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收養的啞巴,一鍋粥毒死了我全家。
我在嚥氣前,終於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說:「差一點,差一點我就要放過你們了。」
他裝啞裝了五年,就爲了給他的小青梅復仇。
重生後,我回到了爸媽領他回家的那天。
只是,當他習慣性地給我的牛奶里加了三勺糖時。
我知道,他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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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光線迫使我不得不睜開眼時,腹腔刀割般的疼痛還隱隱未消失。
我媽的一巴掌隔着棉被不輕不重地拍在屁股上,我徹底清醒。
看着她掛着圍裙,臉上笑意融融,我的眼淚湧了出來。
撲上去抱住她的腰,我媽一時沒防備,身子晃了晃。
「打疼了?怎麼還哭上了,乖囡啊,都下午了我這不是怕你餓嗎?」
我緊緊地摟着她,就算知道這樣太反常,卻捨不得撒開手。
還好,還好,她還活着,雖然我重生的時機算不上太好。
緊盯着牆上的檯曆,我忍不住身上一寸寸地發冷。
果然,我爸推門進來,笑得一臉慈愛。
「雲澤,來看看你這個貪睡的妹妹,賴牀天下第一。」
看清他身後站着的精瘦少年,我連手指都開始發顫。
他還是那副靦腆的模樣,緊抿着薄脣,定定地看着我。
上輩子他就是這樣裝啞巴騙過了我們全家。
卻在父母滿心歡喜要跟他成爲真正的一家人時,毒死了我們。
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當時就這樣緊緊地盯着我。
他慢慢地蹲在我的面前,開了口:
「賀緲,只是偷東西而已,你爲什麼要逼死她呢?」
「我裝啞巴裝了五年,就是爲了替她討回公道。」
「可是你知道嗎?就差一點,差一點我就要放過你們了。」
他的眼眶紅得像要滴血,卻不是爲了即將要嚥氣的我。
大仇得報,他厭惡地硬生生地從我手指上拔下了我們的情侶對戒。
銀戒滾進了桌角,直到再也看不見。
那是上輩子我死前記得的最後畫面,我發不出聲音。
無法替我和父母辯解,只能看着他們蜷縮着身體躺在不遠處。
我不明白,我父母對他好得宛如親生,甚至不在意他是個啞巴,想要讓我們結婚。
而一向對我寵溺得有點過頭的他,怎麼忍心看我死得那麼痛苦?
我們一家是那麼真誠地想要給他一個家……
現在,我竟然重生在了他被父母收養的那天。
-2-
上輩子被爸媽收養後,他改名賀雲澤,成了我的哥哥。
親友阻攔過:「十幾歲了,養也養不親,何況還是個啞巴。」
爸媽卻不以爲然,只因他跑了幾條街幫我爸追回了被搶走的錢包。
衣衫襤褸的少年連鞋都跑得只剩一隻,捱了不知多少揍,卻分文酬謝都不肯要。
我媽說,看他狼吞虎嚥地喫了一籠包子,突然就心疼地想領回家來。
「緲緲,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哥哥嗎?」
如今在飯桌上,我爸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遍。
我點了點頭,頭埋在飯碗裏,極力地避免和對面的少年對視。
我不能阻止他被收養,因爲父母是心腸極軟的人,就算我拒絕,他們也會想法子說服我。
可讓我像從前那樣心無旁騖地接納他,對他充滿善意是絕不可能了。
這個人是要來殺我們全家的,帶着極大的惡意。
只要一想到他在我們全無防備的情況下,漫不經心地給一鍋粥裏下了致死的毒。
我連握着筷子的手都在發顫。
什麼都不知道的爸媽還在熱情地給他往碗裏夾菜。
「雲澤,以後就把這當自己家,想喫什麼喜歡喫什麼告訴媽媽。」
我手裏的筷子不覺一頓,想起賀雲澤後來幾乎承包了家裏的廚房。
他初來家裏的大半年裏,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父母和我的喜好。
後來他燒得一手好飯菜,怕是動了不知多少次的心思要毒死我們。
我緩緩放下筷子,一點食慾都沒了。
卻聽見本該只能發出咿咿呀呀聲音的賀雲澤開了口。
「我不挑食的,媽媽做什麼我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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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得抬起頭來,他卻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緲緲喜歡喫什麼?我以後可以學。」
本該裝聾作啞的人開口說話,我後背頓時起了一層薄汗。
本能地回他:「我挑食,就愛喫外賣。」
賀雲澤不裝啞帶給我的衝擊太大了,難道是重生導致的軌跡改變?
可看他仔細留意爸媽用餐的習慣,我就知道他的目的沒有變。
他的青梅一年前又一次死了。
死在了我家的空地上。
那晚大暴雨,家裏只有我和媽媽,有個女孩撬鎖溜進我家盜竊。
在一樓翻到現金和手錶首飾後,她摸上了二樓。
本來已經得手,她卻還想摘掉我媽脖子上的金鍊子。
響動聲太大,我驚醒衝進去時,就看到那個女孩掐着我媽的脖子死都不撒手。
情急之下,我和她撕扯在一起,從房間一路扭打到陽臺,她跌了下去。
警察來的時候,調取了監控,她摔下去時後腦戳在凸起的欄杆上,當場斃命。
本是一場意外,上輩子我從ţũ̂ⁱ未想過這個叫李彤的女孩和賀雲澤有關係。
直到我死的時候才知道那是他孤兒院一起長大的小青梅。
他爲了復仇才接近我父母,裝啞也是爲了博同情獲得他們的收養。
可現在,他有手有腳,不聾不啞,我爸媽爲何會收養他?
晚上我爸解開了我的迷惑:「你媽看他可憐,前陣子有個福利院失火你記得吧?他沒地方去了。」
我啞然,我有這世上最善良的父母,月月拿出一半的工資做善事,我早該想到,就算賀雲澤不啞,我心軟的爸媽也會接納他。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當作親兒子一樣疼愛的人,那五年裏製造了多少次意外想要我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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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改變了飲食習慣,頭半年裏賀雲澤完全摸不透我的喜好。
他和從前一樣極短時間裏就練出了一手好菜,變着花樣討好爸媽。
只是我能借口嘴饞喫外賣,卻攔不住爸媽爲他的廚藝捧場。
唯一能夠安慰我的是對前世的深刻記憶,我記得他起先是沒有膽量下毒的。
所以當我硬着頭皮開始在廚房鼓搗餐食時,我媽撲哧笑出了聲。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我家丫頭怎麼開始學做飯了?」
但學藝不精,連燒糊了幾口鍋之後,我只能改變策略。
在我一連幾日跟着他採買,又以打下手爲名從旁盯着他做飯後,賀雲澤似乎很費解。
他把炸好的帶魚放在我的小碗裏:「餓了?」
我乾笑兩聲:「不餓,我就好奇想學學。」
他失笑:「學這個做什麼?以後你想喫什麼我都能給你做。」
這是下下策,我攔不住他下廚,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着他動手腳。
好在他慢慢似乎習慣了擁擠的廚房裏多了個我,時不時會讓我嘗一兩口。
看我燙得連連跳腳,他竟然眼裏滿是寵溺地笑。
「慢點喫,又沒人跟你搶。」
除了盯着他做飯,我幾乎成了他的小跟班。
眼神一刻都不敢從他身上挪開,每次看他起身上樓我都急急跟上。
爸媽取笑我:「雲澤剛來的時候你還冷着個臉,現在都成跟屁蟲了。」
賀雲澤在臺階上停住步,回頭看我,爲難地輕咳了一聲:「我……上廁所。」
我笑眯眯的,面不改色:「我上去找本書看看。」
我打定主意要防他,絕不讓他找到任何機會單獨進入爸媽的臥室。
爸爸喝了粥是最先倒下的,因爲賀雲澤很早的時候就換掉了他的血壓藥。
他經年累月服的藥早就讓他處於慢性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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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李彤一起長大的福利院被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我試圖找過一些線索,卻無疾而終,所以不能拆穿他。
爸媽憐惜他孤苦無依,我也不能表現得對他厭惡憎恨,他們是不會趕走他的。
反而會敦敦勸我,要做個善良的人。
要保護自己和爸媽比我想象得要難得多,我幾乎夜不能寐。
賀雲澤實在很會討人歡心,比起上輩子裝啞巴博同情,他現在口蜜腹劍的樣子更讓我恨。
媽媽燙了個頭發回來懊惱了好幾天,賀雲澤笑呵呵地攬着她的肩。
「我瞧着比院子那些阿姨的都好看,現在不就流行復古嗎?」
爸爸寫大字,他買宣紙挑硯臺,在旁邊端站着一臉認真地看。
我摸不準這一次他到底想怎麼報復。
不裝聾作啞了,也就不能裝孝順一直待在家裏守着父母。
爸媽提議幫他找個學校,他竟然滿口答應:「要是和緲緲一個學校就好了,女孩子上學放學的讓人不放心。」
上輩子他騎着自行車每天接送我,遇到醉漢拉扯我還跟人打得進了派出所。
這次他成了我的校友。
雖然每次並肩走在一起,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都心驚膽戰。
卻也暗暗地鬆了口氣,至少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用擔心父母。
他幫我拎書包,課間買了零食在門口等我,幾個月下來風言風語自然免不了。
「緲緲,你爸媽這是給你收養了個童養夫吧,賀雲澤看得眼神都拉絲了。」
我笑笑不辯解,心下卻是沉了又沉。
和上輩子一模一樣,大家都只看Ťŭ̀₁到他對我的無微不至。
和我一樣被他騙得團團轉。
只是這一次,他冒着寒風小心翼翼給我套手套的時候,我心裏一絲波瀾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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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底還是心急了點。
飯桌上,爸媽隨口問我打算報考哪所學校時,我說最好能去江北大學。
賀雲澤似乎愣了一下:「江北?那麼遠?」
「你們以前答應過,我要是去外地上大學,你們就算租房子也要陪我的。」
我笑着看向父母,心裏卻是一下一下地在打鼓,萬分焦急地等着一個確切的答覆。
好在爸媽相視而笑:「那當然,你跑那麼遠我們也不放心。」
賀雲澤有一瞬間的失神,喃喃地問:「那我呢?」
爸媽像是回過神來,急忙又安慰他:「雲澤也努力,江北是個不錯的學校。」
我不做聲,心裏盤算得清清楚楚,以我的成績ŧṻ⁷考江北易如反掌,但賀雲澤卻不能。
只要撐過這幾個月備考,和爸媽一起去江北就好。
四年的時間,距離只要夠遠,賀雲澤是不會有那麼多機會對他們下手的。
在身邊就算我再怎麼防,也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
既然趕不走他,那我總得從長計議,想別的辦法。
賀雲澤苦笑了下,放下了筷子:「看來我得好好努力了。」
我瞟他一眼:「倒也不用強求,學校那麼多,不是非江北不可。」
或許是我表現得過於明顯,飯後洗碗的時候,賀雲澤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許久才怏怏地問出一句來:「緲緲,你是不是很不喜歡我?」
我一時愣住,快速地回想剛剛是否有什麼話讓他起疑。
他卻有點委屈:「我做的菜你碰也不碰,好像也不想和我上同一所大學。」
「學校食堂的飯菜哪兒有家裏的可口?我都想好了,你不想住宿舍的話我們租房子,我天天給你做好喫的。」
我不覺失笑。
雖然我自小就愛喫,這輩子卻是喫得戰戰兢兢。
生怕哪一口吃不對就着了道。
我夜夜噩夢驚醒,急急跑進臥室顫顫巍巍地探上爸媽的鼻息,直到確認他們安然無恙我才能放下心來。
從前的不設防,現在成了我縈繞心間的懊喪。
當初哪怕有一次的覺悟,也不至於眼看爸媽轟然倒在我面前卻手足無措。
賀雲澤,我知道你是來報復的,還怎麼喜歡?還怎麼敢喜歡?
天知道從重生那一刻起,我是怎麼提心吊膽地防着你,絞盡腦汁地想護着我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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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心因爲江北的事,他加快了要報復的節奏。
所以當這天睡過了頭,得知父母帶着他一起去趕廟會,我連頭皮都感到發麻了。
我不停地給我爸媽打電話,但幾十個電話都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雲臺山的廟會香火旺盛,年年人滿爲患,我打車趕到山腳下卻不知該去哪兒找他們。
別出事,別出事,我心裏焦急得火燒火燎,眼眶發熱,只怕來不及。
上輩子他們也去廟會了,我媽被人擠下臺階摔傷,在醫院裏躺了幾個月。
但我想那絕不是意外,只是賀雲澤的一次失手。
垂死之際,他的話時時如夢魘在我耳邊迴響。
「你們這一家子是真難殺啊,我想了多少辦法都沒法得手,現在……是你們逼我的。」
晚上怕他蹬被子受涼,媽媽起夜總悄悄去看看他。
他說書念不下去跟不上進度,媽媽風雨無阻地陪他去上補習班。
他在裏面補兩個小時,媽媽在門外捧着熱騰騰的烤紅薯等他。
可在他眼裏,這樣的媽媽是該死的,該給那個要掐死她的小偷償命。
我驚慌地一邊打電話,一邊逆流從下山的人羣中尋找我爸媽。
眼看着急救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停在了山腳下,我整個人都怔住了。
只是擔架抬下來的人不是我媽。
賀雲澤額頭滲血,閉着眼躺在上面,手臂似乎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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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提起山上的情形仍然驚魂未定。
爸爸說下山的人太多,媽媽被擠得踩空了,是賀雲澤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結果壓斷了手臂。
救護車上,我媽心疼地不住擦拭着賀雲澤的臉頰。
他的臉色看上去比平時更蒼白:「媽媽別擔心,我沒什麼事。」
「手都骨折了,還說沒事?」媽媽急得直掉眼淚。
賀雲澤的眼神卻落在我臉上:
「緲緲是不是也嚇壞了?好在媽媽沒事,我年輕這點傷很快就好了。」
我沒言語,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心裏煩亂極了。
這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越發地讓我驚慌。
原本以爲重生了,我只要按部就班地阻止他傷害爸媽就可以平安無虞。
但爲什麼一切都似乎扭轉了軌跡?
想不透他這次會怎麼報復我們,這纔是最可怕的。
心煩意亂之際,一隻冰涼的手攥住了我的手,驚得我後背汗毛倒豎。
「做……做什麼?」我惴惴地想掙脫,卻發覺他暗暗地用了些力氣。
賀雲澤的臉上似乎滑過一絲悲傷。
「我左邊的兜裏,給你的小禮物……」
我忍着翻湧而來的噁心想抽回手,臉上還得假笑:「你好好的就行,我不要。」
媽媽瞪了我一眼,伸手從他兜裏摸出來,丟給我:
「你這孩子怎麼回事?你哥哥爬到山頂就爲了給你求個平安符。」
紅色的平安符,一圈五彩線鎖邊,底下是長長的流蘇。
我心頭噎了噎,眼眶有些發熱。
你給我平安符做什麼呢?
你來我家這麼蠅營狗苟地討好每個人,不就是爲了要我們償命麼?
只是你復仇就復仇,何苦騙得我父母把你當親兒子,騙得我以爲真的遇到了想要和我相攜一生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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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澤在醫院裏住了大半個月,我藉口忙着備考沒去看過。
爸媽有些埋怨我:「雲澤今天還記掛你一個人在家喫不好,你這孩子也不說去看看他。」
「手斷了有醫生給他接,我去了他難道立馬就好了?」
我一肚子的悶氣,趕又趕不走他,反而眼看他這次受傷後,父母對他越來越上心。
等他出院回來,我媽特地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
我心煩意亂,躲在房間裏刷題。
叩叩的敲門聲響起,我放下了筆:「我不餓,你們喫就好了。」
門卻被推開來,賀雲澤遲疑地看着我。
我不自覺地眼神已經冷了:「有什麼事麼?」
他慢慢地走進來,放下杯子:「你什麼都沒喫,喝杯牛奶墊墊肚子,不然腸胃受不了。」
說完轉身就往出走,又在即將拉上門時,停住了腳步。
「加了三勺糖,不多不少,你最喜歡的甜度。」
我卻悚然地呆住了。
重生後我連一口牛奶都沒有喝過,我說我討厭牛奶的腥味。
因爲我忘不掉上輩子我這個牛奶加三勺糖的習慣讓我死得有多痛苦。
那一鍋下了毒的粥我並沒有喝,因爲我從小就不愛喝粥。
可賀雲澤給我端了一杯牛奶,不多不少的三勺糖。
每添一勺糖,他都笑着衝我豎一根手指。
可嘆我那時傻乎乎的滿心歡喜,看不清他眼神里的決絕和狠戾。
如今看着眼前的牛奶杯,我起身時險些站不穩。
不可能,怎麼會……可似乎一切都有跡可循。
我不得不看清一個現實。
賀雲澤,他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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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輾轉反側也拿不準他是不是看透了我。
如果他知道我是重生的,那他對我和父母的復仇一定會改變策略。
他會怎麼做?
我緊張的連喫早餐時都忍不住咬着手指在琢磨。
「發燒了?」
賀雲澤有些微涼的手探上我的額頭,我驚得躲開了。
他皺了皺眉頭,縮回手,在我身側坐下來。
怕被他看出端倪,我匆匆地咬了半個蛋餅,不等他就趕着去學校。
課間,他來給我送保溫杯,多了一盒溫熱的三明治。
「早餐你沒喫幾口,一會該低血糖了。」
我含糊地道了謝,卻連跟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這種沒底的恐懼讓我坐立不安,好在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
整個下午的課我半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在琢磨該怎麼應對。
直到快遞送來的時候,我才漸漸地定下神來。
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懼似乎淡了一些,一想到爸媽慈愛的臉龐,我顫抖的手總算平復了點。
晚上,爸媽依偎着靠在一起看電視。
我看着賀雲澤在廚房洗碗,立刻悄無聲息地上樓溜進他房間裏。
這還是我第一次進他的房間,書桌上堆滿了參考書。
乾淨整潔得像個頑固的潔癖患者。
替換維生素瓶裏的藥片時,我緊張得全身汗淋淋。
我佯裝鎮定地走出來,卻恰恰看到本該在廚房的賀雲澤從爸媽房間裏走出來。
我們對視的瞬間,兩個人都有些慌亂。
「你找我?」
他朝我走來,臉上帶着一絲驚喜。
可我卻如墜冰窖,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了,我應該隨身備把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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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支支吾吾地:「今天發的理化模擬卷……我忘帶回來了。」
他頓了下,笑意漸失:「你等我下。」
片刻後從房間裏出來,手上的卷子遞了過來。
我慌亂地接過來,頭也不敢抬,趕緊回房間。
賀雲澤卻叫住我:「江北……你一定要考那麼遠麼?」
我強打着精神,笑了笑:「也不一定考得上,就是個目標而已。」
他沉默地看着我,突然又問:「我要是考不上,我們可能會隔得很遠很遠。」
那正是我希望的,連做夢都希望。
可我不能說,只能假笑:「能有多遠,高鐵、飛機,你想來看我,隨時都可以。」
隨口的一句話,他卻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表情都鬆動了。
等我回去冷靜下來,卻心下有些不安起來。
臨睡前,尋了個藉口溜進爸媽房間裏。
我爸哈欠連連ţŭ̀₊:「都幾點了你還不睡?明天要早起去考試的。」
我一邊應承着,一邊警覺地四處打量。
果然看見爸爸平時喫的降壓藥瓶挪了位置:「你喫藥了?」
我爸一拍腦門:「哎呀,忘記了,閨女給我倒杯水。」
我急急拿下藥瓶來,往外走。
怕被換藥,這一排藥瓶我看得比什麼都牢,降壓藥標籤朝外,擺在第二個。
每次我爸喫完藥我都會注意下它的位置。
但剛剛它的標籤朝裏放了。
我回房換了一瓶,不動聲色地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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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澤難得起晚了,直到去往考點,他人還有些昏沉沉的。
我媽有些擔心:「雲澤是不是緊張了?我看你昨天睡得挺早啊。」
他斜靠在車窗邊,聲音都有些微弱:「腦袋懵懵的。」
我看着窗外,一雙手攥在備考袋下,手心全是汗。
眼看我們進了考場,爸媽還在連連招手:「別緊張,好好考。」
我發揮得幾乎超常,比任何一次模擬考都更有把握。
但賀雲澤第一天考完表情就很不自然。
爸爸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別泄氣,你之前缺課有點多,儘自己最大努力就好。」
第二天,他似乎精神看上去更差了。
去考場的一路上都在昏睡,車停穩他睜開眼一臉的茫然。
最後一門考完出來,我已經對江北大學勝券在握。
直到考場裏的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賀雲澤才姍姍來遲。
他的眼圈很紅,一向整潔的頭髮也有些凌亂。
那一路上他都異常地沉默,斜靠在車窗邊眼神遊離。
回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
我媽躡手躡腳地在廚房裏擇菜,臉上滿是擔憂。
「這孩子平時精神勁兒挺好的啊,怎麼會在考場上睡着了呢?」
我緩緩地在門外喝水,長久以來擂鼓般的內心終於得了片刻靜寂。
江北……他怕是去不了了。
晚飯時,賀雲澤垂着頭坐在飯桌上:「爸媽……我可能要落榜了。」
爸媽急急安慰:「沒事沒事,大不了復讀,一次失利不算什麼的,你不要有心理壓力。」
賀雲澤飛快地抬頭看了我一眼,薄薄的嘴脣緊抿着,沒再說話。
我本以爲可以放下心來,只要打起精神等到通知書送來,就可以攛掇父母跟我去江北。
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在網上物色合適的房子了。
連他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的都沒察覺到。
「緲緲,你……也重生了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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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的血一瞬間像是凝固了,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
恐懼從腳趾開始一寸寸地往上蔓延。
這種可怖的狀態,在他起身關住房門的時候徹底到了巔峯。
我幾乎是彈跳着站起身來,從枕頭下摸出了一把刀。
森森的白光在燈下閃爍,賀雲澤的眼神卻越發黯然了。
「果然……你真的,重生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所以你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我做的飯菜你連碰都不碰。」
「我送你的平安符被你丟在垃圾桶裏,明明以前我送你再不起眼的小玩意你都會當成寶。」
「是你把媽媽給我的維生素換成了安眠藥對麼?」
我握着刀的手都在顫抖:「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從一開始……但我不敢往那想。」
他似乎嘆了口氣:「是去廟會那次,我纔不得不懷疑,受傷的人是我,可你一直緊緊地攥着媽媽的手。」
「那種心疼和恐懼讓我意識到,你可能以爲這次還是她。」
「爲什麼不裝啞巴了?」
我問得心不在焉,滿腦子都在琢磨他接下來會怎麼對付我。
這把刀是昨天才匆匆買回來放在枕頭下的,卻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因爲我知道就算我不是啞巴,爸媽也會收養我,他們是那麼善良的人,看到我孤苦無依,不會忍心。」
從他口中聽到善良二字,我幾乎忍不住要冷笑出聲:
「對啊,他們善良纔會一次次地引狼入室,讓你有機會盤算着怎麼殺我們全家。」
他怔怔地看着我:「緲緲,這次我不想殺人,我只想贖罪。」
他掌心裏託着一枚亮晶晶的銀戒,那是上輩子他親手戴在我手指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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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澤說,他比我重生早了一年多。
「李彤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地疼愛。」
「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撒謊,更沒想過她會殺人。」
「我知道她混跡社會不會有什麼光明磊落的謀生手段,所以當她知道我沒錢繳學費,說她會想辦法的時候。」「我選擇性地忽略了她會去偷。」
「在福利院的時候她就手腳不乾淨,可像我們這樣的孩子,想喫飽穿暖有多難,你可能根本無法體會。」
我冷笑:「所以呢?她入室盜竊你覺得合理,她想掐死我媽媽你也覺得情有可原是麼?」
他避開我的眼,有些心虛地低着頭:
「上輩子我一直接受不了她是意外死的,我總覺得是你們發現了她盜竊,逼得她不得不跳樓。」
他以爲重來一次,只要他阻止李彤去偷,就能避免她的死亡。
可她沒聽勸,那天晚上還是潛入到了我家。
尾隨她而來的賀雲澤晚了一步,眼看媽媽被她掐得昏死過去。
他試圖阻止李彤,可她發狠似地衝他大喊:
「你特麼別多事,這老太婆看見我了,我得弄死她。」
他怕聞訊趕來的我和李彤再次發生衝突,反鎖了主臥的門。
他很想把李彤拖走,可她像是發瘋似的連他一起打。
慌亂之中,欄杆鬆動,李彤如同宿命般摔了下去,眼睛瞪得老大,沒了氣息。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驚慌失措地逃走。
「我後來才知道她磕了藥,神志不清……」
我只覺得後背一陣陣地發涼,越發看不清眼前的人:
「賀雲澤,你重生後也依然不相信我們全家是無辜的對嗎?」
「你尾隨李彤來,並不是想一探究竟,你是想幫她。」
「如果真的像你以爲的那樣,她不是死於意外,你大概當時就會替她報仇了吧?」
他失了神,喃喃地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你爲何進了院子就破壞了監控?」
「上輩子監控裏面拍得清清楚楚你不信,你覺得那是我們全家弄虛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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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亂地往後退,靠在了門上才緩緩冷靜下來:
「我沒想她死ẗų₈。其實上輩子到了最後我已經完全相信了那是個意外,可我依然接受不了。」
「重生以後,我以爲只要我破壞監控,阻止她傷害媽媽,她是可以逃掉的。」
「至於以後,那是她自己的造化。可我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我手上的刀不覺又攥緊了幾分:
「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還來接近我爸媽做什麼?」
「爲了贖罪。」他看上去異常地平靜。
可我卻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憤怒幾乎快要將我的理智徹底撕碎。
「賀雲澤,我爸媽以爲你是個受盡欺負Ṱũ₇的啞巴,從接你回來那天起,就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地對待。」
「媽媽痛風的毛病你是知道的,可不管颳風下雨,只要你沒回家她都會在路口等你。」
「爸爸怕你沒學歷在外面混不開,託了多少關係想給你找個好工作?」
「你還記得我離家去讀書的那四年裏你是怎麼答應我的麼?」
「你說我只管放心去好好地學,爸媽有你照顧,可你是怎麼照顧的?」
「你換掉爸爸的降壓藥,給他投毒,幾次三番地製造意外。」
「我爸媽是多善良的人,老天都看不過眼,讓你用了那麼多法子,他們都能一次次的躲過。」
「可你居然喪心病狂的給我們全家投毒。」
他渾身都在發抖,額頭Ṭūₗ上的汗一滴滴落在地上。
「你還記得最後那頓飯是爲了什麼嗎?」
「爸媽知道我們情投意合,想着我們既然要訂婚,怕你被外頭的人說閒話,以你的名義給你買了房買了車。」「可你回報他們的是什麼?一鍋足以致死的粥!」
「那一鍋粥你從早上熬到晚上,我就想問問,那八九個小時裏,你一點都不覺得內疚和後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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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個人彷彿失去力氣般地跌坐到了地上:
「內疚,後悔,你知道我有多少次關了火想把那鍋粥倒掉?」
「可是我太害怕了。」
「五年啊,足夠我看清他們是多善良的人。」
「我不是沒想過要和你們成爲真正的一家人。」
「我一直在尋找機會,可是你們對我越好,我越不敢說。」
「直到那天,我意外地聽到爸媽的對話,才知道他們早就發現了我想殺他們。」
「也暗中調查了我和李彤的關係,就連我裝啞巴的事媽媽也一清二楚。」
「可她卻不戳破我,甚至還說等我們結了婚她要幫我們帶孩子。」
「我太害怕了,我分不清她是真心這麼說,還是緩兵之計。」
「怎麼可能有人對想殺自己的人一點防備都沒有?」
他說當他下定決心要投毒的時候,他有過太多次的心軟和不忍,可恐懼徹底地戰勝了他對我們的那點良知。
說完了一切,他悲傷地抬頭看着我:
「緲緲,我不是沒有後悔過的,你知道我上輩子是怎麼死的麼?」
我冷漠地看着他:「我並不關心,你就算千刀萬剮都難以抵消我心裏的恨。」
他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眼裏的光芒迅速地暗淡下去:
「我……我把剩下的粥都喝完了。」
我們或許都想到了死亡來臨時那一刻的痛苦,五臟六腑彷彿炸裂開ţŭ⁾來的疼。
他惴惴地說:「我……我不敢相信你也重生了,只能試探。」
「所以我給你端了那杯牛奶,告訴你我放了三勺糖。」
「爸爸的藥,我是故意換的。藥瓶裏的藥片我一顆都沒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樣……」
「既然你猜出來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喫安眠藥?」
他飛快地抬眼看我,嘴脣微微顫抖:
「因爲我感覺得到你有多怕我,怕我跟着你們去江北,怕我還像從前一樣……」
「緲緲,重來一世,或許就是上天給我贖罪的機會,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 也不用再這麼怕我了吧?」
他盯着我手裏的刀,苦笑了下:
「我只是希望還有機會能做爸媽的兒子,做……你的哥哥,這輩子當牛做馬地贖罪。」
我禁不住冷笑出聲:「殺人償命, 憑什麼你重生了就有機會贖罪呢?」
「別想試探我爸媽的善良,也別想再利用他們的善良。」
「賀雲澤,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步步爲營, 是不是以爲就算他們現在知道了, 那也是上輩子的事。」
「他們遲早會放下芥蒂像從前一樣接納你?」
這世上哪兒有後悔藥可喫?
-17-
賀雲澤留在這裏復讀。
爸媽打包行李陪我去江北,但一無所知的二老很擔心他。
「要不我跟緲緲去, 你留着陪雲澤?」媽媽和爸爸在商量,爸爸似乎有些動搖。
賀雲澤強打着精神勸他們:「復讀我就住校了, 又不怎麼回家住, 你們陪着緲緲就好。」
「等……等我明年考完, 咱們一家就團聚了,這一年我可得好好努力。」
直到我託運完行李,他才遲疑着走到我面前來。
「緲緲, 一路平安。」他掌心裏託着那枚雲臺山上求來的平安符。
我笑了笑, 沒接手:「你不在, 我會平安。」
他臉上瞬間喪失了全部的血色, 神情黯然:「我們……再也不見了是麼?」
「希望是。」
他低下頭, 喃喃地說:「我知道了。」
……
爸媽在江北租了房, 起先每天他們會跟賀雲澤通電話。
但漸漸地, 電話少了,爸媽說他忙着備考,總是不怎麼接聽。
入冬時節,我收到了一封快遞, 郵政的信封裏,是一枚銀戒和那隻平安符。
我原封不動地塞回去,扔進了垃圾桶裏。
寒假即將來臨前, 爸媽已經開始收拾行李。
他們買了許多特產,打算給他帶回去。
賀雲澤發來了消息, 只說想去杭州過寒假,散散心。
爸媽很詫異:「這孩子不在家過年, 怎麼跑出去玩了?」
我笑笑安撫他們:「復讀壓力很大,他想去玩玩也正常。」
只是那之後,他只偶爾給爸媽發幾條消息。
新學期,他沒有去報到。
爸爸收到他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我不是讀書這塊料, 爸媽你們別惦記我了。】
爸媽很難過, 想了很多法子找他,但都沒有下文。
我不得不安慰他們:「有緣聚在一起是一家人,沒緣了大家自然天各一方。」
我知道我的安慰對他們來說, 不足以填補他們空落落的內心。
但至少, 我現在可以安心地陪在他們身邊,不必再日日提防。
其實爸爸收到的那最後一條消息,是我託人發給他的。
早在開學前,賀雲澤就死了。
有人在火車站的小旅館裏發現了他的屍體。
他牀邊散落着很多安眠藥的空瓶, 人已經發臭了。
他的最後一條消息是發給我的:
【緲緲,如果我死了能讓你們心安,那也不算我白來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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