抓住我,眼睛瞪的老大。
「阿凜呢?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他怎麼不來看我?你不準搶我的阿凜!」
王嬤嬤和婢女跑上來,好言好語的哄着她,她才慢慢放開我。
「貴妃娘娘萬安,皇后娘娘只是暫受打擊,有些東西,貴妃娘娘看看就好,可別當成自己的了。」
臨去前,王嬤嬤看似恭敬實則警告。
我只一笑,蕭凜只不過多來了長樂宮幾次,她們這就坐不住了。
「是誰的就是誰的,搶是搶不走的,這個道理,相信王嬤嬤也懂的。」
這幾個月,嫡姐鬧得越發不成樣子。
想起孩子來,就到處找孩子;想起蕭凜來,就到處找蕭凜。
起初每次蕭凜總是會溫柔地抱住她,哄着她,山盟海誓和甜言蜜語不知說了幾籮筐。
可嫡姐的情況始終沒有好轉。
太醫院被蕭凜罵過好幾次,但一衆太醫開了好幾個方子,無奈嫡姐死活不喝藥,直接讓太醫也束手無策。
皇后失子又神智失常,這讓本來暫時停歇的朝臣又熱切起來,請皇上選秀的摺子擺滿了御案。
嫡姐卻在早朝時跑到了朝堂上,對着那幾個跳的最高的朝臣又哭又撓,大鬧一場。
蕭凜深愛嫡姐,頂着壓力獨寵於她空置六宮,失子後也任她哭鬧打罵發泄。
嫡姐這一鬧,讓蕭凜在朝臣和宗室面前,大失顏面。
他願意當嫡姐的夫君,可在這朝堂之上,他是Ŧû⁹皇帝。
「謝婉寧!你做什麼?滾回椒房殿去!」
他第一次朝嫡姐發火,不過也只是不痛不癢的怒斥,連禁足都沒有。
可嫡姐和嫡姐身後的人都不明白。
嫡姐不明白,蕭凜爲什麼要吼她,明明之前她也常常大鬧。
嫡姐身後的人不明白,蕭凜的怒斥其實是一種保護,反而害怕嫡姐從此失寵,越發讓嫡姐抓緊蕭凜。
當夜蕭ţûₘ凜去了椒房殿,燈亮了半夜,蕭凜卻又怒氣衝衝地回了太極宮。
大臣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上書選秀和廢后的摺子越來越多,可蕭凜都按下不發。
他也不再去椒房殿,但仍舊時常關注着嫡姐的一切。
我還是那朵溫柔解語花,只不過,如今解語花散發異香,想要願望得償。
他在宣政殿,我就三不五時送湯、送點心。
他來長樂宮,我就陪他賭書潑茶、下棋玩雙陸,要是夜晚,紅袖添香自然是少不了的。
椒房殿的瘋言瘋語,我只當小狗叫。
-14-
牡丹花開的時候,我有孕了,已滿三個月。
蕭凜驚喜過後,嗔怪我爲何不早告訴他。
「他太乖了,一點都不像宸兒那時候,我怕是夢一場。」
蕭凜沉默良久,摟住我說,「不會的,他會健康長大。」
莒國公夫人和趙國公夫人結伴來長樂宮請安。
「這下娘娘終於苦盡甘來了,待明日我們去護國寺爲娘娘和小殿下祈福。」
我笑着讓她們喫我宮裏新做的點心,「多謝你們還掛念我,這胎沉穩,我竟沒怎麼喫苦。」
莒國公趙國公,還有驃騎將軍和鎮北將軍,是我嫁給蕭凜就認識的。
之後艱難的那幾年,我爲蕭凜步步謀算,與他們的夫人更是相熟。
椒房殿沒什麼動靜,但嫡母第二日來了長樂宮。
她直直盯着我還未顯懷的肚子,我用廣袖不着痕跡地遮住,她這纔看向我,擠出了笑意。
「貴妃娘娘這胎,來得真是時候。」
「若是男孩,可要好好考慮他的前程。皇后娘娘深受帝寵,她的孩子,可是板上釘釘的太子。」
「貴妃娘娘不若……」
我笑着搖了搖頭,「母親,你僭越了!」
嫡母一時愕然,反應過來後勃然大怒。
「你以爲喊你聲貴妃娘娘你就真的飛上枝頭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妾!」
「一個妾的孩子,還能有什麼造化不成!」
我看着拂袖而去的嫡母,但笑不語。
傍晚我讓驚鵲悄悄地請了太醫,掌燈時蕭凜急匆匆地進來,「不舒服嗎?怎麼叫了太醫?」
「沒事,太醫說我就是多慮多思了些。」我笑着迎他,他扶着我坐下。
「是岳母說什麼了嗎?」
我低下頭,「母親想讓我把這個孩子給姐姐,以慰姐姐憂思。」
蕭凜攬住我,「你放心!寧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哪能養得好孩子?」
「之前要不是她孩子心性不知輕重,也不會……」
他攬住我的手瞬間收緊,我拉住他衣襟,「你多去看看姐姐吧,姐姐滿心滿眼都是你!」
兩人不見面,怎麼才能發現當初的一眼萬年後來的深宮獨寵,其實也能走到兩相厭呢?
我現在不需要蕭凜的愛了,只需要他的愧疚,對我降妻爲妾的愧疚,對我無辜病逝的孩子的愧疚。
-15-
雖然我懷着孕,但仍舊一力承辦了萬壽節宮宴。
那日惠風和暢,內外命婦齊聚椒房殿。
被蕭凜的愛意安撫住的嫡姐,還是嬌憨不失端莊。
本來一切順利,直到宴後看煙花時,英王世子妃懷裏睡着的小世子,睡夢中啼哭了幾聲。
周圍的人都沒在意,但嫡姐卻轉頭直勾勾看着英王世子妃懷裏的孩子。
甚至掙開蕭凜握着她的手,走到英王世子妃面前,伸手要去抱小世子。
英王世子妃有些顫抖害怕,但又不敢拒絕。
嫡姐把兩歲的小世子抱在懷裏,看他因爲被打擾臉皺起來,又因爲被抱住重新舒展開眉頭睡去。
她突然轉身回到蕭凜身邊,滿臉驚喜和期待,「阿凜,你看!」
蕭凜低頭輕觸了下嬰孩臉頰,「是個好孩子!快給英王世子妃抱回去吧!」
「不!是我的!」
盛大的煙花正好落幕,嫡姐的聲音尤爲突出,歡騰的氣氛瞬間冷寂。
英王世子妃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想哭不敢哭,想說話又不敢說。
蕭凜震驚過後,試圖去哄嫡姐,「寧兒,這不是我們的孩子!你先還給人家,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嫡姐抱緊了不撒手,「我懷孕了的,我就要他!」
皇帝的萬壽節,宗室重臣內外命婦齊聚,此刻全都看着帝后。
嫡母在人羣中猶豫着想上前。
蕭凜一雙眼幽深如古井,本來就冷寂的氣氛彷佛在慢慢結冰,但嫡姐絲毫不覺。
「我不!我的孩子去當神仙了,宸兒也死了,我想要他!」
我心裏一痛,盯着蕭凜。
「皇后!」蕭凜怒斥一聲,「你還有沒有規矩體統!」
不知多少人像我一樣心裏嗤笑,當朝帝后,何曾有過規矩體統?
小世子被吵醒,發現被陌生人抱着,張嘴就哭。
英王一家人急得不行,又不敢上前。
嫡母過來扶住嫡姐,訕笑着打趣,「這孩子和皇后娘娘有緣分,不如就養在皇后娘娘膝下,也是這孩子的福分。」
在場的人臉色均是一變。
英王是何人?
太祖之子,歷經三朝,年輕時一人一馬從敵軍包圍中救回高祖爺,中年時一人領千騎突襲胡人王帳,斬下突厥可汗首級,讓北境和平三十年。
更何況英王一家從戎者衆,戰死者十之七八,無一是混喫等死的無能宗室,是朝廷上下公認的忠勇之輩。
小世子是這一代的獨苗。
嫡母竟然還想着養於心智不全的皇后宮裏,這不止是在扇英王府和宗室的臉,是在扇朝堂上下的臉!
我拼死拼活爲國盡忠,結果你讓我的孩子去當一個傻子皇后的玩物?
幸好蕭凜還沒昏頭,他盯了一眼嫡母,皇威冷肅,「秦夫人,你僭越了!」
我那一輩子不管事只愛逗鳥畫畫的父親,突然智商上線,匍匐於地哀哀請罪。
蕭凜不理,上前一步想抱過孩子,誰知嫡姐突然撒手往地上扔去,「我不要了!阿凜,我不喜歡你了!」
驚鵲驚呼一聲撲過去,堪堪在落地前接住了小世子,即便如此,小世子仍舊嚇得閉過了氣去。
蕭凜脖子青筋浮現,聲音冷厲,「來人,送皇后回椒房殿。」
-16-
當晚小世子就高熱不退,蕭凜讓太醫院院正領着擅小兒科的太醫全去了英王府,需要任何藥材都由宮裏出。
過了三天,小世子才完全退燒好轉。
與此同時,朝堂上要求廢后的言論愈發激烈,甚至有言官要觸柱諫言,幸而被攔了下來。
蕭凜再不能裝傻,可要怎麼處置這件事呢?
要維護嫡姐,就勢必會寒了宗室和朝臣的心。
要廢了嫡姐的皇后之位搬去冷宮,又對不起初見的一眼萬年,和這幾年椒房殿的海誓山盟。
不止我,朝庭上下也在等着看蕭凜怎麼選。
蕭凜把自己關在宣政殿待了一夜,清晨時便下了旨。
廢黜嫡姐的皇后之位,收回皇后寶冊,貶爲靜妃。念其孕育過皇子,不必搬離椒房殿。
嫡姐踩着我脊樑骨得到的皇后之位,終究是沒保住。
朝臣還不滿意,非說椒房殿是皇后居所,謝氏無才無德,無禮無儀,於社稷子嗣無寸功,實不配再住椒房殿。
蕭凜一夜之間好像多了幾分帝王威儀,他任由朝臣們說到口乾,才一錘定音,「朕聖旨已下,你們要朕出爾反爾嗎?」
朝臣連說不敢。
第二日,朝臣們便開始上書選秀,另選賢德女子爲後。
蕭凜以我需要靜心養胎爲由,選秀事宜暫不需提。
放不下嫡姐,卻拿我和我的孩子擋槍。
我扔了棋子去逛園子,順便吩咐鳴蟬把英王府送來的禮物,都送到驚鵲屋裏。
-17-
嫡母進宮不再像之前那麼便宜,嫡姐賭氣了幾天,又去找蕭凜,蕭凜卻避而不見。
三番五次見不到蕭凜,嫡姐像以往那樣大鬧起來,大概又是王嬤嬤在旁挑唆出主意。
可向來有用的手段這次失了效。
鬧騰了一個月,嫡姐才漸漸沉寂下來。
蕭凜這纔開始慢慢往椒房殿去。
可我聽說,嫡姐精神越發不好,竟有些瘋癲之狀。
看來這失子之痛,的確痛入心扉。
又是一年中秋,我身孕已足六月。
何太醫把脈後,告訴我十之八九是個皇子。
我放了一點心,這就好辦了。
蕭凜沒再讓辦什麼宮宴,只那晚來了我宮裏,陪我在院子裏拜了月神,又喫着點心瓜果賞月。
夜漸深,我精神不濟。
蕭凜抱我回房,朦朧間好像說了一句,「阿韞,這麼多年,終究還是你陪在我身邊。」
我無意探究他是慶幸有我還是遺憾無她,擁被沉沉睡去。
孕晚期的日子有些難熬,驚鵲和鳴蟬把我看得緊,行動間都有人跟着。
一日我午睡醒來,嫡姐不知怎麼一人來了長樂宮。
驚鵲和鳴蟬緊張的站在我身邊,生怕她突然發瘋傷着我。
可她只是看我隆起的肚子,看一會兒就走了。
再來時,身邊跟了王嬤嬤寶翠並幾個二等宮女。
她把食盒打開,端着一盤子點心給我喫,「這個好喫。」
我笑着接過,放在一邊並沒有喫。
「你怎麼不喫?是嫌棄我嗎?」
「我怎麼會嫌棄姐姐,只是現在不餓。」
「我看你就是嫌棄我,你個庶女有什麼資格敢嫌棄我?」
嫡姐突然就面目猙獰狀若瘋魔,驚鵲鳴蟬趕緊站我身前,給嫡姐端茶遞水說好話。
卻被王嬤嬤一把推到旁邊地上,「什麼小蹄子也敢站我們娘娘面前來!」
就這個空檔,嫡姐衝過來把我面前的糕點連盤子摔到了地上,惡狠狠地攥住我上臂搖晃着我,「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話!你還搶了我的夫君!」
我使勁掙脫,卻沒想到嫡姐力氣那麼大,二寶和三寶聽到動靜趕緊過來想助我脫身,卻被王嬤嬤攔在身前。
被嫡姐抓住的手臂用不上力氣,恰好她一綹頭髮散落下來,我抬手一把扯住,用力拽了下來。
嫡姐受了疼,這才放開我捂住頭哭嚎起來。
我沒再管她,驚鵲鳴蟬護着我躲到屋裏,身下一股熱流湧出來。
蕭凜趕來時,我已經大汗淋漓躺在產牀上了。
他在窗外焦急地呼喊,「阿韞,阿韞,你堅持住!」
我沒理他,一邊後悔本可以避免這次意外,一邊跟着宮縮用勁。
這條路我已經走到了這裏,只許成功!也只能成功!
劇烈的疼痛讓我意識昏沉,但冥冥中有一個小孩子一直在喊我「阿孃」。
我瞬間清醒,舌下一片參片,接生嬤嬤正焦急地喊我用力。
抓緊了身下的被褥,我從鬼門關跑回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寂靜長夜,迎來黎明。
接生嬤嬤說,是個皇子。
我終於放下心,任由自己沉於睡夢中。
-18-
再醒來時,窗外投進來一片月色。
牀邊一盞燭火,驚鵲坐在牀踏上打着瞌睡。
聽到動靜,她驚喜地轉頭,「娘娘醒了?要喫點東西嗎?」
「不急,孩子還好嗎?」
「很好,鳴蟬和乳母正在那屋看着呢!」
我靠在靠枕上,一邊看驚鵲幫我佈菜,嘴也沒閒着。
「這次椒房殿可算是讓皇上徹底厭煩了,跑來長樂宮發瘋還讓娘娘早產,皇上下旨讓靜妃在椒房殿思過了。」
「什麼時候下的旨?」
「今天早晨。昨兒皇上來了就問怎麼回事,我們就細細說了,二更時皇上回了一趟宣政殿,三更又回來的。」
驚鵲端給我一杯水,又說:
「還有那個王嬤嬤,皇上罵她刁奴老貨,挑唆主子、無事生非、戕害貴妃、謀害皇嗣,今下午被拖出椒房殿杖殺了。」
我默然,王嬤嬤這個幫兇,我本打算親自收拾,可沒Ťū́ₚ想到被蕭凜查出來她挑唆嫡姐生事,直接杖殺。
可這下他會想,嫡姐心智不全,都是被身邊嬤嬤攛掇才做下這許多失禮失德之事。
時間一長,對嫡姐漸生的不滿會消散,看着狀若瘋癲的嫡姐會愧疚。
帝王的愧疚,無疑會給人鍍一層金身。
不過沒關係,既然之前一顆心能分成兩瓣,那現在就能分成更多瓣。
沒幾日,有人上書請賜死靜妃,理由是戕害貴妃謀害皇嗣。
蕭凜說靜妃心思純淨,皆是王嬤嬤在其中挑唆生事,已將其杖殺。
一人冒頭,跟隨者衆。皇帝和朝臣僵持不下。
我抱着被蕭凜起名爲「蕭祈元」的嬰孩,用撥浪鼓逗他玩。
蕭凜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還是你這裏最讓人舒心。」
他抱過元兒,逗弄他。
我笑而不語,聽他抱怨,任他發泄完在朝堂上生的氣,才安撫他。
「皇上彆氣,身體最重要,我和元兒一切皆託付給您了。」
蕭凜深受震動,「阿韞,以後我們好好兒過。」
我差點沒吐出來。
新婚時,他和我說以後我們好好過,我爲他殫精竭慮步步籌謀五年,得來的卻是降妻爲妾、宸兒慘死。
我不想和他好好過,我自己不能好好過嗎?
-19-
僵持了幾日,見蕭凜執意不肯賜死靜妃,朝臣便重提選秀。
這次蕭凜沒有徹底拒絕,爲着嫡姐,他和朝臣幾番對峙僵持,君臣情分早傷了大半。
蕭凜再來長樂宮時,我便給了他一個臺階。
「皇上登基已五年,只元兒一個孩子,大臣們也是擔心皇上子嗣不豐。」
「況且,若是您執意不答應,也會傷了君臣情分。」
蕭凜拉過我的手,「那阿韞不會喫醋難過嗎?」
我蘊了淚意,「怎麼不會呢?可我更不想看你爲難。」
蕭凜沉默半晌,拉着我的手放在他心口,「阿韞,我知你爲我付出良多,我不會再辜負你的。」
第二日,我便收到了兩個好消息。
一個是,我的元兒被封爲太子。
一個是,蕭凜同意選秀了。
全京城頓時炸開了鍋,就在有心思的高門貴戶都摩拳擦掌準備時,蕭凜又在早朝上宣佈,只遴選五品官及以下官員的女兒進宮。
自然有人反對。但蕭凜說,「你們要選秀,朕同意了,還有何不滿?」
「難不成你們記掛的不是嘴上說的擔心朕子嗣不豐,而是你們想搏一場潑天富貴?」
無人敢應聲,蕭凜登基後的第一場選秀就這麼定了下來。
我剛出月子無法操勞,還是蕭凜自己在呈上來的秀女畫像裏勾了幾個。
大臣們不太滿意,又多選了幾個,湊夠了十位。
蕭凜又降下恩旨,允許選中的秀女們在家過完年再啓程進宮。
正月十五,是個好日子,秀女進宮,蕭凜一律給了寶林的位份後,就好像忘了她們一樣。
日常不是來長樂宮,就是偶爾去椒房殿看嫡姐。
據說嫡姐現在時而如當初天真無邪,時而瘋癲若魔。
蕭凜每次去了椒房殿心情都Ţų⁼低落幾日。
十位剛進宮的寶林很是安分,來我宮裏請安也規規矩矩,看來是和教習嬤嬤好好學過規矩了。
我溫和地請她們坐,讓人上茶上點心,開始她們還拘謹,後來見我和善,便也不那麼怕我。
只過了幾天,我們就坐一起打起了葉子牌。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周寶林,活潑又嬌憨,眼睛溼漉漉的像林間小鹿,單純而懵懂。
我問她,「你想見皇上嗎?」
「想呀!」她回得乾脆,忽然意識到我是貴妃,又緊張地繃直了身體。
「你不用怕我,既進了宮,我們就是姐妹,自然都要指着皇上過日子。」
我安撫她。
晚上哄了元兒睡覺,我摘下耳墜,吩咐驚鵲去幫她一幫。
沒過幾日,周寶林在御花園盪鞦韆,清脆笑聲傳了很遠,當晚就成了第一個侍寢的寶林。
轉天蕭凜封了她婕妤,賜住披香殿。
她來謝我,我笑意連連恭喜她。
此後蕭凜多流連於她的披香殿和我的長樂宮,漸漸少去椒房殿。
可一個蟬鳴不休的夏日午後,嫡姐不知怎麼偷偷跑了出來,恰好看見蕭凜正和周婕妤泛舟湖上。
蕭凜爲周婕妤採荷花、剝蓮子,搖櫓沐風搏她一笑。
曾和嫡姐做過無數次的事,此時卻換了別人。
等他們靠岸,蕭凜把周婕妤打橫抱下船,就看見嫡姐的朦朧淚眼。
「阿凜,你不是說只愛我只要我嗎?你爲什麼說話不算話?」
蕭凜難得沉默,但他不敢承認,對嫡姐的愛已經漸漸消亡。
所以他讓人把嫡姐好好送回了椒房殿,擁着周婕妤一晚上叫了三次水。
我聽了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爲我曾付出的真心。
可嫡姐,你終於懂得嫉妒是何滋味了嗎?被心上人背叛的痛楚和憤怒,也和我當初一樣嗎?
當時能被你搶走的夫君,現在他也能被別人搶走。
-20-
底線只要突破一次,就會突破無數次。
蕭凜爲了嫡姐,第一次突破底線把我貶妻爲妾。
爲了緩和君臣關係,第二次突破底線同意選秀。
爲了發泄白月光已瘋魔的苦悶,第三次突破底線找了個替身。
我早就明白,他誰也不愛,只愛自己。
所以他過得很好!
但我怎麼會允許呢?
人的慾望是永遠不會滿足的,不論是對於錢財、權利還是女色。
即便身邊有了白月光的替身,慾望的閘門一旦打開,只會想要更多。
這個道理我懂,想要送女兒進宮的大臣們,更懂。
元佑五年到元佑十年,蕭凜在朝臣的上書請求中,又選了兩次秀。
這下宮裏不僅又多了兩位婕妤,五位美人,七位才人,還有一位昭媛。
昔日的周婕妤,已經是九嬪之首的昭儀了。
蕭凜盛寵之下,她風光神氣得很,有段時間明裏暗裏挑釁我,甚至對椒房殿口出惡言。
我只派了個嬤嬤去披香殿,給周婕妤重新教了下規矩。
蕭凜卻直接一連晾了她三個月,直到下一撥更年輕的秀女進宮,周婕妤才終於反省明白。
雖然椒房殿已不復往日榮光,但椒房殿不會有別的女主人了。
此後周婕妤又成了那個單純無邪、天真懵懂的周寶林。
就算後來宮裏的女人慢慢多起來,她仍舊是蕭凜最寵愛的周寶林。
當初沒有選錯人,我還算滿意。
頭一兩年,蕭凜還常去椒房殿看看嫡姐。可嫡姐經過失子又遭遇蕭凜背叛後,精神越發錯亂,有時候安靜如水,有時候卻瘋魔欲狂。
待年輕嬌嫩的秀女入宮,日日有新人哄着陪着,蕭凜就漸漸不踏足椒房殿了。
至於我這長樂宮,蕭凜倒是常來。
他來我欣喜以待,說話拉家常、逗弄膝下小兒一如民間恩愛夫妻。
他不來我更舒心,自抱着我的元兒玩耍看書,不知多快活。
蕭凜常說還是在我這裏最放鬆,我微笑不語。
他不是剛從別的宮裏過來,就是轉頭還要和這個美人那個才人遊湖賞花,來我這裏,不過是
被美人爭寵爭煩了而已。
-21-
蕭凜第四次選秀時,元兒已經十歲。
師從大儒顧老先生,武從英王世子。
尊師重道,進退有度,寬和知禮。
朝野上下一片讚譽。
畢竟這十年,蕭凜寵幸的女人不知凡幾,可始終無一人有孕。
開始時蕭凜不在意,「元兒天資聰穎,又沉穩明理,有兒如此,朕心甚慰!」
可自己不想要和要不了是兩碼事,隨着時間推移無一嬪妃懷孕,他越來越流連後宮。
直到有一天半夜,他突然去了已沉寂許久的椒房殿。
第二天清晨回到宣政殿,就下旨椒房殿所有奴婢杖斃,椒房殿閉宮落鎖,禁止出入。
謝府所有人等,均入詔獄等候發落。
哦~大概是許多年前,嫡姐給他下幽思蠱的事被發現了吧。
幽思蠱,滇南女子以血餵養,三個月便可長大,種到丈夫身上,此後便只能讓把蠱蟲喂大的女子有孕。
宮裏噤若寒蟬,平日裏爭寵爭得熱鬧,這些天也都沒動靜了。
蕭凜卻忙得很,除了上朝議事披摺子,不去嬪妃宮裏也不招人侍寢。
我正陪元兒練字時,驚鵲進來悄悄和我說,嫡母被移到內獄裏了。
夜深人靜,我喬裝打扮帶着內侍一起去了內獄。
嫡母鬢髮亂糟糟的,身上還算乾淨。
見了我像見到救星一樣撲過來,「皇后娘娘沒受牽連吧?皇上到底是爲了何事,把我們謝府全都下獄?」
我看她半晌,才噗嗤笑出聲。
「母親是真的不知道嗎?你把皇帝當做嫡姐的所有物,連做過什麼惡事都忘了嗎?」
嫡母剛要反駁,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瞬間變白,接着開始渾身哆嗦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高人說了,誰都查不出來的。」
我在牢獄外面慢悠悠地踱着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滇南也是皇上的地盤,怎麼會只有你認識的那一位高人呢?」
「況且,幽思蠱而已,我還能給你尋個十隻八隻不成問題。」
當年嫡姐失子後,我懷上了元兒,嫡母常來長樂宮威逼利誘我把元兒給嫡姐。
是我,故意用話刺激嫡母,「有本事母親讓皇上的後宮,只有嫡姐能懷孕啊!」
是我,派人在嫡母暗地裏尋訪祕藥時,假裝滇南蠱師把幽思蠱賣給了她。
至於幽思蠱哪裏來的,剛嫁給蕭凜那幾年,我爲他安定後方、籌集糧草,救的可不只他一個人。
嫡母如遭雷擊,轉瞬撲過來,卻被欄杆擋住。
「是你!你個賤人!早知道小時候我就該把你溺死!」
「你害了我的寧兒啊!我的寧兒,金尊玉貴的皇后!你個爛心爛肺的賤人!」
我冷眼瞧着她,「母親這話可錯了,害了嫡姐的,分明是你啊!」
「如若不是你,單純如嫡姐怎麼會看上妹婿?還非要做皇后?」
「如若不是你,嫡姐怎麼會把皇上當做她的所有物,連宸兒想讓父親抱一抱都不行?」
「如若不是你,王嬤嬤寶翠怎麼敢無視我拍門求救,一個太醫都不放?我的宸兒怎麼會重病不治死在大雨夜?」
嫡母嘴脣哆嗦着,臉色蒼白,眼睛裏終於有了害怕。
「你是在報復我,報復我的寧兒!」
「你要做什麼?你想對寧兒做什麼?」
我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從來看我都跟看玩意兒一樣的嫡母,瘋狂地想知道我會怎麼對她的寧兒。
見我不言,又跪下求我放過嫡姐,涕淚橫流。
胸中悶氣吐出十之四五,我終於覺得鬆快了些。
「當年我的宸兒在我懷中死去時,我之痛苦無人可體會。」
我一抬手,端着鴆毒的內侍走上前來,把托盤放在嫡母面前。
「我想母親,大概也不想體會吧?」
說完,我轉身走出內獄。
第二天醒來,驚鵲就告訴我,嫡母在獄中自盡了。
死前留下血書,言明皇上與皇后初遇,皆是她一手操縱;皇后對皇上獨佔欲強烈,也是她指使王嬤嬤日夜教唆;皇后下蠱,全是她妄想幫皇后保住一生容華,纔出此下策。
所有罪責她一力承擔,唯盼皇上看在皇后天真無邪,對皇上一往情深的份上,不要牽連皇后。
我久久無言,有喜悅有釋然,卻也有悵惘和難過。
不知這個消息嫡姐知曉了沒有,到現在爲止,嫡姐失去了所有真心愛她的人。
沒有庇護的孩童,是沒資格天真無邪的。
元兒下學回來,見我還在發呆,問我怎麼了。
我摸着他的頭,笑着笑着就哭了,「阿孃沒事,只是想你的哥哥了。」
「阿孃別哭,元兒替大哥陪着阿孃。」
我止住眼淚,笑得舒心。
「元兒不必背上你哥哥的責任,你過得好,阿孃和哥哥就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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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日,蕭凜下旨,言皇后之母秦夫人手段陰毒戕害皇嗣,已賜鴆毒。
朝野譁然,流言紛紛。
父親當夜就於詔獄上書言己過,誠惶誠恐地表示治家不嚴教妻無方,再無臉居朝堂之上,請皇上允准他辭官回鄉。
可蕭凜擼掉了父親和兄長所有官職,卻保留了父親承恩公的虛爵,府邸也並未收回。
我揣度着,大概對嫡姐,蕭凜還有最後一絲心軟吧。
不過元兒已經十歲了,有些事可以開始準備了。
蕭凜自從知道自己中蠱以後,把滇南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苗人的大巫師。
可大巫師說,時間太久,蠱毒已深,很難讓女子受孕了。
蕭凜大受打擊,開始迷信方士祕法,原本輝煌威嚴的太極宮天天烏煙瘴氣。
本來還算勤勉的蕭凜,上朝也開始去兩天歇三天,有什麼國家大事,也只讓幾位重臣看着來。
沒多久,朝臣就看出了皇上的變化,怨聲載道。
我本不欲理會,畢竟蕭凜此生只會有元兒一個孩子,待元兒再大一些,多歷練歷練,纔是蕭凜退位的好時機。
可他千不該萬不該,聽信江湖術士的話,借元兒的心頭血爲自己煉製可以去除蠱毒的丹藥。
現在,他若是能早點去死,那也是爲元兒積福了。
我請了趙國公夫人莒國公夫人還有驃騎將軍夫人到長樂宮,笑談了一下午。
他們的夫君,本是自潛邸時就跟着蕭凜一路拼殺、陪蕭凜經歷過不知多少明槍暗箭的人,可是我這個髮妻和宸兒的遭遇,他們看了怎會不心寒不尋後路呢?
更何況元兒年紀雖小,但進退有度寬和有禮,已初見明君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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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圓夜,本爲團圓,失心瘋的蕭凜卻想要我元兒的命。
我闖進太極宮時,蕭凜正在吸食烏石散,煙霧繚繞中他越發瘦削蒼白的身體,猶如惡鬼。
他抬頭看我,眼神渙散,好一陣兒才認出我來。
「阿韞,你來做什麼?」
「來請皇上,赴死!」
蕭凜像是第一次認識我,又像是好久才明白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阿韞,你現在回去,我還能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站到他面前,俯視他,「我回不去了。自從元兒被你帶到這裏,我就回不去了。」
他猛然站起來,掐住我的臉,「你怎麼敢的?」
我用勁推開他,他卻一下子被我推倒在地上,竟然已經虛弱至此了。
我吩咐二寶三寶跟着一隊侍衛去找元兒,找到後立即帶他回長樂宮。
至於跪在一邊哆哆嗦嗦的方道長,直接被侍衛拖出去了。
「蕭凜,我自嫁給你開始,就爲你步步籌謀、殫精竭慮,可你登基,卻封我嫡姐爲後。」
「你是皇帝,輕我賤我,我原本認命了,可我的宸兒,卻被你和嫡姐只顧相愛不顧責任的行爲害死。」
「害死我宸兒不夠,你竟然還想要我元兒的命。」
「既然這樣,不如我先請你去死。」
蕭凜面目猙獰,想說什麼嘴裏卻嗚嗚啦啦地,什麼也說不清。
他日常愛喝的茶裏,被我下了一味藥,一味能讓人血液變稠的藥。
本來需要幾年時間,纔會漸漸出現中風症狀的。
可他不知死活,吸食起了烏石散,那我只好足量供應了。
這才幾個月,這味藥便起了作用。
他氣急敗壞地抓起身邊的一切東西往遠處扔,妄圖發出動靜來吸引在外值守的守衛。
我蹲下按住他胳膊,溫柔一如這些年。
「皇上,歇一歇吧!除非我喊,不會有人來的。」
「那年你被困雲城,我變賣嫁妝籌集糧草,帶領府中侍衛和僱來的鏢師,跨越千里送到你面前,救的可不止你一個人。」
「你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忘了我的付出不記我的情誼,但有人記得,有很多人記得。」
蕭凜想起今夜值守的,是趙國公世子。
雲城一戰,趙國公和趙國公世子,都曾陪他一起被困雲城。
謝知韞沒說錯,她確實救了很多人。
除了趙國公,還有莒國公、驃騎將軍、鎮北將軍……
腦海一痛呼吸一滯,蕭凜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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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蕭凜發現自己已經口不能言身不能動。
謝知韞捧着一卷聖旨,仔仔細細地端詳。
見他醒來,她溫柔一笑,把聖旨拿給他看。
「阿凜,你看我寫的字,可好?」
蕭凜打眼一瞧,與這些年他御筆硃批的字跡一模一樣。
胸膛裏怒意升騰,一口氣沒喘上來,眼前一黑又失去了意識。
看蕭凜又暈過去,我開心地拿出傳國玉璽,端端正正地印了下去。
英王世子、趙國公、莒國公、皆已進宮,顧老先生作爲太子太傅,也從旁見證,蕭凜身邊的徐大監親手從龍牀的暗格裏取出一卷聖旨。
聖旨言明,朕自被秦夫人下毒後,聖體違和已久,若有意外,太子即刻登基,尊貴妃爲太后,臨朝聽政。
拜英王、趙國公、莒國公、驃騎將軍、鎮北將軍爲輔政大臣,助皇帝儘快熟悉朝政,早日親政理事。
一切事畢,晨光初現。
趙國公一行人已離開爲太子登基做準備,太極宮裏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氣的蕭凜和我。
他的目光帶着滔天的恨意和憤怒,惡狠狠地盯着我。
此刻塵埃落定,胸口悶氣一掃而空。嫁給蕭凜十幾年的時光,我第一次感到如此輕鬆。
連再見的話,都是笑着說的。
「蕭凜,再也不見了。」
這奢靡腐朽的太極宮,就留給蕭凜這個太上皇吧。
大明宮不錯,天下昭昭,是爲大明。
琨玉秋霜的元兒住着正合適。
元佑十五年中秋後,元兒正式登基。
我也搬到長慶宮,成爲太后。
而蕭凜在一個冬夜裏,悄無聲息地駕崩了。
雖然我很不願意,但爲了元兒能平穩掌權,他的葬禮還是辦的很隆重。
他的諡號, 前邊朝堂吵翻了天。
我只開心,世上再無人可以傷害我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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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十五年最後一天,陰沉沉的快要下雪。
我去了椒房殿。
那座宮門已不復往日光鮮,朱漆脫落了大半。
二寶在前邊推開門,吱嘎聲愈顯淒涼。
我穿過落葉枯枝都沒掃盡的庭院, 進到寬敞開闊的正殿。
嫡姐頭髮凌亂, 衣服半舊但還算整潔,呆呆地坐在蒲團上, 目光渙散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
伺候她的宮女說,嫡姐現在每天最常做的, 就是盯着看天上的飛鳥。
我擺手讓身邊人都下去,也隨手找了個蒲團坐下。
細細算來, 我也有十多年沒見嫡姐了。
她受嫡母和王嬤嬤的教唆給蕭凜下幽思蠱, 被蕭凜發現,徹底遭了厭棄。
自此這曾是宮裏第一熱鬧地的椒房殿,就成了冷宮。
嫡姐在這裏瘋着清醒, 又清醒着瘋去,直到如今。
「姐姐, 蕭凜死了。你現在知道死了是什麼意思了嗎?」
她好像聽不到我在說話,仍舊一動不動地看着天空。
「父親在家終日醉生夢死,兄長遠走他鄉。」
「還有你的母親,也死了好幾年了。」
「因爲你給蕭凜下蠱的事情被發現了,她不想體會我嘗過的失子之痛。」
我站起身, 看到她眼裏彷彿有水痕。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你天真無邪心地純淨, 我開始也這麼覺得, 即便自小你一不如意我就得跪祠堂挨手板,也從來沒有怨恨過你。」
「可是你卻和我的夫君……這也罷了, 宸兒因你和蕭凜而死,你卻毫無愧色。」
「我捧在手心裏的宸兒, 在你看來卻只是個陪你玩耍的小孩兒,死了就死了,比不上你和蕭凜風流快活重要。」
「所以,你是真的天真無邪,還是清楚地知道,天真無邪可以幫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走到嫡姐前面, 俯視她美麗依舊卻空洞的臉。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姐姐……從宸兒在我懷中死去的那刻起,我就盼着這一天。」
「真心愛你的人都死了,你還能像宸兒沒了時那般天真無邪嗎?」
「你就在這椒房殿, 看我舒心一生吧!」
大雪撲簌簌地落下來, 蓋住了一切痕跡。
走到殿門前回頭,雪太大, 已經看不清殿中嫡姐的身影了。
我推開殿門走了出去, 把那座蕭凜曾許給我、我曾以爲會在那裏和蕭凜情深至白頭的椒房殿, 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元兒很快便會長大,會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會告誡他,不要辜負枕邊人的深情。
以後的漫長人生, 春賞百花秋賞月,夏日聽雨冬賞雪。
我自己會好好兒過。
此後天地闊,悠悠且徜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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