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晏挺之在外惹了樁風月。
對方是個四品官家的嫡女尹清月,已懷孕三月。
說是別無所求,只求腹中血脈能有個名分,入晏家的族譜。
我與晏挺之成婚三年,一直沉醉於金石學研究,未曾有孕。
婆母聽聞尹家嫡女有孕,要納尹家女入府,生子便可抬爲平妻。
而前些時日,我父親剛因反對新政被罷官流放,失了宰相之位。
一夕之間,我從原本人人羨慕的京城第一貴女,淪爲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尹家女月份漸大,晏挺之不得不來求我,等我鬆口纔好迎她入門。
「姝妤,我心裏從來都只有你一個,清月即便有子嗣,也斷不會越了你的次序。」
我將長袖從晏挺之手中抽出來,毫不避諱地直視着他。
「晏挺之,我們和離吧。」
-1-
我叫宗姝妤,是人人稱道的京城第一貴女。
我父親宗韓非是狀元出身,後官拜觀文殿大學士,一朝宰相。
母親王氏爲鎮國公獨女,極爲看重我的教育,給了我不輸哥哥的悉心栽培。
我七歲拜大梁女詞人玄安爲師,十二歲一首婉約清麗的詠棠詞讓我名冠盛京。
十五歲那年,北靖王想要娶我爲妃,母親氣得不輕。
她嫌北靖王風流成性,家中姬妾成羣,實非良婿。
況且,上嫁吞針。
宰相府風光已極,父母不願我入公侯王府,浪費似水華年與人纏鬥。
父親以想多留我兩年爲由,婉拒了北靖王。
那年,晏父官至參政,爲我父親的得力助手。
其獨子晏挺之高中進士,清逸俊朗,爲人謙遜,頗有我父親當年的風采。
晏家雖不是名門望族出身,卻也算得上滿門清流,家風嚴謹。
母親說,嫁入這樣的人家雖不是最風光,卻少了高門婆母立規矩、擺臉色;沒有世族大家的妯娌間攀比炫耀,最是舒心。
晏挺之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絕不納妾,抑或豢養外室。
就這樣,十六歲的我嫁給了晏挺之。
我和他都酷愛金石學,興趣相投。
飲酒詠棠、泛舟賞月、賭書潑茶,度過了勝似蜜甜的三年。
直到朝中有改革派施行新政,我父親反對,被官家革職、流放瓜州。
公公見風使舵,強烈抨擊我父親,宣佈支持新政,迅速贏得了官家的信任,繼任了宰相一職。
他登上宰相之位之後,立刻調任晏挺之爲洛陽府尹。
我正因父親被罷官,心緒悽迷之際,晏挺之卻從洛陽帶回來懷孕三月有餘的女子。
在外,晏父與宗家割席,避之不及。
在內,婆母許諾懷孕的尹清月生子便可抬爲平妻。
雖然明面上不說,這一家人的所作所爲,已有斷我在晏家的根基之意。
「只有母族的強盛,才能抑制人性的低劣。」
從前母親將我護得太好,我一直不懂她此話的深意。
如今懂了,也被傷透了。
尹家女月份漸大。
晏挺之不得不來求我,等我鬆口纔好迎她入門。
「姝妤,我心裏從來都只有你一個,清月即便有子嗣,也斷不會越了你的次序。」
我將長袖從晏挺之手中輕抽出來,毫不避諱地直視着他。
「晏挺之,我們和離吧。」
-2-
晏挺之瞪大了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姝妤,你說什麼?」
「尹清月原也是官家女,當得起你這宰相府的當家主母。」
「她如今有孕,你別委屈了人家,我給她倒地方,我們和離。」
晏挺之微垂了下眼。
手中捏緊了質地上乘的琥珀茶盞。
那茶盞還是我們一同在汝州淘來的。
「姝妤,你我成婚三年,相約白首,勝似蜜甜,我絕不同意與你和離。」
相約白首,勝似蜜甜?
我心中冷笑。
卻不願與晏挺之多費脣舌。
我讓丫鬟雨玲拿來了我擬好的《放妻書》。
在晏挺之面前徐徐展開。
「挺之,如今我父親被流放,母親病重,家中需要我照顧。你眼下有了新人,日後還會有孩子,我們不如解冤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晏挺之驚愕地看着我。
「你這是在怪晏家涼薄,寡恩薄義?姝妤,現在朝中什麼局勢,你不是不知道,若我父親展露出對岳父大人的一絲同情,晏家便會被改革派攀咬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明哲保身與落井下石終是雲泥之別,他晏家怎會不知?
我幽幽地抬眸看他,慢聲慢語。
「你父親如今位高權重,我怎敢議論?」
晏挺之自知理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提筆蘸墨,將和離書遞給了他。
「和離我只要我帶來的那份嫁妝,其餘別無所求。」
「我說過,我不會與你和離。」晏挺之甩開衣袖,態度堅決。
我放下了毛筆,看着香爐裏升起的一縷縷透白的香菸,靜下心來。
「若不和離,我便只好去報官了。」
「你說什麼?」
晏挺之皺眉。
「宮裏的貴太妃薨了,此是國喪,晏家叔伯的兒媳去世,這是家喪。」
「你揹着家國兩重喪,暗自與尹清月苟合,搞大了她的肚子,若論禮法,該當何罪?」
晏家如今權勢滔天,若是報官,他們也是不怕的。
只是這世代清流的美名,怕是完了。
「姝妤,我知你素來溫婉柔和,沒想到,你居然……這般鐵石心腸。」
女子只要是做符合男子利益的事,便會被他們冠上各種美名。
賢良淑德、溫婉大氣、隱忍柔和。
一旦不符合他們的利益,那便是心狠手辣、鐵石心腸、蛇蠍婦人了。
晏挺之壓低了眉看我,似是關心。
「姝妤,你有沒有想過,與我和離,滿京城的人會怎麼說你?」
我笑了笑。
「左不過說是你晏挺之的下堂妻罷了。」
「我又不需要在晏家討一杯殘羹冷炙,要什麼徒有其表的賢名?」
我拿着和離書走出晏家的那天。
轟動了整個京城。
有人笑我傻。
晏家如今風光無兩,我就這麼長此以往地熬下去,即便真不能生,也不要緊,攏幾個小妾生的孩子到自己手裏養,總會熬出頭的。
有人嘆我癡。
這世上哪有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像我父母那般琴瑟和鳴的夫妻,只羨鴛鴦不羨仙罷了。
但我離開晏家浩浩蕩蕩的隊伍還是再度震驚了他們一番。
京營節度使宗格非爲我兄長,他親自來晏家迎我回宗府。
十個嬤嬤、二十個丫鬟、四十個小廝、隊伍綿延十里不絕,盛況一如當年。
也有人後知後覺擊節讚歎。
宗家大小姐和離。
可不是剛好給重振宗家帶回了救命錢?
-3-
兄長憤怒於晏家一朝得志,兩面三刀,更是愧疚於他護不住我,自責不已。
我整理着這些年收藏的文玩字畫,語氣平淡。
「哥哥,你與父親母親給我的已經夠多了。」
「這人世間的路,終究不能由你們代我走,要我自己走下去。」
「若我遇上了風浪,不能珍重自身,重振宗家門楣,倒是白白枉費了你們對我的一番心血,這輩子便無生趣了。」
兄長像是重新認識了我一般,心疼又欣慰地點了點頭。
我給母親請了太醫來看,日夜在她牀前侍奉。
待母親精神好些時,我已將宗府的下人們放出去一批,削減家中各項開支。
又把園子裏的地分包給各院管事的嬤嬤們,讓她們自產自銷,將盈餘的一半上交給府裏即可。如此一來,等於變相地給她們漲了月銀,免了她們見宗家敗落,人浮於事,生出可丁可卯的做事態度。
宗府所用花草蔬果,亦無須在外採買,節省了一大筆銀兩。
母親的病痊癒後,我已與父親通信數日。
告訴了他我即將帶着家僕去瓜州的消息。
【家中有姝妤在,唯願父親心安。】
每封信的結尾,我都會執筆添上這麼一句話。
朝中局勢變化莫測,官家天意難以揣度。
父親被流放,可兄長仍任京營節度使,手握軍權,宗家仍有一息尚存。
正待我和各院掌事嬤嬤們覈對賬目時,宗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懷孕三月半的官家小姐尹清月。
「她怎麼還有臉來我們宗府?什麼不知羞恥的下流東西,就該叉出去!」
雨玲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看了眼雨玲:「是我平日裏縱得你越發沒規矩了。」
她適才住口,嘟囔了句:「我就是替小姐鳴不平嘛。」
雨玲年紀尚小,看不懂男女之間的那些彎彎繞繞。
以爲男子變心,必是另一女子勾引的結果,其實不然。
破壞我與晏挺之這樁婚的罪魁禍首,從來都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一時升了洛陽府尹,便得意忘形了。
即便沒有尹清月,也會有江清月、風清月、柳清月。
我請了尹清月進宗府客廳,喚下人給她上茶。
她這些時日確實也不好過。
自從我與晏挺之和離之後,京中有關她與晏挺之孝期苟合的傳聞便再也掩不住了。
眼見她月份越來越大,可晏挺之就是不肯迎她入門,連做妾都沒有指望。
畢竟宗家如今落敗,晏挺之惹出風月,逼走髮妻的名聲實在不好聽。
尹清月父親是太晟府大司樂,已經因此事丟盡了顏面,閉門不出了。
「晏夫人,不知今日登門有何貴幹?」
聽我喚她晏夫人。
尹清月臉上頓時掛不住了。
「姝妤姐姐,你真是折煞清月了。」
她在我身前低頭福禮,一支斜插的翠玉步搖映得她冰肌玉骨,眉眼如畫。
真真是我見猶憐。
「姝妤姐姐,你在挺之心中永遠是第一位的,是他唯一的妻。我原也是個外Ṭú₉人,日後,只求能侍奉你與挺之左右,絕不會癡心妄想。」
「就請姐姐大人有大量,回到晏府吧。」
我沉靜地看向尹清月,這才明白她段位有多高,自不是我能比的。
她身上有孕,我更怕磕碰了她,壞了我宗家百年清譽。
我只好虛與委蛇,讓雨玲扶她坐下。
「我已與晏挺之和離,於他已是過去式。」
「尹小姐鳳棲梧桐,若來日誕下麟兒,前途必不可限量。」
演完這出戏,她也可回去跟晏挺之交差了。
送走了尹清月,我讓雨玲拿來我藏的龍腦香,打開門窗,燻一燻這客廳裏的污濁氣息。
花自飄零水自流。
有些心裏的刺。
終是橫亙在我與晏挺之之間,無可消弭。
我備好行裝啓程去瓜州那日,晏挺之站在宗府門口等我。
他相貌堂堂,儒雅風流,如今又位高權重,比以往多了幾分貴胄氣度。
衆人面前,他做足了求和的姿態,低頭靠近我。
「姝妤,一切都是我的錯。」
「那孩子生下來,就放在我母親房裏養着,我此生不納任何人進晏府,你跟我回去好嗎?」
我躲開了晏挺之,雨玲爲我披上披風。
我平淡地看向他。
「挺之,其實,你不是不懂,女子立於世的艱難處境。」
「你只是在賭。」
「賭一個女子無法承受離開夫家的慘烈代價。」
「賭一個女子無力抵禦外界的流言蜚語。」
「賭一個女子不敢挑戰這千百年來定下的男尊女卑的規則。」
我身體微微顫動,眼眸輕沾淚意。
「可你忘了,我亦是好賭之人,從不輕易認輸認命。」
晏挺之抿了抿嘴脣,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被雨玲扶着上了馬車。
車輪漸漸駛離。
盛京的人與事,從此不再留戀。
-4-
瓜州崇山峻嶺、煙瘴遍地。
行路越艱難,我心中爲父親的擔憂就越多。
他常年在權力中心,位高權重,一朝狠狠跌落。
只怕萬關好過,唯心中那關難過。
來之前,我已讓管家在服役地近處置辦好了一座宅邸。
一到了瓜州便使銀子打點好了獄卒,接父親到雪廬一敘。
看着曾經丰神俊朗的父親,變得滄桑憔悴,兩鬢斑白,我心中的苦痛難以名狀。
我吩咐下人們替父親沐浴更衣。
而後,我親自爲父親梳櫛,重整衣冠。
「姝兒,是爲父當初看走了眼,爲你挑中了晏挺之,真是害苦了你……」
我坦然一笑。
「父親,姝兒離開晏家,如久陷樊籠之鳥,復得自然。」
「又何來您害苦了我之說呢?」
「況且,這世上絕大多數事,不到最後,都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禍是福。」
「只要父親安好,就不怕我宗家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我看着銅鏡中父親的眼,終於有了些許曾經的光芒,心已大安。
深夜,月色似練。
我獨自在院內飲酒,享受着久未有過的平靜,卻總覺得雪廬裏少了些什麼。
想起宗府院子裏那大片的海棠花,便讓雨玲栽數十餘株海棠樹來。
次日清早,下人們正前前後後忙着,管家走進堂內跟我說:
「小姐,門外有一隊車馬。」
「來報的小廝說,他家公子路遇瓜州,發了寒症,想借一地方休息。」
雨玲聽了不滿道:「什麼髒臭的男人也妄想住進雪廬?瓜州是沒有別的客棧了嗎?」
管家笑了笑。
「說是看到我們院內栽種的海棠極好,想必家主是有惜花之情的雅士。」
我思忖片刻。
瓜州爲窮鄉僻壤,寸草不生。
這若是有適宜居住的客棧,我也斷不會在這置辦宅邸。
雪廬一共有兩個院子,我住東院,起居與會客在中堂,平日裏與外人根本碰不上。
「忠伯,把西院收拾出來給他們住吧。」
「再讓陸郎中給那位公子診治,別怠慢了。」
「好。」
三五日過後,我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了。
我每隔一日去探望一次父親,給他送去小廚房裏精心烹飪的菜品。
亦將京中可拆卸的勢力跟父親討教。
餘下時日,我將之前在安陽殷墟出土的一百三十二片甲骨卜辭,歸置、收錄、完完整整地載入《金石錄》裏。
晏家雖不是鐘鳴鼎食之家,可晨昏定省、親戚走動、後宅紛爭一樣也不少。
我事必躬親,精力心血不過是被兩廂拉扯。
三年間,竟鮮少有這樣大段不被打擾、專心著書的時光。
此時此刻,風吹海棠,花如雨落。
我讓雨玲拿來了我的古琴素問,坐在海棠樹下飲酒彈琴。
幽幽琴聲在我指尖婉轉流瀉。
我閉上雙眼,只聞暗香浮動,這纔是記憶中應有的早春。
詩意、酒意,以及未被人辜負的海棠春色,都在當下。
我亦可把心中的苦,都釀成甜。
彈到曲子的下闋,耳邊卻傳來了清雅至極的笛聲。
那笛聲清脆悠揚,如同山澗清冽碧透的溪水,沁人心脾。
琴聲與笛聲交融纏繞,竟彷彿我早已認識了那笛聲的主人,心意相通。
全天下笛子吹得這樣好的,唯有一人。
那人在大梁,音畫雙絕,久負盛名。
宗家如今落難。
我流言蜚語纏身,不願再招惹任何是非。
思及此。
我立刻撫平了琴絃。
琴聲戛然而止,笛聲也帶着惆悵一般,因此漸微。
「小姐,你怎麼不彈了?」
「倦了。」
「多雅的笛聲啊,也不知西院住着怎樣一位謫仙。」
雨玲憧憬地說道,我囑咐她不要妄言。
便起身回到書房內。
關上了門窗,不再留戀海棠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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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西院的客人啓程告別。
一個富貴人家管家打扮的人,拿着一個盒子前來拜謝。
「我家公子病已痊癒,他說叨擾小姐多日,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萬望小姐收下這份微薄謝禮,以寬慰其心。」
我讓雨玲收下,又讓忠伯將他送了出去。
雨玲在我面前,打開了那個盒子,我見那畫軸,隱隱覺得不對。
靠近一看,不覺眼下一熱,頭皮發緊。
莫說這是薄禮。
就是拿來做國禮都太過貴重。
「小姐,這是……洛神賦圖。」
雨玲怔怔地嘆道。
《洛神賦圖》爲東晉畫家所繪,乃無價之寶。此畫一直被宮內收藏,是官家的心頭之好。我三番四次求皇后明顏姐姐好久,都未曾如願看上一次。
能有幸觀瞻,便此生足矣。
眼前這份禮物太過燙手,我必不能收下。
「雨玲,去請。」
半晌過後,一個身着白衣之人從院外走了進來,靜立在海棠樹下。
那人神容如玉,如亭亭松柏。
「姝妤見過十二王爺。」
我向他福禮。
他淡然一笑,眼底滿是溫柔神色。
「不必拘禮,我與你父親原是舊時同僚。」
「宗老德才兼備,謙遜低調,是大梁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素敬之。」
父親被罷官發配這些時日。
我看盡了人心不古,世態炎涼。
旁人都對父親絕口不談,從未想過,有人還念着他的好。
雖是隻言片語,可切實帶來了久違的暖意。
「姝妤替父親謝過王爺。」
十二王爺顧蘭舟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因姿容出衆、天資聰穎曾被先帝議儲。
他曾任開封府尹一年,短暫與我父親在官場上有交集。
可他本人卻唯愛老莊,閒雲野鶴。
全無經世致用之心,一心只想當個閒散王爺。
母親爲我選婿時,也曾屬意過他。
那時太后已故,他人品貴重,才貌雙絕,又不涉黨爭,是最佳的貴婿。
只可惜三年前。
王爺向相府下聘禮時,官家已指給了他一位外邦公主爲妃。
官家的意思是他若要娶我,可效仿娥皇女英,把外邦公主和相國千金一起娶了,平起平坐。
十二王爺斷然拒絕了官家的提議,始終不肯娶外邦公主。
等他動容了官家時,已是一年以後。
我早已十里紅妝,嫁入了晏府。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
「王爺,洛神賦圖乃無價之寶。」
「姝妤只是暫借草屋茅舍供王爺小住,不敢收如此厚禮。」
王爺一頓,輕咳嗽了一聲。
「雪廬在此地,如同沙漠之綠洲。若非你心善,小王還不知要纏綿病榻多久。」
「這稀世之寶若是無人欣賞,白放着也是空餘寂寥。」
「宗小姐是收藏界行家中的行家。」
「洛神賦圖能遇到你這般的主人,纔是它最好的造化。」
雨玲臉上帶着盈盈笑意,與其餘幾名小丫鬟一同捧着盒子,便不肯放下了。
「姝妤竟不知王爺如此好口才,是個天生的說客。」
王爺無奈地一笑。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與你一同賞畫?」
那道人影立於海棠樹下。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翩翩君子,世無其右。
春光如許,何以相負?
「能與王爺一同賞畫,是姝妤之幸。」
洛神賦圖在我面前徐徐展開,我踱步看去,竟感受到了時光的交疊。
我全神貫注地賞畫。
不知不覺竟有一朵海棠花落在我的烏髮上。
待要拂去,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替我摘掉了那朵海棠。
我淺淺回眸。
竟是第一次知曉一眼萬年的滋味。
-6-
那天,我還是堅持讓王爺帶走了《洛神賦圖》。
畢竟,無功不受祿。
賞畫之後,王爺也再未來過雪廬。
想必他已經心灰意冷,早早回京了。
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爭鬥一浪高過一浪。
我託鎮國公府的小公爺我表兄王佑安,揪出了晏相門生蔡淳、曾卞,借改革之名貪污受賄、中飽私囊的證據。
官家大怒,一連擼掉了蔡淳、曾卞的參政之位。
與此同時,我兄長宗格非整頓京中軍務有功,從京營節度使旋升九省都檢點。
兄長給我傳來密信,說是聽官家的口風,父親被召回京中有望。
兄長說原本以爲十二王爺閒雲野鶴,不問世事。
沒想到他竟這樣爲父親四處奔走,上下打點。
單讀這幾行字時,我已百感交集,心中湧起無限波瀾。
管家來報,說是王爺登門拜訪,已在雪廬外久候多時。
我讓人把王爺請進來,他仍是一襲白衣,氣度非凡,姿容勝雪。
「一月不見,王爺倒是清瘦不少Ţũₔ。」
他無奈一笑。
「何止一月?是整整三十七日未見。」
我一怔,臉禁不住灼燒了起來。
「是啊,院子裏的海棠都謝了。」
我抬頭望着雪廬內的滿眼綠意,似是嗟嘆。
「在我心中,盛京的海棠從未曾凋謝。」
說罷,他便從懷中緩緩拿出了一支並蒂海棠步搖,那步搖上的海棠花瓣竟是粉色和白色的和田玉做的。栩栩如生,閃着細膩溫潤的光澤。
「胭脂爲臉玉爲肌,未趁春風二月期。」
「那年,我已錯過了一次海棠盛放,悔恨不已。」
「餘生,不想再錯過第二次了。」
庭院內微風浮動,我靜默良久。
只看到王爺眼中熾熱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雨玲在一旁,無比替我着急。
「蘭舟。」
「那我以後日日戴着這支步搖可好?」
王爺一怔:「只要你願意,怎樣都好。」
我粲然一笑,側了側發。
一隻玉țű̂₈質修長的手,將那支海棠步搖穩穩簪入了我的髮髻。
正在此時。
院落門口傳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姝妤。」
我回眸一看。
海棠樹下,竟站着一位故人。
若是從前,他下朝回了府。
雨玲一定第一時間給他遞上灑了玫瑰露的熱手帕擦臉,泡上七分熱的小龍團。
我會笑着與他說,今日收到了哪些不易得的藏品,又碰上了哪些趣事。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對他,早已了無牽掛。
「晏大人,不知今日到寒舍所爲何事?」
-7-
晏挺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鬢邊的海棠步搖上。
眼裏是難以遮掩的妒意,卻不得不向王爺行禮。
「王爺。」
王爺一臉玩味,卻始終謙和。
「晏大人。」
我們三人坐在了雪廬的茶舍庭院裏品茗,院子裏安靜如許。
晏挺之環顧四周,開口打破了這異常的靜默。
「雪廬雖小,卻與相府擺設全然一致。」
這「相府」二字倒是用得甚妙。
相府本是宗府,若是旁人乍聽恐怕要誤會爲晏府,像我仍留戀他。
我看了眼王爺,只見他從容地握着青玉茶盞,抿脣笑了笑。
「晏大人眼下正有一樁喜事,我倒是要恭喜。」
「聽聞太晟府大樂司之女臨盆在即,恭喜晏大人喜得麟兒。」
尹清月的父親因她未婚有孕,與她斷絕了父女關係。
尹清月無家可歸,晏母便偷偷將其接回了晏府待產。
這於晏家與尹家,都絕非光彩之事。
晏挺之險些灑了杯中的茶水,他深深嘆了口氣。
「王爺,我與姝妤之間誤會頗深。」
「還請給我們一些空間,讓我們單獨聊聊。」
王爺笑了笑。
「晏大人,姝妤纔是雪廬的女主人。」
「你若有事與她商談,也應提前找人通傳一聲,再登門拜訪。」
「別忘了,她已與你和離。」
說罷,王爺將茶盞放下,離開了雪廬。
晏挺之紅着眼睛看我,眼裏滿是不解。
「姝妤,短短三個月,你竟能忘卻我們三年的時光與情愛嗎?」
我輕笑。
「晏大人,男子立於世,向來是比女子多出許多自信的。」
「在他們的腦海中,他們擁有過的女子,這輩子都是忘不了自己的。」
「可我覺得,古往今來,女子都並非癡情。」
「只不過ẗů⁰她們手中砝碼與男子相較太少,太無路可選罷了。」
我放下了自己手中那杯茶。
「我若上嫁入宮,成爲天子妃妾,那我也無路可選。」
「可我父母疼我護我,給了我下嫁之自由。」
「你與我成婚三年,你卻始終未摸透我的脾性。」
「若男子不忠,哪怕他才高八斗,貌比潘安,我宗姝妤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更何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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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赦令是在九月下來的。
新政雖好,卻敵不過各層官員爲謀私利,層層盤剝,攪得百姓水深火熱。
官家重任我父親爲宰相,晏父則被罷官,賦閒在家。
宗府門前又重現了花團錦簇、烈火油烹的日子。
可只有我們自己知道,ƭũₖ宗家捱過了怎樣的無明暗夜。
一年一度宮廷芙蓉宴,京中八大公侯王府、高位品階的官員及女眷都盛裝出席。
尹清月挺着八個月的孕肚,正式在社交場上亮相,晏挺之陪在她身側。
我剛看到他們,便聽到了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笑聲。
「姝妤姐姐!」
我回眸一看,一個穿着紅色大氅的明媚女子繞過曲水瀾庭,向我而來。
明眸皓齒,一抹朱脣。
可不正是護國將軍府鄭家二小姐鄭如顏嗎?
「妹妹!」
鄭將軍府與鎮國公兩家世代交好。
我與明顏、如顏是從小便在一處的閨中密友。
只是明顏姐姐四年前入宮爲後,如顏隨父親去蜀中游歷,我們已有一年多未見了。
她親暱地握住了我的手,眉眼之間都是喜悅之情。
「姐姐,你讓我想得好苦!」
我颳了刮如顏的鼻尖嗔她。
「過了年可都滿十六了,怎還是這般小孩子心性?」
她也不在意,只盈盈一笑,腮邊兩隻小梨渦盡顯,嬌憨明媚。
讓人看了心底就明亮了起來。
「姝妤姐姐,你做得真好。」
她湊近了低聲道。
「我姐姐說,天下女子除了你,再沒人有這般的氣魄!」
我抿了抿脣。
「我並不是個好榜樣,天下女子可莫要學我。」
如顏目光灼灼。
「那是天下女子都沒想過,女子還能這般活!」
如顏說罷便紅了眼眶。
「我父親兄長爲顧氏一族打下江山又如何?」
「官家娶我姐姐做皇后,也與她繾綣多年,到最後不還是左一個貴妃,右一個昭儀的。」
「姐姐當了皇后又如何,還不是如履薄冰,整日在虎狼窩裏鬥!」
如顏的眼淚沾溼了衣襟,我便替她擦去眼淚,哄着她。
「我們姐妹好些時日不見,怎的一見面就哭得跟個小花貓似的?」
「我是替姐姐們委屈!」
我淺淺一笑。
「明顏姐姐是皇后,自有她的職責所在。至於我……我不委屈,不過妹妹既爲我傷了心,我就勉爲其難,爲妹妹接些金豆吧。」
說罷,便將撲流螢的團扇,伸到她臉頰下給她接着淚珠。
如顏這才「撲哧」一聲笑了。
「滿盛京就數姐姐最壞,從小到大貫會笑我。」
見她臉上恢復了些神色,我心裏才松乏些。
我們身旁不遠處,晏挺之爲尹清月題了一首小詞,引來衆人的羨慕稱讚。
如顏面色譏誚。
「姐姐,我聽聞宴挺之只給了尹清月媵妾的名分,她倒也肯。」
我微微勾脣。
「人貴自重,她若不明白這個道理,旁人也無可奈何。」
我看向樹上掛着的紙箋,尋今日芙蓉宴的謎題——是曲牌名《九張機》。
-9-
尹清月走累了,晏挺之與晏母一同陪她在德風亭里納涼。
這些時日,朝中勢力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宗家東山再起,晏挺之在官場上處處掣肘,很不好過。
晏挺之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宗姝妤身上。
她依舊灼灼風華,燦若驕陽,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晏郎,你在看什麼?」
晏挺之抿了口茶。
「沒什麼,一會兒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芙蓉宴的謎題?」
「晏郎是堂堂進士,我只略識得幾個字罷了,看賬本倒還可以,吟詩弄賦,倒是勉強我了。」
晏挺之臉上未免有些失落之意,尹清月只得爲他斟茶。
她輕顰淺笑,抬頭一望,竟看到十二王爺向宗姝妤走去。
尹清月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位十二王爺誰人不識?
俊逸出塵,閒雲野鶴,不問朝政。
因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弟,倒被賜予了最尊貴的親王爵位,在南臨享有最豐饒的封地。
這些年,多少公孫王侯家的女子都思慕王爺,想和南臨王府聯姻,王爺都拒絕了。
難道……
不可能,她宗姝妤再高貴,也是和離之女,廢棄之身!
她與挺之和離,這輩子就算是完了,難道還能去做王爺的側妃?
真是癡心妄想!
在場的所有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爺與宗姝妤身上。
連官家和皇后都忍不住向他們側目,氣氛已很不尋常。
晏母臉色陰沉地坐在德風亭裏,怒目看向曾經的兒媳。
「不知羞恥!」
晏母不像宗家主母王氏,出身鎮國公府,憑着一個好孃家,連狀元郎出身的宰相竟就這一個妻子,從不納妾。
晏父算得上不喜女色,Ŧűⁱ可後院裏也有兩個姨娘,這些年讓她受了不少氣。
她更看不慣王氏的女兒嫁到晏府,那相府千金、金尊玉貴的做派。
讓她全然立不起這婆母的款兒。
晏母原想趁兒媳三年未生育,宗府式微,給她個下馬威。
沒想到,這到手的金鳳凰,竟這麼飛了。
換了個小門小戶家的女兒,尹清月一入府,晏父便丟了宰相之位,未免讓人覺得晦氣。
尹清月見晏母臉色不好,馬上給她倒了杯茶。
「夫人,您別生氣。」
「姐姐若是顧念宗府與晏府的臉面,斷不會做出任何辱滅門風之事的。」
晏母掃了一眼尹清月,尹清月便不敢再說話。
另一側,王爺的十三弟北靖王顧蘭亭借了一步與他說話。
「皇兄,這宗家大小姐縱有千好萬好,卻是出了名的善妒!」
「她可是夫君納個小妾,二話不說就要和離的主兒。」
「若天下女子個個都如她那般,我們男子還有安身立命之地嗎?」
「皇兄,你可萬萬要想清楚了!不可錯付深情!」
王爺忍俊不禁。
「蘭亭,我若說,我最愛的就是她這副性子呢?」
顧蘭亭怔了一怔,眼中滿是不解。
「這世道原本就對女子不公。」
「男子不能明知自己在這世道之中佔盡了便宜,還要讓女子笑着承恩吧?」
「那天她浩浩蕩蕩離了晏家。」
「賭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也要爲天下女子辯一個理,爭一口氣的決絕,實在令我欽佩。」
王爺坦然地一笑。
「我亦是好賭之人,這一生,我陪她一起。」
-10-
芙蓉宴的人越來越多,我摘下了紙箋,提筆寫下詩詞。
「一張機。」
「朝起梳妝試春衣,雪廬蕭瑟心緒悽。花如雨落,悠悠琴笛,不敢問歸期。」
王爺不徐不疾地站在我身側,執筆寫下一句。
「二張機。」
「滄海桑田心如一,洛神女臨洛水溪。觀影自照,紛紛海棠,餘韻勝往昔。」
此時此刻,官家與皇后也笑着湊到了我們寫詩的地方。
我繼續落筆。
「三張機。」
「娥皇女英未敢依。宋玉東牆未敢期。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誰人配白衣。」
王爺看向我的眼裏盡是溫柔。
「四張機。」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窮無極。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白首不相離。」
……
如顏站在晏挺之身側,笑着問他:
「晏大人,你說王爺和姝妤姐姐是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晏挺之淡笑了聲,低聲道:
「王爺怕是癡心妄想,姝妤再怎麼落魄,也斷不會爲人妾室!」
晏挺之暗暗握緊了自己在袖中的手。
他何嘗不是在賭?
賭姝妤切切實實認清了現實,纔會想起他的好。
她最後總會知道,做晏夫人於她,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此時,王爺此時向官家皇后請旨。
「皇兄皇嫂,蘭舟一生寄情山水,從無定性,如今別無所求,心中唯有一女子,視若珍寶……」
宗家與晏家、滿盛京的公侯王孫、高門主母、千金小姐、無數雙眼睛都緊緊地盯着我與王爺。
「難道她宗姝妤要給王爺做側妃?」
「側妃已經不錯了,養在閨閣中未出嫁的女子才如珠如寶,她是什麼?」
「宗姝妤才貌雙全又如何?和離再嫁,殘破之身,難不成還想爲人正室?」
「要是我啊,就出家當姑子去,又不是沒了男子不能活,倒也不至於白白成了滿盛京的笑話。」
我笑了笑,對周圍一切聲音都置若罔聞。
只聽蘭舟道:
「希望皇兄將宗宰相千金宗姝妤賜予我做——臨南王妃。」
此言擲地有聲。
芙蓉宴上,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晏挺之臉色蒼白,恍然間像失了魂魄。
尹清月在他身旁已經站不住了,她緊緊地捂住了肚子,身體禁不住後仰。
晏母氣憤地看向我與王爺,拂袖而去。
如顏妹妹眼中含淚,擊節稱讚。
官家笑了笑,看向皇后。
「皇后以爲如何?」
「臣妾以爲,王爺鍾情姝妤妹妹多年,癡心不改,令人動容。」
「王爺與姝妤妹妹才學家世,性情容貌,無一不配,乃佳偶天成。」
「請官家成全這段金玉良緣。」
官家笑了笑。
「那朕就依皇后之言!下月初一,宗相嫁女,南臨王娶親,必要辦得風風光光,朕與皇后定要和皇弟、弟妹討一杯喜酒喝。」
我與蘭舟向官家皇后謝恩。
天空中剛好有一對大雁成雙飛過,夕陽像鍍上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絢爛無比。
從今往後。
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
-11-
宗府海棠西院內廳,如顏,還有一衆宗府小輩女眷們商量着新嫁衣的繡樣。
忠伯從外院進來,在一旁揣着雙手,一臉爲難。
「什麼事?」
「小姐,晏大人還是不肯走,外面下着那麼大雨……」
如顏氣得臉通紅,她狠狠拍了下桌子。
「官家都給姐姐賜婚了,他怎麼還有臉糾纏姐姐?忠伯,你告訴晏挺之,他要是再賴在宗府門前不走,我就讓護國將軍府的府兵打斷他的腿!看他還敢不敢造次!」
忠伯忙搖着頭:「哎喲,二小姐,這可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我看向雨玲:「給姐妹們拿些荔枝蜜,至於如顏嘛……」
我用扇子給她扇了扇風:「還是蜜瓜冰酪最得宜,能降一降火氣。」
如顏這纔回過味來,追着我。
「好啊,姐姐,我是替你說話,你竟這般笑話我!」
我笑得直不起身,不再躲她。
丫鬟們陸陸續續上了甜品冰點,我把女眷們都安頓好,看向忠伯。
「讓他去西院茶室等我吧。」
我走過內廊,細聽窗外雨聲潺潺,空氣裏都是潮溼的氣味。
再見到晏挺之時,不覺一驚,不過三五日的工夫,他消瘦了許多,人愈發清雋了。
遙想當初,我何嘗不是被這副好皮囊迷了心?
他讓小廝把我留在晏府的藏物,一件件拿了出來,竹簡、甲骨、玉器……無一不承載着我們彼此的似水流年。
「你走時……只帶走了自己來時的嫁妝,這些東西原本也有你的一半,你挑自己喜歡的,留下吧。」
「晏大人,你帶來的所有東西,我一件都不會留。」
晏挺之眼底微微見紅,他正襟危坐,似有千言萬語,卻都如鯁在喉。
「姝妤,你竟要絕情至此嗎?就連一個念想……都不肯留?」
我平靜地看向晏挺之。
「我若思慕一男子,便滿心滿眼都是他一人,心裏再無其餘縫隙留給他人。」
「如今我心中唯有蘭舟一人……」
我雙手扣上了面前精緻的漆木盒子,推向晏挺之。
「斷不會再留戀從前半分。」
說罷, 我便起身。
一回眸便看見顧蘭舟長身玉立站在茶室後面,眸光清幽, 微微勾脣看向我。
我面上一熱,剜了他一眼, 又看向忠伯。
「怎的不知通傳?」
忠伯被我噎住了:「小姐, 是王爺說……」
「這宗府西院究竟是王爺做主, 還是我做主?」
忠伯低頭不再說話,我平了平心,提醒他:「好生送晏大人和王爺出府。」
說罷便留給他們一個背影。
王爺往前追了兩步,又回頭看向忠伯殷勤囑咐道:
「好生送ŧù₉晏大人出府。」
-12-
十月初一,我從相府出嫁, 長寧街上綿延十里紅妝, 萬人空巷。
人人都說宗家大小姐命格極好, 是天生的王妃命。
我卻更擔心,我那數十箱的甲骨、青銅器、竹簡經不經得起這三番四次的折騰。
我大婚當日, 尹清月生了個兒子,求仁得仁, 如願被抬爲了平妻。
只是晏挺之早已回到洛陽,沒有陪在她身邊。
晏挺之在洛陽又找了個秀才的女兒,聽說文墨皆通,長得與我有幾分神似。
尹清月未出月子,便聽說了那女子懷孕的消息。
說是別無所求, 只求腹中晏家血脈能入族譜。
尹清月自那之後,容顏憔悴得十分厲害。
這晏家主母之位, 也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好做。
母親把忠伯給了我,入王府一併幫我打理府中事。
得益於忠伯事必躬親,讓我有了大把的時間作詞, 收錄、記載我手中的珍貴藏品。
三年之中, 我出了《詠棠詞》《玉漱詞》《寧安詞》三冊詞集。
宗姝妤的名字, 亦赫赫立在大梁羣星閃耀的詞人之中。
蘭舟親手爲我在王府裏種下了數百棵海ṱú₋棠,說希望我心中的詩情永不褪色。
二十二歲那年,我生下了我們唯一的女兒昭華。
昭華滿月宴時, 官家封她爲永嘉郡主。
蘭舟親自教女兒讀書認字, 倒是讓我有空閒躲懶, 時常與姐妹們相聚。
昭華七歲時, 蘭舟送給了女兒一匹神氣活現的小馬駒, 親手爲她做了一張弓,教她騎馬射箭。
我則把自己收藏的文物都做成教材, 教她認甲骨、識青銅、辨竹簡。
《女訓》《女誡》這樣的書籍、蘭舟視之爲洪水猛獸,一概不讓女兒碰。
夏日涼夜, 我與蘭舟一同在院子裏消暑, 片片海棠飛落在我們身上。
我們眼前擺着諸多史記經典、文學著作,我與他已賭了十題,勝負平分秋色。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莊子, 逍遙遊, 第十七頁,第三行。」
未等他翻書檢驗,我便自顧自拿起了茶盞喝了口煎茶, 滿口茶香。
蘭舟笑着將我攬入懷中。
「姝妤,終究是你贏了。」
我笑了笑。
「餘生與卿一起,輸贏已不再重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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