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前一晚,我的夫君忽然向我坦白。
他說自己是重生之人。
上一世,我心狠手辣,貪慕虛榮。
將整個後宅鬧的雞犬不寧。
如今重生一世,
他要退了這門婚事。
-1-
聽到鄭伯陵這樣說,我先是一愣。
久久沒有回過神。
畢竟,我們是年少時就定下的親事。
他出身於名門,是五姓七望世族之一。
容顏端正,恍若明月。
乃世家郎君之典範。
至於我。
是兵部尚書的嫡女,母親早亡,父親在朝堂中也屢屢遭人陷害。
獨木難支。
所以這看似門當戶對的親事,實則算我高攀了。
我也因此自小便被家中人規訓,一言一行都要符合京中貴女之典範。
琴棋書畫,德言容功,未曾懈怠過一日。
只求能順理成章的成爲鄭家主母,不被旁人挑出半分錯處。
而如今就這樣不明不白的退了這門婚事,這讓我如何自處?
更何況,還是用這樣荒唐的理由。
可眼前的男人又說的這樣的認真。
他抬着眸子,一字字的講述着前世所歷經的一切。
說我是如何嫁入鄭家,又如何得到鄭母的首肯。
婚後,也過了兩三年相濡以沫的日子。
後來,逐漸暴露了本性。
心狠手辣,無惡不作。
不但不准他納妾,還將整個後宅鬧得雞犬不寧。
更有甚時插手前朝之事,讓他們鄭家淪爲了京城的笑柄。
幾次將他陷於不忠不孝之地。
「如今既然重來一世,」男人抬眸,眼中帶着晦暗不明「我又如何再能選你?」
我只想笑。
子虛烏有之事,竟被他說的如此言之鑿鑿。
倒也真是不害臊。
至於這其中緣由,我也看得明白。
不過是覺得我們陳家日漸勢微,配不上他們鄭家的高門大戶,又怕落人話柄,於是才虛構出了這所謂的重生之事。
所以我並不忍耐,索性開門見山直言道,「什麼重生輪迴,你是把人當成三歲小孩了嗎?」
「若你真的覺得這門親事定的委屈,你直言就好。」
「倒也能襯得你坦坦蕩蕩。」
「放心,我們陳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更不是非你不可。」
我理了理袖子,冷眼看着他。
男人的眼眸微動。
就在我轉身之際,他忽然拉住了我的衣袖。
「你——」
「不信我?」
搞笑。
「這種荒唐之事,讓我如何能信你?」我忍不住反問。
抬眸。
四目相對的瞬間,卻見他目光一沉,冷冷吐出了三個字「陳—意—安—」
我怔住。
這是我母親曾給我起的乳名。
後來,母親去世,人死如燈滅,這個名字便成了禁忌。
再無人喚起。
可以說,除了我最親近的人,旁人不可能知曉。
他怎麼會——
難道說?!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態度的轉換,男人的語速變得更慢了些「永寧七年,你在祠堂偷嘗供桌上的桂花糖,被碎瓷劃破右手腕,」
我下意識攥住右手腕,衣袖下疤痕隱隱發燙。
那是我七歲時的祕密,連貼身侍女都不曾知曉。
「九歲那年,你父親扶正了姨娘,你一個人在母親墓碑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一字字地、緩慢而又殘忍的說出了那段獨屬於我的過往。
「這些,都是前世你親口告訴我的。」
不知爲何,透過這些話,我似乎看到了一個明明身處於同一時空卻完全不同的自己。
她心狠手辣,貪慕虛榮。
明明高攀,但不知珍惜。ƭû₁
親手釀成了無法挽回的結局。
最終,男人重活一世,將不同時間線的她判入了死刑。
「以及——」他抬起了手,指着我的胸口「你的右胸上。」
「有一枚蓮花胎記。」
男人說這話時,聲音像浸了井水的玉,涼得人脊背發寒。
我怔住。
-2-
「陳昭雪,我說了,這一世,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娶你過門。」
「你我的緣分,到此爲止。」
……
直至回到府中,男人的話,依舊言猶在耳。
日光順着雕花棱鏡落在了裙襬上。
我跪在祠堂前,望着母親的靈位,久久未能回神。
腦海中浮現出了她臨終時的話。
彼時,母親早已病入膏肓。
她拉着我的手,凹陷的眼窩裏續着最後一抹光,「我身子不好……你爹也是個不爭氣的…」
「這門親事,是娘對你最後的籌謀…」
「咱們意安,要當個端莊賢淑的,等嫁入了鄭家,娘這輩子便也沒有任何的遺憾了。」
字字泣血。
她到死都以爲,只要我德容言功不出任何差錯,等熬及笄禮,熬到三書六禮,就能替我熬出個錦繡前程。
我也總是這樣想。
所以這些年我活得小心謹慎,步步爲營。
未曾有一日舒心過
爲了保住這門婚事,父親給鄭府送去了多少金銀。
所有人都在等我嫁到鄭家。
前世夫妻、
重生、
再來一世——
即便我這樣的努力,但還被這樣子虛烏有的理由退了婚。
這讓我如何交代?
事情也確實如我預想的那般,退婚書送入家中的那一刻,父親一腳踹開了我的閨房。
「混賬!」
他暴怒着拍打着案几,「我怎麼養出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
未等我開口,他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
啪的一聲清脆。
火辣辣的疼。
「婚約一事明明是他鄭家出爾反爾,父親爲何要打我?」
我忍不住開口爭辯。
「你!事到如今,你還在嘴硬!」他顫着手,食指指向我的眉心「你可知今日來退婚之時,那鄭家說了什麼!」
說話間,他咬了咬牙,將手中退婚書扔了過來,白色紙箋上赫然寫着「德行有虧」幾個大字。
「他說…若我們陳家不認這則罪狀的話,便將你胸口胎記一事鬧的人盡皆知。」
「即便是他們鄭家有錯,但現在爲了保你清白,也只能認下這個罪狀。」
「陳昭雪!」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男人的眼中淬着毒,恨不得要讓我以死謝罪。
我怔在了原地。
嘴角的血腥氣瀰漫開來。
不可置信。
鄭伯陵啊鄭伯陵。
你當真是恨極了我。
女子名節便是懸在脖頸的絞繩,你偏要以此當做退婚的把柄。
將前世的記憶化作今生把我凌遲的刀刃。
此刻,我方纔明白,
原來他口中的兩不相關,是要親眼看着我墜入深淵。
再不能沾染他這位清風霽月、謙謙君子半分。
「你說!」父親的聲音更大了些「若不是你婚前失貞,他如何能知道這些?」
一時間,我的腦海裏閃過無數替我爭辯的話。
可嘴巴張張合合。
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說不清的。
有沒有做過,已經不重要了。
可以說,即便是我鬧個魚死網破,也不會對他們鄭家的聲譽造成任何的影響。
只被清白這一條,就能將我永遠的定在了恥辱柱上。
這,便是這個時代對女子的規訓。
我爭不過。
-3-
這世間的禍事總是成雙的來。
在被退了婚之後,突然生了一場大病。
我蜷縮在榻上,耳邊嗡鳴不止,高熱將額角着的滾燙。
但即便如此,老天似乎還是不打算放過我。
朦朦朧朧間,我聽到了窗外的竊竊私語。
「喪門星!還沒過門就被退了婚,這讓我們陳家如何在京中立足!」
「早知她這般不知檢點,就該隨了她那短命孃親一起去了!」
是姨娘的聲音。
父親沉默着,任由那些淬了毒的言語順着門縫爬進來。
我蜷縮在被裏止不住的發抖。
房門被推開,恍惚間有人用帕子擦我額角。
「好姑娘,」
是丫鬟春桃。
她坐在了我的牀邊,語氣中帶着哭腔「你說,好端端的身子,怎就忽然成了這樣?」
滾燙的淚墜在了我的手背上。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悲憫更多了些。
我不懂,連旁人都忍不住爲我心疼落淚,但爲什麼——
爲什麼自小將我養大的父親和那所謂有着十幾年夫妻的情分的前世夫君卻忍心傷我至此。
痛至難言。
外面的爭吵聲仍在繼續。
「要我說,趕緊尋個破落戶嫁了罷。」姨娘壓低了聲音「城西王員外前日託人遞了話,說是願出三百兩聘金.……」
喉頭猛地湧上一股腥甜。
我知道這個人。
那是個年過五旬、連娶十三房妾室的商賈。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原來在世人眼中,這被退婚的女子便該像塊腐肉,任誰都能來撕咬一口。
他們的心思就是這麼的急不可耐,第二日,父親親自喚了媒婆上門。
珠簾掀起時,一股重重的煙脂粉氣傳了過來。
只見那婦人用帕子掩着口鼻,在瞧見我容貌時,她先是愣了一愣,又上下打量我這具高熱不退的軀體。
「哎喲,這病氣沖天的……」她退後半步,「要我說,趁着人還沒燒糊塗,趕緊給城郊李屠戶送去,雖說是個續絃,好歹能換點什麼東西不是?」
「放肆!」我撐着牀沿要起身「再怎麼說,我也是陳——」
可惜話未說完,就被一旁的繼母打斷「陳什麼?」
「做出這樣的事,還嫌自己不夠丟人嗎?」
「你知道現在外面都怎麼說嗎?」
「說你自薦枕蓆,不知廉恥。」
「竟還有臉提陳家二字!」
屋裏一下安靜了下來。
過了許久,一旁父親終於開口「若你死活不願這門親事,那明日便送去慈雲庵,」
「權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說罷,拂袖而去。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的背影。
可笑這十六年父女情分,終究是抵不過旁人三兩句閒言。
暮色四合。
順着着淺淺月色,我摸到了枕下的金簪。
冰涼的觸感自指腹傳來,胸腔中恨意翻騰。
這一刻,我的腦海裏忽然浮現一個想法。
一個瘋狂、惡毒的想法。
我想要鄭伯陵死。
我要讓整個陳家陪葬。
我想要讓那些害我之人永無翻身之日。
要讓他們落入和我我一般的處境之中。
隔着幽幽燭火,銅鏡裏的我逐漸和一個蛇蠍心腸的婦人重合在了一起。
果然,
確實如他所說,
我生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睚呲必報之人。
-4-
可惜,我未能如願。
因爲父親給我定了一門親事。
聽說,是對方親自來求娶的。
他姓顧,叫凌雲。
是姜伯父手下的副將。
我知道他,男人本是敵國的將軍,卻在戰場之上,親手殺了自己的主子。
投靠了我國。
雖是棄暗投明,但這般陰險作風,終究被士人所不恥。
名聲很是不好。
不過在外人眼裏,我們正是相配。
賣主求榮的小將軍和德行不端的大小姐如何不算得上是天生一對呢?
但即便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讓他憑空沾染上我這淌渾水。
所以初見顧凌雲時,我就把真相講給了他。
告訴他,我真正被退婚的原因,並不是因爲德行不端。
而是因爲我那定了親的夫君是重生之人。
在他口中,我心狠手辣,貪慕虛榮。
他不願意重蹈覆轍。
所以才無端退了這門親。
而我胸前正有一胎記,他憑藉着前世記憶得以知曉,便拿此事威脅於我。
「像我這樣的人,你還是別招惹的好。」
我撐着剛剛痊癒的身體,笑着開口,「畢竟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出來,他這樣恨我,若咱倆真成了親,搞不好日後也會殃及到你。」
「再說句不好聽的——」
我輕輕頓了一下,目光落在了他的佩劍之上,「若真如他所言,我這般蛇蠍心腸的毒婦,無論嫁給誰都不算是良配。」
「你還是另覓她人吧。」
面對着我的坦言相告,男人卻只是一笑。
他定定的看着我,而後搖了搖頭「我倒不覺得。」
「姑娘如今連自己都不能周全,卻還想着不要連累他人?」
「有這樣心思的人,如何能心狠手辣起來呢?」
我愣住,繼而笑着辯解「萬一日後變了性子呢?」
「畢竟,他確實說出了我的許多深閨祕事,他確實是重生來的。」
「所以啊,日後保不齊我哪天會性情大變。」
「您還是不要賭了。」
我依舊筆直的站在原地,靜靜的、緩緩的等待着他的回應。
如同在被審判。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
耳邊傳來了一陣輕笑。
「日後的事,那便日後再說。」
他揚起了嘴角,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我只知道,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這位陳家小姐德容兼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乃京城貴女之典範。」
「是以往我攀都不攀不到的人物兒。」
我愣住,喉間泛起酸澀。
我總以爲,在我退婚之後,便擔不起這樣的名聲。
可如今,卻有人告訴我,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即便是被人退了婚,也依舊是那個被女官盛讚的閨秀典範。
陳昭雪始終是陳昭雪。
哪怕蒙塵,也自有清輝。
不被任何人所定義。
「若這門婚是真談不攏,也決不是您的過錯,而是我高攀不上。」
他揚起了手,執意遞來了婚書。
男人的指尖殘留着塞北的寒意。
「還有,一個人日後要成爲什麼樣的人,是由自己決定的,姑娘莫要妄自菲薄。」
「姑娘這般聰慧靈秀,何苦看輕了自己?」
我呼吸一滯,「你,當真這樣想?」
「肺腑之言。」他的眼底泛起了波瀾,多有些央求的意味「陳姑娘,若你沒有心上人,就選了我吧。」
「我雖不是什麼名門之後,但家中衣食無憂,又有薄名在身。」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愈發輕快,「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讓你自由自在,再不受半分委屈。」
「我發誓。」
少年眨了眨眼睛。
原是個潑皮。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5-
親事定到了七月初七。
成親之前,我本不想招惹是非,可偏偏有人送來了請柬。
是長公主。
至於緣由,也不過是因爲百花節將至,邀京中貴女共赴佳節。
我坐在廊下,手中捏着這張燙金拜貼微微出神。
依舊是顧凌雲替我做的決定。
他說,「玉碎不改山川色,猶照天光雲影來』這是你曾寫過的詩。」
「提筆寫出這樣文章的人,怎麼能自己困在流言蜚語織的的繭裏?」
「你總要走出去的。」
宴席設在了臨水閣。
我剛轉過九曲迴廊,便聽得一聲嗤笑,「你們說,今天這陳家大小姐會來嗎?」
愣住。
滿園春色驟然凍結。
「想來是不會吧,畢竟被退了婚,傷心還來不及呢,」
「就是聽聞這位新夫是沙場莽夫——」
她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陳大小姐往後怕是要跟着去喝西北風了。」
又一人接話,她目光輕輕掃過我素淨的衣襟,「不過瞧她那般寡淡模樣,倒與蠻荒之地相配。」
說罷,幾人一同笑了出來。
果然是鴻門宴。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現身。
見我來了,席間瞬間安靜了下來。
或竊竊私語。
或面帶嘲弄。
各懷心思。
「雪娘來得正好,」翰林學士之女笑着打破了這份尷尬,她先是提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繼而話鋒一轉,「今年百花箋還差一幅主畫,往年你德容言功向來是我們之中的第一,這幅圖,必得你來提。」
說話間,她已將手中的畫筆塞進了我的手裏。
我自是不好拒絕。
狼毫在宣紙上暈開墨色,我屏息勾勒着蓮池清韻。
一幅夏日荷花圖躍然紙上。
最後一筆收鋒時,卻聽身後傳來嗤笑。
「拘泥形似而失神韻,匠氣太重。」
「正是呢。」有人用紈扇挑起畫紙「這題詩也平平,’接天蓮葉’這般俚語,倒像是市井打油詩。」
「是啊是啊,怎麼覺得,陳大小姐的畫技,退步了這麼多。」
隱隱約約傳來了唏噓之音。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是在故意挑刺。
身後的春桃急得眼眶泛紅,她剛要爭辯,卻被我按住。
抬頭望去,玉蘭樹下,鄭伯陵身着一襲月白襴衫,負手而立。
男人脣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紋。
原來如此。
此刻,我終於看清這些貴女們殷勤的眉眼——她們在討好未來的鄭氏家主,用踐踏我的方式獻媚。
無論我畫的如何,好與不好,對她們而言,都不重要。
她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投名狀。
僅此而已。
「這等畫技,確實不能稱得上是京中貴女中的第一,」鄭伯陵緩緩走了過來「不如趁着今日,將這名頭讓與更合適的人?」
「如何?」
喧譁聲驟然炸開。
「鄭公子都發話了,那必然是要遵從的。」
「是啊,陳大小姐,今時確實不同往日了,人人都是靠實力說話的。」
「鄭公子說得極是,這等水平也配稱第一?我家府上三歲稚兒的胡亂塗鴉,都比這畫得生動!」
我攥緊衣袖,冷冷的看着他們。
-6-
「誰說女子光彩只在書畫?」
卻聽有人高喊了一聲。
是顧凌雲。
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他策馬穿過月洞門,玄色披風獵獵如鷹隼展翅。
未等我開口,男人揚手將雕弓拋來「接着!」
我瞬間會意,伸手抓住他遞來的手,利落地翻身上馬。
貼近的瞬間,男人壓低了聲音「陳家的女兒,該在馬背上討公道。」
我懂了。
既爭不回公理,那便將這裏攪個天翻地覆。
正合我意。
弓如滿月,箭似流星。
第一箭射出。
只聽「錚」的一聲裂帛響,高懸的「羣芳爭豔」匾額應聲而落。
第二箭穿透鄭伯陵腳邊青磚,驚得他踉蹌後退。
第三箭直取玉蘭樹梢,百米之外正中一束。
這個宴席徹底安靜了,再無人敢反駁一句。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忽然明白了顧凌雲此舉的深意。
世人皆道女子該困在錦緞堆裏,卻忘了陳家祖上是馬背上掙來的功名。
琴棋書畫是錦上花,鐵骨錚錚纔是立身之本。
原來如此。
「諸位覺得——」我挽弓環視鴉雀無聲的人羣「這一手可還入眼?」
受到這樣的驚嚇,那些貴女再沒有剛纔高高在上的模樣。
她們紛紛逃散,有些躲在了桌底,又有一些藏在了灌木叢中,一個個驚慌失措,釵環零落,可謂是丟盡了顏面。
我摸着雕弓上未褪的箭痕,看着方纔最爲囂張的那位,平平開口「妹妹如此操心旁人家的事,倒不如先顧顧自己,聽說令尊納的第七房小妾,原是醉仙樓的頭牌?」
「若是再不管,怕是日後要喝西北風的是妹妹嘍。」
繼而又將餘光瞥向那位圓臉小姐「你方纔說我寡淡?」
「總好過有些人,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自己的那幾份腌臢心思。」
最後,又將目光落在了鄭伯陵的Ţų₅身上「還有你——」
「鄭公子,」
「你總說我前世貪慕虛榮,蛇蠍心腸。」
「但你這般行徑,縱容族妹當衆折辱弱女,默許她們用貞潔作筏。」
「比起前世的我,你又能好上幾分?」
男人抬眸。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顧盼神ţù₄飛的顧凌雲。
這一刻,我在他的眼中竟然捕捉到了一抹妒意。
但我並不在乎,依舊冷冷的看着他,「你口口聲聲說不想在與我有任何瓜葛,還請你說到做到,即兩不相關,便兩不相干。」
「莫要言行不一,做一些讓人徒增笑料的事。」
說罷,我緊了緊手中的繮繩。
揚長而去。
-7-
等出了臨水閣好遠好遠,我方纔長舒了一口氣。
像是卸下了一身的枷鎖,隨後又看了看身後的少年將軍,「你是如何知道我擅長騎射?」
「第一次見你時,看你手上的老繭,我便猜到了。」
畢竟在沙場上征戰了這麼久,如何能瞞得住他呢?
我垂眼看着手中的雕弓。
這是十歲時,外祖親手教我的。
只可惜不符合規格女子的風範,所以我從未在外人面前提起。
他露出了慣常的笑意「你知道嗎?」
「你方纔挽弓的模樣,比她們簪花時美上千倍。」
「所以以後,別再困於閨閣之中了,我的大小姐。」
油嘴滑舌。
我回眸,看着他意氣風發的模樣。
又想起他剛纔伸手時的那一幕。
心裏徒然一動。
忍不住說了句「謝謝。」
謝謝他在我身處絕境之時突然出現。
謝謝他告訴我人不可妄自菲薄。
也謝謝他今日救我與水火之間。
顧凌雲一怔,他忽然叫我「陳昭雪。」
他說「你過來一些。」
我以爲他要說什麼,便湊近了過去,卻見男人起身,溫熱的吐息自上方傳來。
下一秒,他輕輕在我的脣角落下了一個吻。
如蜻蜓點水。
「不用謝。」
「以身相許就行。」
男人放開了眉眼,神色中帶着陰謀得逞的笑意。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這麼親近。
一時愣住,久久未能回神。
而等我終於反應過來時,眼前已空無一人。
混蛋!
-8-
宴中縱馬一事很快傳了出去。
本以爲會受到責罰。
但沒想到,長公主非但不怪罪,還誇我巾幗不讓鬚眉。
她自小就有一顆馳騁沙場的夢,但無奈出生於皇室,大半輩子被囚於宮中,終身不能如願。
所以對於我這樣的行事作風,自然是喜歡的不得了。
「只可惜當時的我沒有在宴中,任由旁人羞辱了你,是我的過錯。」
女人拉着我的手,相談甚歡。
我們之間的話題就那麼幾個,聊着聊着,忽然聊到了鄭伯陵。
「他與你退婚的真正原由,本公主也知曉一二。」
「確實是有些離譜了。」
「你說有沒有可能——」
「他是有一些難言之隱,但不好開口,所以才故意扯出了這樣的謊。」
「你——」她停了一停「沒再查查?」
這個出發點,倒是新奇。
但我卻不爲所動。
依舊堅定的搖了搖頭「不重要Ṭû⁺了。」
「無論他是以怎樣的難言之隱,只要是提出了退婚一事,我們之間,便再無可能。」
況且,又在之後做出了這樣的事。
沒動殺心,就已經算是我寬宏大量了。
見我如此堅定,她便不再說些什麼。
而之後,似乎是爲了印證長公主的這些猜想,我的身邊開始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比如,隨手救下被人輕薄的少女,竟是鄭府的貼身丫鬟。
她爲了報答救命之恩,要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說他家少爺常在睡夢之中呼喚我的名字。
鄭伯陵在心中,有我。
而退婚之事,也是身不由己。
至於這其中緣由,其實是因爲——
……
不知道。
不想知道。
我沒再聽下去。
再比如,去廟裏祈福時遇到的和尚,有博古通今之能。
他握着我的手,眼含熱淚。
說前世,我和鄭伯陵恩愛一生。
但我卻爲了救他不幸喪命。
所以重生一世,他要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萬萬不可讓我們成親。
即便是親眼看着他所愛之人嫁於旁人,他也甘之若飴。
……
而我對此的回應是——
悄悄的提前了和顧凌雲婚期。
-9-
距離成親的日子不到兩個月。
爲了和家中劃清界限,我搬去了外祖的小院。
三進三出。
雖不大,但裏面物件卻一應俱全。
可以養花,可以看書。
閒暇時也可以躺在廊下搖椅上閉目養神。
顧凌雲只要一有空,就會騎着高頭大馬風風火火地趕來,有時帶來塞外的新奇玩意兒,有時是京城裏剛出的糕點。
變着法的哄我開心。
他最後一次送來的,是親手所做的紙鳶。
臨別之時,他告訴我,皇上下了旨,讓他和江老將軍領兵十萬去征戰南蠻。
這次,可能隔很久才能回來。
「所以,我想——」男人垂眼看着我,眼裏帶着晦暗不明的光「要不先取消這門婚事,我怕萬一我……」
不等他說接下來的話,我反手打了他一巴掌。
「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的意思是,」他果然換了一副語氣,又恢復了之前肆意瀟灑的模樣「這次征戰,我必能凱旋歸來。」
「必給你爭個將軍夫人。」
嗯。
這還差不多。
「好。」
我輕輕點頭「我等你。」
「早點回來。」
-10-
此一去塞北,波折衆多。
最開始之時,他尚且能傳信給我。
告訴我一切安好。
讓我莫要擔心。
可後來,便再無音訊。
一連七日。
而等再次得到消息時,是朝廷裏傳來的。
說顧凌雲和姜老將軍分兵而行,忽遇狂風驟起,他遭了埋伏,屍骨無存。
彼時的我正在放紙鳶。
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先是愣了一下。
手中的線恰到好處的斷了。
紙鳶繞過了門梁,又「噌」的一下飛到了樹上,卡在了樹梢之中。
混蛋。
人都死了,還讓我操心。
我捋起了ṱű̂ₒ袖子,踩着粗糙的樹幹一步步往上爬。
樹皮磨的掌心生疼。
幾次打滑,又被我牢牢抓住。
而就在手即將碰到紙鳶的那一刻,忽然來了一陣風。
將它吹起。
只見白色的紙鳶在空中旋了一個彎兒,又順着我的手心劃過,落在了地上。
好似在故意跟我作對。
沒真意思。
我坐在樹杈上,望Ŧũₕ着遠處灰濛濛的天,眼淚忽然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從小聲抽泣,再到嚎啕大哭。
一顆又一顆。
灼燒着我的手背。
-11-
顧凌雲死訊傳來的第三天,我門前來了位不速之客。
鄭伯陵。
再次見到他時,男人再沒了之前的高高在上。
他撐着油紙傘,站在門前。
比起之前,要清瘦了幾分。
所來也並無它事,只是想重續和我的這門親事。
看啊。
這就是鄭伯陵。
一個有永遠高高在上之人。
無論是退婚和求婚,在他眼裏,都說的這樣的輕鬆。
他始終站在自己的視角之中。
而那些因他而給旁人帶來的傷與痛,甚至都不屑被提起。
我自是沒有理他。
而就在我轉身欲走之時,男人死死的拽住了我的手腕。
他紅着眼,一字字的念出了我的名字「陳昭雪,」
「你可知,我退婚的真正原由是什麼?」
「你不是已經讓那些丫鬟和尚已經告訴我了嗎——」
我嘲弄地開口。
可是又怎樣呢?
又能改變些什麼呢?
「即便是有再多的難言之隱,做了便是做了,錯了便是錯了,何必要在此自取其辱呢?!」
「不!」
「那些只是我爲了挽回你的藉口罷了。」
他逼近一步,垂眼看了我許久,終緩緩開口「至於真正的原因,是因爲——」
「你不愛我。」
「前世,我們做了十六年的夫ẗü³妻,但你從未愛過一日。」
男人眼裏翻湧着澎湃的痛楚,語氣近乎癲狂「在我面前,你永遠是賢婦的模樣,規矩的令人生厭。」
「我要的,是顧盼神飛的陳昭雪,而不是三從四德的鄭夫人!」
「我恨你,」
「我恨你相伴數十年,卻從未對我動過真心。」
「所以我才編出那樣的謊話,不想再繼續這門婚事。」
「而且,我也想看看,平日素來被規矩禮儀苛責的陳昭雪,在得知自己的未來是截然相反模樣時,會是什麼反應!」
「但現在,我想清楚了,」說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即便你不愛我,我也要娶你。」
「我放不下你,昭雪。」
「那天,我瞧見你在馬兒上神采奕奕的模樣,我才知道,你早就刻在了我的心裏。」
「我們畢竟已經做了一世的夫妻。」
聽到他說這些話,我心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我原以爲,他只是生來高傲,看不見旁人的痛處罷了。
可現在,我方纔發覺。
他是卑鄙!
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
這些年,我爲了配得上鄭家, 七歲時便開始學習琴棋書畫,手指在冬日裏甚至磨出了血,只求不受教習嬤嬤的苛責, 把自己活生生的逼成一個提線木偶。
我原以爲剜去血肉嵌進鄭氏家訓的模子,便能換來百年望族祠堂裏一方牌位。
可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厭棄我的理由。
這讓我如何能不痛心?
「鄭伯陵。」我第一次的、完整的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活該。」
「你活該我不愛你, 你活該親眼看着我嫁給旁人。」
「你不止配不上我前世的愛,更配不上我今生的婚約。」
前世嫌我無趣,企圖將我推入深淵, 如今見我傾心他人,便又急不可耐來挽回?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我一字字的說出了真相「鄭伯陵,你這種人, 什麼都配不上。」
像被戳中了痛處, 男人不可思議的看着我。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卻被我攔下。
下一秒, 我關上了房門, 任由他的爭辯聲被大雨吞沒。
-12-
顧凌雲歸來之時, 是個冬日。
彼時的我正裹着狐裘靠在廊下烤火, 卻不知誰喊了一句「姑娘快看!南征軍回來了!」
手中茶盞應聲而碎。
怎麼會!
他不是!?
難道說?!
一個又一個想法衝擊着我的大腦。
不敢有半刻遲疑,我提着裙襬跑出了院門, 遠遠便瞧見玄甲將軍翻身下馬。
積雪在他戰靴下咯吱作響。
男人緩緩走近。
歪着頭笑着喊了一句「昭雪。」
和記憶裏一摸一樣的臉。
像夢一樣。
「顧——」我張了張嘴,喉頭像塞着浸水的棉絮。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解下猩紅披風將我裹住, 動作難得輕柔「雪地上連斗篷都不披,凍病了怎麼拜堂?」
話音未落,門口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御林軍金甲在冬日裏泛着冷光, 爲首之太監高舉明黃卷軸,他掐着嗓子, 緩緩展開手中宣紙「聖旨到, 」
他牽着我的手跪下。
「副將顧凌雲昔年忍辱負重,孤身潛入敵營, 周旋於虎狼之側,爲朝廷探得機要, 屢建奇功,今又平叛有功,特封爲鎮國大將軍。」
一旁男人接過了聖旨, 一臉的從容。
「怎麼會?」
我不可思議的看着他。
「南方多瘴氣, 我只能假死誘敵深入,」他眼底閃過狡黠的光。
原來如此。
「那所謂的忍辱負重——」我忽然反應過來, 「難道說?」
「沒辦法, 既當了細作, 肯定要忍辱負重幾年。」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怪不得人人都說你賣主求榮,」
「無所謂了, 反正, 如今真相大白了。」他垂眼,又將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這下,我可沒有失約哦, 」
「確實給你爭了個將軍夫人。」
漫天的雪花落了下來, 洋洋灑灑。
「不算。」
「爲什麼?」
「因爲你在婚期之後回來的」我朝着他大喊「你是將軍,但我不是夫人!」
「好好好,」他忙擺出一副知錯了的表情「那明日咱們就成親, 好不好?」
「不好?」
「又爲什麼?」Ťü⁺
「咱們倆結婚的日子,憑什麼要你說的算?」我依舊不服。
「那你來定日子。」他歪頭看我,眉梢眼角都帶着光「都依陳大小姐行不行?」
「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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