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泱泱

世人都說,謝二姑娘美是美,但她性子嬌蠻,又是金尊玉貴地長大。
實在算不上一個討喜的姑娘。
我想說,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從小自卑又缺愛。
因爲雙親戰死,我沒有父親爲我撐腰,沒有母親悉心教導。
我只有長姐。
長姐性情如水,她看我時,雙眸是那麼地溫柔。
就是這樣美好的女子。
前世卻死得極其慘烈。
她皮作美人鼓,骨成琵琶吟,頭顱作酒器,不過雙十而亡。
因爲她嫁錯了人,她的夫君劉彥戰敗,將她送給了敵軍。
這一世,我是爲她而來。

-1-
自從我重生歸來,就頻頻夢見長姐死的那日,夢見魏肇困我於章雲臺,我至死,都見不到一縷陽光。
我怕極了,將前世的事告訴了長姐。
【所以,劉彥真的將我送到他人之榻,你賜死了冷瑤君?】
我點了點頭。
阿姐臉色白得像冬日的雪花,她不信劉彥會這麼對她。
她與劉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自幼的情誼。
而馬上就要白露了。
前世白露過後,王都和燕洲都派人來康陽求娶。
淮水泱泱,不及謝家雙姝,說的就是我和長姐。
長姐清麗脫塵,而我生來美豔,無論生於哪個朝代。
我們都是世家貴族最拿得出手的禮物。
前世謝家家主爲了在這亂世多掙得幾分籌謀,將長姐嫁入王都爲後,而我許配給燕州魏侯。
英雄逐鹿中原,無論勝利的曙光指向何方。
謝家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但我沒想到的是,白露過後,燕洲沒來人。
魏肇的人馬繞過富庶的康陽,去了臨海的堰都。
此舉打亂了謝家人的陣腳,原來有風聲傳出,燕洲有意和康陽聯姻。
因此謝家退掉了所有前來求娶我的世家貴族,如今燕洲卻舍了康陽選了更遠的堰都。
叔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康陽在何處得罪了燕洲。
我知道,他也重生了。
這一世,他要迎娶他的白月光冷瑤君爲燕洲女君。
如此也好,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魏肇了。

-2-
出嫁前夜,我披衣前往長姐寢屋。
長姐亦未眠,捧着嫁衣在燈下失神。
那日過後,她生了一場大病,整個人怏怏的。
見到我時,也只是淺淺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是打定主意,要替長姐嫁入王都的。
可惜,無論我如何勸說,長姐都不肯相信劉彥會辜負她。
【你那日說,魏侯會來康陽提親,可如今白露已過,他娶的卻是堰都冷家的姑娘。】
【阿玉!那是夢,你該清醒了,別再想着王后夢了。】
【阿姐…】
我上前攥緊長姐的手,一時間淚流滿面。
【長姐什麼都能讓給你,唯有這次不行。你安心在家待嫁吧,家中會爲你安排一個合你心意的郎君。】
長姐將我轟了出來。
我手腳冰涼,垂眸回首間,又生一計。
隔日一早,我支走侍女,捧着一碗甜湯向長姐請罪。
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吵吵鬧鬧了這些年,常常昨日還吵得不可開交,今日便握手言和了。
長姐不疑有他,一碗甜湯下肚,人也睡得人事不省了。
我換上長姐的嫁衣,蓋上蓋頭。
臨走時,我緊緊攥住長姐的手。
我心中有萬般不捨,只望她躲過這場劫難,今生能過得鬆快一些。

-3-
儀仗剛出發,便聽見後頭是一片動盪之聲。
我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掀開簾子。
【王后萬安,是魏侯今日大婚,途徑康陽。】
隨行的女官湊上前來,我點了點頭。
上一世,魏肇並沒有親自來康陽,接親的是他的部下。
這次不一樣了,他要娶的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退掉所有政務,親自到堰都迎娶。
我遠遠望去,一眼便看到那個衆星捧月般的男子,他穿着喜服,玉冠束髮,坐在高頭駿馬上,凜然如戰神。
這便是魏肇。
他好像十分歡喜,神采飛揚。
我慌亂地放下簾子,不再遠眺。
我現在應該祈禱,劉彥看到我時,不會殺了我。
儀仗穿過淮水,我見到了原本不該見到的人,是長姐。
她穿着一襲侍女宮裝,眉眼閃耀如星星。
【王都兇險,我怎麼捨得讓你爲我冒險。】
【你盼我平安,我更望你安康。】
原來長姐不是不相信我,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阿姐的最後一句是,【我們逃吧。】
原來,那日魏肇並不是途經,他是特意去的。
大婚之日,他去康陽求娶,不過,是娶我做妾。
荒唐的是,叔父同意了。
我父我母爲康陽而死,他竟然讓我去做妾!

-4-
我和長姐逃到了江南,這一躲就是五年。
有了前世的經驗,這次魏肇僅僅用了三年便坐上了那個位置。
奇怪的是,他沒有封冷瑤君爲後,如前世一樣,封了個貴妃。
我如今是不在意這些了。
我更在意的是手中的錢夠不夠幫長姐買流芳閣的金釵玉鐲,能不能保長姐衣食無憂。
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劉彥死的那日,我拽着嬌滴滴的長姐趕了三日路。
從江南趕到洛陽,差點把馬跑死。
不爲別的,就爲了看他人頭落地。
Ṱû⁷這種事情錯過了,這輩子我都要拍大腿。
【讓一讓,讓一讓。】
我抹着兩把汗,帶着長姐往前擠,擠到前排那一刻,劉彥的頭剛好落地,血花四濺。
亡國之君,卻無一人惋惜。
我慌亂後退一步,沒讓這狗將血灑在我新做的裙子上。
身旁淡藍色的裙襬染了血,我扭頭一看。
一滴淚水快速從長姐的臉頰滑過。
她在哭。
因爲臺上死的那人,曾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我們從小的玩伴。
但他該死。
前世,也是他害死了長姐。
我捂上長姐的眼睛,手心是一片溼潤。
此刻,我竟也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瀰漫在心頭。
畢竟我們幾人幼時也有幾年好時光。
【早知道,不讓你來了。】
我有些懊悔,長姐一向嬌弱。
若真被嚇出病來,那我可就萬死難辭。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若叫康陽和上頭那位知道…】
【噓!】
長姐慌亂地捂住我的嘴。
我們不知道的是,不遠處有幾個人對着畫像嘀嘀咕咕,「像!實在是像!」
他們說,失蹤了五年的謝家雙姝,陛下要找的人,出現了。
「那要把人抓了嗎?」
「回去問問主子吧。」
「陛下這幾年,性子越來越古怪了。」
日光將幾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5-
我Ṭũ̂²說要走水路,水路快,風光好。
一路欣賞美景,回去正趕上我們酒樓開業。
長姐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可惜這幾日天氣不好,陰沉沉的。
經過渭水時,外頭都在傳,魏肇要立後了。
「謝女都快死了五年,陛下終於放下了。」
那人剛說完這話時,天空一道閃電閃過,打起了驚雷。
長姐幽幽地看着我。
我輕快地吐出幾個字來:「不在意,不在意,管他呢!」
快到江南時,玉奴說要替我們撈鮮魚喫,嘴饞的人能遇上什麼好事?
魚沒喫上,倒是遇上水匪了。
我跟長姐被綁到山上,底下的人四處籌錢。
這次出行盤纏不夠,只能贖走一人。
綁匪將我和長姐抓到山頭,交齊贖金後放一人下山。
長姐不肯走。
我咬咬牙,將她踹了下去。
見到底下的人穩穩將她接住,我才放下心來。
但他們不願走。
眼見着綁匪蠢蠢欲動,我罵罵咧咧地將人罵走。
只求他們快些湊夠銀兩,將我贖走。
那天夜裏,幾個壯漢將我丟進水池。
他們原是想將我洗乾淨,輪着來的。
我臉上黃色的脂粉被水沖走,留下一張乾淨無瑕的臉來。
幾個粗漢子看直了眼。
「當家的!你快瞧瞧!」
幾個人圍着我細細打量,我上下嘴脣哆嗦着。
我是個沒骨氣的人,就算上天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我也只會跑。
被喚做當家的,是個年輕男子。
生得劍眉星眼,還有點痞氣。
他上山快三年了,因瞧不上當地的姑娘,許久未開葷了。
他一上來,圍在我面前的人立刻都散開來。

-6-
水匪頭看上我了,他說要娶我當壓寨夫人。
那天晚上,我撞倒了他的柴門,額頭鮮血淋漓。
我說,我寧願去死。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上天給我一次重生的機會,若真失了貞潔,也絕對不會尋死。
他臉色一下子就黑了。
「我阿奶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你不願嫁,老子砍死你。」
他揮起大刀,嚇得我閉上了眼。
我猜他捨不得讓我死,因爲他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
他消失了兩日,回來的第一句話是,「怎麼樣你才肯嫁給我?」
我說我要回江南,得見過我長姐後,才能成親。
他猶豫了半刻,答應了。
但前提是,我得先陪他回洛陽。
見過他外祖母以後,他再陪我回江南ṱū́ⁿ。
【我是外祖母帶大的,總要讓她老人家知道,我也是個有家的人了。】
我很怕回洛陽,也很怕見到那人。
但很明顯,我現在沒有選擇。
我只希望,長姐已經順利回到江南。

-7-
水匪頭出手十分闊綽,決定要進京那日,他替我置辦了一身行頭。
綾羅綢緞,珍珠瑪瑙,我倆就像是地主進城。
看來,他外祖家還是個體面人。
水匪頭得意地揚起頭。
此時我若知道這水匪頭的外祖母是當今的太后,是我前世的婆母。
我就應該爛死在那座山頭,老實做他的壓寨夫人。
還見什麼外祖母,保不齊,我是要見閻王了。
如今要跑,是來不及了。
皇城的紅牆在暮色裏泛着冷意,馬車穿過朱雀門時,我的指尖已被冷汗浸透。
前世,我在此處生活了二十年。
對這四方宮牆是再熟悉不過的,從來沒有像今ṭŭ⁰日這般緊張,嚇得人臉色蒼白,全身無力。
【你別怕!我外祖母最喜歡我了,她也會喜歡你的。】
水匪頭子呲牙咧嘴地笑着。
而我根本笑不出來。
忘了說,水匪頭子姓殷,名喚殷徹,身上有個爵位。
宮裏的人都喊他殷三爺。
離譜的是,前世我嫁給魏肇十年,根本沒見過他這位侄子。

-8-
馬車就這麼一路駛向老太婆住的康寧宮。
我們到的時候是正午,半個宮的主子,有點資歷的奴才都在午睡。
守門的老宦官看見水匪頭,不對,是殷三爺時。
眼睛瞪得比鴿子蛋還大,嘴角勾起,壓都壓不下去。
【我就說我這一天,咋這麼精神呢!】
【原來是三爺回來了!】
老宦官跑丟了浮塵,又屁顛顛回來撿,嘴上也沒停,一路嚷嚷着,【太后!太后!小侯爺回來了!】
半個宮的鳥都給他嚇跑了。
我認得他,老太婆身邊的陰溼老太監。
前世沒少搓磨我。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被身旁這位小侯爺發覺了。
【你不喜歡他?】
我搖了搖頭。
老太婆對我出奇的友善。
請安時沒有故意刁難,奉茶時也沒有刻意延時。
不僅如此,還賜下一堆金銀珠寶,覺得不夠,還脫下手腕上的一對翡翠玉鐲,直接套在我的手上。
最離譜的是!她直接賜下了一座送子觀音。
此舉之意,不用我多加描述。
遙想當年,莫說翡翠玉鐲了,這老太婆摳搜的一個子都不肯給我。
還要我日日請安,聽她訓話。
來來回回也就那幾句話,【陛下不易,汝當勤勉。】
【爾爲中宮,當爲表率,不可貪圖享樂。】
他連魏肇不肯踏入後宮都要怨我,腿長在他身上,誰管得着。
我還聽見她說我小話。
她同身邊的老宦官說,【皇后嬌媚襯得滿宮失了顏色,陛下又心疼她失了孩子,在她生下嫡子前,是不會去其他宮的ťü⁻。】
【狐媚子!】
但是你聽聽,她今日說的都叫什麼話。
【等你們大婚之日,哀家拿北荒的一座礦爲你們添妝。】
原來這老太婆只是對我摳搜。
祖孫二人談話時,我識趣地退了下去,裝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
【模樣生得好,性子瞧着也還行,你是有眼光的。】
老太婆瞥了我一眼,摟着水匪頭子繼續講幼時的趣事。
越講越起興。
【那時小舅舅不講理,因爲我不敢下水,硬生生將我丟下水池。】
【那時我就暗自發誓…】
我以爲他要說出些什麼鴻鵠大志,忍不住靠前了一步。
結果他說,【發誓長大了要做最大的水匪。】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他真的是個孩子。
南下初見時,我還存了疑慮,以爲他是潛伏在外,狼子野心。
整個康寧宮的人都笑了,包括老太婆。
【所以這就是你不回京的理由?】
來人ţŭ̀⁷一襲玄色長衫,玉冠束髮,最簡單不過的文人裝扮,卻掩蓋不住他周身的肅殺之氣。
他進來時,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他是魏肇,是這個王朝年輕的統治者,也是開國之君。
他經過我時,我低眉垂首,想要把自己藏進宮牆的磚頭裏,不讓任何人看見。
他卻還是停下了腳步。
是殷徹將我拉了出來,他牽着我的手,我們一起在魏肇面前行了跪拜大禮。
少年紅了臉,向臺上的帝王介紹。
他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臺上人卻遲遲沒有動靜。
我稍抬眼瞼,低頭對上一雙墨色眼眸,眼神晦暗不明。
他動了動嘴脣,緩緩吐出一句話來。
他說,【你要娶的這位姑娘,是你的舅母,是我未過門的妻。】
我瞪大了眼睛,懸着的心,終於死了。

-9-
前世,我和魏肇做了十年夫妻。
不過,是怨侶。
前世長姐死的那日,魏肇正打下堰都。
我連夜寫了十餘封書信去往堰都,託魏肇派人護送長姐回康陽與父母團聚。
書信一去十餘日,遙遙無期。
我輾轉反側數日,決定動身前往堰都,親自接回長姐。
我那時身懷六甲,出行十分不便。
但長姐與我是自幼的交情,莫說是這孩子,就是舍了我這條命,我也是願意的。
北上一路十分不順,又碰上連日大雨。
我一行人到達堰都時,魏肇又領兵離去了。
更有消息稱,魏肇納了堰都前主傲君的妹妹爲左夫人。
左夫人有平妻之稱。
流言傳得有聲有色,還說魏肇與左夫人瑤君是青梅竹馬,多年的情誼。
是我插足了他們二人,奪走了冷瑤君的正妻之位。
好在我和魏肇多年夫妻情誼,他雖性情冷淡,但對我一直不錯。
這樣的流言蜚語,我是不信的。
進城的前夜,我乘坐的車架陷入泥濘,得等到明日才能找人來修。
這一耽擱又要半日,想見長姐心切,我做主換了奴僕的車架,想要早一日進城。
左右堰都已是夫君的城池,出不了什麼差池。
前腳交了文書進城,後腳就有士兵來掀開我的簾子。
「倒是稀奇了,這女娘生的,倒與那娼婦有幾分相似。」
「是有那麼幾分,只是她生得更加美豔,獻於傲君,想必他定歡喜。」
我身旁的玉奴想要出聲呵斥,被我按了回去。
衆人攔了車架,將我一路推向督軍府。
我心狐疑,魏肇不是已經打下堰都了嗎,怎麼城內還有督軍府?
「我們傲君可是魏侯的小舅子,莫說你了,就是號稱絕代雙姝的淮陽王后,我們傲君也取之用之。」
幾個士兵興奮地說着,魏肇在堰都時和左夫人是何等的濃情蜜意,連原配夫人的信件都不屑一顧。
他們說的,竟是真的。
「那位王后如今在何處?」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問出這句話的。
【她呀!】
那士兵嗤笑一聲,眼底滿是不屑。
【魏侯打下堰都那日,左夫人便將她的皮剝了,做成了美人鼓,可惜啊,她臨死前還唸叨着她妹妹。】
【殊不知,人家高坐瑤臺,錦衣玉食,哪還會記得她這位落魄姐姐呢。】
我的心慢了半拍,淮陽王后,是我的阿姐。
她的夫君,是王都的劉彥。
劉彥兵敗,將她獻給了敵軍。
我得知消息後,連夜求魏肇打下堰都,救回阿姐。
卻沒想到,魏肇打下堰都後,棄阿姐於不顧。
我咬緊嘴脣,攥緊手心。
耳旁卻是一陣陣歡呼聲。
【前線快報,魏侯攜左夫人打下王都,不日就要登基了!】
我的耳旁全是風聲,一時淚如雨下,沒注意腳下,整個人摔下車架,腹部朝下,鮮血很快將我的衣裙染紅。
我的孩兒,用生命爲他的父親賀喜了。
魏肇登基後,封我爲後,左夫人爲貴妃。
我爲了替長姐復仇,趁魏肇出征時,親自弄死了左夫人冷瑤君。
爲此,魏肇恨透了我,又不殺我。
他將我軟禁在章雲臺,將我生生困到死。
他到死,都不肯見我一面。
只讓人傳了一句話,「若有下輩子,絕不再娶謝家女。」

-10-
我踏出壽康宮時,腿已經軟了。
殷徹被留下來陪太后,魏肇的人幾乎是架着我出來的。
一聽到要送我回章雲臺,我慌張地拽住他的手,動作卻是十分熟練。
我抬頭望向他,不覺間,眼睛已經蒙上一層霧。
我太怕了,那裏一片遼闊,能裝下千萬個我。
夜裏安靜得只有我的心跳。
在無數個夜裏,我都渴望着能有一隻鳥兒跌落,有一隻狸奴經過,只要讓我聽聽聲音,我就不那麼害怕了。
前世,我是死在那裏的。
如今我一想到住在那裏便心跳加快,手腳冰冷。
手拽上魏肇那一刻,周圍人大氣都不敢喘。
新帝愛民如子,卻不近女色,曾有宮女藉機親近,不是剁了手便是處以極刑。
衆人都在等待魏肇的反應。
他卻很自然地伸出手來,將我整個手緊緊包裹住。
「那便不去。」
語氣驚人的好,還帶着幾分寵溺。
「陛下,章雲臺不是您給未來皇后謝姑娘準備的嗎?」
「登基那年火急火燎地派人修繕,您連自己的正陽宮都沒有如此上心,怎……」
看着魏肇長大的大監十分不解。
五年前,魏肇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修繕章雲臺,整整等了五年,章雲臺都沒有等來新主人。
只有傳聞,陛下要立的皇后謝家女,早已在登基前就殞身了的消息。
章雲臺也慢慢荒廢。
冷貴妃曾提出要搬進章雲臺,哄了太后半個月,好不容易她老人家同意了,陛下卻冷了臉。
他從不管後宮事務,那次卻動了怒,將人打發去落霞殿住。
那曾是老太妃們住的,離正陽宮和壽康宮都甚遠。
兩個月前,陛下又差人去打掃,前朝後宮都以爲魏肇是想開了,要立新後了。
結果,兩個多月過去了,依舊毫無動靜。
如今,陛下竟隨意讓人去住,還被拒絕了,這叫什麼事啊!
看着魏肇皺起的眉頭,大監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
眼前的人雖是他看着長大的,但也是實打實的開國帝王,殺伐果斷。
連從龍有功的冷督軍,貴妃的兄長,也是說殺就殺。
想到這,大監也不再多話。
魏肇眉頭縮成一團,他在思考着,不住章雲臺,要將人安排到哪去?
空氣就這麼安靜下來。
我緊張得手心出汗,偏偏魏肇這人還握得緊緊地,沒有一絲要放開的意思。
「那便住到正陽宮去吧。」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我猛地抬起頭,視線正好撞了上去。
「你有意見?」
【沒…沒…】
我不敢再說了,舌頭突然打結,我就這麼被人領到正陽宮,魏肇的寢宮去。

-11-
說起魏肇,我更多的是怕他,而不是恨他。
前世初嫁到燕州時,新房簡陋得只有書桌和衣櫃,我覺得是魏肇怠慢了我。
洞房那夜哭紅了雙眼。
魏肇挑開蓋頭時,我那雙眼已經腫得不能看了。
魏肇當時就冷了臉。
「你既不滿意這樁婚事,即可返回康陽。」
他覺得,我是不情願嫁給他的。
他邁腿要走,我一慌張,就伸手拽住了他。
後來,我才知道。
新房是魏肇的寢房改裝的,他原先住的時候,僅有書桌和一張牀板,簡陋得沒法看。
他說,「我要娶的新婦,自是要與我一體的。」
我在燕州時,都是和他同喫同住,與民間普通夫妻無異。
後來英雄逐鹿,魏肇不是東征就是西伐,回了燕州也是白日辦公,夜裏見了人就狠狠做。
夫妻二人連多餘的話都沒機會說。
再之後,便是長姐死在堰都,我弄死了冷瑤君,引起朝臣共憤,二人就更沒話說了。
我細想,我死在章雲臺那日清晨,遠在西北的魏肇還打發人來,說「下輩子絕不再娶謝家女。」
他這人,是真狠心啊。
傍晚時分,月亮隱去,快三更天了,前殿還亮着燈。
我知道他不是政務繁忙,他是不敢來見我。
我無力地閉上眼,不過一刻鐘,前殿的燈熄了,腳步一深一淺,越來越近,也越來越輕。
我心跳越來越快,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感受到,那人輕輕地在我身側躺下,慢慢朝我靠近。
「不是說,若有來生,絕不再娶謝家女嗎?」
我很不適宜地開口,氣息穩定,心亂如麻。
轉頭的那瞬間我才知道,我淚流滿面,其實我內心委屈極了。
那人也湊過來,雙手捧上我的臉頰。
【阿玉…我對不住你…】
他慢慢朝我貼近,幾乎快貼到我身上。
昏暗中,兩滴淚水如珍珠一樣砸在我的臉上。
魏肇在哭。
我猛地將他推開,靠着牆角坐了起來。
「明日我就離京,你若還有幾分良心,就放過我吧!」
我順着牀尾,想要穿鞋逃離。
他卻先我一步。
他將我按了下來,又拉過被子蓋過我的肩膀。
「夜深了,你早點休息吧。」
做完這些,他快速翻身下牀,高大的身影穿過屏風,像逃一樣匆匆離開。

-12-
第二日我再見到魏肇時,他與平日無異,就是眼下一團烏青。
底下人說,他這一夜,都是在勤政殿過的。
魏肇回了前殿後根本無法入眠,腦海裏都是謝淮玉哭的樣子。
前世洞房時的哭和昨日拽着他手的哭,再加上剛纔在牀上的哭,他的腦子和心臟簡直都要裂開來。
一下朝便去尋了殷徹,解釋自己昨日醉酒,認錯了人。
她既想走,就放她走吧。
殷徹經歷了新婦變舅母,昨日還如喪考妣,好不容易安慰好自己,今日魏肇一說,又是活蹦亂跳了。
「今日還有朝臣上奏,要陛下保重龍體,早日開枝散葉。」
聽到開枝散葉四字,我突然冷下臉。
也不知道前世我死後,後宮爲他誕下了多少子嗣。
見我冷下臉,宮女們也不敢再說。
「陛下說,等太后壽宴一過,就派人送您和世子回江南。」
聽到可以回江南後,我隱隱鬆了口氣,心中卻雜糅着其他情緒在裏頭。
殷徹興高采烈地尋了過來,我說我不能和他成婚時,他眼中彷彿失了顏色。
我不知道魏肇是如何同他說的。
我只知道,他要殷徹送我回江南成婚。
「你莫不是瞧見宮中的花團錦簇、繁華景象後,想嫁給陛下了吧。」
我搖了搖頭,不知作何解釋。
他又自顧自開口:「你想要的錢財權勢我皆有,若你願意,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女人。」
「我想回江南,但不是成婚,我要回家了。」
殷徹年歲小,我更不想誆騙他。
更何況,那日是他先綁架了我和長姐,我爲保性命,纔不得已答應和他成婚。
這根Ṫū́₎本錯不在我。

-13-
太后壽宴上,賓客散去,唯有魏肇一人還在獨飲。
登基後,他鮮少飲酒。
隨着一杯杯烈酒下肚,竟覺得索然無味。
不覺間,夜雨悄然無聲地下了起來。
雨水嘩啦,整座宮城都籠罩在雨幕之中。
今日設宴在園中,四處並無遮擋。
這位帝王竟在雨中飲酒,雨水順着髮絲灌入衣襟,他也全不在意。
他突然睜開眼來,眼神清明,沒有一絲醉意。
這讓想勸他回去歇息的大監又開不了口了。
「她走了嗎?」
誰?大監愣住了,但又在腦子裏自動浮現出一張姣好的面容來。
他好像知道陛下說的是誰了。
「宴席一散,便出宮了,可要讓人追回?」
大監抬眼觀察,只見那人握着酒杯的手一緊,好像在思考什麼。
【不了!】
他丟下酒杯,朝着正陽宮走去。
一身玄色長衫,又溼了身,高大的背影顯得孤寂又落寞。
魏肇這晚又做夢了。
夢境中,他讓人將康陽今年新上貢的雲錦送去章雲臺,想着他的髮妻自落了胎便鬱鬱寡歡。
而他登基後政務繁忙,已經許久沒有踏進後宮了。
聽宮人說,貴妃也在。
一想到貴妃,他心裏便沒由來地厭煩。
算了,還是他自己送去,有他撐腰,冷瑤君也作不了妖。
那日章雲臺空無一人,安靜得讓人心驚。
她的妻子一身素衣,神態瘋迷,裙襬上血跡斑斑,好在不是她的,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血是貴妃的,他的髮妻,這個王朝的皇后,親自用鳩酒毒死了他的貴妃。
他並不愛貴妃,因爲她是冷家的女兒,她對他有用,能用,他就娶了回來。
但他從來沒有碰過她。
在他心裏,能和他同牀共枕,執手共天下的女子,從來只有一個,那就是髮妻謝淮玉。
毒殺貴妃,按律當斬,但他不忍,不捨,他只是將她囚禁在章雲臺。
想着一統天下後,他親自去接她出來。
他是懷着這樣一顆心去打仗的。
他想着,速戰速決,待他打下北燕,就能封了羣臣的嘴。
他回去,接他的妻。
那日大雪,戰事陷入僵局,不宜正面交戰。
但他還是讓人發起了進攻,打得北燕措手不及,生擒了他們的王。
軍中將士呼喚着要開慶功宴,他並沒有這個心思。
這場仗打了一年,他想念他的妻子了。
她的妻子嫁他時才十四歲,她生得極好,特別是那雙眼。
她冬日又怕冷,又愛玩雪。
在燕州時,她最喜歡拉人打雪仗,滿院子都能聽見她的笑聲。
但她見了他,總是會收斂一些。
那日她穿着紅色的披風,看見他時,嚇得躲在下人身後,只剩下一角紅色。
他早就看見了,卻還要裝出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來。
她明明還是個孩子,卻總愛在他面前裝端莊賢惠。
想到這,魏肇不知不覺地在夢中彎了嘴角。
但望着一雙雙期待的眼神,他還是讓人備酒開宴。
左右不過晚一兩日回京,都打了這麼久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
消息傳來時,雪停了,宴席散了,他的妻子死了。
他不顧衆人阻攔,連夜騎馬回去。
八百將軍、萬千士兵跪了一地,也沒能勸下他們的王。
魏肇贏了一輩子,卻輸了他的妻。
她死那年,才二十四歲。
這是上輩子的夢境,魏肇伸手摸了摸臉頰,手心皆是淚水。
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重生以後,他循着上輩子的記憶,和冷家結盟,先娶了冷瑤君,快速打下江山。
他本想收拾完爛攤子,就去尋他的妻子,去彌補上輩子所有的遺憾。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他的妻子也重生了,還逃了。
這讓他十分痛苦,也十分無力。
他知道她這些年和她長姐過得很好,兩人在江南開了一家小酒樓,又做了刺繡的生意。
春日踏青,冬日尋梅。
他還知道,江南柳東巷的槐樹下,還埋着十壇青梅酒,是謝淮玉親自埋的。
這些年來,他每晚都要聽暗衛彙報完她的情況才能入睡。
知道她要來京都那幾日,他興奮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乾脆起來批閱奏摺。
章雲臺翻新了一遍又一遍,他還是沒捨得將人留下。
因爲他知道,前世因爲他的疏忽,害死了她長姐。
他已經不信任他了。
但是,他這輩子,已經費盡心思護他們姐妹二人周全了。
不然,單憑兩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亂世中保全自身。
他這輩子,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她的實質性行爲。
他想不明白,爲什麼兩個人就是沒有可能了呢?
他心中十分煩躁,翻過身去,雙手覆女子光潔的後背。
撲通一聲,人徹底醒了。
【陛下!】
聲音嬌軟,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他的妻子聲音也是軟軟的,但不是這樣的。
魏肇定睛一看,冷瑤君脫得只剩一件小衣,堪堪遮住胸前的風光。
他突然就火大了,單手將人提了起來,直接丟下牀榻。
「你兄長的死,不夠你長記性嗎?」
聲音冷得讓人心臟顫抖。

-14-
那晚冷瑤君的屍體被一張草蓆捲起,從西小門運了出去。
二日,大雍內務府發告諡文,貴妃冷氏薨,享年二十二。
比她上輩子,還要早死了四年。
消息傳來時,我正優哉遊哉地躺在貴妃榻上喫蜜瓜。
小酒樓重新開張,生意竟比離開前更紅火了些。
我學着撥弄算盤,吆喝夥計,將前世困在深宮學的那點中饋本事,全用在了這方寸煙火之地。日子忙碌而踏實,指尖染了油煙,裙角沾了塵土,心卻前所未有的安定。
只是偶爾還是會想到深宮中,高臺上那道身影。
直到那日黃昏,暮色四合,細雨如織。
我正倚在櫃檯後,覈對當日的流水賬,算珠噼啪作響。
怎麼算都不對,算了四五遍,得出來三個數,正有些惱時。
玉奴急匆匆從門外跑進來,小臉煞白,連聲音都變了調:「二姑娘!外頭……外頭……」
我抬頭,順着她顫抖的手指望去。
細雨迷濛的巷口,一人一馬,煢煢孑立。
他未撐傘,只那樣靜靜地站着,深邃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鎖在我身上。
鬢髮微亂,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燃着兩簇不滅的幽火,固執地穿透雨簾,要將我灼穿。
是魏肇。
心跳反覆亂了半拍,驟然失序地狂跳起來,還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我握着賬本的手指驟然收緊,紙張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驟然失序地狂跳起來,還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他怎麼會來?他怎麼敢來?!
「玉奴,關門。」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只有自己知道,尾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門板被慌慌張張地合攏。
他沒有硬闖,也沒有離開。
一連三日,他便像個沉默的幽靈。
有時在巷口的茶攤枯坐整日,只點一壺最便宜的粗茶;
有時牽馬站在河對岸的柳樹下,隔着潺潺流水,目光沉沉地望過來。
江南的百姓只道是來了個古怪的富家公子,議論紛紛。
長姐憂心忡忡,「阿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咬着脣,心亂如麻。
前世章雲臺的孤寂冰冷,胎兒流逝時撕心裂肺的痛楚,還有他對冷瑤君若有似無的維護……可此ťũₑ刻看着他,心底深處,竟有一絲極微弱、極可恥的動搖,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一圈漣漪。
我突然明白了,有些人只需要靜靜地站在那裏,就能讓人失了分寸。
第四日清晨,雨勢稍歇。
我剛打開店門,準備清掃門前的積水,一個高大的身影便籠罩下來。
魏肇站在我面前,不過咫尺之遙。
【阿玉。】
我攥緊了手中的掃帚,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
「只是小店粗陋,恐污了聖體,請回吧。」
語氣疏離得像對待一個陌生的客人。
他像是沒聽見我的逐客令,目光貪婪地在我臉上流連,彷彿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骨血裏。
「我後悔了。」
「放你走的那日,我便後悔了。看着馬車駛出朱雀門,我恨不得……」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極力壓抑翻湧的情緒。
「這一世,我掃清了一切障礙,冷瑤君已死, 朝堂再無掣肘。只要你跟我回去,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想在江南,我便陪你長居江南行宮;你想看雪, 我陪你回燕州;你想開一百家酒樓, 我爲你建……」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 真的是從前世說到今生。
我望着他那張苦澀的臉,一下子就釋懷了。
「魏肇。」我打斷了他。
我看着他因期待而微微發亮的眼睛,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些對我來說, 不重要了, 魏肇。」
我的聲音很輕。
我抬眼, 直視着他驟然黯淡下去的、佈滿痛楚的眸子,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如今我日日夜夜想的, 不是重回你身邊, 不是復仇, 是長姐喚我『阿玉』的聲音, 是這市井的煙火氣, 是能自由呼吸、不必再仰人鼻息、不必再揣摩君心的日子。」
「你所謂的彌補,於我而言,不過是另一座華麗些的牢籠。你追來江南, 是你的執念, 不是我的救贖。」
我笑了笑, 上前擁住了他。
「我已經放下了, 你也放過自己吧。」
說完最後幾個字, 我不再看他彷彿被抽去所有生氣的臉,也沒有理會他伸出的、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的手。
決絕地轉身, 掀開身後通往內院的門簾。
簾子落下的瞬間,隔絕了兩個世界。
外間是細雨纏綿的江南黃昏, 和他凝固在絕望中的身影。
內裏,暖黃的燈光下, 長姐正端着一碟剛出爐的、散發着誘人甜香的桂花糕。
我快步走過去, 接過碟子, 指尖觸及溫熱的糕點,也觸及長姐溫暖的掌心。
糕點入喉那一瞬間,淚水毫無徵兆地湧上眼眶,不是委屈, 不是悲傷,是一種誰也說不清的情愫。
門外,雨聲淅瀝, 夾雜着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低吼, 又或許, 是誰借這一場雨又偷偷哭了一場。
我閉上眼, 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一片澄澈的平靜。
人世間總會有遺憾數數,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爭個結果。
淮水泱泱,終歸入海。我和魏肇, 早已在命運的岔路口,背道而馳,永無交匯的可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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