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開滿庭

和凌燕洲分開的第二年。
我爹把我嫁給了總督的公子。
聽聞公子心有所屬,丫鬟哭得泣不成聲:
「小姐怎麼能嫁給互相不愛的人!」
「凌公子不是說好,要來娶小姐的嗎?」
我翻了個白眼:
「他一個窮得叮噹響的遊俠,我是瘋了才嫁給他。」
丫鬟目瞪口呆:「那小姐爲何和他……」
我嗤笑:「他年輕、身體好、長得帥。」
身後突然傳來壓抑着怒火的聲音:
「所以你只是和我玩玩?」

-1-
最後一次見到凌燕洲。
是我捧着食盒去找他。
還沒走近,我就瞧見了他在和一個女子舞劍。
男子眉眼鋒利,高大俊美。
女子英姿颯爽,纖細高挑。
說不出的般配。
我想起之前。
我求過他好幾次,想要看他用劍給我看。
他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冷冷道:「
「它不是你這個大小姐的玩物,我也不是給你表演雜耍的猴子。」
可現在,兩人你來我往,好不親暱。
我雖被養在深閨,沒什麼見識,但也知道,他們不是在打架。
「誰!」
女子突然驚覺。
下一刻,鋒芒畢露的劍直指我。
電光石火間,離我越來越近。
她早就看清我的模樣,偏偏半點力都沒有收。
我一身粉色錦緞,頭戴蝴蝶簪子,扎着繁複的髮髻。
柔弱得連只雞都不敢殺的樣子。
看起來沒有半點攻擊力。
直到劍尖差點劃破我的臉,凌洲才呵止了她。
我驚魂未定,不可控制地向後跌坐在地。
食盒裏的綠豆糕滾了出來,沾滿了塵土。
我有些心疼,慌忙去撿,抓了滿手髒污。
那女子見狀笑了起來。
我有些無措地坐在那裏。
腳踝應是傷了,傳來刺痛感。
我努力了好幾次,都沒爬起來。
等那女子笑得差不多了,凌燕洲才淡淡道:「好了,阿月。」
那叫做「阿月」的女子用劍柄戳了戳他:「怎麼,心疼你的大小姐了,還不讓我笑了?」
凌燕洲的反駁沒有絲毫猶豫:「不是。」
「你不是要去參加武林大會嗎,還不走?」
阿月「嘁」了一聲,收劍離開。
轉身時,她的馬尾打在了凌燕洲臉上,然後踩過了我的綠豆糕。
被馬尾打臉的凌燕洲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半點不惱。
出奇地好脾氣。
不像我,和凌燕洲相處起來,還要小心翼翼。
生怕他一不高興,就將我拒之門外。
想到此處,我的心好像泡在了一潭水裏,又酸又澀。
又像那一地的綠豆糕,任人踐踏。
地上咋下兩滴水跡,我連忙用袖子蓋住了。
然後,又裝作去撿綠豆糕的樣子。
凌燕洲沉默了片刻,開口道:
「夠了。」
他將我一把拉起。
我再也藏不住。
他瞧見了我包着淚的雙眼。
他原本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僵住了。
可在我以爲他會開口安慰我時,他道:
「賀懷嘉,不過是幾塊綠豆糕,你有必要嗎?」
我小聲道:「那是我做了一上午的……」
語氣裏是下意識的委屈和撒嬌。
「是阿月魯莽了些。」
「她沒見過你,以爲你是什麼歹徒。」
我沉默不言。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見我許久不答,凌燕洲擰了擰眉道:「難不成,你還要我把她抓回來給你道歉?」
他笑了一聲,語氣嘲弄:「那怕是來不及了,她已經策馬走出幾十裏了。」
「你以爲她和你一樣,一雙嬌貴的三寸金Ťü³蓮,一個時辰才走幾步?」
說罷,他鬆開了抓着我的手。
他似懶得再應付我,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我原本只在話本子裏見過的輕功。
我忍着腳踝的腫痛,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我的江湖情緣夢該結束了。
我和凌燕洲、阿月本就不是一類人。
我當初救下他那時,就知道了。

-2-
我的母親是賢名在外的淑女。
我的大姐姐也是賢名在外的淑女。
我的二姐姐亦是賢名在外的淑女。
所以,我也得是。
而我的小姨,嫁給了當朝宰相,賢良淑德的名氣比她們還要大。
所以,我十五歲那年,被送到了京城小姨家學習。
我的每日日程是被精心規劃好的。
詩詞書畫、《女誡》《女訓》,坐行儀態……都要學。
早膳只能喫一口,午膳喫三口,保持纖細的體態。
我做過最叛逆的事,就是在凌燕洲躲進我的轎子裏的時候,沒有驚聲尖叫。
那時。
正值西北發了旱災。
我與小姨、堂姐們上山禮佛,爲災民祈願募捐。
途中,突然轎子動盪。
有人喊,是流寇逃竄到京城,也有人說,是西北災民混進來了。
一片混亂。
小姨帶上幾位走在前頭的堂姐,在家丁護送下離開。
小姨身邊的姑姑來尋我一起走。
可場面混亂,人手不足。
姑姑叮囑我道:「若真被那些骯髒的流民抓了,還請小姐謹記《女誡》,清白爲重,爲賀家的顏面考慮。」
我應了一聲。
突然間,轎子被推進了山石草叢裏,有人趁亂摸了進來。
來人衣衫破爛,一雙眼幽深狹長,飛眉入鬢,分外好看。
他腹部的衣服已經被染成了紅色,薄脣上還沾着血。
我還未開口,他道:
「勿怕,我不是骯髒的流民,小姐不用着急赴死。」
他聽到了剛剛姑姑說的話。
我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如何反應。
直到姑姑的聲音又響起。
我方纔回過神ťû²,慌亂地應聲。
在凌燕洲的劍架到我的脖子上前,我已經鬼使神ŧŭ⁶差地高聲道:「我無事!」
後來,我將凌燕洲藏進了閨房。
像是在藏小時候偶然撿到的草編螞蚱。
凌燕洲眼神意味深長,彷彿在說,我這種官家小姐居然也能做出這種事。
不僅如此,我還把自己的簪子當了,給他買藥。
他那身已經不能穿的衣服被我燒了。
去偷偷買男子成衣的風險太大。
於是,我又熬了兩個晚上,給他做了一件新衣。
我的女工僅限於繡繡帕子,繡繡荷包,繡繡鴛鴦。
那件新衣做完,我的手指上已經多了好幾個洞。
凌燕洲接過那件衣服時,看了我許久。
我就這麼養着他。
他腹部那幾乎致命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他就搬了出去。
他要走那天,我拉着他的袖子,久久不願鬆手。
最終,凌燕洲嘆了口氣,道:「我傷勢還未好,會在此地暫時落腳一段時間。」
他告訴了我他租住的地方。
離宰相府不遠。
我想,他可能也是有點不捨得我的。
可後來,我發現我可能是誤會了。
凌燕洲似乎是個江湖上很有名的大俠。
我幾次去找他,都能撞見有人去拜見他。
看着那些奇裝異服的江湖人士,我越發意識到,凌燕洲和我的不一樣。
看着他一劍挑開那名蒙面刀客的脖頸時,我心若擂鼓。
鮮血濺到了我昂貴的衣裙上。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
凌燕洲以爲我是被嚇傻了。
終於,有一日,我鼓足勇氣對他表明了心意。
凌燕洲沒有明說拒絕,也沒有接受。
但在我湊上去親他時,他沒有推開我。
後來一年多時間,亦是如此。
我走不進他的世界,但他能容忍我的靠近。
甚至,情動之時,他會主動勾着我的舌頭,用玩味又惑人的語氣喊我「嬌小姐」。
可穿戴整齊後,他又是那副冰冷的樣子。
我問他:「凌燕洲,你會娶我嗎?」
他離開的背影沒有一絲停頓。
我也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
看來,他不會纏上我。

-3-
許多年前。
我還在揚州城,自己家裏時。
趁着母親帶姐姐們去參加宴席,我躲在家裏,偷看過一本話本子。
話本子裏的小姐遇到了一位趕考書生。
她與書生春風一度,又資助了他上京。
後來,書生沒回來,小姐鬱鬱而終。
我不明白。
明明是美好的人生際遇,是露水情緣。
小姐分明可以再資助幾個。
那書生去了京城也不見得會爲她守身如玉。
就算不是爲了滿足肉體歡愉,也可以多給自己一些遇到良人的機會。
凌燕洲就是我的書生。
是我在這壓抑的宅院裏,尋到了一個綺麗的夢境。
像四面高牆,被鑿開了一個狗洞。
鑽一鑽,瞧兩眼外頭的風景。
可惜,凌燕洲不會去趕考。
這也是我苦惱的地方。
他明明並不歡喜我,可偏偏就一直不離開。
就這般,拖到了我要回揚州許配人家的時候。
這些年,我也有了些賢惠的名聲。
再加上姑姑和宰相的加持,有不少人來求娶。
凌燕洲不離開,就只能我先行離開了。
這次,也許就是個契機。
我把綠豆糕一個個撿了起來,裝回了食盒。
可以給流浪狗喫。
不要ẗű̂⁽浪費了。
我又尋來紙筆,寫下一句:
聞君有兩意,與君相決絕。
寫完,我又覺得有些不妥。
凌燕洲若是覺得被冤枉了,說不定還要來找我理論。
我塗塗改改,寫廢了好幾張紙。
最後留下句——
何如當初莫相識。
我滿意地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佳作。
離開時,恰逢凌燕洲回來。
他的眉眼一如初見,令我流連忘返。
我最後一次,用眼神一筆一畫描摹了一遍。
我以後的夫君,不知道能不能有他一半好看?
大概率沒有。
凌燕洲看着我,一言不發。
好像在等我重新黏上去。
就像往昔每一次那樣。
可我只是抱着斷了提手的食盒,一瘸一拐地離開。
與他擦身而過時,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賀懷嘉。」
我的腳步頓了頓。
「你不要再鬧了,我沒功夫處理你們這些小女兒的事……」
我慘淡一笑,打斷了他的話:「好,我不鬧。」
「以後,都不鬧了。」
「你,我不要了。」
說罷,我從他手裏抽出了手腕,扭過頭,忍着淚繼續離開。
「賀懷嘉,你這樣有意思嗎?」
凌燕洲聽懂了我的話中之意,可他並不信。
畢竟,我在他身後像跟屁蟲一樣跟了兩年。
而且,我還給了他千金小姐最重要的東西:
貞潔。
我沒有回答他。
凌燕洲嗤笑了聲,沒有再理會我,徑直回了屋。
我心裏默默計着時。
他的步子很大,這時應該已經走到了桌前。
看到我留下的字條了嗎?
身後傳來有些急的腳步聲。
他看到了。
看到我說,後悔與他相識了。
發現我還在時,凌燕洲站定了腳步。
他似覺得自己被耍了,不怒反笑道:
「賀懷嘉,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回頭,就能想象到他此刻臉上陰沉冰冷的表情。
見我不應,他又道:
「Ṱùₒ你若是走了,就不要再像條狗一樣夾着尾巴回來了。」
他話音落下那一刻。
我的衣角消失在了拐角。
果然,凌燕洲沒有再拉下臉來找我。
我心下安定。
兩月後。
賀家的船隻來了。
瓜洲碼頭,碧水悠悠。
我在丫鬟翠影的攙扶下,上了船。
此去千里。
往後,待我嫁做人婦,應是不會再有機會來京城了。
船隻搖搖晃晃離開岸邊那一刻,我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翠影問道:「小姐,你在看什麼?」
我搖了搖頭,毫不猶豫地轉身進了船艙。

-4-
在相看裴明庭之前,我見了不少男子。
皆是門當戶對的。
只是見過凌燕洲這樣盤順條靚的,再瞧眼前這種橫看豎看差不多大小的,對我的眼睛有些許折磨。
「你以後進門了,要做好身爲正妻的大度,我也會給你主母的尊榮,我院子裏的兩個通房隨你處置,儘管發賣……」
他喋喋不休,我眼睛疼,耳朵也疼。
我捂着嘴咳嗽起來,一副病殃殃的樣子。
「你身子這麼弱?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以後能生十個孩子嗎?」
那方形公子有些嫌棄,但還是寬容道:
「罷了,大不了你多給我納幾個妾室吧,讓她們替你盡些義務。」
我虛弱地一笑。
離開時,跨過門檻,我故意一歪,往他身上靠了靠。
方形公子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眼裏閃過了然。
他抓過我的手,得意又嫌棄道:「第一次見面就被我迷住了?真是不知廉恥……」
我的尖叫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愣神間,翠影匆匆趕來。
像頭野蠻小野豬一樣,一把撞開了那頭方形公子。
我躲在翠影身後,看着翠影怒斥他不要臉。
回家後,我又同母親哭了哭。
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並非母親多寵我。
只是這方形公子的家世,還沒到讓母親容忍至此的地步。
不像裴家。
我被從頭到腳洗刷了個乾淨。
我近乎脫了層皮,又被醃進了花瓣裏。
母親站在一旁,千叮嚀萬囑咐:
「你父親卡在現在的職務上已經七年了,你若是能嫁進裴家……」
我乖順地點了點頭:「女兒會盡力的。」
「女兒受家族供養,自當爲父親分憂。」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
二姐姐託人打聽了一圈。
裴明庭這人,並無不良嗜好。
比起旁的世家子弟,已經好了很多。
裴家如今的主母還不是裴明庭的生母。
我若嫁進去,侍奉起婆婆來,也會輕鬆不少。
唯一的缺點,就是他心裏有一位白月光。
但這一點都不打緊。
只要他沒有缺鼻子少眼,不會打我,身上沒有髒病,就夠了。
約定的地點在茶樓雅間。
我特意掐着點到了。
我掀開簾幕走進去。
瞧見本尊的那一刻,我心裏半喜半憂。
喜的是,他長得斯文清俊,比我想象中好看許多。
憂的是,他長這般模樣,怎麼二十三四了還未娶妻?
白月光這東西,怎能讓人守身如玉?
我是不信的。
我的大姐夫有青梅,有白月光,還有硃砂痣呢。
但不耽誤他娶了大姐姐,大姐姐有孕後,又納了個美妾。
接下來相處,裴明庭待人有禮,並不讓人反感。
他誇了我那丹蔻指甲。
丫鬟畫了整整兩個時辰,自然是好看的。
我道:「隨手畫的,母親不喜,還是我偷偷畫的。」
裴明庭聞言輕笑了聲,我順勢紅了紅臉。
我面上笑着,心裏卻在琢磨,他是不是個走旱路的?
他羽冠端正,墨髮梳得一絲不苟,暗色的錦袍束着同色的腰帶,襯得肩寬腰窄。
聽聞,走旱路的男子也比尋常男子更注意容貌。
裴明庭不是話多的人,但和我意外能聊下去。
若凌燕洲是把鋒利的劍,他就像汪平靜的潭水。
水面平靜,讓人平和舒適。
他和我講了幼時趣事,又講了他前兩年的遊記見聞。
我有些驚訝,這種出生,家族的人能隨他出去遊歷?
他輕描淡寫道:「走時不要告知他們就行。」
我忍不住笑了。
裴明庭爲我續上茶水,抬眸時笑意到了眼底,直直看向我的雙眸。
他好像看得出,我是在真笑還是假笑。
太可怕了。
我走時,心裏千頭萬緒,差點被椅子絆倒。
一隻青筋鮮明的手,隔着衣袖抓住了我。
待我站定,裴明庭的手就鬆了開來,退開了兩步。
我這才發現,他相貌斯文,身材卻不斯文。
拉住我的時候,臂膀的肌肉鼓鼓囊囊。ŧûₓ
剛纔,我站得離他近時,差點撞上兩座小山。
我脫口而出:
「更像是走旱路的了。」

-5-
裴明庭挑了挑眉:「旱路?」
我連忙捂住嘴。
居然說出來了。
裴明庭道:「我遊歷時,旱路、水路都走,有時還會走山路。」
「山路」是什麼路?
我腦子裏閃過一堆不可描述的畫面。
我與凌燕洲親近時,會裝作嬌羞的樣子。
他歡喜這樣。
他雖然嘴裏調侃我是「嬌小姐」、「大小姐」,但我知道,他其實很喫這套。
他於我,是一個虛妄的江湖俠客夢。
我於他,亦是一個大家閨秀的動人春情。
誰不喜歡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呢?
本都是遙不可及的人,卻相擁無隙。
甚至幕天席地,顛鸞倒鳳。
可我實在不懂「山路」是什麼。
還是說——
裴明庭根本沒懂我的意思?
我絞盡腦汁之時,裴明庭「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了。
他懂的。
也是,他不僅已年逾二十,還是個四處遊歷過的人,怎會不懂。
原來是在耍我罷。
我瞧了兩眼裴明庭的鞋面,忍住了要踩下去的衝動。
也不顧裴明庭反應,我匆匆行了禮告辭。
翠影接到我時,好奇道:「小姐,裴公子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出身顯赫,一表人才,前途無量。
與女子相處起來遊刃有餘,還有些腹黑。
歸結爲三字,就是:
不能嫁。
我搖搖頭,後怕道:
「我喫不住。」
背後傳來輕笑聲。

-6-
我炸開了毛。
他來幹什麼!
他來幹什麼!
我心裏嘶聲力竭地尖叫。
時間走得異常之慢。
給自己順了順毛後,我僵硬地轉身。
裴明庭就站在不遠處。
一派泰然。
春風拂面,將他的衣衫吹皺,隱隱現出肌肉的輪廓。
蜂腰虎背,讓人不容小覷。
他手指修長,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我的蝴蝶簪子。
「賀小姐,你掉了這個。」
寬大的掌心攏着振翅欲飛的金蝶。
不知是他抓住了金蝶,還是金蝶貪戀其中。
我盯着裴明庭深邃的眼睛,竟走了神。
豬油蒙了心一樣,想道:
嫁給他,也不是不行……
打道回府的路上。
我萬分糾結。
理智告訴我,裴明庭不是好選擇。
可他如光華美玉,南海明珠,人人都說是稀世珍寶。
讓人不禁想收進手裏,把玩一番。
在我本來的人生計劃裏,我未來的夫君,應是個不怎麼聰明,但很聽話的。
身量不用太高,體質也不用太好。
若是打起來,我能有六分勝算。
志向也不用太遠大。
不求仕途高升,不會靠嫁女兒換取利益。
關上門,家裏就由我做主。
這是我從大姐姐和二姐姐身上得出的結論。
世人讚頌的婚姻,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冷暖。
就像我的小姨,她嫁予宰相。
姨父說一她不敢說二,她每一刻都在謹言慎行。
生了五個女兒,第六胎產下了兒子。
我偶然瞧見過她的肚皮。
像我小時偶然瞧見的,乞討老翁的臉皮。
想到此處,我心裏無端蔓延出一股悲涼。
突然間,我的轎子被猛地一撞。
翠影罵了聲什麼。
她道:「小姐,是柳家的轎子!」
「路那麼寬,非要擠到我們前面來。」
我掀開轎簾,與柳家小姐對上了眼。
瞧我一時忘我,竟忘了——
爲美玉動容的,肯定不止我一人。

-7-
我與裴明庭第二次相見,是在湖中小島。
並不是邀約,是偶遇。
初夏的荷花開了。
接天連葉中點綴上了幾朵粉色嬌嫩的荷花。
比起上一次規矩華貴的打扮,今日我只穿了身簡單隨性的羅裙。
撞見裴明庭時,我正懷抱着採來的荷葉,溼了半身衣衫。
臉頰上的水滴滑落。
我有些驚訝地看向握着釣竿的裴明庭。
翠影像沒瞧見人似的,玩笑般拾起一枝含苞欲放的小荷,別到了我的髮間。
是的。
於裴明庭,是偶遇。
於我,可不是。
二姐姐爲我打探了他的行蹤,知道他喜歡垂釣,幾日就要來一次。
可惜這麼精心設計的偶遇場景,我卻沒從裴明庭眼裏看到驚豔。
想來他走南闖北,應是見過不少美人的。
那我這點小把戲,他是不是已經看出來了?
想到此處,我心裏一陣落敗的失望。
從湖面吹來一陣涼風,溼了的衣裙帶來寒涼。
「阿嚏!」
裴明庭將釣竿交給隨從,幾步走上前,解下外袍披到我身上。
這太親密了。
我下意識要拒絕。
卻聽他道:「沒事,沒有人瞧見。」
小島靜謐,需划船而來,確實沒有其他人在。
裴明庭就站在我身前。
我聞到了淡淡的薰香,是極爲昂貴的味道,但用在他身上卻不會讓人注意到價格。
他的鼻樑很直,面容沉靜。
他不像凌燕洲那般引人注目,是極爲耐看的長相。
除了鼻子長得過於優越了些,脣瓣不薄不厚,脣角似天然帶着笑。
翠影不知何時退了老遠,望天望地,看樹看腳尖,就是不看過來。
我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距離。
再抬眸時,對上了裴明庭似笑非笑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那雙眼在我腦子裏揮之不去。
他太從容了。
應是沒有看上我吧?
翠影叫了我三次,我纔回神。
翠影感慨道:「太好了,小姐!」
「好什麼好?」我不明所以。
翠影指了指我身上披的衣服。
「裴公子在約您下次相見呢!」
可以這麼理解嗎?
看着翠影頭頭是道的樣子,我心裏卻不是很確定。
我琢磨了許久,道:
「來人,去給二姐姐送個信,說,我想她了。」
二姐姐是在我去京城前兩年出嫁的。
二姐夫位高權重,有位早逝的夫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還有一位已成才的大公子。
二姐姐嫁過去做了填房。
頭一年,兩人相敬如賓,倒也和睦。
可不知二姐姐喫錯了什麼藥,居然突然動了心。
日久生情倒也能理解。
她本就是二姐夫的妻子,名正言順,天時地利人和皆有。
二姐夫也不是完全無意。
幾次走動時,我瞧見兩人分明是互相歡喜試探,卻沒戳破窗戶紙。
可就在這個關頭,他那早逝夫人的親妹妹投奔而來。
兩姐妹相差了幾歲,長得頗爲相像。
先夫人的妹妹嫁了個喜歡打女人的渣滓。
她差點被打死,才求了過來。
二姐姐自然是將人留下了。
可一留就留出了岔子。
具體發生了什麼,我並不知曉。
只知道,時隔兩年,我回到揚州。
再見二姐姐與二姐夫,兩人之間客氣得如同陌生人。
二姐姐大把時間放在了旁的事上,對我的婚嫁一事也格外上心。
我託她,爲我打探打探裴明庭那白月光的事兒。
她欣然應下,但走時叮囑了我好幾遍:
「夫妻至親至疏,可做盟友,但萬不可交付真心。」
我應了下來。
二姐姐見我神色認真,這才放心下來,轉身離開。
瞧着她的背影,我方纔驚覺,二姐姐瘦了許多。
她身形蕭條,背脊挺直,撐起了那一頭價值千ƭū⁶金的頭面。
那步子每一步,落地有聲,格外穩健。
身後跟着好些個丫鬟,亦步亦趨,恭恭敬敬。
茶樓的小二慌忙行了一禮,讓開道,恭送她出門。
尊榮加身,往來僕役成羣。
夫妻間無情愛,但互不冒犯。
這般日子,似也是極好的。

-8-
柳家小姐又一次堵住我時。
我盯着她的臉,出神了許久。
她不算漂亮。
至少,沒有賀家的女人漂亮。
父親當年捨棄了更有名氣的才女,選擇了母親。
就是因爲母親有一張漂亮的臉。
我本不明白,他若想要漂亮的,大可多納幾房美妾。
可後來,大姐姐、二姐姐高嫁,庶姐妹許配給了父親下屬時,我明白了。
不一樣價值的東西,有不一樣的用途。
庶女再漂亮,也做不了高門主母。
嫡女不夠漂亮,也不能攀上更高的高枝。
柳小姐長了張中規中矩的臉,眼睛卻亮得刺眼。
翠影得知,與柳小姐長得十分像的柳家姑姑,居然就是裴明庭的白月光時,十分震驚。
我倒是可以理解。
據說,兩人是在塞北相識的。
裴明庭遊歷到塞北,柳家姑姑與柳將軍一同在塞北。
那裏的人叫柳家姑姑小柳將軍。
裴明庭被胡商騙光了錢財。
柳家姑姑夜騎三百里,追回了早就逃之夭夭的胡商。
別說裴明庭了,我都忍不住心動了。
只可惜,天意弄人。
一人回揚州城,娶妻生子,踏上仕途。
一人駐紮塞北,天地蒼茫,守衛邊疆。
柳小姐被我的目光看得毛毛的。
「你那什麼眼神!」
在透過你看小柳將軍的眼神。
她走前,撂下狠話,說她非裴明庭不嫁。
翠影「嘁」了一聲,沒有把她當回事。
她覺得柳小姐沒有我美貌,也不如我討男子歡喜,必輸無疑。
我卻不怎麼想。
一邊是赤忱熱烈,非君不嫁的偏愛。
一邊是權衡利弊,遊移不定的選擇。
我一點自信都沒有。
翠影卻十分有信心,還同我感慨道:
「小姐嫁給裴公子,倆人互相不愛,那該多難受啊!」
「凌公子不是說好,要娶小姐的嗎?」
那還是很久之前。
凌燕洲一次酒後之言。
我至今記得,那夜月光微涼。
我身上昨日荒唐的痕跡還沒消。
凌燕洲撫上我的腰肢,等我來主動。
他睥睨着我,高高在上地求歡。
可我明日還要和堂姐妹們參加詩會。
凌燕洲被拒絕後,立刻鬆開了手,轉而去拿了酒。
腰上溫暖灼熱的觸感一下就落了空。
翠影來接我時,凌燕洲已喝了三壺酒。
我走出門時,他冷不丁開口:
「賀懷嘉,別回去了。」
「我娶你啊。」
我回眸看向他,確認他是醉了的狀態,漫不經心地回了聲:
「好啊。」
說時,我跨過了門檻,腳步不停。
恰被翠影聽了去。
我翻了個白眼:
「他一個窮得叮噹響的遊俠,我是瘋了才嫁給他。」
況且,喝醉的男人說的話,怎麼能當真。
丫鬟目瞪口呆:「那小姐爲何和他……」
我笑道:「圖他年輕、身體好、長得帥。」
身後突然傳來壓抑着怒火的聲音:
「所以你只是和我玩玩?」

-9-
凌燕洲拿着劍,冷冷地看着我。
翠影想擋在我身前,被我撥開。
凌燕洲氣急了想動手,憑她也攔不住。
凌燕洲的眼神彷彿要把我生吞活剝。
他幾步走近,一把掐住我的腰肢。
翠影在旁乾着急。
她不能回賀家找人幫忙,更不能報官,影響了我的清譽。
凌燕洲雙目裏的血絲清晰可見。
他呼吸聲有些沉,似乎被氣狠了。
我垂下眼眸,心裏千迴百轉。
再和凌燕洲對上時,我眼裏已經含了包淚。
「是啊,我就是和你玩玩!」
「你不也是嗎?你怎麼不去尋你的阿白,來找我幹什麼?」
不想,凌燕洲神情不變,咬牙冷笑:
「賀懷嘉,我不是傻子。」
竟這般難糊弄。
我壯着膽子推了他一把:「隨你怎麼想,反正我不想再見你了!」
「當初是你說,叫我不要再來找你的!」
我喊着,眼淚直接掉了下來。
過了許久。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爲凌燕洲已經識破了我的謊話時,他那快把我腰肢掐斷的手,突然收了一半的勁。
「……她只是我師妹。」
「另外,她叫阿月。」
我頭皮一麻。
但這還是我頭一次,在凌燕洲嘴裏聽到解釋。
真是稀奇。
往日來尋他的江湖人士裏頭,不乏一些女子。
我曾見一美顏少婦,袒露香肩,從他房裏出來。
我喫了醋,但凌燕洲只道,我根本不懂江湖。
那少婦也道:「小妹妹,奴家不會佔了你的情郎的。」
「只是路過此地,來舒爽一番罷了。」
如今,他破天荒與我解釋了,我卻只想笑。
凌燕洲真把我當深閨女子忽悠。
師妹又不是親妹妹。
阿月的馬兒喫光了凌燕洲院子裏的草。
分明是前一晚就在了。
她落下的羅襪和凌燕洲的髒衣,被一起隨意地扔在牀榻上。
我向往江湖豪情、快意恩仇,但卻始終不習慣他們的放蕩隨意。
但想來,這該是我早就知曉的事。
就像,揚州城花樓裏的恩客,大半是三教九流。
此刻,我聽到了一聲嘆息。
凌燕洲比曾經多了幾分耐心,道:
「你還想怎麼樣,大不了我以後不再同她往來了。」
「夠了吧?」
說着,他低下了頭,來尋我的脣瓣。
我猛地一顫,連忙偏頭躲了過去。
我慌忙四下瞧了眼有沒有人路過。
凌燕洲的脣僵在了半空。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皺了皺眉道:「還在不高興什麼,還沒鬧夠嗎?」
「鬧夠了,就乖乖同我走。」
凌燕洲這架勢顯然是要和我重修舊好。
我不知該如何拒絕。
見我久久不應,凌燕洲終於回過味來。
他鬆開了手,冷冷地盯着我。
「怎麼,不願意?」
「剛剛不是還在同我喫醋嗎?」
事到如今,無法輕易收場了。
我索性擦掉了眼淚,看向凌燕洲,硬着頭皮道:
「我不會同你走的。」
「我們已經結束了,就像你們江湖人士一樣——」
「萍水相逢,恩愛一場,好聚好散。」
凌燕洲的呼吸聲幾乎停滯。
生怕他惹事,我又道:「父親已經給我許了人家,總督的嫡子,你得罪不起。」
凌燕洲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有些緊張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應。
他舉起手的那一刻,我差點嚇得縮脖子。
我怕他一怒之下殺了我。
還好,他只是捏住了我的下巴,勾起脣角道:
「賀懷嘉,你好樣的!」
說罷,他轉身離開。
他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我幾乎癱坐下來。
翠影趕忙扶住了我。
她急得快哭了。
我卻鬆了口氣。
凌燕洲應該不會再來了。
他脾氣這麼不好的人,被我直接落了面子,肯定不會再想來和我和好了。

-10-
經過凌燕洲那事後,我也無心再和裴明庭接觸。
但沒想到,裴家竟送了邀請函來,指名道姓邀了我。
是裴明庭的妹妹,舉辦了詩宴。
母親十分高興。
她覺得我與裴小姐素不相識,定是裴明庭用他妹妹做了託詞。
可真到了這日,卻發現,揚州城的貴女幾乎都在。
還來了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家姑姑。
比起嬌養的貴女們,她自然容貌遜色了不少。
皮膚有些黝黑,穿了身不怎麼新潮的衣裙。
但她似乎自己並不在意,走起路來落落大方。
剛認識的貴女湊到我耳邊,小聲說着悄悄話:
「聽說,柳正陽本來在塞北有個未婚夫,都要成親了,突然跑了。」
「這麼醜的女人,名字還像男人似的,未婚夫跑了也不奇怪。」
是的,柳家姑姑叫柳正陽。
像高懸頭頂的太陽一樣。
是個我很喜歡的名字。
裴明庭出現的那一刻,把在場所有貴女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
當然,大家都是偷偷看的。
唯有柳正陽,看得光明正大。
哦對了,還有柳家小姐。
難不成,我要看一出姑侄爭婿的戲碼?
柳正陽朝裴明庭走去,兩人似十分熟稔,寒暄了許久。
許多等着看笑話的貴女一臉失望地散了開來。
我帶着翠ƭŭ₄影尋了處湖邊躲清靜。
湖面平靜。
四面垂楊,二里荷。
荷花較之前開得更多了。
突然間,身後傳來腳步聲。
「賀小姐是打算昧下我的衣服了?」
裴明庭的嗓音如同他這個人一樣,低沉溫潤。
說一些玩笑話,也不會讓人覺得冒犯。
我愣了愣,試探着道:「那我改日叫人送到裴府。」
顯然,裴明庭對這個答案沒有很滿意。
但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賞了會兒荷,道:「江南水鄉,和塞北風光完全不一樣。」
他似有話想說,我配合地接了句:「塞北日落,想來更爲壯闊。」
裴明庭搖了搖頭,他笑道:「各有各的美好,得一處,便是蒼天垂憐。」
「今日來了位塞北故人,方纔舊友相見多聊了一會兒。」
我微微一怔,對上裴明庭坦然明亮的雙眸。
「可是小柳將軍?」
裴明庭笑了起來:「她若聽到你這麼叫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被一堆人喚『柳小姐』,鬱悶了許久。」
我還沒問什麼,裴明庭已經三言兩語將他們的相識說完了。
並無我先前聽到的白月光橋段。
裴明庭還道:「她爲了薛家的小公子而來,但薛家的小公子卻沒她這麼勇敢。」
「薛家小公子離家出走後被胡商拐到塞北,是她夜騎百里救下的。」
竟是這麼回事!
我的八卦之心隱隱作亂,但涉及另一位女子的隱私,我又不知好不好開口。
裴明庭似乎瞧出我所想,道:
「她說了,只要不篡改真實情況,隨我去說,若是因她誤了我的姻緣就不好了。」

-11-
我呆愣在原地,臉上熱了起來。
但八卦之心又佔了上風,將裴明庭疑似表心意的話,刻意擱置在了一旁。
裴明庭無奈地笑了笑,認命地將小柳將軍和薛家小公子的故事和盤托出。
薛家小公子是薛父薛母老來得子,被養得金尊玉貴,甚至比一些小姐還要嬌貴。
可想而知,他脾氣也十分糟糕。
好在,他生得異常美貌。
茶樓裏的說書人道,花魁瘦馬瞧見他都要自慚形穢。
追求薛小公子的人,男子要比女子多。
薛家想讓薛小公子娶了表妹,薛小公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後來,就是那段塞北情緣了。
兩人初見時,本是互相嫌棄的。
一個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像個男人。
一個嫌她行事粗魯,說話粗俗,不像個女人。
可不知怎麼的,就相互看對了眼,睡到一處去了。
但幾個月後,薛小公子不告而別。
小柳將軍沒當回事,並沒有傷心,也沒有去找。
柳家也沒有什麼興師問罪的意思。
薛小公子回來後,樂得個清靜,依舊做他那遊手好閒的富家公子。
一直到一個月前,小柳將軍定了親。
消息傳到揚州城,薛小公子竟當場崩潰了,鬧起了自殺。
薛家求到了柳家,人命關天,小柳將軍只得回來了一趟。
可她來了,薛小公子又開始猶豫不定。
他一邊籌備着娶表妹,一邊又動不動來找小柳將軍。
事情就僵在這裏了。
聽完,我只覺累得慌。
比自己上還要累。
裴明庭問我在想什麼。
我脫口而出:「斷不能找薛小公子那樣彆扭幼稚的夫君!」
裴明庭順着我的話,笑道:「確實,小柳將軍該找個更好的。」
我挑了挑眉:「看來,你也很歡喜小柳將軍。」
話音落下,我頭一次瞧見裴明庭表情那麼豐富。
他又驚慌又懊悔,連忙道:「我只是很欣賞她。」
我笑着點點頭:「知道了,我隨口說的。」
裴明庭耳根有些紅,無奈地笑了笑。
後來,我親自將那件衣服送還給了裴明庭。
我們一起相約垂釣。
他以爲我是在遷就他,討他的歡心。
我告訴他,我只是喜歡從未做過的事。
一葉扁舟。
片水無痕浸碧天。
悠悠泛在江面上。
裴明庭給我講起了江釣的技巧。
我聽得津津有味,再一次佩服他的廣識。
江風襲來,我瞧着裴明庭近在咫尺的容顏,突然心頭一片清明——
我歡喜裴明庭。
但又不是歡喜裴明庭。

-12-
我和裴明庭回城途中,再次見到了凌燕洲。
不遠處刀光劍影。
皆衝着凌燕洲而去。
我和裴明庭被牽扯其中。
劍刃落到我身上時,裴明庭一把將我抱進懷裏,堪堪躲了過去。
代價是,他的背上有了一條從右肩貫穿而下的傷。
衣袍被劃開,傷口深入皮肉。
猙獰可怖。
那人再刺來時,被凌燕洲攔住了。
「快走!」
我拉着裴明庭就跑。
我帶着裴明庭跌跌撞撞地離開,全然忘了凌燕洲。
跑出很遠,我終於鬆了口氣。
裴明庭擦掉我不知何時掉下的眼淚,故作輕鬆道:「沒事了,怕什麼,我還受過更嚴重的傷。」
裴明庭被裴家人接走了。
走時,他還在開着玩笑寬慰我,不必愧疚。
若真愧疚了,就賠他件衣服。
裴家會爲他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不用我操心。
可我還是睡不着。
一閉眼腦子裏就是裴明庭受傷的樣子。
夜半之時。
窗紙上印出了一個人影。
月光下,孤影斜照。
凌燕洲站在我的院子裏,影子拉得很長。
他面色很白,脣角帶着血。
他裸露出來的胸膛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流了一地。
我該是惱他的。
惱他讓我和裴明庭受了無妄之災。
「賀懷嘉。」
那一刻,我想起了兩三年前。
在那狹小的轎子裏的初見。
他眉眼張揚,一如曾經,可此刻瞧着卻有幾分可憐。
明明早就沒有心動的感覺了,卻終是心軟了。
但這次,我沒有把他藏進閨房。
我的閨房裏還放着各種用於婚禮的東西,放不下另一個人了。
柴房裏。
凌燕洲抓着我的手,不讓我走。
我掙脫不開,直接用手指戳他的傷口。
不料,他疼得額頭冒汗,都不鬆手。
「賀懷嘉。」
「那天分開後,我想了很久。」
「之前, 是我沒有考慮好你的感受, 我過慣了漂泊的日子,不習慣身邊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凌燕洲那好看的眉眼一瞬不眨地盯着我。
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辭,說得很慢, 甚至有些磕磕巴巴。
「我爲了你在京城待了兩年零三個月。」
「那是我從十五歲離開師門以來,在同一個地方停留最久的一次。」
「如果你不走, 我可能還要再待下去。」
我有些無語。
他若有個小廝, 是不是還要跟着附和一句「第一次見少爺這麼久不離開」啊。
見我神情沒有半點被觸動到的樣子, 凌燕洲似乎有些着急了。
「賀懷嘉, 你對我來說, 真的是不一樣的。」
「你想要成親, 我可以娶你。」
我靜靜地看着他:「你說完了嗎?」
「我不可能嫁給你。」
「也從來沒有想過嫁給你。」
凌燕洲瞳孔猛地一縮。
「所以,你是要嫁給那個男人嗎?」
我沒有回答。
凌燕洲抿了抿脣, 目光在我臉上一遍又一遍地逡巡,試圖找出我在說氣話的證明。
終於, 在什麼都沒看到後,他頹喪地鬆開了我的手。
他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爲什麼?」
他最後不死心地問我。
關上柴房門前, 我敷衍道:「因爲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第二天一早,我再去給凌燕洲送藥時,他已經沒了人影。

-13-
裴明庭的傷好了。
在他來賀家提親前,我主動約見了他。
一向從容的人,在我的目光裏變得有些坐立難安。
他似乎意識到了我要說什麼。
我是歡喜裴明庭的。
歡喜他的容貌、學識、出身。
歡喜他從容泰然。
歡喜他遊遍山川。
歡喜他有自己的愛好。
歡喜他任性之後,還能迴歸事業之途, 還有人爲他託底, 還能比尋常人未來更光明, 能大展宏圖。
江釣那一次, 我清楚地意識到——
我不是想嫁給他,而是——
想成爲他。
憑什麼他能這般恣意灑脫,而我卻只能活得戰戰兢兢。
我可以什麼都不說, 嫁過去。
可我想,這對裴明庭來說, 似乎有點不公平。
他若是像那方形公子一樣便罷。
可他待我一向真誠, 還爲我捱了那一劍。
聽我說完,裴明庭舒了一口氣。
在我不明所以的眼神里,他放鬆了下來,笑道:
「那是我的榮幸。」
「我還以爲賀小姐對我無意呢。」
「能被賀小姐如此誇讚, 我很高興。」
我聽着他繼續道:「每個人自出生、經歷、成長,然後變成了一個個不同的人。」
「你說的這些一切, 組成了我這個人。」
「你歡喜我的這些特點,也是在歡喜我。」
在我思考他是不是有點過於自信了時, 他突然直直地看向我。
「忘了告訴你,我的親生母親,其實並沒有離世。」
「她只是不想待在總督府。」
「她假死離開,去了很多地方,我遊歷的幾年裏,遇到了她。」
他在嘗試告訴我,他能理解、包容不一樣的女子。
就像他理解他的母親、欣賞小柳將軍一樣。
淡淡的荷香隨着風飄來。
雲朵的影子在地上慢悠悠地行走。
這一刻,裴明庭朝我伸出手:
「我暫時擁有着你歡喜的這些特點, 以後,你也可以擁有。」
他似乎在對我許下什麼鄭重的承諾。
往後並肩而立,攜手前行。
我眼前也無再多選擇。
我該不該試一試?
即便他本不是我想要的夫君。
片刻後。
我抬眸看向他。
我自籠中來。
此後生。
且一試。
執手遊山川。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