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嫁給沈硯,人人都羨慕我得了門好姻緣。
沈硯年少成名,而後平步青雲,推新政,做首輔,輔佐少帝,權傾朝野。
可那是他沈硯一人的榮光。
無人知曉,高門之下,我滿腹的心酸。
重活一世,沈硯名滿天下時,我收拾好包袱,寫下和離書,笑意盈盈坐在家門外等他。
「賀郎君大喜,妾自請下堂,與君一別兩寬。」
-1-
東南的海戰勝了。
這仗打了整整三年吶,消息傳到京都,聖上大喜。
此役沈硯以文臣之身,屢建奇功。如今大軍還未班師,雖非年節,宮裏面卻賞下幾道菜來,據說都是聖上平時愛喫的。
意圖很明顯了。
沈家人歡天喜地接了賞賜,席間閒談,婆母說起她的手帕交王氏,她家兒媳,去年有了身子不方便,主動給夫君納了兩房小妾,如今誕下一對雙生子,一房小妾也懷了身孕,一家人好不和美。
婆母言外之意,無非是我與沈硯成婚五年,一無所出。
可是沈硯一去三年不歸家,便是我想生,又用什麼生呢?
我還沒搭話,那廂小姑又道,說是平陽郡主約了她同去賞花。
平陽郡主嬌縱,輕易不用正眼看人。
沈硯長得出挑,聽聞他金榜題名時,郡主尚且年幼,不過遙遙一瞥,便種下情根。
這下沈硯快回來了,多半是又動了心思。
郡主出身高貴,對沈硯仕途大有助益,自然不是我能比擬。只是她若進沈家,又怎會放低身段做妾?
這是我的難處。
婆母自是不會替我考量的。
一聽聞郡主相約,婆母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吩咐身邊的姑子,再去給沈琳打兩副頭面,絕不能叫人看輕了沈家。又叫人把自己一直親手打理的一盆紫菊拿來,準備送與郡主。
我是沈硯的結髮妻子,其實只要他對我略上心一兩分,多來兩封信,婆母便不敢欺我。
可惜他沒有。
這便是我在沈家過了五年的日子。
婆母不喜,夫君淡漠,膝下無子。
唯一能依仗的。
是我自己。
-2-
沈硯如今發達了,是皇上跟前的紅人。
憑我走到哪裏,都有人尊稱一聲沈夫人。
沈硯不納妾,不嫖妓,一心撲在政事上,年紀輕輕官至三品,京城裏的姑娘都羨慕我,攀上這樣一門好姻緣。
畢竟他這樣的麒麟才子,不說娶個金枝玉葉的公主,多少也該配個世家大族的小姐。
總歸,不是我這個,縣丞的女兒。
可是鮮有人知曉,我當初嫁與沈硯,其實算是低嫁。
我同沈硯,素有婚約,是兩家老人在世時定下的。
只是沈硯拿着婚書找上門時,沈家早已經落魄了。
我阿爹不喜,阿孃倒是想得開,說夫家門第低些無妨,與其做那高門大戶的鑲邊綠葉,怎及孃家強勢,嫁過去做個不受欺辱的當家主母。
阿孃發了話,阿爹這才鬆了口。
只是既然低嫁,我們蘇家總要提些條件。
第一條,便是不納妾。
當年我那婆母待我,一如現今待平陽郡主。
明面上一句推脫都沒有,忙不迭就答應了。
沈硯上京趕考,是我們蘇家出的盤纏。阿爹又親筆寫信,託幾位在京的昔日同窗照拂。
我阿爹阿孃樁樁件件替我打量,唯獨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沈硯實在太有本事了。
他從籍籍無名,到權傾朝野,只花了十年時間。
我阿爹阿孃當年所作所爲,無一不是折辱。沈硯依言終生不納妾,可是終其一生,對我都淡漠得很。
我就像是他房裏多出來的物件,連天上飛過的雀兒,都比我有趣得多。
-3-
我是家中幼女,父母向來嬌縱。
他們對沈硯種種考量,並沒有瞞過我。
可惜我那時天真,不曉得甲之砒霜乙之蜜糖的道理。
我是滿懷欣喜嫁給沈硯的。
世界上有哪個女子,一開始不是期盼日子幸福美滿的啊。
那時他在書齋苦讀,至晚方歸。他說怕我打擾,不許我送飯,我就忍了相思苦,每夜在家中點一盞燈,照亮歸家的路。
到後來我才知道,和沈硯一起讀書的幾個舉子,家中都是有娘子送飯的,沈硯不是怕打擾,而是不想見我。
他寧可喫白水泡飯。
沈硯開始對我好,是在我有孕以後。
那是我們成婚的第六年,我懷了身孕。
他下了朝,會來我房中看我。我的胎一直不穩,吐得厲害,只不過懷了兩個月,便瘦得不成人形。
沈硯拿着一小碗燉得軟爛的脫骨肉,小口小口地餵我喫肉糜。
說來也奇怪,只有沈硯喂的東西我不會吐。
那時候我真的以爲日子要好過起來了,我們就像天底下最尋常的俗世夫妻一樣,商量孩子的名字。
男孩他定,女孩我起。
可惜老天總喜歡跟我開玩笑。
那個孩子在第三個月的時候流掉了。
沈硯對我的好也戛然而止。
婆母明裏暗裏說我,是不會下蛋的雞。
我沉浸在喪子之痛裏,沈硯一次也沒來看過。他當天下午就接了聖旨,去南方治水。
沈大人日理萬機。
他在南方的功績不少,聽說出城時,百姓夾道相送。
他唯一送過我一樣東西,是隨信來的,一株風乾了的紫茉莉,是京都少見的花。
我也念過書,知道這個叫「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很是風雅。
不知他在治水的間隙,看見了什麼,終於想起遙在京都,他還有一個剛喪子的髮妻。
可是我要的,何止這個?
這一株風乾紫茉莉,用力一捻便成粉末。還比不上,我出門時,門房遞過來的一把傘。
事情到這裏,也尚且算過得去。
我真正對沈硯死心,是在成婚第十年。
他從族裏抱回來一個男孩,交予我養育。
我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必躬親。
其間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孩子長到兩歲,像喂湯羹這樣的事情,他一次也沒有做過。
那時候沈硯在做什麼呢?
他在宮裏輔佐幼帝。
幼帝平日裏讀的詩集,都是他親手寫的注,旁邊甚至畫了小像。
我不知他哪裏來的時間做Ťŭ̀₀這些事。
新帝年幼,離不得母親。聽聞太后貌美,做貴妃時,容貌已是冠絕後宮,說起來,那太后比我,還小上幾歲。而幼帝被驚雷嚇醒,太后安撫不下來,第一時間居然要傳喚沈相。
他們總在一處。
我不敢說我喫當朝太后的醋,可坊間確實偶有傳聞。
什麼太后幼帝孤兒寡母,什麼一代權臣甘爲裙下臣,如此云云。
沈硯耳目遍佈京城,他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從未對我解釋過。
第二件事,是我的佑兒會說話了,他說,要是他是皇帝就好了。
我聽過之後大驚,這是傳出去要殺頭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
可我知道佑兒那句話的後半句。
「要是我是皇帝就好了。
「這樣阿爹就能陪我了。」
-4-
沈硯回來那日是個晴天。
大軍凱旋,太子出城親迎,半個城的百姓都擠在兩道看。
沈琳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樣能在貴女圈出風頭的好機會,她怎麼捨得放過。
聽說她在文萊閣包了個上好的包房,宴請她在京圈裏的小姐妹。
文萊閣毗鄰長安街,屆時只需掀開門簾一望,便能瞧見她那立了大功名滿天下的兄長。
府裏只剩我和婆母。
我正在屋裏頭看賬本,她屋裏頭的丫頭巧兒過來傳話,說是老太太腿疾犯了。
我拿了銀錢,招來門房,叫他去請個大夫回來。
巧兒道:「老夫人說了,不用這麼麻煩,左不過是老毛病,請夫人去瞧瞧,說兩句體幾話便好了。」
我心下了然。
老太太這是召我去訓話呢。ƭű̂⁰
臥房裏薰香嫋嫋,婆母半躺在榻上,見我來請安,撥了一圈佛珠,說道:「我如今年歲大了,比不得你年輕貌美,恐要不了幾年,這府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全要輪到你做主了。」
「席雲哪裏做得不好,還請母親指點。」
老太太眼珠子往我身上一轉,上下打量過一圈,才冷哼道:「你夫君離家三年,如今快要回來了,飯食可有備下?沐浴的熱湯可有備下?可有安排人去宮門外接?我兒如今是於江山社稷有功之人,一切喫穿住行都馬虎不得的。
「你如今在京城女眷圈子裏也算有臉面的人了,素日行事,要穩妥莊重些,不要只想着穿紅着綠,丟了沈家體面。」
沈硯進宮有慶功宴,晚些時候還有同僚相邀。他原本性子冷,來日權傾天下時,自然是尋常官員想見一面都難,可惜他現在才三品,官場上的酒局,還由不得他不去。
他哪裏需要什麼飯食,需要的不過一碗醒酒湯而已。
沈硯剛立大功,裏裏外外多少雙眼睛盯着,低調還來不及,特意派人去宮外候着,豈不是給他扣上狂傲的帽子?
至於穿紅着綠——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
我今日確實是穿了一身芙蓉色的衣裳,不過是顏色亮眼些,又恰巧趕上沈硯回來,沒想到落在老太太眼裏,就成了輕佻放浪。
罷了。
多說無益。
老太太說這一通話,重生以來的舉棋不定,到這裏,終於算是徹底放下了。
只要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沈硯如何,與我再無瓜葛。他母親想怎樣,那就怎樣。
我行了禮道:「母親思慮周全,一切就按母親的意思,席雲這就出去辦。」
將將抬腳,她身邊的婆子便道:「夫人,老夫人腿疾犯了,勞您給按按腳呢。」
屋外好大一輪烈日,天上一絲雲也無,這麼熱的天,哪裏會腿寒。
我挑眉一笑。
「母親腿疾真犯了?」
婆母雙眉一擰,不高興道:「你什麼意思?」
我自顧自理了理衣襬。
「若是母親身體不適,該請個大夫好好瞧瞧,席雲不通醫術,只怕按錯了穴位,反倒不好。兒媳那邊還有些賬本忙着要看,就先回去了,不打擾母親清淨。」
「哼,如今你嫁了個好夫君,在外面別人給你些臉面,回到家裏,竟然這般沒大沒小了。侍奉婆母本是你應盡之責,若是你忙不過來,不若給我兒屋子裏再添幾個人,有人幫襯你,就忙得過來了。」
我冷下面來。
「沈家不納妾,是婚前說好的。」
見我動怒,婆母臉上閃過得意之色。
「此一時彼一時,我兒子日夜操勞政事,爲聖上分憂,屋子裏連個磨墨伺候的人也沒有,傳出去叫人笑話。不說旁的,他日沈家門楣,也該有子嗣繼承。席雲,你要懂事,婆母也是爲你、爲了沈家着想。」
就是她爲了平陽郡主那頭,現在也不會輕易叫沈硯納妾的。她這樣說,只不過是料到我絕不會同意,要逼我屈服而已。
我慢慢站定了,外面碩大的豔陽天,渾身卻一絲暖意也無。
這沈家,真冷吶。
凍得人心口發麻。
我輕聲道:「無妨,和離便是。」
「你說什麼?」
莫說婆母,我身邊陪嫁的丫頭杏兒也大驚,她竟然不顧規矩,伸手來拽我的衣袖。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更大了幾分。
更堅定。
甚至帶着兩分終於說出來了的輕快。
「無妨,兒媳與夫君,和離便是。」
-5-
從婆母處出來,杏兒一路追在我身後。
她焦急地叫住我,雙眸含淚,情急之下,居然用了我在閨閣時的稱呼。
「姑娘,姑娘你這一時衝動,可怎麼是好啊。老爺和夫人要是見到你和離回去,該有多傷心,他們巴巴地盼着你好呢。要不然,咱們回去同老太太認個錯……」
我剎住腳步,倦怠地擺擺手。
「杏兒,我不是一時衝動。我在沈家五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心裏有數的。」
至於阿爹阿孃。
前世沈硯一來對我阿爹心中有氣,二來愛惜羽毛,不肯落人話柄。縱使他位高權重,也未曾提攜我阿爹半分,到我身死之時,我阿爹依舊只是個縣丞。
我阿爹食的是天家俸祿,從未倚仗沈硯的臉色過活。好在沈硯也算正人君子,想來他日不會爲難我阿爹。
阿孃那更不用說了。
她只盼我好。
只是既然和離,孃家是不能回去的。
我素來要強,受了委屈和離,哭哭啼啼回去求爹孃庇護,我丟不起這樣的臉面,更不忍心爹孃遭人非議。
我暗自握緊拳。
世間這般大,沈府既容不下我,該早尋一處容身之所。
琴棋書畫,非我所長。
經史子集,也不算精通。
我最出色的,恰恰是我最痛恨的。
我能掌家。
正是因爲沈硯淡漠,前世我受盡委屈,方纔磨礪出滴水不漏的本事。
杏兒見我在房裏寫下和離書,泣不成聲。
「姑娘,這世間和離的女子,哪有過得好的呀,便是再嫁也不好嫁了。老夫人縱有萬般不是,日子總歸是你和姑爺過。你……你可千萬三思啊!」
是啊……
日子是我和沈硯過。
我早已經知道了,和他過日子是什麼滋味。
我摸摸杏兒的腦袋,一字一句道:「杏兒,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要同誰過一輩子的,只有自己要同自己過一輩子。」
沈硯回得很晚。
他是坐暖轎回來的。除卻兩個親隨,左右還有兩個特意去接他的小廝,好不氣派。
我站在月光下面等他,遠遠看見他的轎輦,忽然想起前世他也是至晚方歸。
官場酒宴喧鬧,推杯換盞間暗藏刀劍,卻也有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等着他踩星月而歸,爲他遞上一碗解酒湯。
那時他是怎麼做的?
哦……那時他問過府上一切安好,問過婆母安好,問過小姑,喝過解酒湯,埋頭便睡了。
或許是因了我活生生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總之離家三載,他沒有問過我。
-6-
沈硯立了功勞,從東南一路北上,沿途百官,無不奉承。
他進了宮,受聖上封賞。
去了酒局,又被同僚恭維。
有道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如此風風光光的一天終於落下帷幕,我在家門外,提着燈,安安靜靜等他。
暖轎緩緩落下,門簾掀起,露出一張極清雋的面容。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個年歲的沈硯了,記憶裏最後權傾朝野的他,滿身威儀,從來來去匆匆。
現在的他,還不像後來那麼不動聲色。
他面帶薄紅,顯然是醉了,唯獨一雙眸子,被墨潤過一般烏黑。
我喚他:「夫君,妾恭候你多時了,賀夫君大喜。」
他像是倦極,淡淡應了,接起小廝遞過的大氅,披在身上就往裏走,隨口問道:「府裏一切可曾安好?」
一如前世。
我站在原地提着燈道:「府里人多嘴雜,妾在這裏等了郎君許久,原是有事情要講的。」
沈硯見我沒跟上去,眉頭微皺。喝了酒,又坐轎顛一路,定然不好受,偏他是個慣能忍的,喉結上下滾過,壓下一點不耐,掀起眼皮看我。
「什麼事?」
我屏退下人,只朝他笑。
「妾自請下堂,與君一別兩寬。」
適時無端起了大風,吹得手中這燈明明滅滅,連帶地上兩條人影胡亂晃來躥去。
我分心掌住燈,再抬頭,只聽見沈硯冷冷問:「你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麼。」
我從袖中掏出一物。
「和離書在此。」
良久,聽得沈硯冷笑一聲。
「夫人準備好生齊全,茲事體大,明日再議。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說罷,他奪過那和離書,拂袖而去。
一夜無夢。
翌日我起來時,沈硯已經上朝去了。
聽說昨夜他院子裏叫了醒酒湯,廚房裏自然是沒有提前備下,只有些炙鹿肉、水晶肘子之類的好菜等着他,另有一道烏龜王八湯,倒是可以養養胃。
杏兒跟我說,沈硯見了這些菜,臉色很不好,直到下人稟明,是老夫人叫備下的,纔沒有說什麼,但還是連夜叫廚娘起來燒了醒酒湯,折騰到半夜方纔歇下。
杏兒說這些時,我正在往頭上簪上一支白玉做的蘭花簪。
「照婆母的意思,今日這身秋香色的褂子,配支素簪,可算低調端莊。杏兒,你說好不好看?」
「我家姑娘自然穿什麼都好看,只是姑娘,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情梳妝?」
我微微一笑。
「和離只是個態度,一時半會是離不掉的,沈硯下值回來還有一會兒,咱們出去走走,沾沾他沈大人的光。」
這日我四處奔走,拜訪了數家女眷。
沈硯是朝廷新貴,想巴結他的人不少,不少京官家裏的妻妾,還在想着如何找個由頭,約我出去坐坐,沒想到,我卻主動登門拜訪了。
她們有心攀關係,我也態度可親,一番體幾話下來,關係都拉近不少。
只是閒談之間,見我面露愁容,少不得要問上一兩句。
「沒什麼大事,左不過我那婆母,腿疾反覆,老太太上了年紀,腿腳又不方便,她本是個愛說笑愛熱鬧的,可家裏總共就那麼幾口人,瞧來瞧去,都厭煩了。若是有人能多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可就好了。婆母一高興,想必我夫君心裏也喜歡。」
都是人精,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不懂。
回到家太陽已經落下了,沈硯還沒回來,倒是巧兒又來傳話,說是婆母召見。
將進她的院子,一盆洗腳水便潑了出來。
我只當看不見,站遠了,客氣地問她有什麼事。
婆母把桌上的茶杯拍得嗡嗡作響。
「你去哪了?一整天不見人。你昨天搶着先去見硯兒,同他說了些什麼?你嫁來沈家做媳婦,我只不過教訓你幾句話,竟然鬧着要和離,還學會去你夫君那告狀了!」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相信。
我不是鬧着要和離,我是一定要和離。
這個世道,和離女子的路難走,要麼絞了頭髮去做姑子,要麼回去孃家倚仗父兄,受盡白眼祈禱再嫁。
所以他們不相信我敢。
懶得與她費口舌,我避重就輕道:「聽聞婆母腿疾發作,席雲憂心忡忡,整夜不得安眠,在外面替婆母尋了一天的郎中。如今累了,要先回去歇息了。」
說罷,也不管她如何,徑直推門,回了自己的住處用膳。
幾個小菜剛擺上桌,外面有人通傳,沈硯回來了。
他掀開簾子進來,見我沒有等他就傳膳,嘴脣微啓,似是想說什麼,又生生壓下,屏退了下人,這才沉聲道:「我離家三載,一路奔波,如今好容易回來了,你這是做什麼?竟沒有一日安生!」
「夫君昨日醉酒,想是貴人多忘事,妾就再提醒夫君一遍,我與你成婚多年無所出,自請下堂,那和離書已經寫好,夫君讀過後,快些署上你的名吧。若是實在公事繁忙,按個手印也可。」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沈硯緊咬着牙,剛要發作,旋即想起什麼,神情微變,居然耐下性子道,「我母親的事我都聽說了,她……她那頭我自會去說,我母親上了年紀,你莫要與她多計較。」
我心頭訝異。
這算是……安撫?
前世我與婆母種種嫌隙,沈硯手眼通天,豈會不知,可他從來沒有從中斡旋過,更未曾寬慰過我一句半句,只冷眼看着我在內宅日日磋磨。
如今我提了和離,他居然曉得我受委屈了。
這不是逮着軟柿子捏嗎?
我是不喜婆母種種作爲,但我更痛恨沈硯。
世間女子與婆母矛盾,多半皆是丈夫袖手旁觀所致,夫君擔了孝子的名頭,諸多苦水,只叫妻子一人嚥下。
他讀聖賢書,張口閉口天下萬民。
他是幼帝倚重的大臣,是百姓口中的好官,是婆母眼裏的孝子。
獨獨負我。
「夫君之言大可不必,豈可爲了我與婆母生分。如今你我二人俱在這裏,還請夫君快些把和離書遞來。若是妾寫的那封夫君不滿意,夫君重寫一篇放妻書也是可以的。」
「你——!
「你,你究竟想怎樣?」
我平靜道:「妾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妾想和離。」
沈硯怒道:「婚姻大事,豈是你一人說了算的?」
「爲什麼不能和離?」我好言相勸,「京中想嫁你的女子何其多,與我和離,對夫君大有助益。」
沈硯居然罕見地沉默了。
見狀,我一揚手,喚杏兒送客。
臨出門,沈硯站在門框那,忽然回首問道:
「你就這麼不想和我過?
「可是……我做錯了什麼?」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
他居然會問出這樣的話。
靜默一瞬,我回他道:「那你呢?你又想同我過什麼?」
沈硯一時愣在原地。
滿桌精緻小菜,原本都是我愛喫的,此時望去,好似全都了無顏色。
我缺了興致,良久,終是揮手叫人都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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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雖是剛從東南迴來,中州有官員結黨,聖上又指了他去暗訪。
這事我記得,前世他這一去,一來一回,將近一月。
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仍是打着沈夫人的旗號,裝作一副孝順兒媳模樣,日日走親訪友。
我想要的,很快來了。
開始有各家女眷,上門拜訪我婆母。
老太太養了個出息兒子,正愁沒地方顯擺,當下一拍即合,如今人人登門恭維奉承她,便是沒有腿疾,她裝也要裝作下不來牀的樣子。
要說沈大人,那是御前的紅人吶,總沒有你家拜見了沈老夫人,我家不去拜見的道理。
一時之間,沈家門檻幾乎被踏平。
婆母一開始心中還美呢,可是時間一長,她的身子開始逐漸禁不住。
想上門來探望她的人何其多,打發走一撥又來一撥。況且,又豈是那麼容易打發的。
大老遠來的孃家親戚難道不見嗎?
沈家當年落魄,多虧幾個孃家親戚護持,如今發達了,難道不要窮親戚了?
沈硯的同僚家眷不見嗎?
大家都是在朝爲官的,你見了謝家不見張家,厚此薄彼,豈不是要起嫌隙。若是一個不好,影響了兒子的仕途怎麼辦?
好容易得了空,還有我爲她找來的各地名醫,排隊等着替她請脈按腿。
十來天下來,老太太已是強撐着見人。偏外頭人見她果真如我所言精神頭不大好,她們來探病探得更勤了。
久聞京郊三十里南音寺,是踏春好去處。
前世我困於內宅,一直不得去見。婆母如今忙於待客,倒叫我得了閒,帶上幾個親隨,去寺廟給婆母「上香祈願」去了。
南音寺內桃花灼灼,溪畔鱖魚肥美,田間白鷺作舞。
我在南音寺遊玩,幾乎樂不思蜀,足足歇了五日,這才戀戀不捨,打發人收拾東西回京。
回去走的官道,隨行又多是女眷,是以特意囑咐車伕慢行。
忽聞遠處馬蹄喧鬧,眨眼已至身後,車伕急急勒馬避讓,杏兒掀開簾子,見是一隊人馬,着飛魚服,腰掛繡春刀,竟是遇見了錦衣衛出來辦案。
馬蹄飛揚,濺起塵土無數,我皺眉捂住口鼻,正欲叫杏兒放下簾子,忽聽得她驚叫一聲,渾身狠狠顫了一下,一隻手下意識掩在嘴上,另一隻手懸在車簾上,想放下簾子,又怕極了似的,一動也不敢動。
我順着她的視線望去。
原來是當先那位大人,手裏牽着一條長繩,長繩盡頭,綁着一個人。
又或者說,不知道還能不能稱之爲人。
那人想必原是跟在馬後面跑的,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不上跌倒了,被一路拖行至此,已是衣衫襤褸,血肉模糊一團。
正這般想着,那隊錦衣衛忽然停了。
當先那位大人翻身下馬,一腳踩上那人肩頭,他從腰側抽出寒刀,刀尖隨意挑開那人蓬亂的頭髮。
大人俯身問了一兩句話,似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答覆,略搖了搖頭,面露憾色,隨即手上一動,手上兵刃已然見了血。
光天化日,公然殺人。杏兒緊緊瞪大了眼睛,我慶幸她已經提前用手捂住了嘴。
那位大人殺了人,不緊不慢從懷裏掏出塊雪白的帕子,擦拭刀尖上掛着的血珠。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抬起頭,朝我們這邊望了一眼。
杏兒已經嚇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我緊緊捏着手心,遙遙與他對視,略一頷首,算是回禮。
旋即,那大人一腳踢開屍首,將手上髒了的帕子隨意一丟,帶人離去。
見得那些活閻王終於走了,杏兒一下子癱倒在我身上。
她哆哆嗦嗦地問我:「姑娘,嚇死奴婢了,奴婢長這麼大,頭一回見殺人。那是什麼人,就算辦案也該由官府審問,他怎麼……他怎麼……」
我斂下目來給她拍背。
「那是現錦衣衛指揮僉事,陸韞。」
也是……
我替自己尋的去處。
-8-
本來行得就慢,經了路上變故,隨行的丫頭多受驚嚇,啼哭不止,車伕走得更慢了。
及家天色已黑。
沈府外面,一輛車馬也無。
我心下詫異。
待進了府,更是一路靜悄悄,一改往日高朋滿座的喧鬧,只有兩個下人,安靜地站在廊角當值。
一腳踏進內院,院子裏一片死寂,只我的屋子裏亮着燈。
有道人影打在窗上,未等我辨認,房門已經打開。
沈硯貼身的親隨崔斂走出來,嘴上說着「夫人請」,面上卻十分隱蔽地朝我打了個眼風,大意是,沈硯在盛怒之中,不要惹他。
沈硯端坐桌後,身前放着一隻錦盒,看上去很冷靜,遠比我們前幾次交談都要冷靜得多。
實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沈硯,最不能惹。
比起前世,他怎回來得這樣早?
足足早了四五天。
我深吸一口氣,提起裙襬進去,崔斂規規矩矩關了門,守在屋外。
沈硯靜靜飲着茶,我也沉吟着沒有開口,屋內氣氛壓抑,唯有燭火晃動,昭示着欲來的風雨。
「我在這裏等了你一天一夜,夫人去哪了?」
我淡淡道:「夫君既然等了一天一夜,想必早查清楚了。若有急事,自可差人去南音寺尋我。我從未要求過夫君在這裏等着,夫君自願要等,又何必生氣?」
沈硯氣到極致,居然嗤笑出聲:「我自願等你?哈,夫人真是巧舌如簧。我到外面辦差,念及夫人,想着辦完了事情早日回來,夫人,你猜猜,我日夜兼程趕回來,瞧見了什麼?
「我瞧見,我沈府門庭若市,惹人非議!我母親,只不過與你有些誤會,竟被你用這樣的法子,生生掏空了身體!若不是我回來得早,豈不是要給我母親出喪了?至於我……」
他頓了頓,繼續道,「溫席雲,你與我成婚時,也算天真可愛,怎的如今變成這樣冷心冷肺?」
我仰頭往上望,想看看天,卻只看見些條條框框,那是房頂上的橫樑,是沈家的屋頂,拘得人血淋淋一身,反倒問人,你的天真可愛呢?
我闔上眼,無心再辯。
「事已至此,我們夫妻恩斷義絕,夫君還是把和離書寫來吧。」
「好一個恩斷義絕!你做這些,就是爲了逼我簽下和離書?我們沈家是什麼龍潭虎穴,你竟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好啊……好啊……難爲你費盡苦心……你想要,我成全你!崔斂,拿筆墨來!」
沈硯一拂袖,桌上的錦盒被他帶下來。啪一聲滾到地上,跌成兩半。裏頭掉出一隻玉鐲,水頭極好,可惜摔得粉碎。
崔斂本是在外面候着的,此時呈上筆墨,原地躊躇一會兒,忽而跪伏在地,懇切道:「主子的家事,本不是卑職能摻和的,只是請恕卑職多嘴一句,夫人,您糊塗啊!
「我同主子在中州辦差,主子早聽聞你近來與各家女眷頻繁走動的事了,雖說官員私交過密不是好事,但主子想着,夫人您總歸是以沈夫人的名義做這些事,是否和離之事尚有轉圜,故才急匆匆趕回來……主子還特意給您帶了禮物……夫人,您這樣做,實在是傷透了主子的心。」
我心頭微震,剛要開口,就聽沈硯喝道:
「多嘴!你與她講這些做什麼?出去!」
沈硯從袖中掏出一物,展開了,正是我寫下的那封和離書。
他竟是隨身帶着的。
沈硯掃視一遍,冷冷一笑,提筆揮毫,簽下自己的名字,而後把那張墨跡未乾的紙丟到我面前,森然道:「如你所願。溫席雲,從今往後,你與我沈硯,再無瓜葛了。」
那和離書,不過輕飄飄一張紙,承載的,卻是一個女子的命運,重若千鈞。
我從地上撿起那張和離書,極小心吹乾上面的墨,仔細疊整放好。
再開口,如已跋涉萬水千山。
「你從中州緊趕着回來,還帶了東西,巴巴一副熱心腸,被我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故而生氣,是嗎?
「只是沈硯,這樣的事,在我身上早已發生過成百上千次。
「還記得我們剛成婚時,你與同窗小聚。那日下了好大的雨,我抱着大氅去接你。旁人都沒人來接,只有你有。當時同窗不過打趣你兩句,你便覺得失了面子。那雨具,你與一人合用,那大氅,另兩個人分了,一起頂在頭上。至於我,因爲男女有別,最後只好花一吊錢,同店小二買了一身舊斗笠。
「你金榜題名那日,我歡喜壞了,燒了滿桌的菜,熱過三次,餓着肚子只等你回來。好容易你回來,卻說已經在外面喫過了。那滿桌的菜,哪怕你陪我略坐坐,喫上一兩口呢?
「你生辰,我給你做了衣裳,上面的雲紋,是我一針一線親手繡上去的。你把那件衣裳收起來了,看似是極珍重的,可是你一次都沒有穿過。我們搬到京城來做官,你的每一卷書都千里迢迢帶來了,那件袍子,你嫌重,棄在了老宅。
「外人都道我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竟也能做高門主母,殊不知這高門,於我而言,不過牢籠。
「沈硯,你不允許別人踐踏你的心意。你又爲何踐踏她人的心意。成婚時,我父母是替我做了些打算,可那又如何呢?他日你爲人父母,難道不替兒女做打算?何至於,對我淡漠至此?」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想必他也記得,我每說一句,沈硯的臉便白下去一分。
他茫然道:「我當時……我……」
我嘆了口氣,認認真真說出同他的最後一句話。
「沈硯,與你再無瓜葛,實是我的福分。若有來世,我不要嫁你了。」
-9-
我去尋了陸韞。
門房說,他家大人辦案拿人去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
我道無妨。
是我有求於人,合該等他。
前世我死時,沈硯權傾朝野,唯獨對一個人忌憚三分,那便是時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陸韞。
沈硯是輔政大臣,行的是光明正大道。而陸韞,替皇家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素有朝廷鷹犬之稱。
他一直都沒有娶妻。
聽聞他曾有個心上人的,不知何故早早去了,他便一直一個人過。
剛好我也沒有再嫁的念頭。
我想要在陸韞這裏,謀個出路。
這一等,整整一天。
陸韞踩着宵禁纔回來,披一身月光,行至我身前,堪堪勒住馬,略一頷首,似笑非笑。
「沈夫人,想不到我們如此快就再見面了。」
我朝他行過禮,平靜道:「我跟沈硯已經和離。」
此言一出,便是陸韞都變了臉色。
那門房本是要過來牽馬的,聽得此言,忍不住道:「沈夫人,您同沈大人和離,關我們主子什麼事?我們家大人和您……過往可不相識吶。」
夜色裏,陸韞面容冷寂。
「沈夫人深夜來尋陸某,有何貴幹?」
「我想在大人這裏,尋份差事。」
「哦?」陸韞略一挑眉,「這可真是擔不起。沈夫人請回。」
他連什麼差事也不問,下了馬,徑直就往府裏走。
腰上的佩刀與革帶相撞,叮噹作響,眼瞅着這個好容易等來的機會就要錯過,我望着他的背影,握緊拳,開口喚道:「陸大人請留步!
「我能掌家。我自幼便和母親學掌家,嫁給沈硯以後,陪他從鄉野至廟堂,從未出過半分錯。沈硯一去三載不歸家,府裏上下皆是我在打點,京中官員如何往來,宮裏年節上供的心意,樣樣不失分寸。陸大人,您府裏難道不缺一個這樣的人嗎?」
何止是陪沈硯至今吶!
便是前世,他爲官做宰,背後也都是我在執掌中饋,內宅的事,從來沒有叫他費過半分心。
沈大人是權傾天下,可僅靠他那幾兩俸祿,如何能養活滿院子的人?如何夠他上下打點?如何夠他往來應酬?是我瞅準時機拿了家裏的銀錢出去買田莊鋪子,是我看準人扶持了數家遭難的老商號,這纔有了沈家的家大業大。
可這些是前世的事,我不能說。
指甲幾欲捏進肉裏,我緊緊望向陸韞所在的方向,他終於頓足。
陸韞慢條斯理旋過身子,他定定看我一眼,半晌,發出一聲輕嗤。
「聽聞你那婆母有苦難言,被你生生捧殺,不過數日就瘦了一圈,沈夫人好生孝順。」
我垂下目去:「後宅陰私,只求自保,倒叫大人笑話了。」
「旁人家的事,陸某也管不着,你同沈硯和離,轉頭便來我這裏,如此不顧名節,也不怕人言嗎?」
「席雲早已不是未出閣的姑娘了。至於人言,舌頭長在別人身上,席雲也管不了,和離的女人日子難過,便是什麼都不做,旁人也要說上幾句閒話的,況且,我替大人做事,大人付我銀錢,你我之間,清清白白,問心無愧。」
他輕輕笑起來,笑意卻未達眼底,帶着冷清譏誚。
「好一句問心無愧,可惜,沈夫人所言,我府上已有管家打理。」
「管家每戶都有,那爲何世家大族還要娶妻?若是隻爲了繁衍子嗣,什麼樣的女人不行……陸大人,管家只是打理府中瑣碎,而我,我能替你掌家。倘若你暫時沒有娶妻的打算,何不付我銀錢,我替你掌家。你要過日子,我也要過日子,咱們各取所需,如何?」
陸韞沉吟不語。
我見他在思索,便曉得自己有了機會,當即再道:「陸大人便是不爲自己考慮,也該爲親朋考慮,管家多是男身,族中女眷想說些什麼,總有不便,確實也有聘資歷足的嬤嬤管家的,可嬤嬤大多已經年邁。陸大人,放眼上京城,你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人了。我在此處,已等了大人一天,大人不妨試試,若是覺得不好,辭退便可,我絕不再糾纏大人。」
「說到底,無非是你和離了,又不想回去投奔父兄,想來陸某這裏謀個出路。你我非親非故,我憑什麼幫你?」
話說到這一步,我也無可奈何,只好坦然地望着他道:「是,大人確實沒有幫我的理由。幫或不幫,只在大人一念之間,但憑大人抉擇。」
陸韞不作聲,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指尖在腰間刀鞘上停留,噠噠叩了兩下,有風把他的袍角吹動,他立在那裏,眉間是常年浸在血裏的陰鬱戾氣。
他不說話,我便默不作聲等着。
我知道,他在衡量我的價值。
陸韞這裏是我的一條出路,卻不是唯一的出路。
天下之大,我總有去處。
只不過,他這裏最好,最合適。
默然良久,他終於鬆了口。
「在下不過錦衣衛指揮僉事,論官職,比沈大人還低一品。在我府上做事,恐怕委屈了……溫姑娘,姑娘要多少月例銀子?」
他竟知道我本姓溫!
睫毛顫了兩顫,我不動聲色繃緊脊背,輕聲道:「第一個月只要一兩銀子,倘若大人覺得席雲掌家尚可,那麼往後,我要大人月俸五成。」
既然是搭夥過日子,合該要五成。
況且,田鋪收成,這些都是我回報他的,遠比他給我的要多。
「溫姑娘要價不低啊。」
「大人前程似錦,不差這些。」
男人冷哼一聲,按住刀,丟下輕飄飄一句:「借你吉言。」
-10-
沈府少了一位大夫人,陸府多了位管事。
到陸府的第一件事,是同賬房對賬,把陸府這些年的收支對清楚。
比起沈硯的淡漠,陸韞更加陰晴不定。
他每天早上上值前,我都守在他屋外,跟他稟告府裏的事。出府的路短短一條,他又走得快,我亦步亦趨撿緊要的講。
大多數時候,只換來淡淡幾個字。
「知道了。」
有時候他也會停下來,似笑非笑望着我,問:「溫姑娘怎麼看?若是樣樣都要來問我,我花銀子養着你有什麼用?」
陸韞不是每天都回來過夜,錦衣衛瞧着威風八面,其實也是苦差。捉人辦案,荒郊野嶺睡一宿是常有的事。
他不回來,底下人總鬆一口氣。
他是個不好相與的主,有丫頭繪聲繪色跟我講,她家大人殺氣重,換下來的衣裳浸在水裏,能泡出三盆血水。
不曉得殺了多少人。
我想起陸韞殺人時以白絹拭刀,約摸並不喜歡別人的血濺在身上。
想到這裏我眉心一跳——陸韞受過大傷。
勸他添衣少飲酒,這些是妻子的本分,我只是替他掌家。
當然了,我也不希望他落下什麼病根早死,我還指望他給我發月例。
我吩咐廚房燉些滋補的藥湯,十二個時辰小火煨着,憑他什麼時候歸家,先給他盛上一碗。
至於喫不喫,那是他的事。
置辦田莊鋪子都是上輩子做慣了的,如今再做,也不過信手拈來,連要扶持哪些商號用哪些人都爛熟於心。
第一個月過去,府裏多了兩成進項,花廳修整一新。
家中辦了場宴,請的是時任右相的趙松明趙大人,趙大人年邁,不宜飲烈酒。我用了自己親手泡下的桑葚酒,至於桑葚,是自家莊子上結的。
趙大人嘴上什麼都沒說,臨走時,他身邊的小廝卻特意來討了兩壺。
陸韞送客回來,我倚在門口,雙目亮晶晶地等他。
「如何?」
我不無得意,只等着他來誇。
正值暮春,草木泛着綢緞般的綠,陸韞站在屋檐下,身形挺拔修長。他掃了我一眼,淡淡道:「不錯。」
「只是不錯?」
我急了眼,跳腳道,「那趙大人出身寒門,爲人刻板,極愛惜羽毛,是個兩袖清風的主。外頭多少人想送禮逢迎,皆找不到門路,便是你有萬金他也不收的,如今卻肯破例拉下面子同我們討兩壺酒。這只是不錯?」
陸韞總算來了點興致。
「你怎麼知道他愛那酒……趙大人飲食清淡,那酒明明很甜。」
「就是要甜!趙大人老來得女,捂在掌心怕化了,果酒清甜不醉人,何況我還特意加了桂花蜜融在裏頭,比市面上賣的香上不少。趙大人拳拳愛女之心,那是給她府上千金帶零嘴回去呢。」
我好不得意,伸出手去討賞。
「若是差事辦得滿意,同大人討一兩賞銀。」
那是我第一個月的工錢。
陸韞睫上墜着細碎的光,他似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沉下臉來,抬腳繞過我去,只丟下淡淡一句話。
「少不了你的。」
我在背後長舒一口氣。
這個陸府,算是留下來了。
-11-
上京城就這麼大,我與沈硯和離,轉頭又來到陸府,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說什麼的都有。
多半是些我同陸韞的葷話,什麼紅杏出牆珠胎暗結,什麼早有預謀暗度陳倉。
而沈硯,聽上去,像是被我戴了好大一頂綠帽。
同他兩世夫妻情分,我曉得這些話影響不到他。
若是他在意流言,前世又怎會由着外面亂傳他和新太后那些事。
沈硯那頭我管不着,我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也不怕別人說,可我拿不定主意,生怕陸韞遷怒於我,幾次同他稟告內務都欲言又止。
還未等我鼓起勇氣開口,外面的流言卻突然止了。
有幾個在茶樓嘴碎得厲害的潑皮,甚至下了大獄。
想來能做到的只有錦衣衛。
這下我大驚,定是陸韞實在不堪其擾,發了怒。
我煎了好茶,戰戰兢兢敲開陸韞書房的門。
這是我頭回爲私事找他,卻又是這樣尷尬的事。相較想象中的大發雷霆,陸韞顯得氣定神閒。
他正在批公務,停了筆,勾起一側脣角,面露譏誚。
「這事不是我做的,或許溫姑娘該去問問沈大人。」
沈硯?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是上京城的紅人,即便不刻意去打聽,他的消息也如風一般,不時傳到耳朵裏。
聽聞他生了場病,一連幾日不上朝,直至聖上傳召才拖着身子進宮一趟。平陽郡主守在宮門處攔住他,二人說了什麼不得而知,只知道,郡主當場摔了帶湯羹的食盒。
又聞得我那前婆母去了鄉下莊子上靜養,連同小姑一起。傳言說,是沈硯硬送去的,我那婆母上轎子時哭了好一場,大罵沈硯不孝。
總歸是與我無關的事了。
這日傍晚下起暴雨,雷電奔湧,門房遞來消息,說是有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想上門躲雨。
我奇了。
普通百姓,如何敢敲錦衣衛的門避雨。
門房聽罷一跺腳:「哎,大管事,你出去看看吧。」
待出去一看,門外是個着男裝的小廝,穿身灰撲撲的衣裳,眸子黑白分明,淋了雨,頭髮散下來,叫人一眼看出是個女孩。
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姐偷跑出來了。
我不好怠慢,帶她進了府。她淋了雨,衣裳已不能再穿,我尋出新裁的水仙裙與她穿上。
她身量小,我的裙子她穿上不合身,她也不在乎,三兩下袖子捲到腕上,來到我身邊,十分自然地叫我幫她烤頭髮,似乎把我當成了她家的下人。
我再怎樣也不至於跟個小姑娘計較,生了火,又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
房門一關,瓢潑大雨被隔絕在外。小姑娘散着頭髮懶懶靠在我膝上,一點不認生,眸子一轉,脆生生道:「你這件衣裳不錯,還挺好看,就是大了些。」
我哭笑不得:「你若是喜歡,我替你改改?」
她闆闆正正點了點頭,言語間毫不客氣。
「改,那你現在就改。」
半乾的頭髮隨意攏成一股辮,女孩半趴在椅子上,撐着頭看我改衣裳。
針線在指尖穿梭,她默默看了一會兒,問道:「你也是這樣給你夫君縫衣裳的嗎?我娘以前也這樣。」
「我沒有夫君,」手下一頓,我平靜道,「和離了。」
和離終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一般人聽到這裏,都不會再追問,可這個小姑娘顯然直來直去慣了,她皺了皺眉,直愣愣道:「爲什麼?
「你衣裳縫得這樣好,人又好看,你夫君爲什麼要跟你和離?」
她這樣直白地誇了我一句,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
手底下針線打了Ŧũ₂個結,我岔開話題道:「你呢,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怎麼到這來了?」
她撇撇嘴:「阿爹忙着做事不陪我玩,無聊,我就自己跑出來找樂子了。下了雨,我一抬頭就是你們家,就敲門進來了。」
小姑娘一副被寵壞的樣子,我問過她沒有喫飯,去廚房尋了碗甜粥給她。
女孩仍舊對我和離的事充滿興趣,抱着碗問來問去。若是旁人這樣,我許要惱了,可她眸中一派天真,我又ťû⁶發不出火,被她纏得沒辦法,我兩指一搭,憑空變出一枝花來。
這戲法是我前世爲了逗孩子,特意去學的,沒想到在這裏派上用場。
小姑娘果然來了興致,抓着那花看。
我趁熱打鐵,提出派人送她回去。
「我還沒玩夠,不回去。」
我只好閉着眼睛編瞎話。
「我們府上有壞人,長得凶神惡煞,你再不回去,他要打你板子。」
「怎麼個凶神惡煞法?」
偏這時屋外一聲驚雷,房門被推開,陸韞不知打哪回來,正立在門口。
我順手指向他:「你看看,是不是凶神惡煞?」
陸韞手捏在門框上,聽得這句「凶神惡煞」,臉上神情幾度變幻,最後咬着後槽牙,朝那小姑娘一拱手道:「端陽殿下,你怎的在這裏?宮裏面都找翻天了。」
端陽公主,生母早逝,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公主。
原來她那個忙着做事的阿爹,就是聖上。
這下,輪到我愣在原地了。
陸韞不似我一般好說話,三兩句話過去就要帶着公主回宮。
小公主豈是好打發的,點了點我,說要我一起回去。
陸韞皺着眉頭:「不可。」
「爲什麼不可,雲姐姐又不是你的夫人。」
「她雖不是下官的夫人,卻是下官府上的管事。」
「不就是管事,你再找一個就成。」
陸韞側眸看了我一眼,神情漫不經心。
「不成,外面找不到這樣好的,公主體諒下情。」
我心裏沒來由一跳。
橫的也怕脾氣硬的,小公主大抵知道說不過陸韞,哼了一聲,拉着臉不情不願走了。
原以爲這事就算完了,沒想到幾日後,宮中設宴,端陽公主語出驚人。
她竟當着衆人的面,問了沈硯一句:「阿雲姐姐這樣好,你爲什麼要跟她和離?」
一句話問得沈硯臉色發白。
一邊是愛女,一邊是愛卿。
聖上罰了公主閉門思過。
這是宮裏的事,我本不該知曉,卻是由陸韞同我一一講來。
他不是話多的人,我正納悶他爲何改了性子,就聽他話鋒一轉,語氣玩味。
「陛下召你明日入宮。」
-12-
太和殿內,鎏金香爐嫋嫋生煙。
「起來說話,抬起頭來叫朕看看。」
當今聖上年過五旬,言語間不怒自威。
我依言站起來,餘光瞥見硃紅的盤龍柱倒影濃重。
「可曾讀過什麼書?」
「回皇上的話,除卻女則女誡,還讀過四書。」
「讀過四書的女子可不多。」
他問了我幾個書裏的問題,幸而問得不深,我雖緊張,答得還算妥當。
聖上喝過一口茶,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
「你同沈卿和離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連朕都聽說了,這是你的私事,朕不過問。朕只是想問問,你和離後,不顧名節到了陸韞那裏,是怎麼想的?」
聖上發問,我深吸一口氣,不敢欺君,輕聲回道:「臣女自信有掌家之才,故而求陸大人收留。臣女尚且年輕,雖和離了,卻也想憑一雙手掙個出路,不願回家待嫁,再使父母憂心。」
聖上笑了笑:「倒是個有氣性的,溫知言教了個好女兒。
「世上女子苦無出路,大多依附夫家。你能這樣做,朕很欣賞。皇后在世時,也曾多次提出要在宮中增設女官,免得埋沒人才。可惜皇后身子一直不好,精力不濟。如今看來,這件事還是得抓緊辦,也算圓了皇后的遺願。」
我驚訝地睜大了眼,旋即意識到這是宮中不比尋常,連忙垂下眼去。
聖上又笑。
「你不必太緊張。只是端陽一直鬧着要見你,皇后故去以後,她甚少對誰親近。如今見過你,朕也算放心。你既入宮來,順道去陪陪她吧。以後若是有空,常來看看她。」
說罷,他揮揮手,旁邊的公公立刻上來,引着我退下去。
及至殿外,那位公公囑咐邊上的小太監,去取一塊進宮的腰牌過來,我在廊下稍等,鬆開手,裏頭已是汗溼一片。
太和殿外驕陽似火,遠處隱隱走來一人,穿紫色官袍,身影瘦削,如青山雪松。
是沈硯。
上京城就這麼大,我心知同他一定會再見。
卻未曾想過,會是這樣,在皇宮大內同他相見。
隔着長長的橫廊,漢白玉臺階下,沈硯停住腳步,他抬起頭看我,雙眸閃動,約摸也沒想到會在這裏撞見我。
世上女子萬千,能親面聖上者寥寥。
他從未喜歡過我,和離時又鬧了些不愉快,前後種種加起來,想來他對我並無留戀。加上京都流言四起,他應該討厭我討厭得緊。
只是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直覺他是高興的,見到我,他高興。
這神情變幻太快,還未等我想明白,他已駐足在我面前。
從前我喚他夫君,而今ṱü⁷再開口,我稱他:「沈大人。」
沈硯面色猛地白下去,他似是想說什麼,偏這時殿門開了,當值的公公宣沈硯進去面聖。
伸到半途的手猛然縮進袖中,沈硯斂住神情,跟在公公身後走了。
擦肩而過時,我聽見一句微不可聞的「抱歉」。
那聲音太輕太輕,呢喃如風,我扭頭看去,只看見他空蕩的袍角。
他瘦了許多。
-13-
端陽纏人,眼看宮門要下鑰,才戀戀不捨放我回去。
宮門處除卻當值的守衛,還有一道孑然身影。
沈硯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這樣說,我十分赫然,正準備婉拒,他卻已經調頭往前走。
是去陸府的方向。
回去的路只有這條,我嘆口氣,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面。
一路各自無話,只有地上兩道人影交纏。
快到宵禁時間,街上華燈明滅各半,出攤的小販開始散去,路過一處石橋,有賣花女攔住去路。
「哥哥,給你夫人買束花吧,新開的月季,是長長久久恩愛白首的花呢!」
女孩嘴甜,籃中最後幾枝花,正羞答答開放。
沈硯正欲掏錢,我卻搖搖頭。
「小姑娘,我和他不是夫妻。」
沈硯面上血色幾欲褪盡,勉力抓出籃中所有花,緊緊一束,一開口,聲音澀然無比。
「多少錢?」
「五個銅板。」
女孩這樣說,沈硯卻從懷裏掏出一把金瓜子。
時候不ẗű̂ₙ早了,花今晚不賣,明早便要開謝。
見有人買花又這樣大方,周圍幾個賣花女呼啦一下全圍上來。
沈硯來者不拒,一人一把金瓜子,半刻鐘後,已抱了滿懷。
我抱臂在旁邊看,忍不住出聲勸阻。
「沈大人縱使有錢,金子也不是這樣使的,」
那人自嘲一笑,語氣酸澀。
「我確實不太會使錢,府上缺個夫人掌家。」
以前有的,只是被他弄丟了。
他是極內斂自抑的人,情緒洶湧到極致也不露分毫,驕矜如沈硯,此刻也終於承認後悔。
沈硯下朝晚歸,我曾想過要去接他,他不喜歡同我在人前親近,每每拒絕。
想不到終有一日我們同行,卻是去陸韞的府上。
沈硯心如刀絞。
「你去陸韞那裏,我當天就得消息了。我惱過,恨過,思慮再三,最後卻是惱我自己,恨我自己,竟不懂得你的好。
「你我素有婚約,是我忽視你,叫你受了諸多委屈。如今我萬ṭŭ₅般悔過,從今往後,願意憂你所憂,喜你所喜,阿雲,我們是否可以從頭來過?」
紅豔豔一束花湊到眼前,我恍然片刻,想起很多年前,一株隨信而來的風乾紫茉莉。
我搖搖頭,越過他朝遠處看,前方已是燈火闌珊。
「沈大人閱萬卷書,總該曉得破鏡難圓的道理。
「我不需要你手中這花,我需要的是,受了婆母刁難有處可訴,日夜等着的人也會問我身上可暖。愛是相互扶持,各有付出。
「沈大人,你試過自己一個人帶嬰孩睡覺嗎,嬰孩啼哭不止,枕邊卻連一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那樣的夜晚,可真漫長啊。」
沈硯眸中浮現迷茫之色。
他不明白我爲什麼突然提起嬰孩,但還是道:「倘若我們有了孩子,自然是一起鬨着睡覺的。」
我笑了笑,沒再深言。
「沈硯,你前程光明燦爛,會是個萬人稱頌的好官。情之一字,錯過就是錯過,你我皆向前看吧。」
-14-
聖上的動作很快。
長公主與我來信,信中說,她接下旨意創辦女學,選其中佼佼者入宮爲女官。
她想請我做掌院副使,協助創辦事宜。
涼亭內,信紙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過三遍,每一個字都識得,合在一起卻像場夢。
「行了,你都快會背了。」
一隻手從背後伸出,奪過那信紙。
「掌院一共有兩個,一個是歷經三朝有聲望的嬤嬤,一個是聞名江南的女夫子,長公主這意思,是要提攜你。」
陸韞靠桌坐下來,伸手虛攏着日光,似是烤太陽,偏他指尖又夾着信紙,好像恨不得信紙無火自燃,一副很討厭長公主來信的樣子。
「沒理由不去。」
他嘴上明明白白說着沒理由不去,目光卻同淬了毒一般鬱郁。
我嘆了口氣,叫他「陸韞」。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
他抿住脣, 回過頭來望我:「你要去嗎?」
他素來不可一世, 性子又古怪, 唯獨這句, 語調又低又輕, 竟然像是請求了。
我沒說去或不去, 只望着他,一字一頓道:「多謝你照顧。」
眼眸微轉,陸韞面色驟然冷下來:「不用謝。你爲我做事,我付你銀錢, 當初你有價值我才留下你, 可惜,廟小留不住。」
我淺淺一笑:「還是要謝的。」
不止謝他留下我,還謝他諸多照拂。
旁的不說, 我第一次進宮,諸位公公沒有半點爲難, 面聖前還提點兩句, 囑咐我謹言慎行, 顯然是有人提前打點過了。
我謝得真心實意, 陸韞眸中慍色和緩, 半晌, 他猶豫道:「倘若……」
直覺他後面這句話說出來了不得了, 我赫然站起身,幾乎弄翻凳子。
「陸韞,我……!」
好容易得自由身,我不要再嫁人了, 囿於後院,只見四方的天。
眼中落寞一閃而過,長睫掩去思緒萬千,再開口,竟然帶了譏笑。
「想什麼呢,我說倘若我加你工錢。」
已是留了體面。
唯有袖中之手握拳, 卻什麼也抓不住。
我又喚他:「陸韞。」
他面上談不上好看, 囫圇應了一聲。
我真心實意道:「你做錦衣衛,少不得披風沐雨,路上勿喝生水,若是受了傷,記得及時醫。錦衣衛瞧着威風, 得罪的人也多,以後裏裏外外,多少留個心眼。」
陸韞擺擺手, 話音沒個好氣。
「你還有空擔心我?長公主抬舉你,位子你也要自己坐得穩țû₉,若是不想做了就回來。我陸韞還養得起你。」
「多謝。」
我又笑,日光愜意, 身子往後傾下去,靠在椅背上。
晴空一碧如洗,草木茂密如雲,燕子成排飛過。
一張信紙折成蝴蝶, 隨風翩翩。
做女官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可我既拼命從內宅掙出來了,總要試上一試。
方纔不枉來這一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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