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攻略了氣運之子六年,最後卻被他派去了反派身邊做臥底。
反派陰晴不定,把我吊起來抽。
我和他反覆拉扯,虛與委蛇。
直到有一天,我開始下意識地保護他,發現了這個變態原身是一把鶴鳴秋月琴。
更發現他那死去數百年的音癡主人,有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1-
江如晦是我攻略得最艱難的任務對象。
他的成長線實在太長了。
我找到江如晦的時候,他剛被未婚妻退婚。
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日他又被滅了門。
江如晦這個廢材成了喪家之犬,心氣全無,對誰都萬分防備。
我兢兢業業攻略了他六年,他的人生才終於有了點起色。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司瑤,你放心,我一定能重塑靈根,讓那些人都看看什麼叫莫欺少年窮!」
江如晦一拳捶在樹上,震落了零星枯葉。
我抿了抿脣,朝江如晦投去了一個千分希冀、萬分信任的目光。
我毫不懷疑江如晦將來能腳踢仇家、拳打宵小。
因爲他是系統分析出的氣運之子。
而被系統綁定的我,攻略任務就是穿梭於各個世界,和氣運之子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收集他身上的氣運傳送給主系統。
簡而言之,我是系統的打工仔,而江如晦是這次被選中的潛力股。
可這潛力股着實太潛了些,兩千多個日夜,他差點直接跌停。
如今他終於掙扎着站了起來,朝這個強者爲尊的世界宣了戰。
江如晦打算去把江家被人奪走的天罡刀偷回來,而我作爲他現在唯一信任的人,則被委以了另一項重任——去明月樓臥底,接近那個傳聞中脾性乖張的明月樓樓主元鶴。
元鶴的手中有一株無垢淨蓮,江如晦想要重塑靈根,就必須煉化無垢淨蓮。
他打算和我兵分兩路,各自行動,等他偷回了刀,立刻就來接應我。
江如晦說完自己的計劃,有些激動地抓住了我的手:「司瑤,你願意爲了我去明月樓臥底嗎?」
我微微垂下了頭。
當然不願意。
可這個想法剛剛出現在我的腦中,系統就用一記不輕不重的電擊讓我清醒了過來。
【不答應的話,氣運之子好感度會下降,每下降 1%,電擊力度就會翻一倍。】
系統冰涼的機械音毫無起伏。
靈魂上的痛楚讓我戰慄了一下。
我只是想一想而已,這系統就跟應激了似的。
江如晦並未察覺我的異常,還在唸叨着他的偉大構想。
我憋了一口氣,讓臉上浮現起了兩團淡淡的紅暈後才抬眸看向了江如晦。
「只要能幫到你,我願意去明月樓。」
江如晦感慨萬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司瑤,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義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啊?」
成兄妹了?!
-2-
明月樓神祕得很。
元鶴這個人也神祕得很。
他在百年前憑空出現,一連造了好多殺業,而後又立了明月樓,從此偏居一隅。
據說元鶴好音律,已經到了癡迷的地步。
明月樓裏樂師衆多,我易容作樂師的侍女,混入了其中。
九層的高樓,平日裏沒有聲響,壓抑得讓人心慌,元鶴獨居在第八層,而最高層遍佈各種陣法,沒人知道那裏面放了什麼。
明月樓裏管事的是個叫趙玄的男人,天生一張笑臉,對誰都笑吟吟的。
入樓近十日,我連元鶴的面都沒見着過,更沒探察出無垢淨蓮的下落。
樓中每夜都有樂師彈曲,所有人彈奏的都是同一首曲子,我聽得耳朵都要快起繭子了。
樓中技藝最精湛的樂師名叫霜珠,是個啞女,平時除了看曲譜就是調試琵琶,與衆人都不親近。
她和旁的樂師不一樣,除非她自己願意彈,否則沒人敢逼她,而且她能隨意彈任何曲子。
在霜珠要彈曲的這夜,我本以爲會大飽耳福,卻沒想到她的曲子剛彈到一半,琵琶弦就應聲而斷。
樂曲中止,周遭的人臉色霎時慘白,只有霜珠神色如常。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道茶盞碎裂的聲音從高處傳下,在靜謐的空間內顯得格外清晰。
頭一次碰見這件事,我眼皮一跳,識趣地沒有抬頭看。
只因爲曲子中斷,這個元鶴似乎就生氣了。
果真是陰晴不定。
青色的靈力攜帶着勁風,不過呼吸間,就將那把斷了弦的琵琶擊成了齏粉,卻沒傷到霜珠分毫。
好深厚的靈力。
我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衣袂翻飛和門被推開的聲響飄進了耳裏,過了一會兒後,我隱約感受到,有一道視線從高處落到了在角落裏圍觀的我的身上。
清澗般的男聲隨之響了起來:「將她帶入暗牢。」
趙玄的表情有些詫異,但還是很快就收斂了神情,拍手叫來了人,直奔我而來。
我:「???」
我錯愕地仰頭看了過去,映入眼簾的是個穿着月白色長袍的男子。
丹鳳目,含情眼,烏髮未束,喜怒難辨。
倒是人如其名,的確像一隻離羣索居的病鶴。
有血珠自他的指尖滴下,方纔應是他徒手捏碎了茶盞,使得碎片劃傷了掌心。
可我的易容並未出錯,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元鶴本人,他抓我做什麼?
四目相對,元鶴的視線像匕首在凌遲我的血肉,最終停留在了我的腕上。
這樣赤裸的目光讓我後背有些發涼。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是一點暗紅色的硃砂痣。
硃砂痣是這具身體自帶的,並無其他不對。
在我心緒亂飄之際,元鶴勾脣一笑,像是得到了什麼新鮮玩具的稚子,只是那聲音,跟淬了毒一樣。
「帶進暗牢,讓她招出明家人現在都在哪兒。」
-3-
被反派吊起來抽的感受不太妙。
我的修爲不算低,但在元鶴面前,我毫無還手之力。
趙玄動刑的手法極爲巧妙,面上笑意不減。
「姑娘,你就招了吧,左右是元公子和明家那位長老的宿怨,不會傷及其他明家人,你這麼嘴硬又何苦來哉。」
嘴硬?
我是真的不知道!
趙玄抖了抖手上的骨鞭,我那因被倒吊而渾噩遲鈍的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
「等等……我想起來一個地方,你先把我放下來,我要見元……」
撐了這麼久,我聲音越來越ŧù₅弱,還未說話就徹底暈了過去。
再睜眼時,元鶴正在我面前品茶。
我離了暗牢,被正吊了起來。
元鶴的動作不疾不徐,正等着我主動交代。
我腳尖艱難點地,問道:「我記憶模糊,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你怎麼確認我就是明家人?」
「明氏有一脈,女子腕上同樣的位置都有一點硃砂痣。」
我暗罵一聲失策,緩緩道:「我只記得自己是被人從一處懸崖上推下來,隨後順着河流漂盪到外面的。」
元鶴摩挲着茶杯,用看死人一樣的目光示意我接着說下去。
我舔了舔發乾的脣瓣:「那地方看起來的確適合避世隱居,但我要是把位置告訴了你,你能用什麼和我交換?」
「你在和我談條件?」元鶴的眼裏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神采,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你縱橫修仙界這麼久,要是能找到明家人,絕不會等到現在。」我艱難地嚥了咽口水,視線有些模糊,「我是你唯一的指望,對吧?」
元鶴走近了些,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我已經很久沒遇見敢和我提條件的人了,你想要什麼?」
看着元鶴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忍不住在心裏暗忖了一句「變態」。
「你在罵我。」元鶴歪了歪頭,語氣篤定,卻沒有怒意。
看得出來,他喜歡誠實一些的人。
所以我也不裝了,有氣無力地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
元鶴抬了抬手指,綁住我的縛靈繩瞬間鬆開。
我摔在了地上,仰面躺着,像一條死狗。
「你只想找明家的一個長老尋仇?」我問道。
「我並非濫殺之人,你亦是自投羅網。」
「那你還讓人把我吊起來抽?」我掀起眼皮瞄了元鶴一眼。
元鶴半蹲在了我旁邊:「你死了嗎?」
「……」
的確沒死。
他這反問,怎麼還挺有道理的?
「你想要什麼?」元鶴接着問道。
「無垢淨蓮。」我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可以,但你若想要離開明月樓,還需要用另一樣東西來交換。」
「什麼東西?」
「日後你就知道了。」
我偏過頭,腹誹了一句:「故弄玄虛。」
元鶴站起身,輕飄飄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看來又在罵我了。」
-4-
我被系統投放進這個世界的時候,原主剛剛斷氣,正在一條河裏漂着。
後來我進入這具身體,被人救起帶了回去,取名爲「司瑤」。
原主不知經歷了什麼,居然直接魂飛魄散了,所以我只得到了最後一丁點兒記憶。
那縷記憶中出現的是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將原主仰面推下了懸崖。
而原主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有些呆滯的一聲「舅舅!」。
好在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元鶴順手替我治好了傷,隨後就提溜着我,在我的指引下找到了那條河。
我和他順着河流的方向,御着氣逆流而上。
元鶴的速度極快,既不休息,也不說話。
三日後,我和他抵達了河流盡頭。
望不到頭的懸崖,頂上是奇詭的暗灰色濃霧,夾雜着絲絲縷縷的血腥氣。
元鶴看着上方的霧氣:「你是從這兒掉下來的?」
「運氣好,撿回了一條命。」我順口應答。
元鶴睨了我一眼,像在打量某種珍稀動物。
他掉頭就走,我跨步跟上,問他怎麼不上去。
「上不去。」元鶴答得簡潔。
「御氣而上,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我喜歡走正門。」元鶴步履未停,「你有意見?」
「不敢。」我一向能屈能伸,飛快搖頭,朝元鶴豎起了大拇指,「元公子愛走正門,實乃正人君子。」
「陰陽怪氣。」
「彼此彼此。」
-5-
直到找到被兩座高山夾在中間、法陣遍佈的狹窄小道,元鶴才施施然停下。
我喘得差點沒能接上氣,撐着膝蓋偏頭問他:「這是正門?」
元鶴展眉一笑,一把將我揪了過去,靈力化刃,在我的小臂上劃出了一道傷口。
血跡蜿蜒順着胳膊而下,滴在了法陣之上。
法陣的紋路逐漸清晰,又被元鶴江流奔湧般的靈力奮力一催,霎時間光芒大振,盡數消失。
竟然是要用族人之血才能啓動的陣法。
我看了一眼瞬間被元鶴療愈好的胳膊,又看了一眼空中漸漸彌散法陣餘光,忍不住感嘆。
「一眼就能看出這陣法門道,明月樓樓主果真名不虛傳。」
幸好江如晦和他無仇,不然也難逃被按在地上揍的宿命。
元鶴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明鏡知的手段,ṱũ̂¹我當然都清楚。」
元鶴話音落地,周遭山巒震盪,簫聲忽響。
我越聽越覺得耳熟。
這竟然是元鶴在明月樓中日日讓人彈奏的那首曲子。
這曲子叫《故人憶》,聽說是霜珠年少時所作。
如今我竟然在這羣山之間聽到了。
我詫異,元鶴卻不覺有異。
《故人憶》是一道警報,在響徹周遭近十座大山的簫聲中,明家的人趕至入口處。
來的人不多,每個人的皮膚上都泛着一股常年不見光的病態的白。
在人羣中,最打眼的是個容貌清秀的青年男子,腰間別了一管竹笛,自稱明衡玉,是明家現任家主。
明衡玉步履略顯匆忙,還未站穩就開了口:「何人膽敢擅闖明氏禁地?!」
元鶴蹙了蹙眉:「明鏡知在何處?」
「明鏡知」這個名字好似帶着莫大的威力,讓人羣越發鬨鬧了起來。
明衡玉眯起了一雙眸子,視線在元鶴的臉上打了個轉,隨後留意到了在元鶴的威勢掩蓋下毫無存在感的我。
我頂着一張易容過的臉,被明衡玉當作了元鶴的跟班。
可我卻知道,他就是原主的舅舅,也是殺害原主的真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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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對元鶴議論紛紛,元鶴揮出一道罡風,攜萬鈞之力而去,讓對面的人頃刻間都閉上了嘴,全力接招。
明衡玉修爲遠超旁人,立即飛身上前結陣應對,徒手從空中拉下一道屏障,抵禦一瞬後被擊得連退了好幾步。
「明氏避世已久,不知何處得罪了前輩?」明衡玉手臂輕顫,有些喫力。
「我只找明鏡知一Ṫũ₅人。」元鶴淡聲回答。
「鏡知長老常年閉關,前輩毀去了山門處法陣,必然會驚動他,前輩不如等上片刻。」
原以爲明衡玉會和元鶴脣槍舌劍一番,沒想到他回答得還怪體貼的。
不一會兒,遠處山巒間有一人乘風而至,像一片枯葉般落下。
白髮紫衣,垂垂老矣,看起來足有七八十歲,不見仙風道骨,反而透着一股死氣。
「多年未見,你半點也沒變。」蒼老的聲線,像是砂紙蹭過鐵鏽。
被明鏡知注視着的元鶴牽脣笑着,目光看不出絲毫情緒:「多年未見,你卻是不復昔日模樣了。」
明鏡知摸了摸自己皺巴巴的麪皮,動作莫名透出了些許與外表不符的瀟灑。
「一朝生了心魔,許多事都已經忘記了,但你和師父,還有師妹的樣子卻越來越清晰。我始終記得當初猜到了你遲早會來報仇,所以一直在等這一天罷了。」
一種難言的默契在兩人之間蔓延。
不必解釋,也不再多言,元鶴和明鏡知心照不宣地纏鬥在了一起。
我退到Ţüₙ了石堆後,在飛沙中瞥見遠處的明衡玉緊盯着鏖戰的兩人,目光中居然透出些許期待來。
不似希望明鏡知贏。
反而像是……想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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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五感因爲圍觀這場鏖戰而逐漸變得遲鈍。
元鶴原本勝過明鏡知一籌,但在明鏡知召出自己的法器攻向他時,元鶴顯然有了顧忌。
那是一管玉簫,通體瑩潤,周遭泛出的暗色光芒卻是利劍的形狀。
元鶴不欲毀壞那管蕭,連動作幅度都小了起來。
在看見元鶴一時閃避不及,明鏡知揮蕭刺向他命門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裏彷彿躥過了一陣電流。
身體遠比思緒還要快。
等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時,我已經不顧死活地徒手抓住了明鏡知的玉簫。
兩方的力同時落在了我身上,血肉被擠壓的痛楚使得我嘔出了一口血。
我抓着玉簫,硬生生拽得明鏡知拐了個彎,看着他被元鶴從身後一掌擊碎靈根。
明家衆人在飛沙外如鳥獸般惶惶後撤,隨後被元鶴整個罩在一道結界中。
我握着搶來的玉簫,倒在了一片碎石上。
明鏡知敗了。
他跪坐在了地上,蒼老的軀殼在元鶴的掌風中飄揚散去,逐漸變成了一道劍眉星目的青年魂體。
「報應不爽」四個字從明鏡知的嘴中緩緩吐了出來。
他並未因落敗和死亡的到來而顯得慌張,神情反倒輕鬆了起來。
他看着元鶴,一字一句地詢問:「師父究竟把《混沌引》藏在哪兒了?」
明鏡知半透明的魂體在風中搖搖欲墜,「混沌引」三個字則在我的腦中盤旋。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意識到了明鏡知口中的「師父」是誰。
那是元明月,一個只存在於傳聞中的人。
旁的傳聞都是越傳越熱鬧,唯有她的傳聞,始終只有隻言片語。
據說這個人天生身負魔骨,卻未修魔,反而是個天賦異稟的琴修,在七百年前死於一場圍攻。
有人說圍攻的原因是魔骨之事敗露,也有人說是有人要搶奪她手中的一冊曲譜。
那曲譜的名字就是《混沌引》,分爲上下兩闋。
元明月殞命後,這首曲子也隨之絕跡。
明鏡知竟然是元明月的徒弟。
《混沌引》居然真的存在。
那元鶴呢,元鶴又是誰?
我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正瞧見元鶴指向了我。
準確來說,是指向了我懷中的玉簫。
明鏡知呆愣了一下,我也呆愣了一下。
「不、不可能……不可能……」明鏡知比我先反應過來,止不住地搖頭,反覆地念叨着這一句話。
元鶴勾手,玉簫從我懷中飛出,穩穩落在了他的掌中。
「下半闋在簫中。」元鶴說。
這短短的一句話刺破了明鏡知最後的防線。
明鏡知鎖着眉,凝視了元鶴好一會兒,隨後倏地大笑了起來,指着元鶴,嗓間發出了「嗬嗬」聲。
我被明鏡知癲狂的模樣震了一下。
魂體是沒有眼淚的,否則我應當能看見他淚流滿面的模樣。
可我呢,我爲什麼會流眼淚?
我用指尖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滴,溫熱的、突如其來的。
這滴淚好似在提醒我,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失控、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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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神,將我的思緒拉回來的是明鏡知的質問聲。
「不可能,她一開始就不許我練《混沌引》,怎麼可能把下半闋交給我?!」
「她早就和你說過,不許你練是因爲《混沌引》未能補全,一旦修煉必定走火入魔,只是你認定她是在藏私罷了。」
明鏡知依然不肯相信:「她和我師徒恩斷,怎麼可能這麼做?」
元鶴闔了闔眼:「你忘了,是你發現她身負魔骨後與她斷絕來往,不是她不認你這個徒弟。」
「我忘了?」明鏡知喃喃,「是我忘了……對,是我生了心魔,把那些事都忘了。」
明鏡知自顧自地念叨了一會兒又狠狠搖了搖頭,指着元鶴嘶聲辯駁。
「不,我沒錯!當年我是爲了修仙正道,魔骨一物,本就是人人得而滅之!」
「若爲正道,你又爲何會在她死後陡生心魔,轉瞬老矣?」元鶴慣會誅心。
明鏡知雙脣顫動,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出話來,目色也在掙扎間漸漸空濛。
「你是騙我的,對不對?」明鏡知踉蹌着走向了元鶴,每多邁一步,魂體就多消散上一分。
「當年她補完全曲,親手將下半闋藏進你的簫中,可惜還沒能告訴你,你就借魔骨之由,斷了和她的師徒之情。」
人都進鬼門關了,才知道心心念唸的頂尖功法就在自己身邊。
元鶴殺了明鏡知這個人,又誅了他的心。
明鏡知伸手去夠元鶴手中的玉簫,最終撲了個空,徑直穿了過去。
「我只是不想永遠當第二……有她在,我就只能居她之下,誰會記得天下第二樂修叫什麼名字?」
「我泄露了魔骨與她共生的事,想要逼她交出《混沌引》。可她死得那樣慘烈,她死後,我夜夜驚夢,甚至連簫都吹不響了。」
「我已經徹底輸了,你現在竟然告訴她早就把半闋《混沌引》交給了我……」
明鏡知原本斷斷續續地說着,忽然就聲嘶力竭了起來。
「殺人誅心!元鶴,你這是殺人誅心!」
元鶴沒有反駁。
可他看着,也並不痛快。
他與明鏡知背對着背,中間幾步遠的距離如若天塹,兩人都沒有轉身。
明鏡知仰起了頭,不知在看雲還是在看天際的飛鳥,語氣漸漸平緩了起來:「上半闋她交給了小師妹?」
「對。」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明鏡知癡笑了幾聲。
「元明月,是我負你。但你也別怪我,誰會想要永遠當第二呢?」
飛鳥的蹤跡淡去。
明鏡知的魂體和他的聲音也一同消散在了羣山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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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鶴收起玉簫,解除了困住明家人的結界。
人羣惴惴不安,只有少數幾個,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欣喜。
「我與明鏡知恩怨已銷,你們都進去吧,我會修復原來的封山法陣。」
元鶴說完,我差點兒嗆出一聲乾咳。
殺了人家的長老,隨後一本正經地將人都趕回去,打算把人繼續關起來。
果然是元鶴能幹出來的事兒。
明衡玉臉色一緊:「前輩既說恩怨銷盡,既如此,其他的事也就不勞煩前輩了。」
「你想離開這個地方?」元鶴問得直白。
「此乃明家家事,不勞前輩費心。」
「看來明鏡知入心魔後是忘了告訴你們,留在這地方雖難見天日,但離開這兒,你們必遭魔氣反噬,命數難全。」
元鶴劈頭蓋臉地把這樁消息丟向了明衡玉,也不再提修復封山法陣的事,直接提着我踏上了返程的路,徒留一堆神色恍惚的明家族人。
我受了內傷,一邊調整內息一邊試探着詢問元鶴他剛剛說的命數難全是什麼意思。
「可聽說過魔骨?」元鶴反問。
我老實回答:「聽說過。」
「明家人在多年前的一場惡戰中被魔骨反噬,註定世代都會從二十歲開始肉身潰爛衰亡。我觀察過了,他們現在隱居的地方地下是一整塊無法挪動切割的伐髓玉,可克魔氣,只有留在那兒,才能續命。」
明鏡知生了心魔後招惹了不少仇家,爲了躲避仇家和保存血脈,他帶着被魔氣反噬的明家衆人和一些親近之人隱居多年,又在山門處設下重重陣法,隔絕了危險,亦將後代困住。
只可惜明鏡知因心魔而記憶模糊,沒能將這件事說清,反而讓後代生了反叛之心。
可後山懸崖下的湍流直通外界,難道明家人就沒想過從那兒離開嗎?
重重思緒在腦中打了個結,還沒來得及梳理,我就意識到了另一件事。
「那豈不是我在外面也活不過二十歲?!」我瞬間瞪圓了眼睛。
就算我的靈魂是外來的,也無法抵抗本土世界的規則之力。
二十歲近在眼前,攻略江如晦的任務還沒完成,就這麼死了任務必然宣告失敗。
想到主系統的超強電擊懲罰,我的靈魂都顫了一下。
沒想到這次竟是天崩開局,我捂臉沉默,元鶴掃了我一眼:「你不一樣。」
「啊?」
「你的血脈,不一樣。」
-10-
元鶴告訴我,明家可分爲兩脈,一脈是明鏡知,一脈是明鏡知的妹妹明羨。
明羨天生體弱,後又被魔獸所傷,險些丟了命。
彼時元明月和明鏡知稱得上一句師徒情深,便出手用自己的血壓制了明羨的傷,救了自己徒弟的妹妹。
也是那時,元明月身負魔骨的祕密被明鏡知察覺。
ťū́₍明羨離世後,留下了兩個女兒,後來被明鏡知一同帶走,避世不出。
她這一脈的女子世代傳承了元明月留下的力量,足以抗衡反噬。
而我腕上的硃砂痣,就是當初元明月以血入經脈,救回了明羨的印記。
這些隱祕到當世無人提及的舊事,就這樣被元鶴隨口說了出來。
確認自己不會被反噬後,我真誠地朝元鶴道了謝,謝他給我解惑。
元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和明鏡知纏鬥,你爲何要出手相助?」
這個問題實在是把我問蒙了。
難道要我告訴元鶴,我的靈魂比理智先一步操控了這具身體?
說出去誰信啊?
「無垢淨蓮還沒到手,咱們的交易還沒結束。」我信口謅了個理由,把元鶴糊弄了過去。
回到明月樓後,元鶴半刻也沒有耽擱,指尖徑直按在了我腕間的痣上。
澎湃的靈力瞬間湧入,在經脈中橫衝直撞。
我的腦門出了一層白毛汗。
元鶴徹底激發元明月留下的力量。
我癱在地板上,竟然看懂了元鶴從玉簫中找出的那下半闋《混沌引》。
扭曲無序的線條,被元明月層層加密的曲譜,只有擁有她遺留的血脈之力的人才能看懂。
原來多日前元鶴所說的要我用一樣東西交換離開明月樓的機會,指的是這件事。
曲譜流光溢彩地浮在半空中,知識不受控地往我腦子裏鑽。
「能看懂嗎?」
「能。」我愣愣地點了點頭。
「除了曲譜,她還留下了什麼話?」元鶴失了平日的從容,語氣略顯急切。
「她說『用琴砸人太累,若有機會定要試試二胡,二胡握起來方便』。」
好小衆的文字,直接把我看沉默了。
所以那位天下第一樂修之所以成了天下第一,靠的不是琴技,是蠻力?
元鶴聽完我的轉述,竟低笑了起來。
眉目輕斂,戾氣盡消,春雪消融之景也不過如此了。
-11-
元鶴如約拿出了無垢淨蓮。
所求的東西近在眼前。
但更近的,是一把古琴。
元鶴要我將下半闋《混沌引》彈出來。
我坐在琴前,看着對面的霜珠和元鶴,遲遲無法動手。
之前霜珠的琵琶絃斷是有人因嫉恨她技藝高超而故意爲之,元鶴並未遷怒於她,這次更是讓她一起來聽我撫琴。
霜珠坐得端莊,我糾結過後,猶疑開口:「你們當真要聽嗎?」
在得到兩人的肯定答覆後,我硬着頭皮撥響了琴絃。
琴音一響,霜珠表情瞬間僵硬,我亦是欲哭無淚。
我雖識譜,但卻是個實打實的音癡。
聽我彈琴,和聽人鋸木頭壓根沒有差別。
曲畢之刻,元鶴閃身而至,一手按住了琴絃。
琴音餘響戛然而止,元鶴冰涼的手指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易容瞬間消散。
他早已看出我是易容。
只是他不在乎這張麪皮下的真容是什麼。
可現在他突然又在乎了。
霜珠也跟着走了過來。
二人在看清我的真容後,竟都失落了一下,彷彿是渺茫的希冀落了空。
「誰教你這麼彈的?」元鶴後槽牙都緊了。
「沒誰教,我天生音癡。」
霜珠的手語直接掄出了殘影:【不可能,一定是有人教你的!】
我苦着個臉,怎麼也解釋不清。
「霜珠,你先回去。」元鶴安撫好了情緒激動的霜珠,視線再度鎖定了我,「我帶她去一趟第九層。」
-12-
被稱爲「明月樓禁地」的第九層,就這麼被我跨了進去。
刺骨的寒意往我骨縫裏鑽,我看着隨處丟放的天材地寶,只覺得元鶴的背影都刻上了「財大氣粗」四個大字。
我跟着他,越朝裏走,擺設就越少,寒意也越重。
元鶴停下腳步後,我從他身後探出了頭,入眼的是一口巨大的寒冰棺。
這層樓真正藏着的是一個死人,是一具被封在寒冰棺中的屍體。
那是個面目如生的素衣女子,容顏不算絕美,卻很英氣,無故地教人看出了勃勃生機。
哪怕如今靜靜地躺在棺材中,都讓人覺得下一瞬她就會睜開眼。
元鶴拽住了我:「你認得她嗎?」
在看見棺中人的那一刻,我的腿好像灌了鉛,茫然地後撤了一步。
元鶴手上的力氣重了些:「明家後山懸崖的灰霧中是萬仞風林,人穿過去必定會魂飛魄散,你根本不是明家人,只是佔用了這副身體。」
怪不得這具身體的原主會神魂消弭。
怪不得元鶴當時不從懸崖上去,非說什麼自己喜歡走正門。
元鶴早有察覺,只是現在才發作。
我的腦子亂糟糟的,後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你究竟是誰?棺中的人是元明月,你若不認識她,爲何琴技與她一模一樣?是她教你的?還是……你就是她?」元鶴逼視着我。
琴技一樣?
合着元明月也是個音癡?
鋪天蓋地的思念從元鶴身上溢出,全然砸在了我的身上。
心臟忽然一縮一縮地疼。
這詭異的痛楚讓我無所適從。
-13-
我不認識元明月。
琴技更是天生。
真正讓我惶恐的,是我自己原本的容貌竟然和元明月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的我和元鶴僵持在了一起。
片刻過後,明月樓猛地震盪了一下。
趙玄傳音至九層,說有一個自稱「江如晦」的人在樓外求見,樓外陣法恐怕擋不住他。
「江如晦是我的兄長。」我解釋道。
元鶴和我對視了一眼,雙雙壓下了種種情緒,懷着各異的心思,一起去了樓外。
多日不見的江如晦衣衫襤褸,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土堆爬出來的,正單手握着江家祖傳的天罡刀,臨風而立。
看見我出現,江如晦雙眼一亮:「司瑤!」
看着江如晦刀上外溢的靈力,我的眼角抽了抽:「你重塑靈根了?」
「我在一個崖洞裏遇到了一個老前輩,他手裏也有一株無垢淨蓮,是千年前化生的。前輩替我塑了靈根,還渡給了我修爲。」
江如晦越說越激動,我反而冷靜了下來。
明白了,這是氣運之子雄霸一方前的常規操作。
江如晦說那位前輩能掐算天命,算到我會身陷明月樓,所以讓江如晦趕來救我。
「倒也用不着『救』這個字。」我瞄了一眼身側元鶴的臉色,斟酌道,「元公子爲人……還是很和善的。」
江如晦順勢朝元鶴拱了拱手:「多謝元公子照看我義妹。」
江如晦衝我使眼色讓我靠過去,元鶴一把攔下了我,朝江如晦問道:「你所說的那位前輩,如今在何處?」
江如晦沉沉嘆了一口氣:「前輩收我爲徒後,就坐化在崖洞中了。」
元鶴看了我一眼,見我神色並無異樣後,元鶴垂下了長睫。
江如晦不明所以,匆忙掏出了一個鎖靈袋:「司瑤,這是前輩讓我交給你的,我差點忘了。」
「交給我?」
鎖靈袋如同提早定了位,直直飄了過來,落在了我手中,自動解開了封印。
莫名的吸引力和熟悉感使我拆開了鎖靈袋,裏面飄出來的東西卻讓所有人都嚇得後退了一步。
除了元鶴。
元鶴好似失了神智,獨身走上前,愕然伸手,去觸碰那縷殘損的魂體。
「元明月」三個字卡在我的嗓子眼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和魂體一同鑽出來的,還有一層厚實的結界,把樓外的三人一魂齊刷刷罩在裏面。
在定格了一般的寂靜中,那縷殘魂長舒了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師父關了我這麼多年țũ⁼,怎麼捨得讓我出來了?」
元鶴的手穿過了元明月的魂體,顫聲道:「主……主人……」
元明月挑了挑眉:「你是誰?我師父呢?」
元鶴遭遇了當頭一棒,元明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我魂魄不全,影響了記憶,只記得我師父了。」
元鶴有些無措,卻又乖乖地點了一下頭。
元明月越過元鶴,飄到了我的面前,將雙臂環抱了起來:「這些年你都飄到哪兒去了?連師父都算不出來。」
突然被點名的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
元明月笑得明豔,一雙清湛湛的眼睛透過皮肉,凝視着我的靈魂。
「怎麼?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14-
元明月靠得太近了。
她化作螢火,鑽進身軀,瞬間和我的靈魂融在了一起。
無數畫面和聲音在我腦中交疊湧現,炸得我頭暈眼花。
是身負魔骨,偏不墮魔。
是天生音癡,法器卻是一把鶴鳴秋月琴。
是因《混沌引》而被圍攻於幽聆域,魔骨吸食衆人貪念,無法壓制後破體而出,捨去了自己一條命與魔骨同歸於盡。
我的名字不該是系統賦予的一串數字代號。
我的名字是元明月。
我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靈魂縫合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周遭外溢的靈力化作了牆體,把我一人圈在其中。
系統的警報聲在腦中盤旋不絕,我大吼了一聲「閉嘴」,系統才緩緩停下了聲音。
「是你在我死的時候,從我師父手中奪走了我的魂魄,讓我的魂魄撕裂成了兩半!」
【不是我,是主系統。被主系統選中足以證明你的靈魂強韌,適合成爲攻略者。】系統回答得十分客觀。
抹去我的記憶,強行綁定我殘損的靈魂,把我投放到各個世界,繞着氣運之子要死要活,動輒電擊伺候。
我「呸」了一聲,系統的電流霎時漫過靈魂,把我電得蜷在一起,活像一隻熟蝦。
我活在主系統的運算中。
唯一的插曲,是歷經了七百多年後,我被意外投放回了原世界,一切自此失控。
【抹除你的記憶是爲了你好,要是你一直留存着記憶,就算是灰飛煙滅,也不會願意被系統綁定的。】
「靠偷取靈魂來維持運轉的系統,有什麼資格冠冕堂皇地說這些話?」
系統不回答,兀自宣告了本次任務失敗。
電擊強度拔升,我咬住了下脣,卻還是痛苦地悶哼出聲。
【脫離世界倒計時,十、九、八……】
想再度把我帶回去,讓主系統重新抹除一遍我的記憶?
做夢!
化作牆體的靈力被我強行收回了體內,封鎖了我的識海,系統的倒計時也被迫中斷。
【你瘋了!這樣會觸發內置的自毀程序,你是想要我和你一起消散在這個世界嗎?!】
系統那數十年如一日的冰冷機械音終於有了起伏。
我舔去了脣瓣上的血:「早在上一個仙俠世界,我就想這樣試試了。」
系統瘋狂運轉,怒罵我是瘋子。
我坦然接受。
畢竟不瘋一點,當初怎麼可能壓制住魔骨數百年?
-15-
外溢的靈力充盈在結界中,實戰經驗並不多的江如晦一頭撞在了結界上。
元鶴撲了過來,發了瘋似的把自己的靈力渡給我。
周圍的一切都漸漸模糊,元鶴的模樣卻越發清晰。
他是我造的琴,跟在我身邊多年,生了靈智,有了化形之力。
可他不愛與人交往,常年保持着琴體。
而我又是個音癡,會譜曲,卻彈不出好曲子,最後竟也靠着用琴做刀蹚出了一條修仙路。
直至《混沌引》現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成了衆矢之的。
在我死後,是元鶴搶走了我的屍身,後又修煉多年,以人形現世爲我報仇,搜尋《混沌引》的全曲,守着一口寒冰棺過日子。
我總是虧欠他的。
我想要和他說說話,但卻被電得沒了力氣。
系統被我逼急了,重啓了倒計時。
【那我們就試試,是我先把你帶離這個世界,還是你先觸發自毀程序。】
隨着倒計時的開啓,系統的數據流在翻滾的玉色靈力中顯出了實體,二者糾纏成一道光柱,捅出了結界,朝天外攀去。
連帶着被扯出的還有我的靈魂。
元鶴的髮絲糾纏在了一起,衣袂被風刃割裂。
他察覺到了這股世界之外的力量。
「元鶴!」看着他凝力觸及眉心,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我近乎肝膽俱裂。
元鶴衝我揚脣,一如多年前我和他並肩時那樣。
下一瞬,元鶴以身化琴,琴絃崩斷,又連接成一條長線,死死纏繞住了我的魂魄,硬生生拖住了系統。
絃音如有靈,發出了錚錚聲響。
清醒過來的江如晦將天罡刀擲出,狠狠劈在光柱之上。
「原來前輩說我義妹會身陷明月樓,讓我拿天罡刀來救人是這個意思。」
江如晦飛身而上,雙手握住了刀柄,一刀接一刀地劈砍。
「我江家天罡刀下可砍山劈海,上可斬因斷果,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妖孽竟敢動我妹妹!」
「嗡——」
萬籟歸一。
在自毀程序啓動的前一刻,系統解除了綁定,獨自離開了這個世界。
靈魂上的重負消散一空,琴絃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
江如晦喘着粗氣,握刀的手又僵又直:「好……好難纏的妖孽。」
結界化作了細密光點,匯成了一道奇異的銀河。
我浮在半空中,仰頭是悽悽彎月,低頭是絃斷琴毀。
江如晦趴在狼藉的地上寸寸翻找,想要找到方纔的鎖靈袋,先護住我的魂魄。
遊離的魂體被四野的風縈繞着,熟悉的琵琶聲從高處飄來。
這是……完整的《混沌引》。
曲隨意動,上可傾覆天地,下可追魂尋魄。
我被琵琶聲勾着,不受控地飄向了明月樓的第九層。
霜珠坐在木椅上,抱着一把玉質琵琶,曲聲如水。
這把琵琶和明鏡知的簫都出自我手,取材於同一塊玉石,在月光下光澤猶盛。
霜珠抬眸,淚眼矇矓,朝我比了個嘴形。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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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珠是我撿回來的啞女,起初瘦弱得跟只貓似的。
那時候我和明鏡知正在遊歷各地,名聲雖響亮,但窮得兩人湊不出半吊錢。
爲了養活這個小丫頭,我們倆街頭賣藝,元鶴也跟着化作人形,專心照料霜珠。
從口吞寶劍到胸口碎大石,從手忙腳亂到有條不紊,兩人一琴,硬是把霜珠拉扯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聰慧伶俐,在樂曲上天賦過人,所有的曲子她都過耳不忘。
幽聆域一戰前,明鏡知不欲牽扯霜珠,封了她的靈力,將她關了起來。
我死後,元鶴帶走我的屍身,中途重傷力竭,是靈力被封的霜珠趕來,靠着一雙手、兩條腿,硬生生帶着我和元鶴爬了出去,藏了起來。
《混沌引》的上闋是我親自交給霜珠的,她藏在了自己的玉琵琶裏。
我受了啓發,將下闋層層加密,藏在了明鏡知的簫中。
那時我想着,就算我和明鏡知意外分開,有明羨在,他也不愁看不懂。
至於我自己,我幾乎沒有完整地彈過《混沌引》,所以連元鶴都不知道全曲是什麼樣子。
我不彈的原因也很簡單……我彈得實在太過難聽,堪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可後來,我卻被明鏡知背叛,腹背受敵。
在幽聆域圍攻之時,我雖並未落於下風,可魔骨卻因吸食過多貪念而意外破體現世,差點兒夷滅一切。Ţúₖ
明羨爲了幫我,慘死在了我的懷中。
我與魔骨同歸於盡,明鏡知看見我最後的選擇,生出了心魔。
兜兜轉轉,百年一瞬。
如今的霜珠竟已學會全曲了。
不算熟練,可好聽得緊。
我想要爲她理理被風吹亂的髮絲,又突然想起自己現在壓根碰不到她,只好靜靜地望着她。
霜珠的琵琶聲漸漸激烈了起來,彷彿有千萬隻手在我身後,用着不輕不重的力度,將我推向了第九層深處的寒冰棺。
-17-
自己的靈魂總是要用着自己的身體才最合適。
穿梭於各個世界幾百年,我終於停了下來。
虧得元鶴爲了保存我的身體收集了數不盡的好玩意兒,我在第九層樓待了半個月,終於用各種靈物修補好了元鶴的琴身,放在了陣中溫養。
明月樓在趙玄的打理下依然井井有條。
這些年,趙玄是除了霜珠以外元鶴最信任之人,他半句話也沒多問,安葬好司瑤的身體後,就只顧着招待在樓中蹭飯的江如晦。
義妹一朝成師姐,其間種種糾葛,使得江如晦連着幾天雙眼都是發直的。
見我飛身下樓,江如晦騰地起身,把同桌用餐的霜珠嚇了一跳。
「司……師姐。」江如晦緊急改口。
江如晦死盯着我瞧,我不明所以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嗎?」
霜珠搖了搖頭,江如晦咧嘴一笑:「師姐,我就是想問問,你以前真的像傳聞中的那樣,一曲能退九百兇獸嗎?」
「假的。」
「哦……」江如晦有些失望地拉長了聲音。
我也跟着坐到了桌旁,解釋道:「我是直接扛着琴攆。」
江如晦黯淡的目光瞬間明亮,變臉之快讓霜珠都驚着了。
午後,江如晦帶路,我和霜珠跟着他一起去了師父坐化的崖洞。
在我的記憶中,師父一直都是個小老頭的模樣。
我年幼時控制不住魔骨的力量,被人四處驅趕,是師父收留了我。
那時我問他是不是有魔骨的人註定就是天生的惡人,他一邊給我納鞋一邊告訴我:「善惡在本心,不在一截骨頭上。」
從那時起,我就將自己當作了容器,做好了用一生壓制魔骨的打算。
而師父這樣一個恨不得一輩子都避世不出的老頭兒,後來卻慌亂趕去幽聆域,耗去半生修爲留下了我的些許魂魄。
他總教我凡事莫要強求。
可也是他將我強留了下來。
幽靜的崖洞,不過二十餘天,就只剩下了一具白骨。
我蹲下身體,拂去了白骨上的土塵:「老頭兒,好久不見。」
老頭兒,你怎麼這麼厲害?連我會回來都算了出來,連讓江如晦拿着天罡刀去斬系統的因果都算了進去。
我絮絮叨叨唸個沒完,低頭的瞬間卻在白骨身下看見了一張紙條。
紙條被我抽出,展開後,上面是師父的字跡。
【明月吾兒,魔骨盡銷,八苦即渡。願吾兒日後如月離關山,鶴出樊籠。】
眼眶酸澀異常,我垂下頭,半晌後發出了一聲哽咽。
「師父……我其實,挺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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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如晦這支潛力股徹底暴漲了起來,提着天罡刀去報了江家的滅門之仇。
我的仇家早已被元鶴處理乾淨,他如今還在沉睡,不知何時才能轉醒。
爲了恢復修爲,我也選擇了閉關。
待到數年後出關之時,江如晦已經復立了江家,一時間風光無兩。
而明月樓也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明衡玉竟然離開了明氏的避世之地,跑來了明月樓找元鶴。
沒了伐髓玉,明衡玉的身體被反噬成了空殼。
他想求元鶴救救明家後代,覺得既然元鶴知曉往事,想來也會有法子剋制反噬。
明衡玉爲打聽元鶴的下落,在路上耗費了許多時間,如今臉色已經泛青了。
我告訴他元鶴現在無法見人,明衡玉神色鬱郁,好似失了骨頭。
「懇請姑娘將此事轉告元前輩。」
「轉告了他也救不了。」我開門見山道,「反噬之力會綿延百代,他也無計可施……但明家腕上有硃砂痣的人,不必擔心反噬。」
昔年我的血能克魔氣,是因爲魔骨與我共生。
如今魔骨無存,而這些年爲了保存我的身體,元鶴用盡法子,幾乎將我的筋脈血液都換了一遍。
所以現在面對魔骨殘力的反噬,我與元鶴都束手無策。
明衡玉怔了一下,隨後自嘲一笑:「多謝姑娘告知此事……原以爲鏡知長老死了,明家人就能重見天日,沒想到,沒想到……」
誰又能想到呢?
一步一步,萬劫不復。
被打擊了一遍的明衡玉如同行屍走肉般站了起來,在他離開前,我叫停了他:「你有一個外甥女?」
明衡玉臉色幾番變化,最終點了一下頭:「她叫明菀,是我族姐的女兒,已經死了。」
「爲什麼要殺她?」
我問得直白,明衡玉呼吸一滯。
他應是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可又看了一圈,知道自己身處明月樓,沒有反抗之力,索性說了實話。
「她天生癡傻,族姐爲了治她,耗盡了明家的寶物亦未有成效。在族姐修煉的時候,她瘋癲闖入,害得族姐走火入魔而亡,更連累了兩個無辜族人。她活着,就是個累贅,所以我將她推下了懸崖。」
-19-
明衡玉語氣寒涼, 說罷,便踉踉蹌蹌地離開了明月樓。
原本,他可以安安分分地守在羣山之中。
可他卻說自己實在太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模樣了。
他用了符籙,將明家腕上有硃砂痣的人能重新涉世的消息先行傳了回去。
至於他自己,看來已經撐不到回家的那天了。
這些天我給霜珠搭了個巨大的鞦韆, 明衡玉剛走, 霜珠就坐着鞦韆從樓上蕩了下來,飄然落到了我面前,打了一通手勢。
「你想去看元鶴?」我問道。
霜珠賣力點頭,我順勢牽起了她的手:「走吧,正好今天我也還沒去看他。」
第九層如今空曠了不少, 原本放寒冰棺的地方變成了我爲元鶴設下的溫養靈陣。
靈力流水似的被我注進去,才維持了靈陣多年不竭。
可今日的靈陣不但黯淡無光,就連陣眼處的琴也不見了蹤影。
我和霜珠手拉手停在了陣前, 霜珠急得都快要會說話了。
「放心, 沒人敢來偷琴。」我安撫地捏了捏霜珠的手,「應該是元鶴化形了。」
霜珠冷靜了下來, 和我一起去了元鶴的屋子。
房門推開, 榻邊的人不是元鶴還能是誰?
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霜珠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起來,視線在我和元鶴之間兜了一圈,隨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如今纔算是,真正的久別重逢。」我看着眼前鮮活的元鶴,語氣有些發澀。
元鶴默不作聲地盯着我,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不認得我了?」
「認得。這些年, 你日日都入夢。」
明明是好話,聽着卻讓人想要掉眼淚。
我連眨了好幾下眼睛,才忍住了淚意。
元鶴抬起了手,我已經做好了和他擁抱的準備。
結果他往我手裏塞了根鞭子,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縛靈繩把自己倒吊在了房樑上。
頭好癢, 感覺有一排問號從我的腦子裏往外冒。
我蹲了下去,平視着元鶴:「你這是幹什麼?」
「之前爲了逼問明家的線索,我把你關進了暗牢, 是我的錯。」
所以化形後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來找鞭子和縛靈繩。
這算是……負鞭請罪?
我將元鶴放了下來,替他整理好了衣袍。
「主人,你不抽我嗎?」不再陰晴不定的元鶴,丹鳳眼裏染上了一層迷茫。
我一時失笑:「這麼想我抽你?」
「本就是我的錯。」
「你沒錯, 我也從未怪過你。」我掂了掂手裏的軟鞭, 忽然生出了壞心眼,「不過你要是堅持,我倒也可以動手。」
眼見元鶴又要把自己吊起來, 我連忙制止了他:「也不一定非要吊起來抽。」
「那在哪兒抽?」
「嗯……以後你就知道了。」
元鶴和我先後起身, 跟在我後面聲聲追問:「爲什麼要等以後?」
「你的身體還未完全調養好。」
元鶴似懂非懂:「是要去暗牢嗎?」
「自然不是暗Ťù₁牢。」
「那是哪兒?」
「……」
我的雙手負在身後, 一不小心就被元鶴拉得轉過了身體。
元鶴附身湊近了一些:「主人,你笑什麼呢?」
我捧住元鶴的臉,在他腦門上親了一口。
元鶴的臉瞬間漲紅, 我憋着笑回道:「沒什麼,見到你高興而已。」
往後的歲歲年年,都該這麼高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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