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歲那年,我們約好一起考 A 大,他卻失約了。
26 歲這年,我和他重逢在一場喪禮。
他問:「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說:「考慮一下。」
-1-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程嘉峻,是在一場喪禮上。
彼時的我,因爲健康問題逃離打拼三年的大都市,回到海角鎮休養生息。
身體養得差不多了,每天無所事事,便試着打各種零工來消磨時間。
見到程嘉峻那天,我正在經歷有生以來最特別的一次職業嘗試——喪樂隊的鼓手。
那天的白事是在鎮上一個祠堂裏舉辦的,祠堂案桌上擺放的遺像,是一位眉目平和的女性,照片上看起來也就五十來歲,年紀不算大。
我跟着樂隊在祠堂一角安頓下來,很快便有弔唁的親友來了,喪樂隊開始奏起哀樂。
前來弔唁的親友哭得聲淚俱下。
我突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穿着麻衣向弔唁親友鞠躬回禮的年輕男子,竟是多年未見的程嘉峻。
心一慌,手下的鼓點亂了一拍。
他已經是成熟男子的模樣了,修長挺拔,眉目冷峻,不復當年青澀。
來弔唁的是看起來與逝者年齡相仿的女性,一把抱住程嘉峻哭得聲嘶力竭。
程嘉峻扶着她,紅着眼眶安撫道:「姨媽,節哀,身體要緊。您要是把身體哭壞了,我媽泉下有知也不安樂……」
原來去世的是他的媽媽。
「姨媽,我扶您到那邊休息一下。」一位同樣穿着麻衣的姑娘,把哭得幾近暈厥的程家姨媽扶到了休息區。
是她。
同款治喪麻衣,同樣稱呼姨媽……
他們已經結婚了嗎?
眼眶一陣酸澀,我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胸口突然一陣發悶,內心深處湧起細細密密的痛,像許多螞蟻在噬咬。
他早已經往前走,而我……也應該要放下了吧。
喪禮事務繁瑣,程嘉峻作爲家屬忙得腳不沾地,我沒有去和他打招呼,也不想和他碰面,只是趁着樂隊休息的間隙,去喪儀理事處送上了帛金。
理事收下帛金,要登記我的名字。
我拒絕了。
-2-
喪禮結束後的第二天傍晚,我坐在院子裏吹着海風乘涼,忽然院門被推開,程嘉峻走了進來。
我一驚,剛喝進口的茶水嗆進喉嚨,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程嘉峻從茶几上抽了幾張紙巾遞給我:「見到我這麼激動?」
我瞪他一眼,嗆咳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突然伸手在我背上輕輕拍了起來,我像觸電一樣彈開兩米遠。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尷尬地收了回去。
程嘉峻是來送喪事回禮的。
「昨天樂隊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後來理事跟我說樂隊有人送了帛金卻沒登記名字,我想除了你也沒有別人了。」
我請他在院子裏坐下來喝茶。
「你臉色不太好,這幾天忙喪禮,很累吧。」沉默了一會兒,爲了緩解尷尬,我開啓客套寒暄模式。
「睡不好,總是睡到半夜就驚醒,睜眼到天亮。」程嘉峻喝了口茶,靠在躺椅的椅背上。
「你記不記得,初中的時候,我阿婆去世,你跟我說,別傷心,她變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記得,我還跟你說,人體內的氫元素來自於宇宙大爆炸,碳元素來自於恆星內部的核聚變,鐵元素來自於超新星的爆炸。人本來就是星辰的一部分,生於星辰,死後歸於星辰。」
「你媽媽現在,應該也在天上看着你吧。」
……
聊了幾句,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囈語,連日來操持喪禮的疲累竟讓他在我家院子裏的躺椅上睡着了。
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看着他睡夢中的側臉。
這流暢卻不失棱角的側顏線條,年少時曾在我的筆下千千萬萬遍描畫過,陌生又熟悉。
程嘉峻在我家院子裏睡了兩個小時,醒來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把他送到門口,正好撞見了外出打麻將歸來的媽媽。
「小程,你來啦。」看見他,媽媽一臉驚喜。
我一臉懵:「你們認識?」
送走程嘉峻,媽媽細細地把事情原委告訴我。
我媽有一次半夜突發心絞痛,我爸騎電瓶車載着她往鎮醫院跑,誰知電瓶車跑到半路沒電了,幸好遇到巡邏路過的程嘉峻,把媽媽及時送到了ẗũ̂ₖ醫院。
在那之後,他隔三岔五便會過來看看我爸媽,順便幫忙乾點修水龍頭、換電燈泡等家務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生病怎麼都沒有告訴我?」我急了,連聲問道。
「沒什麼大事,醫生說注意飲食,定期複查就行。你在外面工作那麼忙,告訴你除了讓你擔心,又能怎麼樣呢?」媽媽回答得雲淡風輕。
「告訴我,我就會想辦法回來啊……」
「小禾,爸爸媽媽希望你沒有任何顧慮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成爲你的負擔,絆住你的腳步。」
「媽……」我抱住媽媽,心裏一陣難過,哽在喉頭。
-3-
媽媽曾經突發心絞痛的事,讓我認真地思考留在海角鎮生活的可能性。
天氣漸漸熱了,島上的遊客流量日益增加,我決定開一家甜品店。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元帆,請他幫忙留意合適的店面。
元帆和我,還有程嘉峻,都是同學,他在島上開了一家民宿,對島上的情況很熟悉。
他很給力,沒幾天便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我有個鋪面租約剛好到期,租客不續租了,在海灘附近,面朝大海,很適合給你開甜品店。」
這個鋪面位置確實好,面積也合適,我一眼就看上了,立即便要和元帆商談租金、籤合同。
但是他提出不收租金,以店租入股,等我賺了錢,再給他分紅。
我同意了。
甜品店很快張羅起來了,裝修、辦證、原料採購、產品研發……我一個人親力親爲扛了下來,忙成了狗。
元帆有空便到店裏幫忙,程嘉峻也常常跟着他一起來,三次裏倒有兩次都有他。
從甜品店的裝修、取名,到敲定原料供應商、產品試喫及餐單設計,大大小小的細節,他們都參與其中,幫我出謀劃策,讓首次開店做生意、心裏沒底的我安心不少。
甜品店開張那天,程嘉峻和元帆特意約了幾個同學一起到店裏捧場,還帶了兩串鞭炮在店門口噼裏啪啦轟得震天響。
結束營業後,我請他們聚餐喫燒烤慶祝開業。
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調侃打鬧,熱鬧得很。
我舉起杯子感謝房東兼股東:「小店能夠開起來,要特別感謝元總的鼎力相助,把海角鎮絕無僅有的優質旺鋪投資給我做甜品店……」
「這店不是程嘉峻家的嗎?什麼時候變成……」
說話的是坐在元帆旁邊的一個男生,話未說完,就被元帆一把摟住脖子,塞了一嘴的烤羊腰子:「來串腰子,補補腦子。」
我狐疑地看着元帆和程嘉峻,只見程嘉峻淡定地啃着烤雞翅,面不改色地說:「早前賣給元帆了。」
「對對對,之前程家媽媽生病不是要用錢嘛,他賣給我了。」元帆望着我,嘿嘿笑着解釋道。
我的目光在他倆之間輪番打了個轉,程嘉峻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元帆笑嘻嘻的臉上卻透露出一絲心虛。
-4-
聚餐結束後,我逼問了元帆,鋪面確實是程嘉峻的。
「店明明是你的,爲什麼要假借元帆的手租給我,還不收租金?」我找到程嘉峻,要問個清楚。
程嘉峻沉默了,半晌,纔開口道:「我想幫你,但是又怕你不願意用我家的店。」
「你想幫我,是看我現在沒有工作同情我,還是出於內疚想要補償我?謝謝你,但不需要這樣的。」我心裏堵着一股氣,擋也擋不住地湧到嘴邊,變成倔強又生硬的拒絕。
程嘉峻一臉「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說什麼」的表情:「不是,蘇禾,你什麼腦回路啊?」
「我就這個腦回路。我會盡快準備好租賃合同,咱們還是公事公辦的好。」
「小鎮人多嘴雜,如果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對你……對我,影響都不好。」我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又扔下一句。
我氣呼呼地跑回家,「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院子的鐵門,把我家狗子嚇得一通狂吠。
我在氣什麼,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
和程嘉峻重逢以後,我就一直莫名其妙地彆扭着,他頻繁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反覆告訴自己,過去有什麼恩怨情仇,都過去了,就當他是個老同學、老朋友,維持表面和平就好。
可是,很明顯,我做不到。
過了這麼多年,我以爲已經忘記了那些讓我飽受煎熬的輾轉反側和苦苦糾結,以爲自己可以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笑看風雲、波瀾不興。
然而,並不能。
-5-
簽下合同後,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減少和程嘉峻打交道的次數。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迴避,來店裏的次數也減少了。
天氣越來越熱,島上的遊客也越來越多。
甜品店的生意還不錯,每一天都很充實,我忙得沒有空去想生意之外的事。
那天生意特別好,我忙完回家的時候,已經快 12 點了。
海邊公路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轉入小路後更是空無一人。
身後傳來腳步聲,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
我心慌慌的,加快了腳步。
在一個轉角處,我被堵住了去路。
是鎮上一個遊手好閒的無業青年,最近常來甜品店。
「姐姐,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腳步逼近,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快回家吧。」我定了定心神,小心地和他周旋。
「讓我送你吧,姐姐。」
「姐姐,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
我被逼到了牆角。
「你喝多了……」
「我沒有,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不信,你摸摸我的心,你摸摸……」他說着,一把抓起我的手按向他的胸口位置。
我急了,拼命掙扎,然而力量的懸殊,讓我ƭū́₊的掙扎變成徒勞,他甚至開始試圖把我往他的懷裏拉。
就在我急得眼淚都快出來的時候,眼前的人突然悶哼一聲,鬆開了對我的禁錮。
是程嘉峻。
我鬆了一口氣,靠着牆慢慢坐下來,看着他三兩下便制服了惹事的人。
惹事的青年被反手按在牆上,一疊聲地求饒。
「混小子,喝了二兩貓尿便來撒野,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蘇禾是我罩的人,再來招惹她,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滾!」
我是……他罩的人?
我定定地望着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來,問道:「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扶着牆慢慢站起來,才發現左腳腳踝鑽心的疼。
剛纔掙扎的時候,踩到路牙上崴了一下。
我咬着牙扶牆走了兩步,實在沒辦法,改成了單腳跳。
「上來吧,我揹你。」
我看着半蹲在面前的背影,猶豫了一會兒,拒絕了:「不行,影響不好。」
程嘉峻站起身,定定地看着我:「男未婚女未嫁的,影響什麼?影響你在鎮上找對象?」
「影響你……」我着急地想要辯解。
不對,男未婚?
「你不是結婚了嗎?」我狐疑地問道。
「什麼結婚?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婚。」他氣笑了。
啊?我愣住了。
「喪禮上那個姑娘不是你的……」
「所以你是因爲這個,纔要跟我劃清界限?」
他彎下腰,與我對視,眸色深深,有未明的情緒在湧動。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臉,心砰砰地跳,慌亂地別開眼去:「也……不全是。」
他輕笑了一聲,轉身蹲下來:「走吧。」
這一次,我沒有拒絕。
他的肩膀寬厚有力,揹着我慢慢地走,昏黃的路燈把重疊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我雙手扶着他的肩膀,堅實的肌肉線條,透過薄薄的衣料灼灼地燒着我的掌心。
我感覺自己瞬間紅溫了,心跳砰砰地持續加速。
「那是我二姨家的表姐,跟我媽感情很好。」他突然輕聲說道。
這是……在解釋嗎?
我無聲地彎了嘴角。
-6-
我媽說要請程嘉峻來家裏喫飯,感謝他救了我。
我其實有點抗拒,但扛不住我媽天天說,無奈之下,只好拿起手機,斟酌着發出了邀請。
「程警官,我媽說要請你喫飯,感謝你對我的救命之恩。你什麼時候方便?」
「好啊。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吧。」那邊秒復。
我:???
什麼情況,這麼迫不及待就接受了邀請?
「我以爲人民警察都是大公無私不求回報地幫助羣衆的……」
「也不盡然。」
我:……
母上大人下的邀請任務已完成,我決定在這個飯局中儘量少講話,降低存在感,讓熱情的爸媽去應酬他。
然而,我低估了,家有大齡未婚待嫁女青年的父母,在面對適齡男青年時,到底能有多熱情。
「小程啊,你這麼優秀,一定很受女孩子歡迎吧,有女朋友了嗎?」我媽熱情地給程嘉峻夾了一輪菜以後,率先發起試探。
我埋頭啃着一塊豬蹄,默默翻了個白眼,以我媽的八卦程度,認識程嘉峻這麼久,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還要特地在飯桌上問,一看就是別有用心。
「單身狗一隻,阿姨給我介紹一個唄。」程嘉峻笑嘻嘻地回道。
「你看我家蘇禾……」
「媽!說程警官的事呢,扯我幹嗎?」眼看着我媽要說出不得體的話把我賣掉了,我趕緊出聲制止她。
「好好好,不說你。」我媽收到了我的眼神警告,迅速把話鋒拐了個大彎,「沒問題,小程,阿姨幫你留意。不過你自己也要多留心,別一心撲在工作上,多和女孩子打打交道,老同學啊什麼的多聯繫,知根知底的最合適了……」
不能明示就改暗示了,我媽可真行。
「阿姨您說得對,我一定努力!」程嘉峻咧着一嘴白牙笑得像個大金毛狗,「不過,蘇禾這麼優秀,也還沒有男朋友嗎?」
「是啊,可皇帝不急太監急,沒辦法。」我媽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阿姨,放寬心,這事急不來,緣分到了自然就成了。」
他倆聊得倒是投契,我埋頭默默地扒着飯,只想快點結束這頓難捱的飯局,把他送走。
然而喫完飯後,我爸又拉着程嘉峻下起了象棋,一直捱到快 9 點,才把他送出家門。
送到巷口,程嘉峻掏出鑰匙插上小電驢的車頭,只一眼,我便看到上面掛着的鑰匙扣。
我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那個鑰匙扣。
「用習慣了,有感情,就舍不下了。」他察覺到我的視線,輕聲解釋。
「沒想到這麼耐用,哈哈。」我心有點慌,乾笑兩聲,胡亂應了句。
「不耐用的,塑封用久了會卷邊,隔段時間就要換。」
「哦。」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沉默。
「啪——」有蚊蟲撞上了路邊的滅蚊燈,攪碎了周遭凝固的空氣。
「不早了,回去吧。再見。」
沒等他回應,我轉身逃也似的步入了漆黑的小巷。
-7-
那個鑰匙扣,是我畫的。
那時我們是班上唯二考入市一中的學生。
從海角鎮到市一中,要先坐船,再轉一趟公交車。
我和程嘉峻總是在週五放學後趕同一班船回家,又在週日下午坐同一班船去學校。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期待渡輪上往返的獨處時光。
他總是坐在我的西邊,替我擋住夕陽最後的餘暉。
夕陽用金色的光線描摹他的側臉,而我用目光將那流暢卻不失棱角的線條刻進心裏。
後來的很多個日子裏,那線條總是無意識地出現在我的筆下,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在無聊發呆的時候,或是,在想念的時候。
一遍又一遍,千千萬萬遍。
一次物理測驗後,我借閱了程嘉峻的試卷改錯題,卻卡在某個環節上百思不得其解。
正沉浸在思考中的時候,突然聽到程嘉峻問我:「你畫的是什麼?」
低頭一看,我竟然無意識地在程嘉峻的試卷空白處畫上了他的側臉線條。
我心跳如擂,手忙腳亂地翻出橡皮去擦,然而黑色水筆畫下的線條早已深入紙質紋理中,紋絲不動。
「對不起,我亂畫弄花了你的試卷……」我訥訥道歉,卻不由自主地偷眼看他,不知他是否已認出這是自己的側臉。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反正這試卷也沒用了,你要的話,送給你都沒問題。」程嘉峻無所謂地笑着說。
我看他神色如常,暗暗鬆了口氣,趕緊把試卷還給他,找了個藉口便要起身逃離,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句:「咦,你臉怎麼這麼紅?」
「可能……是天氣太熱了。」腳步一滯,我小聲扔下一句,匆忙加速逃離,卻聽到身後彷彿傳來一聲輕笑。
第二天,我看到程嘉峻把試卷上的側臉線條剪成一個小方片,壓了塑封,做成了鑰匙扣,掛在書包拉鍊上。
他認出來了!並且還用這種珍而重之的方式,給了我回應。
漫天煙花在腦海中綻放,我和程嘉峻互相望進對方的眼眸深處,臉紅紅笑得像兩個傻子。
他的眼中閃爍着光芒,像天上的星子墜入深海,照亮無邊的黑暗。
後來我們一起看過無數次的海上落日,一起聞過學校後山的梅花香,一起在晚自習下課後在田徑場上一圈又一圈地夜跑,一起肩並着肩埋頭苦讀互相打氣,一起約定高考衝夢中情校報考省城的 A 大。
高考成績出來,我和他都超過了 A 大的錄取分數線,我甚至已經開始憧憬兩人一起到 A 大報到的場景。
可是,他失約了,報了本市的 B 大。
我紅着眼睛問爲什麼,他卻除了一句「對不起」,便只剩沉默。
暑假結束後,我便頭也不回地離家去了省城上大學,畢業後又去了 G 城工作,越走越遠,再也沒有聯繫過他。
只是偶爾會在午夜夢迴的時候,夢見那個意氣風發的白衣少年。
-8-
程嘉峻的表姐找上門的時候,我其實有點意外。
她點了一杯飲品坐在店裏,看着我在店裏忙碌,眼神直白銳利。
我被她盯得有點發毛,但店裏還有顧客,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和不適,假裝視而不見。
她很有耐心,直到最後一位顧客跨出店門,纔開口:「你就是蘇禾?我是程嘉峻的表姐,莊敏。」
我摸不清她的來意,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只微微頷首:「你好。」
「我聽說程家的鋪面租給了一個女人開甜品店,沒想到竟然是你。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她的神情倨傲,眼中惡意毫不掩飾地往外溢。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什麼意思?」
「你應該還不知道程嘉峻當年沒報 A 大,而是去了 B 大的真正原因吧?」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眼裏的挑釁意味漸濃。
「除了他媽媽生病需要照顧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爲我,我在 B 大。」
「我和嘉峻,青梅竹馬,當年若不是你橫插一腳,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他最難的時候,陪着他身邊的人是我,你何德何能,敢陰魂不散地跳出來和我爭?」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瘋了嗎?你是他表姐……」
莊敏滿臉不屑:「那又怎樣?薛寶釵和賈寶玉不也是表姐弟。」
我沉默了,被震碎的三觀怎麼也拼不起來。
她眼神陰冷地盯着我,咬牙切齒的模樣彷彿恨不得把我撕碎:「我勸你,趕緊識相地離開海角鎮,不要再陰魂不散地纏着嘉峻,不然,……」
「不然怎樣?」
門口突然傳來程嘉峻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我暗暗鬆了口氣,最後一位顧客離開前,我給他發了信息,沒想到他來得還挺快。
看到他進來,莊敏立刻站起來衝過去,抓住他的手臂,原本陰冷狠辣的表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柔弱無助。
「嘉峻,我聽說鋪面租出去了,好心過來看看,沒想到她潑我一身水……」莊敏的裙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溼了一大片。
我無語地看着這個戲精上身的女人,正想開口辯解,卻聽到程嘉峻冷冷地說:「別演了,我都聽見了。」
他邊說邊把手臂從莊敏手中掙脫出來,冷峻的眼神中透出一絲厭棄。
「很早以前我就察覺到了你的心思,我一直在迴避,跟你保持距離,也暗示過你很多次,但是你選擇視而不見。」
「當年你在背後乾的那些事,偷翻我東西,向我媽告密,捏造編排,攛掇我媽逼我改志願,你以爲我都不知道嗎?」
「如果不是因爲我媽的病,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填報 B 大,我只想離你,越遠越好。」
程嘉峻的表情陰冷地快要結成冰,眼眸中一閃而過的痛楚狠狠地刺痛了我。
程家媽媽在高考後查出來腎衰竭,我是上大學後從同學口中得知的,我一直以爲這就是他失約沒報 A 大的全部真相,卻沒想到,背後還曾經承受了那樣的壓力。
「不是的,嘉峻,你聽我說……」
被揭掉了面具的莊敏還想再辯解,可是很明顯,程嘉峻不想再聽了。
「我之前沒有跟你撕破臉,是因爲我媽媽還在,ţų₃她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看待,我不想她難過。現在我不用顧忌她了,以後,我和你,就沒有必要再見面了。」
「還有,如果你做出什麼傷害蘇禾的事,我一定會親手把你送進去。說到做到。」
-9-
莊敏是哭着離開甜品店的。
程嘉峻幫我收拾好打烊後,送我回家。
兩人沿着海邊公路安靜地走着,經過輪渡碼頭的時候,他指着碼頭旁邊的小喫店問我:「還記得這家小喫店嗎?以前我們經常在這裏等渡輪。」
「記得,老闆娘做的餛飩很好喫。」
「你走以後,老闆娘還問起你,我很驕傲地告訴她,你考上 A 大去省城讀書了。老闆娘驚得直呼阿彌陀佛,說這女娃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哦。」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心裏卻一陣難過:「你本來也可以的。」
「可能我跟 A 大沒有緣分吧……」看起來雲淡風輕,他的語氣卻流露出一絲的不甘和遺憾,「高考結束後一個星期,我媽查出來腎衰竭,我爸爲了多掙些醫療費去外地打工,我媽需要人照顧,我只能報了 B 大,留下來照顧她……」
「我知道,後來聽說了。」我低頭踢着一顆小石子,「可是,莊敏是怎麼回事?」
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她,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始講。
莊敏比程嘉峻大一歲,是他二姨的女兒。
二姨去世得早,姨丈再婚,後媽容不下莊敏,莊敏在家處境艱難。
程家媽媽心疼她,接她過來在程家住了幾年,直到她考上 B 大。
家庭變故讓莊敏的性格變得敏感脆弱而且偏執,程嘉峻察覺她的心思以後便刻意和她保持距離。
高考前幾個月,莊敏知道了我的存在,以爲程嘉峻好爲由頭,偷偷向程媽媽告密,並且把我描述成成績雖好但品行不端的Ŧŭⁿ不良少女,挑唆程媽媽向程嘉峻施壓,自己卻假裝無辜地在他面前扮演知心姐姐的角色套他的話。
那段時間,他承受的壓力很大,擔心牽連到我,只好先假裝答應和我保持距離,並會留在本市讀 B Ŧűₓ大,想着等真正填志願的時候再偷偷填 A 大。
結果,老天也沒放過他,高考後他媽媽發病了。
「當時我百般追問,爲什麼你就是不告訴我原因呢?」雖然早已知道了緣由,但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讓我心有不平。
「現在說起來好像很輕鬆就說出口了,但是當時,我真的沒有辦法開口跟你解釋,我怕說出來讓你爲難,怕道德綁架你,怕絆住你追尋夢想的腳步,也害怕自己在你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兩個人面對總好過一個人煎熬,在你心裏,我就是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是吧?你知不知道我痛苦糾結了多久?」我鼻子一酸,淚水悄悄滲出眼角。
「對不起,我想着,我們倆,起碼有一個人實現了夢想,我希望你帶着我的夢想一起,無牽無掛地去 A 大……」
我低下頭,抬手擦掉眼角那一滴淚,咬牙切齒地說:「無牽無掛?我在數不清的失眠夜晚輾轉反側地想你到底怎麼了,是靈魂被奪舍了,還是發了失心瘋……」
「絕對是發了失心瘋。」程嘉峻點點頭,一本正經地接了一句。
我瞪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後來我從同學口中知道你媽媽生病的事,當時恨不得立刻馬上衝回來把你揪出來狠狠地打一頓……」
「那怎麼沒回來打呢?」
「回來了,在你家門口看見你和莊敏一起,推着你媽媽出來,我以爲她是你女朋友……」
「所以在喪禮上再見到她,你就以爲我已經結婚了?」
我點點頭。
「誤會解除,現在你可以打我了。」
我瞪着他不說話。
「真的,如果打我一頓可以讓你心裏舒服一點的話……哎呦!真打啊!」
趁他不注意,我狠狠地一腳跺在他腳面上,扭頭就走。
他跳着腳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角。
我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蘇禾,知道你回來的時候,我特別開心,甚至心想,上天終於待我不薄了一次。我讓元帆幫忙把店租給你,是爲了讓你能夠留下來。當年是我不好,讓你傷心了,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我都心甘情願受着。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我心裏,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那些年的傷心、難過、糾結、無助,都化成淚水無聲滾落,我拼命控制着洶湧翻騰的情緒,半晌,才強裝鎮定地輕聲回答:「我考慮一下。」
「好,你慢慢考慮,我等你。」
-10-
自從那天把話說開以後,程嘉峻開始更加頻繁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有時帶朋友到店裏喫甜品照顧生意,有時過來幫我招呼顧客或打打下手,有時臨近打烊過來幫忙收拾並送我回家。
我打定主意要磨一磨他的耐性,以泄心中多年積壓的委屈。
「小程 sir 在追你啊?」隔壁文創店的莉莉八卦兮兮地問我。
「有嗎?我怎麼沒看出來。」我手腳不停地打着冰沙,頭也不抬地回道。
「裝,接着裝。小程 sir 沒事就往你的甜品店跑,整個海角鎮的人怕是都看出來他那點心思了。」
「怎麼可能,誰像你這麼閒天天盯着我和他八卦。」我對莉莉的誇張嗤之以鼻。
然而沒幾天,我就被啪啪打臉,深刻感受到了小鎮人民對程警官的終身大事到底有多關注。
去市場買菜,不認識的大媽熱心非常地跟我說:「丫頭,小程不錯的,長得又帥,人品又好,別走寶喲。」
我:?????
去鎮上喫早餐,腸粉店的老闆娘見到我,萬分惋惜地說:「哎呦,小Ťũ̂₄程警官剛走啊,你倆沒約對時間呀?」
我:?????
在店裏算賬,一抬頭看到門口兩個精神小妹探頭探腦地偷偷張望,正想出去招呼她們進來坐,卻聽到其中一個說:「小程 sir 喜歡的女人也就這樣嘛,普普通通,還沒有菲菲你一半好看,什麼眼光,切!」
我:?????
甚至坐在家裏刷劇,都能收到來自我媽的威脅:「你到底要不要接受程嘉峻?你不要的話趁早說,我已經有好幾個備選對象準備介紹給他了。」
我:?????
感覺整個海角鎮都在拼命把我推向他,而這反而讓我有點惱火。
憋了好幾天,終於爆發了。
那天程嘉峻照例過來幫我收拾關門並送我回家,走在路上恰好遇到幾個下晚自習的中學生。
少年們騎着單車飛馳而過,擦肩的瞬間,突然齊聲大喊:「加油!努力!追女孩子要用力!」
隨後哈哈大笑而去。
我徹底惱了,生氣地瞪着程嘉峻:「行啊程嘉峻,輿論施壓的手段都用上了。」
程嘉峻一臉「我不是,我沒有,你別冤枉我」的無辜表情望着我:「海角鎮就這麼點大,八卦消息半天就能傳遍全島。我一個大齡未婚優質男青年,一舉一動備受矚目,這點小心思哪藏得住啊。」
我氣鼓鼓地沒說話。
「你要是介意,要不我明天巡邏的時候用喇叭喊個話,澄清一下?」
「虧你想得出來,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恨恨地握緊拳頭打他,卻在瞬息間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扼住手腕,一個反手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後,制服了!
制!服!了!
我愣了足足五秒,被扼住的手腕疼得我眼淚都下來了。
「程嘉峻,你有毛病啊?」
他趕緊鬆手放開我,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條件反射了。你傷着哪兒沒?」
受害的手腕上五個清晰的手指印紅成一片。
程嘉峻見我滿臉的眼淚,頓時慌了:「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他飛快跑進馬路對面的便利店,幾分鐘後,拿着冰袋和毛巾跑回來。
「冰敷一下,不然明天可能會腫。」
他托起我的手腕,用毛巾包住冰袋輕輕敷在上面。
疼痛很快得到了緩解,我漸漸平靜下來。
他的左手托住我的手腕,溫暖乾燥,握着冰袋的右手卻指尖微涼。
我抬頭看他,他披着一身月色,低頭認真地用冰袋一寸一寸細細按壓手腕,臉上表情像一隻不小心做錯事的金毛大狗。
我的心軟軟的,像冰淇淋一樣,隨着他的眼神和動作快要融化了。
光線昏暗,我卻一眼看見他耳尖的一抹微紅。
「那個,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這不會影響我的考察期評價吧?」
「你說呢?」
「我覺得應該不會,畢竟我們蘇禾人美心善,豁達開朗,善解人意,智慧無雙……」
「彩虹屁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干什麼?」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那你是要彩虹屁還是要警察?我都可以滿足你。」
「……」
-11-
莊敏又來了,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目光陰沉地盯着我。
我沒空理她,任由她坐到快打烊了,纔過去詢問她的來意。
「蘇禾,算我求你,把嘉峻還給我,好嗎?」
她看起來比上次更瘦了,臉色是不太正常的蒼白。
「抱歉,他不是物品,我幫不了你,你應該去找他。」
「他不肯見我……」她陰沉的目光中,添了一絲悽惶,「你能不能,幫我找他出來見一面?」
我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這世上最不能勉強的事,就是感情。」
「可是我控制不了,他那麼好,我那麼愛他,爲什麼……」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小時候被欺負了程嘉峻幫她出頭,中學時候住在程家懷着少女心事和他朝夕相處,程家媽媽生病以後她幫着照顧……
我沉默了,有限的三觀認知還是難以接受帶有血緣關係的愛情,聽着她口口聲聲說着對自己表弟的愛,實在是有點膈應。
我猜這也是程嘉峻躲着她,不願意見她的原因。
耐着性子繼續聽她叨,好不容易逮着一個空檔,我感覺打斷她:「時間不早了,我要打烊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好嗎?」
她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我說了這麼多,都沒能打動你嗎?」
我沒說話。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啪的一聲跪到了地上。
「求求你,你走吧,離開海角鎮,把他還給我,好不好,求你……」
「不好。」被她糾纏了一個晚上,我也煩躁了,毫不留情地回絕了她。
她見賣慘對我毫無作用,又換了一個套路,從包裏掏出來一把水果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
我倒吸一口涼氣,拿不準她的瘋批程度,若真的血濺當場,我這店怕是很難開下去了。
「你別衝動,有話好好說。」
「沒什麼好說的,要麼你走,要麼我死。」
她又加了幾分力,把刀往脖子上抵,一條血線順着脖子緩緩流下來。
爲了阻止她發瘋,我腦子轉得飛快,CPU 都快燒乾了。
「這樣,我幫你找程嘉峻過來,你跟他好好聊聊,好嗎?」
「不,別叫他過來,他肯定是站在你那邊的。我只要你走,你走了,我們就還像從前一樣……」
「你這樣做,他會恨你的。你願意他恨你嗎?」我絞盡腦汁和她周旋,拖延時間。
今天約了程嘉峻打烊後過來試喫新研製的甜品,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要到了。
「他不會知道的,只要你不說,默默地離開這裏。」
我在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大姐,什麼年代了,擱這演古早言情劇呢。
可是我半點也不敢表露出來,生怕刺激她瘋得更上一層樓。
正在僵持的時候,程嘉峻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玻璃門外。
在他推門進來的一剎那,我高聲喊了一句:「歡迎光臨!」
莊敏條件反射地回頭望向門口,我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抓住她握刀的手往外拽。
程嘉峻一進門便發現不對,反應飛快地衝上來,三下五除二便奪了莊敏手中的刀,並把她反手按在桌子上制服了。
我鬆了口氣,高度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瞬間脫力,扶着桌子才勉強站穩。
-12-
莊敏被診斷出嚴重的雙相情感障礙,住進了精神病院治療。
八卦消息在海角鎮總是傳得很快,傳着傳着,便變了味。
那天我在鎮上的麪店喫早餐,喫到一半,聽到身後有人在八卦。
「……真是人不可貌相,程警官平時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沒想到玩得這麼花,連自己的表姐都不放過……」
我默默地起身走到說話的人面前,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那人嚇得一哆嗦。
「你哪隻眼睛看到了?左眼還是右眼?」我眼神凌厲地盯着那人,冷冷問道。
「我……我是沒親眼看到,但,但有人看到了。」那人還在試圖狡辯。
「你剛剛那番造謠誹謗的高談闊論,我錄音了,如果我把錄音交到公安局,你猜會怎麼樣?」
那人被嚇住了,和同伴對望一眼,早餐也不喫了,扔下一句「神經病」,便起身跑了。
其實我沒錄音,只是嚇唬他。
最近鎮上流言蜚語四起,想必程嘉峻承受了不小的壓力。
他已經一個星期沒有來甜品店了,莊敏畢竟是他的表姐,鬧成這樣,他心裏肯定也不好受,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也可以理解。
冷處理了一段時間,流言漸漸平息了。
八月,海角鎮一年一度的海島音樂節到了,幾個大學室友相約過來海島玩。
音樂節的前一天他們就到了,來的除了三個大學室友,還有一個男同學。
男同學正在追求室友青青,所以也跟着一起來了。
我把他們安置在元帆的民宿,並把甜品店關了給自己放半天假,陪他們在島上逛。
晚飯安排在民宿的小院裏燒烤,一進門,卻看見程嘉峻在燒烤爐旁邊準備材料。
莊敏事件過後,我們大概有半個月沒見面了。
「你怎麼在這裏?」我有點奇怪。
「元帆有事,讓我過來幫忙招呼你們。」程嘉峻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目光在男同學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又低下頭繼續忙活。
「那辛苦你咯。」我招呼着同學們坐下休息。
我們聊着女孩子的話題,男同學插不進嘴,便起身去幫忙燒烤。
很快,他端着一碟烤魷魚過來,給我們一人遞了一串。
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正要伸手去接,卻冷不防被身後伸過來的手給截了胡:「她不喫魷魚。」
我回頭一看,是程嘉峻,把烤魷魚截胡的同時,另一隻手朝我遞過來一盤烤雞翅。
氣氛突然有點尷尬,我硬着頭皮接過了雞翅的同時,把魷魚也拿了回來:「魷魚,我也喫的。」
程嘉峻神色不明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回去繼續燒烤。
我抱歉地朝男同學笑笑,室友們擠眉弄眼地無聲向我發出八卦的詢問,我攤開雙手錶示無可奉告。
一頓燒烤喫得我如芒在背,總感覺程嘉峻的目光似有若無地飄過來。
終於喫完把他們送回房間,我暗暗鬆了口氣。
剛跨出民宿大門,就看見程嘉峻騎着小電驢在門口等我:「走吧,送你回家。」
海風獵獵,一路無話。
「你沒事了?」在我家的巷口下了車,我解下頭盔遞給他,開口問道。
「我有啥事,皮糙肉厚的,就是最近流言有點多,怕影響你,纔沒去找你。」
我點點頭,沒說話。
「那個……你之前說要考慮,是因爲他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人都追着你到海島來了……」
我懵了片刻,終於明白他在說什麼了。
燒烤的時候,我們取笑青青,男同學這麼熱情地追着她到這裏來,是不是差不多可以確定關係了。
沒想到,程嘉峻遠遠地聽到隻言片語,誤會了男同學是爲我而來。
怪不得他對着人家釋放出似有若無的敵意。
看着程嘉峻小心翼翼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一絲忐忑,我不禁生出調戲他的心思。
「如果我說是,你會怎樣?」
「那自然是想方設法把他趕走,誓死捍衛領地。」
「捍衛領地……你是狗嗎?」我白了他一眼,「不是。」
「啊?」
「我說,不是。」
他愣了片刻,突然鬆了口氣似的笑了,說:「那就好。」
「那你爲什麼喫他的魷魚?你明明不愛喫魷魚。」
我無語地看他一眼,轉身走了:「……再見。」
「別走,爲什麼喫他的魷魚?爲什麼……」
我沒Ťù₆想到平時看起來正氣凜然的程警官,喫起乾醋來,這麼……孩子氣。
還有點可愛。
我的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翹,像天邊掛着的那一彎上弦月。
-10-
第二天是七夕,也是海島音樂節正式開演的日子。
大批遊客湧上海島,我一早便備足了料,打開店門迎接火爆的生意。
遊客絡繹不絕地進入甜品店,我忙得腳不沾地。
直到音樂節正式開場,整個海島陷入狂歡,甜品店的人流才慢慢減少。
暫時閒下來的我走出甜品店門口,倚在路旁的欄杆上,遠遠地望着下面熱鬧非凡的海灘。
人羣外圍隔一段距離站着一個警察在執勤,雖然我所在的位置距離沙灘很遠,但還是可以一眼認出程嘉峻。
他站在那裏,像一支航向標,吸引我的目光。
我趴在欄杆上遠遠地望着他,突然眼前的一幕讓我臉色一變。
有一個人在人羣中快速跑動起來,幾個警察隨後緊緊追趕着他。
跑在最前面的警察,正是程嘉峻。
他很快追上了逃跑的人,往前一撲,把逃跑的人撲倒在沙灘上,纏鬥在一起。
被撲倒的人手中寒光一閃,他有刀!
我忍不住驚呼出聲,來不及思考便拔腿向沙灘跑去。
海風在耳邊獵獵吹過,我的心咚咚跳得那麼快。
「老天爺,求你千萬保佑他,平安無事。」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裏默默地祈求上天。
終於跑到了沙灘,舞臺上的音樂震耳欲聾,沙灘上的人潮太擁擠,我不停地撥開人羣往前跑,心急如焚。
跑得滿頭大汗,終於跑到了程嘉峻面前。
抓捕已經結束了,嫌犯被戴上了手銬。
正和同事一起押着嫌犯往回走的程嘉峻,驚訝地看着跑得滿身凌亂的我:「你怎麼來了?」
我把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繞到背後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他一臉懵地問道:「怎麼了?」
「幸好,你沒有受傷。」我舒了一口氣。
「開玩笑,咱可是人民警察,業務能力槓槓滴,哪是一個小賊隨隨便便就能傷到的?」他咧嘴笑道,旁邊被押着的嫌犯聞言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程嘉峻立馬收起笑容,擺出正氣凜然的表情訓道:「瞪什麼瞪,不服是嗎?年紀輕輕有手有腳,幹什麼不好,學人偷東西,羞不羞恥?」
「沒事就好,你忙吧,我走了。」我朝程嘉峻揮揮手,轉身往回走。
小插曲並沒有影響音樂節的熱鬧, 走出人羣, 我找了塊礁石緩緩坐下,靜靜感受着極度緊張過後鬆懈下來的無力感。
手還在微微顫抖, 我望着海平面,深吸一口氣, 試圖讓過載的心臟慢慢平復下來。
「你擔心我啊?」
我循聲轉頭,目光撞進一雙幽深眼眸中。
程嘉峻悄無聲息地在我身旁坐着。
「嗯。」我點點頭, 坦率承認。
「警察的工作性質, 決定了我可能會經常面對這樣危險的狀況。你提前感受一下也好, 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可能要把心臟鍛鍊得更強大一點。但如果你不想過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也尊重你的選擇,只要你好,我……」
「你又要自以爲是地爲我好是嗎?」我顫聲打斷他,淚光浮上眼底。
「我只是希望你考慮清楚……」
「你閉嘴!」我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我一ẗŭₗ路狂奔的時候在想什麼?我在想,如果你真的有什麼事, 我會有多惱恨自己, 恨自己爲什麼不早一點告訴你, 你也一直在我心裏, 我願意和你一起面對未來, 無論風雨,都陪着你。」
「程嘉峻, 我警告你, 你已經推開過我一次了, 如果再來一次,我立馬從海角鎮消失。」
「朕與你,死生不復相見。」
程嘉峻眸色深深地望着我,笑意慢慢直達眼底。
他牽起我的手,低頭在手背上輕輕一吻, 而後把我緊緊擁入懷中:「謹遵陛下旨意, 無論風雨, 絕不放棄。」
「蘇禾, 謝謝你回到這裏。」
遠處音樂節的舞臺上,樂隊在唱五月天的《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一個人在人海浮沉,
我不願你獨自走過風雨的時分,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承受這世界的殘忍,
我不願眼淚陪你到永恆……」
海角的風, 輕輕柔柔地拂過兩個相擁的身影。
原來他的胸膛這樣堅實有力, 他的腰身看起來勁瘦抱起來卻很舒服,他的親吻有滿腔的溫柔繾綣, 脣齒間清冽的海水氣息,瞬間將我淹沒。
感謝命運,給我們一鍵重啓的機會,讓那一縷在 18 歲那年夏天被掐斷的情緣, 在 26 歲這年的夏天重新續上。
這一次,無論風雨,絕不放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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