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柔弱不能自理。
爲報救母之恩,我自薦做了他的侍衛。
三年捨命相護,我擋下了十七次陷阱,三十八場刺殺,連同他數不清的桃花。
直到新皇登基,他一夜間權傾朝野。
我終於鬆一口氣,留書告辭,匆匆趕回老家成親。
卻不料婚禮前日,柴扉忽然被叩響,來人渾身雨水,眼神陰鷙:
「……本王有難,你救是不救?」
-1-
我撐着傘,半天才回過神。
「王爺,你怎麼來了?」
他冷冷盯着我身上鮮紅的嫁衣:「今日成婚?」
「明……明日。」
謝珩身形猛然一晃,五指攥住胸前衣襟,忽而嗆出一串壓抑的悶咳。
身後侍衛上前攙扶,手掌觸碰過雪白的衣衫,竟留下幾抹血痕。
我大驚:「這是怎麼了?」
凌霄率先開口:
「廢后餘孽賊心不死。
「我們剛出宮就遭到一夥高手追殺,好不容易甩掉人,王爺說,乾脆來你這窮鄉僻壤躲一陣子,雨下這麼大,你準備讓我們一直杵在這裏?」
「哦,進進進!趕緊進!」
屋內逼仄,一張木桌咿呀搖晃,配上三條老條凳,唯二的臥房,一間是母親住,一間將作爲婚房,泛黃的牆壁已貼了喜字。
我脫下試穿的嫁衣,生起爐火,又倒來三碗熱水,泡入幾片生薑。
碗已破口,可拿在謝珩手中,彷彿也生出矜貴之氣。
他喝了兩口,問:「你母親呢?」
「她早早就去了東邊打梅子酒,釀酒鋪子的老太是她熟識,會留母親喫飯,人大約天黑纔回。」
「梅子酒?」
「嗯,成婚男女不都要喝合巹酒嗎?我們鄉最好的就屬梅子酒,此酒果香四溢,醇厚回甘,絕不比京城貢酒差,王爺既來了,定要嘗幾杯,全當是喝我的喜酒。」
凌霄將嘴中薑湯噴了出來。
謝珩掃他一眼,繼續問:「你那位郎君,人在何處?」
我羞澀地撓了撓頭:
「他去縣衙謄抄縣誌了,縣令誇他字好看,每月給他三兩銀子。」
凌霄嗤笑,又識相地捂嘴。
對了,謝珩面色如常,但滄溟凌霄還負着傷呢。
尤其是滄溟,他向來隱忍,方纔就一直不說話,袖中淌出色澤詭異的血,還散發腥臭的氣味。
我跑過去,抓起他的袖子就要掀,滄溟臉色乍變,「男女授受不親,江青梧你做什麼?」
「你這血好生奇怪,讓我看看,別是中毒了。」
他瞥了一眼謝珩,「不必,死不了。」
「那我看看凌霄的手。」
凌霄像耗子碰到貓,一蹦老遠,「小傷小傷!養幾天就能好!」
「見鬼!」
我叉起腰,滿腹疑惑,「我初入王府時,你當着我的面寬衣解帶,講葷笑話,壓根沒把我當女人着,你背上幾道疤,胸口扎幾個窟窿,我都記得一清二楚,現在害臊個什麼勁?」
謝珩將碗重重摔在桌上。
凌霄哀嚎:「姑奶奶,你別說了行嗎?」
-2-
傍晚時分,母親提回一罈酒。
屋裏冒出三個男人,讓她有些懵,直到看清謝珩的容貌,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是三王爺啊,老婆子這輩子都記得您的救命之恩!」
她放下酒罈就要磕頭。
謝珩立馬扶起她,「老夫人不必多禮,江青梧護我多年,恩情她已經還完,我本不想打攪,奈何皇兄繼位之初,朝堂局勢不穩,我亦無處容身,望夫人不要介懷。」
母親連連擺手:
「不介懷!
「您不嫌房屋簡陋,我高興都來不及,夜裏,您就單獨睡那一間,那是青梧的未婚夫——裴文遠的房。」
謝珩若有所思:「那個裴文遠,早同你們住一塊兒了?」
「沒錯。」
母親面露難色。
「王爺莫見怪,青梧與裴家大郎是指腹爲婚,裴家遭難,文遠成了孤兒,我們也不是背信棄義之人,將他安頓下來,就當成親兒子養,反正遲早是一家人。
「青梧去了京城,就是文遠在照顧我。
「他胸懷大志,白日謄書賺銀子,夜裏挑燈苦讀,執意要考功名,光耀門楣。」
她指着滄溟和凌霄,轉頭交代我:「你去隔壁李嬸家借兩牀被子,要厚實暖和的,給這兩位小爺鋪地上。」
我犯難:「那裴文遠怎麼辦?他向來潔癖,還認牀,讓他也睡地板,怕是……」
謝珩突然笑了:
「讓他同我睡,正好,本王有話問他。」
-3-
裴文遠到家時,夜已深,他放下懷中紙筆,整理衣冠,朝謝珩行了一個叩拜禮,「殿下千歲。」
他眼窩青影濃重,鬍子拉碴,讓人看得心疼。
可謝珩遲遲不喚人起身,反而問道:
「縣衙酉時末刻落鎖,先生爲何回這麼晚?」
裴文遠不卑不亢:「典籍繁多,且謄抄之事緊急,衙役多勻了我一個時辰。」
「哦?」
謝珩湊身上前,鼻端輕嗅,「抄書用墨,可先生身上怎有脂粉香?」
裴文遠臉色驟白,緊張地看我一眼,急忙開口解釋道:
「不是脂粉香!
「是、是衙役燃的薰香,有提神醒腦的功效,他們怕我犯困誤事!」
謝珩抱臂,漫不經心:
「你起來吧。」
不懂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連忙衝過去扶起了裴文遠。
「你餓不餓?我娘煮了雞湯,還剩點在鍋裏溫着。」
他搖搖頭,「沒胃口。」
凌霄驀地叫喚:
「大娘,剛纔我哥和我修繕後院,費了好大力氣,現在肚子又叫了,能再喝兩碗您的雞湯嗎?」
我娘眉開眼笑,鑽進了竈房:
「山雞都是你們抓的,血都幫我放完了,怎麼不能喝?」
-4-
熄燈後,滄溟和凌霄早早入睡。
可隔壁房卻斷斷續續,傳出了交談聲。
「今秋將有鄉試,敢問先生四書五經可都爛熟於心?」
「不敢懈怠,皆已反覆誦習。」
「那本王考考你,《孟子·梁惠王上》有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先生何解『仁義』與『利』之辯?」
「仁義乃立國之本,利乃……乃末流,君子不齒也。」
停了半晌,聲音再起。
「科場之上,策論是定鼎乾坤之器,若論經世致用之學,《鹽鐵論》,先生可瞭然於胸?」
「此書博大精深,在下精力有限,尚未……尚未深研……」
房內恢復寂靜。
良久,又是謝珩,語氣耐人尋味。
「無妨,聖賢或許會負人,聖賢書卻不會,裴公子,來日方長啊。」
嘀嘀咕咕,說些啥呢。
我就着睡意合上了眼皮,腦海中全是那件鮮紅的嫁衣。
自幼粗布麻服,被爹孃當男孩養,做侍衛時也習慣了一身黑。
好不容易當一回新娘,我特意花十兩銀子,請縣城裁縫按我的尺寸定做,可不知爲何,它被裴文遠取回家時,腰圍大了一圈。
母親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在王府喫香喝辣,回家後粗茶淡飯,自然瘦了。」
夜晚,我被一陣刀劍錚錚聲驚醒,掀了被子就往外衝。
小院中,滄溟和凌霄一臉肅穆,護在謝珩左右,滿地殘花斷葉,還有一灘腥臭的血,似乎剛結束一場風捲殘雲的廝殺。
我目瞪口呆,「刺客跑了?」
凌霄點了個頭:
「一個探子,捱了我哥幾拳,又中了我的毒,活不過一個時辰的,不必追。」
滄溟卻眼神閃躲,只顧低着頭,手藏在袖中,只怕是傷勢又加重了。
母親着急忙慌跑出來,問:「王爺沒受傷吧?」
謝珩扶住她。
「沒事,叨擾夫人安睡了,如果是在京城,今夜偷襲本王的怕不止一個刺客。」
他欲言又止,「儘管此地安全,但江青梧明日就要成婚,若因爲我的緣故耽誤了婚禮,本王實在慚愧。」
「不如天亮後,我們就啓程回去吧,前路千難萬險,自有我的命數。」
母親握緊謝珩的手,像對待孩子般慈愛。
「既然我這裏安全,你們就放心住下來。
「大不了延遲婚禮,四周鄉里鄉親的,我知會一聲就行,等王爺何時平安返京,我再何時讓孩子完婚。」
謝珩撥弄着翡翠扳指,一臉凝重:「太麻煩您了吧?」
母親語氣堅定:
「不麻煩!」
-5-
次日天不亮,裴文遠要去縣衙。
聽聞延遲成婚,他並未失望,只是嘆了口氣,道:
「也好。」
許是夜裏受了驚,午飯過後,母親突發舊疾,胸口疼痛難忍。
從前都是裴文遠照料,他不在,我手忙腳亂,瓶瓶罐罐摔了一地,我想去縣衙把人叫回來,又被謝珩攔住。
他取下翡翠扳指,交給滄溟和凌霄,讓他們趕去縣城請最好的大夫。
二人出門後不久,天空傳來陣陣悶雷,我看着黑壓壓的雲,又望向牀上痛苦嗚咽的母親,覺得自己好沒用。
謝珩走過去,揭開半邊袖子,爲她把脈,又熟練地按壓着止疼的穴位。
他說:
「久病成醫,本王也是個藥罐子。」
我訕訕問:「那枚扳指,我看您一直戴着,很珍貴吧?等我有了錢,一定想辦法贖回來。」
一分錢逼死英雄漢,我從前算半個英雄,現在像個窮困潦倒的狗熊。
謝珩笑了笑:
「再貴也是身外之物,不足掛齒。」
母親蒼白的臉色有所緩和,人終於睡着。
我心中好受了些,搬來小板凳倚門而坐,悄悄撫過掌心殘繭。
自從我封劍,堅硬的老繭開始慢慢變軟,彷彿那一段颯然揮劍的歲月,也離我越來越遙遠。
雨下得真大。
記得三年前,我去王府報恩那天,也下着這麼大的雨。
-6-
那天,開門的孩童引我進王府時,純真的目光肆意打量着我。
「你同那些權貴小姐一樣,以身相許來了嗎?」
「什麼以身相許?我來報恩的!」
「報恩?」
「嗯,我母親採山貨時發病暈過去,是你家王爺路過救了她,母親說,做人要知恩圖報,恰好我懂點功夫,就來了。」
彼時,謝珩正在撫琴,琴韻悠揚,一曲畢,婢女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藥,藥汁漆黑,滿室縈繞苦澀之氣。
謝珩面不改色,一仰而盡。
他問:「你憑什麼保護我?」
我抽出佩劍,傲然揚起頭:「我自幼習劍,論近戰,十人以內休想近我身!」
「十人?口氣可不小,那本王要瞧瞧你的本事。
「來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滄溟和凌霄,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兄弟,細看還是有差別。
滄溟內斂深沉,擅拳術。
凌霄張揚跋扈,懂輕功,還會下毒,卻根本沒把身爲女子的我放在眼裏。
可短短一炷香的時間,我就將劍鋒抵上滄溟的脖子,隨手甩出一個利落的劍花,收劍入鞘:「承讓。」
凌霄的褲腰帶更是被我以劍尖挑破,他提起褲子,罵罵咧咧:
「士可殺不可辱!」
那天起,我被謝珩留下,成爲他唯一的女侍衛。
王府下人衆多,與我最親近的不是滄溟凌霄,是那個將我引進門、叫蠶豆的孩童。
蠶豆是孤兒,寒冬臘月天,飢腸轆轆暈倒在謝珩馬車邊,被他撿回來,養成如今的白胖乖巧。
蠶豆喜歡我,說我像他死去的姐姐。
「青梧,等我長大,你也教我劍術好嗎?」
「叫姐姐。」
「青梧姐姐,我想要街邊賣的搖搖馬,你用劍雕一個給我好嗎?」
「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雕木頭的。」
凌霄暗中捉弄,往我水裏下迷藥,導致我起不了牀,被謝珩罰跪三天三夜時,蠶豆就會從膳房悄悄給我捎點饅頭和剩菜。
我問他,府裏餓死過下人沒有。
蠶豆搖晃着我雕的小木馬,甜甜一笑。
「王爺雖治下嚴謹,絕不會虐待下人,更別說餓死了,這些饅頭青菜,還是他叮囑廚娘給你留的呢。」
-7-
半年後,我第一次跟隨謝珩入宮赴宴。
那場宮宴,暗流湧動。
謝珩與他一母同胞的哥哥謝珏,皆在席間言笑晏晏,曲意逢迎。
皇后突然發話:
「珏兒早到了適婚年齡,王妃之位卻一直空懸,難道是京城貴女一個都瞧不上?
「水榭中獻舞之人乃本宮孃家侄女,窈窕嬌媚,配你綽綽有餘,不如本宮做媒,將她許配給你,陛下覺得可好?」
「不、不好。」
皇上輕ṱű⁹咳幾聲,「他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皇后族中女子?」
謝珏站出來,跪地向帝后行大禮。
「母后爲兒臣婚事思慮,乃兒臣之福。
「但我早年下江南遊玩,偶遇一煙花女子,與之有過一夜荒唐,此後多年,兒臣始終念念不忘,這顆心怕已容不下旁人。」
羣臣譁然。
謝珩也險些嗆酒。
皇后掩嘴輕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
可她話鋒一轉。
「謝珩啊,本宮的好皇兒,可憐你孱弱多病,日子過得寂寞寡淡,府上也沒個貼心的女人,不如今日就替你兄長受下這門賞賜吧。」
謝珩未曾猶豫,當即叩首謝恩:
「兒臣卻之不恭!」
舞姬柳若扶風,款款而至,斜倚在謝珩案邊,執起酒盞含住一口酒。
衆目之下,謝珩扣住她的細腰,將人帶入懷中,他低笑一聲,俯首銜過她脣間美酒,喉結滾動,酒液盡入喉。
指尖卻仍在流連,自她殷紅的脣緩緩下移,停留在那飽滿起伏的雪脯上,看得我面紅心跳。
回府後,謝珩一言不發。
舞姬光腳站在遠處,如一顆待人採擷的露珠:
「王爺,今夜可需奴家侍寢?」
謝珩撥動翡翠扳指,眼中寒芒掠過:
「夠了。
「一個時辰前,我已派人查清你的底細,你來自南疆,母親早亡,家中只剩父親,還有個剛上學堂的幼弟。
「我不知皇后許了你什麼好處,可你若能睜隻眼閉隻眼,向皇后傳遞我想讓她知曉的消息,你的至親便能安然無恙,否則……」
一顆小藥丸滾到她腳邊。
「你死後,自會有人易容取代。」
舞姬霎時癱軟在地,慌亂間,袖中掉出一把匕首,寒光凜凜。
「王爺……王爺饒命!
「奴家是被人牙子欺騙,賣進青樓的,因失手傷了官員,不得已才接受娘娘的交易,您若真能護我和家人周全,奴家願爲王爺賣命!」
-8-
原來謝ƭū₆珩和謝珏,並非皇后所出。
他們的生母崔氏,曾是世家大族之女,亦是皇上的寵妃。
直到家族敗落,崔氏上吊身亡,謝珏和他尚在襁褓的弟弟被皇后要去,鎖入重重深宮。
謝珏身體康健,謝珩卻從小多病,沾點涼水,吹吹風,就要起連日的高熱。
生死邊緣幾番徘徊,皇后讓太醫院開了無數方子,卻越治越糟。
謝珏十八歲那年,主動請纓,去邊關抗敵,他擒獲敵國大將,將數十萬敵軍打出邊境線,憑藉這兩份軍功,他向皇帝請求封王。
封他自己,也封他弟弟謝珩。
封了王,謝珩便能在宮外自立門戶,逃離掌控。
我似懂非懂:
「皇后爲何要忌憚兩位王爺?她兒子已經是太子了呀。」
滄溟說:「記得宮宴上,那個坐皇后身邊,對舞姬流哈喇子,對烤雞也流哈喇子的男子嗎?」
我點點頭,「他是誰?」
「太子。」
我嘴角抽搐:「太子是傻的?」
凌霄暢快大笑:
「這就叫報應!誰讓他老孃心腸歹毒,日日夜夜對着她兒那張蠢笨的臉,怕是掏心掏肺想再生個兒子!
「可她偏偏生不出,更別說崔貴妃離世,陛下早就對她疏遠,人前裝帝后情深,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呢!」
滄溟喝止:「慎言!讓有心之人聽見,大家會被你害死!」
凌霄吐了吐舌,放低音量:
「我是替王爺可惜,他足智多謀,記憶超羣,若不是身體拖累,也是能建功立業之人……」
-9-
知曉謝珩處境艱難,我就更上心了。
他沐浴時,房內忽傳異響,我拔劍出鞘,抬腿踹門而入——
「王爺,可是有刺客?」
蒸騰的水霧撲面而來,朦朧間,只見一絲不掛的男人半躺在溼滑的地上,正欲站起。
原來是摔了,我尷尬不已:
「您繼續,繼續。」
剛想掩門退出,屋內傳來吼聲:「江青梧,你看到什麼了?」
我老實交代:「看到您沒穿衣服。」
「……還有呢?」
還有?
我眼珠子一轉,細細道來:「還有您結實的腹肌,修長的雙腿,以及腿中間那一根……」
「住口!」
謝珩氣急敗壞,「今後本王沐浴,你未經允許不得擅闖!」
「哦。」
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
「王爺,您不必害臊,雖說男女大防,但護您性命更要緊。
「您不是習武之人,感知沒我敏銳,真等刺客抹了您的脖子,飛針毒刺紮了您的身體,您再叫喚不就遲了嗎?
「您別當我是女子,就把我當個防身工具。
「軍中有士兵受傷,女大夫便於施針上藥,也是會脫光他們衣服的。」
草叢中忽然竄出一道黑影,我定睛一看。
「蠶豆!這麼晚還不就寢,瞎跑什麼?」
小屁孩屁顛屁顛跑過來,手裏捧着只奄奄一息的昆蟲,「抓螞蚱呢,聽說吞下一百隻螞蚱能治百病,我想抓來給王爺試試。」
我哭笑不得,拍拍他的小腦袋瓜。
「快回房睡覺,改天姐姐陪你一塊兒抓。」
蠶豆一蹦一跳跑遠了,我打個哈欠,抵抗濃烈的睡意,又抱起劍,在月光下唸叨。
「王爺,想不到您體弱多病,身材倒是好,臉又耐看,難怪京中未婚女子個個都喜歡得緊。」
房內水聲嘩啦,間或傳出幾聲咳嗽,沒多久,門被用力推開,謝珩穿好衣裳,寒着臉走了出來。
「江青梧。」
他咬着牙,「我真想把你舌頭剜了!」
-10-
上元節那天,謝珏來府中做客。
謝珩難得心情好,拿出琴,爲他兄長彈奏了幾曲。
用完膳,謝珏突然拿出一枚玉佩,神情哀傷:
「玉佩本是一對,祖父留給母妃,母妃自縊前交給了我。
「我那一塊給出去了,也希望你早日尋得真心相待的女子。」
謝珩顫手接過,問:「嫂嫂可好?」
「她生產時受了驚嚇,產後又舟車勞頓,精神一直不濟,可皇后非要趕盡殺絕。」
謝珏仰頭灌下一杯酒,「給不了她應有的名分,還逼她帶着孩子東躲西藏,我實在咽不下這口窩囊氣!」
這時,婢女送藥來了,一如往常,謝珩端起碗一口悶。
可放下碗時,他臉色有些異樣。
我緊張地問:「王爺,是味道不對嗎?」
他眉心皺成一團:
「怎麼這麼苦?」
我悄悄告狀:
「是小翠!
「您有所不知,每回煎藥,她都會提前撥出幾味藥材,用滾水打溼,丟進盛垃圾的簸箕裏,長此以往,藥湯根本達不到治病的功效。
「所以這次,我趁其不備,將那幾味藥材又撿了回來,放進藥罐裏。
「王爺,您派人好生查查,看小翠是不是有二心!」
謝珩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江青梧啊……」
我洋洋得意,「這是屬下分內之事,您不用犒賞。」
他望了眼我腰間佩劍,終是把話嚥了回去。
直到凌霄得知此事,笑痛了肚子。
「小翠是奶孃的女兒,王爺看着她長大的,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託付在府上了,我有二心,她都不會有二心!
「原來的藥方損傷臟器,早被偷偷改良過,可藥渣不作假,ťŭ̀⁽皇后如何會放鬆警惕?
「江青梧,你是一點城府都不懂啊!」
-11-
臨別前,謝珏指着停在遠處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拍了拍謝珩的肩。
「葉小姐等候你多時,她說想見你一面。
「你知道的,葉大人官居一品,多次上疏彈劾太子,與皇后積怨很深,若能拉攏他,對你我不無裨益。」
謝珩的笑瞬間消失。
只見馬車上跳下一位嬌俏小姐,眉眼彎彎,抬起裙襬跑了過來,「三殿下,別來無恙!」
凌霄碎碎念:
「完了完了!狗皮膏藥又貼上來了!」
我好奇:「何出此言?」
凌霄兩眼一黑:
「上回王爺讓我假扮他的模樣,騎馬一路往南將葉小姐引開,我本想着出了城,亦或天色變暗,她自然知難而返。
「現在想想,我就覺得胯下痠痛,也不知王爺給她灌了什麼迷魂藥,夸父追日都沒她執着。」
葉小姐樂呵呵地問:
「王爺,今日上元夜,你我一同去看焰火賞花燈好嗎?」
謝珩笑道:「本王之幸。」
待溫吞的下人備好謝府的馬車,天色已近黃昏,謝珩溫柔地牽起葉小姐上了車,侍衛三人緊隨車後。
我問凌霄:
「王爺對葉小姐挺好呀,郎有情妾有意,哪有你說得那麼誇張?」
他飛來一個白眼,「待會你就懂了。」
我困惑地隨馬車抵達酒樓,看謝珩與葉小姐攜手進了廂房,聽他高聲讚美對方妝容淡雅,如山谷幽蘭,惹佳人頻笑。
直到一盞茶後,謝珩突然啞着嗓子,擠出痛苦的聲音:
「本王有些……喘不上氣……」
葉小姐連滾帶爬撲出來,嘴裏大叫「你們快去看看他」時,我和滄溟凌霄正人手一隻雞腿,滿嘴油光,大快朵頤。
滄溟意猶未盡地啃掉最後一塊肉,丟了雞骨頭就直奔廂房。
謝珩已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彷彿失去了意識。
滄溟摸了摸他額頭,又扒開眼皮,下一刻,駭聲大叫:
「不好,凌霄,青梧,快來幫忙!」
葉小姐哭得梨花帶雨,揮手送走了我們的馬車,凌霄還在車裏發出聒噪的咆哮:
「王爺!王爺你撐住啊!滄溟去宮裏請太醫了!」
謝珩幽幽睜開眼:
「演過了。」
馬車駛出半里地,謝珩突然喊:「停車,回去。」
我費解,「還回去啊?」
「回啊,那麼美的花燈和焰火,不賞多可惜。
「凌霄把衣服換給我,先駕車回府,江青梧,你跟本王走。」
藉着賓客的遮掩,我領着侍衛模樣的謝珩重回酒樓,葉小姐還在原地,被丫鬟安慰。
「小姐,夫人早提醒過你,謝珩他是個病秧子,除了樣貌一無是處,你要真嫁過去了,年紀輕輕就得守寡,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兒,你又是何必呢?」
葉小姐拍打胸口,心有餘悸:
「不親眼瞧見,我又怎麼會死心?
「他那副犯病的樣子,毫無端方君子之態,真令人噁心……」
不知怎的,平日裏我受了罰,暗自臭罵謝珩也就罷了,真聽見旁人這般說他,我只覺得血氣上湧,一股無名火冒了出來。
謝珩卻充耳不聞,扯了扯我,「上樓。」
-12-
原來提前數月,他就定好了廂房。
相比葉小姐那間,這兒樓層更高,視野更開闊。
煙火絢爛,花燈如簇,人流如織,我忘了方纔的不快,指着樓下一盞璀璨的鳳凰燈興奮大喊:
「王爺快看,我從沒見過那麼大的花燈,比王府馬車還大!」
他笑着走過來,倚在窗邊,陪我一起欣賞,聽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我,欣喜地大呼小叫。
謝珩自幼長在京城,想必看多了,不足爲奇,盎然的興致未持續太久,他就坐回椅子上,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
我一會兒看街,一會兒職責所在,瞄一眼謝珩。
他好專注啊。
也不知是什麼吸引人的好書,連那一貫淡漠冷冽的眼神,都變得寧靜而柔和了。
直到遊客散去,花燈漸黯,我忍不住提醒:「王爺,時候不早,我們也回吧。」
「再等等,這話本子有點意思。」
「哦。」
我百無聊賴,默默托起腮,對着他發呆。
——母親與裴文遠在老家相依爲命,也不知這個年過得好不好,我託人帶回的銀子和家書,他們是否收到。
——等我報完恩,攢夠嫁妝,就能與裴文遠完婚了,將來他考取功名,當上官,我再生個可愛的孩子,讓母親享享天倫之樂,日子豈不是越過越有盼頭?
「嘿嘿。」
我樂不可支,笑出了聲。
忽然,我發現謝珩耳畔悄悄蔓起了一片緋色,淺淺淡淡,像中毒之兆。
「王爺可是不舒服?臉怎麼這麼紅?」
謝珩一僵:「沒……沒有……」
不對,凌霄教過我,越是致命的毒,中毒之人越感知不出痛楚。
「飯菜有問題?」
我連忙抽出銀針,細細驗過桌上每道菜餚,舉到燈下反覆端詳。
針尖雪亮。
「怪了……」我嘀咕,「難道是暗器所傷?您快解開衣裳讓我瞧瞧!」
謝珩指節微頓,那冊書「啪」地合在案上。
「本王說了,無礙。」
我偷瞥他頸側,那片可疑的紅已然消退,這才舒了口氣,收回針。
餘光掃過案上,待我看清那四字書名,只覺得滿心失望。
哪是什麼引人入勝的話本子啊?
就是一本《養豬要術》!
-13-
回府時已月上柳梢。
滄溟與凌霄站在院中,燃了一堆篝火,他倆正往火裏扔東西。
我湊上前:「這是在做什麼?」
二人不語,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謝珩突然問:「人處理了麼?」
滄溟回道:
「已經死了。」
我怔住,「誰死了?」
滄溟不說話,我又望向凌霄,他將目光投向遠處一口枯井。
心臟驀然一緊,我踉蹌衝過去,扒着井邊向下望。
一具屍體,小小的,蒼白的,被麻繩綁住雙腳,倒吊懸於井中央,脖上一處新鮮刀傷還在淌血,一滴滴落下去,打碎了井底水窪中那枚血紅的月亮。
我瞬間脫力,癱坐在地:
「爲何……爲何要……他只是個孩子!」
謝珩厲喝:
「他是被安插在本王身邊的一顆棋子!
「拜他所賜,我的一舉一動,宮裏那位知曉得一清二楚,這些人若不除,本王的僞裝有何用?皇兄舉步維艱的圖謀又有何用?
「母妃不能白死,我和皇兄必須討回公道!」
我從未見他如此失態,好像將多年的壓抑與悲憤都吼了出來。
一隻小木馬被滄溟拋入火中,燒成焦黑,燒至扭曲。
我明知自己不配,還是流淚脫口問道:
「都是棋子,舞姬能爲你所用,蠶豆的命就留不得?」
謝珩面如寒霜:
「她在世上還有牽掛,蠶豆卻沒有了。」
-14-
我消沉了一段日子。
沉默地保護謝珩,沉默地揮劍抵擋層出不窮的暗殺,沉默地阻攔傾慕王爺的貴女,又被她們指着鼻子痛罵「狗仗人勢」。
後來,我收到母親的來信。
她用我賺來的銀子,修繕了父親的墳,給裴文遠做了一身新衣裳,還買了兩塊上好豬肉,醃製成臘味,等我回家喫。
她說隔壁李嬸知道我人在京城,在王府當差,直誇我有本事,比她那個只會殺豬的兒子強。
那年冬末,天格外冷。
恰逢糧草緊缺,邊關凍死了很多人,隱有兵變之勢。
皇上將虎符丟給謝珏,要他不惜一切代價,穩住將士,待開春轉暖,徵了賦稅,軍餉壓力就能緩解。
謝珏快馬加鞭回了邊關,一去就杳無音信。
謝珩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整夜整夜地咳,清晨婢女收拾房間時,總會看見枕頭上大片的血。
滄溟憂心忡忡:
「往年王爺舊疾發作,都會去城東百里之外的靈山療養,山上有溫泉,久浸可驅散肺腑寒氣,消減不適。
「可是……」
可是,謝珏不在,便無人能護謝珩周全,去靈山的路上會潛伏多少要他性命的殺手,誰也不知。
「去!」
我握緊長劍,目光如炬,「王爺的身體等不得,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我們破釜沉舟,去闖它一闖!」
我走到謝珩牀邊,輕聲安撫:
「王爺,放心。
「我們三個牢牢守着您,滄溟的拳,凌霄的毒,再加上我的劍,來他二三十個殺手,青梧覺得都不成問題。
「何況府上還有身強力壯的小廝,咱們多叫上幾個,帶着菜刀、長矛,誰敢靠近您一步,絕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謝珩臉色蒼白,連笑都是虛弱的。
「人多反而打草驚蛇,小廝不懂武功,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有你們三人足矣。」
-15-
爲掩人耳目,我們趁寅時初刻,萬籟俱寂之際悄然動身。
馬車作了僞裝。
抹掉王府徽記,卸去皇族雕飾,只餘一副粗木車架,蓬布上還沾了灰,任誰看,都只是尋常百姓家的代步之物。
我把心提到嗓子眼,時刻提防着馬車四周的動靜。
竟不料一路順利。
謝珩在靈山浸浴七日,面色逐漸紅潤,夜間不再輾轉,晨起能食盡一盅米粥,只是氣力恢復需長期的調養。
衆人懸着的心總算落下。
第八日,我們駕馬車,踏上了返京之路。
車上,凌霄大言不慚:
「聽聞太子愛上了御花園的孔雀,執意要休妃,與孔雀完婚,倒黴的皇后娘娘,得知未來兒媳是個開屏的畜生,怕也顧不上咱們。」
滄溟指着他大笑:「你小子!」
風乍起,林海喧囂,空氣中傳來一絲微妙的味道,那是冷金屬混合汗水的氣味,我習劍多年,對此再熟悉不過。
我心一緊,握緊繮繩:
「有刺客!」
話音剛落,一隻箭矢破空而來,堪堪擦過我的臉,釘入身後車廂。
滄溟喊:「無事,只射落王爺發冠。」
我眸色驟寒,跳下車,揮劍出鞘,對準前方那數十條攢動的黑影。
「我乃青雲劍第三代傳人,此劍吹毛斷髮削鐵如泥,能命喪於它,是爾等鼠輩宵小的福氣!」
劍光如雪,我飛身刺進敵陣。
另外兩人也來應戰,滄溟鐵拳轟得殺手噴血,凌霄毒粉翻飛,身形鬼魅。
我們聯手,很快就放倒十來人,正想速戰速決,忽見無數火把劃過天空,精準地砸向謝珩所在的馬車。
剎那間,車廂被烈焰吞噬,馬受驚,揚起前蹄奪路狂奔。
「糟了!」
我快速解決掉身邊人,趁着馬車掠過眼前,縱身而上,一劍斬斷了繮繩。
車廂失去牽引,顛簸中偏了方向,朝山道另一側的陡坡飛馳。
我趕緊衝入車廂。
煙熏火燎中,謝珩氣息奄奄,仍殘留少許意識,「別管我……你走……」
「我不!」
「你要……違抗命令嗎?」
破空之音再度響起,後背猛地炸開一陣劇痛,我大吼:
「給我閉嘴!」
我折斷箭,扛起他破窗而出。
下一瞬,馬車已傾倒滾落,徹底散了骨架,燃燒的碎片四散飛濺。
天旋地轉中,我死死抱住謝珩,一手護住他的頭,一手環緊他的腰,與他一同滾下了山坡。
-16-
我甦醒時,謝珩已是一副狼狽模樣——披頭散髮,鬍子拉碴,衣裳被劃破,左腿也折了。
他面色很不好,嗆了濃煙,又摔斷骨頭。
可相較於他,我彷彿更糟,背後那半隻殘箭疼得我頭腦昏漲,渾身發冷。
謝珩盯着我半身血衣,嗓音喑啞:「江青梧,你流了很多血,不盡快找人醫治,恐怕會撐不住。」
我費力擠出一個笑:
「我幼時調皮,經常摔得鼻青臉腫,我爹說我屬猴,是齊天大聖的後人,天生福大命大。
「失血過多,將來我山珍海味喫回來,再睡幾個懶覺就行。
「幸好他們射中的是我,您弱不禁風,哪裏撐得住。」
他垂首斂眸,輕輕道:
「你昏迷時一直在喊娘,既然這麼想家,何必爲了我連命都不要?」
我愣愣望着他。
這不該是一個王爺對下屬說的話,難道他……有心求死?
「我娘說,知恩要圖報,我一日是您侍衛,就一日要負責您的安全,若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傳出去丟我自己的臉,更丟爹孃的臉。
「我還知道,生命來之不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爹教我劍術的初衷。」
說太多,一股腥甜泛上喉,又被我狠狠壓下去。
謝珩沉默地走出洞口,黃昏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拖着傷腿,一瘸一拐去山洞外尋找能果腹的食物,回來時,懷裏多了六顆乾癟的果子。
「只找到這些,你湊合喫。」
我搖搖頭。
「啓程前我喫了三碗飯,肚子還撐得慌,您喫吧。」
他拿衣角擦掉果皮上的灰,自己只拿了三顆。
我沒再堅持,拿起剩下的丟進嘴裏,果肉酸澀,可身體也有了少許力氣。
謝珩說:「那些人還會下山找我,此地不宜久留,你能站起來嗎?」
「能!」
我努力讓聲音洪亮,可背後未能縫合的傷出賣了我,使勁的一瞬,我痛得冷汗直冒。
突然,洞外響起了輕快的口哨聲。
-17-
「快試試這兩件衣服,這是我男人的,這是我的。
「真造孽啊,做父母的怎麼這麼狠心,兒女相愛就讓他們愛嘛,有什麼過不去的世仇,竟把你們逼得私奔,還撞上劫匪,幸好碰到我男人。」
農婦捧着乾淨的舊衣衫,嘴裏喋喋不休。
我躺在牀上,撫着腹部佯裝哀傷:
「孫大姐,我替腹中的孩子謝謝你。」
角落裏換衣的謝珩猛然一頓。
大姐拍着大腿,「對了,我男人今Ṭũₑ天打回的那隻山雞挺肥,待會我放了血,燉個雞湯,正好給你補補。」
她大力拍打謝珩的肩膀,拍得他渾身一震。
「郎君啊,你娘子背上剛縫完針,穿衣不便,你是腿折了,又不是手斷了,不知道要幫她一把嗎?」
謝珩臉紅得像熟透的蝦子:「幫……幫的……」
「瞧你儒儒雅雅,從前錦衣玉食慣了吧?一看就不會照顧人!」
孫大姐一走,屋裏靜得發慌。
謝珩閉眼站在榻邊,喉結動了動:
「失禮了。」
身上的被子被掀開時,襲來一陣涼意,他手臂穿過我裸露的後背,將我慢慢扶起。
「右手。」我抬起一條手臂。
布料窸窣,他摸索着套入袖管,指節不經意地蹭過我的胸側,兩人同時僵住。
「左……左手。」我咬脣。
這次他手腕一抖,直接觸碰到了胸前柔軟,呼吸都亂了,「抱、抱歉,在哪?」
「往下兩寸。」我聲音發虛。
謝珩耳根通紅,手指向下探時又擦過腰窩,這纔將我的左臂套入衣袖。
「釦子我自己來。」
無奈背後還有裙帶,繫帶時,謝珩的指尖流連太久,我忍不住問:「好了嗎?」
「……嗯。」聲音啞得不像話。
起身時他踉蹌了一下,睜開眼,仍然沒敢看我。
「江青梧。」他心不在焉問道,「你那把青雲劍,真那麼厲害?」
我抿嘴笑了。
「騙人的,哪有什麼青雲劍,就是鄉下鐵匠隨手打的劍,三兩銀子就能買到。
「對方人那麼多,我總得在氣勢上先下手爲強。」
謝珩頭一回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身爲王府侍衛,佩劍竟然只值三兩?那鑄造一把玄鐵劍,要多少銀子?」
我認真一想:「玄鐵十分稀有,再配上老匠人的精湛工藝,怎麼着也得五百兩吧。」
謝珩眉梢一挑:
「回京後,本王出一千兩,給你打兩把!」
-18-
安寧日子剛過一天,獵戶說有人在搜山。
「那夥人穿着皇家侍衛的衣服,說是效命於皇后。」
他警惕地盯着我們,「能得罪皇后,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眼看遮掩不住,謝珩剛要解釋,我扯開嗓子,嚎啕大哭。
「大哥,實話告訴你吧,皇后是我孃親的表舅的二嬸的兒子的嫡女,她看中我花容月貌知書達理,非逼我嫁給她兒子。
「可她兒子是個傻子啊!
「前任太子妃被折磨跳了井,現任太子妃要與孔雀爭寵,如今我肚子裏有了官人的骨肉,若是被人抓回去,我和官人哪還有活路?
「大哥大姐,求你們行行好,不要告發我們!」
夫妻二人對望,孫大姐嘆了口氣。
「她就算是皇后,欺人太甚,我自然是幫你,可天黑前他們就會找到這裏,你們還是儘快離開吧。
「從這兒往東去,路上有間寺廟,廟裏的住持收留落難之人,他會幫你們。」
……
這一路艱難坎坷。
謝珩的骨折,我的箭傷,因得不到良好的醫治,在迅速惡化。
抵達那間早已荒蕪的破廟時,謝珩的左腿已發紅腫脹,我後背的傷也再度崩裂。
夜裏,我發起高熱,吐了很多血。
眼前那灰白的蛛網,斑駁的佛像,男人焦急的臉,全晃成模糊一團。
恍惚間,有人托起我的上半身,朝我嘴邊滴來清涼的水。
我大口大口痛飲。
可喝的同時,我清晰地感到生命正從我體內流失,從背後那個紅腫潰爛的洞裏傾瀉而出。
我騙謝珩了。
我早已感知,箭上有毒,毒入了五臟六腑,纔會想吐血。
「王爺,我有話想對您說……
「我爹沒得早,娘爲了將我拉扯大,喫了很多苦,身體一直很差,經常生病,就像……像您一樣……
「如果我死了,您能不能看在我救過您的份上,偶爾照拂她一下……我怕她會難過……」
「江青梧,不許胡說!
「你給本王好好撐着,凌霄會爲你解毒!」
「說起毒……您沐浴那次,是真有一根針,塗了毒……凌霄告訴我,它會令人頭腦麻痹,形如癡傻,同太子一樣……
「後來想想,應該是蠶豆射入的針,他想要您的命……我不該生氣,我只是心裏堵得慌……爲那一隻燒成灰燼的……小木馬……」
「江青梧?江青梧!你睜開眼看看我!」
身子輕盈如浮在雲端,一抹光籠罩過來。
-19-
迷糊中,我走過一段暗黑的長路,翻過滿是兇雞惡犬的山嶺,來到一座全然陌生的殿堂。
殿上閻王慈眉善目,正在啃手裏金黃酥脆的大雞腿。
我盯着雞腿,忍不住嚥唾沫。
「爾壽止十八,然劍下亡魂五十九,傷者二百七十有四,僅救一人。
「殺孽滔天,判爾墮入刀山地獄吧。」
驚堂木即將拍下,判官硃筆輕點,「五殿且慢!她雖只救一人,但此人日後能成大器,造福蒼生,下官以爲,救此一人勝過救千萬人。」
「哦?將那大器之人的命簿呈上來。」
虛空紙頁簌簌作響,閻王舉着雞腿,撫須微笑,「原來如此。」
雞腿飄香,鑽進我鼻子裏。
我怯怯問:
「能給我喫嗎?」
諸人詫異:「你說什麼?」
殿堂上空迴盪着我嘹亮的ťū́₎叫嚷:
「那個雞腿,能給我喫嗎?」
金黃焦脆「咻」地一聲飛來,化作巍峨高山那麼大,將我這隻小猴子沉沉壓在了雞腿山下。
雙眼驀地睜開。
目之所及,是潔白的牆,牀欄的雕花,還有被窗欞切斷的雪亮陽光。
我使勁嗅了嗅鼻子。
沒錯,不是在做夢,真有一股雞腿香。
等等,哪來的雞腿?我不是和謝珩躲在破廟嗎?
人聲倏忽由遠而近——
「大王爺從邊關凱旋後,遲遲不肯交出兵符,非要皇上徹查皇妃自縊之事,這局勢是不是快穩了?」
「小聲點!掉腦袋的話可不能亂說!
「不過,大王爺能堂而皇之將妻兒接回京,翻身仗也不是沒指望。」
「何止有指望!咱們王爺頭一回膽子這麼大,敢入宮面聖,執意要帶走劉太醫。
「劉太醫是資深太醫,醫術最爲精湛,可也一大把年紀了,平日只有帝后抱恙,才請得動他,現在就爲了個不起眼的侍衛……」
「哥問你,江青梧中的毒,真有他說的那麼厲害?」
「我敢對王爺說謊嗎?
「咱們在破廟找到人時,她呼吸都快沒了,我從未見過王爺那種眼神,抱着她發冷的身體,像被抽走了靈魂。」
「王爺面冷心善,三年朝夕相處,哪怕是小貓小狗也有感情了,何況是拿命護過他的人。」
「幸好這毒是中在江青梧身上,她底子好,放放血,最多筋脈受損,用不了劍,若是王爺,別說區區一條腿,怕是連命都——
「咦,你醒啦?」
我顫聲問:
「你剛纔說什麼?我……用不了劍了?」
-20-
我花了一個時辰消化噩耗。
滄溟怕我想不開,在我甦醒前,特意趕去城東燒雞鋪,買下清晨出爐的第一隻燒雞,熱騰騰的,擺在我牀頭。
我抱起燒雞就啃,狠狠地啃。
撕扯雞腿時,手筋傳來一陣刺痛,雞腿脫手飛出去,被滄溟一把接住。
他遞到我嘴邊:
「我拿着,你慢點喫。」
我調侃他:「患難見真情啊,你也懂憐惜女人了。」
滄溟結巴:
「我、我也不是誰都憐惜。」
凌霄說,他們抓了幾名殺手,其中就有當日的箭手,王爺對他用了重刑,灌蔘湯吊着他半條命。
他領我去看。
地牢中,那人被綁住手腳,腦袋低垂,全身被抽打得沒一塊好皮肉。
他無意識地喃喃:「娘……孩兒好疼……」
我撇開眼,頓覺無趣。
「人都招供了,賞他個痛快吧。」
凌霄盯着我,「江青梧,你不對勁。」
我眨巴眼:「有嗎?」
他抱臂看着我:
「像你這種小肚雞腸的女人,我給你下迷藥,你就往我茶水裏丟老鼠屎,誰傷害你,你一定十倍百倍報復回去。
「這小子一箭廢了你的手,我還以爲,你會將他千刀萬剮,是什麼緣由令你心軟?」
或許,是地牢的昏暗陰冷。
或許,是殺手褪去蒙面,露出那張稚嫩的臉。
或許,是地府渾渾噩噩走一遭,讓我明白,閻王爺雖大發慈悲留我一命,卻爲何會收走那份罪魁禍首之力。
我厭倦打打殺殺了,我想家,想母親。
-21-
謝珩回府時,已是我醒後第十日。
短短十日,京城風起雲湧。
滄溟和我說的那些勾心鬥角,我一句都聽不懂。
只知道,謝珏擁兵逼皇帝徹查陳年冤情是假,讓皇后害怕東窗事發,狗急跳牆下了一步自取滅亡的臭棋纔是真。
正是這步臭棋,令皇后被廢,打入冷宮,太子被罷黜,外戚勢力被連根拔除。
而謝珏救駕成功,受到百官擁戴。
我問:「既然陛下已立太子爲儲君,那皇位遲早是太子的,皇后逼陛下寫禪位詔書,他爲何又不肯了呢?」
凌霄戳着我的腦袋:
「好比你放過那個箭手,你願意放過他是一回事,他用威脅詛咒的方式強迫你放過他,又是另一回事。」
「何況,你看不出皇上有心偏袒兩位王爺嗎?」
我似懂非懂。
「可咱們王爺不是日日撫琴喝藥,喫喝玩樂嗎?什麼時候籠絡的朝官?我怎麼沒瞧見?」
滄溟咳了咳:
「王爺私下與大臣見面時,你就在樓下攔着那些千金小姐……」
「哦!」我恍然大悟,「他一直拿我當外人!」
滄溟慌忙擺手,「不、不是,我力氣大,王爺怕我打女人,凌霄更別提了,他那副見到漂亮女子就嬉皮笑臉的德性,有損王府顏面。」
夜裏,謝珩召見我。
他命ṭŭ²下人給我擺了好大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誘得我直流口水。
「山洞裏你就說過,要山珍海味喫回來,我入宮匆忙,沒來得及交代,現在盡力補償你。
「還喜歡喫什麼,你和我說,我讓下人去採買。」
我搖搖頭,說不必了。
「王爺,其實我已恢復得差不多,只是手使不上勁。
「但沒關係,將來離開王府,回了老家,我還能學納鞋底,做醬菜,裁衣服,繡花,都能掙銀子,老家安定,沒京城血雨腥風,一身功夫也沒處使。」
我只顧埋頭喫。
沒注意謝珩撥弄扳指的動作猛然一頓,眼神也變得異樣。
「你……要回去?」
「嗯!」我抹掉嘴角飯粒,認真點了個頭,「我娘還等着我給她養老呢!」
他笑了笑,夾來一筷子松鼠桂魚,「接來京城住也未嘗不可,這邊物資富饒,看病的大夫經驗更豐富。」
我停下筷子,想想覺得也對。
「但是……」
謝珩打斷我:
「母妃冤情得解,皇兄繼位亦成定局,但爲了鞏固皇權,必然要娶朝臣之女。
「嫂嫂與皇兄相識於危難,皇兄曾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也只能任由她哭鬧,皇兄問我,可願分擔一些壓力,我說……」
好精彩。
我瞪大眼,盼他快說下去。
謝珩垂下頭,耳畔泛上紅暈。
「所愛之人爲護我身,甘毀清譽,我既已撫其肌骨,則視若妻室。
「她無華族之貴,不諳琴棋風雅,如今更失安身之能,我必以餘生庇之,不可負之。
「若苦心經ŧŭ⁰營之權柄,反成戕害至愛之刀刃,多年隱忍僞飾,逐此虛權,又有何用?」
我蹙起眉,費勁思索這番拗口的話。
大意是,他心有所屬,拒絕了謝珏的提議。
他喜歡的女子嘛,這不好那不好,但謝珩與她有過肌膚之親,奪了她的清譽,言論猛於虎,他好不容易有了權力,怕形象一朝崩塌,他必須給人交代。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
也不知是哪位癡情女,說她慘吧,她能在一衆追逐者中脫穎而出,拔得頭籌。
說她幸運吧,爲了愛情,混這麼慘。
我諂媚笑了笑:「王爺,您記得自己承諾過,要送我兩把寶劍吧?」
他眉眼一沉。
「本王記得,可劉太醫交代過,你的手……」
我擺擺手,「我不要劍,您把銀子給我就行。」
一千兩呢,我累死累活三年才賺來百兩,這麼大筆錢,我回老家開個鋪子,賣點小喫糖水,日子總能維繫下去。
謝珩朗聲大笑。
「你找賬房拿便是,還想要什麼,告訴我,今時不同往日,別說區區一千兩,就是那天上的月亮,但凡我能摘來——」
門外小廝陡然高喊:
「王爺,皇上駕崩,大王爺派人接您入宮!」
-22-
那是我回鄉前最後一次見謝珩。
我知道,謝珏繼位,謝珩必然權勢滔天,王府會迎來新一批侍衛,更忠誠,更驍勇。
我早已失去利用價值,謝珩是礙於救命之恩,難以啓齒。
他給我的夠多了,他也不必覺得有愧。
收拾包袱時,滄溟忽然撞開房門:
「青梧!你……你要走?」
我頭也不抬,摺疊爲數不多的兩件衣服。
「嗯。
「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把王府當家,生是王爺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我只是來報恩的,如今大局已定,王爺再無性命之虞,我也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你家住何處?」
我莞爾,「我們那兒高山環繞,一年四季都是雨水,喫喝還沒京城好,你去了,指定抱怨連天。」
「我不會抱怨!你告訴我,等一切安定,我去找你!」
我望着他,滿腹狐疑:
「你找我做什麼?來喝我的喜酒?
「不愧是出生入死過的好兄弟,你來,我請你喝世間最好的梅子酒,你可得備一份賀禮!」
他啞然:「你……你要成親?」
「對啊。」
我拍緊包袱,打了個結,笑眯眯道,「未婚夫一直在老家等我呢,要不是我來了京城,可能孩子都會喊娘了。」
滄溟好像受了打擊,僵着臉愣在原地。
我將一封信塞進他掌心:
「等王爺回來交給他,我走了,後會有期。」
-23-
回憶的潮水退去,我醒時,發現自己躺在謝珩睡的那張牀上。
雨停了,晚霞剛剛消散,小板凳還立在門邊。
屋內燃起了蠟燭,頭髮花白的大夫在爲母親施針。
拔完針,大夫嘆了聲氣:
「若有條件,最好每日服藥三碗,每三日行鍼灸一回,持續一年,方可根治。」
謝珩:「可有把握?」
「方圓百里,老夫治好的疑難雜症不說上千,也有數百。」
大夫撫着白鬍須,環顧簡陋的屋子,語重心長。
「只是肺部頑疾,病者多年長,十有八九是咳喘時使不上力,光補足那份氣力,就需上好的人蔘爲藥引。
「一副藥,得配一顆十年老參,一顆參至少五兩銀子。」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謝珩卻開口道:
「銀子你不必擔心,儘管用最好的,能根治老夫人的病,我會額外犒賞你。」
大夫雙眼一亮:「好嘞!」
老頭抱診箱離開後,我才從漆黑的房間走出來,不敢直視謝珩。
我想說,王爺,這麼多錢,我一輩子都還不上。
又想說,我剛跟母親學了釀醬菜,納鞋底。
一缸醬菜刨去本錢,能掙五文,納一雙鞋底能掙三文,手腳麻利,一天納三雙,也才掙不到一兩。
真要還完,也不知猴年馬月了。
這時,凌霄擦拭着頭髮走了進來,隨手丟給我一冊溼漉漉的東西,像是書,可紙頁脫落,字跡已泡得模糊。
「在後院洗澡時,我哥從井裏撈上來的,你看看是什麼。」
我沒讀過書,自然分辨不出。
謝珩拿過去,眯起眼睛,「『天命之……謂性』,這是《中庸》,科考之人的讀物,怎麼在井裏?」
我亦茫然。
忽聞急切的敲門聲,我以爲裴文遠回來了,跑去開門,卻見一位年輕女子手扶孕肚,悽悽跪於檐下。
我怔住。
「娘子,你找誰?」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秀美的臉,眼中噙滿眼淚,「江青梧,你把裴郎還給我吧,他娶了你,我的孩子就沒有父親啊!」
-24-
在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我知道了真相。
女子姓柳,父親在縣城經營藥房,裴文遠常去那裏替母親抓藥。
一次囊中羞澀,他配不齊藥,柳姑娘見他懷中紙筆,提出寫對聯抵賬,又被他一手好字吸引,央求裴文遠給自己寫字帖。
裴文遠性子沉悶,不擅拒絕,而柳姑娘伶牙俐齒,像只快活的畫眉鳥。
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
好像只剩一層窗戶紙,蒙在他們之間,只待手指頭輕輕戳破。
徹底失控是在一年前,母親發病那天,柳姑娘見裴文遠沒按時取藥,親自送藥上門。
她熟練地煎藥,喂藥,擦拭病人身體。
直到深夜,暴雨阻路,她留宿在我家,就躺在裴文遠的牀上。
隔壁是母親淺淺的鼾聲,這頭是孤男寡女,一簾之隔。
「裴公子,你喜歡那個江青梧嗎?」
「我、我不知道。
「爹孃死前讓我投奔江家,我就來了,江母辛苦把我養大,她讓我娶江青梧,我就娶她。」
「如果江青梧留在京城不回來,不要你了,你會娶我嗎?」
「柳、柳姑娘,這般自毀聲譽的話,你切莫再提。」
「我就要提!
「這一年多,你每回來拿藥我都在等你,等着同你說上幾句話,等着看你被我逗笑,什麼對聯,什麼字帖,只是我的託詞而已,你難道感受不到我的心意?
「還是你讀書讀昏了頭,放着溫柔賢淑的女人不要,偏要娶一個舞刀弄劍的悍婦,供養一個藥石罔效的岳母?」
「江家對我有恩,我不許你詆——你下牀做什麼?柳姑娘你穿好衣服……唔唔……唔……」
「裴文遠,我不信你兩眼空空,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殘雨滴落,滿室旖旎。
那一夜的歡好,讓裴文遠越陷越深,卻出於對江家的愧疚,他優柔寡斷,刻意隱瞞。
他眼睜睜看我回了家,看母親歡喜籌備起了婚禮,看我掏出十兩銀子,請他去縣城爲我取回嫁衣。
「所以……」我問,「嫁衣是根據你的尺寸做的?」
柳姑娘點點頭。
「裴郎說,他希望第一個穿上這身衣裳的人,是我。」
一直抱臂看好戲的凌霄忍不住問:「井底的書,也是你丟的嗎?」
「是他自己。
「將來入贅柳家,我父親會教他打理藥莊生意,那些晦澀無用的書,丟了也罷。」
謝珩冷笑一聲,滿眼鄙夷。
門扉吱呀打開。
裴文遠手中的油紙傘猛然一頓,雨水順着傘骨簌簌滑落,他突然甩開傘,衝過來,一把扶起地上的人,轉頭喝道:
「江青梧,她還懷着孩子!你何必如此歹毒,爲難一個孕婦?」
兩柄寒刃瞬間抵上他的咽喉。
謝珩起身,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你再兇她一個試試?」
-25-
此情此景,倒像我在棒打鴛鴦。
回想十年前,裴文遠無家可歸,光腳敲響我家門,因爲矮小瘦弱,他怯生生叫我「姐姐」。
母親憐惜地給他擦乾淨臉,又端來熱粥讓他喝。
「青梧小你兩歲,應該叫妹妹。」
鄰家孩子調皮,朝他丟石頭,罵他喪門星,我就幫他丟回去,舉着拳頭,惡狠狠地警告對方不準欺負人。
我把裴文遠當哥哥,當弟弟,當親人。
可我真心想做他妻子嗎?
爲何知道柳姑娘的存在,我絲毫沒有遭到背叛的氣憤,反而覺得釋然呢?
裴文遠收拾東西時,柳家馬車已停在門外等候。
柳姑娘催促:
「裴郎,不值錢的東西就不要帶了,去了柳家,我讓下人置辦新的便是。」
裴文遠充耳不聞。
他沉默地從牀底搬出一隻木匣,揭開蓋,裏面是細碎的銀子和一份銀票。
「你託人從京城帶回的錢,娘分了我一半,看病抓藥用掉一些,其餘我分文未拿。
「這份銀票,錢不多,五十兩,是我自己攢的,我給你們,當是報答收養之恩。」
他跪下,朝牀上昏睡的母親磕了三個頭。
「娘,文遠自知沒有讀書入仕的天賦,辜負了您的期待,如今另有所愛,亦對不起青梧,無法與之成婚,求您原諒我。
「做不成您的女婿,可我永遠是您的兒ƭŭₙ子。」
燭光搖曳,母親眼角滑過一滴清淚。
裴文遠磕完頭,起身就走,臨上車時,忽聞謝珩一聲:「且慢。」
鮮紅的衣裳被凌霄扔了出來,扔進車窗,徑直砸在柳姑娘臉上。
「拿走你的髒東西!」
被嫁衣上的墜珠砸到臉,柳姑娘喫痛叫出聲,「裴郎,這幫人是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好生粗蠻無理!」
裴文遠冷眼示意她噤聲,她卻越發傲慢,越發口不擇言。
「江姑娘,你也真愛多管閒事,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家中收留,要不是我救裴郎逃出苦海,往後日子有他受的。」
謝珩輕蔑地笑了。
「做生意嘛,傾家蕩產或許令人沮喪,但風生水起也不要囂張,別說你父親只是個小小商賈,就算富可敵國,也要看官府臉色行事。
「讓我猜猜,令尊最憎惡與誰打交道?巡檢司?課稅司?還是市舶司?
「無所謂,當朝丞相還欠着我人情,我請他老人家放個話,讓這司那司閒來無事,給你父親找找茬,使使絆子,讓他日子過得焦頭爛額一點,似乎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柳姑娘臉色驟變,「你、你是什麼人?」
謝珩扭頭就走。
-26-
次日清晨,母親早早起牀做飯,滄溟生火,凌霄切菜,我將牆上那張大紅喜字扯下來,丟進了簸箕筐。
飯是五人份的。
對裴文遠的消失,她一句話沒問,反倒催促我帶着謝珩三人,去街上逛逛。
「縣太爺五十大壽,城裏掛了街燈,運氣好還能看到焰火。」
我當即反駁:
「不去,有人要刺殺王爺,拋頭露面豈不更危險?」
謝珩卻一反常態,「去逛逛也好,在屋裏待久了,挺悶的。」
這次還是老樣子。
凌霄和滄溟各自換上謝珩的衣裳,一人留在家中,一人佯裝獨行,實則跟在我們身後,隨時待命。
縣城的花燈不比京城。
做工粗糙,式樣單調,連最大的那盞荷花燈,也遠不及當年涅槃的鳳凰耀眼。
我百無聊賴,喫了幾口菜,覺得沒有胃口,只想喝酒。
巧了,還是梅子酒。
好像要把虧欠的補回來,我一口氣灌下幾大壺,頭很快昏沉,眼前的王爺化作一輪皎皎明月,飛上了天。
我醺紅臉發笑:
「月亮啊月亮,你知道嗎,爲了報恩,我虧大了!
「什麼醫術精湛,那劉太醫根本不懂,我除了手使不上力,腦子也……嗝,腦子也越來越笨。」
明月重落人間,幻化出清俊的模樣,安靜凝視着我。
「我從前學劍很快的,一個招式,半天就能練好,母親逼我背詩,我不喜歡,但認真背,一個時辰也能背完……我、我給你背個《論語》試試!」
酒勁上頭,我以箸敲盤。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雖遠必誅』……有什麼問題?謝珩你爲何一直笑?
「不準笑!
「都怪你那麼弱小,堂堂王爺,連身邊的侍衛都保護不了……」
猝不及防,我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青梧,對不起……
「宮裏人都說我命薄,從我記事起,身上的苦味就沒散過, 好不容易熬過了及冠, 這條命就像是借來的,多活一日都是上天的恩賜。
「前往靈山是我自願赴死,當時皇兄孤立無援, 若我的犧牲, 能爲他換來一個扳倒皇后, 爲母妃洗冤的機會,又何嘗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滄溟與凌霄是我培養的死士,你不同,你有家人有牽掛, 我不該將你扯入這一團漩渦, 可我存了私心, 我不願放你走。
「直到你毒發, 在我眼前沒了呼吸,我才幡然悔悟, 後悔不該輕視自己的生命, 更不該輕視你的生命。
「這次, 我又騙了你。
「沒人追殺我, 廢后的擁躉全被皇兄斬首, 懸屍城門之上,刺襲過我的組織也被我下達了剿殺令,絕跡於江湖。
「自始至終, 只是我想見你。
「聽聞你即將成親, 我生出了瘋狂而卑鄙的心思, 我想阻止你, 想撕了那身礙眼的嫁衣, 想帶你回京城,娶你爲妻。」
脖頸傳來冰涼的觸感, 我低頭看去,是一塊玉, 凝霜沁雪,晶魄含光。
「父皇駕崩前, 我就想將它送你, 世間拋卻浮華利祿真心待我的女子少之又少, 很久以前,我已當你是這枚玉的主人。」
「今後,換我守護你,好不好?」
那一瞬, 天空火花綻響。
絢爛的明光映在謝珩臉上,映出他眼底那個早已羞紅臉的女子。
一紙信忽從他袖口滑出,翩然飄落。
素箋微皺, 邊緣毛糙, 顯然曾被人反覆折閱——
【王爺救母之恩, 青梧銘記在心, 永不能忘。
【然母親教導, 做人當知足,思慮再三,白銀千兩實不敢受。
【惟願王爺身體健康, 平安順遂,與心上人白頭偕老,青梧就此拜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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