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

皇帝愛上了臣婦,而我是他用來彌補安撫權臣的後宮嬪妃。
好惡心的一招換妻。
太監過來傳旨,面紗下我歪嘴忍笑。
媽呀!誰不知道裴丞相霽月清風,端方守禮,裴家又有隻娶一妻的家規。
這丞相夫人也是家裏請低人,祖墳冒狼煙了,心甘情願和這麼多人爭一個喜怒無常的爛蘿蔔。

-1-
「娘娘萬福,奴才是奉陛下的口諭傳您去大殿的。」
「裴丞相新寡,陛下體恤臣子,將娘娘您賞給了丞相——」
我露在面紗外的眼睛一閃,看向這個躬身入內,渾身透着捧高踩低的老太監。
來了,來了,這個換妻的名場面!
冷宮的晚風不是隨便說說的,我被凍得一抖,瑟縮地垂下頭跟上老太監。他餘光瞥向我,帶着幾分輕視,而面紗下的我實則在歪嘴忍笑。
我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這位冷宮小妃子在一個小時前已經自行昇天了。
但由於名字相同,樣貌相近,我就被黑白無常勾錯了魂。
我不知道怎麼會有鬼在工作中犯這麼大的錯誤!
要知道我當時是在直播啊!
三萬多人看着呢,嘎嘣一下就倒了。
大家也是發揮了拆哪速度,搶救送醫火化一條龍。
在我揚言要將他們告上地府中央的時候,那兩個地府公務員連連保證會幫我還陽。
不過這事兒在地府辦事處需要審批時間,還需要幫我重塑身體,回溯時間,最慢…兩年!
於是他們將我的靈魂寄宿在這具原本陽壽已盡卻還沒來得及處理的身體裏。
作爲補償,順便給了我這個世界的大綱。

-2-
籠統來說這是個男頻權謀小說。
謀的不僅是江山還有美人。
邪肆暴戾的皇帝殷縱強取豪奪了清冷端方的權臣裴鶴硯的結髮妻子段菀儀。
如此不加掩飾的折辱和綠帽子,裴鶴硯再霽月清風也難免記恨在心。
於是江山和段菀儀讓這兩個位高權重、鳳表龍姿的男人爭奪了半輩子。
至於最後誰成功了……那兩個鬼沒給我看。
他們說我就待兩年,不需要知道這麼多,免得破壞天道設定的命運軌跡。

-3-
隨着那老太監步入一處偏殿。
金磚墁地在滿室的燭火下如鏡面般反着光,金絲楠木的柱子上鑲着張牙舞爪的金龍。
我偷偷吸了口涼氣。
這是偏殿?怪不得要爭江山。
回去之前不知道能不能通融我撬一點帶走,到時候放福袋裏抽獎回饋給我的粉絲寶寶。
「跪!」
太監細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心虛得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該死的條件反射!
「她就是你說的邱才人?」
「爲何見了朕還戴着面紗?」
前方數十米的遠的龍紋軟塌上斜倚着玄色龍袍的年輕帝王,若有似無的酒氣混合着脂香撲到鼻尖。
更裏頭的絹素屏風印透出一個女人側躺着的曼妙身姿。
奢靡、放縱,且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太監趕忙拿出一卷畫作跪在殷縱身前緩緩展開。
「回陛下,邱才人貌醜無顏,恐污了您的眼。」
我趁着他們看畫像的時候悄悄抬眸。
沒見過活着的皇帝,好奇。
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對冰冷戲謔的鳳眸,我又是一抖,將自己縮成一團。
他冷聲輕嗤。
「醜歸醜,倒是生了一雙好眼睛。」
「要不是爲了送給裴相那個爲國爲民的朝廷重臣,倒是可以剜出來日日觀賞。」
我嚇得閉上眼睛,彷彿再看一眼,刀子就到眼前了。
皇宮中真是人人變態,皇帝是個大變態,其他人是羣小變態!眼睛好看就要剜下來?
還日日觀賞!你有福爾馬林嗎?
太監尖細諂媚的聲音再次在偏殿內響起,說出的話讓人想把他那條殘缺的子孫根塞到他那吐不出象牙的嘴裏去!
「陛下若是喜歡這雙眼睛大可剜出來,奴才再去幫陛下尋送給裴丞相的女子。」
「不了,後宮中怕是再難找到如此醜陋的女人了。」
……戳完太監再原汁原味戳你嘴裏!
啪嗒——
我吸溜了泛酸的鼻子,一滴淚從眼角直接滴落在冰冷的金磚上。
我保持着匍匐的姿態,內心無奈。
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才離開沒多久,眼淚是身體下意識對所見所聞的回饋。
不過也幸好那個靈魂離開得早,要是聽到自己像貨物一樣被送來送去,只怕更加絕望吧。
只是我確實不想在這喫人的皇宮和這幾個天龍人斡旋,不然就一把掀開面紗亮瞎那兩雙狗眼。
什麼貌醜無顏,後宮最醜?
讓你們看看姐這俘獲萬千粉絲的超絕天仙臉!
原主天真蠢笨,又無家族謀劃,入宮後不懂花錢賄賂宮廷畫師。
別人送到這殷縱手裏的畫像都是畫師手動美顏過的,只有她因爲沒交辛苦費被惡意醜化,還滴了一滴墨在下半張臉上。
唉,昭君的悲劇要重來幾回?
不僅如此。
因爲這張臉,後宮那羣妃嬪一個個將她當成假想敵。
苛待、排擠、算計,把她逼到了冷宮邊緣。
這不,一個半小時前就因爲受不了霸凌,絕望自盡了。
「今日召你,是朕體恤臣子,從今以後你就是丞相之妻,尚書之女——段菀儀。」
殷縱微微抬眼,再次將如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氣森然。
「你既出宮,便不再是朕的女人,卻是我放在丞相府的眼睛。」
「這後宮中的女人應當沒有蠢笨的,朕的意思你明白。」
……哇達西笨蛋美女,不明白噠!
做臥底什麼的,容易惹火上身,蒜鳥蒜鳥。

-4-
老太監帶我離開偏殿後,竊竊叮囑了許多,大致是那位段小姐的人際關係和生活習慣。
畢竟搶臣妻的事情挺不要臉的,有損皇家顏面,殷縱不會讓人知曉。
而作爲丞相夫人不可能久居後宅不露面,所以某些場合我還要依照那位段小姐的習慣粉飾皇家顏面。
叮囑完,老太監又讓宮女給我換上命婦入宮時需穿的霞帔。
綾羅綢緞果然要比普通布料的衣服穿着舒服,彷彿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嚷嚷:我係一個拜金嘅女子,我係崇尚物質主義……
咳,不管前路如何,至少此刻,當丞相夫人要比冷宮邊緣的小宮妃舒服太多了!
也不知道丞相夫人是家裏請低人了,還是祖墳冒狼煙了,心甘情願和這麼多人爭一個喜怒無常的爛蘿蔔。
雖然兩個男主各有千秋,殷縱還是九五至尊,但裴鶴硯家只准娶一妻的家規在這個封建男權社會簡直是絕殺好麼?!
要我我就選姓裴的!

-5-
宮門外按官階劃分了馬車位ƭũₛ。
宮燈下,獨一身暗紫色朝服的男子如竹一般立在馬車旁。
老太監躬身引我朝他走去:「裴大人。」
裴鶴硯沒有理他,而是朝我伸出手,溫和地喚了聲:「夫人。」
……
我突生幾分怯意。
狗皇帝不做人,搶了人家的夫人,而我剛來這個世界,好像也沒有顧及到這件事對裴鶴硯的打擊,更沒有想好如何自如地面對他。
但在這一刻,夜色漸深,寒風乍起,其他官員大臣都坐在馬車裏等自家女眷,只有裴鶴硯站在車外等候。
他應該很愛他的夫人吧……
心中泛起一絲缺德的不適,漸生退意。
「裴夫人,夜深了,快些和大人一起回府吧。」老太監陰柔的語氣在身後響起。
我腦子一驚。
媽的!我現在哪有什麼退路啊!
殷縱奪人妻,段菀儀也是主動選擇成爲他的女人,沒有半分不情願,剛纔還渾身嬌軟無力地躺在屏風內呢。
裴鶴硯是慘,是戴了綠帽子,但又不是我給他戴的!
我現在站在這裏也是被逼無奈,我是能向國家借原子彈滅了那對狗男女,還是能召集我那五十萬粉絲網暴他們啊?
我現在的身份是棋子,是炮灰,唯獨不是聖母。
管他呢!
我一鼓作氣,伸出手落在裴鶴硯的掌心之中。
按理說雙手接觸那一瞬,執掌之人就會下意識握住掌心中另一人的手,而裴鶴硯卻遲疑了幾秒,似在判斷手心的觸感和以往的差別。
我心中慌得打鼓,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夫人怎麼戴上了面紗?」
「回大人,裴夫人落水更衣後臉上起了些許紅疹,太醫請過脈了,是池子裏落了讓夫人起風疹的花粉。」
老閹人不愧是老閹人,職場經驗五十年。身上少點東西就是精明些,只要能趁着黑燈瞎火把我換過去,什麼鬼話都信手拈來。
驟然收緊的力道將我神遊的思緒拉回,裴鶴硯握緊我的手將我扯進了馬車裏。
一路無言。

-6-
夜晚的丞相府同樣莊嚴肅穆。
府外那棵冬日的欒樹老幹虯枝,黑壓壓的夜空下似有鳥雀在上面休憩。
裴鶴硯面色不變,只是扣着我的手堅如寒鐵,一路將我從裴府大門扯入一間空蕩無人的房子。
「你是誰?」
他手一甩,之前渾身溫雅的氣息驟然殆盡,說出的話帶着寒意。
「我、我……」
我還在思索如何委婉地告知他被綠這件事,才能不讓怒火遷移到我的身上,下一刻瞳孔卻猛地一縮。
一把冒着冷光的長劍不知從哪裏冒出,直指我的喉嚨,我瞪大雙眼,視線從劍端緩緩移向那人的臉,大腦瞬間呆滯。
真、T、M、帥啊!
直到劍尖剋制又不留情面地刺破脖頸上的皮膚,鮮紅的血珠冒出,刺痛感將我從神遊中拉出。
喂!什麼時候了!別被這張臉帥恍惚了好嗎?這貨是真敢殺人啊!
「別殺我,我說、我說!」我趕緊眨了眨眼示好。
「我是後宮中的一名小妃子,現在是皇帝補償給你的妻子。」
「……妻子?補償?」
劍尖又近了一毫,脖頸感覺有溫溼的液體滑落進衣領,兩行清淚也沒忍住順着臉頰滾落到面紗下。
流血的地方好疼,需要帥哥呼呼,最好是正在生氣、手拿長劍、頭上戴綠色帽子的那個。
裴鶴硯劍法很好,手更是穩,刺破脖頸皮膚的深度能讓人最大限度地疼痛,卻又離重要血管差那麼分毫,不會傷及性命。
「對……」我哽着脖子後退一步,斷斷續續回憶起這個世界之前的事件。
「就在半年前的一次宮宴上,你的妻子段菀儀和皇帝互生情愫,之後的每一次入宮赴宴都是幽會。」
「皇帝想要你的妻子,而我是他賠給你的。」
準確來說是羞辱裴鶴硯的。
封閉的房間一下子靜到了極點,我鼓足勇氣再次看向那人的臉,如玉般俊俏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那雙淺淡的眸子裏翻起了滔天怒火,像是即將到達某種臨界線時的壓迫感。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被綠的男人不會失去理智吧!不會真一劍給我捅個窟窿吧?
原主這死丫頭真機靈啊,早早就去投胎了,不然又是要剜眼睛,又是要刺喉嚨的,誰能活得下去!
緊張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時,裴鶴硯手腕微動,我顫了顫眼睫,面紗被挑了下來。

-7-
我鬆了口氣。
不是殺我啊……
裴鶴硯眯了眯眼,嘲諷了一句:「這份補償倒是有誠意。」
這時,緊閉的門從外被打開,一個穿着貂毛錦衣的婦人一臉擔憂地快步進來。
「聽下人說你們夫妻二人一回府你就扯着菀儀進了這間審訊奸細的房子,可是在宮中發生了事?」
「菀儀——」她看向我,要說的話滯在嘴邊。
穿着丞相夫人品階的霞帔,卻是另一張臉,任誰都無法一時反應過來。
裴鶴硯面無表情地看着裴母突然闖入,沉默了一瞬,再次開口便極其平靜地將事情複述了一遍,整個人像是一潭死水。
只是陰沉垂下的眼證明平靜的水面下已是波濤洶湧。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裴母揪住心口,臉氣得煞白。
「我倒是不知曉段菀儀那柔順的性子下藏着這樣一顆紅杏出牆的心!」
「還有那九五至尊,竟是如此放蕩小人!不顧皇家顏面,覬覦臣妻!」
她怒喊出聲,絲毫不掩飾心中憤怒。
「扶清,茲事體大,我去喚你父親來商量。」
「……不用了母親。」他的聲音甚至聽不出什麼情緒。
「什麼不用了!誰能受得了這般折辱?!」裴母眼裏閃過一絲猙獰,像被挑釁激怒的母豹子。
我眨巴眨巴眼,這事放到現代都得不死不休呢,何況是在古代,何況是滿門顯赫、烏衣門第的裴家。
裴鶴硯制止住裴母的舉動,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古井無波,緩緩轉向我:
「皇恩浩蕩,卻之不恭。」
這件事對裴鶴硯來說只有兩種選擇。
忍或者不忍。
不忍,便立刻絞殺了我這個冒牌貨,要回段菀儀,主打一個抗旨不尊,藐視皇恩。
忍,便是認下我這個冒牌貨,裝作無事發生,蟄伏起來靜待時機。
前者雖然爽了一時,但只有一時爽,皇權沒有那麼容易顛覆,先君後臣,裴家本就樹大招風,裴鶴硯還在先皇的遺詔下代掌三分之一的大權。
換妻本質上就是殷縱對裴鶴硯的一場服從性測試。
所以無論是黑白無常給我的命運走向還是現在,裴鶴硯做出的選擇都是後者。
——忍。
裴母眼眶泛起淚光,哽咽了一聲:「我兒受苦了。」
「這權臣的名聲看似鮮花着錦,實則烈火烹油,日日在朝堂上算人心、破死局,處處退讓,沒想到被這後宅暗刺了一刀。」
說話間,裴母將視線轉向我。
「那她,你打算如何處置?」
裴鶴硯神色舒緩如常,彷彿確認了選擇,就又將自己套入了溫良的外殼,剛纔陰冷憤怒的模樣只是假象。
「母親,裴府沒有宮妃,只有剛剛陪兒子從宮中回來的丞相夫人段菀儀。」
我小小松了一口氣,雖不知道裴鶴硯準備做什麼,但至少現在小命是保住了。
這時門外侍衛過來稟報,說是宮裏派來了兩名宮女,是貴妃賞賜給丞相夫人的。
貴妃當然是個藉口,不過是殷縱正Ţŭ̀ₐ大光明安插進丞相府的眼線罷了。
裴母驟然冷笑,我看得晃眼。
要不說裴鶴硯長得俊呢,原來他母親就長得這麼出衆了,五官立體皮膚薄,姬氣十足的一張臉。
這麼姬的母親是怎麼生出溫潤的像玉一樣的兒子的呢?
下一秒我就被那雙還帶着怒氣的英氣眼眸察覺一瞪,老實收回目光。

-8-
夜已極深。
我被侍女帶到段菀儀原本的院子時已經泄了渾身力氣。
脖子上的血止住了,手腕還有淤青。
之前在一羣人的恩怨愛恨之間嘻嘻哈哈,現在沒人了,整個世界靜下來,反倒讓我想起了家,想起了另一個世界的親人。
我抱着膝坐在梨花木的牀榻邊,沒有絲毫睡意。
看着窗欞外懸掛於夜空的銀白月光,恨不得背一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廊外傳來一陣風鈴聲,裴鶴硯帶着一身寒氣步入室內。
我探頭疑惑,他怎麼來了?
裴鶴硯迎上我的視線,溫吞開口。
「這是我的院子,以往我也是住在這個院子。」
我腦子轉了轉,想明白了過來。
剛成婚一年的小夫妻怎麼會捨得分房,尤其裴家家規是隻準娶一妻,就沒有通房妾室一說,夫妻自然是一處院子。
而且聽聞段菀儀在入宮之前,他們夫妻還是挺恩愛的。
我懶懶起身走開,朝着牀榻做了個請的手勢。
他喉結在陰影中上下一動,那雙淺淡的眼眸卻透不出情緒。
「之前怒氣之下做了衝動的事,還望邱姑娘勿怪。」
呦!這麼快就打探到原主的生平了?
我詫異地望向他。
微微低下的頭如鶴頸低垂,暗紫的廣袖交疊舉至眉間。
我眼裏閃過一絲意外,裴鶴硯在給我行禮道歉?
我疑惑又試探地開口:
「不怪不怪,這要是不生氣你也是千古留名了,只是裴大人,我也是無辜的,等這陣風波過後能夠離開嗎?」
古代的大好河山我還沒遊覽呢!青春沒有售價,世界就在腳下!
裴鶴硯沉默地注視我一瞬,「宮中派來兩名宮女送到了我院子,想來是監視我們夫妻生活。」
言外之意就是——不行!
我垂眼落寞,「哦。」
就知道概率不大。
「不過你既願意被當做補償,從今起你便代替成爲我的妻子了,府裏的喫穿用度都會按照以往的規制,不會苛待你。」
「只是丞相府家規森嚴,處罰也嚴苛,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你心裏應當有個數。」
裴鶴硯聲線依舊很溫和,和我這個用來羞辱他的工具人對話甚至稱得上客氣。
只是面熱心冷,暗藏威脅。
他爲自己盛怒之下傷了我而行禮道歉,卻並不打算喚人來爲我處理傷口,全靠我自己血小板發揮作用。
他說喫穿用度不會虧待,話語裏卻暗暗警告我安分守己。
我扯了扯僵硬的臉,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
算了,帥哥是要高傲些。

-9-
自那一夜起,我便禁足在鶴儀院裏。
宮裏派來的兩個宮女監視着我,而我於裴家而言暫時是個危險因素,兩重疊加,自然處處受限。
幾日後我才知道她們二人根本不知道這場宮闈的荒唐事,只是領旨看我和裴鶴硯是否「夫妻恩愛」。
裴鶴硯知曉宮裏那人想看到什麼,爲了讓對方安心,專門請了一陣病假,日日待在鶴儀園。
白日撫琴弄墨,夜深了便回房休息。
一副雷霆雨露均是皇恩的認命樣。
只是他的病倒不像是裝的,天色一暗便咳嗽不止,向來清冽的味道里糅雜了淡淡苦藥味,青竹般高雅的裴大人好像頹靡了些許。
每次我只能撐着臉頰嘆氣,情愛好傷人啊……
而我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在沒有手機沒有網絡的古代能撐三日已是牛掰,何況半月。
況且我不會撫琴不會繡花,更不會書法,連一點打發時間的小玩意都沒有。
在我第八次對着銅鏡甜聲道:「寶寶們,給主播刷個嘉年華~」以後,那兩個整日監視我的侍女覺得我得了瘋病,也不再那麼用心。
於是……我便翻了牆。
我也不知道這面牆翻過去後會是什麼地方,無論怎麼翻都還是在丞相府。
但好過在那一方小院裏發爛發臭!
院子的牆不夠高,可上來容易下來難,我在落地的那一瞬間摔了個狗喫屎。
抬眼便是隔着一步之遠,俊雅絕倫的身姿。
「夫人,好身手。」
裴鶴硯握着一根玉笛,歪頭垂眼注視着我,好整以暇的樣子不知道看我笑話ťũ₂多久了。
我顧不上他話裏的諷意,趕忙爬起來解釋。
「我就是院子待煩了,又不會什麼刺繡打發時間,所以想出來逛逛。」
「我可絕對沒有想着逃跑嗷!」
他沉吟片刻,「是我顧慮不周,段家嫡女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是禮部尚書,最懂禮儀規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言行舉止更是京中女子的典範。」
這麼牛逼?比我在網上立的人設還猛。
「我等會便跟母親知會一聲,你日後去她那學規矩。」
啊…不是?哥們?
我立刻換上諂媚的臉色,提起裙子就去追他離開的步伐。
「別~裴大人,我覺得待在院子裏挺好的!」
「每天時不時聽你的笛聲琴聲感覺整個人都昇華了,真的!我要是頭牛現在都被你點化成妖了。」
「裴大人,能不能不學什麼規矩啊,我這人呃……天資愚鈍,是個 e 人,做什麼都 e 竅不通,學不會的,怕是會打擾你母親的清幽。」
「裴大人…..」
瑪德,有病還能走那麼快,晚上咳不死你!

-10-
學規矩是個很可怕的事情。
小時候我媽爲了讓我沉穩一點,要求我每天練兩小時坐姿,結果上小學了,老師爲了讓學生規矩一點,第一課同樣是練坐姿。
等到成年,屁股已死。
據說古代都是跪祠堂,我覺得屁股可以死,但是腿不能有事。
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思等到了第二天,裴母的院子的嬤嬤就來帶我過去了。
裴母似乎很厭煩看到我,眉目間帶着懨懨的憔悴。
她恨綠了她兒子的段菀儀,也恨羞辱她兒子的殷縱,只是一個恨不到,一個不敢恨,所以我順位成了她可以討厭的人。
本來做人的基本禮貌就是,有人討厭我,我也要立馬討厭他,但倒是陰差陽錯,我其實挺好感敬仰她的,我知道她名喚祝鈴,在未嫁給裴鶴硯父親之前是征戰沙場的女將軍,英姿颯爽,有勇有謀。
在裴鶴硯與殷縱爭奪天下的時候正欲重新披掛上陣,卻被藥死在後宅之中。
「扶清託我教你規矩,你以往待字閨中之時可曾學過?」
我跪在蒲團上,收回思緒,搖頭。
祝鈴皺眉。
「琴棋書畫可有一項精通?」
琴棋書畫倒是精通,卻是鋼琴、五子棋、小說 he、漫畫 he,「e 不發音」……
見我遲遲不回答,她眉頭皺得更深了,彷彿我有多麼沒出息一般。
其實沒出息也沒關係,我現在還有氣息已經很厲害了。
再說!放在現代我還是美妝、美食、翻唱等多棲網紅,五十萬粉絲呢!
我抿着嘴,再次搖頭。
「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當初是怎麼進宮的?女子三從四德總會吧!」祝鈴的語氣帶着怒意。
「這個我會!!」我驚喜般抬頭。
「三從是從政、從法、從商,四得是得權、得勢、得財、得利!」
我噶前網上最新定義的三從四得,還好我記下來了,不然真一個不會。
原本還竊竊私語的院子靜了下來,兩個嬤嬤包括侍女都睜大眼睛看着我,祝鈴眼裏閃過恍惚。
「你……」她語滯,隨後嘆息一聲。
「我…答錯了嗎?」我不確定道。
祝鈴沉默片刻,「好像沒有。」
我鬆了口氣,笑道:「祝將軍,尋常女子會的我好像都不會,但我有自己會的。」
「哦?」
這一聲反問太姬了!媽媽我來啦!!
我兀自從蒲團上站起來,牽起裴鶴硯他母親的手,走到梳妝檯前,自信道:「女爲悅己者容,哪怕馳騁沙場,也會在意容顏,我會的就是幫每個美女找回自信!」
「其實我昨夜便期盼着能夠見到傳聞中颯爽英姿的祝將軍,心中還想着是何等威武嚴肅,乍一進來,我還以爲裴丞相還有個同胞妹妹呢!」
「我又一尋思,這三國不是亡了嗎?我怎麼還看到了貂蟬!」
她紅着臉還沒來得及喊放肆,兔毛做的刷子就已經懟臉上了。

-11-
過了前一陣寒潮,白日裏多了些暖意。
我站在鶴儀院的書房門口,猶豫,躊躇,最終鼓起勇氣叩門。
「那個……裴大人。」
「我能不能申請不去學規矩了?」
裴鶴硯聽聞從桌案的信箋上抬起眼,語氣有些艱澀:「爲何?」
我輕咳一聲,其實去他母親那裏學規矩我還挺樂此不疲的。祝將軍被我調教了一番變得十分和藹可親,而且我至少能兩個院子來回走動,只是……
我尷尬地聲若蚊蚋:「我怕再多到你母親那學幾天規矩,你就不是家中獨子了……」
你是不知道你爹看到煥然一新的你娘眼睛有多亮!
我們那兒都有世子之爭呢!你長點心吧!
要不是擔心你被老婆拋棄又被爹媽拋棄,然後徹底抑鬱黑化,我也想待在我的舒適圈。
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我有所耳聞。」
「還有你那三從四得和妙語連珠母親也與我說了。」
「不過你倒是不用擔心我不是家中獨子,在我出生後我父親便喝了絕嗣藥。」
淦!什麼絕世好男人。
不過,我撤回我這個申請還來得及嗎?
裴鶴硯笑容收斂得很快,那一聲輕笑彷彿驚鴻一現,隨後整個人又陷入沉寂之中,尤其我感覺他今日格外不同。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寫字?那你日後便跟着我認一些字吧。」
我試圖拒絕。
「就這麼說定了。」
「……」
我當天晚上就知道裴鶴硯不對勁在哪裏了。
因爲段菀儀懷孕了!
宮中女人有孕後需三個月才能公開,有些妃子怕被人暗算甚至到顯懷纔會讓人知曉。
而段菀儀入宮纔不到兩個月,那推算時日,應該是在她還是丞相夫人之時就與皇帝有染,而非單純的互生情愫。
我又深想了一下,裴鶴硯這帽子是真綠啊!綠得讓人心生憐憫了。
他今夜的咳嗽聲愈發強烈,彷彿要把心肺咳出,聽着讓人心驚。
以往我都是爲了避嫌不聞不問的,此刻卻輾轉反側地睡不着,最後嘆息一聲拿起燭臺走了過去。
「吵到你了?」他看向燭火的光亮,聲音沙啞。
「明日你便去西廂房睡吧,那兩個宮女我會處理。」
挺好的,我點點頭,目光卻看向側倚在牀榻、脣瓣染血的裴鶴硯。
第一次覺得風雅古韻和脆弱靡麗能夠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身上。
他每一次弓身嗆咳,寢衣下凸起的肩胛就像折斷的鶴翼。
莫名地讓人心裏難受。
女性在共情和愛人的方面有與生俱來的天賦,無人能及。
尤其是裴鶴硯還這麼對胃口。
我端起桌上那碗涼透的苦藥給他,他側開頭裝作視而不見,這個時候倒是傲骨起來了。
我嘆了口氣將苦藥重新放下,不喝就不喝吧,也不怪他如此,驕傲清高的人被這般折辱是不想讓人見到他難堪的。
不管是在那兩鬼給我的世界大綱裏,還是在原主僅存的記憶裏,裴鶴硯都是驚才絕豔的人物,是京城閨閣少女心中想嫁排行榜的第一位,裴家更是各家主母想將女兒嫁過去的首選。
只是裴段兩家自幼定了婚約,大家也就是肖想一下。
我皺着眉,看向他的狼狽。
所以,殷縱就這麼好?
好到讓段菀儀捨棄了裴鶴硯和唯一正妻的許諾。
我煩悶地蹲下身子,最後搜腸刮肚一番才幹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裴大人,過客何須千千結,留不住的人便一腳踹開,折磨自己纔是下下策。」
「……」
看着對方沉默,我自知多言,準備起身離開。
「……等等」
裴鶴硯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情之一字傷人太深,有些事情確實該過去了。」
「邱薏…你今夜可否在這裏陪我片刻?陪我說說話。」
啊?我就嘴上安慰一句,身體力行我可做不到。
我面露猶豫,拒絕的話在嘴邊就被他一聲激烈的嗆咳打斷。
悽怨的茶色眼眸在燭火下忽明忽滅,他苦笑,「原來連你也嫌棄我?」
他鬆開手,「是我唐突了。」
我重新坐下,聊吧聊吧,讓男人心碎的事情我做不到。

-12-
裴鶴硯好像真的要將過往拋卻。
對嘛~這才應該是未來權傾朝野的裴相,永遠從容出衆,風範典雅。
「我的咳疾已經好轉許多了。」
「大夫說不日便可痊癒。」
我從裴母院子裏回來,正好撞見裴鶴硯站在鶴儀院涼亭前朝我笑道,身姿挺拔如青松,狹長的眼眸似潺潺春水。
「那恭喜裴大人了,萬物更新,舊疾當愈,長樂常安。」
我走過去回笑道賀。
他話音一轉,「你今日字帖練得怎麼樣了?拿過來。」
院中的侍女聞言,快步拿來了我敷衍潦草的練字成果。
我低着頭甕聲道:「裴大人,我的字恐怕……不堪入目。」
裴鶴硯抖了抖那幾張宣紙,發出一聲輕笑,「確實能讓倉頡見之落淚。」
「……」我發現您這人,特較真!
見我皮笑肉不笑,他趕忙找補,「短短時日已經很不錯了。」
「今日正好我休沐,夫人可否願意聽我彈一曲?」
裴鶴硯邀請了,我自然從善如流地坐下,只要不談練字什麼都好說。
他太過嚴苛了,要求又高,每天佈置的字帖多如牛毛,一到晚上手腕都在發抖。
我再過一年多就回家了,還練什麼字?
我又不打算到現代當個書法家,況且又不是不 ins,認偏旁還是認得出的。
初夏的風穿亭而過,琴聲起時,檐角銅鈴應和着叮咚。
第一首是淒厲哀怨的調調,一曲終了,他眼眸流轉看了我一眼,再次撫上琴絃彈奏,這次是一首鳳求凰,我有些驚訝的抬眸。
裴鶴硯這是在……

-13-
他那日彈了四遍鳳求凰,見我一直低着頭當鵪鶉才堪堪停手,無奈嘆息一聲。
「你曾說你不會琴棋,不通樂理,但曲中情誼你當真聽不出來?」
他伸出帶着薄繭的手,勾起我的臉,那雙始終清淺的眸子難得強勢一回:
「邱薏,回答我!」
「裴大人,我們相識不過三月。」
我心泛起一陣陣漣漪,卻依舊清醒地反問。
「會不會……太快了?」
快到我段子都不會說了,整個人瞬間老實。
而且你不能因爲被其他人拋棄,急於證明自己而告白;不能因爲身邊沒有合適的佳人相伴,空虛寂寞而告白;也不能因爲這段時日我對你的安慰和陪伴而告白。
因爲,這都不是愛。
我後仰着退開他的手,匆匆起身跑回西廂房。
那晚陪伴他的片刻,本就讓兩人的關係多了些尷尬。
而這一番直白舉動讓本就尷尬的關係陷入到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程度。
我保持着冷靜,其實拋開他是否真心不談,我也並非毫不心動。
裴鶴硯本身就是容易讓人傾心的男子。
芝蘭玉樹,張弛有度,清貴寧和,年紀不大就有能力身居高位,比之這些,更吸引我的是他的隱忍和韜光養晦。
更可怕的是,我一開始就對他產生了憐愛,女人一旦對男人有了憐憫之心,就很難掙脫了。
好在他並不急,沒有再強硬要求我給出一個明確答覆,知情識趣地退了一步,保持着以往的樣子與我相處。
可是我卻能感受到他在一寸寸拉近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像要捉一隻警惕的幼兔,他步伐邁得格外謹慎小心,方向卻在步步逼近。
面對他小心翼翼的親近,我總是有些慌,卻又不知道在慌什麼。
或許是那顆早就淪陷卻不願輕易承認的心。
又或許是即使承認了,也無法放縱自己的理智。
我允許自己自私,又不會允許自己太過自私。
我不會因爲一份愛心甘情願留在這個不屬於我的世界,若放縱了自己,認下了這份感情,兩年後我離開了,裴鶴硯怎麼辦?要我像段小姐那樣再將他拋棄一次嗎?
抱歉,傷害男人的事情我做不到。

-14-
盛夏的傍晚難得有一股涼風。
那兩個小宮女端着食盤從裴母的院子回來。
這幾天太熱了,用冰塊刨成沙加上牛乳和水果勉強做成了好喫解暑的沙冰,依稀記得裴母愛喫甜就送了一些過去。
兩個小姑娘看到我坐在西廂房外的廊道上吹風眼睛一亮,正想加快步伐過來,卻在下一秒看到我身後的男人,垂眼行禮閃人一氣呵成。
我瞭然轉頭,無奈對上裴鶴硯垂落的視線,他微微一笑,從身後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木盒。
青竹般挺拔的脊背微微前傾,將距離再次拉近,聲音柔柔的,帶着輕哄:「這是鎏蘊閣新出的脂粉,聽聞你最近喜歡搗鼓胭脂水粉和喫食。」
我左顧右盼最後矜持地揭開木盒,裏面貝殼大小的粉盒上還鑲着細小的寶石,粉像月光凝成的,指尖輕碾便滑成了絲綢,顏色更絕,和粉盒上的寶石相呼應,是少女懷春時沁出的羞紅。
滿意滿意滿意滿意滿意滿意!!!
古代好的胭脂水粉都會取個十分詩意的名字,以後會作爲傳奇流傳百年,我有些好奇。
「這個脂粉叫什麼名字?」
他特意抬眸看了我一眼:「叫…連理枝。」
好了,不許說了。
我低下頭將眼中流露的歡喜刻意壓下,這脂粉拿也不是,還也不是,捨不得。
「你不用有負擔,是我聽聞你的喜好,下朝後經過那間鋪子順便帶的。」
「再過幾日是禮部尚書的大壽了,到時候你陪我去正好可以用上。」
禮部尚書?
「就是段菀儀的父親,她作爲外嫁女是需要回去參宴的,這也算你第一次以段菀儀的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
「不過不用緊張,到時候跟在我身邊就行,有我在你不會有任何事情。」
篤定又溫柔的語氣格外安撫心神。
我點點頭,漾開笑意:「謝謝裴大人,你是好人。」
發了一張好人卡,我又故意看了眼天色,鎮定告辭道:「天黑了我先回房了。」
他眼裏驟然閃過無奈,「既覺得我人好,爲何總躲着我?」
「沒有啊!大人白日公務繁忙,而我又睡得早,只是錯過了。」
這拙劣的演技和藉口在裴鶴硯眼裏是不夠看的。
不想再攀談下去,怕越說越錯,我慌慌張張地行了個禮,在轉身落荒而逃的時候,一隻不明飛蟲直衝臉面。
「啊!」
小飛蟲,你要死啊!
當鼻尖撞上身後人的胸膛時,大腦只剩兩個詞,分裂成左右腦開始互搏。
好香啊,完了,好香啊,完了……
裴鶴硯順勢將我攬在胸前,一隻手驅散那隻翅膀震得沙沙響的大飛蟲,笑意散漫。

-15-
馬車晃晃悠悠來到尚書府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場壽宴辦得有多大。
裴鶴硯先一步下了馬車,在車前朝我伸出手。
「夫人。」
周圍來赴宴的夫人小姐豔羨地看着這一幕,竊竊私語。
我將手搭了上去,順着他的力道下了馬車,腦子裏想的卻是那夜宮門外第一次相遇,他同樣是這般溫柔的喚着夫人二字。
只是他原本要叫的是真正的段菀儀。
那時我還猜想,他一定很愛他的夫人。
「今日怎麼還是戴着面紗?」耳邊傳來清潤的低喃聲。
我語氣懨懨:「想戴便戴了,總歸心裏安穩些。」
他沉默片刻,安撫地緊了緊相握的手,透過面紗輕颳了一下我的臉頰,很親暱的一個動作。
我眨了眨眼,臉頰被面紗蹭出一絲癢意,沒再說些什麼。
段菀儀父親在前廳一臉喜意地接受各賓客的道賀奉承,這陣子作爲皇帝身邊的紅人,他免不了春風得意。
至於受到賞識的原因,作爲段菀儀親生父母的他們心知肚明。
但女兒不是和什麼窮書生馬伕私奔了,而是攀上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甚至讓他忽視倫理品行,找人替換入宮,尚書兩口子更多的是洋洋自得。
我和裴鶴硯走到正廳的時候,他們笑容一瞬間牽強。
「岳父,岳母。」裴鶴硯下頜低垂,眼尾折出謙恭的姿態,恭敬地行了個禮。
段父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還是段母靈機一動扯起笑上前挽住我的手腕,帶着力道將我扯離正廳。
「菀儀啊,母親好久未見你了,陪母親去說說體己話。」
周圍賓客如雲,我將求助的目光看向裴鶴硯,他卻已經揹着身和段父交談上了,根本沒有接收到。
一路被段菀儀母親扯進一間房,她堪堪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疏離道:「姑娘,今日人多眼雜,你就先待在這兒,等用膳的時候我再派人來給你開門。」
說完將我一推,快速關上了門落了鎖。
……
我是金絲雀嗎?怎麼人人都想關我!
這地方偏僻,佈局看上去是個小的會客室,落上鎖後一室昏暗,鼻息間滿是陳舊的味道。
我試圖安慰自己,這地清幽寧靜,正好躲避了前院阿諛奉承、勾心鬥角的熱鬧。
「岳母大人。」
段母還沒來得及離開,身後就響起了裴鶴硯的聲音,帶着冰涼的質問。
「不是說體己話嗎?怎麼單獨將阿薏關在屋裏,可是她犯了什麼錯惹岳母大人不憤?」
阿薏,阿儀,不細聽的話倒是難以分辨出來。
犯錯也是一語雙關。
門又被重新打開,連帶着將一室昏暗照亮,裴鶴硯就這樣立在光裏,眉宇間還凝着寒芒。
他剛剛生氣了。
我呼吸一滯,鬼使神差地撲到他懷裏。
其實還是怕的,小時候看多了殭屍片,關上門的屋子、昏暗的光線、幽靜的氛圍,再配上幾件古色古韻的傢俱,太像了。
一旁的段母臉拉得老長,臉色不虞地說了句:「成何體統!」

-16-
宴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太監尖細的聲音刺破酒席間的喧譁。
皇帝要賞光段尚書壽宴的消息早有旨意,所以賓客們也沒有多大的驚訝,如潮水般紛紛起身行跪禮。
我還沒有形成古人隨地大小跪的習慣,慢了半拍,裴鶴硯在遮掩的寬袖下牽過我的手,扯着我一同行禮。
青磚墁地間,我下意識轉頭去探究他的眼神,下一刻卻與那道眸光交織糾纏。
那雙低垂的眼裏,什麼都沒有。
殷縱是帶着段菀儀一起來的,新晉的寵妃穿着一身華貴繁複的宮裝,牡丹頭的髮髻下同樣戴着面紗,露出的那雙美目第一時間裝作不經意地掃過和我坐在一處的裴鶴硯,最後盛滿了複雜的情緒。
殷縱來了,酒席間自然不會像剛纔那麼自在,連樂師奏的樂和舞姬跳的舞都拘謹了很多。
「聽聞裴相夫人未成婚前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文采斐然,段愛卿教女有方。」
殷縱勾着嘴角朝段尚書誇讚道。
來賀壽的有不少是朝堂中的同僚,聞言心下明白皇上這是又要針對裴相了。
「不知道今日段愛卿大壽,愛女可曾準備賀禮?」
前一句話衆人聽上去像是誇讚段菀儀,但真正的段菀儀是他身旁的菀妃啊!
知書達理,教女有方,這不明晃晃的諷刺?
抬眼一看,段菀儀的眼中果然閃過受傷與難堪。
還沒等我弄清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裴鶴硯替我回道:「夫妻本是一體,賀禮自然是要一同準備的,聽聞岳父喜愛養生之道,我和菀儀親自挑選了不少珍稀野山參和靈芝。」
段尚書也趕忙起身應和:「對,對!這份禮物我甚是喜歡,阿儀一直是個有孝心的女兒,有女如此我很是欣慰。」
段尚書在官場多年,冠冕堂皇的話信手拈來,但此情此景,活像是裴鶴硯和段尚書在共同維護一個叫段菀儀的妻子和女兒了。
只是段菀儀不是段菀儀,是宮裏新受寵的菀妃,親眼看着自己的父親和青梅竹馬長大的前任夫君在共同維護誇讚另一個佔據着自己姓名身份和一切的女子。
怎麼能夠忍耐得住?
而殷縱的目的我也瞬間瞭然,無非就是古言男女主裏誤會來誤會去的狗血劇情。
自古帝王的疑心就跟篩子一樣多,殷縱一想試探段菀儀後不後悔,二想試探裴鶴硯認不認命。
我再看一眼段菀儀,她眼裏已經不是當初的難堪了,而是委屈和埋怨交織,甚至在撞上我的目光時帶着明晃晃的恨意。
「……」
恨我幹嘛?這不你自己選的嗎?
你微微隆起的小腹是喫撐的?
坐在首位的年輕帝王發出意味不明的笑聲,「看來,裴相很中意這個妻子,不過不知道作爲京中典範的段小姐文采是否真的斐然?比之我這個頗有才情的愛妃誰更勝一籌?」
「索性這宴席每次都是喫酒聽曲賞舞的舊流程了,不如仿照前朝的雅意來一場飛花令。」
皇帝發話了誰敢拒絕,連連說陛下聖明。
這兩個男人都知道,原主是小門小戶託舉入宮的秀女,雖學過一些詩文但終究是比不過權貴的才識,殷縱安排這場遊戲很明顯是爲了再次給裴鶴硯難堪。
就因爲裴鶴硯剛纔的那句:夫妻本是一體。
面紗下的我都要氣笑了,這麼糾纏不休,殷縱乾脆把裴鶴硯換進宮得了。
真好讓我嗑個 cp,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裴你縱馬」。
「尚書壽宴,就以酒爲令。」
「對不出的人,朕也不爲難,便罰酒一杯。」
在場的女眷聽到這句話從原本的躍躍欲試到緊張不安,女子本就容易醉酒,要是失態了怎麼辦?
裴鶴硯在我耳邊耳語:「莫要緊張,答不出便不答,我來替你喝。」
段尚書的壽宴來了不少人,除了王公貴族,同僚官員,還有不少沾親帶故的平頭百姓,這飛花令自然不能每個人都參與,只由皇帝指定的內場人,其餘人便自動充當觀衆。
正因如此,參與飛花令的人便更加緊張,生怕接不上或者文采不佳。
大家較着勁地比拼文采,咬文嚼字,辭藻華麗。幾輪下來,裴鶴硯已經替我喝了三杯酒了,他膚質冷白,臉頰耳後已染上薄紅。
我觀幾人臉色,尚書夫婦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好幾眼,似乎在說我怎麼跟個榆木腦袋一般,敗了他們女兒這個身份的名聲。
而陪着殷縱坐在首位的菀妃確實文采斐然,不辱京城才女的名聲,卻始終憋着一股不自知的醋意,妒恨裴鶴硯一次又一次地擋酒。
飛花令本就越後越難對,已經有不少人自罰幾杯認輸出局了,可我卻不能主動認輸,因爲被狗皇帝欽點了。
裴鶴硯熟練地給自己倒上酒,端起酒杯向周圍人示意,準備一飲而盡。
「……別喝了。」我抬手製止他的動作。
接收到他眼裏的疑惑和擔憂,我扭頭無語。
真當我是什麼都不會的文盲啊?我好歹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高考選的文科,上了 211 的高材生,殷縱又沒要求要原創!幾句和酒有關的詩還是背得出的。
剛纔不答,是覺得這樣更好,和原主才華不顯的形象基本吻合,若是被他發現端倪,不知道又會鬧什麼幺蛾子。
但看到裴鶴硯一杯接着一杯地替我罰酒,段菀儀賭氣試探的一次一次不罷休,又覺得裝個 B 而已,不要有那麼大的負擔。
姐最喜歡裝 B 了。
我低聲和裴鶴硯說了句:「我突然想起一句詩。」
在衆人的目光下,我清了清嗓子第一次開口接詩。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好!」瘋批狗帝帶頭鼓掌。
「此句倒是符合朕的心境。」
「裴相的夫人倒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席間能繼續玩下去的人本來就寥寥無幾,我說完後,段菀儀沉思片刻便接上。
我再次對弈,「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菀妃明顯慌了,眼眸不停轉動,磕磕巴巴地對了一句帶酒的詩句。
「我對不出了,娘娘更勝一籌。」
我頷首認輸,給足了段菀儀面子,也知道這種場合贏的只能是皇帝的菀妃。
自罰一杯後對上裴鶴硯的視線,那雙茶色的眼眸透着微光。
怎麼了?
我緊張地悄聲問道:「我是不是不該出風頭?」
他輕垂的長睫如鴉羽,嘴角微勾,「不是。」
「那兩句詩太過驚豔,我只是沒想到我夫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像是待人發掘的寶藏。」
我尬笑,解釋:「都是背的。」
能不讓人驚豔麼,都編進教科書了。
壽宴過半,侍女上前添酒換菜。
一個梳着雙丫髻的侍女步伐鬼祟地朝我這桌走來,不等我反應,眼疾手快地將我臉上面紗扯下。
「夫人恕罪,奴婢眼拙手笨。」她抬眼看向我,驚叫了一聲。
「夫人,您的臉——」
四周響起一陣驚呼。

-17-
我的臉?
我茫然無措地環視四周,不懂爲何人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直到裴鶴硯快速撿起面紗爲我戴上,那些異樣的眼光纔有所緩解。
「不怪段大人要爲女兒打造才華出衆的名聲,生出那樣一副醜陋的臉龐只能在其他地方找找補了。」
殷縱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
……
「裴相如此俊朗的男子真願意守着這樣一個滿臉黑斑的女子過日子?」
「可不是,裴家還有隻娶一妻的家規,真是委屈裴相了,不知當初是如何相看的,只怕被這段家算計了。」
「就我想歪了些?每日同房,裴相必定是熄了燭纔敢上牀的。」
「你還真別說,ẗũ̂²這二人成婚都兩年了,段菀儀都未曾有喜,不應當啊……」
散席的途中一直有竊竊私語縈繞在耳邊,裴鶴硯恍若未聞地牽着我來到馬車旁。
「閒言碎語莫要放在心上,我已經叫了府醫,我們到家他便來給你醫治,也許只是過敏而已,或是沾了髒東西,無需多久便可恢復美貌。」
我心神皆是遲鈍,腦中在思索變成這樣的緣由,聞言訥訥點頭。
我倒不是太過在意這張臉,甚至連這副身子若是沒有我的靈魂進入也早已經是具枯骨了,我只是心中惴惴不安,好像有什麼東西我忽略了。
正要踏上馬車之際,段菀儀身邊的宮女跑了過來。
「尚書夫人請您一聚。」
「不去。」裴鶴硯眸色驟然冷如溫玉生寒,嚇得那名來通知的宮女一瑟。
「……我想去。」我扯住他的寬袖從他身後走上前來。
我想弄清楚自己是在哪一步中的招,我唯一飲下的那杯酒?還是被尚書夫人推入的那間屋裏有什麼致人臉上生斑的燃香?
來到這個世界,僅僅只有兩年的光陰,蟬生頌夏,不問花事,所以很多事情我並不想探究緣由恩怨,只當自己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嘻嘻哈哈度過。
但今日的事情確實匪夷所思,莫名其妙臉上就多了黑斑,我猜測過尚書夫婦,可涉及他們女兒的名聲,他們沒理由這麼做,我又猜過是殷縱,可還是說不通。
殷縱行事是囂張肆意,但除了換妻一事,其他事情都把握好了度,爲了羞辱裴鶴硯冒着揭開我面紗讓有心人認出明顯容易得不償失。
莫非是剛來的時候裴鶴硯碰我臉時將髒東西蹭上了?也不應該,他格外愛潔,那時手上乾乾淨淨。
我莫名地想要弄清這件事,像是女人的第六感,總感覺真相會對我很重要。
「我不放心,同你一起去。」他薄脣緊抿,眉心微蹙。
一旁的宮女緊繃着聲線趕緊回道:「裴大人,後宅不便男子入內。」
我露在外面的眼睛彎成月牙,語氣卻故意逗他般灑脫:「沒事兒,爛命一條就是幹!」

-18-
蓮香蟬鳴碎,碧水亭影長。
宮女將我帶到湖心亭的時候,亭子裏只有一身華貴、悠閒品茗的段菀儀。
「娘娘,人帶到了。」
段菀儀早已經揭下了Ťṻⁿ面紗,秀眉連娟,朱脣榴齒,是個美人。她輕掃了我一眼,便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宮女。
說是宮女也不恰當,當初段菀儀就是帶着自己的貼身侍女入宮赴宴的,現在自然而然也成了貼身宮女。
她得令後氣勢洶洶地衝上來,甩了我一巴掌。
「賤皮子,佔了我家小姐的身份還不好好珍惜,竟然當衆出醜壞了名聲!」
左臉火辣辣地疼,我快速反應過來,也猛地上前給正在看戲的段菀儀一巴掌。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又朝在一旁準備上前護主的貼身宮女補了一巴掌。
怕不打她,她覺得我偏心。
段菀儀捂着臉淚眼漣漣,卻氣笑道:「你不怕我讓陛下誅你九族!」
「怕啊,但你猜誅的是你家的九族還是我家的九族?別忘了我現在頂的是誰的身份?」
「你膽子很大。」
「呵,可能因爲我見過更大的場面吧。」
我故意暗指換妻一事來諷刺,本來是想過來套出一點讓我臉上生出黑斑的消息的,沒想到只是段菀儀想要懲罰我敗壞了她的名聲。
她都放棄了,又這麼在乎幹什麼?她不氣殷縱剛纔諷刺她,不氣他同樣拿她當棋子,不氣他隨意找了個文采不佳樣貌醜陋的人來代替,反而來氣我!
又雙標占有欲又強!
就欺負我無權無勢是吧?
真想一棍子把這些賤人穿成糖葫蘆。
不過看她們如此看重名聲,也側面反映了這毒不是尚書夫婦和段菀儀所下。
那會是誰?
「你對扶清的感情並不單純吧?」她將笑容收斂突如起來的問道。
「哦,你可能不知道這是阿硯的表字,只有親近之人知曉。」
「他不會喜歡你的,他現在對你所有的柔情都是裝的,只是爲了讓陛下打消疑心好好待我,讓我在宮中更順遂一些。」
「你信不信,縱使我傷他,棄他,我是個世人眼中不守婦道的女人,他也依舊愛我,珍視我。」
「只要我說我後悔了,他也依舊可以毫無芥蒂地接納我……」
段菀儀的紅脣一張一合,我看得恍惚也聽得恍惚。
「…我信啊。」
故事的走向好像就是如此,裴鶴硯被棄後消沉過,頹廢過,唯獨沒有放棄過奪回段菀儀的想法。
我不知道此刻心中是什麼想法,想要探尋的真相就在腦海邊,只要再加註一次刺激便可以推斷真兇,我好像並不傷心,只有淡淡的厭倦。
在我轉身離開之際,一股力道將我推入湖中。
又是這種戲碼。
夏季的湖水沒有那麼刺骨,我也會游泳,任由自己被湖水傾覆,沉溺。
那日他送的脂粉很好,我用了幾日,很美。
今日尚書府大門前他輕撫我的面紗,脂粉就成了傷人的毒藥。
我勾起脣畔,笑得肆意。
這樣也好,我還怕玩弄他感情會傷了他的心呢。
這樣互相利用反倒讓我可以沒有負擔地離開了。

-19-
我沉入湖底後便向對岸游去,那推人的小宮女應當只是想看我在水面掙扎的狼狽樣,以此來報復我扇了他們主僕裴鶴硯巴掌的事。
只是沒想到和她預想的不太一樣,此刻正慌里慌張地叫家丁來救人。
段菀儀也被嚇得一臉蒼白,她不能讓我死了,至少不能讓殷縱知道是她害死了我。
不然殷縱會怎麼想呢?他奪過來的美人依舊對舊人有留戀?所以對舊人身邊的女人痛下殺手?
對岸的植被茂密,我藏在樹叢下冷眼看着湖心亭亂作一鍋粥的模樣,身體緩過來便快速低下身子從側門離開了尚書府。
我漫無目的地走到了街上集市,一路走來,身上的衣服已經半乾,戴上面紗也並不突兀,下午時分,有不少叫賣吆喝聲,豆蔻年華的女子手牽着手遊逛,嘟囔着曬死了,穿着粗布衣的父親抱着買了撥浪鼓一臉開心的孩童從我身邊經過。
我像個失了魂的軀殼一般穿梭在他們之間,再次抬頭看到的便是藍底金字寫着鎏蘊閣的牌匾。
「小姐想要看點什麼?」
我怔了片刻纔開口,「那款叫連理枝的脂粉……還有嗎?」
接待的小二疑惑,「連理枝?小姐我們店沒有叫這個的脂粉,不過我們店裏擺了大部分的胭脂、口脂,您可以去瞧瞧。」
店內打了很多木櫃,上面擺滿了供顧客試用的脂粉,我一個一個細看,只爲了推翻那個最接近真相的猜測。
店內還有幾處珠簾隔成的區域,是爲了方便身份尊貴的官家婦人小姐不被衝撞所設。
此時那一處正在輕聲議論着。
「你們可知道今日京中最熱鬧的事?」
「我知道,我叔父去參加禮部尚書段大人的壽宴了,回來便說那位段家出嫁的段小姐長得奇醜無比,下半張臉長滿了黑斑。」
「我說她未出閣前怎麼每次邀約都不出來呢,一副不與我們同流合污的清高樣,原來是不敢出來見人啊!」
嬌俏的笑聲不約而同響起,突然有一人輕蔑道:「你們還好意思笑呢,那位段小姐都這般樣子了,依舊嫁給了裴丞相,試問你們的夫君有他俊朗有他溫和有他地位尊貴嗎?」
說完她再次補了一刀,「而且她一人獨享如此優秀的夫君,你們那些家裏夫君是濁骨凡胎、滿腦肥腸還有三妻四妾的可就別笑了,合該她笑你們。」
「今日我父親也去參加壽宴了,回來便說人家接的詩灑脫非常,說明她自有她的長處!怎麼配不上那城府極深、陰險狡詐的裴相了!」
原本一片熱鬧的八卦聖地驟然冷了下來。
有人還在嘟囔,「那段菀儀怎麼那麼好命啊!裴丞相這樣的夫君真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
「信女願意茹素十年,換得像裴丞相這樣的未來郎君。」
……
店小二說沒有連理枝這個名字的脂粉,那一定是裴鶴硯隨口取的。我搜尋着記憶裏脂粉的顏色,一邊聽着裏面的議論。
在靠近角落的夾縫裏,我找到了。
「……姑娘,這款脂粉慎用。」
珠簾恰好掀開,是剛纔那道輕蔑的女聲,她看着我手裏的東西認真道:「這款脂粉出過問題,顏色雖美,但製成的原料中有霜月曇,若是碰上硃砂之類的粉塵便會對沖。」
「不過你要是真喜歡也沒事,店家會提醒的,我就是之前買後不小心沾了朱粉,差點嚇到人。」
我將那盒脂粉放下,朝好心提醒的那位姑娘道謝行禮。
不用試了,真相已經擺在眼前。
她爽朗一笑:「不用道謝,你是哪家千金?我叫祁歡,威武候家次女,得空約着玩呀。」
「我叫……邱薏,普通人家,不是哪家千金。」

-20-
走到丞相府正門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去了。
在此之前我繞着偌大的丞相府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知道這個地方不是我的歸宿,可我無處可去,只能回到這個地方。
剛來這個世界之前還想着雲遊四海,現在才明白南邊洪災,北邊蠻夷,西邊匈奴,我一個只會說幾句段子的小女子,不說有沒有錢財,出門便是砧板上的魚肉。
丞相府那棵欒樹,花落了一地,一陣縱馬疾馳過來,落花在馬蹄下揚起。
「裴大人。」
聽到我清凌凌的聲音,裴鶴硯急得連馬都沒有停穩便翻身下來。
他的身上還是溼的,應當是聽到消息下湖撈我了,可京中沒有聽到丞相夫人溺水的消息,所以他幫段菀儀隱瞞了。
他眼瞼充血,皮膚被水泡得冷白,疾步走到我面前,扯着我的手腕擔憂地將我上下打量。
「你——」
「菀妃娘娘想看我掉入水中掙扎的狼狽樣,可我會泅水,害怕不能讓她滿意,又擔心她讓人將我撈上岸後會繼續欺負我,所以我乾脆潛入水中逃脫了。」
我惡人先告狀。
裴鶴硯垂落在一側的手掌反覆握緊又鬆開,「她……確實是個驕縱的人。」
只是……驕縱嗎?
我曾以爲我很瞭解裴鶴硯,這種自以爲是十分高高在上。我覺得我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跨越千百年強盛太多的世界,我甚至知道他們前半生的命運走向,可以用客觀的視角審視任何人。
可我現在發現自己錯了。
今日我遊走在街上,發現每個人都是鮮活的,裴鶴硯也是鮮活的。既然鮮活就不可能單一,裴鶴硯很複雜,既會處心積慮爲我下藥,又會一臉擔憂地親自下湖撈我。
若他的算計和陰謀都是真的,那剎那的心動和緊張爲什麼也是真的?
連我現在都沒看懂他的目的是什麼?
可是我需要知道他的目的嗎?
不需要。
我只能陪他半程,此後山高路遠,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我不再有辜負他的負擔,或許是我把自己的愛想得太過重要,這種算計裏夾雜一絲真心的感情裏只需要讓自己快樂,盡情享受他的虛情假意。
我揭下面紗,臉上的黑斑已經消失了,悶聲道:「夫妻本是一體,今日讓你受我連累了,臉上的東西應當是我不小心蹭到了什麼,從湖中游上來後便消失了。」
這句話不是解釋,而是夫妻一體的論調,以往我避嫌極了,絕對不會說這麼似是而非的話。
裴鶴硯注視我的眼眸輕動,像是在認真探究我。
「菀妃娘娘生氣的原因除了我頂着她的頭銜出醜外,她還忌憚我和你假戲真做,想要藉此警告我一番,我想……我罪都受了,沒道理不討一點甜。」
輕輕昂起頭顱,我繼續開口道:「那日你說不信我聽不懂鳳求凰的情誼,想要一個答案……」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顏,在他嘴角青澀地吻了下去。
「這就是我給的答案。」
「裴大人,你得償所願了嗎?」
他的呼吸急促了幾分,眼神深邃而炙熱,喉嚨像堵住了般半晌才發出一個低低的「嗯」。
夜晚的風吹得那顆欒樹紛紛飛花,小燈籠似的花被吹得四處滾動,彷彿無聲地響着無數小鈴鐺,爲我們這段註定無疾而終的感情拉開帷幕。

-20-
即使確認了關係,裴鶴硯待我還是如同從前一般,甚至……學着我曾經的樣子避着我。
他慌張窘迫,露出馬腳的樣子讓我都想指着他好好嘲笑一番。
這麼純情又這麼貌美,要到了我那個世界不得騙得褲衩子都不剩啊!
他之前利用我,所以可以虛情假意說些似是而非曖昧的話,但他本質是內斂含蓄的,不出意外一輩子循規蹈矩,克己守禮,一言一行都是世家的清貴做派。
我惡劣地想,段菀儀是不是就是因爲他太過無趣,所以選擇了離經叛道的殷縱。
可我不是這個時代規訓的女子,在我離開之前,我想讓裴鶴硯知道,有些感覺只能我給。
往後餘生,無論他登高階還是落泥塵,都不會再遇見我這樣的人。
於是這次變成了我主動找他,不會讓人厭煩又時時刷着存在感。
曾經他以教我書法爲由創造親近的機會,我便以後宅煩悶爲由讓他爲我彈琴,不經意地哼唱出這個世界還不曾出現的曲調。
很新鮮。
我的一切之於他都很新鮮。
我唱歌很好,大學還沒畢業就趁着互聯網快速發展的時期靠着翻唱古風歌曲一路走紅,成爲小有名氣的網紅。
我常常唱纏綿悱惻的情歌,唱到似是而非的歌詞時將目光移向他。
他總是快速躲避目光,讓我覺得媚眼拋給瞎子看。
還好泛紅的耳廓給了正向激勵。
裴鶴硯喜歡這樣呢,他就是羞的。
我拜託他用毛筆爲我畫一張美人圖,同時又讓人爲我製作炭筆將他畫得栩栩如生作ţŭ̀ₔ爲回贈。
他只抽空畫了一張,但我卻畫了不下數十張他的素描。他站着時眉目舒朗,嘴角含笑的溫潤公子模樣;他坐於書案前沉思皺眉的認真模樣;他動情時半眯着眼眸的色氣姿態。
倒不是數量不對等,單純我癡漢好色。
其中一張小尺寸的素描被我夾在他最常用的冊頁本上。
古人講究發乎情,止乎禮,藏於心。可我不是古人,不講究那麼多。眼前是最契合心意的男子,他的荷爾蒙吸引到我了,那想親便親,想抱就抱,吳儂軟語土味情話輪番上陣。
他又不是真的不喜歡。
裴鶴硯最開始確實是招架不住,面紅耳赤地說我像是狐妖附身,後面漸漸也坦然接受,甚至食髓知味,最後倒成了他煩我。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即將進入冬季,他被殷縱派去鎮壓流民。
南方夏季洪水,黃河沿岸不少房屋和莊稼被沖毀,朝廷下發賑災的救濟糧和錢銀被層層剋扣,到了災民手裏連溫飽的米粒都所剩無幾。
冬日大寒,災民們熬過夏秋,冬日怎麼也熬不住了,紛紛暴起北上其他城池搶奪衣物糧食。
鎮壓流民一般是武將去的,讓裴鶴硯一個文官鎮壓確實能夠讓人看得出聖上的心思——他是恨不得裴鶴硯死在失去理智的難民手下。
但裴鶴硯似乎已經習慣了。
當初先帝子嗣不豐,幾位皇子個個都是難成大器的酒色紈絝,也就殷縱出挑一點。在他順利繼位後,發現朝政大權有三分之一在裴鶴硯這個新晉的丞相手中。
權力沒有全部掌握自然不安心,這些年兩人一直暗暗對抗,只是君臣有別,一般都是殷縱忌憚且刁難,Ţůₕ裴鶴硯服從忍耐。
可裴鶴硯本身就不是會一直忍耐的人,他外表的溫和只是掩蓋他內心淡漠涼薄。
這次南下,就是他謀反的開始。
燒着地龍的室內,裴鶴硯帶着一身寒風從後將我抱住。
「冷。」我推開了他。
他又貼上來,搖着頭無奈嘆息一聲,語調柔情,「貼一會兒就不冷了。」
「悠悠,明日我便要出發了,怕是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不過新春佳節我儘量趕回。」
「這是我們過的第一個年。」
悠悠是我的小名,段菀儀曾得意地說裴鶴硯的表字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但早在我避嫌他的那段日子,他就已經告知我的表字,並讓我如此稱呼他了。
只是扶清這兩個字太容易聽成父親了,我不想讓他佔便宜,且這裏的人喚親近之人除了叫表字,都喜歡在名字前加一個「阿」字,阿硯、阿歡、阿鈴……
爲了不讓裴鶴硯叫我阿姨,我告訴了他我的小名,悠悠。
這是我爸希望我這輩子都悠然自在無拘無束。
我時刻踐行着他的期望。
「好啊,如果那天你回來了,我們正好可以去祝將軍的院裏喫涮兔肉片,你也可以見到我準備的驚喜了。」
「什麼驚喜?」他疑惑。
「現在不能告訴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而且,我覺得那些難民也是迫不得已,肯定是餓慘了,凍慘了,覺得無望了才拼死北上尋得一線生機,壞的是那些貪官!魚肉百姓,沒有良心!」
裴鶴硯將我轉過來,眼角眉梢都是溫和的,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好,爲夫知道了。」
「這是證明身份的信物,你拿着這枚玉佩便會有三名暗衛時刻保護你。父親那邊有母親我放心,但你,我不放心。」
「尤其我聽聞你這陣子上街閒逛,雖然不再限制你外出,但還是時刻戴上面紗爲好。」
我接過玉佩,又扯着他的衣袖霸道道:「好了好了,你說了這麼多,該我說了。」
他輕笑一聲:「悠悠,我才說了兩句而已……咳,你說。」
我滿意地收回眼神,認真道:「祝將軍說你的咳疾是你出生在北疆時被凍出來的,壞在了根本,只要一受刺激或者心情鬱滯便會復發,所以此次南下風餐露宿天氣又冷,你一定要照顧好身體,我給你做了枇杷秋梨膏,甜甜的,不苦。」
我又從梳妝檯前的錦盒中拿出一個平安符,「聽聞這裏的習俗是丈夫遠行時,家中女眷都會去寺廟誠心求個平安符,我本來不信這些的,但那天友人要去……」
「諾!送你吧,我留着沒什麼用。」
裴鶴硯有些驚訝地挑眉,修長的手指接過,指腹輕撫着上面的平安二字,脣角無聲揚起,「悠悠,我第一次收到平安符。」
他的語氣繾綣,我哼了一聲,「那就好好收着吧,裴大人。」
他輕嗯了一聲,將那小小的符收進掌心,雙眸微顫。
下一刻,眼前一暗,脣上便傳來溫軟溼濡的觸感。

-21-
裴鶴硯走後,我大多時候都是閉門不出,帶着蜜雪和奈雪在屋子裏潛心創作。
當初被禁足在這個院子的時候,我曾問她們要過話本,她們倒是蒐集一堆過來,卻挑不出一本喜歡的。
要麼是一些書生私心寫的私奔愛情,花前月下,要麼就是志怪傳奇,佛經禪道,還有講歷史的。
看到的第一眼我以爲我還在高三備考文科。
我不大愛看,便自己和蜜雪、奈雪講了起來,後續發展到我講她們記錄,成書後以「宇宙待機」爲筆名賣給天橋底下說書的。
最開始找了幾個沒人敢接,覺得太過驚世駭俗,後面還是一個頭戴冪蘺的說書娘子接了。
說書娘子善口技,以此來討生活,她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男女老少的聲音,但因爲是女子,氣息總是沒有男子雄渾,所以說起那些江湖恩怨,遠沒有男說書人受歡迎。
第一本「天降福寶!八個哥哥爲我爭風喫醋。」就徹底讓她成爲京城最炙手可熱的說書人。
不少同行向她打聽是哪家書會編的書,有意合作同講,她拿不定主意便詢問來送故事的奈雪。
奈雪將我早已準備好的合作計劃說給她聽。
我事先了解過,古代說書人收入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受邀去茶館酒肆招攬生意,老闆從茶位費中抽成一部分作爲報酬,二是靠聽衆的即興打賞。
那位說書娘子此前並非有名的說書人,所以也沒有什麼茶館酒肆邀請,我給她租了個聽書樓,一樓免費,任何人都可以進來聽書,她每次講到關鍵地方便停下來,只有付了 199 個銅板的聽衆纔可上二樓雅間繼續聽書。
一般去茶館酒肆聽書要十個銅板,一連去一個月便是三百文了,199 個明顯更加划算,此外若是直接包年,還可以挑選兩本話本。
說書娘子是隻與我合作的,半年時間她、聽書樓和「宇宙待機」在京城名聲大噪,不少外地進京的除了聽書還會特意買幾本講過的話本回去。
這段時間和裴鶴硯談戀愛,產出沒有之前頻繁了。
除此之外,我有時間還會和祝將軍搓幾圈麻將,也會被祁歡邀請去逛酒樓、脂粉鋪……
我好像逐漸快要被這個世界同化,但日夜不停流轉,兩年時間已過大半,我又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

-22-
已近隆冬,離新春佳節還剩兩日,裴鶴硯那邊沒聽到什麼消息,應當是趕不回來了。
祁歡約我去酒樓喫冬日特有的銅鍋涮鹿肉,我提前在丞相府外的小巷等她。
「邱姐姐!」刻着威武侯府標誌的馬車軲轆轆地在青石板上響起。
「太冷了,快上來!」祁歡伸出一隻手將我一把扯了上去,時至今日,我還是適應不了這個長着一張娃娃臉、暴脾氣卻力大無窮的怪力少女。
每次和她上街,我都像是被她扯着的快要散架的木偶。
「邱姐姐,你若是願意告訴我你家在哪兒便好了,下次我直接停你府前等你,這麼冷的天在外面等着我,凍死了。」
告訴你我住丞相府才完蛋了。
「沒事。」我正了正她因爲顛簸而歪斜的髮簪,「我家小門小戶,馬車不好通行。」
祁歡沮喪地撅了撅嘴,白嫩的臉頰從側面看鼓成一個小弧度,「好吧,其實今日我哥哥本來也要跟過來的。」
「說是要感謝你上次給他出的點子,他營中的不少士兵操練時都不再受凍了,凍瘡藥都省下一木箱。」
「好在半路母親抓他去和誰家千金相親,不然我們就沒這麼自在了!」祁歡自顧自地感嘆。
認識祁溯是在他接祁歡回府的路上,他順帶捎了我一程。此後時常看見他親自駕着馬車,接送我和祁歡四處閒逛。
前陣子,祁歡說了句今年寒冬難熬,朝堂給軍營發的輜重有限,將士凍得日常操練都無法進行,把她哥折磨了好幾日,頭髮都快想禿了。我再次唾罵了一句比資本家黑心的狗皇帝,又想着都是守家衛國的戰士,便將製作暖寶寶的兩種方法告知,讓她去試一下。
「不過邱姐姐,你怎麼會這麼多?」
在抖音大學學到的知識。
我眼神閃了閃,還在找一個善意的謊言,掀開一寸的車簾外閃過一個縮在牆角的乞兒。
「祁歡,外面有個孩子凍暈過去了!」我趕緊招呼馬伕停車,下了馬車小跑到落滿積雪的斷壁殘垣,這次看得更清楚!看上去不足五歲的男童倚着牆,已經沒了知覺,不蔽體的破爛衣物下皮膚凍得發黑發紫!
可憐到讓人看一眼便覺得於心不忍。
「祁歡,我們趕緊帶他去找醫館吧!」我將披風給他蓋住,回頭問向祁歡。
畢竟馬車是她家的,今日也是赴她的約。
「好,邱姐姐,我來抱她上車。」
祁歡將小孩抱向一旁馬車時,轉角巷子裏一瘸一拐跑來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穿得亂,像是撿了衣服一層層往身上套,但至少能避寒。
他還未走到跟前便大聲喊叫:「柺子,抓柺子!」
他跛着腳想要來扯我的衣服,被馬伕擋了一下。
「這是你的孩子?」祁歡問他。
不是!
如果是他的孩子,怎麼會讓他穿這麼少的衣物,怎麼會讓他倒在雪地裏不管不顧,怎麼會在此刻露出興奮的神情!
馬伕將大喊大叫的男人攔下,我們卻還是沒能到醫館,祁歡猶豫地開口:「邱姐姐,他好像……沒有氣息了。」
那個男人聽見後眼睛放光,高喊着:「殺人了!」
我們被巡邏的官差帶到了大理寺,將一切弄清楚後已經是半個時辰後了。
仵作驗了屍,這個可憐的小乞兒凌晨便沒了氣息,老乞丐將他從破屋裏搬到街邊,想訛路過的好心人,只是他沒想到祁歡是威武侯府的,官差畏懼權勢不會草草判案。
大理寺沒讓我們擅自離開反而去通知了侯府,也就是我兩人現在等着被撈。
「祁歡,連累你了,抱歉……」我垂着眼,臉色還有些蒼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以往匆匆背過,如今完成了最後的閉環。
若是投胎需要排隊的話,等我可以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再和那黑白兩鬼求求情,讓這個可憐的孩子以後投去不會飢餓受凍的人家。
再怎麼說,我下面也是有人脈的……
「邱姐姐,我跟在我爹身邊看過不少死人,剛一下馬車我就已經猜到了,所以不用自責。」
說話間,一道身影從門廳走進來,祁歡鬆了口氣,語氣鬆快,「我哥來了,我們可以走了,說不定還趕得上慶雲樓的飯點!」
我興致不高地點頭,再一抬眼,嚇到差點和那男童一起投胎了,這哪是祁溯那個陽光小狼狗啊!
是裴鶴硯啊!
遠山紫色的常服,如竹如松地站在不足十步遠的地方,一雙瀲灩的琥珀色淺眸定在我身上,帶着幾分難以察覺的侵略性,嘴角噙着一抹掩飾不住的笑意。
「悠悠,這是你說的驚喜?」
「……」

-23-
裴丞相保人自然更輕鬆,離開大理寺正門,祁溯才正好趕來。
他見到我們三人大步走來,第一句便是:
「邱姑娘,沒有受到驚嚇吧?」
之前沒受到,現在受到了……
我看向裴鶴硯,他正好將視線轉向我,輕輕挑了一下眉,眼裏彷彿又在質問,「驚喜?」
「我挺好的ŧú¹,祁歡……」
「不必擔心她,她從小就膽子大,不會有事!」
一旁的祁歡聽到這句話,臉氣得瞬間鼓起,不滿地瞪向她哥。
「聽阿歡說你們原本是準備去慶雲樓喫飯的,現在還不算太晚。」
說完,祁溯好像纔看到裴鶴硯一般,裝模作樣地驚呼一聲,「裴丞相要同我們前去嗎?」
「自然。」
文官武將自古不太對付,尤其我聽祁歡說過很多次裴鶴硯是個陰險狡詐的老狐狸,想必兩家彼此不服,所以,我不知道四人怎麼又坐上酒樓的雅間了。
祁溯一頓搗鼓,將碗裏剝好魚刺的魚肉遞到我面前。
「邱姑娘,多謝你上次告訴阿歡的辦法,幫了我大忙。」
「今日本來是要和阿歡一起來的,奈何家裏有事耽擱了。」
討好的樣子像一隻搖着尾巴的小狗。
嘖,我完了。
裴鶴硯倒茶的手一頓,同樣將茶杯放到我面前,杯底碰到桌面發出啪嗒一聲。
「確實不怪祁小將軍,相親是人生大事,算不得耽擱。」
祁溯因爲他一句話又急又氣,想要解釋又沒有立場解釋,只能紅着臉,拱起手乾巴巴地再次向裴鶴硯道謝:「多謝裴丞相從大理寺將舍妹和邱姑娘帶出來。」
裴鶴硯沒有說話,反而是側下身子轉頭詢問我:「銅鍋熱好了,想放什麼?」
方桌上擺了不下十盤肉,但大多我都不認識,並非我見識淺薄,而是這些肉放以後喫一口要坐十年牢。
「這是鹿肉,這是熊掌,這是……」
我討好一笑,聲音小小地在他耳邊回覆:「我覺得我還是更喜歡你這塊心頭肉。」
土味情話奉上,希望您息怒!
筷子掉落的聲音在耳邊乍然響起,祁溯的笑容有些牽強,「邱姑娘和裴丞相相識嗎?」
不等裴鶴硯開口,我率先點頭,聲音輕柔:「我願意嫁給裴大人,哪怕是妾。」
當我放屁哈,女人哄男人的時候什麼鬼話都編得出,我只是和他談談,再過陣子就斷崖式分手了,沒幾分真心,這句話既可以哄他,又可以斷了熱情小狼狗的念想。
祁歡剛放進嘴裏的肉嚇得吐出來,沒想到我如此不矜持,眼神彷彿在質問:「姐妹你玩我?你早說你喜歡他,我還在你面前放肆說他壞話?你倆沒在背後蛐蛐我吧?」
轉念一想又不對勁,她脫口而出:「裴家只許娶一妻,裴大人已有家室了。」
祁溯放在桌上的手緊了又緊,忐忑開口:「是的,邱姑娘……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爹也只有我娘一個夫人,若是你期許這一點,我以後……」
我搖搖頭,「只喜歡他。」

-24-
裴鶴硯早習慣了我的油嘴滑舌,那幾句情話讓他消氣沒那麼容易,回府後扯着他去祝將軍那打了三圈麻將,回院後又親又抱,他的眼神還是不善。
我知道祁溯的事情他確實有資格生氣,畢竟我應該體諒他是被綠過的人,在這種事上難免敏感。
但左哄右哄還是一副心有芥蒂的樣子,我也只能賭氣冷着他。
甚至一時不着調,說出了人家祁將軍比你年輕,比你乾淨的混話。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裴鶴硯以往溫潤帶笑的臉冷成冰雕,比第一晚他用劍指着我時還嚇人。
什麼驚喜,什麼久別重逢的思念通通作廢,連新春佳節都是在祝將軍面前各自演戲。
我將學着繡的雲鶴手帕扯得皺皺巴巴,一股腦丟進存放衣裳的檀木櫃裏,不再想要將它送出。
一起過的第一個春節,貌合心離。

-25-
開春的季節,欒樹長出了新芽,裴鶴硯入了一趟宮將段菀儀帶了回來。
自那日他南下歸家,爆發了那一場激烈的爭吵後,我們就像因爲陰差陽錯而交集的兩顆行星,在撞裂出火花後,又各自向着原本的軌道撤離。
他逐漸疏遠我,寧願待在書房處理事務也不願過來看我一眼,彼此不主動後我們便不再有任何交集,連那隨口而出的情話我也再對他說不出口。
但我還是能自娛自樂,也能將心思精力放在我最後要完成的那本書上。
直到段菀儀的迴歸,我發現自己好像成了多餘,成了尷尬的存在。
我跑去問他,抿着脣質問,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他從桌案前抬起頭,多日不見倒見他有些瘦削,他下意識想伸出手牽住我,卻又縮回去了。
「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我也並非有意氣你。」
我嘲諷一聲:「不是有意,那就是故意?」
「裴鶴硯,是我沒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妄想在你心裏終究有幾分不同,所以恃寵而驕,不知好歹。那日酒樓心甘情願做妾的話是我胡說,你真正的妻子回來了,我不會不要臉地纏着你。」
「我們的關係就此斷了吧,還有……你就是賤!綠帽子不夠上趕着當爹,全世界你最賤!」
「邱薏!」他咬牙出聲,眼神閃着怒火。
「收回你的話!」
誰說裴鶴硯泰山崩於眼前都面不改色,永遠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這不是氣急敗壞了麼!
我輕笑一聲,喃喃道:「真心話,收不回。」
……
段菀儀抱着她剛生的兒子進來時,我正抱着那堆稿紙準備離開。
鶴儀院啊鶴儀院,這自始至終都是鶴儀院。
裴鶴硯和段菀儀的愛巢。
只有我纔是這個院子、這個時空最突兀的人。
段菀儀看見我,揚起紅脣,施施然地走過來:「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吧?」
她的話語變得鋒利,談吐間勁勁的,「我說過的,只要我願意,他依舊可以毫無芥蒂地接納我。」
我平靜地反問:「裴……夫人?你也知道當初的選擇有多蠢了嗎?渾身上下這麼強的攻擊性,你在宮中的日子過得不幸福?」
其實不用她說也知道,這副憔悴的樣貌已經說明了一切。
除了生產後的疲憊,段菀儀的眼中還有深深的失望和警惕。
君王薄情,色衰而愛弛,後宮中那麼多美人,誰又會只鍾情一人。
她當初沒有控制好那顆躁動的心,就已經走錯棋了,只是她有退路,能夠皇宮,丞相府來回自由,她是被相爭的美人,憔悴只是暫時的。
不像我,只能拜託祝將軍給我重新找個宅院,度過這最後的一年。
還好,世上還是有好人在的,要是之後祝將軍要避嫌也不能收留我了,我就帶着蜜雪、奈雪去找說書娘子,總歸能滋潤地活下去。

-26-
新院子臨着祝將軍的院子,肯定比不上鶴儀院,但也很不錯了,反正客房肯定比不過主臥。
剛住進去就發現一隻雪白的貓窩在院裏。
「四時好!」蜜雪驚喜地叫了一聲。
「它叫四時好嗎?」我疑惑。
奈雪笑着道,「不是的夫人,通體顏色一致的狸奴都叫四時好,它應該是一直住在這沒人的院子裏,沒想到沒人餵養也長得如此肥碩標緻,我們湊近也不怕。」
「豪貓豪貓,爵士豪貓!」我撓了撓它下巴,真的一點不怕人。
「咱們養了它吧,可以嗎?」我一臉可憐兮兮地看向蜜雪、奈雪。
這還是要徵得她們同意的,我最多一年就成了撒手掌櫃,貓咪餘生的幸福還是掌握在她們二人手上。
……
四時好在我深思熟慮下取名叫一點點。
我還自制了一個逗貓棒,每天日子過得清閒自在。
祝將軍一開始就極力反對段菀儀重新回來,後面索性不再過問。
祁歡頻繁向丞相府送來書信,詢問我的身份,段菀儀都回來了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索性簡潔告知了一聲。
她第二次來信便告知她哥想娶我,嚇得我趕緊用狗爬字體寫信拒絕。
春天悄然消逝,一點點又胖了一圈。去了幾次祝將軍的院子後,我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只是天皇貴胄王朝更迭的那些重大事件是懸在蒼穹的走馬燈,而小人物只能守着自己屋檐下的豆油燈。
在我拿上寫好的最後一本書準備去找聽書樓時,正好撞上了丞相府門前衣染鮮血的裴鶴硯。
多久沒見到他了?
不記得了,只感覺日子不長也不短。
他又瘦了些,身上世家公子的翩翩溫潤已經消失殆盡,只剩肅殺和涼薄。
「你要去哪兒?」
我沒想到會撞見他,老老實實道:「出門一趟。」
「不許去。」
他朝身旁的侍衛說了一句,便大步向我走來,扯着我一路折返回丞相府。
最終,在一間隱蔽的柴房前將我一把推入,上了鎖。
又關我?
柴房昏暗,只餘不足宣紙大的木窗透氣。
「裴鶴硯,放我出去!」
我又向後環視了一眼四周環境,語氣更加可憐。
「太黑了,換個地方關好不好,求求你!」
「又小又黑的房子我真的會害怕的。」
見他像是冷了血一般望着我,我只能拍着窗喊蜜雪奈雪。
「她們二人是宮中來的,我已經——」未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裴鶴硯你把她們怎麼了!」
「她們是宮中來的又怎麼了?!她們沒有幹壞事!」
「裴鶴硯我不會原諒你了,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我流着淚轉身將自己縮成一團。
氣死了,這喫人的封建社會太可怕了,我想回家。
「你可以回家了。」
聽到聲音,我將頭從臂彎中抬起,結果見到此生最驚悚的一幕。
兩隻臉色慘白、長舌垂地的鬼正湊上來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啊——!!!下面的公務員不能注重一下形象嗎?
「審批已經通過,你的身體也已經復原好了,等你回到你的時空正好是倒下的前一秒。」
屋子裏有東西在我就沒那麼怕,反問道:「不是兩年嗎?還差個半年。」
其中一鬼翻了個白眼:「最、遲、兩年,請相信我們地府辦事處的效率好嗎?」
「不過姐們?你在這個世界幹啥了?怎麼主線進程加速了這麼多?副線進程也亂亂的。」
「啥也沒幹,就談了場戀愛。」
「行了,這也不關我們的事了,走吧!」他準備揚起法器。
「等等——等等——能不能再推遲一週啊?」
「我想和朋友告個別。」

-27-
裴鶴硯就是故意嚇我!我問了那兩個公務員,蜜雪、奈雪活得好好的,壽數還長。
「夫人!」擔憂的兩道女聲傳到小柴房來,我趕緊起身。
「你們沒事吧?」
她們搖搖頭,湊了上來,「剛纔府裏有人將我們的賣身契給了我們,還將我們趕出了府,現在丞相府四周好像有重兵把守,我們兩個擔心您,記得……有個狗洞,就鑽了進來。」
太棒了,不愧是宮裏出來的,能屈能伸!
我隔着木窗,將那本書遞給奈雪,囑託道:「這是準備給說書娘子的最後一本書,你要她今日便開始講,免費講!那棟聽書樓的地契我寫的是你們兩個的名字,你們兩個以後便是那聽書樓的主人了。」
我哽咽了一瞬,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們了,莫名有些傷感,「你們爲我謄寫的這麼多本書,肯定能借着聽書樓找到謀生的本事,還有我賺的銀錢你們都拿去分了,我還給祁家的小姐寫了幾封信沒送出去,就放在梳妝檯的抽屜裏……」
「奈雪,你先去送書吧!蜜雪幫我想想怎麼打開這柴房的鎖。」
她們看出事態緊急,沒有過多詢問,照着我的要求做。鎖是鐵打的,女子的力量根本打不開。
焦急之時,一點點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過來,貓爪扒拉了一下地上掉落的細鐵絲。
爵士毫毛!
蜜雪會撬鎖,撿起細鐵絲幾下便打開了柴房門。
我一路疾走到祝將軍的院子裏。
主線裏裴鶴硯揭竿起義爭權奪天下的這天,他母親喝下了一杯奸細下的毒酒。
主線提前大半年,那也就是這天!
院子裏,祝玲重新穿戴上了當初火紅的騎服,一名嬤嬤手中端着放了酒樽的檀木托盤。
我衝上前將它打翻,酒水灑了一地。
「邱薏?!你怎麼在這裏?扶清不是——」
我快速將頭上銀簪一拔,往地上灑落的酒水處一沾,銀簪變黑。
「有毒。」
「什麼人——」
我猝不及防地抱了抱祝將軍,眼眶溼潤,將她的怒氣堵住,「祝將軍,和你搓麻將的這些日子我很開心,你穿上騎裝的樣子比我任何一次給你上的妝都美!」

-28-
朝堂上暗流湧動,裴鶴硯和殷縱身後每日都有不少官員默默站隊。
殷縱雖是帝王,卻並未將權力全部掌握,這些年來暴戾專橫,無心朝政,只想着怎麼從裴相手中收攏權力,在治國上庸碌無爲。
而裴相,自先帝將三分之一權力讓他代掌後,即使在殷縱的施壓和刁難下依舊能執柄若衡,轉圜乾坤。
只是,篡位的名聲……不太好聽啊。
京城氣氛緊張,人人自危,威武侯主動站隊裴丞相,此外有關皇帝搶奪人妻的消息從一間小小的聽書樓傳出。
故事講得委婉,但來聽書的人中不乏有侯門貴族心思活絡的人,稍稍一思索便能對應得上。
段菀儀出閣前雖不常參加宴席,但她那張美人臉有心人還是會有印象的。
前年她多次參加宮宴,年關過後宮中就多了一個像丞相夫人的菀妃?
聽書樓的受衆女性佔多,一年前的一場壽宴上裴丞相愛妻護妻的樣子她們還歷歷在目,那女子醜瞎人眼,現在想來根本不是真正的段菀儀,極有可能是帝王惡意的羞辱,但裴丞相還能盡力維護,如此溫和的一個人即使被折辱成這樣依舊忍耐,可見品性!
若是有女子犯下錯是因爲男子待她不好,那也能讓人心生理解,這段菀儀就這樣捨棄了什麼都沒做錯的裴相投向皇帝的懷抱?
還真是毫無水分的紅杏出牆,朝秦暮楚。
衆人難免不齒。
更沒想到一國之君竟然如此不顧綱常倫理,荒淫無道!
誰說裴相是狼子野心?若被如此折辱,毫無反應忍氣吞聲那纔是千年王八了。
君王失德,民心難向。
輿論的力量,在不停地動搖着民心。
南方甚至已有百姓請天命,換君王。
佑德三十二年,殷縱被廢,關入地牢,這一場宮門事變,沒有多激烈,權臣裴相扶持不足一歲的皇子登基,攝政朝堂。
我在遠處城樓上看着那場登基大典,裴鶴硯抱着幼帝一步步踏上那權力之巔,紫色蟒袍玉帶輕釦,眉眼溫潤,眸底卻似淬鍊後冒着寒光的刀刃,袍擺隨步子翻飛,壓盡玉階下伏跪的衆臣。
「我還以爲裴鶴硯會自己登上皇位呢……」
我將手肘撐在城牆圍欄的間隙上,掌心託着腮幫自言自語。
「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至少罵名少了些,像他這樣還算清風朗月的人,史書上還是多些筆墨頌他的功績和文臣風骨好些。」
「哎!所以你們沒讓我知道的後續走向,也是裴鶴硯奪了天下嗎?」
空蕩蕩的旁邊傳來回復:「是的。」
我點點頭,裴鶴硯確實更適合成爲那個贏家。
殷縱多情享樂,不顧黎民百姓的死活,而他薄情、理智、自律,有風骨,比殷縱更適合當一個沒有私情的掌權者。
若是在他的治理下,天下能少一些貪災民救命錢的蛀蟲,少幾個無聲無息死在風雪夜的孩童,那這皇權他確實應該顛覆。
他給我有毒的脂粉,讓我在衆目睽睽下出醜,以此立下忍辱負重、仁心仁德的人設;哪怕後面沒有我寫的那本書,他也能夠利用世人的同情心去討伐攻擊皇權的神聖,將九五之尊的威嚴拉下神壇。
坐上皇位固然好,但篡位的千古罵名少不了,所以他毫無芥蒂地將被厭棄的段菀儀連同剛出生的皇子接回當做棋子,讓自己端坐幕後,成爲操縱傀儡皇帝的真正掌權人。
裴相啊裴相,作爲角逐天下的男主,果然是溫潤外表下一顆狠厲聰慧的心。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我和他都得到了想要的。人和人的關係大致上是各取所需,得到了,得到過,都不留遺憾。
「好了,他們我都見到了,送我回去吧。」
我從城牆護欄邊離開,走向旁邊陰影處,那裏正好飄着兩隻鬼。
「悠悠,你要去哪兒……」如寒玉碎地的聲音從我身後幽幽響起,聲線中帶着一絲鬼魅的怒意。
可怕,比前面的鬼還可怕。
「其餘人你都好好告別,贈銀錢、地契、擁抱,徹夜暢談,把酒言歡。唯我,只是遠遠望一眼……是吧?」
我膽顫了顫,回過身迎上他的目光。
「裴丞相,我沒有原諒你,爲什麼要和你徹夜暢談,把酒言歡?」
他伸出冰涼的手將我的手緊緊攥着,十指緊扣,彷彿這樣我就逃不掉了。
「是我的錯,今後我有很多時間和你解釋,你想怎麼懲罰我纔可以原諒我?」
「我帶你回去慢慢想吧。」
他的眼中還真的透着認真,似乎我說出個懲罰一切還有迴轉的餘地。
可他在自欺欺人,我不信裴鶴硯不會懷疑一個冷宮出身的小妃子會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沒有特意明說卻也沒有刻意藏拙,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可能他並沒有設想過我還會離開,此時有些慌了神地將視線釘在我身上,薄脣抿得緊緊的。
「你有時間,但我不趕趟了。」
我笑着撫上他的臉頰,語氣柔和,「至少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大多都是美好快樂的,不是嗎?」
沒有什麼狗血的跳城樓、白月光、二選一、擋刀、擋箭、帶球跑、中毒……我覺得已經菩薩保佑了。
「今後你回想起來這幾年,也不完全是屈辱忍耐算計和背叛,而是一個美得像天仙的古怪人降臨了你的世界,又奇奇怪怪地離開了。」
離開二字刺激了他的神經,他怔住片刻,額角的青筋突顯,肩膀微微顫抖,彷彿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卻又刻意向我俯首低耳,顯得異常卑微。
「邱薏,我不許你離開!」
「不許離開。」
「別這樣。」我心疼的觸了觸他的額角,語調輕鬆,「說不定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比如…呃…考古現場?」
「……爲什麼?」
他開口的一瞬間嗓音沙啞,琥珀色的瞳孔都深了幾分,泛紅的眼睫毛低垂似在思考,「先是祁家那個小將軍欲想將你從我身邊奪走,現在你又執意想離開我,我只是爲了保護你才忍着思念疏遠你,怕讓人知道你是我的軟肋。」
「現在沒有任何人能夠阻礙我們相愛了,殷縱和段菀儀被我關了,祁溯不日便會將他調離京城……是不是要將你關起來你纔不會走!」
他將我的手攥得更緊,似乎在估算可行性。
「可是這樣我會害怕,也會怕你。」我認真拒絕。
相顧僵持沉默間,我將指尖摸上他的耳後,一道白光一樣的絲線透過他的皮膚消失。
而原本翻滾着執拗慾海的眼眸漸漸平和下來,緊攥的手也在漸漸泄力。
他在快速失去有我的記憶。
「裴鶴硯,我回家了,你要好好的。」
——完結
番外一「裴鶴硯」:
我失去過一段記憶,是關於某個人的一切。
可我依舊清晰的保留着對她的情感,那種情感好像是
——恨。
恨她什麼?我不知道。
我在朝堂之上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卻在記起她的這件事上束手無策,哪怕苦澀的藥、泛着寒光的銀針甚至荒唐到各種古怪的儀式。
我覺得我瘋了,母親也勸我不要執着了,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午夜夢迴時就有一道俏皮帶着憐憫的聲音幽幽傳來,她說:裴大人,過客何須千千結,留不住的人便一腳踹開,折磨自己纔是下下策。
可每次夢醒,我又忘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母親是騙人的,明明她也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她口中那個不存在的人。
懷念到對着一杯稀奇古怪的冰沙唉聲嘆氣,日日擦拭一顆顆寫着字的木頭塊。
他們都說沒有這個人,可身體不會騙人。
夜裏我總要醒一次,看看身側之人有沒有蓋好被子。
可身邊空蕩蕩的,哪有什麼身側之人。
我常用的冊頁本中夾着一張我的肖像,我請宮中畫工最高超的畫師來辨畫,他說從未見過這種畫法,甚至問我是誰?可不可以向他引薦一番。
我沒有答應。
我也想知道她是誰?用盡荒唐靡麗的筆觸摹畫我動情時的神色。
太醫說是心病,讓我休息一段時日,每日彈琴靜心,修生養息,可我腦子裏卻總是響起陌生的旋律,交織在一起,好像有道淺淺淡淡,清軟和緩的女聲隔着千山萬水,在一旁唱着:故事鮮豔而緣分卻太淺……
我頭痛欲裂,心尖泛起忍不住的酸澀,此後再也不碰琴笛。
三十而立,我已到中年,世人皆稱讚我是晏晏君子,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我清楚,我一無所有。
身心皆被那個最痛最恨的人桎梏住,再也感觸不到世間任何東西,像個活死人。
手下一名幕僚見我如槁木死灰,便推薦我去京中最好的那家聽書樓,他說他心情不佳時便會去那散散心,那裏的故事有別於以往,尤其是書樓最開始爆火的那幾本,不需要思考故事哲理,也不要批判人物是非,爽就完了。
那裏的掌櫃是兩個女子,見到我神色詫異慌亂了幾分,臨走時其中一位將一本書稿奉上。
書名歪歪扭扭寫着:鶴爲猛獸,可以搏鷹。
書稿裏講的是我謀得天下前發生的一件事,廢帝爲了折辱我,將我當時的妻子納入後宮。尋常書舍說書人都會說一些歷史舊事、宮廷傳聞,可我卻無端覺得這本書是錯的!它少了東西,少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四十出頭那年,母親安然離世,我在她陪葬品的物件中發現一卷陳舊的畫卷,緩緩揭開,是一張我親手所畫的美人圖,畫中用了只有我一人知道的手法,在衣袖間有一小處用清雋細小的字代替了一朵鳶尾花的花紋,我寫的是——
卿卿……吾愛。
無法言說的窒息痛感襲來,我攥着畫卷望着上面的人,她也看着我,像隔了數十年的光陰,而我淚如雨下。
原來,不是恨啊,是愛而不得的埋怨和委屈。
我依舊沒有記住她,卻能將她拼湊出來。
這些年的不適,其實都是因爲思念的凌遲。
番外二:
「你確定他會失去有關我的一切記憶?」
「當然!地府出品必屬精品。」
「不會有什麼副作用吧?他以後可是要爲國爲民的,可別成腦殘了!」
聽到我的擔憂,一鬼沉默了片刻,「應該不會,這東西是作用於靈魂的,對他腦子沒影響,不過……副作用可能有待觀察,畢竟他是第一個用的。」
「哈?!」
「不過你放心,這個幾率很小的,就算有,後面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了。」
下一瞬,我彷彿從溺水中被救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眼前是不斷滾動的評論。
我鼻尖一酸,眼眶溼潤。
「寶寶怎麼了?不舒服嗎?」
「哇,主包委屈的樣子好美,以後就立這個破碎悽美人設,愛看!」
「這個噴不了,長得太美了,拉子看了發神經,直女看了斷月經,簡直是抑鬱症的剋星,植物人的鬧鈴。」
「主包還唱嗎……」
「主播好像有點怪誒?好好的怎麼突然這麼悲傷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啊?」
……
我抽出紙巾擦了擦眼淚, 「抱歉大家, 我有點不舒服,先下播了。」
按下結束鍵, 我仰躺到椅背上,長嘆一聲:
「真的好像一場夢啊——」
*
那場直播後,我退網了一陣。
有些經歷需要時間去消化,我給足了自己時間。
兩個月後的一天, 我躺在沙發上放着電視催眠。
斷斷續續的新聞播報傳到耳朵裏, 「現在插播一條重大考古發現, 今日下午, 洛陽市北部的一處建築工地內,意外發現一座保存完好、規模宏大的古代墓葬。」
「經考古專家初步研判, 該墓葬距今 1500 年, 規格接近帝王陵寢的建制,墓主人身份極有可能是當時把控朝政、權傾朝野的顯赫重臣。」
我閉着的眼皮顫了顫,沒這麼巧吧……
「稀奇的是, 不同於以往大量金銀珠寶陪葬品的墓穴,這位墓主人的棺槨內僅放了幾張炭筆做的畫和一面繡着雲鶴的絲絹手帕,可惜紙張纖維嚴重分解, 難以修復。專家又對墓誌銘進行破譯, 我們得知墓主人姓裴……好的, 接下來讓我們聯繫現場記者帶我們近距離探訪這座千年前神祕的權臣墓穴。」
或許信號不好,連線了半分鐘才連上, 我坐起來揉了揉頭髮,看着畫面終於接通,一個穿着白襯衫戴着口罩身形清雋挺拔的男子出現在電視裏,眼神平靜的注視着攝像。
「好的,我是現場記者賀彥,接下來——」
傳來的聲音嚇得我汗毛豎起, 他說的任何話都化作耳中的嗡鳴。
太像了!聲音也像他, 身形也像他, 連那雙露在口罩外的琥珀色眼睛也格外像他。
但是不可能啊?
巧合吧。
我安慰着自己, 將電視關掉。
第二天心裏還是毛毛的, 像個神經病,害怕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索性開車去爸媽家住幾天。等電梯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微微側頭,余光中是一截筆直的西裝褲, 再往上打量就不禮貌了。我收回目光,鼻尖卻若有似無地聞到一絲冷香, 好熟悉, 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聞過。
可能……是之前買過這款香水吧。
不過這層樓的鄰居我還是第一次見,以往還以爲這一層只有我一個住戶。
電梯「叮」的一聲, 門緩緩打開,我走進去,轉身。
和裴鶴硯長着一張臉的鄰居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他也隨後走進電梯, 嘴角帶着若有似無的笑,語調柔和。
「悠悠,別來無恙……」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