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童養媳的第十二年,我真正的家人終於找到我。
他們把我從江家接走,視作掌上明珠。
江埕也這才發現他一直冤枉了我。
發小問他,爲什麼不去找我道歉?
江埕說:「這時候去,只會讓她更恨我。」
「那就不要道歉。」
發小熱心地給他出招:
「多製造偶遇,讓她看到你,但不要接近她。」
「女人都這樣,你直接去找她,她肯定不理你,但如果你表現得完全不在意她,她就會被激怒,會失落,會來主動找你。」
江埕想了想,點頭說好。
然後一轉頭,他的發小就和我求婚了。
-1-
我站在窗邊,小心感受着窗簾的絲絨質感。
臥室裏的一切都是新的,舒適到……令人不適。
燈光暖黃,被褥柔軟,牀頭櫃上還擺着一張全家福——
男人抱着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女人笑意溫柔地靠在他的肩頭,手裏牽着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我的目光描摹過相框,想象着觸碰照片裏那張嬰兒的小臉。
那是……我嗎?
那是我被拐賣前,本該擁有的人生嗎?
突然,口袋裏的手機震動,喚醒我的恍惚。
拿出一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還好嗎】
簡單三個字,沒有署名,但我卻知道是誰。
我想起昨天,我離開養我十二年的江家那天。
江埕就那麼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上車。
沒有祝福,沒有挽留,甚至沒有一句客套的「再見」。
而現在,他卻發來這樣一條信息,彷彿我與他一直親密無間。
可當我閉上眼,意識又恍惚回到我十四歲生日那天。
十五歲的少年江埕捧着一個太陽形狀的明黃吊墜。
「太陽永遠不會拋棄你。」他承諾,「我也是。」
那時的江埕,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像一輪永不落下的朝陽。
是她灰暗童年裏唯一的光。
——『你不配。』
這三個字乍然在我腦海中響起,讓我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閉嘴吧,何杉,我不想再看見你,滾出我的視線!』
而這是在那之後,江埕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在那之後,在那天——江家小女兒江芊芊發生了意外。
那是我十五歲的夏天,隨着江家人一塊到海邊避暑。
那天熱得很,大人們都懶得出來,只有我被要求陪着江芊芊。
我還記得她當時套着一個小黃鴨游泳圈,在淺灘玩水。
「杉姐姐,我們去那邊玩吧!」
江芊芊忽然指向遠處一塊突起的礁石。
「芊芊,那裏不安全。」我哄道,「我們就在這裏玩好不好?」
這時江埕走來,遞給我一杯冰果汁:「在聊什麼?」
「哥哥!」
江芊芊立刻撲進他懷裏:「杉姐姐非要去不安全的礁石那玩!但我不讓!」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樣顛倒黑白。
江埕看向我,無奈道:「不行,那裏水深浪大,很危險。」
江芊芊又不滿地叫嚷:「哥哥你怎麼只給杉姐姐拿飲料?我也要!」
江埕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知道了小喇叭,我去給你拿。」
然後又轉向我,叮囑道:「小杉,你才學會游泳,別一個人遊,等我一會和你一起。」
我嚥下到嘴邊的解釋,心裏爲他的約定又高興起來:「嗯!」
也就在江埕離開的片刻,我的注意力被沙灘角落兩道身影吸引——
那是江芊芊的家庭教師和保姆,兩人似乎在吵架。
而我只分心了一會,再回頭時,江芊芊已經不見了。
恐懼瞬間席捲了我。
我拼命環顧四周,最後在遠處的礁石邊看到那個小黃鴨。
正在撲騰着往下沉。
「芊芊!來人啊!」
我慌了神,大喊着衝進海里……
等我回神時,救生員已經將我們都救了上來。
我渾身溼透,癱坐在沙灘上,看着醫護人員對江芊芊進行急救。
隨後她又被緊急送往醫院,最終診斷結果是脊椎受損。
一切恍如夢境,等江芊芊甦醒,被告知自己永遠無法再行走。
她當場崩潰,指着我尖叫大哭——
「是她!就是她!是杉姐姐說礁石那有好玩的!是她故意弄壞了我的泳圈!」
下一秒,江老爺子就衝過來,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恩將仇報的……賤人!你還真當自己是江家大小姐,就這麼急想代替芊芊是吧!?」
巨大的耳鳴將我的臉帶轉到一邊,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下意識望向江埕,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而江埕那一刻的眼神,帶着失望與埋怨。
讓我如墜冰窟。
事後我百般辯解,江家人才勉強相信沒有報警。
但那之後他們對我的態度就愈發高高在上,像對待犯人。
而我根本不在意。
我只在意江埕。
那個緊緊牽着我的手,當着長輩們的面大聲說我纔不是什麼童養媳,我是他的好朋友。
那個緊緊抱着顫抖的我,一遍遍對我說「別怕,以後有我保護你」的少年。
在我拼命解釋,哭得聲嘶力竭地哀求,甚至拋棄了所有尊嚴跪地發誓時。
只是用一種前所未有的仇恨眼神注視我,冷冷說:
「芊芊她才七歲,她會撒謊嗎?」
「閉嘴吧,何杉,你怎麼能這麼惡毒。」
手裏的絲絨窗簾忽然變得扎人,我猛地抽回記憶,鬆開手。
轉身蹲回行李箱邊,翻出那被小心翼翼藏在最深處的匣子。
打開鎖釦,拿起那枚依舊明黃的太陽吊墜。
然後推開窗戶。
扔了出去。
-2-
【江埕日記】
【2025 年 4 月 1 日,週二,陰】
愚人節,那家人又來了。
上次他們出現,是帶來一個荒謬的消息——說何杉,是他們顧家失散多年的幺女。
而今天,他們又說要來接她走。
十二年了,我該高興終於能甩掉這個麻煩。
但爲什麼……心裏這麼煩躁?
就因爲她是我的「童養媳」?
可笑,現在是什麼時代了。
只有老一輩人和她纔會遵從那種糟粕。
沒錯,她的存在就像是糟粕,是污點。
所以今天她家人來的那一幕纔會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當時那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欠她。
而那個叫「顧遠」的男人,自稱是她親大哥,看上去也是個精明人,都被她那副假象騙了。
看着她眼圈也紅了,一個勁兒地說着「妹妹,是哥哥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
真蠢,噁心。
……
我該控制自己的脾氣,即便在日記裏可以說真話,但我不是那樣狂躁的人。
我是京都江家的繼承人,比這更虛僞的場面我也見多了。
可是,每當想到她對着別人露出那種溫順的表情,我就……
無法冷靜。
更讓我惱火的是,就在剛纔,我竟無意識走到了她的房間附近。
就像小時候和她偷偷見面,等着和她分享藏起來的點心,或者只是相約到閣樓看月亮那樣。
……真見鬼。
我迅速轉身離開,好在沒被任何人看見。
我不能這樣心軟,是她害了芊芊,背叛了我的信任和感情。
那樣惡毒的女人,不值得我浪費一秒鐘去想她。
*
【2025 年 4 月 2 日,週三,晴轉多雲】
媽的。
我從不做夢。
但昨晚,我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夢中是她,穿着白裙,站在湖邊對我微笑。
她看起來那麼快樂,那麼……美麗。
她朝我伸出手,可當我試圖握住時,她忽然變成了水,從我指間流走。
然後我就驚醒了,滿身冷汗,心跳得像是喝了過量的咖啡。
下午,我推掉了一個還算重要的應酬,去看了芊芊。
坐在她的輪椅邊,陪她閒聊了幾句她最近在看的畫冊。
然後,我的嘴莫名問出了一個問題,有關她七歲那年的意外。
芊芊先愣了一下,然後哭了。
她哭得很傷心,問我是不是開始厭煩她這個殘疾的妹妹了?
那讓我感覺自己就是個混蛋,花了很長時間安慰芊芊。
*
【2025 年 4 月 9 日,週三,晴】
白天,那個顧遠又來了,拉着她說話。
而他和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她是什麼脆弱的小寶寶。
說什麼「杉杉,你看,這是媽媽給你織的小毛衣,你小時候最喜歡這件了……」
說什麼「杉杉,別怕,以後有哥哥在,沒人敢再欺負你……」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眼裏閃爍着淚光。
那個蠢大哥還以爲她是在爲能回家而高興,跟着也抹起眼淚。
只有我知道,她那是被嚇壞了。
在江家很少有人那樣溫柔地和她說話,那樣在意她的心情和想法。
就像一個被馴化太久的動物,習慣了冰冷的鐵鏈和鞭子。
你突然給她鋪上柔軟的墊子,給她溫暖的撫摸。
她不會覺得感激,反而會感到無所適從的恐慌。
……不,我不是在同情她。
是她害得芊芊殘疾,是她毀了我妹妹的一生。
她辜負了我的感情,她纔是那個最可惡的罪人!
她活該,她活該承受這一切。
可晚上,我又夢見了她。
夢中的她不再是那個總是低着頭,努力討好所有人的童養媳。
而是穿着金色禮裙,看上去自信又張揚,就像一個真正的公主。
她勾起紅脣,衝我勾手指。
我發現自己無法抗拒地走向她。
醒來時,我身上的睡衣浸透了,那個地方也……
操。
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爲她有這種反應。
*
【2025 年 4 月 20 日,週日,小雨】
今天,我做了個決定,一個也許早就該做,卻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決定。
我又找了一傢俬家偵探所,價格不重要,但據說能力和效率都不錯。
這次我需要確鑿的證據,而不僅憑芊芊的一面之詞。
但那並不代表我不信任我的妹妹,懷疑是她在自導自演。
誰會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健康去開這種玩笑?
我只是……需要睡個好覺。
如果那真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我不敢想那意味着什麼。
如果她真的是無辜的……
不,不可能。
她不可能是無辜的。
證據一定會證明,我沒有錯。
*
【2025 年 5 月 2 日,週五,晴】
她是無辜的。
-3-
五月中旬的京都,夜風徹底褪去涼爽,燥意綿長。
我站在二樓窗前,望着門口不斷駛入的各式豪車。
今天是顧遠,我名義上,也是血緣上的親大哥的生日。
這場隆重的晚宴也是爲顧遠而辦。
可從起牀後,整個顧家彷彿都在爲我忙碌。
爲我搭配禮裙,爲我化妝做髮型。
似乎等着在晚上向所有人宣佈:
那個被拐多年的顧家幺女,被丟失的珍珠,終於重新鑲回了王冠。
二十一年,我終於掙脫了「何杉」這個身份,回到了血緣上真正屬於我的「家」。
我該高興。
可不知爲何,心口那份喜悅就像是被一層毛玻璃隔着。
看得到,摸不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
恐懼。
「杉兒,時間差不多,賓客都到齊了,我們該下去了。」
輕輕的敲門聲後,門被輕輕推開。
阿姨,或者說是我真正的生母,站在門口,身着菸灰色長裙。
看上去優雅而知性,卻也無形中散發出一種距離感。
「來了。」我立刻回應,最後侷促地整理了一下裙襬。
裙子是淡金色的,像流動的香檳,這是阿姨親自爲我挑選的。
她說金色代表着光明與希望,也最適合代表我的「重生」。
而我該怎麼告訴她,我開始討厭這個顏色。
它讓我想起那個太陽吊墜。
想起那個送我吊墜,又親手將那份承諾撕碎的少年。
阿姨輕輕挽着我的胳膊,帶我緩緩走下旋轉樓梯。
大廳裏的交談聲驟然安靜了幾分,無數雙眼睛同時轉向我。
審視的、好奇的、憐憫的,以及幾分隱蔽的幸災樂禍。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站在這裏。
我不再是江家的童養媳,也不像顧家的大小姐。
我茫然地站在那,直到餘光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埕。
他站在不遠處,西裝筆挺,表情冷淡。
整個人像一把隨時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卻又冷峻內斂。
而站在他身邊的,是一個聒噪不休的年輕男子。
臉上帶着痞氣的笑,西裝外套隨意敞開,露出內裏鮮豔的襯衫。
那是……薛重錦?
我恍惚辨認出,他是江埕的發小。
我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藏進一根裝飾柱的陰影裏。
即便相隔甚遠,但我還是能從江埕那緊繃的下頜線看出他心情不佳。
以往在江家,這種時候我都會成爲他的遷怒對象。
我不由得低下頭,豎起耳朵,習慣性等待驅逐或者譏諷。
「喂老埕,今晚這麼多漂亮姑娘,你不會一個都不感興趣吧?」
而那邊,薛重錦也絲毫沒打算剋制音量:「你再這樣下去,你家江老爺子非得急死不可!」
江埕的回答我沒聽清。
緊接着又傳來薛重錦誇張的笑聲:
「噗!少來!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我還不瞭解你?誰讓你自己作的,現在後悔了吧?」
江埕眉頭緊鎖:「我沒有後悔,我只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目光越過薛重錦的肩頭,朝我的方向掃了一眼。
我身體僵了一下,但江埕的視線很快移開。
彷彿根本沒看到我。
「沒什麼好說的。」江埕漠然丟下這句話,轉身走得更遠。
薛重錦挑了挑眉,順着江埕剛纔的視線看來,目光落在我身上。
然後對我眨眨眼,跟着也走了。
「杉杉。」
這時,顧遠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是不是還不習慣?別緊張,給自己些時間,今晚只是想讓你放鬆放鬆,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點點頭。
顧遠觀察我的神色:「如果……你覺得不開心,或者不想待在這裏,隨時告訴哥哥,哥哥可以立刻帶你離開。」
我又搖搖頭。
顧遠的表情有些心疼,伸手想揉揉我的腦袋,但最終還是放下。
「對了。」他轉移話題,「那邊的馬卡龍很好喫,要一起去嚐嚐嗎?」
我再次無聲點頭,跟着顧遠走向大廳另一側。
而越過人羣時,我不經意回頭。
卻見江埕正跟一位穿着墨綠色禮服的女子交談。
女子笑容明豔,言談間是毫不掩飾的熱情與傾慕。
江埕臉上也有難得的微笑,並沒有避開對方愈發靠近的身體。
我腳步微頓,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有點麻,有點澀。
很快,晚宴推進到一半,顧遠在衆人的祝福聲中切țũ̂ₖ下了生日蛋糕。
接着他就當衆宣佈,他們顧家終於找回失散多年的小女兒。
我。
霎時間,賓客間又捲起一陣私語八卦:
「誒,就是她吧?江家那個童養媳?」
「聽說她一歲就被人販子偷走了,賣到一戶人家養到七八歲,後來又送給江家。」
「也不能說江家迂腐吧,那麼大的家業,肯定是自家從小教養的兒媳更放心嘛!」
「可都養了十幾年了,江家也捨得放手?江埕也捨得?」
「害,江家那小子又不喜歡她,強扭的瓜不甜唄……」
墨綠色禮服女子也好奇地問江埕:「江少,你和何珊——哦不對,現在應該叫顧杉小姐了,你們倆之間,真的是有娃娃親嗎?」
女子的聲音意外尖銳,讓在場的議論都靜了靜。
江埕沉默了片刻。
我的視線也從蛋糕上抬起,恰好撞上江埕那雙深邃的黑眸。
四目相對。
但不過瞬息,他又移開,快到像是我的錯覺。
「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江埕接着開口的聲音冷靜而疏離。
「顧小姐只是曾在我家寄住過一段時間,我和她不熟,也不存在所謂的婚約關係。」
如此輕描淡寫。
彷彿過去十二年的相依相伴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擦肩而過。
而那一刻。
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不是刻意忽略,而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心臟沒有抽痛,眼睛沒有發酸,心底甚至連一絲屈辱或憤怒的情緒都沒有湧起。
就好像一個被灌滿海水的容器,沉重,麻木,也早已沒有空間去容納新的情緒。
「哎呀,江家果然是慈善之家啊。」女子也嬌笑起來,「是我眼界狹隘了,誰叫我總聽說人家小姑娘從小對你黏人得很……」
「江先生。」
這時,顧遠面無表情地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能借一步說話嗎?」
江埕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復了冷靜:「當然,顧總。」
轉身離開前,江埕的餘光掠過我的臉。
而隨着兩人離開了大廳,氣氛再次鬆弛,人羣也回到各自的社交中。
「呼——終於走了。」
轉過身,薛重錦不知何時站在我旁邊:「那傢伙最近脾氣越來越差了,你說對吧?」
我左右看看,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和我搭話。
「薛先生。」我只得禮貌地打招呼。
「哇,不是吧?這麼生分的稱呼?」
薛重錦立刻做出一個心臟中彈的誇張表情,捂着胸口:「好歹我們小時候也一起玩過幾次捉迷藏吧?雖然你那時候總是躲起來就不肯出來……但勉強也算是朋友的吧?你叫我重錦就行。」
他嬉皮笑臉地說着,聲音卻在最後幾個字時悄然放輕:「小杉,我能和你單獨聊聊嗎?」
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薛重錦便帶着我走到露臺。
空調的冷意被隔絕在身後,裸露的胳膊終於被暖意包裹。
而屋內傳來的樂聲與交談聲也彷彿隔了一層薄膜,變得模糊而遙遠。
「其實,我是有些事想告訴你。」
薛重錦開門見山:「關於江埕的。」
我愣了一下,等待下文。
「當年他妹妹的意外,江埕已經調查清楚了。」
薛重錦直視我的眼睛:「你是被冤枉的。」
那一瞬,我沉寂的心臟終於亂了一拍。
就好像被封在冰層裏的蝴蝶,終於在一絲裂縫裏震顫翅膀。
「他早就知道了,在你離開江家之前,他就知道了。」薛重錦說,「但他就是不願向你道歉,甚至還用這種欲擒故縱的方式對你二次傷害。」
我雙眼看着他,雙耳卻霧濛濛的。
「我瞭解江埕,他太傲慢了。」薛重錦喟嘆,「他不只不肯道歉,就在剛纔他甚至當衆否認了你們之間的一切,難道你在江家生活的那些年都只是浪費時間嗎?」
迷霧裏的大腦緩慢地運轉。
過了許久,我終於能開口:「你……爲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薛重錦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該說什麼。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
「因爲江埕是個自私的混蛋。」薛重錦吐出那口氣,「但我不是。」
他突然上前半步,牽住我的衣袖一角,動作輕柔卻堅定。
「小杉,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會讓我被我最好的朋友揍個半死,但我不在乎了。」
「我喜歡你,從十六歲開始。」
「每次去江家,我都是爲了看你,但當時你還是江埕的……童養媳,所以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表露。」
我驚訝地看着他,嘴巴微張。
「我知道這很突然也很不合時宜。」薛重錦苦笑,「但我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是孤立無援的,無論江埕怎麼想怎麼做,至少我想讓你知道,你值得被更好地對待。」
那一刻,他的眼神真誠而熱烈,與平日裏的玩世不恭判若兩人。
「我……」
而我剛發出一個乾澀的音節。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格外冰冷的聲音:
「薛、重、錦。」
回過頭。
是江埕。
-4-
我下意識繃緊身體。
「薛重錦,你在這裏做什麼?」江埕下顎繃緊,眉頭緊皺。
而薛重錦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江埕的出現,他輕輕鬆開我的衣袖:
「怎麼,這露臺什麼時候成你江家的專屬地盤了?我記得我們是在顧家吧?」
江埕直接無視了薛重錦的挑釁,將目光轉向我。
他聲音冷淡得幾乎刺耳:「顧小姐,你不覺得你一個女生,晚上和一個男人單獨在露臺上,很不合適嗎?」
我的喉嚨發緊,像是被人掐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
過去寄人籬下的十二年,被冷眼相待的七年。
我如履薄冰太久太久。
久到讓我已經不知該如何開口。
但我還是開口了。
「比起……單獨和一個男人在露臺上……」
我聽見自己擠出的聲音,帶着可悲的顫意:
「更不合適的應該是……一個曾經冤枉了我七年的人,現在居然有臉來質問我的行爲。」
江埕的表情微微一凝,從沒想到我會這樣和他說話。
而在月光下,他的臉龐忽明忽暗,看不清真實的情緒。
「哈!」薛重錦卻笑出聲,「老埕,你這次可被懟得體無完膚啊。」
「閉嘴,薛重錦。」江埕沉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剛纔不是都聽見了嗎?」薛重錦直視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得近乎挑釁,「我喜歡她,從很久以前就喜歡,我是來表白的。」
下一秒。
江埕一把攥住薛重錦的西裝衣領!
咬牙切齒:「薛重錦,我相信你!而你就是這樣背叛我的?」
薛重錦呼吸困難,艱難地嗤笑一聲:「怎麼?江大少爺,我說錯了嗎?我只是提個意見,不敢道歉的人是你,和我敢表白有什麼衝突?」
江埕的臉色鐵青,他猛地甩開薛重錦,轉而看向我:「所以你呢?」
我一怔:「什麼?」
見我完全不在狀態,江埕呼吸明顯一滯,眼神驟然陰沉:「何珊,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找個男人投懷送抱?就因爲他說了幾句好聽的話?」
……又是這樣。
這樣傷人的話,永遠說不完。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很想問他。
江埕,你到底是有多恨我?
恨到即使知道我是無辜的,也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來折磨我。
但我最終什麼也沒問,只是靜靜仰頭,看向江埕,像是第一次看清他。
那個以爲我靠在他肩頭睡着了,於是紅着耳根輕聲說喜歡我的少年。
究竟是死在了哪個夏天?
「不然呢?」薛重錦在旁冷笑,「你以爲只有你才配擁有感情?你的童養媳就必須對你永遠忠誠?」
「你他媽閉嘴!」
此刻,我站在兩個劍拔弩張的男人之間,只感到一種奇異的疏離感。
他們是在爭奪嗎?爭奪誰?
江家的童養媳?顧家的大小姐?
那都不是我。
「何……不,顧杉。」
江埕深吸一口氣,像在強行壓制自己的脾氣,而不要立刻一拳揍上那邊的薛重錦,「跟我來,我有話要和你單獨說。」
不是請求,而是命令,熟悉的命令。
彷彿他理所當然該掌控我的一切。
而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忽然感到一陣乏味。
我再抬起頭,聲音平靜無波:「……我不去。」
「什麼?」
「我不去,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沒什麼好說的?」江埕的聲音升高,「七年前的事,你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
「不想。」我乾脆說。
江埕像是被噎住,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定格在一種難言的挫敗上。
他轉而瞪向薛重錦:「你告訴她了?」
薛重錦喘着粗氣:「還沒,但快了。」
「你他媽有什麼權利——」
「我只是不想她再難過了而已!」薛重錦吼道,「她只是個女孩!在你江家無依無靠,受的委屈已經足夠了,現在她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你難道還想讓她回到你身邊,傷她更深嗎?!」
江埕的拳頭在身側握緊又鬆開,青筋在手背上隱約浮現。
江埕最終轉向我,眼中有痛楚掠過:「你……也是這麼想的?」
一個錯誤變成了雪球,不斷裹挾上自尊和臉面,越滾越大,壓死了藏在心底的人。
「對。」我點頭,「江先生,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糾纏不清,更不會回到江家,就像你剛纔說的,你和我,從此沒有任何關係。」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我轉身要走,卻聽江埕說了句什麼。
「你覺得……」
我沒有回頭。
而江埕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Ťũ̂₉見,但字字清晰,「你覺得,我會這麼輕易放你走?」
一股莫名的寒意從我的脊背攀上來。
「江埕。」薛重錦的語氣終於變得嚴肅,「你適可而止!」
薛重錦上前一步擋在我和江埕之間:「小杉已經不是你江家的人了,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
「滾!」江埕嘶啞吼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你算什麼東西?」
「如果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江埕,你就該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薛重錦不爲所動,「你有多久沒正視自己的內心了?整整七年,就因爲一個誤會,你把對她的所有感情都包裹在仇恨和冷漠裏,你以爲這樣就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尊?」
江埕的表情終於有了裂痕:「你他媽在胡說什麼?」
薛重錦深吸一口氣:「那去年寒假,那個喝醉了在我家哭得像個孩子,說『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再也不會原諒我了』的人是誰?你早就意識到她是無辜的,但你不敢去查,因爲你不敢面對!」
江埕的臉色變得慘白,他僵立在原地,彷彿被人當衆剝去了全部僞裝。
而我聽着這一切,內心居然只有平靜,抬腳準備離開露臺。
可就在這時,江埕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江埕你幹什麼?!」薛重錦在一旁喝道。
「五分鐘。」江埕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脆弱,「我只要五分鐘,顧杉……你真的一點都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緊緊扣在我的手腕上,像是怕我會消失。
我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睛。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我在日記裏寫下:
【今天學校裏有人欺負我,還是江埕站出來保護我……
我忽然覺得,等我長大了,聽大人們的話嫁給江埕也挺好。
想想看,等結婚後,我們看到的朝陽會是一樣美麗,入夜後的萬家燈火也會一樣璀璨。
下雨的時候,雨滴會以同樣的軌跡滑過我們的視野,起風的時候,我們會聽到同樣的風聲。
我會嫁給他,他會保護我,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愛人。
相互依偎,直到老去。】
真是浪費時間與感情。
我忽地笑了。
「江ṭü⁵埕,我想知道過,真的,很想很想知道。」
「我在江家想了七年,一次次求着你讓我知道,卻從沒等來過一個解釋,一句道歉,現在我回家了,知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江埕的表情凝固了。
我甩開他的手,大步離開。
回到大廳,溫暖的燈光和嘈雜的人聲一下將我包圍。
薛重錦也追了上來:「小杉,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不想說話。
薛重錦看着我,眼神複雜:「雖然,我從私心上很希望你恨江埕,恨死他纔好,這樣我纔有可乘之機,但作Ťū́¹爲他的發小……我也希望你知道,老埕他其實不是個壞人,他只是,太過驕傲,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
我再次點頭。
「以及。」薛重錦摸了摸鼻子,耳根微紅:「我剛纔向你表白,也是認真的,ţŭ̀₆小杉,我想追求你,不是因爲同情,更不是因爲補償,而只是因爲……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
我緩緩地抬起頭,看向面前這個與江埕截然不同的男人。
平心而論,薛重錦長得帥,性格開朗,許多女孩都會爲他心動。
「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覆。」我最終說,「我需要時間。」
「當然,當然!」
薛重錦欣喜若狂,眉眼柔和下來,「我會等你,小杉,不管多久。」
這時,顧遠從人羣中急匆匆走來,臉上帶着關切的神色。
「杉杉,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半天。」
顧遠快步走到我身邊,確認我沒什麼異樣,這才明顯鬆了一口氣。
面對這個「哥哥」,我勉強笑了笑:「屋裏冷氣有點冷,我和薛先生就在露臺上聊了會天。」
顧遠的目光在薛重錦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後轉向我:「江埕呢?他找你了嗎?」
我垂眸沉默。
顧遠頓時明白,他的表情變得嚴肅:「剛纔我和他談過了,關於他妹妹江芊芊的事。」
「老埕居然告訴你了?」薛重錦驚訝道。
「是的。」顧遠皺眉:「他……很坦誠,說他很自責,很懊悔。」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得到了道歉,除了我。
「杉兒。」顧遠輕輕將手放在我的肩上,溫熱而沉穩,「我知道你現在很不好受,但有時人不放下就會一直痛苦,如果他真心悔改……」
「哥。」我打斷他:「我累了,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們應該開心點。」
顧遠凝視我一會,最終點了點頭,扶着我的肩膀帶我走向休息室。
而在我轉身的最後,看見江埕從露臺的方向走了進來。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一秒。
兩秒。
然後我移開了目光,快步向樓梯走去。
但我仍能感覺到江埕的目光,像一道無形的線,緊緊繫在我背後。
一個月後。
顧家小女兒要訂婚的消息傳了出來。
得知消息的當天,江埕就驅車前往薛家,在薛重錦開門的一瞬間。
一拳砸斷了他的鼻樑,兩人野獸一般廝打在一塊。
可我訂婚的對象。
也不是薛重錦。
-5-
昨晚我睡得很好。
今早自然醒來的那一刻,一個清晰的念頭忽然冒出在我的腦袋:
我想畫畫。
這個念頭來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
我沒學過畫畫,但江芊芊學過。
她的家庭老師就是一位法國名畫家的親傳弟子,手把手教她。
而我從來只能遠遠看着,像畫室裏一件不會說話的擺設。
有那麼幾次,江芊芊鬧着不想學要出去玩,家庭教師便指點我畫了兩張。
等我畫完,家庭教師連聲誇讚有天賦,說我的色彩與構圖都很有靈氣。
當場江芊芊就變了臉色,摔門而去。
第二天,我偷偷藏起來的那兩幅畫就不見了。
等我再找到時,那些畫已經被撕成了碎片,丟在廚餘垃圾桶裏。
混雜在菜葉和果皮之間,污穢不堪。
而江芊芊就站在不遠處,什麼也沒說,只是得意洋洋地瞧着我。
後來被江家的長輩們知道了,也是訓斥我不務正業。
說江埕未來的賢內助該學的是怎麼相夫教子,怎麼打理家務。
而不是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於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碰過畫筆。
直到今天早餐時,我才遲疑地向阿姨叔叔提出這個想法。
餐廳裏的空氣靜默了一瞬。
隨即,阿姨的眼睛亮了起來,閃爍着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喜悅:「畫畫?好啊!杉兒想畫畫,這當然好!」
叔叔也立刻放下餐具,連早飯也不喫了:「家裏正好有間空着的書房,採光最好,我馬上讓人去收拾出來,再讓你哥給你買最好的畫具去!」
我一下怔住了。
他們的反應那麼自然,那麼欣喜。
就好像我只是提出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請求,而不是什麼需要被嚴厲禁止的奢望。
這份輕易獲得的許可,忽然讓我無所適從。
我怔怔地,以爲自己面無表情。
可眼淚卻一顆顆滾落了下來。
接着,竟是放聲大哭。
把兩個老人嚇壞了,從餐桌前跳起來。
正在浴室刮鬍子的顧遠也忙跑過來,手裏還拿着剃鬚刀,連聲追問怎麼了。
而我看向下巴上全是白沫彷彿 cos 聖誕老人的顧遠,又破涕爲笑。
又哭又笑,像個傻子一樣。
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懼之外的……溫暖。
當下午我推開書房門的瞬間,卻見調色盤、顏料管、畫布等整齊排列着。
陽光透過天窗灑在畫架上,一切美好到恍若夢境。
我握起畫筆,卻不知道該畫什麼。
正恍惚間,樓下隱約傳來爭執聲。
接着,有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逼近二樓。
「砰!」
書房的門被粗暴地撞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江埕闖了進來。
而他看起來糟糕透了。
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敞開,領帶鬆垮地掛在頸間,頭髮凌亂,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那雙總是銳利而冷漠的眼睛此刻佈滿血絲,燃燒着怒火和……
痛苦?
江埕就那樣站在門口,胸膛劇烈起伏,眼睛緊緊盯着我。
我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
過去的陰影隨着他的出現再次覆蓋心頭。
那些被斥責、被冷遇、被無視的日日夜夜洶湧澎湃地倒灌回來。
再一次填滿了我的感官。
「訂婚?」
江埕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摩擦的砂紙:「你要和誰訂婚?」
他一步步逼近,讓我不自覺地向後退去。
直到後背抵住了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
「別和我裝啞巴!」
江埕低吼,額角青筋暴起:「不是薛重錦,那是哪個男人?」
「你纔回顧家多久,就急着要找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顧杉,你就這麼……這麼飢渴?」
那質問的眼神如刀,剮在我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指控和鄙夷。
彷彿我天生是什麼不知廉恥、水性楊花的女人。
剛脫離他的掌控,就急不可待地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我仰起頭,看着江埕的眼睛,鼻尖縈繞着的全是他的氣息。
我能清晰看見他眼底的怒意,以及那怒意之下,一閃而過的脆弱。
但那脆弱太短暫,瞬間就被更洶湧的怒火所吞噬。
那一刻,我有一絲心軟——
於是我伸到桌上的手鬆開了顏料軟管。
轉而握住了一旁的鐵皮水桶提手。
「咚!」地一下砸在江埕的腦袋上!
鐵皮水桶滾落在地發出骨碌碌的聲響,江埕踉蹌着後退兩步。
他伸手扶住畫架才勉強站穩,雙眼因爲疼痛和驚愕而睜大。
看着我,完全無法相信剛纔發生了什麼。
而我筆直地站在原地。
「江埕,你鬧夠了沒有!」
緊跟着,一個帶着怒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薛重錦衝了進來。
他此刻的樣子比江埕好不到哪裏去,嘴角青紫,眼角也帶着傷。
薛重錦幾步上前,用力推開本就站不穩的江埕,將我擋在身後。
「你他媽又來發什麼瘋!」薛重錦怒視着江埕,「你有什麼資格來這裏質問她?!」
「滾開!」江埕捂着額頭嘶吼,像一頭受傷的野獸,ṭû⁺「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她和你早就沒關係了!」薛ťū́₃重錦毫不示弱地頂回去,「是你自己親手推開她的!你憑什麼還像個瘋狗一樣來糾纏?!」
薛重錦看了眼地上還在滾動的鐵皮水桶,更加怒了:「你他媽還踢翻了她的水桶?怎麼,你難道還想打女人嗎?!」
「我……」江埕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又啞口無言。
他該怎麼說,水桶不是他踢翻的,甚至不是他動的手。
而是我。
就好像要他敘述一個奴隸忽然拿起鞭子,抽了自己的主人。
江埕最終深吸一口氣。
「顧杉,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七年前的意外,我已經查清楚了。」江埕的聲音艱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挖出來:「不是你的錯,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是我妹妹……是有人故意。」
薛重錦閉了嘴,皺眉看看江埕又看向我,眼神複雜。
「真正的兇手是芊芊的家庭教師。」江埕閉了閉眼,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他和芊芊的保姆……有私情,後來保姆要分手,那個男人……那個畜生,爲了報復,提前弄壞了芊芊的游泳圈,想嫁禍一個失職的責任給保姆……」
家庭教師和保姆。
是了,我模糊記起,就是那天我在沙灘上看見的吵架二人。
江埕接着將私家偵探調查到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包括偵探如何找到當年離職回老家的保姆,如何通過威逼利誘套出信息。
最終找到那個早已改名換姓,試圖徹底抹去過去的家庭教師。
那個曾經誇讚,也是第一次有人誇讚我有繪畫天賦的男人。
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在一次看似不經意的酒後對談中。
偷偷錄下家庭教師親口承認他當年劃破江芊芊的游泳圈,並事先騙她說礁石那邊採風好,可以參考畫畫的口供。
「所以……證據確鑿,現在江家也在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
江埕沙啞的聲音越來越低。
在這片寂靜中,他口中的真相如此赤裸。
它既不是純黑,也不是純白,而是無數人性交織的灰,複雜而不可解。
江埕深吸一口氣,挺拔的身軀微微佝僂,驕傲的頭顱也低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才正確。
可那句道歉似乎就梗在喉嚨,比讓他承認失敗還要困難千百倍:
「顧杉……我……對不……」
「閉嘴吧,江埕。」
而我突然開口,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你的道歉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江埕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以爲我會恨他,會哭訴這些年的委屈。
甚至在這之前,他還聽從薛重錦的建議在欲擒故縱。
只因江埕知道這時湊上去只會讓我更加怨恨他。
但他沒想到,當他真正見到我,我卻是完全的無感。
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歇斯底里的指責,甚至……沒有恨。
完全的不在意,比恨意更讓他惶恐。
我注視着江埕的眼睛,平靜說:
「你讓江芊芊來,讓她親自和我道歉。」
-6-
「放我下來!我憑什麼要去給她道歉?我要回家!我說了我要回家!」
當江埕推着輪椅,將仍在不停掙扎的江芊芊推到門口時。
我正站在畫架前調色。
聽到動靜,我轉過身。
江埕的臉色依舊蒼白,額角浮腫,眼底的血絲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重了些。
而江芊芊一看到我,所有情緒就好像到了宣泄口,她像瘋了一樣尖叫起來:「何杉!你這個賤人!掃把星!都是你害的!你還敢讓我來道歉?!你給我去死!」
她一邊罵,一邊使勁拍打輪椅把手,卻被江埕死死按住。
「哥你放開我!你看她那副裝模作樣的死樣子!演給誰看呢!以爲自己回到顧家就了不起了嗎?她永遠是我們江家不要的童養媳!永遠都是!」
江埕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低吼道:「江芊芊!你閉嘴!」
「我不!我偏要說!」
江芊芊語無倫次地哭訴,「哥,你忘了她以前是怎麼纏着你的嗎?你忘了她是怎麼害我的嗎?你怎麼能幫她?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是你親妹妹啊!你忘了你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的嗎?嗚嗚嗚……你變了……你被這個狐狸精迷住了……你這個叛徒!我要告訴爸媽!」
她的哭聲越來越大,肩膀劇烈聳動,試圖博取江埕的同情。
但江埕只是疲倦地看着她,眉頭因刺耳的分貝而緊皺。
而我也只是平靜地站在那。
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衆,旁觀眼前這場鬧劇。
終於,江芊芊嚎累了,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整個書房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
也直到這時,我才動了。
我摘下耳朵裏的降噪耳機。
然後一步一步,緩緩走到輪椅前。
在江芊芊疑惑又驚恐的目光中,抬起手。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直接將江芊芊的臉扇到了一邊。
江芊芊呆住了。
她從小在家被當做公主嬌慣,從沒人敢這樣打她!
一時連抽噎也忘了,只捂着臉,驚愕地瞪着我:「你……」
「當年,你爲什麼要撒謊?」我說,「爲什麼要冤枉我?」
江芊芊這纔回過神來,眼中迸發出屈辱和更深的恨意。
她猛地扭過頭,咬着牙,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
「啪!」
又是一記耳光,比剛纔更重。
直接將她的腦袋扇了回來,兩邊臉頰對稱地紅腫起來。
「回答我。」我平靜地重複道。
江芊芊被這兩巴掌徹底打懵了,也徹底打怕了。
積壓多年的恐懼和心虛如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嗚……嗚嗚……」江芊芊再也撐不住,大聲哭道:「是……是因爲……因爲哥哥!」
「因爲哥哥總是對你最好……他明明是我哥哥!卻總是護着你,送你禮物,陪你玩,還說……還說要永遠保護你……憑什麼?」
「還有……還有那個家庭老師!他憑什麼誇你有天賦?我纔是江家的大小姐!你算什麼東西?我就是看不慣你!所以要讓你不好過!讓你滾出江家!」
只是,嫉妒。
因爲哥哥的偏愛,因爲老師不經意的一句誇獎。
因爲被寵壞的傲慢和無法容忍他人比自己優秀的虛榮心。
她就用一個個謊言,毫不猶豫地摧毀他人的人生。
我靜靜聽着,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這些答案,我其實早就隱隱猜到了。
只是當我親耳聽到江芊芊承認,還是覺得有些……可笑。
「所以。」等江芊芊的哭聲稍歇,我纔開口:「你對我的這些嫉妒和陷害,給你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了嗎?」
江芊芊的哭聲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我。
「看看你現在。」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雙腿,落在她那張被淚水和恨意弄得一塌糊塗的臉上:「你殘疾了,離不開輪椅。」
我的視線最後移向江芊芊的手。
「而七年了,你又有多久沒拿起畫筆了?」
江芊芊徹底愣住了,像被一道驚雷劈中,呆呆地坐在輪椅上。
是啊,她得到了什麼?
她如願以償地讓我在江家受盡冷遇,讓江埕怨了我七年。
可她自己呢?
她爲了和我對着幹,故意游到我說危險的礁石邊。
從此每天都活在病痛和輪椅帶來的不便中,活在對過去的心虛和對未來的恐懼裏。
爲了讓我遭殃,她張嘴就陷害我,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多年。
如今她還困在過去的泥沼裏,我這個卑微的「童養媳」卻好好地站在這。
準備迎接嶄新的人生。
「啊——!!」江芊芊突然爆發一聲尖叫。
「江芊芊!道歉!」江埕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厲聲喝道。
「我不!我纔不道歉!」江芊芊猛地轉向江埕,眼神充滿怨毒,「是你的錯!是你害了我!如果當初你和爸媽早點教育好我,事情根本不會變成這樣!都是你這個哥哥的錯!是你害了我一輩子!」
她一邊尖叫,一邊瘋狂捶打江埕的手臂和胸膛。
「你!」江埕被江芊芊這番顛倒黑白的指責驚到,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漲紅。
那種被冤枉的無妄之災,他也終於能切身體會一次。
我看着眼前這混亂的一幕,重新戴上降噪耳機,夾起畫板走到門口。
「顧杉,等等!」
江埕推開江芊芊,想拉住我的手腕,卻被我抽手避開。
他艱澀地開口:「你……你訂婚的事……」
「是謠傳。」我停下腳步,「不過不用擔心,對你也沒什麼影響——對你真正有影響的,是顧家會正式起訴江家當年參與拐賣兒童的事。」
江埕的身體猛地一震,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至於你本人……」
我想了想,目光掃過仍在撒潑哭鬧的江芊芊。
「在你妹妹想好怎麼真心實意地和我道歉之前。」
「都有多遠滾多遠。」
-7-
「好好,看來某些傢伙真的退出了你的人生舞臺,而且還是單程頭等票。」
顧遠一邊回看書房裏的監控,一邊欣慰地揉了揉我的腦袋。
這也是我事先叮囑他們ťű̂ₑ的,在家裏裝上隱蔽攝像頭。
如果這幾天江埕或江芊芊要來找我,也不要阻攔。
放他們進來,隨他們吵鬧,錄下證據。
以及,有些過去與陰影,也必須我自己一個人跨過。
「什麼頭等票!我看是站票、撕票!直接送去十八層地獄那種!」
而一旁的爸爸顯然還餘怒未消,「欺負我女兒那麼多年,這筆賬沒那麼容易算完!」
「行了,就你倆話多。」媽媽白了兩人一眼,「說得多不如做得多,趕緊忙你們該忙的去,把官司打得漂漂亮亮,讓那些該付出代價的一個都跑不了!」
兩個男人被趕走後,書房內陷入短暫的靜默。
唯有窗外的風穿過紗簾,輕輕掀起畫架上的草圖邊角。
媽媽幫我整理着桌上散落的顏料管,小心地收好每一份草稿。
「媽。」
我忽然開口,「其實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能感受到周圍人的意圖。」
我說着,一根手指點在太陽穴。
「當有人帶着惡意對我時,這裏,會刺痛,而過去這些年,那種刺痛一直存在。」
媽媽的眼眶瞬間就紅了:「那現在……消失了?」
我搖搖頭,咧開一個燦爛的笑:「現在,我會回擊了。」
……
顧家幺女訂婚的消息不過是好事者捕風捉影的謠傳,沒幾日便無人提起。
畢竟比起一樁空穴來風的婚事,江家的變故顯然更引人注目。
風暴來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猛烈。
先是江家被查出早年與人販集團有牽扯,雖未直接參與拐賣,卻也利用了其非法渠道物色「童養媳」人選。
而作爲受害人家屬的顧家並未選擇息事寧人,一紙訴狀將人口販賣的買賣雙方,以及江家告上法庭。
特別是對江家的訴訟理由清晰明確:參與、協助、知情不報並掩蓋人口拐賣罪行。
最終,江家被處以鉅額罰款,股價大跌, 經營多年的「慈善世家」形象毀於一旦。
江老爺子氣急攻心, 口吐白沫中風栽倒,從此癱瘓在牀, 口不能言。
而江埕作爲家族繼承人,在這場風波中自然首當其衝。
法院的判決和家族企業的動盪,讓他焦頭爛額。
江埕試圖動用一切關係去挽回,卻在顧家態度堅決的反擊下力不從心。
除了家族內部的狗咬狗, 外界那些曾經諂媚如今卻充滿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目光也讓他崩潰。
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說一不二的江家大少。
不到半年後, 江埕就從社交圈裏徹底消失。
聽說他辭去了所有職務, 終日將自己關在家裏, 沉溺於酒精。
隨後,當年蓄意謀殺並嫁禍的家庭教師也因故意傷害罪被提起公訴。
而江芊芊, 則徹底成了江家的禁忌。
她被緊急送去一家偏僻的療養院, 對外宣稱是「長期靜養」。
但無人探望,無人問津。
曾經驕縱的公主,如今不過是被家族遺棄的殘次品。
在輪椅上度過餘生, 日日夜夜吞下自己親手釀成的苦果。
正如她當年親手撕碎的,不僅是我的畫作,還有她自己本能好好擁有的未來。
至於薛重錦。
他曾在一個雨後的下午來找過我。
「小杉。」薛重錦嘴角的淤青已經消散乾淨, 「上次……是我太沖動了, 嚇到你了吧?」
我搖頭:「沒有。」
「那就好。」薛重錦鬆了口氣, 隨即眼神有些躲閃,「咳,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再問一次。」
他看着我,眼神坦誠:「之前我說的喜歡你,想追求你,都是認真的,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 我……」
「謝謝你, 重錦。」我打斷了他, 「謝謝你爲我說話, 也謝謝你的……喜歡, 但我現在只想和家人一起好好生活,好好畫畫。」
薛重錦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隨即化爲一絲苦澀,但很快又被釋然取代。
他點了點頭,努力維持着輕鬆的語氣:「我明白了,沒關係, 能做朋友也很好啊……以後你要是需要模特,歡迎叫我, 姿勢任擺, 絕不收費!」
我這才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嗯!」
回憶的思緒與放空的目光一同收回。
我拉起絲絨質感的窗簾,將窗外的夜色遮擋。
轉過身, 牀頭櫃上擺着的全家福被擦得乾乾淨淨。
在那張合照之後,是一幅嶄新掛上的油畫。
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站在畫面中央。
被燦爛盛放的向日葵包圍着,面帶微笑,眼神明亮。
在她身邊, 是 cos 聖誕老人的哥哥,和恩愛依偎的父母。
而頭頂的陽光依舊是溫暖的金色,幸福地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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