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

我是小姐的陪嫁丫鬟。
成婚那夜,我被穿着喜袍的世子爺抱進書房,解了羅裙。
我溢出哭腔:「世子,奴婢不是小姐。」
他眸光幽邃,嗓音沉啞:「初月,幫我生個孩子。」
一夜索取後,我才知道小姐得了頑疾,無法生育,還需要嬰孩的心頭血入藥。
素來高高在上的小姐,跪在我這個丫鬟面前。
「初月你和世子爺多試幾次,算我求你,一定要懷上他的骨肉。」

-1-
我哭紅了眼睛。
「姑爺,奴婢是初月,不是小姐……」
身上放肆的人沒有停下,索性解了喜袍,撕成碎布,將我的手腕縛住。
眼前發生的一切,我只覺得荒唐極了。
今夜,本該是小姐和世子顧清辭的新婚洞房夜。
世子沒有去洞房,和小姐行禮,卻將我這個陪嫁丫鬟抱進了書房中,肆意妄爲。
桌子上的書冊散落一地,硯臺翻倒。
幾滴墨汁飛濺到顧清辭丰神俊秀、稍顯冷淡的眼下,彷彿幾顆漫出春色的淚痣。
情到深處。
他扣住我的手指,十指交纏。
靠在我耳垂邊,嗓音低啞一聲聲地叫着:「喬楹、喬楹……」
喬楹是小姐的名字。
我哭啞了嗓子,紅透了眼角,求了他一次又一次:「世子爺,奴婢是初月!」
一夜之後,顧清辭終於放過了我,穿戴整齊。
而我的襦裙猶如破布,被他踩在腳下。
他打量我的眸光冷淡,猶如在看一件貨物,完全沒有昨夜的溫度。
我忍着痛,半跪着地上:「求世子爺給奴婢一碗避子湯。」
顧清辭垂下眸光看我:「不必了,初月你爲我生一個孩子。」
我錯愕地愣在他腳前,帶着哭腔:「這怎麼可以?奴婢只是下人……世子的骨肉金貴,該從小姐的肚子裏出來!」
我連他的通房都不是,只是小姐的陪嫁婢女!
怎能給他生孩子!
顧清辭神色淡然的臉上閃過不悅,他對我這個丫鬟沒有太多耐心,卻還俯下身用微涼的指尖,抹去我眼角的淚痕。
「爲我生孩子,你很不願嗎?
「待你有孕後,我給你個妾室身份就是了,別哭了。」
丟下這句,顧清辭沒有多留,扔下了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丫鬟和滿地狼藉。

-2-
顧清辭離開後,小姐才帶着丫鬟推門進來,給我送來乾淨衣服。
我哆哆嗦嗦,臉色慘白地跪在喬楹面前。
昨晚發生的一切,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
「小姐,奴婢沒有想過爬牀,更不敢勾引世子爺……」我哭得顫抖。
喬楹竟破天荒地沒有怪我,還將衣服給我披上。
「初月起來吧,是我讓世子找你。
「只有你是家生子,從小跟我長大,我只信任你。」
什麼?
我錯愕地後退一步,喬楹端來了一碗黑乎乎、味道刺鼻的藥湯:「這是助孕的藥,初月快點趁熱喝下去,早點懷上世子的孩子。」
眼前發生的一切,像是醒不來的夢魘。
我暗自咬了下舌尖。
很疼,疼得我紅腫的眼睛又沁出淚。
「小姐,奴婢不能……」我還想着攢夠錢,換回自己的賣身契,放出府去,「奴婢不敢妄想做世子的妾室,和小姐爭寵。」
喬楹按住我的肩膀,眼中湧起淚光:「……初月幫一幫我,我得了怪症,不能同房,也不能生養!這樁事一直瞞着,世子也說不介意,可是沒有孩子,我如何能在世子府中站穩腳跟!
「所以我求世子,找到了你……」
「初月求你和世子爺多試幾次,爲我們生個孩子好嗎?我和世子不會虧待你!」她怕我不答應,急切地補上一句。
「不……」這個字,卡在我喉嚨眼說不出來。
我只是奴婢,被主子掌控着生死,要打要殺,哪怕發賣出去,也只是小姐一句話,一個眼神。
最後,我接過喬楹端來的藥,一口氣喝了下去。
苦得我從舌根到胃裏,都發麻,泛着噁心。
喬楹滿意,溫柔嫺雅地笑了起來:「初月,我知道你最聽我的話。
「你的爹孃都在喬府中,我們喬家不會虧待了他們。
「今晚,世子爺還會過來。光是一次可不行!
「你得多纏着世子爺幾回,早點懷上骨肉。」

-3-
入夜後,顧清辭過來了。
身上穿着朝服還沒有換下。
紫色的官服被腰間玉帶勾勒出身形,寬肩窄腰,青松玉竹一般。
燭光燈影下,這張霽月風光的臉顯得寡淡,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世子爺生得一副頂好的皮相。
小姐不選中我,也有的是下人丫鬟願意自薦枕蓆。
咬了牙,我挪着步子走到顧清辭面前,乖順地蹲下身子。
昨夜折騰得有些狠。
滿身的痕跡未消,腿肚子也發酸。
我解他腰帶的手,被修長的指尖握住,被他掌心溫度燙得一顫。Ṭũ⁽
他在外面喝了酒,眼底蒙着一層醉意:「不急。
「我給你帶了東西。」
從衣袖中拿出一個小布包,香味撲鼻而來。
他道:「這是城東芙蓉軒裏的雲片糕。」
芙蓉軒裏的糕點不僅貴,而且每日賣出的份額固定,需要天不亮就去排隊。
我心頭的暖意,不過存在了半刻。
就聽他又道:「楹楹最喜歡喫芙蓉軒裏的糕點,我想你也應該喜歡。」
我捻了一塊雲片糕放在舌尖含着,甜到發膩,竟是苦的。
顧清辭起了身,一手攬上我的腰,掌心在我小腹上輕輕地摩挲,目光沉得如墨。
他醉了,才說起真話。
「楹楹需要你儘快地有孕,她不能再等了。
「她身體不好,心疾發作,需要剛生下的嬰孩心頭血入藥。」
原來,世子爺屈尊碰我這個丫鬟,夜夜糾纏,不過是要拿我的孩子做藥引子,救他最心愛的人。
耳邊的話,像一把刀子,筆直地劈進去。
劈開了五臟六腑,鑽心地疼。
小姐和世子纔是郎才女貌的一對。
世子愛極了小姐,纔會願意在新婚夜,臨幸我這個奴才。
我不該生出一點僭越的心思。
可是,我還是紅了眼……
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弄皺了他的一身朝服。
「哭什麼?
「我又不真的喫了你。
「你不用這樣怕我。」
我細細地咬着脣瓣。
小姐的囑託,從腦海中閃過,小姐病入膏肓,需要藥引子,膝下也需要一個孩子坐穩身份。
到了三更天,顧清辭準備起身離開,我主動地勾住了他的腰。
昏暗的羅帳中,顧清辭這張雕琢般的容顏,深邃的眼,涼薄的脣……統統地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忍不住含着哭腔。
戰慄又委屈地叫出他的名字:「景鴻哥哥……」
身上的男人,猛然停住動作。

-4-
帳子裏急促的呼吸聲也像是靜了。
顧靜辭擦去我眼角沁出的淚,直視進我眼底。
眼中的光,深淺難辨。
「你在喊誰?
「景鴻……你的心上人嗎?」
我緊張起來,心跳如雷鳴,轟隆隆地響着。
他這樣高貴的世子爺,自然不知道府中有個小廝叫「景鴻」。
他和我一樣,是喬府中的下人奴才。
我陪小姐出嫁後,他也跟着來了世子府,做了不起眼的灑掃下人。
本來,我和他約定好,等我二十之後贖身出去,就和他回鄉成婚。
眼下婚是結不成了。
我弄髒了,負了他。
顧世子,比起第一夜,多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溫柔。
兩個人身上皆是一片汗黏,他還是從背後虛虛地摟着我,讓我枕在他的懷裏。
看上去親密無間,卻不知是雲泥之別。
「你想離開世子府?」
沉默之後,他淡淡地開口。
「等你生下孩子,我也不會勉強你,你想走,我放你走,還會給你一筆嫁妝,作爲補償。」
……
小姐一直盯着我的肚子。
我懷的也是她的救命藥。
每日的催孕湯一直沒有斷過。
「初月,你想不想吐,有沒有懷胎的感覺?」
到了月底,一個月過去了,喬楹着急起來。
她捂着心口,臉色泛白地咳嗽。
「這一個月,世子一直宿在你那裏,一夜要水幾次,你怎麼也該有動靜了!」喬楹身邊,和我一樣是陪嫁丫鬟的初香開了口。
她其實暗中嫉妒我。
明裏暗裏向小姐表過幾回衷心,願意伺候世子爺,無名無分也好。
喬楹沒有點頭答應。
小姐見多了內宅的陰私,她不相信有人對地位、榮華無動於衷。
人總是貪心的。
她對我,何曾沒有防備?
但是我喬家的家生子,祖祖輩輩的賣身契都握在喬楹手裏。
我比牽線木偶,還聽她的話。
初香曾有一次搶在我前面,到了世子爺面前,伺候他更衣。
我還記得她羞紅面頰,欲拒還羞的模樣。
雙手按在顧清辭精瘦的腰身上,不老實。
可是,世子爺只是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滾下去,再有以後,不必留在府裏了。」
初香嚇得兩腿哆嗦出了寢室,走過我身邊時,恨恨地一跺腳,低低地罵了我一兩句「爬牀的賤蹄子」「小姐的藥甕」。
顧清辭把那日她碰過的衣裳,一併燒了。
晚上的時候,他纏我格外地狠,直到我哭得出聲。
顧清辭看我的眼神,分外涼。
「還以爲你是個啞巴。
「牀上沒有聲音,牀下也不會說話嗎?」
他輕捏着我下巴:「這樣倔,也不知服個軟。
「本世子豈是什麼女人都會要的?」
顧清辭對我是例外。
直到這一日……
我來了月事,沒有懷上孩子。
不用小姐出手。
她身邊跟來的嬤嬤,一耳光打得我耳朵嗡鳴,重重地偏過臉。
「這樣沒用!你是存心地想拖死小姐,好母憑子貴,成了世子爺身邊的女人?」
她用尖尖的指甲,在我腰上掐了一把。
我疼得吸氣,忍着眼淚不敢作聲。
「賤蹄子,也不看看你什麼身份!小姐容你沾世子爺的身,是給了你天大榮耀,敢生出不該的心思,一家老小賣出去當苦力。」
我膝行到喬楹面前,頭抵在地上,一遍遍地磕着。
直到見了血。
「小姐息怒……
「是奴婢沒用,福薄懷不上世子的孩子。」
喬楹默了很久,才用手擋了擋我磕頭的動作:「你也是世子爺的人了,磕破了臉,叫我如何向世子爺交代?」
她溫柔地扶我起來:「你年紀尚小,一下子懷上孩子恐怕不容易,我讓人給你瞧瞧。實在不行,只能再換別人伺候世子爺。」
我身體僵了一瞬。

-5-
因爲我沒有成孕。
喬楹藥引子的事,遲遲地沒有着落。
當天,她病倒了,發起高熱。
顧清辭從外面回來,直接進了喬楹的院子。
喬楹有心疾,恐活不長,生不了孩子的事,還是傳了出去,傳到了侯夫人的耳中。
侯夫人當天,送了兩個美婢過來,給世子爺留作通房。
我本該鬆口氣。
用不着我夜夜伺候世子爺。
可我身體依舊緊繃着,只在屏風之隔的偏房裏,小姐請來了兩個女醫給我檢查身體。
她們冰冷目光睨來,冷笑:「都不是黃花閨女了,攀了男主子的牀,還做什麼扭捏姿態?」
「躺上去!」
我忍着冰冷的刺痛。
只是一個屏風阻隔的距離。
喬楹抽噎,柔弱的嗓音時不時地傳來。
我沒忍住,偏了偏目光。
恰好看見她一頭蜿蜒的秀髮,依偎在顧清辭的懷裏,透過蜀錦的屏風,她的臉泛着柔美的光澤,上等瓷器一樣,沒有一絲血色。
好似一朵,隨時即將凋盡的梨白。
她輕聲地哭着:「清辭是我沒用,我身體病弱拖累了你,不能給顧家延續香火。
「我本想讓初月給你生下孩子,初月乾淨,她陪我長大,形如我親妹妹……
「既然婆母已經送了通房過來,清辭你納了她們吧。」
顧清辭摟住她的肩頭,摟得很緊,兩個人剪影親密無間地貼着。
他嗓音,是我沒有聽過的低啞溫柔,裹挾着心疼:「我不納妾。
「楹楹別說傻話,快點好起來,我不要別人,誰都不要!」
「初月呢?」喬楹伏在他肩頭,輕聲地問。
幾乎沒有猶豫。
他道:「她只是府裏的丫鬟,我會給她不菲的賞賜,夠她下半生無憂,送她離開……」
顧清辭這樣小心,溫柔地拂開她臉上的碎髮。
「楹楹爲什麼,生病得人是你?
「除了你,我誰都不想碰……如果世上真有祝由術,將你的病換到別人身上,我不惜代價也要讓你好起來。
喬楹淺笑出聲,點在他的脣上:「清辭,又說傻話了!」
顧清辭端來藥,坐在她的身邊,輕哄着她喝藥。
「乖,喝下去才能好起來。」
喬楹撒着嬌,微微地嘆息一聲:「太苦了,沒有心頭血的藥引子,我好不了。」
顧清辭握住她的手腕,放回被子裏,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楹楹你有我,我會治好你的病。」
他說得藥引子,是我們的孩子。
我懷上的骨肉,在他眼裏只是一味治病的藥材,才能這樣輕易,沒有半點起伏地說出口。
心沒由來地擰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痛,猶如蟲在啃食。
我分不清是身上的檢查更讓我恥辱難受,還是世子爺的那番話。
如果真有祝由術。
大概,他會毫不猶豫地讓我承受小姐的心疾,而不是讓我代替小姐生下孩子。

-6-
顧清辭發了好大的火,當夜將兩個美婢趕出了府。
我重新穿上衣裳,跟着女醫一齊到了小姐面前。
喬楹喝了藥,臉色紅潤了許多,懶洋洋,脣角掛着一抹笑,聽女醫覆命。ẗūₗ
「小姐,這位婢女的身子無礙。
「多經幾次,說不定就能懷上子嗣了。」
喬楹滿意地頷首,吩咐下人給了賞銀。
她對我似有歉意,含了淚腔:「初月,辛苦你了。
「偌大的世子府,除了你,我誰也不能信。你看我身子不好,婆母便迫不及待地往世子爺身邊塞人。
「若沒有子嗣,我遲早會失去一切!」
我抬了頭,看着我的小姐。
她的一雙妙目,深幽凌厲,有算計,有僞裝出的可憐……唯獨沒有一點淚光。
……
這一晚我伺候顧清辭,頻頻地走神,引起他的不滿。
「又在想誰?
「景鴻哥哥?」
他指尖恣肆起來。
逼得我流出淚,才倏忽吻上我的脣。
這是顧清辭第一次吻我,之前他碰我,也只是例行公職一樣,讓我早點有孕。
偶有幾次,兩個人脣貼近,他全都偏過臉。
我見過他吻過小姐。
那是小姐出嫁之前,他來喬府提親,兩個人站在一起,天作之合。
我跟在小姐身邊遠遠地看着。
看小姐喜悅得像只乳燕撲向他的身邊,被顧清辭抱了滿懷,又垂下臉,繃得冷冷地訓斥她。
「你身體不好,不能這樣胡來!
「萬一心疾又犯了!」
小姐拉着他的衣袖,一臉說不盡的委屈。
顧清辭便俯下身,在喬家後院的門前吻住了她。
兩個人的脣緊緊地膠着,難捨難分……
我面紅耳赤地轉過臉,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被吻是這種感覺。
心滿得要溢出來。
又空懸得不想他移開……
從心跳到呼吸,全都變得不受控制。
可我淚落得更兇了。
我只是小姐的藥甕,懷上的骨肉,也是她的藥引子,若孩子能活下去,也算作小姐和他的骨肉。
他不該讓我生出妄念。
「每一次,都讓你這樣難受嗎?」顧清辭,語氣冷沉了幾分。
他倒也沒有強求的意思。
微沉着臉,眉眼帶着冷色,彷彿不屑跟我提到過的男人喫醋。
我只是一介暖牀,代孕的奴才而已!
接下來,他一言不發,身上散發出淡淡戾氣,公事公辦地冷漠。
我咬着牙關,還是忍不住問他:「奴婢懷了身孕,生下孩子後,爺當真會放我走嗎?」
我不想爲妾,尤其是和小姐共侍一夫。
等小姐有了藥引子治好病後,世子爺的眼裏也容不下多餘的人。
顧清辭的臉色沉到了極點,他匆匆地結束離開:「隨你!」
環抱着我的溫度撤離,只餘下一片冰冷。
「堂堂世子府,會爲難你一個奴婢?未免太將自己當回事了!
「我答應過楹楹此生不納妾,不會有旁人。
「你想滾,就滾。」

-7-
這一晚,顧清辭沒容許我睡在他的寢室,半夜將我趕了出去。
我赤着雙足,拉攏撕壞的衣裳,往下人的院子走去。
走到半路,與值夜的初香,碰個正着。
「喲,這是剛從哪個男人被窩裏出來?弄成這副樣子?
「看樣子,世子對你半分憐香惜玉也無!只把你當成瀉火,傳宗接代的工具!」
夜晚的世子府本就寂靜,她還故意拔高了語調。
我低垂着臉,半點反應也無。
我沒打算長久留在世子府裏,爭什麼,也不會計較她說的那些話。
初香的嫉妒,心有不甘,在我這裏碰了個軟釘子。
她氣勢洶洶,繼續大聲地嚷嚷道:「深更半夜,世子爺連鞋也沒給你留一雙,就這麼把你趕出來了?
「瞧瞧你一身味兒,多髒,多下賤!」
屋檐上,一滴霜重的寒露滴落下來,墜入我的脖頸。
我沒忍住,還是微微地顫抖起來。
手指蹭了蹭手臂上的痕跡,蹭不掉了……
迴廊裏,門柱下,守夜的奴才紛紛朝這邊看來。
鄙薄嘲諷,議論紛紛。
「她就是世子妃親手送到世子爺的婢女?」
「世子爺清心淡欲,只寵愛世子妃一人,她呀,只是救世子妃性命的一味藥,羨慕什麼?」
……
府中的流言蜚語,很快地傳遍了。
景鴻逾越了規矩,翻入後院找我。
他俊秀的一張臉上,眼睛微紅,執拗地望着我:「阿月,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們說我什麼?」我聲音乾啞得厲害。
景鴻眼睛紅得像是困獸,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捏成拳頭。
「府中傳遍了,他們說你不自重、不自愛,攀龍附鳳,爬上了世子的牀!妄想當世子的妾室。」
景鴻手指微動,像是要抓住我一樣。
「阿月,我不信他們的話,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女子。你有苦衷的對不對?」
他眼紅得,欲滴出淚。
「阿月……」他氣息不穩,輕顫着,「我們不是說好,攢夠了錢就離開府去。這些年,我一釐一毫錢也不敢多用,全部攢下來娶你。」
他不管不顧上前,激動地攥緊我手腕:「阿月,我們逃吧!我們私奔好不好!」
我垂下眼睛,按捺住千瘡百孔的心,還是推開了他的手:「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景鴻哥哥,我髒了……我已經是世子爺的人了!」我哽咽住,輕輕地咬住嘴脣。
再多的話,我沒辦法向他解釋。
奴才的命,不過是風中柳絮,半點不由己。
他沒收住力氣,扯開我的衣袖,手臂上未消的痕跡,大剌剌地出現在兩人眼下。
毫無遮掩!
景鴻像是被燙到,臉色發青,猛然收回手,一遍遍地在衣角上擦拭碰過我的手指。
我怔了一下,彷彿嚥下了一口沸水,燙得五臟六腑都疼。
他在嫌我髒!
「景鴻哥哥……」
「別這麼叫我!」他像是激怒的困獸,發出一聲厲喝,「我只是一介奴才,遠比不上世子爺高貴!所以你眼界變高了,棄了我,另攀高枝……」
他陰陽怪氣,冷笑:「以後是不是也該叫你一聲月姨娘?」
從沒想過,有一天和我青梅竹馬的景鴻哥哥,會說出這樣刻薄嘲諷的話。
我身體經不住發抖,一句話也辯駁不了。
「你嫌我身份低微,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
那日後,景鴻拿了賣身契,離開了世子府。
只是少掉一個粗使下人,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還記得送景鴻離開時,他看我的眼神。
又愛又恨,厭恨入骨又無法釋懷。
他那雙嫣紅赤鐵般的眸子,讓我好幾夜都從夢中驚醒。

-8-
夜晚,淨房裏響起水聲。
一切結束,顧清辭推開我,照例去淨房裏洗淨身子。
從我執意地要離開世子府後,很多東西都悄然地變了。
顧清辭不會在我身邊多留。
哪怕是第一晚,他還草草地安撫了我幾句,叫我不要哭了,疼得厲害抓他咬他都可以。
往後,他似乎不只是想我有孕,還多了幾分耐心柔情。
會抱着我,在他胸口躺一會兒,輕撫我緊繃如弦的後背,叫我不用如此怕他,每一回都如臨大敵。
看我難受得紅了雙眼,他還會低下臉,吻一吻我的脣角,我的眉心。
但從那一夜之後,所有薄薄的溫情,被毫不留情地撕碎扯破。
我和他,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他是高不可攀、溫雅冷漠的世子爺。
我是伺候他的奴才,他傳承香火的玩意兒……
碰我一回,顧清辭都要在淨房裏待好久。
我眼眶又燙了起來,他大概和景鴻一樣,嫌我身份低賤,髒得很……
身體規規矩矩地躺着,一動也不敢動。
大夫說,至少要等半個時辰,才能成孕。
待懷上身孕,我唯一的用處,也耗盡了……到時候,也不必留在世子府,他的身邊,當別人的替身、藥甕子。
半個月過去,我的肚子還是遲遲地不見動靜。
這一回,着急的人變成了顧清辭。
他冷冷地瞧着我,目光穿透又審視:「你是不是用了特殊手段,故意不想懷上孩子,以此賴在我的身邊,害死楹楹!」
他的話,像是裹着千斤之力砸下。
砸得我體無完膚。
原來,他這樣看我,這樣想我。
我雖是奴才,卻也是個人,也有良心。
若非小姐非要把我推到他的身邊,我絕不會對他生出半點覬覦的心思!
一股冷意席捲全身,渾身的血液似乎也涼透了,我跪在他們面前,手指顫抖着……
「奴婢……沒有……
「奴婢不敢……」
我沒有勇氣抬頭去看他冷若冰霜的眉眼,磕磕絆絆地只有這兩句話可說。
還是喬楹扶我起來:「初月是我身邊的奴婢,我瞭解她,她老實乖順,一心爲主,不可能有這些壞心思!」
她望着顧清澈,柔聲地嗔怪:「你瞧,把人嚇成什麼樣了。我知道你擔心我,但子嗣也看天意,哪能說懷上就懷上,這麼快的!
「她好歹也是你的女人……清辭,你以前脾氣可沒這麼壞過!是她伺候得不好嗎?我身邊也有其他婢女……」
顧清辭目光,淡淡地從我身上掠過,看見我臉上的淚痕,也沒有變化。
「不用給我塞人了!
「是她,或是別人有何區別?總歸不是你。」
喬楹眉開眼笑,但很快地又露出哀慼:「我哪想將其他女人推給你!每晚想到你陪在其他人身邊,清辭,我心亦如刀絞!
「恨不能死了罷了,不用這樣拖累你。」
顧清辭將她摟入懷中,當着我的面,憐惜地吻着她的耳鬢:「不許說這些話!
「城外暮遠寺,聽說求子靈驗,我帶你們過去參拜。
「神佛垂憐,說不定能儘快地賜我們孩子,讓你早點好起來。」

-9-
馬車停在暮遠寺外。
顧清辭背起小姐,爬上九百九十九層的石階。
我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只是一個看客,一道影子……
小姐抬起衣袖爲他擦汗,顧清辭抓住她的手,展顏對她一笑。
酸澀只是一瞬。
我自知不該有,也不配有。
那麼多夜的耳鬢廝磨,他也不曾對我這樣笑過。
顧清辭帶着她踏入佛殿,焚香祈禱。
我安安靜靜地守在外面。
聽他清潤如寒水流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凡塵俗客顧清辭,奉香敬神佛,求佛祖佑我髮妻,一世平安,長命白首。
「我顧清辭,願意拿一切來換。」
在嫋嫋檀香裏,我的手顫了一下,心也跟着顫了一下。
突然,顧清辭抱着喬楹衝了出來,嘴脣緊抿,泛着驚惶的慘白。
「小姐……她怎麼了?」
「她心疾突然犯了,我帶她回去!」顧清辭丟下這句話,不顧一切地抱着喬楹,急匆匆地離開。
山上的天色,暗得很快,飄起了冰涼的雨絲。
顧家人全因小姐的病離開。
他只丟下了我。
如果能趁機離開,不再回世子府……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除非我死了,或是生下他們需要的藥引子,小姐和喬家不會放過我爹孃。
天色幽暗,山路崎嶇難行。
我重重地摔了一跤,滿身泥濘,衣衫溼透,腳踝也腫了起來。
天色盡暗的山林深處,傳來獸嚎聲。
我嘗試站起身,又跌了回去,蓄積的雨水映出我蒼白的臉,倒是狼狽極了。
在這裏待上一晚,不染上風寒,也會被大蟲豺狼喫乾淨吧。
也好。
總好過回去,伺候一個冷面冷心的人。
山道遠處,傳來急促馬蹄聲。
一匹黑色駿馬從我身邊掠過。
求生慾望迫使我,從雨幕中發出細弱的求救聲。
「……能不能捎我一程?」
馬蹄停下,馬背上的人勒住繮繩返回。
我看清斗笠下的臉。
只記得一雙桃花眸,撩人心魄又暗含寒戾。
世上原來也有和世子爺不相上下的人。
他翻身下馬,手按在腰間劍上,聲音清朗地問我:「你一個弱質女流,怎麼會在這裏?」
我沒吭聲,脫了鞋襪,把腳踝露在他眼前,輕聲道:「我不是賊人,上香回來扭傷了腳,纔會待在這裏,小郎君能帶我一程嗎?」
他撇開眼睛,玉白色的耳尖,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
小聲地嘀咕:「只是幾年沒回皇都,都城中的女子都已這麼……不知羞了!」
我不是大家閨秀,只是深宅大院裏暖牀生子的玩意兒。
貞潔名聲,從不是我能計較的東西。
「能扶我一把嗎?」我單腳站了起來。
他闊步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手搭在他肩上,感覺到他高挑頎長的身子立馬僵硬起來。
「小郎君,還需託我一把,我使不上勁。」
他耳根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
沉聲彆扭道:「這麼麻煩!」
他沉下結實的腰肢,兩手一抱,就將我抱在懷裏,託上了馬背。
和我拉開一段距離,聲音冷肅:「你家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隱瞞,如實道:「我是世子府中的下人,勞煩小郎君送我回世子府。」
他劍眉微挑,詫異:「你是顧清辭府上的人?他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
半晌,他了然,見怪不怪地嗤笑:「是他那種冷心冷肺人,能做出來的事,還好你運氣好遇上了我。
「記住了,我叫秦煜,是你的救命恩人。改天讓你的主子,好好地謝我!」

-10-
鎮守邊塞,捍衛江山的秦家,誰能不知?
他竟是秦家的小將軍。
性子如火,聽聞和顧清辭極不對付,是死對頭。
一路上顛簸,他騎馬猶如風馳電掣。
到了最後,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還是化爲了無。
我顛進了秦煜的懷裏,蹭在他胸前的鎧甲上。
他吸了幾口氣,臉色不太好的模樣。
只能一手護着我,以防我掉下馬背,一手控制着繮繩。
到了世子府門口,天色黑透了,雨水早已將我和秦煜溼透了。
他掌心灼熱的溫度,透過我冰涼的衣衫傳了過來。
顧清辭見我遲遲地沒有回來,立在世子府門口,氣壓極低地吩咐護衛去尋找我的下落。
一道馬鳴聲,他目光看了過來。
便看見我和秦煜同乘一匹馬。
目光洇出了涼意,神色陰鬱。
秦煜掐着我的腰,帶着我下了馬:「小心一點。」
顧清辭上前,從秦煜手中,幾乎是搶過我,我站不穩,腳踝傳來劇痛,跌入顧清辭的懷裏,撞在他的骨頭上。
只餘下痛楚。
秦煜倚靠在馬身上,閒閒淡淡道:「她腳扭傷了,就算是下人,你好歹對她溫柔一點。」
顧清辭面容淡漠:「我的人,用不着秦將軍關心。」
秦煜翻身上馬,冷酷玩味地彎了一下脣:「那你看緊一點,下次再弄丟了,我不會給你送回來。」
……
這一夜,是顧清辭走了神,長長久久地盯着我的臉。
我猜不出世子爺在想什麼。
主動地伸手去摸他腰間的玉帶。
他扣住我手腕,用上幾分力道,嗓音有些啞:「你弄傷了腳踝,今晚就算了……」
「你是不是怪我,把你一個人丟在山上?楹楹她事出緊急,晚一點就會……」他眼皮繃緊,眼睫遮住眼底的神色,「她不能有一點閃失!」
我懂啊……都懂!
在世子爺這裏,小姐勝過他的性命,他的一切。
我頷首後問:「小姐還好嗎?」
「楹楹服藥後,沒有性命之憂。」
我很乖又很固執地,再去解他的腰帶。
顧清辭的呼吸,有些亂了。
我眼神透過他,有些飄忽:「我想早點有孕……求世子成全奴婢吧。」

-11-
我喝了很多催孕的苦藥。
滿肚子的苦水,一彎腰,彷彿就要從喉嚨裏面漫出來。
顧清辭修眉微蹙,把芙蓉軒買來的糕點,送到我面前。
「喫一點,壓一壓?
「其實也不必這樣辛苦,楹楹的心疾,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惡化……」
我抬眼,望着精緻的糕點,臉色格外差。
無力地擺了擺手道:「爺把這些糕點送給小姐吧,奴婢沒有那麼金貴,也不愛喫甜食。」
顧清辭臉色變了,追問:「那你喜歡喫什麼?」
「奴婢是下人,沒有喜歡的,主子喫什麼,奴婢跟着撿剩下的喫就行。」我難受地閉了閉眼。
卻發現顧清辭坐到了我身邊。
他抿了抿柔薄的脣,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
良久,他柔和聲線,道:「以後,我會待你好一點。
「你生下孩子,也不必急着出府,我待你如妾室,你又是楹楹的陪嫁丫鬟……我不會委屈了你。」
我嘴脣開合了一下,沒有應聲。
顧清辭也沒太在意我的想法,一個奴婢的想法。
……
到了月尾,入春之後,我終於有了身孕,小腹微墜着,乾嘔不止。
最高興的莫過於小姐喬楹。
她拉着我的手,端詳:「你又瘦了,懷孕不容易,有什麼想喫的,儘管向我和世子提。」
我不着痕跡地抽回了手。
聞到小姐身上的薰香,我也難受得緊。
除了難受,我並沒有其他喜悅。
這個孩子,只是藥引子,它始終不屬於我。
我終日躺在牀上養胎。
小姐偶爾過來陪我,她拿出布料給我看:「這是月華錦,他出世後穿上一定好看。」
這一晚,顧清辭下朝回來,喬楹還沒有走。
坐在燭燈下,嫺靜地爲孩子繡肚兜。
銀針扎破了她的手指,顧清辭立即心疼地吻住她的指尖,責怪道:「府中有繡娘,何必要你做這些?」
小姐一臉溫柔:「這不一樣,他是我們第一個孩子,我是他的孃親。」
我忍不住,扶着牀柱乾嘔起來。
顧清辭聽到動靜,才朝我看來,臉上有一絲真切的慌亂:「初月是不是很難受?我去請御醫過來。」
不等我說話,喬楹笑着打趣:「你也不必這樣着急,女子懷孕都是這樣難受,熬過去便好了,縱然請了御醫也沒太好的法子。」
後面的話,她猶豫遲疑起來:「反而讓別人知道,這孩子不是我的……」
顧清辭沉默了,再沒有提爲我請御醫的事。
從有孕之後,他沒有再碰過我。
直到有一夜,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
他醉醺醺,眸光迷離地坐到我牀邊,湊了過來,想吻我的脣。
我擋住了他:「姑爺醉了,奴婢不是小姐。」
「小姐」這兩個字,讓他清醒了一分。
「奴婢已有了身孕,姑爺多去陪陪小姐吧!」
顧清辭起了身,脣扯成一道線,看我的眸光暗沉,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怒意。
我想不明白,哪裏惹了他不快。
他離開後,再也沒來看過我。
憑着身孕,我成了世子府的半個主子,身邊也有了奴才伺候。
月份漸大後,身邊婢女扶着在世子府花園中散步,我聽見小姐問他:「清辭,你說我們的孩子取什麼名字好聽?
「今天你再陪我出去,給孩子找好乳孃,再給他買些撥浪鼓玩具。」
顧清辭寵溺地應聲,一會兒,清淡的嗓音沉了下去:「楹楹也不必給他買太多東西,他最重要的作用是給你做藥引,若是取了心頭血還能活下來,纔算是我們的孩子。」
我靜靜地立在原處。
驀然,覺得心破開一道口子,Ŧų⁶又疼又冷。
肚中的孩子已經有了胎動。
似乎察覺到我難過的情緒,他也跟着動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他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和我心脈相連。
可是,在顧清辭的眼裏,他什麼也不算,他沒有一丁點做人父的喜悅,很冷靜地將這個孩子當成一味藥材。

-12-
我不知怎麼走回院子。
手腳冰涼一片。
喬楹爲他繡的小衣裳,放在我的房間裏。
手指摸上去,綢緞冰涼。
我的孩子也許會穿上這些華美的衣裳,被剖開心扉後,連一眼都不會讓我看見,就埋入土裏。
仿若,從來沒有存在過。
我肚子突然絞痛起來。
他像是也害怕了,不願來到這個世上。
我脣色抿到蒼白,豆大汗珠滴落。
身邊的丫鬟察覺到不對,問我:「初月你怎麼了?是不是肚子疼,我去找世子爺!」
我揪住她的衣袖:「別去,只Ţũ₂是有點難受,緩一緩就好了。」
「孩子若有閃失,我們都沒有好果子喫!」
我也是下人,主子的一句話,就能奪了我們的性命。
可是,緩了很久,肚子還是墜痛。
丫鬟徹底地慌了神,沒了主意。
她很清楚。
我被小姐和世子爺看重,全因爲肚子裏的孩子。
我們的命,都不夠給這個孩子陪葬。
「初月,你還疼嗎……」她已含上了哭腔。
我慢慢地支起身子說:「你帶我去城中醫館,不要驚動任何人。
「旁人問起來,就說是我想出去散散心,不喜歡太多下人跟着。」
顧清辭雖不來看我了,但對我這個奴婢,還是有求必應。
「如果胎死腹中,你就逃吧,別回世子府了……」我喃喃地輕聲道。
她不敢哭了,怕被別人看出端倪,扶着我坐上馬車,還好府中人沒有多問。
他們很清楚——
我懷着世子的骨肉,是他的籠中鳥,哪也逃不去。
到了醫館,婢女扶着我,衝到了大夫面前,差點下跪求他:「大夫,快幫我家夫人看看,我家夫人腹痛不止。
「求您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
前一個問診的人,是秦煜。
他也是皇城裏惹不起的主兒,凝着火氣,朝我看來:「先來後到,不會分嗎?」
看見是我後,他滯了一息:「怎麼是你?」
「眼睛哭得這樣紅……」他目光慢慢地下滑,停在我遮掩不了的孕肚上,「你有孕了,何時成的親?是誰的孩子?」
秦煜讓開位置,眼見六神無主的丫鬟扶不住我,他上前,穩穩地將我抱了起來。
一個箭步,抱着跑到大夫面前:「先給她診治!」
好在只是動了胎氣。
熬了藥喝下後,墜痛感慢慢地消失,腹中的胎動也平靜下來。
秦煜抱着我,沉穩地坐着,神色有幾分不自在:「你的夫君呢?你難受成這樣,他管都不管?」
「這孩子,應該是顧清辭的吧?他不是發過誓非喬家小姐不娶,怎麼也會碰別人?」他聳着眉心,語氣透出不屑冷嘲。
我示意身邊的丫鬟退出去。
秦煜算是又救了我一回。
但這樣抱着我……傳出去,顧清辭也丟了顏面。
丫鬟站在醫館外面望風。
我渾身無力,虛弱地半倚靠在秦煜胸口:「秦將軍,能不能再救我一回?」
他身子繃緊,聲音也是緊的。
「你說!」
我聚着一汪淚,看向秦煜柔中帶煞的桃花眸:「求將軍,帶我離開世子府。」
我後悔了,不願把這個十月懷胎,在我身體裏孕育長成的孩子,給他們做活的藥引子。

-13-
他抱着我的掌心,緊了緊。
聲音微啞:「你不喜歡顧清辭?
「那你肚子裏的孩子……」
我笑起來,眼睛卻是淡的。
「將軍,下人不算是人。
「我未必有得選擇。」
從顧清辭碰我,到懷上這個孩子……我都被恩情,被主子的命令,被父母的性命要挾着。
我以爲懷上孩子之後,就能解脫終了。
可真的有了孩子,我才發現,自己做不到那麼心狠。
悠悠慈母心……
哪怕我是個下人,連命都賣給了喬家,可我還是想護住這個孩子。
「讓顧清辭不痛快的事,我樂意去幹!
「他讓我不舒服,我就拐了他的女人走!」
他笑得兵痞:「你說,想怎麼從世子府離開?我直接去要人,還是擄你走?」
都不行!
我搖了下頭。
我走不要緊,帶走他們的藥引子,喬家會遷怒我的爹孃。
「我必須當着他們的面『死了』,才能讓他們斷了念想。」
……
離臨盆越來越近,顧清辭派來我身邊跟着的人也越來越多。
那天我帶着丫鬟出府,顧清辭坐在我房間中,不知等了多久,背影沉寂如山,聲音很冷:「去哪兒了?」
我捂着肚子,在他面前,訥訥地垂着臉,連直視他那雙看穿人的幽瞳的勇氣都沒有。
「奴……奴婢,去府外逛了逛。」
他靜默,看我的視線,淡若寒露:「你懷着孩子還亂跑什麼?當真忘了自己的身份?」
顧清辭時時刻刻,提醒我,我的身份只是小姐的奴才。
我不過是母憑子貴,沒有一點逾越張狂的資本。
陪我出去的丫鬟捱了罰,捱了十幾板子。
我不敢求情。
因爲我也只是奴才,顧清辭眼中的私有物。
後來我看見丫鬟身上沁出來的血跡,臉色發白,喉嚨發緊,止不住地乾嘔。
顧清辭又緊張起來。
他讓人停了刑罰,緊緊地握着我的手腕,讓我靠在他的肩上,替我捂住眼睛。
「害怕就別看了。」
他聲音凝塞,緩緩道:「我不想罰你……只是不想你大着肚子亂跑,離開我的視線。」
在他懷裏,我沒有停下發抖,最後暈厥了過去。
昏過去前,我看見顧清辭一向淡然疏離的臉出現裂痕,他手足無措地抱着我,慌張地喊:「快去找大夫!」
醒來後,小姐來看我。
他們像是兩個唱戲的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她給我帶了很多滋補的藥材,溫溫柔柔道:「初月嚇壞了吧!清辭他的心不壞,外冷裏熱,只是不會疼人。
「他看你昏過去,臉上的慌亂害怕,連我都沒見過。
「他是擔心你,也擔心你肚子裏的孩子。」
我垂眸,摸了摸自己高聳的小腹。
他是擔心我的孩子,這可是喬楹等了很久的救命藥。
「怕你胡思亂想,待在後院裏難受,你特意將你的爹孃從喬家帶來了。」
我看了一眼門外,纔看到我穿着粗布下人衣裳的爹孃。
他們在喬家,一個是看門小廝,一個是繡娘,生下的孩子,生生世世也是喬家的奴才。
爹孃對喬楹點頭哈腰,恭敬無比。
「謝謝大小姐對初月的照拂!」
他們也知道,我懷的是世子的孩子,這對我而言,算是天大的榮耀!
喬楹讓出位置,讓我和爹孃單獨相處。
我爹看着世子府中華美的陳設連坐都不敢坐,臉上浮現出得意:「那些龜孫笑我膝下沒個兒子,我家閨女多有用,馬上就能成爲世子府的姨娘,可不是個主子嘛!」
我臉上的蒼白多了一分,靜靜地垂眸,沒有一點笑意。
只有我娘關心我,在我牀邊坐下,心疼道:「瞧你憔悴成這樣,手腳都腫了,女子生育不易,娘也幫不了你。」
她塞了幾件小衣裳給我:「這是娘聽聞你有孕後,偷偷地繡的,若被大夫人知道,肯定要罰我!」
她嘆了口氣:「初月,以後你和世子還會有孩子,這個孩子你也別記掛了,就讓給小姐吧,全當沒有生過。」
我拿着手裏布料一般的小衣裳,再也忍不住,哭道:「娘,我不想留在世子府。也不想把這個孩子給他們!」
我爹聞言,氣急敗壞地抬手就要打來。
被我娘攔下:「她懷着世子的骨肉,算是世子的女人了,你打她不要命了!」
我爹高高地舉起的手,哆嗦起來,轉臉向我賠不是:「乖女兒,這話不能說!給世子生兒育女,是多少奴婢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該燒高香,好好地用心思,籠絡世子。」
我慘淡笑了一下,安安靜靜地擦了眼淚。

-14-
我大着肚子,行動不便。
爹孃讓我躺着便可,不能動了胎氣。
可我執意地送他們到世子府大門,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了。
門邊假山後的涼亭裏,我見到了暮遠寺的住持,顧清辭還有喬楹,他們都在。
因爲假山的遮擋,他們並沒有看見我。
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來。
住持捻着佛珠,慈眉善目地笑道:「貧僧上門,是爲了感謝顧世子花費萬兩,給佛像塑了金身。」
顧清辭的聲音很淡,彷彿並不是什麼值得提起的事。
「我修功德,是爲了給楹楹積福,求菩薩保佑楹楹得了藥引後,能痊癒陪我白頭。」
他們聊了一會兒,住持山中有事先離開,只剩下顧清辭陪着喬楹。
喬楹坐在陽光下,面色也透着虛弱的蒼白。
她趴在顧清辭膝頭,我不通文墨,也想起一句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小姐嗓音輕如雪地問他:「初月快要臨盆了,之後呢?清辭會怎麼對她?」
顧清辭沒有回答。
小姐嗓音微啞,含上了幾分脆弱的委屈:「她爲你生兒育女,理當給她妾室的位分,我是世家女,從小娘親也教我賢良大度……我不該……」
小姐應該是哭了,芳心碾碎般的哭聲。
顧清辭開了口,極盡耐心溫柔地給她擦淚,安慰她:「我發過誓,除了你不會有其他女人。你不想她做妾,我不給她位分就是了。
「等她生下孩子,就把她送去莊子上,多養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罷了。楹楹不哭了……」
我聽到了這裏,似乎覺得無趣。
沒有悲,沒有苦……
只是空洞又麻木。
奴才本就是隨意打罵買賣的貨物,沒什麼不甘心的。
可我還是想要逃!
爲自己和孩子活一次。
……
臨盆前幾日,胎相已經穩固。
我要生孩子,心慌不安的人卻是顧清辭。
很久沒來看我的他,現在回府,會立馬來我這裏,直到我歇下了才離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麼?
「這幾天,肚子還發緊難受嗎?」他坐在牀邊,睫毛上染着一層燈火的清輝,很自然地爲我捏浮腫的腳踝。
如果我沒有在假山後面聽到那些話。
他是高貴的世子爺,不必爲我這個去母留子的奴才做這些!
我移開了腳踝,道:「奴婢身體沒事。」
顧清辭安靜地坐着,纔像是和我商量道:「我在皇城外有一處莊子,山清水秀,待你生完孩子後,我會派人送你過去。
「下半輩子,我會給你衣食無憂、形如妾室的生活。」
我乖順地笑着應下:「好。
「奴婢聽說,這幾日城中春花都開好了,暮遠寺附近山崖上有罕見的雙色海棠花。
「奴婢想去看一眼,奴婢只有這一個請求……」
這麼長時間,我一次也沒求過他。
顧清辭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臉上,看了幾息也沒有移開。
我心跳亂了起來,呼吸也變得雜亂,害怕他發現。
「奴婢沒有忘記身份,若是爺沒有空閒陪奴婢,奴婢可以帶着護衛過去嗎?」
顧清辭卻輕輕地嘆息,手指意外地落在我頭頂。
他問的話,很奇怪。
「我送你去莊子,你沒有一句話想說嗎?
「你就沒想過……留在我身邊,爭取點什麼,要我給你個名分。」
我手指抓緊身下的被單。
做妾嗎?
生下的孩子,也不能相認,給小姐做藥引,當作他們生下的孩子,一輩子都不能喊我一聲「孃親」。
我低垂着眼眶,彷彿害怕一樣。
「奴婢不敢這麼想!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只想小姐身體好起來,和世子爺長長久久。」
這一回,我說謊了。

-15-
去山崖賞花那日,風很大,大得似乎能把人吹下去,屍骨無存。
顧清辭竟然抽空,親自陪我過去。
在馬車上,他緊抓着我的手,冷沉吩咐:「看完花就回府,你身子重了,不許亂跑。」
我撇開眸子,點了點頭。
花開在懸崖邊上,絲毫不懼罡風呼嘯,迎風盛放。
我走了過去。
顧清辭突然聲音發緊:「別過去了,就站在這裏。」
我沒有回頭,也沒答應他的話。
「只是看花而已,奴婢還想摘下幾朵,帶回府中養着。待去了莊子,這麼美的花,再也看不到了……」我故作惋惜,嘆了一聲。
顧清辭心神不寧起來:「幾朵花,我可以命人摘給你,花看過了,初月跟我回去!」
我臨風,一步步地走到懸崖邊。
山風吹過我的衣帶,翩躚縹緲,仿若隨時可以踏風而去。
他臉色驟變:「初月回來!別站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我捂着肚子,看他心驚肉跳,疾步地朝我跑近。
「站在那!別動。」
天潢貴胄的世子爺,竟然紅了眼眶求我。
我對他揚起笑。
「奴婢後悔了。
「不想做你的妾,也不想再做小姐的奴,這個孩子,奴婢狠不下心把他給你們做藥引,取心頭血。
「所以……
「顧世子,永別了。」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
小姐請先生教課時,我在旁邊聽過這一句,至今難忘。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中風。」
我仰頭跳下,風聲過耳的那一刻。
我像是醒了。
顧清辭衝到懸崖邊,瞋目欲裂,目光如刃,寸寸碎裂,生生地吐了一口心頭血。
分不清是血,還是淚,滴在我臉上。
他伸出手,欲抓過我的衣袖……
風吹過,他只抓住一縷輕紗。
他想要跳下來,被世子府的侍衛從身後死死地抱住。
「世子爺不可!
「山崖陡峭,深不見底,她懷着孕。身子笨重,摔下去,絕無生還可能!
「……也許連屍首都找不齊。」
我摔在網上,撿回了一命。
一月前,我和秦煜商量好,死在顧清辭面前,金蟬脫殼。
他找到了這處懸崖,下面地勢極好,有兩處凸出的山壁石頭靠得極近,可以覆上一張網,接住我。
秦煜初聽到後,咬了牙,氣息沉沉:「你不要命了!你懷着孩子,只要一撞,或是網不夠結實沒有兜住你,你想過後果沒有!」
我卻很平靜:「用命與天賭,誰知我不會勝天半子?
「要是死了,就也死了吧!在世子府中爲奴爲婢,半點不得自由,和死有什麼區別?」
秦煜深深地看我,桃花眸中閃過欽佩:「我久經沙場,也沒見過你這樣狠的女子!
「顧清辭嘴上說只愛他的青梅喬家小姐,這輩子,怕是不得安寧,對你永生難忘了。」
我不以爲意,笑容很淡。
「那又如何?
「我不想爲妾,從一開始,他們也欠了我!」

-16-
摔在網上,我撿回一命,也動了胎氣。
當夜就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秦煜長年握劍,長着薄繭的手,託着我的後背,看着我裙裾上染開的血跡。
平身沒皺過眉的小將軍,嗓音多了絲顫音:「該……該怎麼辦?」
他揹着我下山,到了之前就尋好的山間房子裏,蹭了蹭指尖血跡。
我有氣無力:「勞煩將軍去找個穩婆過來。」
秦煜看了我一眼,來不及管身上的血污:「你在這裏等我。」
很快地,他翻遍整個村子,高價請來一個助產的穩婆。
女人生產,男人本該待在外面等着。
可秦煜不放心我身邊沒人照顧,幫着燒熱水,遞毛巾,還幫穩婆熬了蔘湯。
穩婆:「不行,兩個孩子難出來,你幫她用力。」
秦煜紅了耳朵,目光不自在:「我……我怎麼幫她?」
穩婆是上了年紀的村中婦人,罵人不留情,指着秦煜數落:「你是怎麼當丈夫的?笨手笨腳,像個沒成親的毛頭小夥,什麼都沒準備!
「你媳婦爲你懷了雙生子,多不容易!快去到她背後,將她扶起來,推着她的腰用勁,實在不行,你力氣大,伸進手幫她把孩子順出來。」
我疼得渾身溼透,說不出話。
張了張嘴,想幫秦煜解釋。
秦煜卻來了我背後,猶如刀鑿斧刻的臉上,青中泛紅,輕輕地貼着我耳朵說了一聲「得罪」,便扶着我的腰,照着穩婆說的,幫着我使勁。
好在,沒用秦煜再做其他的。
兩個孩子先後都生了出來,穩婆喜滋滋地擦乾淨孩子,抱到秦煜面前。
「當爹的生得好看,兩個孩子也像你長得俊!」
我動了動乾涸開裂的脣角:「他……他不是……」
聲音太小,穩婆也沒聽到。
秦煜聽到了,看了我一眼,脣勾着笑。兩隻手僵硬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進懷裏:「確實生得不錯。」
送走穩婆後,秦煜倒像是孩子的真正父親,陪着我坐起月子。
他不讓我下牀,學着給孩子餵奶,換尿布,洗尿布。
兒子更調皮一些,換着尿布,就尿了秦煜滿身都是。
秦煜頭髮上都在滴水,桃花眸危險地眯起。
一巴掌拍在娃娃的屁股上,力道不大,也打得小娃娃「哇哇」地哭了起來。
「秦將軍……」我心疼起來。
秦煜又把孩子抱在懷裏哄:「跟你那薄情的老子一樣,討厭得很。
「我當牛做馬伺候你們兩個娃娃這麼久,以後就是我的種了,長大了也不許去認顧清辭那個混賬爹!」
秦煜手臂肌理結實,穩穩地抱着兩個孩子,輕輕地晃了好一會兒,兩個娃娃都不哭了,對着他甜甜地露出笑。
秦煜逗他們:「叫我爹!」
我心口顫了顫說:「他們還小,開口說話也得一歲之後,將軍你……不走嗎?」
他難道還一直陪着我?我是什麼身份,他清楚不過。
這兩個孩子,都和他沒有關係。
秦煜僵了一下,沒了笑意:「這麼急着趕我走?留你和兩個孩子在村子裏我不放心。
「總歸也等孩子大一點,你方便照顧他們,我再走也不遲。」

-17-
沒過幾月,我發起熱來。
秦煜騎馬,半夜去鎮上找女醫給我看病。
女醫檢查一番後,對秦煜道:「沒有大礙,只是堵奶而已。你這個當相公的,也不知幫幫她。」
我的臉,倏地漲紅。
「他……
「他不是!」
秦煜耳廓泛起緋色,神色如常,很鎮定地問:「怎麼幫她?」
女醫翻了白眼:「人長得不錯,腦子卻不好,孩子是怎麼來的?」
她說得沒錯。這兩個孩子,還真是秦煜白撿來的。
送走女醫後,秦煜坐到我身邊,背對着月色,叫我看不清他的眸色,忍不住緊張起來。
「也不用將軍幫忙!
「去把兩個孩子抱來便可。」
秦煜沒動,眸光落在我身上,有點燙。
「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已經這麼久了,孩子都快半歲了,他也沒來找你。」
我攥緊被角:「將軍知道的,我脾氣執拗,寧死不屈。我不爲妾,也不願再被ŧŭ₊關入宅子裏。」』
秦煜聲音很低,很沉:「你又不是我的寵物,我爲何要把你關在宅子裏?也不需要你當妾。
「我可以娶你,給你正經的身份,你想去哪,天涯海角,我陪你一起去便是。
「哪怕你想去看看漠北夕陽、北疆寒雪,我也帶你去。」
我指尖掐緊:「可是……我是世子府的奴,還生下了別人的孩子……我……」
我是這樣低微,他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幫我逃出了世子府。
對他的恩情,我無以爲報,豈敢再有別的心思!
秦煜笑了一聲,抬起我下巴:「以前的初月已經死了,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誰的奴才玩物,你最好、最差的一面,我都看過。
「你生過別人的孩子,又能說明什麼?」
秦煜軟了目光,看向兩個熟睡的小娃娃:「只能說明你好生養,身體棒,這和你貞潔與否沒有關係。
「女子不是物件,不會用一次就髒了。
「你寧死不做顧清辭的侍妾,那股狠勁呢?到我這裏,怎麼就退卻了?」
我動了動舌尖,一言不發。
我努力地想着兩者的區別,恍惚地明白,秦煜在我這是和顧清辭不一樣的,我可能對他有了感情,所以纔不敢奢望,不敢靠近。
秦煜起了身,注視着我:「需要幫忙,隨時可以找我。
「我可以是你的夫君,兩個孩子的爹,我不在乎那些狗屁迂腐的世俗。
「我只知道,心悅一個人時,只想看她笑,叫她掉一滴淚,都是男人無用。我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
「初月,你是天上的鳥,你是自由的,我追逐你即可。不會射下你的羽翼,將你變成我的籠中囚臠。你可以拒絕我,但也給我等你的資格。」
時光一轉而逝,三年過去了。
兩個孩子漸漸地長大,圍繞在秦煜身邊,奶聲奶氣地叫他「爹爹」。
秦煜答應得比誰都大聲。
他教兒子扎馬步、舞木劍,教他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給女兒請來最好的夫子,一樣教她讀書認字、修身治世的學問,沒有因爲她是女子,而虧待她,只讓她待在屋中學繡花。
帶着兩個孩子,去鎮上集市買菜,我聽到旁人交談。
「聽聞顧世子和他夫妻和離了。」
「我知道,他夫人是喬家大小姐,病懨懨的,世子爲她尋遍天下神醫,總算是治好了她的心疾,卻又跟她和離了。」
我手中挑的蘿蔔掉了下去,女兒幫我撿起來,糯糯地問:「孃親怎麼了?」
我從失神中驚醒,笑了笑:「娘沒事。」
兩個交談的人,還在聊着。
「這幾年世子爺,稱病不出,身體也不大好,聽說是夢魘,夜裏無法入睡,時常叫着一個名字,從噩夢中驚醒。」
另一個人壓低了聲:「我也聽說了,我姑媽在世子府裏當下人,據說世子寵愛的婢女,懷着身孕在他面前沒了,從那之後世子就半瘋魔了。喫不下,喝不下,也閉不上眼睛。
「爲此世子妃和他大吵了一架,心疾發作,差點人回不來。還好被御醫救回了一條命,從此就跟世子爺分居了,世子找人治好她的心疾後,馬不停蹄地提出了和離。
「不是說,世子對他夫人最情深嗎?寺裏還有他爲髮妻塑的佛像金身,發下的宏願呢!」
那一個人撇撇嘴:「誰知道,男人的心最易變了!自從那愛婢死了後,世子爺不過二十多的年紀,頭髮都白了一半,看着也可憐。水陸法事做了好幾場,爲他的愛婢招魂……」

-18-
顧清辭和喬楹和離了?還爲我白了頭髮,招魂……
我短促地笑了一下,怎麼聽,都像是在做夢。
他那樣愛着喬楹。
爲了她,找別的女子生孩子。
把自己的親生骨肉,當作藥材。
如今,天下都在傳他的深情。
果然三人成虎,人言一點也不可信!
我沒了買菜的心思,隨意地買了點菜,牽着兩個孩子的手回了村子。
正巧遇上村子在辦喜宴,隊伍浩浩蕩蕩地繞着村子行了一圈,擋住了回家的小路。
我帶着兩個孩子停了下來,跟村裏人搭話。
「是誰家娶親?」
村頭的三嬸笑了起來:「哪是娶親,是畢家的二兒子中了舉人,畢家人熱鬧辦了一場,邀請全村人去喫酒!
「畢家二兒子是個有出息的!之前在高門大宅裏給人當小廝,受了點刺激,回來後發奮讀書,這不當了秀才後,又考上了舉人!」
我恍惚了一下。
怎麼可能,那麼巧?
直到浩浩蕩蕩繞村隊伍,又走了回來。
爆竹聲刺耳,鑼鼓聲喧囂。
坐在高頭大馬上,身戴紅綢花的人,和我遙遙相對。
他原本臉上的笑意,倏忽止住,看着我,眸光先是震驚,接着是一片冰封,下面凝固着不化的恨意。
是景鴻哥哥……
他考上了舉人。
我沒想到,他是這個村子的人,我們還有相逢的機會。
他坐在馬上,俊秀的臉上一片冷意,看到我身邊兩個孩子時,臉上幾乎結出了霜色,恨得刺目。
我下意識地捏緊了兩個孩子的手,轉身躲過了他的視線。
兒子小手掙扎起來:「孃親……你認識那個叔父嗎?」
我搖頭,他已經是舉人了,前途無量,何必再和我這個婢女牽扯上關係?
我回答得乾脆:「不認識……」
他也應該聽說,顧清辭最爲寵愛的叫初月的婢女,已經死了。
秦煜也害怕我被顧清辭找到,爲我換了戶籍,我現在叫羅沅。
畢景鴻坐在馬上,與我擦肩而過時,恰好聽到我說的三個字:「不認識。」
我沒有轉身,亦沒有看見他握着繮繩、青筋畢現的手背。

-19-
秦煜,不放心我和孩子。
每日在皇城與村子之間奔波。
村中人,都以爲我和秦煜是夫妻,這兩個孩子是秦煜的骨肉。
就連兩個孩子,也不知顧清辭的存在……
這一晚,敲門聲沉而重。
我披上衣裳,打開門後,見到的不是秦煜,而是早上見過的畢景鴻。
他清俊的臉,在見到我之後,因爲種種情緒,泛起扭曲之色。
我慌忙地想要關上門。
被他用青筋凸顯的手抵住。
「初月……」他低低地叫我,臉上一片嘲諷,「你不該留在世子府,當他的寵妾嗎?享受榮華富貴。」
「你身邊兩個孩子都是顧清辭的骨肉?」
我搖頭否認,往後退了一步:「我不是初月,也不知道顧清辭是誰!
「天色晚了,你不該闖入我家中!」
我的話,換來他的諷刺冷笑。
「看來這兩個不是他的種,你這般輕浮,攀附榮華,我見過,出入這個宅子的人也不是世子府的人!
「所以你懷上孽種後,害怕被顧清辭發現,才詐死逃了?
「你這樣的女子,枉我曾經一心一意地對你,還想着娶你爲妻。你水性楊花,只愛慕榮華富貴,也配不上我!」
我心口針扎似的,痛着。
站在月光之下,遍體皆是寒意。
曾經的竹馬,翻臉之後,竟是這樣醜陋無情。
他只恨,不夠傷我,不夠讓我疼。
從他嘴裏說出的話,比高高在上顧清辭的薄情,更傷人百倍!
「你出去!」我眼底燙了起來,壓低嗓音,擔心吵醒兩個孩子。
「不管我是不是初月,我們是不是舊相識,都已形同陌路!還請畢舉人高抬貴手,不要上門刁難我一個婦人。」
「想形同陌路哪有這麼容易!」他眼底恨意妒火,破冰而出,黑沉沉得嚇人。
清俊的臉,在月下顯得可怖。
「是你欠我!」
「你糟蹋了我一片真心!」他從袖中拿出一隻雕琢精緻的白玉簪子,用噬人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連給你的嫁妝都備下了!你拿什麼還我?!」
這又與我何干?
我早已說清楚了,拒絕了他。
他備下的嫁妝,我一樣也沒收過。
一切都亂了!
畢景鴻闖入屋子,將我抵在桌子上,眼紅如獸,氣息噴薄在我脖頸間。
他執着,不甘質問:「爲什麼顧清辭可以,我不可以?
「只因爲他是世子?」
「你這個輕浮虛榮的女人!我也考上了會試,當了舉人,有了一官半職,你也來攀附招惹我啊!」
「景鴻哥哥……」我忍不住,顫顫地含淚叫他。
「我們曾經都是喬家的下人奴才,你爲我擋過鞭子,偷拿過饅頭,爲什麼我們要變成這樣?我敬你如兄長,你說過那些傷人的話,我也未曾恨過你!」
抵住我的畢景鴻,眸光深淺交織,恨我入骨,卻又猶豫,幾種情緒在交戰。
最終,他不屑地冷哼:「你以爲我還會被你玩弄股掌,信你嘴裏的話?
「這多年,我對你是何種心思,你不知道嗎?你也答應過我,要嫁給我!騙子,全是在騙我!」
他傾身下來,含着恨意,滾燙的氣息,伴着深深的咬痛,落在我脖頸間。

-20-
我掙扎着,碰掉了桌子上的茶具。
兩個孩子聽到聲音,被吵醒,跑出了房間。
我含淚,呵斥他們:「回去!」
「你放開孃親!」
「我要去找爹爹!」
兩個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一聲聲地喊着:「爹爹救命。」
畢景鴻對兩個孩子,滿眼厭恨:「爹爹?你們不過是野種,哪來的爹爹?」
他轉過臉,重重地鉗制着我的肩膀:「你願意做我的妾,像服侍顧清辭那樣服侍我……我不介意當這兩個小野種的後爹!」
我指尖發抖,心中僅存的一點情誼尊嚴被撕裂,一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畢景鴻回過神,舌尖抵了一下面頰,對我下手更加用力。
屋外的馬蹄聲響起,像把劍刺破屋中的慌亂。
畢景鴻臉色變了變,冷笑:「你的姦夫來了?」
秦煜踏入房間,便看見這幅景象,我衣衫扯亂,被畢景鴻抵在桌子上。
秦煜臉色近乎凝固,冷得可怖。
他一下掀開畢景鴻,拳頭一下接着一下,帶着凌厲的拳風,砸在他身上,很快地他手背上染上了血。
「你敢碰她!
「你敢趁我不在,欺負他們孤兒寡母!誰給你的膽!」
剛開始畢景鴻還還手反抗,但他怎麼會是沙場上磨鍊出來的秦煜對手。
秦煜把他摁在身下,拳拳見血。
沒一會兒,畢景鴻強撐着道:「你知ţûₜ道我是誰嗎?我是這裏的舉人!」
秦煜臉上濺了血,修羅一樣,輕蔑至極地彎了一下脣角。
「我管你是誰!
「欺負了她,還想活着離開?那我也不必姓秦了!」
畢景鴻終於明白過來,眼前人是護國公秦府出來的,這樣的年紀,只有可能是秦家的小將軍!
「她這樣的破鞋……你也撿?」
秦煜停了一下,反手抽出劍,臉上沒有一絲變化,挑斷了他的舌根。
畢景鴻滿嘴的血,終於怕了起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眼恐慌,求救地看向我。
秦煜不想揍他了,覺得髒了手,一劍準備揮下。
我拉住了秦煜的手腕:「讓他走吧。」
秦煜握劍的手凝滯:「爲何?我會處理乾淨,官府不會找上你。」
我壓着心底還沒散去的恐懼,如實道:「在喬家,他幫過我很多次,留他一命,只當我還清了欠他的人情。」
秦煜鬆了手,寶劍入鞘,冷冷道:「快點滾!」
畢景鴻爬起身,逃了出去,從今晚起,他成了啞巴,但保住了一條命。
等屋中安靜下來,我收拾好滿地碎片,安撫好兩個孩子,再次入睡。
秦煜坐在一盞燈火下,喜怒難辨,一遍遍地擦拭着沾了血的劍。
我走到他的身邊,感謝的話,似乎對他說過太多次。
「秦……將軍,我……」
秦煜動了下手指,我膝蓋一軟,跌入他的懷裏。
他落在我背上的手指,冰冷輕顫,彷彿經歷了一場廝殺,他胸腔緊繃,氣息急促。
落在我耳邊的心跳聲,震盪我心魂。
「我要是來晚一點……」
他鬆鬆地抱着我,不讓我難受。
「和我搬回城中居住吧,村子太遠太偏,你和孩子出任何事,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我趴在他寬闊的肩頭,靜默不語。
「兩個孩子需要一個父親,是我照顧他們長大,沒有人比我更合適當他們的爹。
「你也需要一個依靠,保護你,照顧你。」
他嗓音啞了下去,沒有底氣,又帶着點鼻音,桃花眸蒙着點霧氣,顯得俊美又可憐。
「應了我吧,我守在你身邊這麼久……好歹,給我個名分吧!」
見我不說話,他像是鬆了緊懸着的氣,不敢強求,苦澀道:「不給我名分也行,隨我回城裏,我給你重新找個房子,離我的府邸不太遠,叫我能時常見到你。」
我抬手,撿去他頭頂發冠下的落葉。
他每晚匆匆地趕來,要趕很遠的路,穿過樹蔭下的崎嶇小路,髮絲上還掛着枯葉,髮尾也是溼的,沾着露水。
我慢慢地攏住他勻稱有力的腰肢:「我應了你就是。」
他身體繃得筆直,桃花眸中光芒璀璨:「你說什麼?應了我什麼?」
沙場點兵的將軍,也會如此緊張無措。
「我答應你,搬回城裏,也讓你做孩子們的阿爹。」

-21-
秦煜早就過了及冠之年,奈何不近女色,相看宴,一個也瞧不上。身邊通房,一個也沒有。
秦家人不是沒急過,甚至懷疑他有龍陽之癖。
直到他把我帶回將軍府,見了父母。
他的爹孃見了我,滿臉喜色,對我出身一句不問,只要我是個女子,似乎就已經滿意了,
等看到我和秦煜,一人牽着一個孩子,全都愣住了。
「這是誰的孩子?」
我掌心生出汗,被秦煜握着,他鎮定又散漫:「還能是誰的?當然都是我的種,我倒追了羅姑娘,和她私訂了終生,這孩子也是我強迫來的。」
秦家,世代爲將,捍衛江山,家風極爲清肅剛正。
秦煜這番話,惹得秦將軍大發雷霆,親自動手,打了他軍杖,罰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
我想上去攔下,被秦母握住手:「好兒媳別管他,是他該受的!他呀,瞞了我們這麼久,還以爲他要打一輩子光棍,誰知道不聲不響,就有了這麼大的孩子!
「煜兒也是,早該帶着你回來,給你名分了!是不是他強迫了你,逼你嫁給他?我們秦家不會仗勢欺人,他要是敢玩囚禁威逼的戲碼,我也會打斷他的腿!」
我臉色紅了紅,又替秦煜擔心。
連忙道:「沒有,秦小將軍他很好,是最好的人!」
兩個孩子看爹爹被打,哭得肝腸寸斷,被秦家下人攔着,不許他們靠近秦煜。
直到秦煜罰跪,他們才能靠近。
女兒幫秦煜吹背上傷口,兒子要去替秦煜報仇。
秦煜趕緊把兩小兒捉住:「打我的人,是你們祖父,打我是應該的。
「爹爹在替你們掙名分呢!」
果然第二天,秦家就開始張羅婚事,給兩個孩子上了族譜。
下人都改口,叫他們小小姐,小公子……
秦將軍把這一雙孩子,寵得比眼珠子還重要。
我給秦煜上藥,忍不住心疼,又擔心:「……我欠你太多了,只怕下輩子都還不清。
「這兩個孩子不是你的骨肉,你可以明說,不必挨這頓打。萬一哪天被發現……秦將軍和夫人該多傷心。」
秦煜捏了捏我的手:「都是我的娘子了,一家人說什麼還不還,你真覺得欠了我,就貼近一點……」
我靠近他面前。
秦煜輕輕地吻上我的面頰:「這樣就算還了,剩下的等着洞房花燭慢慢來。」
我的臉紅了徹底,故作羞惱要走,被秦煜拉着抱入懷中。
我不敢掙扎,怕碰到他的傷口,乖乖地伏在他的胸口。
「我端屎端尿,養了他們這麼多年,教他們走路說話,怎麼就不是我孩子了?顧清辭上門來討,我上金鑾殿告御狀,也不可能還他。」

-22-
我和秦煜成婚那天,喜帖也送了一份給世子府。
本以爲顧清辭不會來。
這麼多年,他深居簡出,彷彿對什麼都不在乎了。
但婚禮上,顧清辭還是出現了。
他白衣素帶,人顯得特別寡淡,像是蒙着一層薄霧,纖瘦的身形,隨時會被風吹散。
和傳言中一樣,他頭髮花白,只剩下髮尾一點黑色,配上他清冷淡漠的面容,猶如遊蕩在人間的孤魂。
他向我和秦煜道了一聲,恭喜。
目光似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漠地移開,轉身離去。
……
顧清辭離開秦府,正巧遇上僕人帶着兩個小兒在放風箏。
風停了,沒有飛起的風箏停在顧清辭腳前。
兩個小娃娃跑到顧清辭面前要風箏。
「叔父,你頭髮怎麼全白了?你老了嗎?」
小女兒朝他伸出手:「叔父,能把風箏還我們嗎?」
顧清辭緩緩地撿起地上風箏,望着他們一窒。
「秦煜剛成婚,哪來的孩子?」
這兩個孩子,很像她!
很像幾年來糾纏他的夢魘,他心中碰也不敢碰的那根刺,紮在他心口,以他的血爲滋養,攀纏在他生命中。
哪怕一次次剜心般地想要忘記。
他也忘不掉。
這滿頭的白髮,是最好的證明!
他愛過,他悔過,只是太晚了……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纔看清,心中她的位置有多重!
「叔父……」兩個孩子從他手裏接了風箏。
他看着兩個孩子的臉,男童的眉眼修長卻淡漠,幾乎是他的拓印,讓顧清辭生出照鏡子的錯覺。
下人答了顧清辭的問話。
「這是小將軍帶回來的孩子。」
顧清辭不明白自己壓抑什麼,那股隱隱古怪又可怕的情緒與猜測,碾壓着他的心房。
讓他竭力地才控制着自己,沒有發抖,沒有流露出瘋癲的神色:
「他們多大了?」
「回世子爺,兩個孩子都是三歲,是對龍鳳胎……」
顧清辭再也剋制不了。
他在秦家下人面前顫得厲害,他佝僂着腰,捂着自己心口。
三年!
她也死了三年,從他眼前跳下去,屍骨無存。
他記得,她有孕時,肚子比尋常女子大得多,手腳時常腫着,走路也不方便。
她有孕時,算不得好看,可他卻忍不住想去她的房裏,看着她,久久地看着,要把她放入眼睛珠子裏纔好。
那時,也有大夫隱隱地提過,她的腹中可能有兩個。
他瞞住了,沒有告訴喬楹,表現出不在乎的模樣,讓大夫也守口如瓶。
他爲什麼要瞞呢?
自她死後,他控制不住,回想着和她的點點滴滴,情越陷越深,終於明白,他初爲人父,也是高興激動,甚至心憂害怕。
他不想,也不捨得,把孩子剖心取血,做藥引。
可那時,他告誡自己不能這麼想,他應該深愛着喬楹,爲了她理當不惜一切,他怎能爲了一個丫鬟動搖,產生後悔猶豫的情緒。
等他看明白自己的心,卻連後悔彌補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兩個孩子……
秦煜突然迎娶的夫人……
都有可能是他的!

-23-
顧清辭捂着心口,剖心凌遲一般的疼痛,這些年他太熟悉了。
「顧世子你沒事吧?」
下人擔憂看着他褪盡血色的面容。
心道,顧世子同髮妻和離,又死了愛婢和孩子,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眼見着小將軍成親,大概又受了刺激。
顧清辭說不出一句話,強撐着身體,快步地奔向秦家的喜堂。
好在婚禮還沒有開始。
他闖進了新娘的喜房。
丫鬟婆子亂成一團:「世子爺,您不能進去!
「您想搶親不成,她是將軍夫人!
「來人,快來人,顧世子又犯病,瘋魔了!」
顧清辭什麼也不在意,Ťū́ₙ不在乎別人的阻攔,別人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
他只知道,不能再鬆手,錯過她了!
……
顧清辭闖進來了,白衣身形,搖搖欲墜。
我聽到動靜,嘆了一口氣,重回皇城,嫁給秦煜,我便想過這一天,和他重逢相遇。
索性掀開了蓋頭,對丫鬟道:「你們先退下,我和顧世子有些話要說。」
顧清辭看到我的臉之後,猛然一怔,他蒼白的臉上,只有一雙漆黑的眸子是亮的,又藏着翻湧的兇戾。
身子突然前傾,他扶着桌子,從牙關溢出血來。
「你騙了我三年!」
「我沒有騙你,初月已經死了,我是秦煜的妻,我叫羅沅。」
他眼底,似乎要淌出血來。
但先一步,掉下了眼淚。
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怒火勃發:「你還要騙我!」
他伸出手臂,扣緊我的腰,力道之大,肉貼着肉,骨貼着骨,要把我融入他血肉裏一般。
他看着這樣痩,手上的力道,卻大得可怕。
我用盡全力也掙脫不開。
「你放手!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熟稔地撩開我衣襟,露出鎖骨下的一顆紅痣。
他看過很多回。
情濃時,也吻過我這裏,眼下成了驗明我身份的證據。
他紅着眼睛,落淚對我嘶吼:「你就是她,你知道我爲你白髮,爲你和離,爲你招魂……爲你做了那麼多事。
「你還是不肯回到我身邊,居然還要帶着我的孩子,另嫁別人!
「初月,世上還有人比你的心更冷更狠嗎?」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盯着他哭紅的眼:「世子爺,要我回去,繼續給你生孩子做藥引子,給你當妾室,看你和小姐恩愛百年嗎?
「抱歉,我做不到……所以我逃了,再也不想回去。」
我這句話,如同刀子,扎入他心口。
他痛得皺緊眉頭,蒼白的臉色,猶如一層浮冰白雪。
脣間又嘔出一口血來。
斑斑點點,染在我鴛鴦成雙的嫁衣上。

-24-
「世子讓開吧,吉時到了,我要和夫君拜堂了。」
「不!」他抿着脣間的血,攥緊我的手腕,嵌入我肉裏一樣緊Ŧüₕ,「我不會讓你去,初月跟我回家!」
「我不許你嫁他!」他素來淡漠的眼底,生出玉石俱焚的癲狂,「你怎捨得有了我的骨肉,又獨拋下我一個人,讓我眼睜睜地看着你死,卻無能爲力!」
「你回來了,你還活着。我寧死, 也不會把你讓給別人!」
他看我無動於衷,神色冷淡,語氣焦急又小心翼翼起來:「初月, 我已經和離了。我可以給你正妻的位置, 不是做妾, 更不會把你送到莊子裏。」
我仔細地盯着他看, 似乎不明白。
「爲什麼要跟小姐和離?你那樣心悅她!」
「你爲她親手獵下大雁上門提親, 還特意去了江南, 爲小姐帶了一支初綻的桃花。」我跟在喬楹身邊那麼多年,看過他們最恩愛的時刻。
也祝福過小姐覓得良人。
從未想過,毀掉他們的幸福。
可所有的一切,超出我的預料。
小姐和她最愛的郎君和離了, 他追到了將軍府,口口聲聲地說着愛我,求我回頭。
我的每一個字, 都像是一把刀,割在他的心頭。
顧清辭悲愴地笑了起來,彷彿一塊,快要碎裂的玉璧。
「情不知所起,萬般不由心。
「倘若能受我控制, 何至於此!何至於三年剖心嘔血, 白了華髮,不能忘記?
「你笑我薄情也好,罵我負心也罷……我不能看着你嫁給別人。」
我垂眸看着裙襬上未乾的血跡。
「姑爺,還是放我走吧。
「愛一個人是成全,不是佔有。
「我不會和你回去,我已入了秦家族譜,哪怕是死, 也是葬在秦家,和秦煜葬在一起。
「世子府對我而言,像座囚籠, 我過得不快活也不自由,所以我才拼死逃了……」
說話間,秦煜帶劍破門而入。
一劍橫在顧清辭纖細的脖頸上, 往下壓了壓,見了血。
「顧世子和我一直不對付,看不順眼。
「大婚當日搶我媳婦,你們顧家上下都不想活了?」
顧清辭感覺不到痛一樣, 竟然不要命地對秦煜笑了起來:「你的孩子,是我的骨肉!秦小將軍,這麼喜歡撿帽子戴嗎?」
我覺得這話刺耳極了。
秦煜卻一點不生氣:「誰說是你孩子,你讓他們叫你一聲爹試試啊!」
顧清辭臉色冷了下去。
秦煜帶了兵過來:「把顧世子請了上座, 看着我成親!」
「秦煜!」他滿眼灼灼恨意,要把人燒燬。
下一刻,他被秦煜封住了穴位,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帶上了喜堂,看着我和秦煜三拜了天地, 結爲夫妻。
滿堂的人都在笑,都在賀喜。
只有他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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