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不受寵的小姐。
被親爹送給了姐姐的未婚夫,讓我生下對方的孩子。
我被逼着給心上人寫下一封分手信。
「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軀?」
後來,信中的村夫已位極人臣,輕蔑地諷刺我,
「你一介下堂婦,又如何配我?」
-1-
漆黑不見五指的夜。
我縮在榻上,無措地承受着一切。
與我行着世上最親近之事的男子,是我長姐的未婚夫。
將軍謝珩。
明明是這種事,那雙眼卻清冷無愉,似乎,他只是在完成一項任務。
夜如潑墨。
裹挾着我的羞恥與絕望。
……
我娘是府中婢女。
當年侯爺喝醉後將她錯認成夫人,那夜過後,便有了我。
可夫人說,侯府只能有一個小姐。
我便成了阿姐的丫鬟。
沒人知道,我這個低賤的婢女,也是侯爺周問蒼的女兒。
可半月前,侯府忽然對外公開了我的身份。
卻又告知我一件荒唐事。
長姐身弱,日後恐無法生育。
但侯府與將軍府聯姻事關重大,必須要有一個孩子作爲維繫。
所以,我這個從不被承認,但又流着侯爺血脈的婢女,就這般成了他們的生育工具。
-2-
今夜,我又被點了穴,強行送進謝珩的房間。
雲雨初歇。
男子利落地穿上衣衫,走了。
臨走時看了我一眼。
他已收拾妥帖,衣冠楚楚,而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牀榻上的我。
衣不蔽體,癱軟如泥。
收回目光,他語氣淡漠,「辛苦了,早些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
我剛穿上衣,房門便被推開。
大娘帶着人走了進來,「將軍走了?」
「是。」
我緊緊攥着衣角,低聲應和。
「剛剛如何?」
她話問的直白極了,「幾次?」
說着,指揮身旁婢女,「去,在小姐腰下墊個軟枕。」
我被迫以一個頭低腳高的姿勢躺着,像極了一個任人擺佈的玩偶,羞恥又輕賤。
大娘覆着我的手拍了拍,
「你也莫覺着委屈,能給謝將軍做通房,這是多少丫鬟婢女求之不得的。」
我沉默不語。
而她語鋒一轉,話裏忽然帶了話,
「放心,你爲長姐付出這些,大娘都記在眼裏。」
「那個江宋景,我已讓你爹舉薦他爲官,在你爹手下做事。」
「只要你乖乖生下孩子,大娘定可保他官途清明。」
我死死攥着被角。
江宋景……
熟悉的名字入耳,卻引得我格外心疼。
眼前似乎浮現出少年的臉,清雋溫潤,意氣風發。
可是。
我們已經再沒有以後了。
十日前,我被大娘逼着寫了一封信寄與他。
信中寥寥幾句,刻畫出一個剛得勢的高門貴女,輕蔑地踹開貧賤時的戀人。
爲讓他死心,我不得不在信的末尾落筆——
「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軀?」
那日後。
他再沒給我寫過回信。
-3-
那夜荒唐過去後,我始終未曾去看過阿姐。
因爲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我與謝珩的事,所有人都在瞞着她。
可三日後,阿姐卻遣了人來尋我過去。
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了。
阿姐房間裏瀰漫着淡淡的藥味。
繞過屏風,才發現牀邊還站了一人,長身玉立,氣質斐然。
是謝珩。
他看了我一眼,古井般的眼底竟也掠過一抹晦意。
但又很快斂去。
「錦書,快過來。」
長姐見了我倒是十分欣喜,瘦弱的手腕稍抬了抬,我忙走上前去。
「阿姐。」
我聲音發澀。
她又瘦了許多。
阿姐握住我的手,語氣嗔怪又有些心疼,「可是近日沒睡好?瞧這眼下烏青一片。」
許是心虛,聽她提起「沒睡好」三字,我忽然想起了那不堪的一夜,猛地抽回了手。
幸好,阿姐並沒察覺出不對勁。
替我將碎髮掖去耳後,她問,「你與那姓江的公子如何?」
「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紀,該考慮婚事了。」
聽阿姐提起江宋景,我不由得怔了下。
餘光裏,謝珩似乎看了我一眼。
垂下目光,我輕聲道,「分開了。」
「怎麼了?」
「沒事,」我輕聲笑笑,「就是忽然覺着不合適。」
阿姐還想再說什麼,謝珩卻出聲道:「畢竟年歲小,分合也屬正常。」
他掃我一眼,眸色晦暗不明。
「軍中男兒衆多,我多替你妹妹留意着。」
阿姐輕笑着說好,託他幫我多費心。
而我卻偏開頭,沒敢再對上他的目光。
-4-
今夜謝珩留宿侯府。
夜深。
我又被送去了他房間。
羅紗層層罩下,模糊了夜色。
「很疼?」
帶着薄繭的手揩去我臉上的淚,他停了動作。
我閉着眼,眼淚卻簌簌落個不停。
隔了會,頭頂傳來謝珩的聲音。
「嬌氣。」
他捏着我的下頜,在我沒反應過來時,吻了過來。
空氣被一點點汲取,榨乾。
我的掙扎只是徒勞,眼淚擲地無聲。
折騰到最後,謝珩忽然握住我的手,問,「這是什麼?」
睜眼,只見他擰眉,盯着我手上的傷。
思緒驀地回到那日——
成爲侯府小姐那晚,大娘和我提出了那個荒誕的要求。
我自是不肯。
大娘便尋了個藉口將爹支了出去,對我動了刑。
尖細的針尖自指甲縫隙扎入,疼得鑽心。
十根手指,沒一根落下。
我快撐不住時,大娘走到我面前,笑容溫和。
「你爹是侯爺,若是想要那小村裏的一條性命,怕是也比殺雞難不得多少。」
她是指江宋景。
山野鄉村裏長大的女兒,哪裏招架得住這些威脅與刑罰。
疼得幾近暈厥時,我哭着討饒。
「我願意……」
「大娘ŧṻₖ,我願意。」
大娘笑吟吟地將我扶回桌前,「這才乖。」
爹爹很快回來,目光掃過我滿是鮮血的手,僵了下,卻又很快移開。
……
「嗯?」
面前人久久等不到我回應,語氣有些不耐。
他將我身子翻轉,按在榻上。
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後我仍在哭着,謝珩撩開擋在我臉上的發,手上沾了一片溼。
他愣了下,語氣也放軟了些。
「委屈?」
扯起被子蓋在我身上,他斟酌了一番,
「等到你姐姐病好,我會和她坦白,納你爲妾。」
納我爲妾……
男人撐着牀面,居高臨下地看着我。
似乎,他會對我負責,納我爲妾,已是對我的無上恩賜。
恍惚間,我又想起了Ṭü₋娘在世時住的小村。
以及,村裏那個赤誠的少年。
他曾在梨花樹下偷眼打量我,認真許諾,說日後定要實現抱負,給我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再回神。
面前男子正背對着我穿衣,剛剛的話猶如在耳:
「我可以納你爲妾。」
「……」
-5-
父親壽宴上,我見到了江宋景。
曾穿着青衫的溫潤少年,如今已換上朝服,端起了酒杯。
滿腔壯志化爲杯中酒,杯杯敬向高位者。
腳下彷彿生了根,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他。
他瘦了許多。
忽然。
江宋景微微直起身,目光掃過,同我對上。
我緊張得甚至都忘了呼吸。
我想象過無數種他的反應,憤怒,錯愕,難過,甚至當衆嘲諷辱罵我。
可他的目光掃過我,沒有停頓,又落向了別處。
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心口疼得厲害,我止不住地用手絞着衣角,試圖來壓制心裏的酸澀。
「錦書。」
有人叫我。
竟是謝珩。
他朝我招了下手,讓我過去。
我猶豫着喚了一聲「姐夫」。
他與旁人介紹我,「這是侯爺的小女兒,周錦書。」
「我的小妹妹。」
朝堂上下都知謝珩與我姐姐的關係。
衆人不覺什麼,紛紛附和着誇我和姐姐一樣優秀。
只有我覺着諷刺。
小妹妹。
是會躺在一張牀上的小妹妹。
酒宴上,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江宋景身上。
我的那封分手信,似乎真的毀了他。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眼裏有了功利,臉上寫滿野心。
爲了仕途順遂,他微微彎着身子,朝謝珩敬酒。
離得遠,我只隱約聽見他的半句場面話:「日後,還要仰仗謝將軍照顧……」
謝珩沒有喝那杯酒。
卻是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宋景並未察覺,見他不接,反倒將身子伏得低了些。
態度謙卑。
我心疼得厲害。
越是見他這樣,我便越是害怕。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謝珩之間的那張遮羞布被扯下,江宋景會如何想我?
我不敢想。
-6-
阿Ṭű̂ₑ姐也來了。
她強撐着被人扶來,一張臉白到幾近透明,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爹爹。」
她叫得親暱,笑着賀壽,「祝爹爹福壽無疆。」
「好好好,」父親幾乎是小跑着過去扶她,「怎麼不在房間休息?」
「在屋內躺了這麼久,想出來透透氣。」
謝珩也忙走了過去。
接替着父親攙扶住她,將她迎去了自己身邊,「累不累?」
阿姐輕輕搖頭。
看見阿姐時,謝珩的目光永遠都一錯不錯地凝在她身上,更是從未冷過臉。
我聽見旁人的議論聲。
「謝將軍對小姐是真好,這世上怕是再難找到如此癡心的郎君了。」
「就是,我若是能當一日周小姐,怕是死也值了。」
……
然而,衆人口中絕世僅有的癡情男子,卻在宴散後的深夜,將我按在了牀榻前。
「謝將軍!」
「叫我謝珩。」
他的吻落下,急促,強勢,似乎想要從我這裏證明些什麼。
我顫抖着,抗拒着。
閉上眼,眼前都是江宋景今日淡漠的眼神。
「爲什麼不出聲?」
男人的大掌撫上我後頸,熱得發燙。
他要我看着他。
他要我清楚地知道,眼前在我身邊的人是誰。
與前兩夜的公事公辦不同,今晚他似乎有些失控。
他死死扳着我的肩,發了狠地吻我。
羅紗輕幔,遮住了兩道身影的交纏。
撐不住時,我忍不住哭着討饒。
無助,悲痛,絕望,與無盡的羞恥感相融合,化爲一湧浪潮。
將我盡數淹沒。
-7-
接下來的幾日,我每天都要被逼着喝下幾大碗的湯藥。
那藥通體發黑,苦澀難言。
捏着鼻子一口氣喝下,苦得心尖都打顫。
澀意更是經久不散。
就這麼熬了幾日,到了花燈節。
聽說,京城的花燈節每年都十分熱鬧,今年,阿姐也非要出行。
父親與大娘攔她不住,只得叫了些丫鬟小廝陪同着,生怕她身子喫不消。
「我要錦書陪我。」
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笑,「讓錦書和阿珩陪我就好,人太多了也不方便。」
父親拗不過她,最後只得同意。
姐姐身子骨愈發虛弱,走不動路,便坐在馬車中。
裏面遍鋪羽褥,暖和又舒適。
我和姐姐同在車裏。
她將身子倚在我肩上,可她實在太瘦,輕的彷彿沒有重量。
車裏很安靜。
我忍不住去想過去。
我十歲那年,娘被夫人趕出侯府,送去了皇城附近的偏僻小村。
而我,被送去了阿姐房中做婢女。
娘生活得很悽苦。
還好,鄰居江宋景一家待她很好。
阿姐也時常給我塞錢,放我出府去看孃親。
也正是去的次數多了,我與江宋景才漸漸熟識。
再到後來,彼此生了情愫。
兩年前,娘在村裏病逝,還是江宋景替我盡了孝。
這些年,我一直是侯府裏不起眼的婢女。
大娘視我爲眼中釘,因阿姐護着,我在府中的生活纔不算難過。
可是。
那個心軟的神,卻在半年前得了天下最難纏的病。
「錦書……」
我在出神時,忽然聽見阿姐叫我。
「嗯。」
思緒瞬間被拉回。
阿姐握着我的手,指尖很涼,「最近有什麼事嗎?總覺着你心事重重。」
「沒有。」
「我娘近日有沒有爲難你?」
我沉默了下,聲音很低,「沒有。」
阿姐卻嘆了一聲,「回答的這般快,那就是有。」
「你知道,爹這一生不曾納妾,我娘太過篤定爹對她的愛,所以這麼多年都無法接受當年的事。」
「放心,我會勸解她。」
她手心的涼,漸漸蔓延到了我手上。
「爹子嗣單薄,大哥戰死沙場後,爹就只剩了我們兩個女兒,若我日後……」
她語氣一頓,笑容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落寞。
「你就是爹爹唯一的女兒。」
-8-
謝珩進來時,阿姐已經睡着了。
一路上,她似乎心情很好,時而握着我的手談心,時而掀開車簾,看看外面。
路人多年輕男女。
有人戴了面具,有人提着花燈,有男子藏着愛意的眼,也有女子羞紅了的臉。
好不熱鬧。
見她睡着,謝珩動作放輕了些,扯起狐裘小毯蓋在了她身上。
生怕動作重上一分便將她惹醒。
謝珩在我身邊坐下。
「都聊了什麼?」
他問的隨意,像是在聊些家常,我也低聲回着。
直到。
謝珩的手無意間碰到了我的,手背一熱,我忙將手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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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有動作,他便握住了我的手。
逼仄的馬車裏坐了三人,空氣瞬間有些燥熱。
我拼命推他的手,卻無果,謝珩反倒將我的手攥得更緊了些。
他俯身,我甚至能察覺到他落下的呼吸。
他瘋了?
推他不開,我壓低了聲音提醒,「阿姐……」
卻被他捏着下頜吻了過來。
脣齒糾纏。
前幾夜那晦澀難言的畫面,不合時宜地在腦中浮現。
我快喘不過氣來。
任我推搡,踹他,指甲深深掐入他手臂,他都不肯鬆開。
直到……
身旁阿姐輕輕動了下,謝珩立馬鬆了手。
還好。
阿姐還沒醒,只是睡的並不安穩,眉心緊緊蹙着。
她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此刻更是白得幾近透明。
似乎下一秒就會碎掉。
-9-
花燈會後不久,我查出了身孕。
當晚,爹下令將我房間所有帶有棱角之處都用棉絮團團纏住。
又在第二日冒着大雪去了一趟靜安寺,替我求來一道護身符。
大娘日日挑選着爲我送上不重樣的補品。
就連謝珩,都半蹲在我面前,用指腹輕輕摩挲着我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是怎麼也藏不住的喜色。
他抬頭看我。
「錦書,這是我們的孩子。」
所有人都很開心。
除了我。
對於他的到來,我除卻難過,就只覺着可悲。
巧的是,在我查出身孕的三日後,是阿姐的生日。
父親與大娘商討過後,決定大辦姐姐的生日宴,迎百官,賀親朋,用賓客們的祝賀來沖淡疾病的晦氣。
生日宴那日十分熱鬧。
賓客衆多,甚至遠超當初父親壽宴的規格。
姐姐身子不適,只出來坐了一小會,說了兩句話,便被兩名丫鬟攙扶着回房休息了。
宴上,父親宣佈了謝珩與姐姐的婚期。
就在這個月尾。
賓客們紛紛送上祝福。
我卻只覺着噁心。
懷孕後,身子總覺着無力。
這會人多嘈雜,我更覺着胸口發悶。
趁着無人注意,便起身去了後院。
後院無人,夜風一吹,舒爽了幾分。
在院裏緩步逛了兩圈後,卻聽見身後腳步聲。
回身。
就這麼毫無預兆地看見了江宋景。
他穿了件青色長衫,恍惚間,我甚至以爲自己看見了當初小村裏的少年。
再回神,卻聽見他語氣譏諷,「原來是周小姐。」
說着,他微微側身,讓開了路,「我這種山野村夫,怎能擋了侯府小姐的路。周小姐請。」
字句奚落,都是在回應我那封分手信。
胸口愈發悶了。
我並不想同他辯駁這些,加快腳步想要從他身邊快些走過。
卻偏偏忙中出錯。
江宋景身後是府中石橋,橋下是一汪水池。
我加快腳步走過,卻偏偏踩到了橋上一塊凸起的石頭。
「噗通——」
天色暗了,而我腳步慌亂,就這麼直直落入了水中。
我不會游泳。
「江……宋景……」
我在水中慌亂掙扎着,下意識地喊着他的名字。
緊接着,又一落水聲響起。
有人跳入水中,將我救起。
可我嗆了水,意識已有些模糊,只隱約聽見耳邊有人叫我,「錦書。」
語氣慌得不得了。
「錦書……」
我被他撈上了岸,模糊間,似乎有人將手搭在了我腕上。
吐出幾口水,我才勉強清醒過來。
江宋景蹲在我面前,逆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好想像過去一樣,撲進他懷裏哭訴我的委屈——
被逼着給他寫那封信時,我好不甘。
被大娘帶人拿針刺入指縫時,好疼。
被謝珩壓在身下不能反抗時,好絕望。
我好想他。
可是。
理智漸漸回籠,我知道我不能。
我只能強撐着推開他,低聲道了謝。
再一點點站起身來,折身回去房間換身衣裳。
然而,剛剛走了兩步,手腕忽然被他拽住。
他聲音帶顫。
「周錦書,孩子是誰的?」
-10-
寥寥數字,猶如一盆冷水迎頭潑下。
我衣未沾水,心卻涼到了底。
他怎麼會知道……
溺水時模糊的記憶逐漸清晰,我想起被他撈上岸時,有人搭在我手腕上診了脈。
江宋景是診出了喜脈吧。
他爹是村裏的赤腳醫生,一直希望他能繼承衣鉢,所以自小逼着他學習醫術。
只是,年少時的江宋景一心考取功名,實現抱負,對醫術方面倒是並不算太上心。
「周錦書!」
他壓低了聲音喊我,「侯府並未許你婚配,孩子究竟是誰的?」
「我只當你如今貪慕榮華,可你竟還糟蹋自己。」
他緊緊攥着我手腕。
好疼。
那雙溫潤的眼,一點點掃過我,漸漸升起失望之色。
「你娘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兒如今這般輕浮,怕也是要含恨九泉。」
聽他提起我娘,我鼻尖一酸。
眼淚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無數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生生嚥下。
如今他在我爹手下做官,即便將那些難堪的緣由說給他,又能改變什麼呢?
讓他一時衝動,毀了前途?
還是讓他辭官帶我逃跑,給我腹中的孩子當爹?
酸澀一點點回咽,我推開他的手,將緊攥的手指緩緩掰開。
我想說些狠話。
可嗓間發澀,連個字音也說不出。
我踉蹌着朝院外走去,剛過小橋,江宋景便跟了過來。
肩膀被人重重扳過。
我被他抱進懷裏,聞到熟悉的青松味道,想掙脫,反倒被他抱得更緊了些。
「周錦書。」
他咬牙叫我的名字,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如果你有什麼苦衷,我辭官帶你離開京城。」
「這孩子,我認了。」
-11-
眼淚大顆砸下。
滾燙卻又發澀。
這個傻子。
江宋景死死抱着我,可他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
我絕望地望着夜空,垂下的手抬了幾分,又緩緩回握。
「江宋景。」
我閉上眼,語帶嘲弄,「你拿什麼帶我走?憑你那單薄的積蓄嗎?」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我在信中說的很清楚了,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唔……」
後半句話被他堵下。
江宋景瘋了一般將我按進懷裏,與其說那是吻,不如說是泄恨。
他將我扯去假山後。
那是一個血淚相和的,不算是吻的吻。
「啪!」
最後又以一記響亮的巴掌收場。
我扯緊溼漉漉的衣衫,踉蹌離開。
「江宋景,你若是恨我當日棄你,就好生活出個模樣來。」
「也算讓我看得起你。」
身後,他許久未曾說話。
我走出後院,才隱約聽見身後響起男子的笑聲。
經久不息。
-12-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安穩,夢裏兩張面孔來來去去,惹得我心慌。
謝珩與江宋景來回佔據着我的夢。
半醒時,我先是覺着身上一涼,接着,腰上多了幾分溫度。
睜眼。
謝珩的臉由虛化實。
不再是夢。
回過神,我忙將他推開,「謝將軍。」
大掌捏住我下頜,帶了幾分不滿的力道,「叫我謝珩。」
而我面無表情地看他,「將軍有事?」
「無事。」
「睡不着。」
我冷眼看他,原本我是忍得住情緒的,被控制利用了這麼久,爲了活下去,爲了讓江宋景活下去,我始終壓抑着情緒,做他們的工具。
可是此刻,我總是會想起今晚後院裏江宋景的表情。
那般的絕望。
我忍不住譏諷出聲,「堂堂鎮國將軍,夜裏睡不着便偷入侯府,進入未婚妻妹妹的房間?」
「這與淫賊又有何異?」
被我一激,他手下加了力。
下頜骨似乎快被他捏碎。
謝珩的目光落在我脣角,指腹蹭過,「怎麼破了?」
心一慌,我偏開頭。
「咬的。」
「自己咬的?」
「不然呢?」
我用盡全力將他推開,扯起被子將自己裹起,「我要睡了,將軍好走,不送。」
外面半晌沒有動靜。
就在我以爲謝珩已經離開時,他忽然扯開了被。
「我可曾惹你?」
他問的這般可笑。
那些我無力掙扎的夜晚,哪次不算惹?
許是明白了我的沉默,謝珩冷笑,「所以,你懷上後便要與我徹底斷了關係?」
「不然呢?」
我揪緊被子,「我與將軍之間種種荒謬行徑,都出於這場交易。我被你們逼着做那種事,不也是爲了這孩子嗎?」
「拋開這些,若非說關係,將軍還是我日後的姐夫,僅此而已。」
謝珩的呼吸逐漸加重。
那個面對萬馬千軍也不曾變色的大將軍,此刻卻擰着眉,險些壓不住眉間鬱色。
我見他抬起手,下意識地縮了下肩。
可下一秒,沒見他怎麼動作,桌上的燭火便隔空熄了。
房間陷入黑暗。
我聽見男人壓抑的粗重呼吸。
衣衫被粗暴扯開。
謝珩不顧我掙扎,將我死死按在身下。
「我不想再聽見姐夫二字。」
他語調沉沉,用力在我身上落下印記,然後在我耳邊彰顯他的所有權——
「我是你腹中孩子的爹。」
「周錦書,這場交易還遠沒有結束。」
瞧,這人多可笑。
明明是他們籌謀策劃的Ţů₇一場荒唐計劃,他卻似乎,對我這個棋子動了心思。
-13-
那晚,謝珩離開時已滿室狼藉。
我斂好衣衫,赤着腳下牀,摸黑點亮了燭臺。
爲防止我私下裏墮胎,大娘的人幾乎時時看着我。
不過,謝珩剛走,這會正是守備空缺時。
備好筆硯,我展紙寫了一封信,並在信中塞了一塊布條。
夜深。
我推開窗。
信鴿叼走那封薄信,又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
清晨醒時,我發現下面隱隱見了紅。
我沒有告知任何人,甚至,我十分期盼這孩子留不住。
只可惜。
兩日過去,卻仍沒有流產的徵兆。
倒是阿姐的身子愈發的差了。
甚至,我聽下人們悄聲議論,說大小姐可能挨不過這個冬天。
那是我成爲侯府小姐後,第一次朝下人們發火。
「閉嘴!」
「再讓我聽見誰說這些不吉利的,我便將她趕出府去!」
下人們紛紛噤了聲,可我盯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卻有些回不過神來。
一切都是因阿姐而起,可我卻沒辦法怨她。
她與這侯府裏的每個人都不同。
我自幼跟在她身邊,名爲婢女,實際上,無人時阿姐都讓我同她睡一張牀,喫穿用度都和她一般無二。
如果沒有她,阿孃或許早就死在了被趕出府的那年冬天。
我是這般的糾結。
而後。
我去了一趟阿姐的院子。
已有幾日沒去見她了。
「錦書。」
阿姐見了我很開心,攥着我的手,輕聲說着我又瘦了。
替我將碎髮掖去耳後,阿姐忽然提起了謝珩。
「其實,阿珩是個好男人。只是阿姐可能沒有那福分……」
「阿姐!」
我打斷她的話,「別說這些不吉利的,你會好的。」
「阿姐會長命百歲,會配得這世上最好的一切。」
阿姐握着我手笑了笑。
「錦書,其實……」
她看我一眼,「謝珩是良配,若我沒能熬過去,你跟了他也算是樁好姻緣。」
「阿姐,你瘋了?」
我猛地甩開她手,心跳劇烈。
不知她是不是發現了些什麼……
一切雖非我意願,可站在阿姐的角度來看,我們都對她不住。
我佯裝鎮定,「謝將軍是我日後的姐夫,阿姐莫再說些糊塗話了。」
阿姐笑着,沒再說話。
有風順着未關嚴的窗柩吹入。
吹亂了她眼底的重重心事。
-14-
聽聞,京城近日新開了間製衣坊。
店面不大,但繡法獨特,衣上圖案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很快便吸引了各家夫人小姐們的注意。
短短一月時間,便火遍全京。
今日,就連一向不大愛湊熱鬧的大娘也去轉了一圈,回府時,還買了件成衣送給阿姐。
她去送衣時,我剛巧在阿姐房中。
「心兒,快看這衣裳可合你心意?」
大娘笑吟吟地將衣服展開,遞到了阿姐面前比劃了下,眼底是化不開的慈愛,
「心兒生的白,這衣裳真襯你。」
阿姐不語。
她靜靜盯着面前的衣,目光掃過衣角繡的蝶。
蝶影錯落,似乎下一刻便要翩然起飛。
她看了很久,然後笑着將衣收起,「很好看,謝謝娘。」
「這繡工可真巧。」
「就是,」大娘笑着附和一聲,一偏頭見了我,甚爲敷衍地客套了句:「今日買的匆忙,又不知你尺寸,下次再路過,大娘給你也帶上一身。」
明知她是在阿姐面前做戲,我也懶得辯駁。
「多謝大娘。」
我的目光繞過大娘,落在了阿姐身上。
阿姐也在看我。
纖細手指輕輕捏着那衣的一角。
-15-
今日,將軍府上小廝遞來消息,說謝珩讓我今晚過去,有要事相議。
我聽的好笑。
我一無權無勢,空有個名頭的侯府小姐,謝珩能有何要事與我商討?
無非是那些登不得檯面的男女之事罷了。
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向那小廝答話,
「勞煩回去稟告將軍,我身子不舒服,恕不能奉陪。」
我轉身回房。
接連三日,謝珩派來的小廝都喫了閉門羹。
本以爲謝珩會明白我的態度。
然而,時隔幾日,那小廝又來了,而這次只捎來一句話:
「江宋景勾結朝臣。」
我被這一句話驚得說不出話。
那小廝也只是個傳話的,我無法辨清這話的真假。
猶豫半晌,我還是跟着小廝去了將軍府。
我虧欠了江宋景太多,事關他,我總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而且,我知道謝珩的性子,也可悲地知道自己在侯府與將軍府這兩座府邸中的位置究竟是多麼低微。
只要他想。
我就從沒有拒絕的餘地。
謝珩一句話,爹與大娘便是命人抬也會將我抬去將軍府。
……
我被小廝帶入謝珩房中,推門卻不見人。
環視一圈,房內裝飾古樸自然。
驀地。
身後響起腳步聲,還沒回身,便被人抵在了門上。
微微隆起的小腹壓着門柩,身後人呼吸霎時重了幾分。
他的手自身後環過,重重捏我下頜,「現在想見你一面,都必須提那人的名字?」
「江宋景怎麼了?」
似是不滿我的詢問,謝珩扳過我的身子。
落下的吻被我偏頭躲開。
謝珩被氣笑,鬆了手,「怎麼了?他如今可不得了,藉着侯爺的勢爬起來,如今暗地裏搭上了李相。」
我心一沉。
李丞相。
朝中最大的勢力,可惜,是個公認的奸臣。
但凡是個明眼人就知道,皇上看他不順眼已久,遲早要逮了機會將他那黨派一併剷除。
江宋景若真攀上這股勢力,怕是遲早要翻車。
來不及細想,我已被謝珩抱去了榻上。
謝珩將我圈入懷中時,我奮力推搡,一腳踢去了他腿間。
一聲悶哼。
謝珩彎着身子罵了聲。
忽然,門外響起小廝聲音,翰林院學士江宋景求見。
名字入耳的那一刻,我怔了下。
竟不知是該喜該悲。
謝珩應了聲,我本以爲他會出去見江宋景,然而,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衫,「讓他進來。」
進來?
我大驚,想要下牀榻,卻被謝珩推進了裏側。
扯起的被子裹在了我身上,他扳過我身子,讓我背對着房門的方向。
「如果不想讓他看見你與我私會的模樣,最好別出聲。」
說完,他放下牀幔。
幾乎同時,我聽見了開門聲。
也聽見了江宋景的聲音。
聽他低聲問好,聽他與謝珩聊着公事,又聽他話鋒一轉——
「宋景可是擾了將軍正事?」
顯然,指的是牀榻上的我。
我莫名緊張起來,呼吸都不敢用力。
幸好,江宋景沒有認出我來,他只是笑着問了一句,兩人又接着聊了些公事。
而我縮在被中,始終未敢動。
直到江宋景離開。
-16-
回府路上。
路過小巷時,一道人影忽然衝出,我甚至來不及驚呼,便被拽進了巷裏。
有人將我重重按在牆壁上。
藉着頭頂月色,我看清了對方的臉。
江宋景。
他死死盯着我,眼底猩紅一片。
「孩子是謝珩的吧。」
不是詢問,他語氣篤定,看向我的目光復雜至極。
我咬着脣不說話。
「說話啊!」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手指帶顫,「告訴我不是,告訴我,謝珩該是你未來姐夫纔是。」
「你說啊——」
偏僻小巷裏,他聲音嘶啞。
侯府來接我的下人估摸已經在了路上。
我偏開頭不願看他,若不是手指狠狠掐着掌心,估摸這會已經哭出來了。
我聽見他深吸一口氣。
「周錦書,我初時還對你抱些幻想,我甚至想,你是不是被逼的,你是不是……」
話音驟停。
他頓了會,又忽然笑了,
「你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吧?高門貴女,錦衣玉食,又能在自家病弱的姐姐眼皮子下和姐夫玩這種偷情的把戲,很刺激?」
「啪!」
我顫着手,看着江宋景臉上的巴掌印,心底又有些後悔。
僵在半空的手,想要觸碰,又一點點收了回來。
小巷裏格外安靜。
江宋景笑了。
他鬆開手,「其實,剛剛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了。」
「周錦書,真正喜歡過的人,哪怕只是一個背影,哪怕她縮在被褥裏,只露了頭髮,也能一眼認出來。」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頸處,頓了頓。
替我扯緊了衣衫。
「你知道,我覺着最可悲的事情是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笑,「是我發現……如果在過去,我會當場鬧翻,哪怕拼了這官職不要也要把你帶走。」
「可是現在——」
「我開始在意自己的仕途,竟也能在當時選擇視若無睹,然後在這僻靜小巷裏等你。」
他笑紅了眼。
「周錦書,現在看來,你於我而言也沒有仕途與未來重要了。」
「如你所願。」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腳步有些虛浮。
而我在小巷裏愣怔許久,直到片刻後,侯府來接我的下人與我碰了面。
夜裏難眠,我坐在銅鏡前靜靜梳髮。
忽然注意到了鏡中畫面。
衣衫斂開幾分,便現出了頸上紅痕。
我想起小巷裏江宋景晦澀的目光,也想起月色下,他抬起手,替我扯緊了衣裳。
-17-
那衣坊在京城爆火,成了官家小姐們的心頭好。
不過。
京城的生意大都內卷的厲害,很快,衣坊的獨門織法便被人琢磨去了幾分。
周圍迅速又開了幾家衣坊,所售成衣都是仿着那家的款式,繡功雖不及,但勝在價格低廉,一時間倒是引得不少百姓爭相購買。
與此同時,侯府更是亂做了一鍋粥。
因爲……
阿姐知道了我和謝珩的事情。
我去到阿姐那邊時,房間裏已一片狼藉。
四處都是砸過的痕跡,而阿姐倚在牀榻上,臉色慘白,被汗水濡溼的發一縷縷貼在額角。
從未有過的狼狽。
爹與大娘,還有謝珩,正團團圍着她,耐心哄着。
阿姐自小身子骨就弱,可是,即便是她生病後,我也從未見過這般脆弱的阿姐。
她似乎就快碎了。
聽見腳步聲,阿姐緩緩抬頭。
那眼神複雜難言。
爹回頭看了我一眼,吼道:「愣着做什麼?還不快過來,向你姐姐跪下認錯!」
這話倒是好笑。
我來認錯。
那個長在親爹身邊,卻做了十幾年婢女的我,身份被公開的那晚,卻被點了穴道,強行送進了未來姐夫房間的我。
來認什麼錯?
我走到牀榻邊,餘光裏,謝珩似乎偏頭看了我一眼。
爹繼續安撫着阿姐,
「我們這麼做也是爲了侯府,心兒,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你與謝珩之間必須要有一個孩子作爲維繫,」
「等她生下孩子,到時抱去過繼到你膝下,那也是有着我們侯府血脈的孩子。」
阿姐慘然一笑,「用小妹的一生來救侯府?」
她慘白着一張臉,雙眼紅的不像話。
爹也有些心疼了。
「心兒……」
阿姐忽然咳了起來,嚇的大娘將她護去懷裏,一下下的替她輕拍着背。
可阿姐愈咳愈烈,猛地吐了一口血。
艱難地推開爹與大娘,阿姐紅着眼望向他們。
「你們暗中策劃了這一場荒唐事,可有替我想過?可有替小妹想過?」
「謝將軍。」
聽見阿姐換了稱謂,謝珩明顯一怔。
垂下的手握緊了幾分。
「我早就看出你對小妹特殊,你看她時,像極了當初看我,可我從沒打算點破,我甚至一直在想,若我沒那個福分嫁你,小妹能嫁與你,也算是樁好姻緣,放眼朝堂內外,你也當得上是良配,可現在看來——」
她靜靜望着謝珩,脣角是尚未乾涸的血跡。
「我當真是瞎了眼。」
-18-
阿姐鬧騰了幾日。
她不肯喫藥,不肯進食,本就孱弱的身子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身體狀況每日愈下。
爹和大娘急的不得了,在她牀邊一遍又一遍的同她道歉哄着。
可阿姐一句不聽。
她始終不肯再見謝珩。
而謝珩在喫了幾次閉門羹後,竟再沒去過。
偶有下人提起,亦是憤憤不平,「看吧,男子變心也不過是這數個月的事情。過去謝將軍待大小姐如何,咱們都是看在眼裏的,那叫一個呵護有加,大小姐皺一下眉他都心疼的不得了,現在……」
亦有人替阿姐鳴不平,「還是親姐妹呢,趁着大小姐生病爬上了未來姐夫的牀榻,也不嫌羞!」
「怪不得是個婢女所生……」
「噓,你不要命了?那種低賤出身的所謂小姐,最是小心眼了,要是聽見了怕是要扒你一層皮!」
「……」
種種議論,不絕於耳。
我很擔心阿姐的身子,可是,我也的確不敢見她。
我不知該如何面對那雙眼。
然而,鬧騰了三日後,阿姐託婢女給我送來消息——
她想見我。
猶豫過後,我匆匆去了。
「阿姐……」
我死死咬脣,艱難出聲,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阿姐護我多年,於我有恩,可我……
儘管是被逼迫,可我腹中懷着的,的確是謝珩的孩子。
她倚着牀榻,一張臉蒼白如紙,隔了半晌,她緩緩握住我的手,像以往那般。
只是,這會她的手冰的駭人。
「你知道,阿姐最氣什麼嗎?」
「氣我們瞞你,氣我與謝珩……」
「不是。」
她咳了兩聲,阿姐語氣忽然哽咽,「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狀況,甚至,我都沒信心自己能否活到嫁給謝珩那天。」
「哪怕他們讓謝珩另娶他人,我都不會這般生氣,我氣他們擅自做主,毀了你的一生……」
阿姐的手抬起幾分,想要去碰我小腹,又緩緩收回。
她嘆,「你本該和心上人締結良緣,生下你們的孩子,如今卻因着我……」
她哽咽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錦書,自生病後我一直在想,還好,我們兩姐妹起碼還有一個是健康的,是有着美好未來的。」
「卻不想,是阿姐害了你。」
-19-
侯府祠堂。
「跪下!」
爹冷眼看着我,吼聲帶怒,「說,究竟是不是你去告訴心兒的?」
大娘站在他身旁,頂着一雙哭紅的眼,同樣怒目看着我。
「不是。」
我靜靜望着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
「不是我說的。」
啪——
爹重重給了我一巴掌。
直將我打倒在地,半晌爬不起身來。
「還敢狡辯!」
「侯爺!」大娘一驚,忙去攔他,「你瘋了?她還懷着身孕呢,若是生些好歹,心兒可怎麼辦……」
我伏在地上,倒沒覺着腹痛,只是胸口悶的厲害。
爹的手微微發顫。
他居高臨下地看我,語氣篤定,「別當我不知道你生的什麼心思!見謝珩與心兒訂下婚期,你急着上位是吧?」
「是不是覺着,只要心兒去了,這個將軍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便可高枕無憂了?」
此刻已是寒冬臘月天,我爹字字誅心,那話音聽來竟比髮梢的雪還凜冽幾分。
「果真是賤婢所生,同你娘一樣低賤!」
緩了些,我踉蹌起身後,有人扶住了我手臂。
那人將我擁進懷中,用手護着。
可能是今年冬天太過嚴寒,冷的人思緒都發慢,我怔了怔。
是江宋景嗎?
可視線順着那隻手緩緩上移,看見的卻是謝珩。
他護着我,冷眼看向對面的人。
「錦書懷着我的孩子,侯爺這一巴掌不只是在打自家女兒,更是在打我的臉。」
「我早已做好決定,只是一直未與侯爺說——」
「錦書腹中孩兒我認下了,我與錦書已有夫妻之實,我答應過她,會對她負責。」
「至於周小姐,我們過去從未有過逾距之舉,婚約作廢,待她病好,自可另尋良人。」
謝珩一番話說的激昂,一轉頭,卻見了祠堂外的身影——
阿姐穿着單薄,肩上披了件狐裘,就這麼站在雪地中。
雙眼通紅。
她都聽見了。
「心兒!」
所有人都慌着朝她奔去時,我看見阿姐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阿姐房中婢女在後面抹着眼淚,說阿姐聽說我被爹與大娘罰跪,強撐着趕來救我。
卻剛巧。
聽見了謝珩那番話。
聽見了謝珩對她的稱呼從過去親暱的「心兒」,變爲了疏離的「周小姐」。
阿姐倒在雪地中。
臉色卻較積雪還要白上幾分。
-20-
我在阿姐門外守了一日,可她不肯見我。
這人向來心軟,雖不肯與我見面,卻還是遣了侍女來勸我回去,擔心我懷着身孕在外久站喫不消。
哪怕。
我懷着的是她心上人的孩子。
眼見着天暗下,我只得先回了房間,一進門,便見桌前坐了人。
謝珩。
他走上前來安撫我,「這件事交予我處理,放心,我定會娶你。」
我推開他手。
「我何時說過會嫁給你?」
謝珩愣了下,眼底難耐怒意,「周錦書,你懷着我的孩子,不嫁我嫁誰?」
「難不成懷着我的孩子嫁給那個靠女人上位的江宋景不成?」
「當然不會。」
我淡聲反駁,「那於他而言是種侮辱。」
江宋景是君子。
我已走到了如今地步,定不會再去連累他半分。
謝珩冷笑,「生過孩子,辱了名聲,你日後還能嫁誰?」
「我爲何一定要嫁給誰?」
我轉身看他,「我自幼生在府中做婢女,我素知府中那位侯爺是我生父,卻從來只得遠遠望他一眼。我是他骨肉,卻也不是。自小,娘教我明哲保身,教我隱忍蟄伏,教我如何在這府中安身立命,我一直聽信她的話,只求安穩度過一生,嫁給江宋景。然而,因爲阿姐生病,我被你們推出來做懷孕生子的工具,我所有的掙扎,拒絕都是徒勞,因爲在你們眼中,兩名小廝就能將我困死在府中。」
「這般的我,即便嫁去了將軍府又如何?在府中操勞一生,做一個生育子嗣的工具,在你厭倦我後見你一次又一次迎娶別的女人進門,然後一輩子窩在那四方小院中,同她們爭風喫醋?」
我笑。
「那般的生活,活一生與活一天又有何分別?」
謝珩擰眉看我,「我不會再娶。」
我笑而不語。
「不信?」
「阿姐當初也全心信着將軍,只是,最後只換來了一句「周小姐」。」
我冷眼看他,「謝將軍,咱們無非幾次皮肉交易而已,你該不會當真了吧?」
謝珩冷着臉不答話。
半晌,他問我。
「你便打算一生不嫁了?」
「也嫁。」
只是不嫁旁人。
嫁與日後不再一昧蟄伏,敢爲己爭先的我自己。
-21-
我與謝珩不歡而散。
他笑我癡人說夢,若是阿姐病好,我便是顆無足輕重的棄子,來去都不由己。
若阿姐故去,我身爲侯府唯一的女兒,自是免不得同他的婚約。
似是篤定了我逃不開,謝珩也不再與我爭論,拂袖而去。
夜深。
信鴿匿於夜色中,飛入窗柩,爲我捎來一封來信。
展開,匆匆掃過,我將信紙擲於燭臺,薄薄一張紙很快化爲飛灰。
……
夜深,我卻如何都睡不着。
總覺着胸口悶的厲害。
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讓我坐臥難安。
我乾脆換了身衣服,去阿姐門口轉了一圈,卻發現門口沒有值守的婢女。
「阿姐?」
我輕喚了聲,無人應。
心中一沉,我忙推門進去——
血。
入眼鮮紅一片,從牀榻上蜿蜒到地面。
「阿姐……」
我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抱她,她是那麼輕,輕的好似沒有重量一般。
「錦書。」
她睜眼看我,眼底的光似乎在一點點的湮滅。
這種似乎即將失去她的恐懼感,絲絲縷縷化爲大掌扼在我喉間,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窩在我懷中笑了笑,「阿姐就知道,你定是第一個發現我的。」
她艱難地抬起手,握住我的。
鮮血暈花了我的手。
手上一溼,是阿姐的淚。
她強撐着的堅強,似乎在見到我的那一刻轟然坍塌。
她握緊我的手,語氣好輕,「錦書,阿姐其實……也好怕死啊。」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在阿姐身邊生活了二十年,印象中的她始終完美無瑕。
她美麗,善良,高貴,勇敢,是所有美好詞句的化身。
可是。
此刻她縮在我懷中,輕聲啜泣着,她握緊了我的手,微微帶顫。
她說。
「錦書,其實阿姐好害怕……」
我這才驚覺,阿姐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會害怕,會貪生,會怕死。
也……會死。
這個認知讓我下意識地將她抱緊。
「來人!叫大夫!去找太醫!」
我朝着屋外喊着。
侯府亂作一團,數名小廝分頭去尋大夫,可是,我懷中的阿姐聲音卻愈發地輕。
爹與大娘倉惶趕來時,阿姐已沒了氣息。
「心兒!」
一聲悲愴吼聲。
爹將阿姐從我懷中抱起,踉蹌着要帶她去尋太醫。
府中亂作一團時,有小廝拽着大夫匆匆回了府,大夫只搭了脈,翻了下阿姐的眼皮,便遺憾搖頭。
「小姐已經去了……」
爹猩紅着眼,一巴掌重重揮了過去,「再診!」
「她明明還有呼吸的,庸醫!」
然而,接下來來府的大夫診治結果都很一致——
阿姐。
去世了。
那個自幼護着我的心軟的神。
在這個夜晚支開了身邊侍女,劃破手腕,自盡而亡。
-22-
其實,阿姐留了一封信給我。
只是我一直沒有勇氣去看。
直到夜深,我於油燈下緩緩展開那紙薄信。
娟秀字跡鋪滿了紙張。
「小妹,見信如吾。」
才第一句話,我便險些落下淚來。
「孩子打掉吧。」
「整件事因阿姐而起,卻耽誤了你後半生,阿姐泉下有愧。腹中胎兒更是何其無辜,他本不該來到這世上,也不該在利用與憎惡中出生,這對他也不公。」
「其實,我一直很後悔一事。當初花燈節,其實,謝珩與你親近我看見了,只是……那時只當你們是情投意合,想着自己也已活不久,便沒有挑破那層窗紙,本想自我消化這事,不曾想事實卻是……」
「謝珩非良配,只可惜,阿姐到死纔看清。江宋景是真心愛你,如若可以,阿姐希望你能放下過往,別和他錯過彼此。若你還是沒辦法放下過去,那阿姐只希望你幸福。」
「……」
洋洋灑灑一大篇,說的卻都是與我有關。
她自始至終沒有提過自己,提她對我多年恩情,她病痛的折磨,她當初面對妹妹與未婚夫雙重背叛的心理折磨,以及她面對死亡時的恐與怕。
都沒有。
也正因如此,我才覺着難過。
那一夜,我握着信紙夢夢醒醒,枕頭溼了一片。
我夢見了花燈會那晚。
謝珩將我抵在馬車內想要吻我,而我忙着躲避時,身旁的阿姐悄然睜開了眼。
夢裏,阿姐的臉比馬車裏遍鋪的羽褥還要白上幾分。
-23-
侯府上下忙着阿姐的喪事時,我私下裏打了胎。
謝珩得知消息趕來時,已晚。
他不顧阻攔闖進房內,卻只見了我被血打溼的褻褲。
該怎麼去形容他的表情呢——
錯愕,憤怒,不甘。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佔據着我們之間主動權的大將軍,此刻卻一敗塗地。
他怔怔地站在房門口,擰着眉,因爲隱忍着怒氣,頸項上青筋微微凸起。
回了神,謝珩衝到牀榻邊,大掌掐上我脖頸。
「周錦書。」
他咬着牙叫我名字,「你竟真的敢。」
「我有什麼不敢?謝珩,你該不會真的以爲,阿姐死了,我就會乖乖嫁與你,生下我們的孩子吧?」
「堂堂謝將軍,竟也如此天真。」
脖上力道加重。
掐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謝珩似乎動了殺心。
可我倒不覺着怕,見過阿姐死在我懷中的模樣後,總覺着死這件事似乎也沒有那般可怕了。
阿姐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
我就這麼靜靜地看着謝珩。
不知過了多久。
他還是敗下陣來。
驀地鬆了手,他顫抖着用指腹蹭着我頸上被掐出的紅痕。
「孩子沒便沒了,我們日後還會再有的。」
「周錦書,我於你是認真的,你若不信,日後我會證明給你看。」
-24-
我被趕出了侯府。
起因是早上一道聖旨忽然送去了將軍府,三公主看上了謝珩,哭鬧着求皇上賜了婚。
大娘得知後,第一時間拽着爹將我掃地出門。
「你也是個沒福分的,孩子沒了不說,現在連和謝將軍結親都是妄想了。」
「若你還是完璧之身,我與你爹倒是還能給你再尋個好夫家,可你一個墮過胎的不檢點女子,怕是給人做妾都難。」
「府內不養閒人,你自己出去尋個營生吧。」
出府時,爹塞給我紋銀百兩,讓我留着傍身,卻被一旁的大娘攔下。
她拽着爹不知說了些什麼,再回來時,爹卻將百兩紋銀換成了碎銀幾兩。
「你一介弱女子,在外揣着太多錢反倒遭人惦記,這些錢先拿着吧。」
我掃了一眼。
攤開的掌心上放着父親塞來的碎銀。
數了數,一共五兩。
五兩銀子,買斷了我們父女之間僅存的一絲情分。
許是瞧出了我的不滿,大娘在旁幫腔,「怎麼,嫌錢少?」
「你在府中白喫白喝這麼多年,我與侯爺不朝你要錢都算好了,臨了給你錢還嫌少,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阿姐過世後,本以爲大娘會因爲悲痛而一蹶不振,可恰恰相反,她爲人愈發的尖酸刻薄,似乎要將喪女的痛和怨氣發泄在身邊每個人身上。
「不用了」,我掃了眼那幾兩碎銀,手一偏,將它抖落在地,「這錢你們還是留着養老吧。」
說着,我又從懷中掏出幾兩碎銀來,扔去了他們腳下。
「想起二老日後無人送終,也屬悽慘。」
「這點碎銀子就當我盡了孝,留着給二老買副薄棺。」
爹與大娘的臉,比侯府門前的草色還綠上幾分。
-25-
出了侯府,我去了最近很火的衣坊。
生意的確火爆,裏面挑選衣服的大都是些官家小姐,穿着打扮皆上乘。
反襯之下,我身上粗製的衣裳便顯得寒酸極了。
「這位小姐——」
坊裏有人將我攔了下來,語氣譏諷,「我們店裏衣衫不整者恕不接待。」
「衣衫不整?」
我低頭看了眼,忍不住笑了,「我這最多算是衣着寒酸了些。」
對方仰着臉,輕蔑地瞥我一眼,「一個意思。」
「麻煩你看清楚,來我們坊裏選衣裳的都是些什麼人,哪位不是高宅院裏的大小姐,就你?」
嗤笑聲有些刺耳。
而我今日心情還算不錯,倒也懶得同她辯駁,「去把你們老闆叫出來。」
「老闆不在。」
「那就給我挑兩件衣裳。」
身上衣服質地粗糙,風一吹,冷的人直打擺。
對方卻嗤了一聲,不再理我,轉身去招待一個剛進門的富家小姐。
我也不急,拎着單薄的行李坐在衣坊的角落裏等着。
約摸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聽見剛剛那人喊道:「老闆,您可算是回來了。」
「咱店裏來了個窮酸的,又賴在店裏不肯走,您快去看看——」
說着,她將人往我這邊引來。
「錦書姐?」
衣坊的老闆何苒正震驚的看着我,目光掃過我手邊的行李,「你從那邊出來了?怎麼不和我說,我好去接你。」
「沒事。」
因着冷,我掃了下手臂,「先給我找身衣服吧,天寒了。」
「好。」
「老闆!」那人倒也是個分不清事的,輕蔑地掃我一眼,隨即壓低聲道:「如今衣坊火了,四處都是想來攀關係的,甚至還有想要趁機偷學刺繡方子的,您可別輕易相信那些來投奔的窮親戚……」
何苒瞬間變了臉色。
「啪!」
一巴掌重重甩去,何苒高聲道:「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面前這位纔是衣坊的老闆!」
-26-
這間錦衣坊的確算是我的產業。
但我人在侯府,一面都不曾露過。
娘有一獨門繡法,繡物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她盡數交與了我,卻從不肯讓我露技,因爲娘說——
我們過去只是侯府的婢女,身份低微,懷璧其罪,不敢露了技。
若有一日侯爺肯認我,或我有了依靠,纔可讓這失傳的繡法重新現世。
娘一直教我隱忍,教我蟄伏,教我在這偌大侯府如何生存下去,我也一直都認真照做,直到那晚,我被點了穴位送去了謝珩的房間,江宋景被調去我爹手下做事,而那一夜我屈辱掙扎,一切卻都是徒勞。
我才發現,隱忍沒有用。
人們只會恐懼猛虎的吼嘯,沒人會在意雛貓的掙扎與爪牙。
於是,我將懷孕後爹與大娘甚至謝珩送的禮品金銀都存了下來,私下裏換爲銀票讓人交給了何苒。
她是我娘在村中收養的孤兒。
十幾年養恩,她一直也稱我娘爲娘。
孃的一手繡法只交了她大半,其實也是存了些私心,想要讓何苒在她過世後也能幫我一把。
可娘着實多慮了。
何苒自小命苦,卻是個知恩的好姑娘,我一封信,她便獨自一人拿着我給的銀票,在京城開起了這家錦衣坊。
千難萬難,她都不曾喊過累。
餘下的繡法,我在那夜的信中一併教給了她,半點不留,怕她有不懂之處,還一同寄去了一塊繡好的布條。
何苒聰慧,她學的很好。
……
「阿姐。」
在聽見何苒叫我時,我着實愣了下。
恍惚間,我又想起了已故的阿姐。
那日大娘買了件衣裳回去給她,阿姐捏着衣角繡的蝶怔了下,隨即抬頭看了我一眼。
她是認出了此衣與我有關。
娘從不許我露技,我也不曾繡過什麼,只是當年我年歲尚小,阿姐生日時我沒忍住給她繡了個荷包。
阿姐一直誇我手巧,卻從來貼身帶着,不曾露過半分。
當時我還當阿姐不喜,所以不曾露過,後來想想,她只是在保護我。
思緒漸回。
何苒走到我面前,低聲詢問,「阿姐,如今生意正紅火,我們要不要擴大規模?」
「但擴大規模的話,勢必要招些繡女教給她們獨門繡法,我又怕……」
我沉吟半晌,「不擴。」
「甚至在已有基礎上減少產量,精細款式,提高價格,甚至有些精緻些的款式,只產一兩件,高價競拍。」
「我們的客人是那些高門小姐,她們大都不需要省錢,需要的是顏面。」
「若來客身份尊貴,咱們還可以上府爲那些夫人小姐量好尺寸,按着對方的要求去定製款式,收價要高些,這些人也不是在意錢財的主。」
何苒聽的認真,甚至拿了筆硯一同記下。
「阿姐,近日已有些小衣坊開始模仿我們的款式了,雖說這繡法他們學不去,但價格低廉,已有不少老百姓爭相購買。」
「我擔心……那些小姐們見了滿大街的同款式,會心生不悅。」
我擰眉想了想。
桌上茶已溫,我抿了一口,「這樣,你安排兩個信得過的人在熱鬧處再尋兩間鋪子,開成衣坊,多招些繡女,將繡法交與她們只一成,鋪裏款式專仿着錦衣坊的來,但是,要在管家小姐們穿上兩月後再開始生產,款式相似即可,做工材質都不必太精細,最主要是價格放低,讓普通百姓們都能買的起。」
何苒向來聰慧,片刻便想出了其中門道,笑着說好。
「對了,阿姐……」
她語氣一頓,低聲問起,「我聽說,江宋景他如今當了官,還是丞相身邊的紅人是嗎?」
聽她提起江宋景,我握杯的手一僵。
自上次在將軍府外不歡而散後,我便再沒了他的消息。
「嗯。」
我抿了一口茶,儘量讓自己不去細想。
可眼前還是不由得浮現出那張熟悉的臉。
我想起那日,他笑紅了眼,說周錦書,如你所願。
-27-
今日,一則消息傳遍京城。
將軍謝珩獨身入宮,拒了婚約,求皇上收回成命。
無人知曉謝珩是如何談的,只知道,聖上龍顏大怒,雖取了婚約,但也降了他官職,罰了俸祿。
衆人議論紛紛,討論謝珩爲何要抗旨拒婚時,他尋來了錦衣坊。
那人將我堵在坊中角落,緊緊攥着我手腕。
「那日我說要向你證明真心,如今你可看到了?」
我用力抽回手腕,「看到了,那又如何?」
「你不感動?」
謝珩擰眉看我,「你可知違抗聖旨要付出什麼代價?」
「周錦書,你這人是不是都沒有心的?」
「自是有的,只是,不對你這種人有心而已。」
謝珩似被氣笑,「我這種人?」
怒極那刻,他的手又習慣性抬起,卻在對上我視線後堪堪僵在了半空。
緩緩收回手,他問,「周錦書,我從未做過什麼害你之事,你到底爲何恨我?」
「爲何?」
我忍不住笑了。
在謝珩眼中,自始至終他都是無辜的那個。
坊中客人已被謝珩的人清走,我冷笑着,一一細數。
「當初你與侯爺達成協議,讓我生下孩子過繼給阿姐,可有人問過我意願?」
「那幾次夜裏我哭着求你,你可曾有過片刻心軟?」
「那夜在你府中我與江宋景的「偶遇」,也都在你計劃中吧,包括設計讓江宋景將一切告知阿姐,甚至阿姐的死,謝珩,你敢說你問心無愧?」
謝珩沉默了。
半晌。
他垂下的手緩緩握緊。
「我知自己愧對心兒,但對你,我敢說一聲無愧。」
「我這一生……」
我再聽不下去,打斷了他的話音,「謝珩,你不是無愧,你只是不要臉而已。」
「周錦書。」
語調下沉,他怒了。
我笑笑,繞過他走去坊門口,「謝將軍若是不買衣裳,便請回吧,我們這還要做生意。」
謝珩有氣無處發,直接砸了我的店。
我抱着臂站在一旁看着,心中默默數着賠款。
一百兩。
二百兩。
……
賺大發了。
-28-
「阿姐!」
何苒快步走進屋內,「那個謝將軍又來了。」
她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一臉厭惡,悄聲罵道:「真是個難纏的。」
我知道以謝珩的性子,我再不出去,他怕是要闖進房間裏來,只得隨着何苒出了門。
坊裏又被清空了。
謝珩快步走到我面前,語氣罕見的溫和,「錦書,我給我們未出世的孩子建了樁小廟。」
「什麼?」
我怔了下,甚至以爲自己聽錯了。
謝珩似乎篤定了我會因女子天生的母性情懷而感動,他抬起手,想要將我圈入懷中,「我知道,那個孩子一直是你過不去的坎,我爲他建了廟宇,塑了身,讓他受着香火。」
「錦書,我們成婚吧,孩子日後還會……」
「啪——」
打斷他的,是我揮去的一巴掌。
門口有徘徊的好事者,剛巧見我一巴掌扇在了將軍臉上,臉色震驚。
我後退兩步,同他拉開了距離。
「謝珩,你真是個瘋子。」
「變態!」
那個孩子的確是我邁不過去的坎。
可我並不是心疼他的離開。
相反,我是心疼他的到來,以及,一同被毀了的,我與江宋景的人生。
謝珩偏着頭,似乎還未回過神來。
坊內氣溫驟降。
何苒在一旁有些怕,忙走上前來打圓場,「謝將軍,阿姐只是衝動了些,您先坐,我去泡壺……」
「滾!」
謝珩抬手將她拂開。
何苒被他推出去,踉蹌着摔倒在地。
「謝珩!」
我跑去扶起何苒,想要去找他理論時,卻被何苒拽住。
怕我惹出事端,她死死攥着我手,「我沒事,阿姐。」
正僵持時,有人走進了坊內。
謝珩冷眼看去,「我不是說過,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進嗎?」
來人卻非旁人。
江宋景。
如今已成了丞相身邊紅人,前途無量的,江宋景。
他覆手而來,同我一起扶起了何苒。
「素來聽聞謝將軍性子暴躁,今日一見,這傳言還是有誤。」
「將軍哪裏是性子躁,對女子動手,此乃人品差勁。」
江宋景語氣淡淡,哪怕對面是朝中將軍,他也仍舊風輕雲淡,早沒了當初侯爺壽宴上卑身敬酒的青澀。
在我痛苦掙扎的那段時間裏。
我記憶中的少年已咬着牙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謝珩臉色陰沉,「這裏的事與你無關,勸你還是別多管閒事。」
「閒事?」
江宋景輕笑,「當然不是閒事,何苒與我自幼同村長大,多年鄰里,她的事便是我的事。」
兩人對峙不下。
不過。
如今的江宋景也的確再不是當初小山村裏無權無勢的窮小子,如今他是丞相身邊的紅人,舉朝上下誰不知李丞相權傾朝野,謝珩與李相素來對立,卻被李相穩穩壓了一頭。
在摸清李相對江宋景的心思之前,他自是不會輕易對江宋景動手。
僵持半晌,謝珩拂袖而去。
只是,臨走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周錦書,我謝珩以性命起誓,誰也別想阻我娶你。」
「誰若阻我,我便剷除了誰。」
-29-
謝珩走後,坊內只剩下了我們三人。
氣氛略僵。
何苒先打破了沉默,「宋景哥,你是來買衣裳的嗎?」
江宋景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偏開目光。
「嗯。」
「坊裏有男款嗎?」
「暫時還沒有,不過沒事,我給你量一下尺寸,替你訂做一身便好。」
「多謝了。」
何苒去取量尺時,我與江宋景對面而立,氣氛安靜的可怕。
「剛剛,多謝了。」
「沒事。」
比起剛剛同何苒說話時冷了幾分,他淡聲道:「我與何苒多年朋友,應該的。」
我抿抿脣,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何苒這一取便是好一陣子。
坊內無人Ṫûₔ,我壓低了聲,忍不住勸他,「跟着李相很危險,你再這般下去……若是出事了怎麼辦?」
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立場與身份勸他。
可我忍不țũ⁵住擔心。
李相是權傾朝野的奸臣,跟着他,長遠來看幾乎只是死路一條。
我擔心他出事。
儘管已經沒辦法在一起,可我依舊希望江宋景能平安順遂的過這一生。
隔了好一會,江宋景的聲音才自身前傳來,「不勞周小姐操心。」
「我自會選好自己的路,更何況,於我而言生與死並沒那麼看重,反倒是權勢更重要些,畢竟……」
「滔天的權勢可買來愛情,周小姐說對嗎?」
他字字不提當日那封信,可字句都在回應當日信中內容。
他還記得。
我心裏酸澀,也曾想過,要不要將箇中緣由告訴他,可是想想又作罷。
即便他知道了又如何?
兩人背道而馳太久,殊途同歸不過是夢中人的自我安慰。
良久的沉默過後,何苒終於拿着量尺過來,「阿姐,你替宋景哥量一下吧,我還有些活沒趕完。」
我遲遲沒去接那量尺。
江宋景開口,「你替我量吧。」
他走到了何苒面前,抬起手,以備她測量。
我笑笑,「剛好,我還需去進一批布料,阿苒,你來量吧。」
說完,我朝着江宋景微微頷首,出了衣坊。
實際上。
我心中很亂,根本不知該去哪裏。
我似乎已經開始了新生活。
可是。
似乎又永遠沒辦法開始新生活了。
-30-
大娘去世了。
得知這消息時,我半點不覺意外。
阿姐去世後,大娘愈發的尖酸刻薄,幾乎是逮着件小事便無休止地發着脾氣,聽聞侯府下人們每日都戰戰兢兢,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
侯府每月擡出府的下人沒有十個也有七八。
人心惶惶的氛圍之下,其實都是在透支她的精氣神。
早年喪子,晚年喪女。
她在不間斷的發泄怒氣後,不知怎麼受了寒,大病一場,精氣瞬間萎靡,沒幾日便去了。
自此,侯爺周問蒼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他一生不曾納妾,子嗣自然也稀少,獨子年輕時戰死沙場,最疼的女兒和愛人相繼去世,給他的打擊似乎不小,以至於,在大娘下葬的幾日後,他竟出現在了錦衣坊門口。
手中提着我愛喫的糕點。
「錦書。」
侯爺走進門來,腳步緩慢,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爹來看看你,近日過的可好?」
印象中,這是他頭一次在我面前自稱「爹」這個字。
我放下手中活計,走過去,「侯爺,抱歉,我們坊內暫時還沒有男衣的款式。」
他愣了下,「我不買男衣……」
「哦?」
我故作好奇,「那侯爺是買給誰?侯府內除卻丫鬟婆子外,可還有女眷?」
這話似乎着實紮了侯爺的心。
他怔了下,神色瞬間暗了幾分。
離的近了,我纔看清他頭上新增的白髮,短短數月,他竟像是老了十幾歲。
可我半點不覺可憐。
當日他與大娘將我趕出府,扔給我幾兩碎銀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他嘆了聲,「我不買衣。」
心中有怨,我嘴上便也不討饒,「那可是買棺?當日買棺錢我已給了你們,咱們已無情分,侯爺來要錢怕是不妥,若是備棺的話,出門右轉半條街有家棺材鋪。」
他立在我面前,神色有些難堪。
「爹知道,你心中有怨,這些日子我也在不停的反思,過去的確是爹不對,自小把你養在府中卻不曾看上一眼,這些年……你受委屈了。」
說着,他將糕點提到了我面前,「嚐嚐吧,你最愛喫的糕點。」
我沒去接。
反倒問他,「翠萍與你說我愛喫的?」
侯爺愣了下,承認,「是。」
我笑,「猜也是如此。我在侯府二十年,侯爺怎會留意我愛喫什麼?」
翠萍是阿姐的婢女,我在阿姐房中做婢女的那些年,素來與她交好。
「侯爺請回吧。」
「我們這既無男裝,也不賣棺材。」
「更沒有侯爺的女兒。」
侯爺看了我良久,最後嘆息一聲,緩緩彎身將糕點放在地面上,轉身走了。
他走出鋪子大門,我便將糕點踢了出去。
「哪裏來的垃圾?」
包着糕點的油紙滾落到街上,沾了泥。
侯爺離開的背影僵了好一會,沒回頭,緩緩走了。
我讓人將街道收拾乾淨,又看了眼侯爺離開的背影。
儘管他如今孤家寡人,也生了悔心,可我半點不覺着他可憐。
鱷魚的眼淚罷了。
如果阿姐還活着,若大娘沒去,那我仍是他眼中一生的污點,仍是那個到死都不會被他承認的私生女。
-31-
丞相倒臺了。
權傾朝野的李丞相一朝勢去,牽連甚廣,不少官員都受了連累,唯獨與他走的最近的江宋景無事。
甚至,他接替李相,成爲了朝中年紀最輕的丞相。
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直到這時,朝中才有聰明人看清形勢,江宋景根本就不是什麼丞相的人,他這個翰林院出身的年輕人,本就是皇上親自挑選的一步棋。
扳倒李相後,朝中人人覬覦相位,皇上偏偏挑選出身寒門,沒背景,好拿捏,又有能力的江宋景上位。
得知這消息時,我正在坊中繡衣。
手一頓,針尖刺破了手指。
布料上染了紅。
「阿姐!」
何苒驚呼一聲,忙着替我擦去血跡,「你沒事吧?」
「沒事。」
我抽回手指,笑笑,「小傷。」
所有人都爲新相江宋景慶賀時,我卻無比擔憂。
丞相之位哪裏是那麼好坐的?
而且,相識多年Ṫū₊,我瞭解他,他志向從不在於官爵權勢,我不知道是不是當日一封分手信改變了他,可我更怕,怕我那時被逼無奈的一封信到最後會徹底毀了他。
……
夜裏,有人來院外敲門。
只敲門,也不言語。
又是謝珩。
他近日被江宋景擾的心力交瘁,幾日沒來擾我清閒,倒是讓我鬆了口氣。
敲門聲響了幾聲,我與何苒默契的裝作沒聽見。
這次謝珩倒是沒平日執着,敲了兩聲便作罷。
而我躺在牀榻上,卻翻來覆去的睡不着,總是忍不住想起很多事。
想我娘,想阿姐,想過去的江宋景。
便也愈發地輾轉難眠。
眼見着夜深,屋內憋悶,我索性披了外襟,走去院裏轉轉。
在石桌前坐了會,正看着天邊月出神時,忽地聽見門外響起了什麼聲音。
像是瓶身掉落的聲音。
「誰?」
我問了聲,屋外無人響應,我開門看了眼,卻見到了準備離開的江宋景。
他邁出的腳步又緩緩收了回來,提了下手中酒瓶,笑聲很輕,「沒拿穩,吵到你了?」
「沒有。」
他喝醉了。
江宋景酒量向來不佳,此刻一壺釀酒下腹,他眼睛已紅了幾分。
猶豫再三,我還是側了側身,「進來坐會?」
「多謝。」
他緩步進來,腳步很輕。
我們在石桌前坐下,沉默良久,江宋景問我,「有酒嗎?」
「有。」
我拿了酒來,怕他胃裏難受,又備了些蜜餞。
曾以爲此後一生都會殊途的兩人,如今竟也在今夜和氣的坐下,共飲一杯酒。
他同我碰了杯,一飲而盡。
開口嗓音有些啞,他問,「錦書,當初你信中提的滔天富貴如今我已有了,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這話他說的艱難,像是用了極大力氣。
我卻聽的心酸。
儘管竭力壓抑,眼眶還是瞬間紅了。
我吸了吸鼻子,儘量壓住哽咽聲,「其實……」
「你今夜沒有再敲開這扇門,就代表你信中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江宋景怔了半晌。
然後笑了。
笑的眼睛都紅了,然後舉杯同我輕碰,杯口較我低了三分。
他說,「這杯酒敬我們。」
「敬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我同他碰杯,然後將那杯和着眼淚的烈酒一飲而盡。
過去總聽人說,人生七苦是爲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我卻覺着今日這杯苦酒更甚。
月下舉杯,人仍是當年的兩個人,心境卻早已不同。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32-
近日坊中生意很好。
因着之前的一番改進,錦衣坊如今已正式成了京城官家小姐們的私家衣坊。
每有小姐高價定製了衣裳,時隔一兩月,大街上便會有一批百姓跟風穿着粗製的同款,這也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小姐們的虛榮心,至於滿大街與她同款式的衣裳——
小姐們纔不在意。
這種衣裳,穿過幾次便是扔了又何妨?
時日久了,錦衣坊的衣服可謂是一衣難求,那些夫人小姐們偶爾都以一件坊中訂製的衣衫來攀比。
月月累積下來,我手中竟也攢了一大筆錢。
何苒與我都是沒什麼野心與慾望之人,今日喫飯時,她問起我這筆錢打算怎麼用,我想了想,咬下一塊清火的苦瓜。
「辦個學堂吧。」
「學堂?」
何苒有些喫驚,「我們不太瞭解這方面,弄不好怕是會虧錢。」
「不爲盈利。」
我笑笑,「我打算用我自己存的錢,辦一個免費的學堂,供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讀書。」
何苒拄着下頜想了想,「這麼有善心的計劃,算我一個吧。」
「不用,我存的錢就夠了」,我替她盛了一碗湯,「你也到了年紀,總該要嫁人的,你存的錢就老老實實的當作自己的嫁妝。」
何苒臉一紅,「我嫁人還早呢。」
「那阿姐呢?你就不打算再嫁了嗎?」
我持筷的手一僵,「不打算嫁了。」
「那江……江丞相呢?」
何苒頓了下,江宋景如今位極人臣,即便是私下裏,她也沒敢再直呼其名。
我笑笑,「江丞相如今身居高位,權勢都有,自是會有更好的良配。」
何苒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嚥下了話音,什麼都沒說。
午飯後。
我正在籌劃學堂的事,忽然聽見屋外何苒在叫我,「阿姐!侯府又派人來了。」
我不勝其煩,「幫我拒了,就說我身子不適。」
「好。」
那個過去總是不服老的侯爺,如今是真的老了。
而且,是日漸蒼老。
他也開始真正正視起了我這個不受寵的女兒,三五不時地派人來邀我回府聚聚。
無一例外都被我拒絕了。
若我原諒他,就是對我孃的背叛。
對我被毀掉的一生的背叛。
等我將學堂的事初步計劃好,抬頭,才發現窗外落雪了。
又是一年冬。
「阿苒,」我偏頭去看不遠處的何苒,「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回應了我月份日期。
我嘆了一聲。
再過兩日,便是阿姐的忌日了。
阿姐已走一年了。
有時午夜夢迴,我還能夢見阿姐,夢見她穿着最愛的月白色長裙,巴掌大的臉卻比雪還蒼白。
想的正出神,門外忽然響起一道熟悉聲音。
「書兒。」
這彆扭的稱呼讓我皺了皺眉。
抬頭,便看見侯爺走進了衣坊。
數月不見,他是真的老了,甚至身邊還跟了個攙扶的小廝。
他匆匆進來,都忘了抖落身上積雪,忙不迭的走到我面前,「我聽下人傳話說,你身子不舒服
?」
「哪裏不舒服,和爹說,我已經讓郎中趕過來了。」
他一臉殷切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從我臉上看到幾分動容。
可實際上,我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沒什麼,侯爺不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沒什麼不舒服之處。」
那個往日高高在上的侯爺尷尬的搓了搓手,卻沒反駁一個字。
「書兒,你和爹回府吧。」
他看了看衣坊,臉上的神色像是心疼,「這裏環境哪裏有侯府好?你跟爹回去,爹讓廚房做些你愛喫的,好不好?」
「不必了。」
「我與侯爺素昧平生,侯爺請回吧。」
周問蒼站在我身前靜靜看着我,顫着脣想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轉身離開,又忽然開了口,「其實,回想這一生,我自問無愧天地,唯獨虧欠你們母女。」
「對不起……」
最後三字,他說的很輕,似乎有些艱難。
侯爺周問蒼緩緩離開,肩頭似乎比來時又垮了幾分。
他被小廝扶着出了衣坊。
剛走兩步,卻踩着積雪一滑,整個人摔在了衣坊門口,頗爲狼狽。
街道對面有一紮辮小童路過,見狀捧腹大笑,「阿孃你看,那人摔了個狗喫屎!」
對面婦人看出了侯爺的身份,忙捂着小童的嘴匆匆離去。
只有小廝慌亂的扶起了他。
何苒走到我身邊,輕聲問我,「阿姐,你真不打算原諒他了?」
「不原諒。」
「可是……我記得你小時候不是很渴望父愛的嗎?」
我笑笑,扶去了何苒肩頭落的雪花。
「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
「侯爺的所謂父愛我見過了,現在覺着也不過爾爾。」
-33-
兩日後。
我帶了阿姐最愛的糕點與果釀去她墳前看望。
墳前有花,應是侯爺來過。
我蹲在墳前同阿姐說了好多話,又將油紙展開,把糕點一一擺放,「阿姐,這些都是你最愛喫的,過去你總怕喫多了長肉,這回……」
我忍不住哽咽,「這回可以放心喫了。」
「不夠了就給我託夢,我再給你買。」
點了火盆,我朝裏一張張扔着帶來的紙錢,「若是缺錢也和我說,若是想我……」
「就來夢裏見見我。」
「我,很想阿姐。」
長眠地下的阿姐自是不會給我回應,可忽然吹來一陣風,卷着雪花擦過我的臉,那一瞬間,我就覺着許是阿姐回來看我了。
我在阿姐墳前待了許久,直到手腳都有些凍僵,正準備離開時,一轉身,卻看見了謝珩。
聽聞,江宋景上位後事事同他對立,弄的謝珩苦不堪言,一時間倒也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纏着我。
謝珩快步走來。
手中拿着的送給阿姐的話被他隨手扔在了地上。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江宋景還真是你養的一條好狗,爲了你,他上位後專盯着我咬,非要把我拖下水。」
他語氣冷冽,「你滿意了?」
手抽不出來,我笑笑,「挺滿意的。」
「唯一覺着可惜的就是——」
「你現在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裏發瘋,有點可惜。」
他手下用力,直到見我變了臉色,才訕訕地鬆了手。
我後退兩步,與他隔開距離。
「謝珩,我等着看你的下場。」
-34-
我知道謝珩會有報應。
可我沒想到這一天來的如此之快。
阿姐墳前一見,三日後,宮裏便傳來消息——
太子意圖篡位,證據確鑿,而在東宮搜出的信件更是將所有根源都指向了謝珩。
將軍謝珩暗中挑唆指使太子謀反,其罪當誅。
宮中當即派兵捉拿謝珩,可此刻的謝珩卻跑來了我房間。
「周錦書。」
他穿了身黑衣,臉色陰沉,一把將我從牀榻上拽起,二話不說點了我的穴道,「沒時間和你解釋了,我先帶你走。」
「追兵就快來了。」
說着,他將我扛在肩上,帶我出了房間。
我手腳動彈不得,全身上下只有嘴能動。
「謝珩,你的報應要來了嗎?」
「你逃不掉的,我倒是該謝謝你,將我帶上,讓我能親眼見着你這座高樓坍塌。」
「真是暢快。」
「閉嘴!」
謝珩朝我吼了一聲,運起輕功,帶着我縱身躍上屋檐。
爲了防止我大叫引來追兵,他扯下一塊布料塞進我嘴裏。
我閉上眼。
感受風從耳邊掠過。
也感受着風速漸小。
其實,不是風速小了,而是謝珩的速度慢了。
他自己當然也察覺出了,可他並未懷疑我,只是皺了皺眉,繼續帶着我逃離。
直到……
他再撐不住,摔倒在地。
我也跟着一同摔了下去。
倒地的那刻,他竟還不忘將我護在懷裏,做了我的人肉墊。
若不是他曾做過那些事,我或許還當真會有些感動。
謝珩撐着地面想要爬起身,卻幾次都失敗,又無力地摔了下去。
「你……」
他終於猜到了是我。
他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你動了手腳?」
「是啊。」
我在距離他幾步遠處緩緩蹲下身,「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我就在屋裏點了摻過料的薰香,怕你在我房中時間短來不及中招,我還在我身上也加了。」
「放心,我提前喫過解藥。」
我笑笑,「謝珩,你說追兵要有多久趕過來呢?」
話音落下不久,遠處便傳來陣陣腳步聲。
追兵來了。
我看着倒在地上,姿態狼狽的謝珩,心頭只覺無比暢快。
謝珩年少領兵,征戰無數,是倨傲的少年將軍,所以,和我之間種種,他從不覺有錯。
在他看來,我一個侯門私生女,即便沒有名分,能懷上他的孩子也該是我的福分。
他從未想過自己毀了我一生。
至於後來,他以江宋景逼我,故意讓江宋景得知我懷了他的孩子,又設計讓阿姐知道了一切,導致了阿姐的死,甚至在阿姐死後逼我生下孩子,以上種種,他都認爲是愛我的證明。
這人從不懂愛。
他只是單純的狂妄與自私。
追兵很快趕到。
曾立下赫赫戰功的謝將軍,此刻卻倒在地上,被趕來的追兵團團圍住,狼狽的不得了。
他艱難地仰着頭看我。
那雙多情的桃花眼裏佈滿血絲,猩紅一片。
一字一句,在這最後一刻,他似乎仍在期冀着什麼,「周錦書,你可曾,對我動過心?」
我居高臨下地看他。
坦然承認,「動過。」
謝珩笑了笑,眼底似乎有着一閃而過的動容。
可我下一句話,又將那抹動容徹底扼殺。
「動過殺心。」
謝珩的笑僵在脣角,他問的艱難,好似有雙無形大掌扼住他脖頸,每個字都艱難出聲,「只有殺心?」
「不然呢?」
我笑了起來,「謝將軍希望是什麼?」
「你該不會認爲,我真的會對你動過心吧?」
謝珩不再出聲。
他緩緩閉上眼。
半晌。
笑聲響徹荒野。
-35-
謝珩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
太子早就有了篡位的心思,謝珩手腳也並不乾淨,禁不起細查,不過皇上終究還是念及了父子之情,對外只公佈了那些來往信件,將責任推去了謝珩身上,留了太子一條性命,只是廢去太子位,終身監禁。
而謝珩因指使太子篡位,謀反一事被判處了誅九族。
將軍府上下於三日後,一併問斬。
只是可憐了那些府中的下人。
三日後。
謝珩將於午時問斬。
何苒小聲問我要不要去看,我想了想,「不去了,一個不相關的人,場面又血腥,有什麼可看的呢?」
那天,我沒去。
倒是聽看熱鬧回來的街坊四鄰說起,劊子手落刀時,謝珩仍是笑着的。
往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被壓着身子伏跪在地,笑聲悲愴。
街鄰們議論紛紛,而我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空。
天上又飄了雪。
雪花悠悠,覆了一地白。
……
謝珩死後幾日,皇上召了宮宴,不知爲何,還提起讓侯爺帶上妻女同去。
誰不知道侯府的夫人與大小姐都已去世,現有的女眷只有我這個在府外的私生女。
沒人知曉皇上的心思。
我更不知道。
但皇上的話乃金口玉言,我怎敢不去。
侯爺倒是很開心。
一見面,他便盯着我一個勁地說着「瘦了」之類的話,眼底的心疼竟像是真的。
多麼可笑。
曾經爲奴爲婢都不會讓他多看一眼的女兒,如今卻成了他唯一的子嗣,成了他所有感情的寄託。
去之前我便同他說過,我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多露面,侯爺連忙點頭說話,宴上也表現的十分低調,若沒人上前同他攀談,他便規矩地坐在位上,而我則安靜的坐在他身側。
宴上,我看見了江宋景。
或許,該叫他江丞相。
許是在官場打磨久了,江宋景身上的少年氣已全然不在,仍舊清雋的一張臉,身上卻多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面對朝臣們的恭維聲,他面不改色,隨意淡然。
隔了許久。
他的目光穿過人羣,落在了我身上。
眉頭微微蹙起。
自那一眼後,他沒再看過我。
宴上歌舞昇平,一片和諧,直到——
有喝醉了的好事者竟提起了我。
「聽說,侯爺的小女兒之前與江丞相是青梅竹馬,後來被那逆臣生生拆散了,侯爺,可確有此事嗎?」
衆人議論紛紛。
我看了江宋景一眼,忙否認,「傳言太過失真,只是相識罷了。」
可這解釋落在旁人眼中,卻似乎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可信度。
那人甚至直接起身問道,「江丞相,如今您未婚配,周小姐也是單身,不如你們再續前緣吧?」
江宋景始終淡然地坐着。
聞言只微微蹙眉,然而,不等他說話,臺上的皇上倒是開了口。
「哦?江愛卿竟還有這麼一番往事?」
說着,皇上看了我一眼。
江宋景這才起身,朝着皇上微微頷首,「皇上莫取笑臣了,都是些有心人傳的謠言罷了。」
他站在高臺下方,目光輕蔑地掃過我。
語氣譏諷。
「傳我謠言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她一介下堂婦,又如何配我?」
我面無表情的聽着。
桌下的手卻悄然攥緊。
我自是能明白,他此刻故意說這些話只是爲了與我撇清關係,止住謠言。
可聽了這話還是心疼。
他所用之話句,是我當年寫在信中的。
當年那封分手信,爲讓他死心,我忍着淚落筆——
「你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軀?」
多年後。
在宴上,他當衆將那句話還回給了我。
-36-
我從沒想到,那日宴上一見,竟是我與江宋景的訣別。
宴後沒幾日,朝中便傳來消息,說江丞相染上了惡疾,重病纏身。
我幾次忍不住想要過去探望,卻又生生忍住了。
我雖對朝事不瞭解,但也隱約能察覺到——
處理了李相與謝珩後,朝堂內外江宋景一家獨大。
皇上怕是要對他動手了。
我猜了種種緣由,唯獨沒有想到,半月後,會傳來江宋景去世的消息。
江宋景,去世了。
這怎麼可能?
他爹是祖傳的赤腳大夫,雖在鄉間村落,但醫術十分了得,江宋景自幼被江父逼着學習醫術,雖沒能學個全部,但怎麼也繼承了七八分,怎麼會忽然染上惡疾?
這不可能。
何苒從得知消息起便開始哭,最後紅着眼扶我去了丞相府。
府上已掛了縞素。
放眼望去,院內外一片白。
我怔怔站在院外看着,只覺胸口被一塊巨石牢牢壓住。
喘不過氣來。
就連呼吸都無法。
我死死揪着衣角,怔怔地轉頭看向何苒,「阿苒,我眼花了,是不是?」
何苒紅着眼搖搖頭,沒說話,反倒捂着臉哭了出來。
「哭什麼?」
我目光渙散地看向丞相府內,「他們都是騙人的。」
江宋景還那麼年輕。
他那麼年輕便已位極人臣。
怎麼會死?
怎麼會?
怎麼會……
臉上一熱,當我察覺到那是眼淚時,便已止不住了。
……
江宋景出殯那日,滿街縞素。
丞相府門外圍了許多人,我和何苒穿了身白,也在人羣中。
我想爲他扶棺,可沒有那個身份與資格。
也怕他泉下有知,覺着厭惡。
我甚至連送別他的身份都沒有,只能站在人羣中默默落淚。
送葬的隊伍自我面前路過,那抹蒼白讓我無法呼吸。
目光偏過幾分。
忽然。
對上了人羣中的一個人。
陌生的面孔,再普通不過的裝扮。
可那雙眼,卻總覺着似曾相識。
他也在看我。
靜靜地看着我,什麼話都沒有說,然後轉身,靜靜消失在人海。
而我忽然想起,江宋景父親的祖傳醫術中,有一易容術,只是江父從未對人提起過,知曉的人只有江宋景父子,我和阿孃。
身旁何苒哭的幾乎背過氣去,而我卻忘了哭,只怔怔地盯着那人消失處。
良久。
我收回目光,擦了擦臉上的淚,笑着拍了拍何苒的肩,問她。
「阿苒,你知道什麼是一眼萬年嗎?」
何苒被我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的愣住,她搖搖頭,哽咽着說不知道。
我看着府門上方被風吹動的縞素,笑了笑。
「就是哪怕只一眼,哪怕時隔千萬年,在千萬人之中,也能認出他。」
「什麼?」
何苒聽不懂,她擔憂的看着我,「阿姐,你是不是悲傷過度……」
我笑笑,沒再回應,只是帶着她走去了街對面。
剛剛那人消失之處,地上落有一張被人踩踏過的紙。
我彎身撿起,拂去沾灰,終於看清了紙上的字。
「再買桂花同載酒,終還似少年遊。」
-37-
衣坊生意日漸興隆。
掙了的錢多數都被我拿去成立了學堂,學堂裏收了許多因家貧而無法讀書的孩童。
無論男女,照收不誤。
百姓思想多封建,總覺着老百姓家的女兒只要賢惠老實即可,什麼琴棋書畫?那是給官家小姐學的。
可我不這般認爲。
我成立這學堂的初心就是想讓那些出身寒門的幼童們也有讀書識字,考取功名的原因。
像江宋景那樣。
貧屋也可飛出金鳳凰。
我盼着他們讀書寫字,擁有不同的選擇和人生。
江宋景。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還活着,也不知若他活着,該在這世上的哪一處。
可我知道了他過去的選擇。
他說不回去,並非是因爲我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而是他已在官途上走了太遠,他已沒辦法收手了。
他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從他入仕途開始,從他決定爲了我, 剷除謝珩開始。
可他從未告訴過我。
……
自那次宴會之後,我沒再去見過侯爺一次。
聽聞他病了。
整日躺在榻上,嘴裏胡亂叫着些名字——
大娘的名字, 阿姐的名字。
還有我的。
有時他清醒,也會派府中下人來求我回府待上幾日, 去陪陪他。
可我從未去過。
我從不認爲他是真心悔過,真的忽然對我這個女兒生出多少感情,他不過是寂寞罷了, 人到晚年本就孤寂, 如今身邊又空無一人,只有滿府的小廝丫鬟照顧他,連個說話的親人都沒有。
若他妻兒尚在, 我怕是病死在侯府門前他都只會罵一聲晦氣。
今日晚飯後, 侯府又來了人。
這次倒是沒送話過來,反倒是送來一封信。
「小姐, 您就看看吧,這信侯爺斷斷續續寫了幾日, 怕是都是對您的愧疚心,有時我們看了也覺不好受。」
小廝打量着我的眼色, 低聲勸慰。
「而且……侯爺現在挺慘的,纏綿病榻, 身邊沒個親人不說,有時他神智不清,連府中下人都暗地裏偷着欺負他。」
我點點頭,「我知道了。」
對方送了信又折回侯府。
而我轉身將那封沒拆的信扔進了油燈內。
那些我不曾看過的一字字,都化爲了飛灰。
對了。
小廝臨走前,我還託他送去一封回信。
信上書寫幾字:祝侯爺長命百歲,孤獨終老。
-39-
何苒成婚了。
她嫁給了隔壁藥房掌櫃的兒子。
對方眉目清朗,性子溫和, 是個踏實可靠的。
成婚那日, 我替何苒備了豐厚嫁妝, 送她出嫁。
銅鏡前,我手執梳子, 替她綰髮。
「一梳梳到頭。」
「二梳梳到尾。」
看着當初的姑娘如今已長大出嫁,我也有些哽咽,「三梳白髮齊眉。」
若娘還在, 也會替阿苒開心吧。
若阿姐還在, 若我也有機會成婚, 阿姐也會像我如今這般送我出嫁吧?
若……
若我像曾經無數次想象過的那般嫁給了江宋景, 也會像今日這般吧?
穿上紅嫁衣, 與他拜過高堂,拜過天地神明。
結髮爲夫妻, 舉案齊眉。
「阿姐。」
何苒握住我的手,紅着眼問我,「你……也該放下過去, 尋一良人了吧。」
「總不能一輩子這般自己過。」
我笑笑,繼續替她綰髮,「這樣也挺好的。」
而且。
在我心中,我已嫁過一次了。
那次深夜的院落, 他將杯口伏低幾分,同我碰杯,說敬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過去。
可就在那一刻。
在我決定與他此生再無瓜葛的那一刻。
我已經嫁給他一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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