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出征前,立了一封遺囑。
邊關戰事告急,夫君被困生死不明。
婆婆忙拆開遺囑。
他掛念婆婆年老,將宅子留給婆婆。
念及表妹六親無靠,將名下的商鋪和地契留給她。
卻無一字提及我。
後來夫君奇蹟生還,帶領部下班師回朝。
滿京城沉浸在喜悅中。
我卻一紙和離書給他。
他氣笑了,「就因爲遺囑沒寫你?」
「那只是用來哄表妹的權宜之策,這你也生氣?」
我點點頭,「嗯,就因爲這。」
-1-
外面盛況空前,鑼鼓喧囂。
今日是少年將軍顧修遠凱旋之日。
他收復數座城池,趕走匈奴。
前不久邊關告急,顧修遠被匈奴圍困生死不明。
滿京城人都認定他戰死沙場。
他卻奇蹟生還,更是帶領部下班師回朝。
這會兒,滿京城的人都去城門口迎接。
顧修遠是我的夫君。
偌大的宅院,獨我一人不曾前去迎接。
丫鬟小桃將城門口的消息告於我。
我沒去迎接。
倒是顧修遠那個遠房表妹去了。
她在城門口捏帕含淚。
顧修遠在馬上一眼便看見人羣中的表妹。
主動帶她上馬。
兩人成了京城的一段佳話。
沒一會,婆母的貼身丫鬟進來傳話。
「夫人,老夫人讓你前去府門口迎接,莫要失了規矩。」
我低聲應是。
小桃爲我鳴不平,問我還去嗎。
我拉開抽屜,拿出早備好的和離書,裝進袖口。
起身往外走。
「婆母既然派人來,自然要去。」
-2-
迎接的隊伍早已候在將軍府門口。
人頭攢動,聲聲嘈雜。
我出門時,聽見有人驚呼。
「將軍夫人出來了!」
「不對,夫人尚在府中,那去城門口迎接的是誰?」
看來消息早就傳遍了。
很快,顧修遠縱馬出現在視野中。
他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人羣。
直到馬停在我跟前。
他才終於認出了我,神情怔然。
「阿芸,你怎麼來了?」
瞧見他淡漠的神情,我一時恍然。
三年前,他平復南蠻。
回京述職時中了計,身受重傷。
硬是撐着一口氣,讓部下帶他回府見我一面。
我泣不成聲,問他爲何。
他滿身血笑了笑。
想摸我的臉,見他滿手血瑟縮收回手。
他道:「家中髮妻掛念,不敢不回。」
如今,他見我在府外迎接。
第一句竟是「我怎麼來了」。
-3-
我不出聲,只是靜靜望着他們。
顧修遠才意識到,他與許秀秀過於親近,不合禮數。
他利落下馬,扶着許秀秀也下了馬。
「我在城門看見表妹隻身一人,記起她身子不好,纔將她帶上馬。」
「怎麼,這你也要生氣?」
他蹙眉目光冷沉,彷彿他們一清二白。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走上前,許秀秀嚇得退至他身後,低頭畏縮。
「芸芸姐,我、我下次不敢了……你別怪表哥。」
周圍人竊竊私語:
「我可聽說將軍不在府的這段時間,將軍夫人沒少欺負這位姑娘!」
「是啊,聽說將軍夫人看錶妹不順心,害她落水!」
「不止呢!將軍夫人還逼表妹喫剩飯,不喫就不讓她出門!」
「估計是看錶妹無依無靠,將軍又不在身邊,真面目ẗüₔ暴露了。」
他們聲音不小,在場人都能聽見。
可那些都是謠言。
許秀秀落ƭŭ₇水,是她說身上有蟲子,讓我幫忙找出。
可我剛碰到她,她便一頭栽進水裏。
她喫剩飯,也是她擔憂顧修遠,自請縮減衣食爲其禱告。
我下意識想要解釋。
卻見顧修遠滿眼失望。
萬語千言化作一句,「你不信我?」
他脣角滿是譏諷:「無風不起浪,你還要我如何信你?」
-4-
顧修遠自小學武,在戰場上待過十幾年。
以往在我面前生怕嚇着我。
在我跟前總是極盡溫柔。
他的部下總會戲稱他百鍊鋼爲繞指柔。
如今,他的眼神冷血肅殺。
瞧上一眼便不寒而慄。
我眼尖地瞥見許秀秀勾脣笑了下。
似是察覺我的視線。
她挑眉,嬌弱地輕拉顧修遠的袖擺。
「表哥,我從未怪過芸芸姐。」
「芸芸姐大度,願意給我容身之處,我很是感激。」
他們誇讚許秀秀大度、明事理。
我扯了扯脣,卻發覺如何也笑不出來。
掏出一早準備的和離書。
「顧修遠,我們和離吧。」
顧修遠擰緊眉頭沒接,「崔芸,五個月不見,你怎地如此不講理?」
「爲何你總是比不ṭṻ²上表妹?」
話落,他頓覺失言,抿脣不語。
我恍惚間眼眶通紅,把遺書遞給他。
「還記得你走之前留下的遺書嗎?」
「你掛念婆婆年老,將宅子留給婆婆。念及表妹六親無靠,將名下的商鋪和地契留給她。」
「卻無一字提及我,你就講理了嗎?」
我通紅了眼。
-5-
可顧修遠聞言,卻氣笑了:「就因爲遺囑沒寫你?」
他靠近,用只有我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那只是用來哄表妹的權宜之策,這你也生氣?」
我點點頭,「嗯,就因爲這。」
他將和離書攥得皺巴巴。
許秀秀不曾聽見他後面那句,連忙擋在他面前。
「芸芸姐,你怎麼能這麼說?」
「若不是表哥保家衛國,哪有我們如今的安穩?」
「更何況,一封遺囑而已,我完全沒當真。」
我沒說話。
顧修遠也不說話。
他沉默了。
默認了。
圍觀人羣中傳出聲響:
「顧將軍剛剛死裏逃生,好不容易凱旋歸家,原以爲能與夫人濃情蜜意,不曾想顧夫人竟然這般不識大體!」
「遺囑哪有人命重要?」
「人回來就好了,爲何還這般無理取鬧?」
許秀秀捏帕掩面,小聲啜泣:
「我乃一介孤女,幸得表哥庇佑,若芸芸姐實在看不過,便讓表哥下次再寫遺書將我那份全給你!」
「我希望的,不過是表哥永遠用不上這份遺書。」
她果然會說漂亮話。
在顧修遠出征的這五個月裏,我早沒了解釋的心。
我直勾勾望向顧修遠,逼問:「顧修遠,你也認爲是我欺負表妹,是我不識大體,是麼?」
我迫切地盯着他。
想從他眼裏看出一絲一毫對我的信任。
可我看不到。
他將和離書撕碎,劍眉微蹙。
「阿芸,你就算再嫉妒表妹,也不該拿和離書開玩笑。」
「你不想道歉也罷,別在外人面前丟了體面。」
我望着他鋒利的眼,忽感陌生。
輕笑了聲。
他突然慌了神,剛要同我說話。
許秀秀突然倒在他身上,虛弱道:「表哥,我頭好暈。」
他當着衆人的面,一把橫抱起許秀秀,大步流星迴府。
下人也急忙去找大夫。
無人在意我。
-6-
婆母今日在外憑靠顧修遠出盡風頭,在外與人攀談得久了些。
回來聽到今日府外的一切,立即讓嬤嬤來敲打我。
罰我抄《女訓》百遍,月錢減半。
我言聽計從,並未頂撞。
連嬤嬤都驚奇我這麼聽話。
我在抄《女訓》時。
聽聞許秀秀今日在外受了涼,需得靜養。
聽聞顧修遠守了一整夜,連煎藥都不假手於人。
臥房的蠟燭幾乎燃盡。
我呆坐在桌前。
突然有人開了門,魁梧高大的身影沉步邁入。
鼻尖是熟悉的皁角香。
他兀自坐在我身旁。
「今日在外,是我言重了。」
「這五個月以來,我很想你,回京的路上每一日都想你得緊。」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遞到我眼前。
是涼州城的翁仲。
「以前你總提到涼州,說喜歡那邊長得醜醜的小玩意。」
「我讓李副將按你說的去找了,這東西如今在涼州不時興,商販都不願做。」
聞言,我鼻尖一酸,眼淚竟爭先落下。
不過一句無心之言,他卻銘記於心。
剛從戰場死裏逃生也不忘實現我的願望。
顧修遠見我落淚慌了神。
伸手抹去我的淚。
「別哭,哭得我心尖疼,今後還如何打仗?」
我破涕爲笑,他才鬆口氣。
緩聲道:「既然你不生氣了,明早就去跟表妹道個歉。」
話語轉變太快,我的淚還掛在眼角。
渾身驟然冰涼。
呆滯地望向他的眼。
他依舊溫和,「你錯了就得認,表妹在府中舉目無親,沒法鬧性子,與你不同。」
「這事我總得爲她做主,母親若是見你認錯,也能țŭ̀₌免去罰抄。」
我掙開他的手:「我沒錯。」
方纔的溫情與蜜意不見。
他眼神冰冷,「不肯認錯,就別祈望我再回你這!」
隨即拂袖而去。
我怔怔地摩挲手中的翁仲。
-7-
我是商戶之女,自幼時便隨着父母四處經商。
經過西域涼州時。
我們一家曾在那生活過幾年。
我總是丟三落四,每次得了翁仲,沒兩天就不知丟去何處。
爹孃便會笑着給我買新的。
好景不長,在涼州的第四年。
父親找到此生摯愛,此後對待母親非打即罵。
母親被磋磨得瘦得皮包骨,沒兩年就離世了。
後來我學着自己經商。
脫離父親掌控,南下來到京城。
才得以遇到顧修遠。
當初涼州最熱賣的翁仲,如今怎麼就無人問津了呢?
-8-
府中有一子名爲景年,是顧家遠方表親的孩子。
可憐他剛出生就無父無母。
婆母於心不忍,將他掛在顧修遠與我名下養着。
多年前我小產傷了根,此生不能生育。
便將對孩子的喜愛,盡數投入到他身上。
只是任憑我如何待他好,他也不親我。
沒曾想今日,景年主動來向我問安。
「芸姨,我的侍衛都不好玩,今日你陪我玩好不好?」
我自然滿口答應。
小心翼翼護着這份得來不易的和諧。
他讓我去捉蝴蝶,我去了。
讓我放風箏,我也放了。
不滿我風箏放得不好,他沉下臉。
「芸姨好沒用,秀秀姨體弱,放的風箏卻比誰都高。」
「要是爹爹能娶秀秀姨就好了,我不玩了!」
我扯出尷尬的笑,由着他的性子。
回去時,他特地選了另一條遠路。
我溫聲問他。
他登時滿臉不耐:「秀秀姨說的,我怎麼知道爲何,你問題真多好煩!」
我並未在意,只是疑惑。
景年在前面帶路,小聲嘀咕:
「明明上個月爹爹還只陪着我跟秀秀姨的,都怪你!」
我愣在原地,他察覺後回頭催促。
我突然拉着他:「顧修遠上個月回來了?」
他看着我時滿臉嫌棄。
像是在問我傻了嗎。
他雖討厭我,可他不說謊。
我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
突然,我聽見熟悉的聲音。
「表哥,你送的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9-
我循聲怔怔走上前,撥開灌木枝葉。
得以看見另一端的兩人。
許秀秀將一支精緻的髮釵遞回去。
羞紅的小臉勝似三月桃花。
顧修遠冷硬的眉眼,遇上她多了幾分溫柔。
「不過是一支髮釵,你收着便是。」
許秀秀似是往我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我連忙鬆手。
層疊樹葉將我遮個完全。
許秀秀嗓音低柔,「可這並非普通的髮釵,上面綴着的寶石,可是西域極爲珍貴的瑪瑙。」
我自然認得。
父親也做珠寶生意。
我跟着他到西域學了不少。
給我買的,是一個涼州當地不值錢的小玩意。
給許秀秀的,卻是鑲了瑪瑙的髮釵。
許秀秀滿臉無措,「芸芸姐知道會生氣的。」
顧修遠沉了眸子,「你是我表妹,我送你禮物是應該的,何必管她?」
「更何況,她有錯不認,怎還有臉生氣?」
我渾渾噩噩。
景年見此笑得燦爛,「嘻嘻,爹爹馬上就要娶秀秀姨嘍~」
我不知如何回的房間。
把自己關在屋裏,漸漸笑出聲。
我笑自己可憐,笑自己可恨。
顧修遠一個小玩意,就把我哄好了。
分明有爹爹這個前車之鑑。
我卻還是義無反顧,將自己託付給一名男子。
-10-
小桃擔憂我,特去請了顧修遠來。
他進屋見我無礙,擰眉抬步正要離去。
似是在踐行那句話:不認錯,再不來見我。
我望向顧修遠冷厲的眉目。
忽然想問他,上個月回來了爲何不曾來見我?
爲何送我的是不值錢的小玩意,送許秀秀的卻是珍貴之物?
可我最後只道:「你可還記得當初那封保證書?」
他停頓,似乎被我這句話勾起了回憶。
當初孃親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男人最是不可靠。
可我與顧修遠經歷生死,彼此信任。
我義無反顧,一頭扎入柔情蜜意。
於是婚前,我曾讓顧修遠向我保證,此生只我一人,絕不變心,更不二娶。
若有違反,則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他大字不識幾個。
少時最頭疼的,便是課業問題。
可他找管家,求管家教他寫保證書。
他有樣學樣,苦練許久終於寫出一張滿意的保證書。
急匆匆拿給我看。
墨染的臉英朗非凡,永生不忘。
顧修遠翹起脣角:「記得,我字醜,歪七扭八的連母親都看不過去。」
「你看到後被我的字醜哭了,我還安慰你許久。」
那副畫面在腦海浮現。
我下意識勾勾脣角。
「我並非是被你的字醜哭的。」
「你可知我爹爲人如何?」
結婚三年來,我從不提及孃家之事,偶爾提也都是提孃親。
顧修遠尊我愛我。
我不願說,他也不提。
就連婆母問及,他也立即將話題帶過。
-11-
我笑着道:「我爹學富五車,少時落第便自學經商。」
「少年時,孃親便是被爹爹那一手好字吸引,他們婚後前幾年恩愛和睦。」
「可後來,他休掉髮妻,另娶新妻,孃親病重時,求他再寫一封情書。」
「爹爹怕他驚擾新妻,命人把她趕走,孃親當晚上吊,連個遺言也沒留給我。」
「你分明大字不識幾個,卻爲我苦學練字,就爲了寫下保證書安我心。」
顧修遠回來坐下,「……你從未提過。」
我並未回他。
轉而問:「我娘沒能得到的,我想有。」
「你給我寫封情書,ṱŭₖ可好?」
他眸色深沉。
突然,板門被拍得啪啪響。
「將軍,表小姐她暈倒了,你快去看看!」
原是許秀秀的丫鬟來要人了。
顧修遠倏然起身。
垂首望向我:「阿芸,情書下次再寫,表妹那邊事態緊急……」
我沉默抹去淚,表示理解。
「去可以,但先把和離書籤了吧。」
他眼眶通紅,不可置信地質問:「你哄我就是爲了要和離書?」
我點頭,「是。」
他眼角似有淚光,「我們多年的感情,你就這樣狠心踐踏?」
見我神情淡然冷漠。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砸得血流不止。
「既然你不要我的愛,這屋裏我買的東西,都讓下人扔掉。」
「你不願見我,可表妹可願意得很!」
他極力隱忍着痛意,再不看我一眼。
出門隨着丫鬟去許秀秀那。
我知道,他來我這許秀秀定會着急。
所以故意拖着。
他卻這般着急。
情如朝露易消散,一夜風雨夢無痕。
從那封遺書開始,我早該明白。
孃親留不住的,我也留不住。
-12-
次日一早,下人們陸續進我房屋。
首飾盒、衣櫃裏的衣裳、鞋子……
但凡是顧修遠花錢買的,統統搬走了。
獨留一張牀榻和書桌。
小桃見我還在喝茶。
替我鳴不平:「夫人,他們太欺負人了,連那幾株夫人最愛的蘭花都拔走了!」
「那蘭花雖說是將軍買的,可如今栽去許小姐院子裏算什麼事?」
我拍拍她的腦袋。
安慰她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離開。
見她心情好了些,我才帶她上街去看租的鋪子。Ṱű₋
聽老闆說還需幾日,鋪子才能開張。
回來時景年擋在路中間。
黑潤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芸姨,我聽說你不能懷孕?」
我手腳冰冷。
當初我小產後極度崩潰,整日閉門不出。
顧修遠下令,府中上下不許談及這個孩子。
景年還小,他是如何得知?
他向來聰明,見我這般一副瞭然的模樣。
隨後拍拍胸脯,滿臉慶幸。
「還好你的孩子死了,我娘說,要是你生了兒子,就會把我的東西都搶走,我就什麼都沒了!」
「……你娘?」
他娘不是死了嗎?
-13-
我抓緊景年的肩膀。
用力得指甲都要陷進去。
「誰同你說的?你哪來的孃親?說啊!」
他整個五官皺緊。
我分明沒動他。
他卻突然跌倒在地。
疼得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身後一道身影用力撞開我。
多虧小桃託着我,我纔沒摔倒。
那人把景年整個護在懷裏,怒容滿面。
「芸芸姐,你爲何推景年?」
Ţŭ̀⁷她看向我身後,委屈得淚水簌簌落下。
「表哥,景年尚且年幼,你可得爲他做主啊!」
我慌忙回頭,卻見顧修遠臉色黑沉。
下意識開口解釋:「不是的,是他方纔提到了我們的孩子……」
他打斷話,厲聲斥責:「那孩子已經死了,難不成你還想害死景年嗎?」
他冷漠的視線像是一把冰錐,狠狠刺進我的心口。
我無力地閉了閉眼。
「是又如何?他咒我的孩子,我想他死,很公平啊。」
「啪」的一聲。
我的臉上重重捱了一掌。
疼得我淚都出來了。
小桃慌得忍不住解釋,被我按下。
氣氛安靜得嚇人。
顧修遠慌亂了一瞬。
他身後,許秀秀眼神幸災樂禍。
帶着哭腔逼問:
「表哥,難道你就這麼忍心,看着我們的孩子一再受欺負嗎?」
大腦頃刻一片空白。
我迫切望向顧修遠,「景年到底是你表親的孩子,還是你的?」
他避開我的視線,沉聲回:「是我的。」
我閉上眼,淚水肆意。
這時,景年衝進他懷裏。
指着我大喊大叫:「爹爹,我不要這個壞女人,我要我的秀秀姨親孃!」
顧修遠摸摸景年的腦袋。
深眸沉思,眸底靜默冰冷。
半晌,他道:「崔芸心思狠毒,從今日起貶爲妾,收回手上所有權利!」
我早已哭盡,竟生不出一滴淚。
-14-
年少時一次意外,顧修遠與許秀秀便有了景年。
可顧修遠擔憂影響許秀秀的聲譽。
對外便聲稱是顧家表親的孩子,失了雙親才寄養在顧修遠名下。
這是顧家最大的祕密,滿門上下都瞞着我。
看着我像對親生孩子一樣對他好,私底下或許都在看我笑話!
自那日捅破。
我被換到將軍府最偏僻破敗的院子。
屋內年久失修,四處漏風。
我與小桃足足打掃兩日,纔打掃好。
顧修遠不再顧忌我,整日帶着許秀秀陪景年玩耍。
此時,院外傳來三人的笑聲。
我手裏摩挲着翁仲,透過殘破的窗看向天際。
小桃便泣不成聲,爲我不值。
我輕聲安慰她:
「我要拿到和離書,還需你幫我做一件事,你可願意?」
小桃連連應下。
只是還差一個時機。
不久後聽聞顧修遠入宮面聖。
我這偏僻的院子也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15-
許秀秀一進來就捂緊鼻子。
「芸芸姐,你這屋什麼味啊?」
「表哥也真是的,怎麼就讓你住這種地方?」
我知她會來。
那日,她讓景年引我看見顧修遠送她禮物。
讓我得知顧修遠一個月前回來過。
如今我還沒被顧修遠趕出去,她必然不死心。
我泫然欲泣,「這不正中你下懷,你看到我這般落魄可滿意了?」
許秀秀掩脣,笑得花枝亂顫。
「芸芸姐,原先我也想與你和諧共處。」
「可你既然提了和離,爲何不肯離開?」
「分明我與表哥認識更久,卻被你這個賤蹄子捷足先登。」
她神情猙獰了一瞬。
驟然又恢復方纔那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
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我。
「這可是我千辛萬苦,才騙表哥簽下的和離書。」
「你最好趁表哥還沒回來時,速速離去。」
「否則,下次可就不是貶爲妾這麼簡單了。」
我給小桃使了個眼色。
小桃立即上前接過和離書。
我故意引她繼續說:「如今我一無所有,你還能如何我?」
她頓時氣急敗壞。
很快又笑出聲:「你可知,表哥並非被困三個月?」
我蹙眉,不敢明白她的意思。
她垂首,手撫上小腹,眼神極盡溫柔。
「我懷孕了,表哥的。」
「就在我落水後的第七日,表哥回來了。」
「你爲救我臥病在牀時,表哥在我榻上與我糾纏。」
-16-
一股難言的噁心在胃裏翻湧。
她還在笑:「你若不走,那我只好使些手段,爲肚裏的孩子早做打算了。」
我扯扯脣:「若我不走,顧府便永遠有我的位子。」
養子是假,被困是假。
不如趁此機會探一探,到底還有什麼是假的?
她驚訝掩脣,「你不知道嗎?你跟表哥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的?」
「爲何這麼多年,你再沒孩子?」
我放在桌面上的手,驀然攥緊。
見我難受,她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
「只因我一句不想讓景年在你這受委屈,表哥爲讓我放心,主動給你煮了整整七日的絕子湯。」
那些破碎的、混亂的記憶在腦海中串成一條線。
懷孕初期我孕反嚴重,喫進去的食物很快就會吐出來。
很快瘦得不成人樣。
顧修遠寸步不離地照顧我,心疼得雙眼通紅。
後來,他說有個方子可以緩解我的孕反。
連着喝了幾日,果然有用。
我也漸漸圓潤。
可不出一個月,我毫無徵兆小產了。
我氣急攻心,猛地嘔出一灘血。
眼神空洞,聲音疲憊地問道:「顧修遠,是這樣嗎?」
許秀秀愣怔。
很快反應過來嗤笑:「裝什麼呢?表哥他外出未歸……」
話音未落,屏風後一道身影緩步走出。
她失聲驚呼:「表哥?」
-17-
今日顧修遠並未離府,而是被我叫了來。
我深知許秀秀會來,與他打賭。
若我贏了,和離書便要給我。
若我輸了,便安心當妾。
他語氣冷硬不肯賭。
我只好給他下了軟骨散,不得說話不能動。
我與小桃合力將他關進衣櫃裏不久。
許秀秀來了。
只是不曾想,他身子硬朗,比尋常人恢復得快。
如今竟能踉蹌着步子走到我身後。
黃萌幫我擦嘴角的血。
「阿芸,此事……」
我打斷他,一字一句問:「我再問你一遍,你親手殺了我們的孩子,是或不是?」
「那孩子來得不是時候,我並非有意……」
我緊扣桌面。
木屑陷進指甲縫裏。
血與淚齊流。
我字字泣血,第一次解釋也是最後一次。
「許秀秀落水,是她陷害我。」
「喫剩飯,是她擔憂你,自請縮衣節食爲你祈禱。」
「你送我翁仲,送她的卻是瑪瑙髮釵。」
「你殺我孩子,逼我認錯,貶我爲妾。」
「下一步你要做什麼?殺了我滅口嗎?」
我忍不住笑出淚花。
笑自己錯付。
笑自己多情。
更笑的是顧修遠的無情。
顧修遠慌了神,「我從未想過傷你,我有苦衷,待事情結束我便向你解釋清楚!」
他欲捉住我的手腕。
可他體力並未恢復,輕易被我掙脫。
許秀秀見勢不對,慌忙解釋:
「表哥,你聽我說,方纔都是芸芸姐故意引我那樣說的!」
我攤開和離書,在下方一筆一劃簽下自己的名字。
顧修遠目眥欲裂,想要阻止。
「阿芸不可!」
-18-
許秀秀自然不會錯過讓我離開的機會。
她故意擋在顧修遠面前。
拉着他解釋拖延時間。
只要簽下和離書,一切已成定局。
她正在心裏想着,若表哥娶她爲妻,她該穿Ṫŭ̀ₕ什麼款式的婚服好呢?
下一瞬,顧修遠打了她一巴掌。
他恢復了許多體力,一點沒收着。
一巴掌下去,許秀秀當場倒地。
她淚眼漣漣,不可置信地捂着臉,「表、表哥,你打我?」
顧修遠卻沒了之前的柔情,「你幾次三番陷害阿芸,當我不知情?」
「表哥,你說什麼呢,我沒有……」
「你通敵叛國,算計了我們一家,留你至今不過是看貴妃還有什麼計劃。」
她臉色煞白。
我簽字的手一頓。
隨即停筆,摁下手印。
直至將和離書好生收好,我才如釋重負。
顧修遠無暇顧及許秀秀。
衝到我跟前。
攔住我的去路。
「我根本不喜歡她,留她是因爲她是貴妃通敵的證人。」
「送她的髮釵,不過是讓她相信我。」
「我貶你爲妾也非我本意,而是她以手中線索要挾。」
「這一切我都可以解釋,我好不容易等來能不能別走?」
我淡淡點頭,「哦,那景年呢?」
他愣怔,眼神閃躲:「景年是意外,我只是沒想好如何同你解釋……」
小桃手腳麻利,帶上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
我沒再聽他解釋。
事實莫過於雄辯。
我只認死理。
嫁給他,是認爲我不會重複母親的悲劇。
離開,不過是才發現,當初深愛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爛透了。
臨走前,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官兵的聲音。
抓許秀秀的人到了。
顧修遠在身後撕裂地叫喊,追出來重重摔地上。
我再沒回頭。
-19-
後來聽聞,許秀秀是貴妃的人。
而貴妃,是匈奴派來的奸細。
她禍亂朝綱,私結黨羽。
不僅是顧家,朝堂上許多重臣家中都有她安排的奸細。
皇上一直默許她亂來。
錯就錯在她野心太大。
皇上才與顧修遠聯合演了一場好戲。
又聽聞,許秀秀以正妻之位爲要挾,才肯幫其發放假消息。
那日顧修遠送信入宮,爲的就是甕中捉鱉。
如今貴妃被捕,許秀秀出逃。
最後還是顧修遠帶兵,在顧老夫人房中抓到了人。
顧老夫人因私藏罪犯,被罰禁足一月,顧修遠並未求情。
我在鋪子裏算賬,聽着一旁的小桃絮絮叨叨講這些,內心毫無波瀾。
離了顧家,我徑直帶着小桃來到當初租好的鋪子。
我能識珠寶,泡得了好茶,亦能刺繡做手工活。
不怕不能謀生。
沒曾想,離開後許久。
第一個來見我的竟是景年。
-19-
景年身後跟着兩名侍從。
氣勢洶洶地衝進茶鋪裏。
進來就把東西砸得稀巴爛。
我精心搭配的花茶被他扔得到處都是。
他挑釁似的盯着我。
用力將茶葉花茶踩得粉碎。
指着我鼻子大罵:「你這個壞女人,都怪你趕走了孃親!」
「你害我爹爹生病,孃親離家,你怎麼不去死呀!」
從前我只當他還小,口無遮攔也正常。
我望着一片混亂的鋪子。
在他還在大罵時,掄起胳膊給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臉不可置信,「你敢打我?我爹可是大將軍,你一介草民敢打我?」
還說?
我蹙眉,揚手又給他另半張臉一巴掌。
「縱使你爹是大將軍,可當朝律法規定,不可以官壓人,你又算什麼?」
他一手捂一邊臉,疼得嚎啕大哭。
指使身後的侍衛打我。
可兩人面面相覷,沒敢動。
他氣焰更盛,剛說完要回去狀告兩人不聽話。
身後突然響起顧修遠怒衝衝的聲音。
景年雙眸一亮,立即衝上前抱住他。
指着我告狀:「爹爹,這個壞女人打我!」
這話他最熟練。
次次都能如願。
他幸災樂禍地看着我,朝我扮鬼臉。
可下一瞬,顧修遠照着他踹了一腳。
景年小小的身軀一下飛出去,撞到桌子才停。
他疼得站不起來,卻再也不敢哭。
他從未見過這樣兇狠的爹爹。
顧修遠冷聲質問:
「你幾次三番出言不遜,顧家就是這麼教你做人的?」
「把他帶回去,禁足一個月,什麼時候認識到錯了才能放出來。」
我絲毫不覺得他可憐。
從根上爛了,這一家已經爛透了。
等人走後,我面對一地狼藉嘆聲氣。
他同我道歉,我拒絕了。
「賠錢就成,道歉我不需要。」
他幾次張嘴,最後沉默地將銀票遞到我手裏。
我也沒客氣,直接收了。
他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我知道你不想聽我的解釋,我只是想盡我所能,彌補我的過錯。」
談到這些,我立即下令逐客,讓小桃把人趕出去。
-20-
小桃把人趕出去後。
鬼鬼祟祟把人拉到一邊。
直到確定我看不到,她才放下心。
顧修遠笑容溫和,「小桃,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小桃不滿反駁,「我只是覺得,不該所有事都讓芸芸姐一人承受。」
她神情嚴肅:
「當初許秀秀故意陷害芸芸姐,可她墜湖後也是芸芸姐不顧性命跳湖救她。」
「外人只知許妙妙生了一場大病。」
「可無人知那次回去後,芸芸姐……小產了。」
他足足沉默了一盞茶的功夫。
「你……你說什麼?」
「怎麼可能?阿芸她不是此生不能有孕?」
她點頭,「原先是這樣,可那日芸芸姐在路邊救了一人,那人爲感謝她,爲她醫好了身子。」「你出征後幾日,芸芸姐才得知她懷孕了。」
「你可知爲何那日芸芸姐那般失望?因爲許秀秀兩次害了她的孩子,你卻縱容無度!」
小桃比任何人都氣。
氣老夫人,氣小少爺,氣許秀秀,更氣顧將軍!
可她人微言輕。
顧修遠握緊小桃的肩膀,用力搖晃。
「你就是想氣我對不對?」
「阿芸她分明不能生,怎麼可能會懷孕?」
她就知道顧修遠不會信。
用力撥開他的手。
從懷裏遞給他一封信。
「你以爲只有你寫了遺書嗎?」
「在你被困生死不明時, 芸芸姐便已替自己寫好了遺書!」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
可她不能哭,抹了抹淚。
「我說這些, 並非是想給你補救的機會。」
「而是想告訴你,若你還有些良知, 就別來擾了芸芸姐的清淨。」
顧修遠接過那封遺書, 手指顫抖得不像話。
雙眼通紅,整個人彷彿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21-
小桃將事情經過告知於我。
主動同我道歉認錯。
我摸摸她的腦袋, 「他知道也無妨。」
顧修遠或許是一個好兒子、好將軍、好臣子。
偏偏不是一個好相公, 更不是好父親。
那之後。
連着幾日我都察覺有人在看我。
我知道,是顧修遠。
他聽小桃的話,沒來擾了我的清淨。
我裝作不知,鋪子的生意越發紅火。
偶有一日, 我聽到客人攀談。
聲稱只要買了這兒的茶葉, 首飾、茶具亦或是其他的小玩意都能送。
這也是顧修遠的傑作。
許是茶鋪影響了這條街上茶樓的生意, 有人來鋪子找茬。
一羣人進來翻箱倒櫃。
凡能看得見的,都給砸得稀巴爛。
我冷靜地讓小桃去報官。
可她剛出門, 那羣人互相使個眼色正要逃。
一羣士兵團團圍住鋪子外。
「將這羣鬧事者拿下!」
熟悉的聲音傳來。
下一刻, 那道熟悉的身影奔我而來。
扶着我上下掃視,「他們可傷到你了?」
我冷淡避開觸碰, 欠身行禮。
「多謝將軍關心。」
他伸手想扶起我, 想到什麼又顫着手收回。
「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多禮?」
等人都走了。
他才從懷裏掏出一個翁仲。
與之前不同的是, 這翁仲看着手藝生疏。
更不同的是。
這翁仲的眼珠子是瑪瑙,衣服由金銀珍珠點綴。
我遞回去, 「幼時的小玩意,我早就不喜歡了。」
他愣怔,「不喜歡?可你上次……」
我早已磨沒了耐心, 「那個啊,我已經扔了,將軍若無事還請回吧。」
他失神落魄,手裏摩挲着那個醜陋粗糙的翁仲。
-22-
之後,顧修遠在我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送了金銀珍寶、美食衣裳, 皆被退回。
堅持了足足一個月。
再次退回禮物後。
小桃望着顧修遠落魄的背影,突然問:
「芸芸姐, 顧將軍這樣求你, 你會不會心軟?」
我疑惑, 「爲何會心軟?」
「他求我,不過是因爲他有錯。」
「既然有錯,他這就是在贖罪,是他該得的, 並不意味着我會心軟。」
心軟的事。
做一做二決不能做三。
她點點頭,將此謹記於心。
轉而問我:
「芸芸姐, 你真要轉讓鋪子啊?這可都是你的心血。」
我笑了笑,看向中原的方向。
「是啊,可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困在這間鋪子裏吧?」
我轉身跨出茶鋪。
至於顧修遠。
不過是——
山水不相逢,此生不復見罷了。
幾日後。
顧修遠解決完府裏的事務。
拎得滿滿當當的東西, 再次來到茶鋪,卻早已人去樓空。
油紙包摔在地上。
桃酥散落,碎了一地。
他也清楚了我的意思。
此生不復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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