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絮

杏榜放榜那天,高中會元的小侯爺死了。
他一把火燒了自己,燒了苦讀數十載的書房,燒了所有的藏書筆記。
一切化爲灰燼。
可在廢墟之中,侯夫人發現了一塊硯臺。
硯臺底部,用刀刻着:
「春絮去死。」
春絮是我。
失去獨子的侯夫人,認定是我害了她的寶貝兒子,
她把我鎖進侯府刑堂,將所有酷刑都招呼到了我身上。
我是在七日後,受不住刑,活活熬死的。
嚥氣時,渾身沒有一塊好肉。
那時我許願,若有來世,我不要再在高門大戶爲奴爲婢了,
只願能真如春絮,天地闊遠隨飛揚。
可再睜眼,我又回到了被指派到小侯爺身邊的那天。

-1-
侯夫人身邊的秦嬤嬤來尋我前,我正在母親房裏過十八歲的生辰。
先前瞧不上我們家的管事婆子們,都紆尊降貴跑到外院馬廄的下人房,來給我慶生了。
她們個個圍着母親和我,說着吉祥話。
對母親說:
「屏娘子,你生得一個出息的好女兒,等小侯爺納了春絮,你身份也不一樣了,算半個主子娘咧!」
對我說:
「春絮,你是個有福的,在小侯爺身邊伺候這些年,侯夫人念着你的功勞呢!如今主子高中了,許諾正妻進門後,立刻抬你做姨娘,你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我無心附和她們的諂媚,只是笑着啜飲着麪湯。
這是母親親手給我做的長壽麪。
我活到十八,還是第一次喫。
往常,這等母親的寵愛,只會落在哥弟頭上。
「春絮,從前咱家條件差,虧待了你。以後不同了,日子好起來,莫說一碗長壽麪,你想喫什麼娘都給你做。」
母親坐在我身側,一邊溫柔撫摸着我的髮髻,一邊笑吟吟同我說。
我輕笑「嗯」了一聲。
我想,我的好日子的確要來了。
聽聞,與小侯爺定下親事的,是侯夫人孃家外甥女。
那是華國公家的嫡小姐,在京中素有溫良的賢名,想來應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我只要謹守本分,日子不會太差。
也不枉我十三歲就被指了去小侯爺身邊伺候,日日陪着苦讀,如今五年過去,總算是苦盡甘來。
也就是我沉浸於幸福之時,侯夫人身邊的秦嬤嬤來了。
她沉着臉,身後跟了六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一副拿人的架勢。
「將這個賤蹄子捆了!」
秦嬤嬤一聲令下,那幾個婆子就如羅剎般拿着粗麻繩朝我走來。
「秦嬤嬤,這是怎麼回事?你就算捆我,也該……」
我話未說完,一團破布堵了我的嘴。
待她們將我拖到小侯爺的澹雲齋時,
我入目一片燒焦的廢墟,心中隱隱猜測到了些許,卻不敢信。
我被壓着跪在了那片廢墟前,
向來端莊的侯夫人,此刻歪了髮髻,哭紅了眼,朝我撲來。
巴掌如急急的雨點般落在我面頰之上:
「賤人!你害吾兒性命!」
「賤人!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吾兒高中會元,離功成名就一步之遙,這大好前程,全毀在你手裏了!」
我被侯夫人打得眼冒金星,卻也不敢不辯解:
「夫人饒命,春絮沒有害過小侯爺,春絮沒有!」
我俯身磕頭,一下接一下。
「你沒有?那這是何物!」
侯夫人從身後丫鬟手中拿起一塊硯臺,用力朝我擲來。
硯臺一角,砸在我額頭,頃刻間血流如注,染紅了我的雙眼。
我艱難抬頭,透過一片猩紅,瞧見硯臺背面刻着:
「春絮去死。」
寒意瞬間爬滿全身。
「你若什麼都沒做,他又怎麼會如此恨你?」
「秦嬤嬤,將這個賤蹄子給我丟進刑堂,務必要她吐出真話來!」
在刑堂的那七日,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行刑的嬤嬤一次一次拷打我,
反反覆覆問我:
「小侯爺爲什麼會在硯臺上刻那些字?」
「爲什麼會放火燒了澹雲齋?」
「你到底對小侯爺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向來溫潤的小侯爺,怎麼就突然死了?
明明起火的前一夜,我朝小公爺告假,說要回母親那兒過十八歲生辰時,他還含笑允了。
甚至賞了我一個金錠子。
我惶恐推遲,卻被小侯爺摁住了手:
「春絮,你伺候我辛苦了,這是你應得的,快回去和你娘過生辰吧。」
當夜,我走後,小侯爺支走了其他下人,然後一把火燒了澹雲齋。
我若是知道那晚他會如此,決計不會離開。
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因爲那個硯臺,侯夫人認定是我害死了小侯爺。
她要將我打死,給小侯爺陪葬。
僅我一個不夠,她還命人將我父母兄弟,都捆了來打死。
我們一家子家生奴,加起來不過是五條賤命,打死了也熄不了侯夫人的怒火。
刑堂此起彼伏的哀嚎聲響起。
前幾日還溫柔給我煮長壽麪的母親,在層層刑罰下,開始對我破口大罵。
我臨死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母親帶血的咒罵:
「孽畜!我生你還不如生個畜生!這些年半點好處沒從你這撈着,反而出了如今這樣累及滿門的禍事!」
「我當初就該由着你哥,早早把你典給那個打死了三個婆娘的馬伕,早早將你打死!」
一句一句咒罵,如剜心之言。
我早知母親不疼我,可聽見這些話,還是叫人心疼。
嚥氣前,我許願——
若有來世,我不要再在高門大戶爲奴爲婢了,
也不要投生在這戶人家,
只願能真如春絮,天地闊遠隨飛揚。

-2-
可天不遂人願。
再睜眼,那些磨人的疼痛已然消失,渾身輕快。
可叫人絕望的是,我眼前依舊是熟悉的侯府。
我跪在青石磚上,面前是端莊的侯夫人。
她如廟宇中的菩薩般端坐高位:
「春絮,從前在小侯爺身邊伺候的丫頭,是什麼下場,想來你也聽說了。那一個兩個,全是狐媚惑主的貨色,便是劃了臉丟去黑窯,也是便宜了她們那條賤命。」
「此番選你,是瞧你是個老實的,模樣也不出挑,又是從小在侯府長大的家生子,不比外頭買來的那些。只要你謹守本分,日後主子高中了,自有你的好。」
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侯夫人恩威並施的御下手段,向來如此。
熟悉的話,讓我明白,
我重生了,還回到了被指派給小侯爺的這天。
侯夫人雷霆手段,我沒有反抗的餘地。
我再一次被送到了澹雲齋。
我以爲,一切會如上一世一般,
小侯爺一見到我,就鬧着要將我趕走。
可是,此刻清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既是母親賜下的人,就留下吧,住在耳房。」
如此痛快的答應,甚至沒有絲毫的不滿。
不僅是我覺奇怪,連送我來的秦嬤嬤也怔愣了片刻,隨即長舒一口氣:
「小侯爺明白夫人的苦心就好。」
「您成日讀書辛苦,身邊很該有貼心伺候的人……」
秦嬤嬤還想嘮叨囑咐,不料小侯爺開口:
「我累了,要歇了。」
「春絮,送嬤嬤出去。」
此刻,我心中怪異的感覺不斷攀升。
我上一世在小侯爺身邊伺候五年,他是什麼脾氣秉性,我不說全然瞭解,也是摸得準六七分的。
哪怕是對待下人,他也從未打斷過說話,從未有如此無禮的時候。
直覺告訴我,小侯爺不對勁。
而這個猜想,在深夜得到了證實。
我住在耳房,與小侯爺的臥房半牆之隔,方便隨時聽主子命令。
因此,在蠟燭倒下的第一時間,我便從牀榻爬了起來,一桶涼水澆滅了還未蔓延的火勢。
此刻,黑暗中站在一地涼水裏的小侯爺,只着中衣,面色沉沉,宛若索命的厲鬼。
我嘆息一聲,輕問:
「若奴婢沒猜錯,小侯爺也是重活了一世吧?」
小侯爺一驚,看向我的眸全是驚訝。
果然猜對了。
「也?」
小侯爺細細咀嚼着這個字。
良久,他看我的目光恢復了平靜。
甚至帶着怨毒:
「我放過了你一次,你爲何和個陰魂不散的厲鬼一般纏着我!」
我無奈嘆氣:
「小侯爺您是自焚死過一次,才重生的。」
「那您猜我爲何也重生了?」
小侯爺眼中露出迷惘之色。
「因爲您死了,您留下『春絮去死』四個字,我也活不了。」
「不僅是我,還有我的父母兄弟……」
「都是在侯府刑堂,活活受刑熬死的。」
小侯爺的瞳孔緊縮,他像是被嚇着了般,後退兩步。
隨即滿臉驚恐:
「是……是母親?她怎能如此草菅人命?她瘋了嗎!」
我點頭:
「您是侯夫人的命根子,您死了,她當然會發瘋。」
我默默看着面前這個崩潰的男人。
他比我還要大三歲,可是被侯夫人嬌養得,心智居然還和孩童一樣。
他什麼都不懂,空會讀書。
連自殺,都天真地覺得那是他自己的事,只要將人支開,便不會連累旁人。
小侯爺人如其名,梁晏純。
至純,也至蠢。
但好在,他不壞。
臨死前,還願意給我一個金錠子,準我回母親那兒過生辰。
只是,小侯爺這樣盼着我死,怎麼放火的時候又沒拉我陪葬?
上一世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現在,我想問個明白。

-3-
「小侯爺,春絮做了什麼,讓您這樣恨我?」
我踱步走到書桌前,拿起了小侯爺桌上的那一方硯。
上一世,小侯爺從不讓我靠近他書桌半步,也不讓我收拾。
他說,讀書的物件金貴,ţūₜ不是我這樣身份的人可以碰的,會平白玷污了他的東西。
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怕我發現了他的祕密。
如今我們重生到了五年前,這塊硯的底部光滑如新。
沒被刻上任何字跡。
我細細摩挲着這塊價值千金的紫金石硯,聽聞這做硯的石極硬,普通刀劍劃過都很難留下痕跡。
上一世那樣重的刻印,想來是小侯爺經年累月,將「春絮去死」這四個字,刻了成千上萬次。
聽聞我的問話,小侯爺陡然紅了眼。
他咬牙切齒瞪向我:
「我爲什麼不恨你?」
「你和個冤魂厲鬼一樣纏着我,時時刻刻盯着我的一舉一動。」
「每日寅時三刻,你就催命一般叫我起牀,我賴一會兒,你就朝母親告狀。」
「從早到晚,你都舉着那薄荷香薰我。習字三炷香,讀策論五炷香,寫文章七炷香……我每天做什麼,做多久,什麼時候做,你都要管!」
「我每天寫了幾個字,走了幾次神,先生批評了我幾次……你都事無鉅細要稟報。你就是母親安在我身邊的一雙眼!」
「我多少次和你討饒,求你在母親看不見的時候放我歇一口氣,求你在母親來時悄悄提醒我一二,求你朝母親彙報時撒撒謊。」
「可你只會跪下磕頭,說不敢。」
「你不懂我有多窒息?我時時刻刻活在你的監視之下,我快被你逼瘋了!」
這一回,輪到我茫然地看向他。
貴命和賤命,當真不一樣。
小侯爺說我不懂。
我的確不懂。
他這樣金尊玉貴的公子哥,縱使被人盯着,怎麼會被逼瘋呢?
他每日要做的事,也不過是讀書習字。
這是多輕鬆的事啊!
他不用在春日,一頭扎進遍地野蛇的竹林挖筍,只爲做一道主子愛喫的嫩筍炒肉。
他不用在夏日,烈日最毒的午後站在驕陽下用竹竿粘蟬,只爲主子午睡時能得清淨。
他不用在秋日,仔仔細細照看那一盆盆名貴菊花,通宵採菊製茶,只爲不耽誤白天的服侍,還能做出主子愛飲花茶來。
他不用在冬日,用冰涼的井水,一遍一遍小心浣洗着主子那些比她命還貴的綾羅綢緞。
……
而這些,都是我的活計。
我莫名想到街頭說書先生口中的一個詞——
「矯情」。
小侯爺當真矯情。
主子自以爲的苦難,落在奴才眼裏,卻是恩賜。
若是我能讀書識字,我能科舉做官,我不知我該多高興。
便是日夜苦讀,付出比小侯爺從前多千百倍的辛苦,我也是樂意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到這,我面上的笑不免漏出幾分鄙夷來:
「我是不懂您,明明苦讀了這麼多年,會元都考上了,卻一把火燒了所有的辛苦。」
「我也不懂,您該恨的,明明是侯夫人才是。我不過是一個身家性命都被捏在主子手裏的家生奴,我只能聽命辦事。」
「您爲什麼不敢恨侯夫人?」
「爲什麼不敢寫——母親去死?」
我挑眉直視着面前這個男人。
如今他不是小侯爺,只是懦弱的梁晏純。
他抿着嘴,惶恐着低頭,逃過我的目光。

-4-
其實不用梁晏純說,我也明白。
他被儒家的忠孝禮儀醃入味了,他怕極了母親。
哪怕母親的控制,叫他窒息,他也不敢怨恨。
怨恨,就是不孝。
我,則成了他轉移怨恨的工具。
可是所謂的轉移怨恨,也還是自欺欺人,他最終被逼瘋了。
考上會元后,試圖通過自焚,報復母親,讓母親後悔認錯。
他妄想着,侯夫人會痛哭流涕地承認,自己這些年逼他太緊是錯了。
真是幼稚,又可悲。
我毫不留情的剖析,讓梁晏純無從辯駁,他就是這麼想的。
我嘆息一聲:
「用自己的命,換母親的後悔,值得嗎?」
「更何況,在你死後,她沒有後悔。」
「侯夫人絲毫不覺得自己錯了,她認定是我使了什麼手段蠱惑了你。」
「她還幻想着,若你沒死,你說不準就能做狀元了,日後登閣拜相,該有多好的前程……」
一道碎瓷聲,打斷了我的話。
梁晏純驚恐地後退,搖着頭:
「我不要科舉,我不要考狀元!」
「我不要每天無休無止地讀策論寫文章了!」
「我不要!我不要重來一次了!」
「火摺子!火摺子!」
他像瘋了般又開始尋死覓活。
「小侯爺儘管再自殺一次,反正一整個澹雲齋都會給你陪葬,十幾條人命,您願意背嗎?」
「即使您願意,又焉知不會再一次重生?」
梁晏純停下了翻箱倒櫃的動作,看向我目光中全是絕望:
「我難道連死都不行?」
「就只能做一輩子被人擺佈的傀儡嗎!」
我沒有理會他的聲嘶力竭,而是平靜地開始說起了自己那些彷彿風馬牛不相及的過去:
「小侯爺,在來您這伺候前,我哥哥差些把我典給了外院的李馬伕做婆娘。」
「您一心只讀聖賢書,定然不知道李馬伕是什麼貨色。他典買來了三個婆娘,都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就將那幾個女人全打死了。」
「我哥哥入賭坊欠了十五兩,他就想將我也典給李馬伕,做那第四個冤死鬼。」
「我一頭勸着母親,讓她與李馬伕談價,要價高一些,以此拖住時間。另一頭,我摸準了侯夫人每月去城角寺爲您祈福的時辰,提早弄壞了馬凳,又適時伏地讓侯夫人踩着我上馬車。」
「她看見了我的乖順和周到,這纔將我調到了她院裏,後來也纔有了來您身邊伺候的機會。」
「您高中的那天,侯夫人許了我姨娘的身份,我回到母親房中,她將我當成半個主子敬着。從前半句軟話都沒對我說過的人,居然開始討好我,巴巴地做了長壽麪,雙手端給我。」
「還有我那個對我動輒打罵,險些將我當物Ŧŭₔ件般典出去的哥哥,我讓他站着,他便不敢坐着,我罵他是個混賬廢物,他還得賠笑應是。」
梁晏純的目光漸漸平靜。
我知道,他聽懂了。
我微笑朝他走近一些,帶着些蠱惑的低聲道:
「所以啊,人能夠逃離控制的方法,只有一個。」
「那就是朝上爬,爬到比控制主宰你的人更高的地方,擁有比他們更大的權利。」
「您想想,您若功名在身,成了名正言順的侯爺,那萬事不是您自己說了算嗎?」
「至於侯夫人,她不過是一個後宅女子,錦衣玉食地養着,表面上的孝道過得去就是了。」
「實在是不必如此想不開,白白賠上一輩子。」
「小侯爺,要不要重來一次,考上狀元,嘗試嘗試權力的滋味?感受感受自在?」
「春絮,會幫您的。」
「只要……您得償所願後,能答應春絮一個要求。」
「您放心,我的要求絕不過分。」
我朝梁晏純伸出了手。
他猶豫很久。
最終,還是用力攥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攥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好。」

-5-
梁晏純其實是很乖的一個人。
早被打壓成聽話軟弱的性子。
不管前兩日夜裏,如何瘋了一般要再死一次。
可重新面對侯夫人給他制定的嚴苛的學習計劃,他還是完成得很好。
天生就是讀書的命。ṱū₂
上午完成了先生的授課,下午時分,就只剩下了我盯他。
我一改上一世的嚴苛。
在梁晏純火速完成功課後,偷偷拉開了我在他桌下做的夾層。
夾層裏擺着一小小的棋盤,我們就這麼一站一坐地對弈起來。
我棋藝很差,連基礎規則都是梁晏純教的。
可他還是玩得不亦樂乎。
我看他眉眼彎彎,如得了蜜的小孩一樣,就知道我如今的選擇——對了。
其實,在重生的第一刻,我就在盤算着破局。
可是算來算去,我還是隻能走上一世的老路。
我是侯府的家生奴,沒主子特許,我這輩子都脫不了奴籍,也離不開侯府。
而若從澹雲齋裏出去,我那虎狼似的哥哥和爹孃,會立刻將我典賣了去。
我只能靠着小侯爺這棵大樹,他好了,我才能好。
而且,小侯爺實在是個好拿捏的好主子。
我願給他鬆口氣,陪他玩一玩,他就開心得不得了。
「春絮春絮,到你了!」
「方纔說了,你若在我手下撐不住二十回合,你就得出去捉蟈蟈給我玩!」
梁晏純的話將我思緒拉回。
我剛低頭看棋盤,忽的覺着背後一股涼意。
我不動聲色轉身去添茶,微微一抬眼便看見竹林中影影綽綽有人影走來。
「快收起來!侯夫人來了!」
我低聲提醒,連忙將棋盤推了進去。
隨後,梁晏純提筆習字。
而我舉着薄荷香,打着扇,一副盡心伺候的模樣。
周遭一片寂靜,只有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輕響。
剛剛我添好的茶水平靜如鏡,折射出窗外侯夫人的臉,帶着審視的目光。
我不敢回頭。
梁晏純也屏息,寫字的手居然有些顫抖。
死一般的寂靜中,我手中的薄荷香燃盡。
我開口道:
「小侯爺,今日的習字到時辰了,該讀策論了。」
侯夫人就是在這時從身後走了出來。
她拿起小侯爺方纔寫的字,細細端詳,皺起了眉:
「晏純,你的心不靜。」
梁晏純立刻瑟縮了一下,連忙辯解:
「對不起母親,許是……許是今日有些熱,所以才,才……」
他話未說完,侯夫人利刃般的眼神就掃在了我身上。
我連忙跪地請罪:
「是奴婢的疏忽,不記得給小侯爺取冰,請夫人責罰。」
侯夫人未曾給我多餘的一個眼神,只是瞥了一眼秦嬤嬤。
秦嬤嬤咳嗽一聲,我便會意跟出去。
爲着這點錯,今日免不了又是一頓責打。
兩指寬的竹片打在小腿,生疼,卻絕不會耽誤做活伺候。
上一世這樣的打,我捱過不少,本該麻木了。
可如今,隨着秦嬤嬤的責打,我心中的思緒忽得亂了起來。
我腦中開始想起茶水中侯夫人的倒影,後怕在心底蔓延。
我第一次對梁晏純怕侯夫人,有了些許理解。
爲着梁晏純讀書,他的澹雲齋,建在竹林之中,書房四面是窗,不可以有半點遮掩。
爲的就是方便侯夫人隨時探看。
不知何時,就有一雙眼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靜靜盯着。
如躲在暗處狩獵的豹般,只待你露出些許的懈怠,便以雷霆之勢衝出來咬住你的脖頸——!
這如何能不叫人害怕?
不過我雖共情,
但不多。
畢竟我帶着梁晏純玩鬧,侯夫人若是發現了,最多申斥他幾句,
可我,八成是連命都會丟。
十下竹板,很快打完。
我沒有歇息的時間,即刻又回了書房伺候。
梁晏純在侯夫人的監視下讀着策論。
「大聲些,將脊背挺直。」
「方纔那篇策論已讀過三遍了,背與我聽聽。」
「叫你背,不能只會背,說說你的見解。」
……
如此折騰到了用晚膳的時分,才停下。
可梁晏純的噩夢還未停歇。
他被侯夫人逼着喝了三碗補腦的天麻枸杞魚頭湯。
喝到反胃時,居然還得附和着侯夫人的訓話。
侯夫人說:
「別怪我逼你,這湯對身子大有好處,你如今不愛喝是沒喝慣,既如此,多喝兩碗便慣了。」
梁晏純低頭應:
「母親爲我好,我知道。」
侯夫人說:
「食不欲急,急則損脾。你喫這麼快做什麼?喫飯與讀書一樣,貪多貪快,便不能全然吸收。從喫飯就能看出,你平日裏讀書必然也是這副德行,要改,知道嗎?」
梁晏純點頭:
「兒子受教。」
侯夫人又道:
「這桌上所有的菜,不論喜與不喜,都必須喫上三口,就如同你讀書,方方面面的學識都得顧及到。」
梁晏純木然夾了一塊他厭惡的魚:
「一切聽母親的。」
一餐飯,喫得是壓抑非常。
從前,我聽命效忠於侯夫人。
自是站在她的立場,覺着她一切都是爲了小侯爺着想,我只要聽吩咐做事,日後侯夫人定是會許我好處。
所以,我從未在意過樑晏純的溫良順從之下,是日漸瘋魔病態的心。
可現今,我換了效忠的主子,心態與身份的轉變讓我難以剋制地心疼起了梁晏純,再也不覺他矯情了。
他的確是錦衣玉食,可這些也成了桎梏他的枷鎖。
餐後,侯夫人又陪讀到亥時才離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澹雲齋的一瞬,梁晏純跌坐在椅上,長舒一口氣。
他的面色看起來如常,可嘴脣早已有些發白。
我將早已備好的茶水端給他。
他卻按住了我的手:
「不急。」
「今日是我亂說話,連累了你捱打。」
「這個藥你拿去,仔細將淤青揉開,不出兩日便也好了。」
一盒精緻的藥膏放在了我手心。
我識得,這是貴人才能用得起的萬靈膏,小小一盒便要二十兩銀子。
想當初,我哥哥將我典出去的時候,開價才十五兩。
這膏藥,比我這條命都貴。
我微微有些紅了眼。
見我如此,梁晏純居然面露愧色:
「春絮你別哭,我保證,以後我定然多加註意,不叫你再受罰了。」
梁晏純如今十六歲的身子裏,裝着二十一歲的靈魂,可他還是幼稚純淨得如孩童一般。
一雙墨玉似的眼裏,滿是澄澈。
我瞧了,不由得內疚幾分。
原本我對他全然只有利用之意,
當然,也還含着上一世他莫名其妙自焚從而連累了我的怨恨,
可交心後的相處,我倒對幫他生出了幾分真心了。

-6-
母親來時,我正在屋裏上藥。
用過了兩日的萬靈膏,我小腿的淤青已經快消了。
她一見桌上的藥膏,眼睛忽的就亮了起來:
「春絮,你果真是得寵了,這樣貴的藥小侯爺居然也捨得給你用!」
她捧着藥,滿心滿眼都是貪婪,連問一句我的傷勢都懶得。
直道:
「這是好東西!你哥哥前日又叫賭坊那羣腌臢貨給打了,我拿回去給你哥哥用。」
我微笑着將藥取了回來:
「我哪有這樣大的本事得寵?小侯爺只是怕我有傷伺候不周,因此允我用這藥。」
「傷好後,這藥自然是要還回去的,母親別肖想了。」
她眉毛一豎,張口要罵,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轉而換了一副討好的表情和口吻:
「春絮啊,你瞧你如今算是半隻腳踏上枝頭了,可得幫襯幫襯家裏呀。」
「你爹老了,又斷了條腿,做不了活,你哥哥又只是個養馬的馬伕,沒得油水,我也是個做粗使的,你弟弟還小,一家子就只有你有出息。」
「春絮,你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將我們調到這澹雲齋來?」
聞言,我止不住諷笑。
同樣的話,上一世母親也找我說過。
那時我毫不猶豫拒了她。
我這一家子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若強行幫襯,只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我們家從祖爺爺輩就在侯府做活,像這樣的家生奴,一般都是極得主家信任的,最差也能混個小管事。
可偏偏一家子好喫懶做,又蠢又貪,才淪落在外院馬廄做粗使,父母和哥哥的月例加起來都沒二兩銀子。
如今他們瞧着我在小侯爺身邊做貼身丫鬟,一月便是三兩銀子,更別說衣料喫食的水平都要高上不少,還時不時有些主子的賞賜,
他們焉能不眼熱?
上一世,我沒給他們沾光的機會,母親臨死前還記恨着我。
現今,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們想要攀龍附鳳的機會,那我便給。
我既重生,帶着上一世的記憶,便要好好利用。
我記着,上一世,梁晏純十七歲生辰那年,侯府好像出了什麼變故。
也就是那時,侯夫人性情大變,對梁晏純的逼迫更甚。
而梁晏純十八歲第一次會試失利,侯夫人甚至瘋魔到自殘,放了一大碗血,逼梁晏純喝下,要他發誓,下回一定進士及第。
我要弄明白,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否則,難保梁晏純這個單純脆弱的小侯爺,不會又一次被他母親逼瘋。
因此,我需要有個人安插在侯夫人身邊,時時探聽消息。
母親,不就是一個好人選嗎?
我笑着:
「娘與女兒倒是心有靈犀了。」
「我如今在小侯爺身邊做事,萬事爲小侯爺着想,正愁沒有人幫我得寵呢。」
「只是,與其將你們調來澹雲齋,娘不如去侯夫人院裏,豈不是更體面?」
「而且,若娘在侯夫人面前得臉,屆時也能在她面前吹吹風,早日讓小侯爺收了我,豈不是好?」
母親眼睛一轉,舔舔嘴脣:
「是好,是好!到時你成姨娘,我便是半個主子娘了,再在夫人面前混個體面的管事婆子當,那咱家的好日子不是來了?」
母親暢想得很好,但她心中還是打鼓:
「只是,我如何去得夫人院裏?」
我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附耳過來。
「我會繡好醒神的香囊,掛在小侯爺身上,屆時再在書房擺弄好提神醒腦的花草。侯夫人心繫小侯爺的一切,必然會過問,到時我便說是母親教我用花草功效伺候主子,母親對各類花卉香囊的研究遠在我之上。」
「侯夫人苦於失眠許久,定會招母親前去問話。屆時,在侯夫人面前,您大展身手,將幾盆安神的花草依着我教您的風水擺好,再獻上一枚我制的香囊。只要侯夫人安睡一覺,這事想來也差不離了。」
母親越聽,眼眸越亮,連連叫好。
在來小侯爺這兒前,我是先在侯夫人院裏伺候了兩年。
這些小計謀,本是那時候我想着要爲自己在夫人面前,博一個高等女使的地位用的。
不想上一世沒用上,如今倒是便宜了母親。
她依着我的話去做,果然調進了侯夫人院裏侍弄花草,比從前輕鬆許多。
可她還是不知足,念着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又一次尋到我房中來:
「春絮,你是有本事的孩子,幫了娘,也順道幫幫你哥哥吧。」
我早有準備,笑道:
「小侯爺平日裏讀書辛苦,哥哥最會玩了,若能Ŧũ⁴從外頭弄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兒,讓小侯爺讀書之餘鬆快鬆開,他定是會念着我的好,多多賞賜,屆時我將賞賜分哥哥一半。」
果然,話一出口,母親拍着大腿:
「這簡單!我回去就同你哥哥說!」
自那天以後,哥哥便從外頭開始採買些新奇的小東西,九連環、七巧板、彩塑泥偶……
但最重要的,還有一樣,民間小報。
那是民間私下刊印的,傳播未經官方審查的消息,內容多見於宮廷祕聞、各地新聞、乃至於官員動態。
每每取這些玩意時,我還會多從哥哥那兒打探打探京中消息。
他這個人,旁的本事沒有,但結交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的本事算是一等一的。
我給了他銀錢,叫他打點好關係,終有一天我想派的上用場。

-7-
哥哥從外頭帶來的新奇小玩意,梁晏純玩了兩次便都膩了。
他本質就不是貪玩的性子,只是被壓抑得太狠了,所以展現出了極大的玩心。
可那些玩物到手,他玩過後,也覺得不過爾爾。
反而是哥哥帶來的民間小報,叫梁晏純興趣極大。
哪裏發水患,哪裏又有蝗災,當地的百姓和官府如何應對?
哪個官僚強搶民女,家人卻求告無門,司法方面有何漏洞?
……
這些東西,比他日日研習的四書五經,還有懸浮的名家策論,要有意思得多。
梁晏純快沉迷我給他的民間小報了。
見狀,我後脖頸發涼:
「小侯爺,雖說今日夫人回孃家參加筵席,晚上纔回來,您想鬆快些也是應該的。」
「可等夫人回來,不論多晚,她必定也是要查問您今日功課的,您還是先應付了這些吧。」
我上前奪了他的小報。
梁晏純難得露出了不耐的神色:
「日日習字,日日抄策論,那些玩意我上一世早背的滾瓜爛熟了,還有何必要做這許多的無用功!」
梁晏純耍起了脾氣。
他這樣倒是比上一世帶着溫潤面具的模樣,要生動許多。
我沒理會,只是低頭做着自己的活計——剝筍。
抱怨着抱怨着,梁晏純的目光突然有些不懷好意地看向我:
「春絮,你陪了我這樣久,想來寫字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
梁晏純藏不住事,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
卻想逗逗他:
「奴婢不會。」
梁晏純俯身朝我靠近了些,挑挑眉:
「瞎說!我分明見你平日裏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學我寫字。」
「想學寫字,我親自教你,如何?」
「只要……你幫我把這些個策論抄了!」
我搖搖頭:
「不學,侯夫人說了,今日要給您做鮮筍炒肉,我的筍還有一籮筐沒剝呢。」
梁晏純急了,把我摁在了書桌上,不由分說地將筆塞進了我手裏:
「你只管寫,那筍我替你剝!」
我輕笑一聲,活計總算撇出去了。
也不再矯情,認真握起了筆。
這是我第一次握筆,可是我看了千百遍,練習了千百遍,也幻想了千百遍,
一下筆,便如有神通般,寫出的字與梁晏純的居然有四五分相像。
見狀,梁晏純的眼睛也亮了起來:
「你果然是個有天資的!」
他興致勃勃握起了我的手,教我如何行筆,如何用力,如何藏鋒。
不過三炷香時間,我的字與梁晏純的就有了七八分像了。
他嘖嘖驚歎於我的悟性:
「春絮,你若是男子,說不準真能科考,有些許成就。」
我若爲男子……
這話在心底默唸一遍,我就即刻搖了頭,
用不着成爲男子,我是女子也一定會有一番天地的。
世人皆說女子不能讀書習字,可現今我做起來並不比旁人差。
我只是缺個機會。
世道不給我機會,我便自己謀機會。
我看着梁晏純那頭邊讀着小報,邊笨拙地剝筍,
心底輕笑——
讀書習字的機會,小侯爺這不就給了我嗎?
也不枉費我前些日子在他面前惺惺作態,隨時隨地沾了茶水練字。
梁晏純全然沉浸其中了,我卻不敢真放鬆,瞧着時辰差不多了,喚他將小報收起。
果然,時間掐得準。
在我們將將回到日常狀態沒多久,平靜的茶水,又一次倒映出了侯夫人的臉。
她又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立在窗外審視着。
我和梁晏純只是佯裝不知。
平日裏,侯夫人看片刻,抓不住錯漏也就罷了。
可今日,不知爲何,她在窗外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像是非要找到錯不可。
終於,梁晏純堅持不住,撂了筆:
「春絮,今日功課全完成了,歇了吧?」
我福身應是。
準備收拾書桌的手還未伸出去,侯夫人的聲音從身後窗子傳來:
「功課做完了,就不知多溫習溫習?」
她的聲音比往常更冰涼駭人。
踱步進來後,又將梁晏純今日所有的策論和字帖全都拿來細細查看。
幾乎是雞蛋裏挑骨頭般,將他的功課批得一無是處。
最後,侯夫人下令:
「從今日起,你晚上休息的時間再少一個時辰。」
「還有一年多便要會試了,該竭盡全力纔是。」
話音落,我對上樑晏純的眼,
他目不聚焦,險些要被絕望淹沒了。

-8-
侯夫人很是不對勁。
她赴宴回來,對着梁晏純一副喫了火藥的模樣,定然是宴席發生了什麼。
第二日一早,我便偷偷尋了母親,讓她打探打探。
侯夫人身邊的丫鬟婆子嘴都嚴實,母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她來到我房中,一副神神祕祕地模樣:
「我全都打聽來了!可有個大祕密咧!」
「這侯夫人孃家不是華國公府嗎,可她不是華國公的親女兒!」
母親這一開口,連我都嚇了一跳。
主家的這等密辛,饒是我上輩子在小侯爺身邊伺候了五年都沒聽聞過。
「這還是我從一個早離了華國公府的老嬤嬤口中套來的。」
「當年,國公爺髮妻爲生女難產而亡,產房亂作一團,府內的接生婆爲了叫自己孫女享福,將嬰孩掉包了。」
「等國公府發覺,兩個女孩已經長到了十歲,再過幾年,都快到議親的年紀了。」
「國公爺將真女兒認回來了,可又不願浪費了自己這些年認真教養的假女兒,乾脆把那個假的也將錯就錯認作女兒,從國公府出嫁。」
「咱們這位侯夫人,就是那個假的!」
「自從她鳩佔鵲巢的身份被識破,她在國公府就不受待見了,哪怕是下人僕役也能暗地裏踩上她兩腳。」
「前些日子,回孃家喫席,估計又是受了擠兌,這纔回來找小侯爺撒氣。」
我微張着嘴,怔怔聽母親說完了這些高門祕事。
之後,又找哥哥出去打聽了一番。
結合着這些日子我刻意留意着侯夫人與梁晏純說話,總算是勉強摸清了緣由。
原來,在我們這些侯府的家生奴眼中,侯爺和侯夫人,就已經是高不可攀的貴人了。
可是,在真正的高門世家面前,我們這個易安侯府是個破落戶。
易安一脈,祖上本是異姓王爵,顯赫一時。
但壞在子孫不茂,資質平庸,加之降等襲爵制,代代降爵,到了侯爺這一代,已經連降兩級了。
如今的梁晏純,大夥兒雖尊稱他一句「小侯爺」,可若沒功名政績申請「停降」,等侯爺過世,他能承襲的只是伯爵。
自小被華國公府養得心高氣傲的侯夫人,如何肯看自己步步落魄下去?
她被華國公府像丟垃圾般,拿去填了與易安一脈早年還未落魄時定下的婚約,嫁了這個平庸無用,喜歡處處尋花問柳的夫君。
夫君不可靠,她便將逆天改命的心思,全壓在了兒子身上。
她要將她的兒子,教養成人人豔羨的狀元。
她要所有高門世家的人,都高看一眼她這個狀元母親。
她要朝看不上她的華國公府所有人證明,她優秀,她配做華國公的女兒。
侯夫人的野心,終究是逼瘋了梁晏純。
……
我弄明白了,這些年侯夫人爲何對梁晏純逼迫甚嚴,
可我還沒搞明白,上一世侯夫人怎麼就在梁晏純十七歲生辰之後,突然性情大變。
肯定不只是受了華國公府的氣這樣簡單,畢竟這些氣她早受過了二十多年,
一定還有旁的什麼原因……
我這頭想得出神,
梁晏純那頭已經完成了今日的功課。
他忐忑地等侯夫人檢查。
片刻後,侯夫人滿意點頭,破天荒地開口:
「晏純,還有一月便是你十七歲的生辰了,往年這個時候,你父親都會回來的。」
「今年,等他回來,咱們一家子去踏秋吧?」
「聽聞京郊宏興莊的楓葉開得極好,莊子的嫩羊肉也是一絕,京中許多王公子弟都去過,坐在楓樹下飲酒喫肉,也算是一樁妙事,如何?」
侯夫人微笑說着,此刻難得有了些慈母的模樣。
她對梁晏純向來嚴苛,從不許他鬆快玩樂。
但除了有個情況例外,那便是梁晏純的生辰。
在他生辰這天,侯夫人還是會爲他安排操持。
而向來不着家的侯爺也會回府,儘可能地給梁晏純營造一個一家和樂的景象。
上一世的梁晏純聽見這話,欣喜異常。
可現今,他卻彎腰拱手:
「母親不必費心,兒子還有一年就會試了,不宜浪費時間,今年生辰便不過了吧。」
聞言,侯夫人皺眉不悅:
「你的生辰,便也是母親的受難日。」
「我多年前拼着半條命將你生下,現今又費心費力替你操持,你說不過生辰便不過?你這是不孝!」
碩大的一頂帽子壓在梁晏純頭上,幾乎叫他承受不住。
梁晏純抿脣,將腰彎得更深:
「兒子不敢,一切聽母親安排。」
侯夫人被梁晏純這麼一鬧,方纔慈母的些許影子也沒了。
又大肆指責了梁晏純許久,才憤然離去。
看着侯夫人的背影,我嘆息一聲。
我明白梁晏純爲何不想過生辰。
上一世,這段時間,於他而言,實在不算好過。
原本梁晏純是很喜歡過生辰的,畢竟是一年到頭難得的放鬆。
爲了那次十七歲的生辰,他早早把功課壓在前頭做完,每天硬生生又少睡了一個時辰。
可臨近出發去宏興莊時,侯夫人以他玩心太重,敷衍功課爲由,不許他去了。
哪怕梁晏純認罰,願意回來後加倍補習。
可侯夫人還是斥責他。
當日之言,如利刃一般,幾乎貫穿了十七歲的梁晏純最後一絲純真。
侯夫人說:
「原本我就沒打算給你大操大辦生辰,說要去宏興莊,也不過是測試你是否將心放在了科考上。」
「如今看來,你沒有通過測驗。」
「至於你父親,我也修書一封,叫他不必回來了,這樣沒出息的兒子,想來他也是不願見的。」
從那以後,梁晏純再也沒過過生辰。
也再也沒有見過他父親。
……
父親?
侯爺?
我腦中似乎有什麼關節突然被打開了。
立刻,我轉身去了外院找哥哥,要他幫我探聽侯爺近來是否回京,安置在何處。
早幾月,哥哥將京中的乞丐力工、走街串巷的小販、遊手好閒的地痞流氓全打點好了。
現今我一提,他跑出去打探,幾經輾轉還真找到了線索。
我揣着消息回到澹雲齋,看着梁晏純那張不諳世事的臉,糾結猶豫着。
「怎麼了,春絮?你臉色不好,是出什麼事了?」
梁晏純一臉關切。
我嘆息一聲,心道,他總該長大的。
於是將消息告知:
「我這些日子總覺得事有蹊蹺,叫哥哥去探消息,得知侯爺已經回京了。」
「只是染病了,所以纔在京郊的莊子養着,未能回府。」
這消息驚得梁晏純抖了抖:
「所以上一世是因爲這個,母親才爽約了我的生辰?母親爲何不直接同我說?我又不是那狼心狗肺的,父親染病了還鬧着要過生辰。」
我抿抿嘴,有些難以啓齒:
「侯夫人許是怕這消息影響了你科考,畢竟侯爺這病得的不光彩,是……花柳病。」
梁晏純瞳孔緊縮,滿臉不可置信。
易安侯風流之名遠揚,這些年遊山玩水,喝酒狎妓,幾乎每個州郡有名的青樓樂館都留下了他的詞句。
萬花叢中過,怎麼可能片葉不沾身?
花柳病一沾染上,便是藥石無醫,壽數極速縮短。
侯爺若是在梁晏純科考前去世,易安侯府的爵位就得再降一級,變爲易安伯府。
彼時,就算梁晏純再考上了功名,「復爵」的難度,遠比「停降」大多了,那需得有名垂千古的功績。
侯夫人不敢賭。
所以才瞞下消息,拼了命地要逼梁晏純一次中榜,以此確保在他父親去世前,保住侯爵的爵位。
可是上一世的梁晏純心智軟弱,被侯夫人這麼一逼,他十八歲的第一次會試落榜了。
於是侯夫人變本加厲,又割肉放血……
侯夫人對梁晏純的逼迫,是步步加強,逐漸瘋狂的。
這背後的推手,應該就是侯爺命不久矣。
「我要去瞧瞧父親。」
梁晏純突然騰地站起身,就往外衝。
我費力將他攔下:
「你別急,上一世,直到你二十一歲高中會元,都沒傳來侯爺的死訊,想來如今他狀況還好,咱們徐徐圖之。」
「你若是突然跑出去,侯夫人知道了,可得多派人盯着你了,往後若再想做什麼便難了。」
「小侯爺,您如今要做的,便是鉚足勁在一年後的會試中榜,到時自有機會和侯爺相見。」
我好言好語勸慰着,總算安撫住了梁晏純。

-9-
得知了這許多上一世被瞞得嚴嚴實實的祕事,
梁晏純面對侯夫人的逼迫,居然沒有先前的反感和叛逆。
他好像兀然就長大了。
懂了母親的不得已和焦慮,
也懂了他要肩負的家族責任,
但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找到了自己科舉做官的意義。
我每月託哥哥從外頭帶來的民間小報中,寫滿了民間疾苦、朝堂紛爭。
這些,是上一世梁晏純從未見識過的。
他一直是被侯夫人嬌養着,懸浮於世。
他以爲,世間最苦的事,莫過於如他那般,沒有自由,被人監視。
可後來,爲了逃開功課喘口氣,他願意同我交換,他做我的活計,換我替他抄策論習字。
這樣交換了許久,他才知道,
原來剝筍會將指甲劈爛,原來冬日浣衣井水能將手冰出凍瘡,原來製作他愛喝的菊花茶有這樣多繁瑣的步驟……
可是,民間小報中所描繪的底層勞苦百姓過的日子,比我還要苦上千倍萬倍。
畢竟,他們過的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生活。
看多了,讀多了,梁晏純這個至純至善之人,終於決定——
以聖賢心爲舟楫,渡蒼生於水火。
這個想法,看似天真又理想主義。
可偏是符合梁晏純的心性。
梁晏純終於蛻變,不再是上一世那個被母親逼着朝前走的少年了。
而我,也在這一年,利用着梁晏純偶爾想偷懶的時間,在替他抄寫策論時,爭分奪秒地學着這些東西。
從前,我只是在馬廄長大的小丫鬟,後來想法子去了侯夫人院裏,又來了澹雲齋,
看似步步高昇,可還是圍着侯府打轉,眼界僅限於此。
上一世,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做小侯爺的姨娘,做這侯府的半個主子。
但識字讀書看報這段時日,我耳濡目染,不禁將視野放的更高,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地放眼到了朝堂之上。
如今,皇帝年邁,兩位皇子奪太子之位。
一位是庶長子立王,背靠繼皇后,年三十正當壯年,富有才幹,頗得人望。
另一位是先皇后的嫡幼子,天資聰穎,年僅五歲便驚才絕豔,身後還有他嫡親姐姐大公主和外公鎮國將軍的支持。
兩方爭得有來有回,僵持了一年,還未分勝負。
我從上一世重生而來,知道他們如此僵持局勢,還得持續好多年。
畢竟,我和梁晏純死的時候,太子之位還未落定。
我私心裏,是希望大公主扶持幼弟上位的。
在小報中,我瞧見了她的政績。
大公主在京中開辦女學,允許世家小姐聚集於此讀書論政,又從中選出佼佼者招入麾下,參政議政。
小皇子年幼,他若上位,免不得倚靠姐姐輔國。
以我朝這位大公主的才幹,焉知她不會是第二個武皇?
人人都道女子參政是「牝雞司晨」,武皇是禍亂朝綱的「妖后禍水」。
可是,她們只是將千年來隸屬於男人讀書參政的權利,分給女人,何錯之有?
哪怕爲着這光明正大讀書的理由,我也要盡己所能,幫大公主一把。
上一世,我和梁晏純死的時候,正是太子之爭的關鍵之期。
彼時,梁晏純剛中會元,他又是三朝元老華國公的外孫,成了京中矚目的英才。
兩方皇子勢力都想將其招致麾下。
可華國公年事已高,家中子侄都平庸,只剩他一人勉力支撐着偌大的國公府。
好不容易出了梁晏純這麼個前途有望的外孫,他不願放外孫出去爭權奪利,急急將梁晏純與自己嫡親孫女定下了婚約,要將他綁在華國公府。
而侯夫人也是樂意,這在她看來,是父親終於認可了自己,自己在華國公府總算是有了立錐之地。
華國公明哲保身,帶着家族在黨爭中神隱。
他這個三朝元老的老貴族不下場,連帶着大半貴族都保持觀望態度,也就致使這場太子之爭打成了持久的拉鋸戰。
若我將梁晏純這個決定因素推到大公主那邊,是否天平就會被打破?
讀書看報這段時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莊子》言:「颶風起於萍末」。
同樣的,我看似只是一個落魄侯府的小丫鬟,
可我這一小小石子,投入太子之爭,未必不能激起千層浪。
梁晏純會試當天,侯夫人整裝待發,帶着半個侯府的人,浩浩蕩蕩送他去貢院。
我亦在其列。
貢院門口,侯夫人還在給梁晏純施壓,說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之類的話。
梁晏純都低頭應是。
臨進考場前,他兀然回首,就這麼站在暖冬的陽光下輕輕一笑,眼中是志在必得。
所有人都以爲,這個笑是衝着侯夫人,
可我站在侯夫人身後卻看出了,他這笑是衝我。
冬日的陽光,彌足珍貴,
可卻遠不及此刻少年眼中的光芒閃耀。
那樣亮眼又澄澈的光芒,險些將我早已下定的決心,晃得動搖起來。
我不禁想起了過去這一年和梁晏純的朝夕相處,他純淨自然得如一塊未被雕琢過的玉,毫無雜質又溫潤澄澈。
自從他慢慢懂了民間疾苦後,又多了幾分堅毅,彷彿越發耀眼了。
我這樣從小在泥濘裏打滾長大的人,總是嚮往美好的人和事,很難不被梁晏純吸引。
說在這朝夕相處間,我從未對他動過心,是假話。
我真的,要將自己動心之人,推給旁人嗎?
因着這一分動搖,在侯夫人帶着全侯府上下爲梁晏純祈福時,我出了差錯。
只是因爲我手抖,抖落了香灰,被侯夫人斥責衝撞神靈,是爲不吉。
當着滿院子奴僕的面,她命人將我摁在神像前責打。
又是那兩指寬的竹條,打在小腿,足足三十下,打得一雙腿淤青發黑。
也正是在這一下一下責打的疼痛中,我又重新穩住了自己的心。
梁晏純是天上月,是雲中鶴,是崑崙玉,
是永遠也不會屬於我的。
我若頭腦發昏留在他身邊,只能做個姨娘。
這個身份,可以是半個主子,也可以是半個奴才。
生死不由命,而由主家說了算。
這一年多,我讀了千百卷書,早已將心讀野了。
受制於人的奴僕生活,我不甘心過。
於是,我想着辦法,偷溜出侯府,走到了京中女學門口,
敲響了門。

-10-
杏榜放榜那日,不出所料,梁晏純又是高中會元。
一切,與上一世的走向一樣。
侯夫人歡喜瘋了,就要回孃家給梁晏純定親。
卻被梁晏純攔住。
他說,一切等殿試過後,真的取得了進士之名也不遲。
梁晏純如今不一樣了,是能給侯夫人帶來臉面和驕傲的寶貝疙瘩。
對他的話,侯夫人自然無有不依。
她也想,等兒子成了狀元再回孃家,豈不是更揚眉吐氣?
這婚事拖着拖着,便拖過了殿試,亦拖過了進士放榜。
梁晏純沒考上狀元。
他太過年輕,年僅十八,再天賦異稟也缺少了歷練經驗。
最終,梁晏純得了個一甲第三的探花之名。
爲着這事,侯夫人很是不滿。
但她也不敢再如從前般對梁晏純大呼小喝,只是淡淡道:
「晏純,你此番未能考取狀元之名,定然有平日偷懶,不聽我教導的緣故在。」
「不過,既已塵埃落定,多說也無用。」
「你起點不高,說明你天資不足,憑你自個兒在官場定然是寸步難行。早日與你表妹訂婚,她身後是一整個華國公府,藉着他們的力量,你才能早日站穩腳跟,明白嗎?」
哪怕重生以後,梁晏純也從未和侯夫人頂撞過。
因爲他自知沒有本錢。
可如今,他已有功名,說話也硬氣了起來。
他皺着眉,直言:
「兒子不需要倚靠婚事爲日後做官鋪路。」
「況且,我如今年紀還小,不必急着成家。」
說完,他沒給侯夫人反應的時間,就拂袖而去。
自從梁晏純功名落定,他整個人在侯府都不再畏縮了。
他開始表露出自己的脾氣。
可是,沒用。
侯夫人認定的親事,怎麼能叫梁晏純輕易逃過去?
況且,侯爺身子不好,隨時可能去了。
侯夫人怕梁晏純因此又要守三年孝,白白將這門好親事拖黃了。
這些日子,侯夫人拼了命的撮合,梁晏純就想着法避開。
但躲到了今年進士的曲江遊宴,他便是避不開了。
那是新科進士的榮耀慶典,也是京城貴族官場交流的盛會。
不少達官貴人,會藉此來物色女婿。
屆時宴會上,侯夫人定是會推着梁晏純與華國公府的小姐相看的,然後趁熱打鐵,定下婚來。
爲着這早已能遇見的未來,梁晏純愁緒滿懷,居然喝起了酒:
「春絮,不是說我考取了功名,便可以隨心所欲了嗎?」
「爲何我如今連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我不想娶什麼表妹!」
梁晏純酒量不好,一杯下肚便已微醺。
他皺着鼻子轉向我,語氣竟有些撒嬌:
「春絮,你當日承諾,說會幫我的。」
「現在到了你踐行承諾的時候了。」
兀然被梁晏純提起婚事,還有當日諾言,我有些心虛,撇開了眼。
何止是侯夫人想利用梁晏純的婚事?
就連我也早已下定了決心……
我含糊着:「這事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婢如何能幫您?」
「你能!」
梁晏純猛然握住了我的手:
「春絮,只要你一句話,說你願意等我,我便豁出去與母親țŭₜ抗衡。」
「屆時,我定會努力做官,博出政績來,到時便是母親也奈何不了我。」
「我會娶你爲妻,爲你爭得誥命。」
「只是,可能需要你等我個三年五載。」
「春絮,你願意嗎?」
這一番表白,來得突然。
可又有跡可循。
重生後,整整兩年的陪伴,相互鼓勵,無數次的談心……
我爲梁晏純心動,他又何嘗不是?
我倆一同重生而來,擁有着同一樁祕密,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同類,彼此的依靠。
如今,
梁晏純定定看向我,真摯的目光,險些叫我招架不住。
他方纔說……
不是姨娘?不是妾?
而是要娶我做妻?
梁晏純這段時日的硬氣,死活不願意娶華國公府的小姐,是爲了留着正妻的名分給我?
這怎麼可能?
我恍惚間被他這番驚世駭俗的話,驚得頭腦發暈,臉頰發燙。
明明未喝酒,卻如醉了般。
可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這不可能。
我扯出一抹笑問道:
「小侯爺說要娶我,總不能是瞎說一句,您想好了如何抗衡侯夫人?」
梁晏純眼中漏出迷惘之色,許久之後,他晃晃已經喝醉了的混沌的腦袋:
「我可以申請調離京城,帶你一起走,母親便管不着了。」
說完,他朝我癡癡笑着。
我嘆息一聲,這竟也算是法子?

-11-
新科進士的曲江遊宴開始,爲期三日。
皇帝身子不濟,只在宴席開始時草草說了兩句話,便離開了。
而剩下的這三日,便是兩方皇子勢力開始爭奪新鮮血液的角逐了。
或聯姻,或許權,或誘利……
長公主和立王相互較量,將曲江遊宴變成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可梁晏純卻渾然不覺其中的厲害,他像是真來宴席喫喝賞景般。
他自覺外派的想法行得通,打算等遊宴結束,便請旨外放,遠離奪嫡之事,去過世外桃源的生活。
這段日子,他也總是朝我確定心意,要我答允與他一起離開。
爲此,他還特意放了我的身契,銷了我的奴籍,以表誠心
只是,我始終沒有鬆口。
曲江遊宴的最後一日,按往常慣例,是未婚男女的相看日。
女子將寫有閨名的木槿花放於荷葉,順流而下。男子撈花後,在柳枝上同樣刻名,穿花送回。女子將其插於髮髻,則爲定情,昭告衆人。
這一天,侯夫人也定了個湖畔遊船,押着梁晏純與華國公府小姐相看,甚至將柳枝和花兒,都給他們準備好了。
可偏偏梁晏純在衆目睽睽之下,從遊船上跑了下來。
獨自一人泛舟進了荷塘中央。
所有人都不懂梁晏純這是作甚。
他們不知道,我也將名字刻在了花上。
就在梁晏純相看時,我隔着遊船的窗子,當着他的面,丟進了荷塘中。
梁晏純此番,就是去尋我的那朵兒花了。
他以爲,只要他找着了花,我就會允了他。
站在岸邊的我,看着淹沒在層層疊疊荷葉中的背影,緊緊握住了拳頭。
指甲嵌進肉中,生疼。
可我不得不這樣做。
……
傍晚,天色將沉。
岸邊忽得喧鬧起來,有侍女侍衛稱,平嘉郡主不見了。
於是,大公主派了好多人,聲勢浩大地去尋。
平嘉郡主,是大公主的獨女,年十七,未許人家,一直跟着母親學習政事,頗有大公主雷厲風行的氣度。
京中女學,如今就在她的管理之下,欣欣向榮。
在我眼中,她是天仙般的人物,秀外慧中、高雅機敏,合該配這世間最好的男兒郎。
梁晏純就是我心中頂好的人兒了。
他才學斐然,年僅十八便高中探花,便是放在我朝歷史中都是佼佼者。
再者,他性情溫良,純善正直,不含一絲雜質。
雖然,他有些懦弱,因爲被保護的太好,總是顯得缺心眼。
可是過日子的夫妻不就該互補嗎?
平嘉郡主已然是個有主意的、強勢的女子,自然該配個性子軟和些的駙馬。
而梁晏純,也該有個人替他掌舵,撐着。
那日去女學,我運氣好,見着了平嘉郡主。
除了將我對朝局的認識,心中的算計,盡數同她說了,
還如此這般,大肆將梁晏純誇讚成了世間絕無僅有的好男兒。
聞言,平嘉郡主似笑非笑:
「你將他描繪得千好萬好,可我卻覺着他不過如此。」
「八成,是你情人眼中出西施吧?」
我怔愣了許久,才輕聲道:
「是與不是,都不要緊。」
「我不與他在一起,能得自由,他能得官場助力,大公主也能得一份奪嫡的機會ťùₚ。」
「在這份三贏面前,我這點子情愛,算什麼?」
……
回憶,被聲聲吸氣聲打斷。
曲江遊宴上所有人,都瞧見了,遠遠的有小舟划來。
舟上共遊的,便是梁晏純和平嘉郡主,他們以極親密的姿勢依偎在一起,半躺在舟中。
而平嘉郡主髮間,插着木槿花和柳枝。
舟還未靠岸,岸邊已經議論紛紛。
我站在人羣中,看着夕陽殘影下的二人,心止不住痛起來。
幾乎是心有靈犀般,在我蹙眉的一瞬間,梁晏純掙扎着從舟上坐起,越過層層人羣,看向了我。
目光交匯的一剎那,我沒能剋制住情緒,紅了眼眶。
我不敢叫梁晏純看見,幾乎是逃一般轉身離去。
梁晏純似乎想追,可舟還未靠岸,他踉蹌着爬起來,可舟晃起來又將他晃倒。
一切,都顯得這麼無能爲力。
我回到了侯府,在侯府門口,深吸一口氣,調整好了情緒。
我沒時間傷春悲秋了。
這個局才完成了一半,還有另一半等着我去做。

-12-
我去到了母親房中,將在曲江遊宴發生的事,告訴了她。
這些日子,母親都因爲侯夫人許了我姨娘的身份而開心。
驟然聽見橫生變故,梁晏純只怕要尚郡主,她慌了。
我抽噎着:
「自古以來,尚皇室女子,不論駙馬郡馬,都不得納妾。平嘉郡主又是那樣厲害的性子,她定不可能容我。」
母親一個耳光,甩在我臉上。
她恨鐵不成鋼:
「本已經落定的事情,你跟去遊宴,也不知看着小侯爺,咱家到手的富貴全讓你給作沒了!」
我忍着痛,開口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話:
「都是我沒用。」
「可是娘,咱不能認命啊!你在侯夫人身邊也侍奉了兩年,你得想法子,讓侯夫人拒了這親事纔是啊!」
「只要小侯爺娶的是華國公府的小姐,那我就還有做姨娘的希望,是不是這個理?」
母親情緒平復了些:
「呵,你說的輕巧,我一個下人婆子,侯夫人哪裏會聽我的?」
我朝她勾勾手,示意她附耳過來:
「不必母親說什麼,只需要您按我的法子,重新將侯夫人院中房裏的花草擺弄一遍就夠了。」
「還有,叫哥哥賄賂京中茶館戲院,這些日子就演《裴巽剝皮記》、《江斅辭婚信》、《梁邦瑞之死》。這幾個戲輪換着演,不要停歇。」
母親聞言,面露疑惑之色。
「娘不必知道緣由,按我說的去做就是,我比您還想做這飛上枝頭的鳳凰呢!」
說着,我眼中露出貪婪與野心,讓母親信了我。
她趕着回去擺弄花草、囑託我哥哥幹事。
看着她的背影,我漸漸冷下了臉。
我讓她擺弄的花草陣仗,是叫人焦慮多夢的。出了梁晏純這檔子事,侯夫人必定着急上火,我要讓母親再多添幾分火。
而讓哥哥去點的,全是駙馬悲慘遭遇的戲,或腰斬滅族,或驅之如奴,或剝皮凌辱……每一個都會叫侯夫人崩潰。
只要她崩潰,必然會求到華國公府去。
屆時,華國公也絕不會放任梁晏純這個全族唯一的希望,斷送在郡馬這個沒前途的位置上。
況且,一旦梁晏純成了郡馬,焉知不會帶着整個家族一齊歸屬了大公主陣營。
縱觀全朝,能和大公主相抗衡的,只有立王了。
如何逼華國公倒向立王,如何利用這場婚事攪弄朝局,如何從中操盤獲利……
凡此種種,大公主和平嘉郡主,自會料理。
而我要擔心的是,
如何在梁晏純那兒瞞天過海。
入夜,梁晏純從曲江遊宴回來,就被侯夫人拎去祠堂動了家法。
不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侯夫人雖對梁晏純嚴苛,但從未打過他。
就連氣極了,也是用傷害自己的方式逼迫他。
可這回,他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平嘉郡主私定終生,還撂下了華國公府的小姐。
僅半日的時間,京城各類傳聞已經滿天飛了。
不少都傳,平嘉郡主消失的那個下午,是和梁晏純在荷花叢中翻雲覆雨了。
平嘉郡主雖性子厲害,但在男女之事上,向來乾淨,如今與梁晏純不清不楚地共處一舟一下午,他定是要負責的。
侯夫人籌謀多年的計劃,一朝破產,她恨不得打死這個不聽話的不孝子。
梁晏純捱了十下板子,走動不得,是被小廝擡回澹雲齋的。
一入屋,他便遣人來尋我。
我尋了藉口推辭。
一次不去,便遣人來尋兩次。
第二次還不去,我沒料想到,梁晏純竟然會拖着傷,命人將他架着一瘸一拐走到我屋外。
「春絮。」
梁晏純的聲音虛弱沙啞。
聽得我心中一緊,止不住發疼。
「春絮,你聽我和你解釋。」
梁晏純將小廝撇開了,就這麼站在窗前,撐着窗:
「我今日是想去尋你的木槿花,我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負你。」
「可是,入了荷花深處,我也不知怎麼,就頭腦發昏,暈了過去。」
「再醒來,便和平嘉郡主共處一舟了。」
「我是叫她算計了,她以此逼迫我成婚,我是不願的!」
「春絮,你信我。」
梁晏純的聲音帶着幾分乞求的意味。
我終於是忍不住開了窗。
月光下,梁晏純面色慘白,身上還有濃重的藥味,好不可憐。
我嘆息一聲:
「是否是算計,又有何關係?」
「反正如今你只能與她成婚了,不是嗎?」
梁晏純急了,攥住我的手腕:
「不是的,不是的!」
「春絮,母親說了,她會去求外祖幫我的,我不會娶平嘉郡主。」
我苦笑:
「華國公幫你,那你欠了他的人情,不就得娶了他的孫女嗎?」
「不論如何,你身邊妻子的位置,都不會是我的。」
一滴淚,落了下來,滴在梁晏純手背。
他蹙緊的眉頭滿是疼惜:
「讓我外祖幫我,只是權宜之計,他不比平嘉郡主,與我有着親戚之情。」
「大不了等事情了結,我再多多許以利益,幫襯華國公府的兄弟叔侄,以此換一個婚姻自由,何嘗不可?」
「春絮,我總是會想盡辦法,絕不負你。」
「你……多信我幾分,可好?」
梁晏純眼中純粹的情義,晃了我的眼。
我勉強笑笑,像是自欺欺人般,藉着月光,拿出了藏在懷裏許久的婚書:
「不論最終能否如願,你這般說了,就不辜負我陪你這兩年。」
「這方婚書,就當你留我一個保證,一個念想,好不好?」
梁晏純伸手摩挲着上頭的燙金字樣——
「星河爲證,日月同鑑,此生不負相知意」,
良久,他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鄭重又認真。
可在梁晏純離去後,我看着那紅彤彤的婚書,
猶豫許久,還是揭下了上頭覆着的,寫着「春絮」二字的薄紙片,
漏出的字,是「平嘉」。

-13-
爲着梁晏純的婚事,華國公不再保持中立,而是倒向了立王。
他是老派貴族,決不能接受大公主這般女子掌權的「牝雞司晨」之行,
更不能接受全家最有前途的孩子,被平嘉郡主一介女子踩在頭上。
華國公這個砝碼太重,一倒向立王,京中維持許久的平衡,驟然間被打破了。
許多保持中立的貴族,開始見風使舵,蠢蠢欲動,追隨着華國公也倒向了立王。
就在這關鍵之時,大公主進宮求親,求到了陛下面前。
聲稱平嘉郡主和梁晏純,兩心相悅,求陛下賜婚成全。
至於這婚有沒有求來,外頭人都不知曉。
只聽聞大公主帶着駙馬和平嘉郡主入宮了。
一天一夜,都沒出來。
彼時,京城已然暗潮洶湧起來。
所有觀望的中立派,還有不怎麼堅定的立王黨,都伺機而動。
立王試圖進宮面見皇帝,可卻被「皇帝身子不適」爲由,拒之門外。
他又想尋皇后打探消息,可送進宮去的書信,都石沉大海。
越是毫無動靜,立王的心便越焦躁。
待到三日後,賜婚的聖旨送到易安侯府時,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不!不可能!」
梁晏純跪在地上,聽着來宣旨的內官,一字一句宣告着他的「死刑」,他滿臉不可置信。
「母親,你說外祖會幫我的!」
梁晏純急急拽住身側的侯夫人。
可侯夫人顯然也沒料想事情會這般急轉直下。
她又多日被這事擾得神思倦怠,此刻大腦一片空白。
內官沒給他們再說話的機會,直言下了陛下的第二道命令:
「陛下感念平嘉郡主這段時日伺候於病榻前的孝心,特賜大公主從前居住的澄華宮,用於郡主婚禮。」
「訂婚於本月二十八舉行,婚期爲三月後,一切由皇家操辦,請小侯爺即刻入宮備婚。」
聞言,侯夫人猛然抬頭,瞪大了雙眸。
萬般不願,可他們母子二人也只能叩頭謝恩。
在起身前,梁晏純還想最後掙扎一分,開口對內官問詢:
「我可否回去收拾收拾東西?」
卻被拒了。
內官笑着,語氣卻不容拒絕:
「小侯爺別耽誤時辰,宮裏什麼都不缺。」
梁晏純抖了抖,認命起身,跟上了內官。
踏過門檻時,他身形一顫,似想回頭。
可最終,他還是不敢回頭看我一眼。

-14-
梁晏純和平嘉郡主的訂婚宴,很快就在宮中辦起。
據稱,是爲了給老皇帝沖喜,辦得格外隆重熱鬧。
可這落在外頭眼中,便是大公主得勢的信號。
與此同時,關於華Ṫŭₜ國公的傳言滿天飛。
茶館戲社,街頭巷尾,都議論紛紛。
稱華國公其實是大公主黨,他此番倒向立王,不過是爲了悄然摸清立王的底牌,再借力瓦解其勢力,和外孫打個裏應外合。
前段時日,我讓母親給侯夫人獻策,讓她送禮。
侯夫人爲了梁晏純,聽了母親一言。
幾乎拿出了易安侯府所有家底,挨個給立王麾下的家族送禮討好,希望他們能出一份力。
這個美差,有不少是我那個哥哥做的。
如今的局勢不明,侯夫人先前的送禮的舉動,似乎也印證了她試圖瓦解立王勢力的傳言。
侯夫人做的任何事,在外人看來,都是華國公授意。
立王與華國公,就此開始生了嫌隙。
華國公是聰明人,明白事到如今,及時抽身,放棄梁晏純纔是上策。
可是,追隨他倒向立王的一大批貴族不依。
當初他們爲了入夥,朝立王表忠心,早已將大半家族都捆在了立王一方,若要抽身,損失太大。
況且,此刻抽身,大公主若得勢奪嫡,未必能容得下他們。
於是,華國公被架起來了。
他必須要成爲反大公主的出頭鳥。
幫着立王奪嫡,將全家唯一一個有希望的外孫從大公主手中奪出來,成了華國公唯一的出路。
況且,他還是貪心,忍不住去賭那個萬一。
萬一立王成功了,他就是頭號功臣,華國公府的勢力必定更上一層樓,說不定能權傾朝野。
因此,當梁晏純和平嘉郡主大婚的當天,
年逾七十的華國公,居然成了立王逼宮的頭號反賊。
他一身戎裝,穿戴起了早年間皇帝親賞的赤金鎧甲,打頭陣衝進了宮中。
宮中辦着平嘉郡主的婚事,安防確實較平日裏鬆懈許多,加之有繼皇后做內應,一路上暢通無阻。
可是,也不該如此輕易,幾乎是長驅直入般,就闖進了皇帝的寢宮。
饒是察覺到了不對,立王也顧不上太多。
他衝到書房,拿出聖旨絹帛,逼迫着老皇帝寫下立嗣詔書。
老皇帝本就因參加平嘉郡主的婚禮,被繼皇后哄着喝了兩杯酒,神志不清。
此刻被逼迫一番,嘔了起來,更加虛弱。
可立王此刻不顧老皇帝身體,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君臣父子、禮儀孝道都成了狗屁。
老皇帝不寫,他手中的劍就這麼紮在了老皇帝的腿根。
陰鷙的威脅在老皇帝耳邊低語:
「父皇,別喫苦頭。」
「只要您寫了,我定尊您爲太上皇,讓您頤養天年。」
大公主和駙馬,就是此刻帶着禁軍殺了進來。
她們打着「清君側」的名號,要即刻殺了立王。
被立王威逼的老皇帝,也下令斬逆賊。
雙方酣戰不休,焦灼異常。
可漸漸,立王落了下風。
大公主怎麼可能打沒有準備的仗?
一切不過是她甕中捉鱉的局,她早已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兵力,
立王落敗,只是時間的問題。
本來,這場大戰,少說也要鬥上一天一夜。
可僅用了不到半日,便了結了。
原因是,華國公兀然反水了。
廝殺中,他突然看見,在大公主身後,忽地冒出的梁晏純。
那個穿着喜服,一身通紅,站在屍山人海中的小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梁晏純從不敢信,外祖說幫他,居然是做反賊。
他沉浸在自己悲痛的情緒中,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隻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
拉弓的人,是他新婚的妻子,平嘉郡主。
華國公瞳孔緊縮,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留住梁晏純這個火種,若梁晏純死了,一切都白費了。
於是,他即刻調轉劍尖,從立王身後刺去。

-15-
華國公首鼠兩端,搖擺不定,見風使舵。
可最終,還是識時務,沒有負隅頑抗,保下了一整個家族的性命。
華國公,功過相抵,只被降爵,從國公之尊降爲伯爵,家中的半數家產充公變賣。
在他過世後,他的後代,還能再承襲兩代爵位,享俸祿蔭封,已然是聖上仁德,念舊開恩了。
只是這些,全是封閉在宮內的消息。
宮外的人,毫不知情。
只能看見,大公主麾下的人,一批又一批地衝進華國公府翻箱倒櫃,將幾代積累下的財富統統拉走。
華國公府的幾個兒子,看着如此抄家般的情勢,在門口哆哆嗦嗦:
「不能單單抄我們府啊!和立王勾結的足有大半個朝野,合該將他們也抄家纔是!」
他們說出這話,不知是蠢得以爲法不責衆,還是想多拉幾個替死鬼。
總之,侯夫人隔着條街,在巷子尾偷偷瞧着,聽見這話,面上全是驚慌之色。
若真要懲處所有與立王勾結的反賊,除開華國公府,她定是頭一個。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侯府。
可比她更慌了神的,是跟在侯夫人身邊的母親。
她趁着侯夫人急火攻心暈過去,跌跌撞撞跑到澹雲齋來找我。
「春絮,遭難了!」
「侯夫人孃家敗了!已經在抄家了,我方纔看見,那陣仗太嚇人了。」
「咱們侯府只怕也要玩完了!這可怎麼辦啊!」
我跌坐在椅子上,亦是六神無主的表情:
「侯夫人孃家都敗了?那小侯爺和郡主的婚事豈不是落定了?我不能再做姨娘了?」
我哭哭啼啼的樣子,惹得母親一巴掌甩過來。
她恨恨罵着我:
「不還是怪你不中用,看不住男人!又亂出主意,害得整個侯府遭殃!」
「想當初,就該早早讓你哥把你這個禍害典出去!」
我被母親這一巴掌打得頭偏過去。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我沒忍住自嘲笑了一聲。
原本,我還對要狠心拿父母哥哥的命,獻祭我的前途,而內疚。
畢竟,雖是我存心利用,但這一世他們終究還是幫了我不少,而且也沒蓄意害過我。
可現在,她又提起要將我典賣的事。
這個世道,孝道大過天。
就算我脫了奴籍,但只要我的父母哥哥活着一天,他們就還有權利主宰我的命。
往後的日子,我想也想得到。
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把我當牲畜打罵,把我隨隨便便典了賣錢,喫幹抹淨我的最後一滴血。
我,不得不除他們。
再抬眼,我雖還是一副淚眼婆娑的窩囊樣,
但眼底已然沒有先前的優柔寡斷。
我哭着按下了母親還想打我的手:
「母親現在與其打我,不如趕緊回去通知哥哥父親收拾細軟。」
「咱們一家子逃了吧!」
「反正這些日子爲着奪嫡的事,京城內外都不太平,亂糟糟的,咱們趁亂跑了纔是要緊事。」
我的話,如一記悶棍將母親敲醒。
我們約定了今晚就溜,她風風火火回侯夫人院子收拾東西去了。
看着母親離去的背影,我沒有多做逗留,轉身去了侯府賬房找秦嬤嬤。
不多時,本已被嚇病的侯夫人,強撐着身子爬起來了。
她着人將侯爺接回,又請來易安侯府的族老安置住下,
隨後,命人堵在侯府各個出口,嚴陣以待。
果然,在深夜抓到了企圖席捲侯府金銀細軟,準備逃跑的母親和哥哥。
第二日,易安侯府府門大開。
侯夫人強撐着病體,站在侯府門口。
而身患花柳病,許久未在京中露面的侯爺,也與她並肩站在一塊。
他們夫妻二人身後,是易安侯府一脈的族長宗老,
身前,是被押着跪下,五花大綁的——
我的母親和哥哥。
當然,不止他們,還有幾個也想趁亂逃走的侯府家生奴,一併被綁着。
當着圍觀的百姓,還有大公主派來的官員的面,侯爺道:
「我出去遊歷這段時日,不想易安侯府出了蛀蟲,竟揹着我與反賊一同犯上作亂。」
「不必勞大公主動手,我自會清理門戶。」
「這幾個賤奴,與立王麾下的人打成一片,試圖討好獻媚,犯下如此大罪,自不該留下他們的性命。」
「來人,將這幾個與逆賊勾結的賤奴就地處死。」
一聲令下,早已蓄勢待發的侯府侍衛手起刀落。
顆顆人頭落地,鮮血噴湧而出,灑滿了易安侯府前頭的石階。
母親和哥哥的頭顱,在鮮血中滾了幾圈,已然看不清面容。
但那睜得極大的眼白,訴說着他們的不甘。
他們至死都覺得自己冤屈,連攀附逆王都不會覺得是錯,自然更不會覺得苛待我有什麼錯。
但好在,我早過了希望他們認錯的年紀了。
他們死了,便清淨了。
而這場表忠心,站立場的大戲還未結束。
侯爺在衆目睽睽之下,宣佈休妻。
易安侯府的宗族耆老,亦然點頭簽字畫押,將侯夫人的名字從族譜中劃去。
向來爭強驕傲的侯夫人步步朝石階下走去。
她面上沒有不甘,近乎木然地跪在了侯府前的血泊之中,雙手領下了那一紙休書。
衆目睽睽之下,成了下堂棄婦。
……
一紙休書,數條人命。
侯夫人幾乎是壯士斷腕般,將自己也捨棄了,保住了易安侯府和梁晏純。
而這一切,全是我昨日找到秦嬤嬤同她說的——
逃離抄家命運的唯一方法。
將一切都撇清,絕不沾染到梁晏純一絲一毫,
這樣,也許大公主還會看在他尚了平嘉郡主的份上,不將事做得太難看。
侯夫人別無選擇。
儘管她對梁晏純的苛刻逼迫,我都看在眼裏,但我從未懷疑過她對這個獨子的愛,
一定可以讓她捨棄一切保護他。

-16-
當侯夫人落髮爲尼,去了從前那常常給梁晏純祈福的城角寺修行時,
一切都結束了。
侯爺病重,加之他本就是做慣了甩手掌櫃,懶得操心,
易安侯府只能落到梁晏純手中,由他全權做主。
而他,終於能成爲當家做主的大人了。
也算是完成了剛重生時,許下的願望。
至於我,也該離開京城,去完成我的願望了。
作爲爲侯夫人出謀劃策,保全易安侯府和梁晏純的報酬,
侯夫人出家前,賞賜了我一張百兩銀票。
她沒察覺出我這段時日的反常,只是單純覺着,我看侯府沒落,做姨娘無望,想自謀生路。
她心已木然,懶得再與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計較。
不止是侯夫人,其實任誰也不會關注到我。
沒有人會相信,一個破落侯府的家生婢女,居然在這場奪嫡之亂中,有着舉重若輕的作用。
譬如,我想法子用婚戀之事將梁晏純推到平嘉郡主身邊。
譬如,利用母親和哥哥,刺激侯夫人尋求華國公的幫助。
又譬如,讓母親和哥哥攛掇着侯夫人給立王麾下的官員送禮,配合着大公主,叫立王和華國公產生嫌隙
……
凡此種種,似乎每一件分開來看,都是十分隱蔽的小事。
但塵埃落定,我細細覆盤才發覺,我憑一己之力,改變了上一世僵持數年的奪嫡拉鋸戰。
說句誇口的話,若沒有我,大公主不會如此快成功。
爲着這份功勞,我朝大公主和平嘉郡主換取了一個女官的職位。
這是早在我第一次敲開女學的門那天,就和平嘉公主商定好的條件。
大公主向來看重女子權利。
掌權後,更是大刀闊斧地改革,稱要爲天下女子開闢一條通往廟堂的坦途。
因此,女學僅在京中開辦,是遠遠不夠的。
合該深入各個州郡。
這是個漫長又艱難的征途,我自請去江南,爲大公主開辦那兒的女學。
她欣然應允,甚至授了我和州學學政一樣的正五品官職。
我躊躇滿志,要隨着另外幾位同去江南的女官一同啓程。
可我沒想到,剛出城門,在京郊,我被梁晏純攔下了。
距離他被內官帶去宮中,已經過去了半年。
他一直被平嘉郡主困在宮中,我們已經半年未見了。
我沒料想,郡主答應了幫我拖住梁晏純,此刻他怎麼還會出現在此。
梁晏純沒給我太多驚訝的時間。
他步步朝我靠近,質問的聲音,如同深冬寒冰:
「春絮,爲什麼要騙我?」
梁晏純緊皺眉頭,眼眸泛紅,眼神凌冽。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梁晏純。
他向來是單純的,溫潤的,熠熠生輝的少年郎。
如今,卻像個破碎的玉石,將尖端指向了我。
他必然是知道了真相。
是誰告訴他的?
梁晏純看出了我心之所想,冷笑一聲:
「春絮,你真將我當成了傻子。」
他頓了頓,又自嘲搖頭:
「我的確是傻子。」
「若非前日陪着平嘉郡主伺候陛下用膳,聽見陛下說起當日賜婚,是因爲看見了那紙婚書,我還被矇在鼓裏。」
「春絮,我從未對你設防,掏出一顆真心對你。」
「可你呢?你算計得我近乎家破人亡!」
梁晏純語氣看似兇狠,可是他眼底閃爍的淚花,卻透着委屈。
我不怕梁晏純罵我兇我,可這一絲委屈,卻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我不知該如何開口解釋這一切,嘴脣開開合合,最終只嘆息一聲:
「小侯爺,如今這般,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我是算計了你,可不是也兌現了我們重生時許下的諾言,幫你圓了心願嗎?」
「侯爺病重,侯夫人出家,你高中探花,華國公府也沒落成了伯府,一切仰仗你,絕不會制約你分毫。你要的自由,不是實現了嗎?」
梁晏純搖頭:
「你明知我所求不是這個!」
「當初,不是說好了,我調離京城,帶你一起走。明明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你爲何要如此?」
我沒忍住輕笑一聲:
「經歷了這樣多,您怎麼還是這樣天真?」
「這世間萬事萬物,不是您想,便能如願的!我若不如此,您只有與華國公府小姐成親這一條路可選。」
「世家大族盤根錯節,您不僅是易安侯府的希望,也是華國公府下一代的希望,他們不會允許你外調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更不會允許你娶一個奴籍女子爲正妻!」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真能與你成婚,做正妻,可我這樣的身份,侯夫人是不會滿意的,我在後宅的日子又該如何過?你一意孤行,她只會無聲無息了結了我,再讓你娶高門大戶的女子爲續絃!」
一番不甚客氣的剖析,總算讓梁晏純清醒了些。
他的眸中的情緒,轉變爲悲哀和懇切:
「春絮,你就如此不信我嗎?不信我會護你周全?」
我堅定搖頭:
「我信你對我的情誼是真,可我的確不信你能護住我。」
「你如此天真單純,連我都能輕易算計你,你又如何護我?」
我頓了頓,又道:
「小侯爺,您有您的志向,我還記得您會試前說,要『以聖賢心爲舟楫,渡蒼生於水火』。」
「我也讀了萬卷書,我不甘心這一生做您身邊的依附,不甘心一輩子在後院打轉,不甘心只是賢妻良母。」
「我也想做官,也想看更大世界,也想爲天下女子做些事。」
「所以,哪怕我對你也有情,也不得不如此選擇。」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怎麼能不珍惜這一生?」
梁晏純看着我目光復雜,幾度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好似哽住。
一旁的馬兒輕輕嘶鳴,我轉頭望去,同行的女官還在不遠處等我一同離開。
我不再言語,福身一禮,就要轉身。
梁晏純卻拽住了我的手腕。
他急急開口:
「春絮,你留下好不好?你想做的那些,我可以陪你,只要你再等等我,我會想法子和平嘉郡主和離,想法子……」
梁晏純話沒說完,我伸手覆在了他的脣上,擋住了他餘下所有話。
我沒有再和他分析利弊,也沒有心思再點破他這些幼稚的話根本不可能實現,只是緩緩道:
「當初我們剛重生時,你答應過我,我若幫你獲得自由,你便許我一個要求。」
「那時,我就已經想好了,我要脫奴籍離開侯府,離開京城。」
「小侯爺,您不是言而無信的人。」
當初,我和梁晏純提這個交換條件時,就是篤定了他會信守承諾。
梁晏純縱使有千般幼稚的想法,但不可否認,他是君子,純粹的君子。
在良久的糾結和沉默後,梁晏純最終還是放手了。
像是怕他反悔,也像是怕自己心軟,
我匆忙轉身,逃一般策馬離去。

-17-
我成功赴任江南。
繁重的工作,幾乎將我的生活填滿。
我將所有心思都放在辦理女學上,可是,身處官位,我的耳邊總是免不得傳來許多京城的消息。
在那萬千的,瑣碎的消息中,
我也不自覺地關注着梁晏純——
我離開的第一年,聽說他就任諫議大夫,位列四品,起點不可謂不高;
第二年,聽說他帶頭彈劾大公主麾下一名得力武將,遭到貶ťŭ̀ₔ斥,去了地方;
第三年,聽說他在地方興修水利,嚴明司法,政績卓然,又有了調回京城的苗頭;
……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
七年過去,我聽着梁晏純或升官,或貶官的消息,
已然走遍了江南所有州郡,亦在這五州二十七郡建起了三十二所女學。
當我完成了大公主給我的任務時,我看着手中標紅的江南地圖,心中萬千感慨。
連我回頭看這五年,自己都不敢信,我當真圓了上一世臨終前的心願——
「只願如春絮,天地闊遠隨飛揚」。
走遍了江南,我也該尋一個落腳之地安穩地過餘下生活。
我去了風景最秀麗的清蘭州,做了州女學的學政。
就當我躊躇滿志,打算在清蘭州大幹一場,將這州的女學,做成標杆時,
我忽的聽到了一個消息——
梁晏純與平嘉郡主和離了。
我忙去買了最新的民間小報。
上頭寫,平嘉郡主養了個小將軍做面首,多次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其親密,旁若無人,甚至命郡馬侍奉在側。
郡馬不堪其辱,自請和離。
……
看着小報上的字,我第一次後悔當初將梁晏純推到平嘉郡主身邊。
我以爲,平嘉郡主那天仙般的人物,才配得上樑晏純。
而當初,她也答允了我,雖是利用,卻也會與梁晏純舉案齊眉過下去。
可是,人心終究會變。
平嘉郡主與梁晏純本就無甚情分,當初結合,也不過是爲奪嫡。
如今,她食言,似乎也是必然。
我忽地浮現出了那日,梁晏純在京郊攔我時,那雙委屈又閃着不甘的眸。
心底兀然一痛。
我想去尋他。
於是,利落地找了個回京述職的藉口,我就要啓程去京城。
可是,副手攔住了我。
她道:「清蘭州新知州今日就到,你合該去拜見的,回京不急在這幾個時辰。」
我不得不調轉馬頭,先去了州府。
我沒料想到,一進府衙大門, 我便在院中看見了最想見的那人。
七年未見,如今的梁晏純站在我面前,早已沒有當初純粹的少年模樣。
在官場沉浮浸泡久了, 多了許多的疲態和以前不曾擁有的世故。
可是,當他看見我的一瞬,眸子亮起,彷彿又變回了當初的模樣。
「春絮。」
他癡癡叫了我一聲, 卻再無下文。
似想向前,卻躊躇不敢。
我啞着嗓音:
「你被貶到清蘭州做知州了嗎?因爲和離?」
梁晏純怔愣片刻:
「消息居然傳的這樣快, 我本想親口告訴你的。」
「和離是我主動提的,來清蘭州亦是我請願。」
說着, 他苦笑着:
「其實當年, 你一離開,我便想法子要和離。」
「可是, 父親母親攔我, 外祖攔我, 那些倚仗我與大公主攀關係的叔伯攔我……那時我才真的感受到, 你說的身不由己, 是何感覺。我也從沒料想過自己如此無用, 和離居然用了七年,還是算計謀劃了許多才得來的。」
「這七年,我在官場舉步維艱,揹負着一個郡馬的身份, 所有人都將我看做郡主的附庸。彼時,我也才懂, 你說你不願做的依附,是爲何。」
「春絮, 時至今日,我纔不得不承認,當初你決絕離開, 是對的。否則,這七年, 你不知該多困頓, 絕不會如現在般成爲舉朝皆知, 功成名就的女官。」
我看向梁晏純的眼眸, 兀然溼潤。
我從未想過,居然有天,他會理解我當初的決定。
淚落下的瞬間,梁晏純慌了神,那模樣一如當初第一次見我哭時的無措。
「春絮,你別哭。」
他急急上前兩步, 似乎想過來替我拭淚。
卻又停下了腳步。
「春絮, 我……可以過去嗎?」
我自然知道梁晏純這話是何意思。
他怕我已然嫁人, 怕我這些年忘了他, 怕我心中有了旁人。
我緩聲開口:
「可以。」
「不必怕,這些年我忙於女學,沒有婚配,也沒有心悅他人。」
梁晏純終於不再踟躕,
他在漫天春絮中,帶着春風,走向了我。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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