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向託孤

竹馬殘疾後不想活了,尋死前當了一回男菩薩,便宜給了我。
深夜,男人眼角緋紅,抓住我的衣角裝可憐:
「咱倆領證吧,我的存款房子都給你。等我走了,家裏的那隻奶牛貓就拜託你了,好不好?」
我淚流滿面地點着頭,實際內心狂喜。
他想讓我替他養搗蛋鬼,殊不知我是比格受害者聯盟的一員,好巧,我想讓他替我養大魔王。
所以搬進竹馬家那天,我婚紗都來不及脫,撇下比格撒腿就跑了。
竹馬牽着繩,在身後一瘸一拐地狂追,怎麼也追不上,十分狼狽,最後崩潰大哭:
「我們婚還沒結完呢你這個騙子!快回來,不然這臭狗我不會養的!」
嘿嘿,這蠢蛋,誰死得慢誰養。
我腦子的瘤子可比他腿上的疤大多了。

-1-
徐行之坐在天台邊,撒氣般將柺杖甩得老遠。
「郝蘊,你敢喊人來,我現在就跳下去!」
我拍了拍褲腿的灰,就靠在距離他五米外的晾衣架上,眉頭都沒皺一下:
「還喊人來,不是,你多大的本事多大的面子啊?」
「真把自個兒當國際巨星了是吧。」
或許以前算是。
畢竟年少成名的國家一級攀巖運動員,十八歲就開始馳騁各大國際賽事,獎牌無數。
但現在二十四歲的徐行之已經退役。
不會再有打破紀錄的可能。
也就不會再有鏡頭費盡心思地關注這麼一個瘸了腿的廢人。
算上前幾回,這是他車禍後第五次鬧自殺。
每次都是經典開場,電話連環 call,把我嚇醒後,問我成爲一個醜陋的瘸子,活着的意義是什麼。
我說,哎,你這人真特欠揍。
哪個醜陋的瘸子,生得高鼻樑,桃花眼,深眼窩,下顎線分明,劍眉星目,皮膚還白得發光的。
但我肯定不會誇他的,每次他說自己丑,我就點頭。
「對對對,醜死了醜死了。」
然後這一米八五的男人就破防了。
「我醜?我真的醜?那你前天喝醉摟着我,說我長得帥想睡,算什麼,算你看走眼嗎?」
徐行之車禍後,除了腿瘸了,眼角那塊還留下了一道微乎其微的疤痕。
所以他總因爲那一丟丟的瑕疵,覺得自己毀了容。
這男人一矯情起來啊。
真的很難纏。
「快七點了,等會兒我還趕着回去看新聞聯播呢,你趕緊給我死過來!」
天台的風挺大,裹挾着灰塵迎面向我吹來。
「嘶——」
我扶着晾衣架,捂着胸口,緩緩蹲下,難受得睜不開眼睛。
「喂,你怎麼了?」
徐行之尋聲望來,彆彆扭扭地開口。
「眼睛進沙子了,好痛啊,有沒有紙,真的好痛。」
我看不見,朝着他在的方向胡亂伸手。
他終於捨得從幾塊破磚頭上下來了,腳步一輕一重走得很急,像失去平衡的扁嘴鴨。期間,還被拐杖絆了一下,差點臉着地。
「跟你講了多少次,出門一定要帶紙,最好帶個小包,再裝點溼紙巾,總有用上的時候。」
「還不是你忽然打電話啊,不然我能忘記嘛。」
冰涼的指尖拂過我緊閉的眼皮,徐行之低下了頭。
「抬頭,我看看。」
他身上永遠有股沐浴露的清香。
這味道離我好近。
「好了,你再睜眼看看呢。」
我沒睜,也沒動。
「撒手,然後撿你柺杖去。」
這狗男人,讓他給我紙就好了,誰讓他直接上手的。
害得我耳朵紅成這樣,心跳撲通撲通的,我哪敢直接睜眼啊。
「郝蘊,我都成ẗù¹瘸子了,長得也不好看了,你怎麼還會犯花癡。」
趁着徐行之彎腰撿柺杖的功夫,我看清了他的背影,很熟悉卻又不那麼熟悉了。
與半年前相比,他瘦了好多。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在侮辱自己,還是在侮辱我的審美。」又是一道長長的嘆息。
從天台下來後,我打了個車回家。
可惜,新聞聯播還是沒趕上。
剛癱在沙發想閉眼眯一會兒,比格大王就跳進了我懷裏,開始 werwer 直叫,照常發癲。
「汪兒汪兒汪兒——」
「我求你了祖宗,閉嘴!」
「汪兒汪兒汪兒——」
「再叫我給你撇樓下垃圾桶裏!」
「汪兒汪兒汪兒——」
啊!
我真想穿回一年前扇死撿狗的自己。
撿什麼不好,撿到這個貨。
叫得難聽,放屁還臭。
喫得又多,拉屎賊大坨。
「大王,我真的好累,今天不下去遛彎了好不好,這都幾點了,放過彼此好不好。」
「汪兒汪兒汪兒——」
比格不理,只是一味地狗叫。
我爬起來,拖着散架的身子去臥室裏找牽引繩。
「我說你這個狗東西,等我哪天駕崩了,我看誰願意領養你,讓你流浪都能把自己餓死。」

-2-
我撿到大王那天,它就在流浪。
一隻半歲的幼崽刨着垃圾,離死還剩幾口氣。
可也沒想到養了這大半年後居然能生龍活虎成這樣。
上班前,我把狗糧和水盆加滿了。
中午不回來,因爲中午有約。
「你好,是郝小姐嗎?」
「哎是的是的。」
「那我就簡短的自我介紹一下,我今年三十八歲,年薪三十萬出頭,離異過,有個十六歲的兒子在前妻那裏。不過結婚後呢,我會把我兒子接來……」
「等等等,哥,先暫時打住一下哈,中介說的不是這樣的啊。」
我看着手機裏領養寵物諮詢中介發來的資料信息,反覆覈對。
不是三十出頭嘛,怎麼年近四十了。
不是單身精英男嘛,怎麼還離異帶娃。
大叔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挑眉:
「長得像三十的還不行嘛,不是說現在人夫很喫香嘛,小姑娘,追叔的可也不少呢。」
我又抬頭瞟了他一眼。
確實保養得還可以,但估計一大半工資都花這張臉上了,還要養個孩子。
以後他結了婚,更得花錢,這條件可不行。
「算了叔,就不耽誤你時間了。」
我起身要走。
「哎,郝小姐,領養狗不符合條件的話,那我跟你相親呢。」
空氣裏只剩無語。
「我跟你差十四歲,跟你兒子差八歲,你不怕我來個小媽文學?」
這中登,真有病。

-3-
在不確定對方人品的前提下,我不能隨便將狗送出去。
別的狗都還好說,可我這個是比格大王,一不高興叫得比驢還難聽。
我真怕別人領養回去不出一天就把它踹出家門了。
正坐在臺階上發愁時。
徐行之打來了一個電話。
「聽說你中午約會了?原來鐵樹真會開花啊。」
那道男音清脆,帶點笑意,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故意調侃。
「哪聽說的,消息還挺準。」
我順着他的話往下接。
他忽然沉默了。
我「喂」了半天。
還以爲信號不好呢。
半晌,男人再次開了腔:「你還真去約會了,你想談戀愛了?」
「徐行之,我不想談戀愛,我現在想結婚。」
我念着他的名字,很認真地告訴他。
因爲我如果結婚,會選一個非常有責任心的人。
那麼那個人,一定會管我的Ťū́₄狗。
萬一有天我真要是駕崩了的話,大王也不用流浪。

-4-
老天的臉,說變就變。
豆大的雨滴砸在我身上。
我沒有帶傘,在雨裏一路狂奔。
剛好徐行之的超級大平層就在附近。
我義無反顧地跑進電梯房,按了門鈴。
大約過了一分鐘,男人終於從臥室磨嘰到了客廳,打開了房門。
那雙桃花眼在看見我的那一刻,瞳孔都跟着驚訝。
「郝蘊,你怎麼淋成這樣了?」
「運氣不好唄,誰知道會突然來場暴雨啊。」
徐行之彎腰扶着膝蓋在鞋櫃裏找拖鞋。
「不用不用,我穿鞋套就行。」
他還是固執地掏出了一雙嶄新的女鞋。
「喲,看來早有準備,是不是每天都在盼着有人來找你啊。」
我的語調拉得很長,有些意味不明。
男人的左腿小腿肌肉撕裂,部分萎縮,他只能依靠柺杖才能在我面前站穩。
可下一秒,徐行之卻將柺杖鬆開了。
霎時,我就被困在男人的臂彎之中。
「是的,給你一個人準備的。」
他的聲音鑽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望着他笑了起來。
「行行行,不逗你了,起開,我借把傘就走。」
可我試着推了幾下,這人紋絲不動。
徐行之將我摟進了他懷中,摟得很徹底,溼透的衣裳也同樣打溼了他的睡衣。
耳邊熾熱的氣息撒下,男人低聲喃喃道:
「你想結婚的話,那我可不可以向你求婚。」
眼眶因爲這一句話,紅得飛快。
還好徐行之現在看不見。
我趕緊抬手擦去,笑話他:
「大哥你沒事吧,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初中數學考了幾次個位數我都清清楚楚,你還……」
話音未落,剩下一半的話因爲突然襲來的吻堵在了喉間。
徐行之知道我暗戀他。
暗戀了很多年。
所以他就仗着我的喜歡,永遠肆無忌憚。

-5-
「我有隻奶牛貓,很好看,很乖的,絕過育。」
凌晨,徐行之拉着我的手腕,指着對面的貓窩介紹。
「你喜歡它嗎?」
沒開燈的房間很黑,還好陽臺外的月光照進來了,纔有了一點點的視線。
「喜歡。」
我點頭,努力地識別着那隻毛團。
「那我們領證後,這隻貓,包括這套房子就都拜託你了,郝蘊。」
徐行之的聲音顫抖,語氣卻無比虔誠。
「你非要這樣嗎?可我不會養貓啊。」
我閉着眼,在流淚。
此刻腦袋疼得快要裂開。
好像有十萬個電鑽在同時施工,試圖撬開我的每一根神經。
我呼吸得很小心,掐着指腹,儘量不讓他發現異常。
可徐行之還是感知到了我的身體在發顫。
「郝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男人慌張地摩挲着牀邊的柺杖要去拿手機。
我拽住了他的胳膊。
「前幾天感冒了,今天又淋了雨,可能又發燒了,你別走,抱會兒我吧,我現在好冷。」
「我捂出汗了,燒就能自己退了。」
徐行之迅速地像一條八爪魚般緊緊纏住我,之後又裹了一層被子,捂得密不透風。
「明天是個好天氣,但這幾天你還是要穿厚點。」
「我們下個月中旬領證吧,五月二十號,吉利的數字。」
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頭,說話時像在撓癢。
我笑出了聲。
頭似乎也沒那麼痛了。
這男人的算盤真是打我身上來了,真想臨終託孤呢。
可惜啊,他還不知道我也養了一隻狗,我也想託孤。
「好啊。」
我愉快地答應下來了,漸漸閉上了眼。
縮在徐行之懷裏,難得睡了一場安穩的覺。

-6-
「您好,我是來應聘的。」
早晨六點三十分,我一睜開眼,洗漱完就拎着包從徐行之家裏跑了。
今天要去一家奶茶店面試。
店長看着我的簡歷,語氣裏帶着一絲疑惑:
「A 大畢業的,來我這裏搖奶茶?」
我誠懇地點了點頭。
「能幹多久?我這裏只招長工,時間太短不會考慮的。」
女人的臉上多了一絲不耐煩的痕跡。
「大概……兩三個月吧?」
因爲我只剩這些時間了。
「那不行,我這裏招工要求起步至少要待夠半年。」
我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她又問:「你一直找不到工作,還是?」
「之前有,後來公司找人和我協商,就離職了。」
我如實告訴她。
女人頓了一下,看着我:「爲什麼啊?」
「因爲……生病了。」
說完,她的臉色大變。
我趕緊解釋:「放心,不是傳染病!」
這時,店裏來了客人。
Ŧű̂₍我拎起包,將簡歷塞進去,說了一句打擾,轉身準備離開。
「哎,你等等!」
店長忽然又叫住了我。
「要不你在我這裏幹兩三個月吧,我這確實缺人缺得緊,你來,先跟我學。」
失業宅家許久的我,再次獲得了一份工作。
「耶斯!店長姐姐,你人真好~」
「別跟我套近乎,幹不好扣工資的。」
「收到!」

-7-
回家時在路邊買了一份炒板栗,我又覺得滿足了。
開門前,我把板栗藏進了包裏,可不能讓大王聞見了。
它有次喫了一個板栗,放屁特別臭,差點給我燻暈。
「大王,我回來咯。」
一天不見,甚是想念。
我張開雙臂準備給它來個大大的擁抱時,卻先看見了滿地的狗糧和衛生捲紙。
「啊!你這個死狗東西!造孽啊!」
於是對它的稱呼,又變回了熟悉的愛稱。
比格痛感不強,呼幾個嘴巴子壓根不長記性。
哎,要是我也有它這樣的鈍感神經,那得多爽,止痛藥都不必喫了。
大王幹了壞事,還是往我腿邊湊。
我呼出去的巴掌,最後依然變成了一道撫摸。
「唉,你就狡猾吧,每回都這樣,讓我捨不得揍你。」
我撿着地上的紙片,趕在準男友過來之前收拾乾淨。
可不能在還沒領證前,讓他識破了我的詭計。
「等會兒你新主人要來,你給我乖點,多賣萌,聽見沒?」
我笑嘻嘻地揉着狗頭,慶幸大王目前長得還挺具有迷惑性。

-8-
「我來洗蝦,你把蔥折了。」
廚房裏,徐行之要給我打下手。
他腿不方便,我給了他幾根蔥,把他打發到了客廳。
大王就趁着這個空隙,從臥室的狗籠裏溜了出來。
「哎?郝蘊你什麼時候養狗了。」
比格的大眼睛黑漆漆的,仰頭望着男人,還在用力地用腦袋拱着他的手。
徐行之被逗樂了,直誇大王可愛。
又一個可憐的人類,被比格大魔王成功掌控了。
「哈哈哈,可愛吧,才撿到的,膽子小,就沒怎麼帶出去。」
實則不然,膽子可肥了。
「喜歡不?」
我悄悄打探着。
「嗯,我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再養只狗的。」
徐行之提起了過去。
那時的他,還沒有殘疾。
男人的眼神忽然又暗沉了,拄着柺杖去廚房替我拿了碗筷。
「來嚐嚐我這個爆炒基圍蝦,跟我媽學的,有沒有學到精髓?」
徐行之夾了一個,塞進嘴裏,嚼啊嚼啊嚼。
「嗯,跟郝阿姨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哈哈哈,這人又唬我。
他根本沒喫過我媽做的飯,從何而來的味道一樣。
我媽在我上大學那年去世的。
本來是計劃在大一開學那天讓徐行之來我家喫一頓她做的飯,結果媽媽病逝在開學前的暑假裏。
我沒有父親。
我媽生我那年,那個男人就不見了。
不知道是跑了還是死了。
反正我小時候每次問我媽時,她就說沒這個人。
那時天真的我以爲大家都是不需要父親的。
直到有人問我爲什麼跟媽姓不跟爸姓時,我才知道沒有父親的人才是少數。
但我也不在意,我有媽媽就夠了。
我媽給我取名叫郝蘊,剛好諧音好運。
她很愛我,她的愛是雙倍的愛,足夠滋養我的一生。

-9-
一想起母親,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最後沒忍住衝進了臥室找紙巾。
還好大王把客廳的紙都撕完了,這樣我纔有藉口跑進臥室掉眼淚。
徐行之一瘸一拐地跟來。
我聽見聲音,慌忙地將桌上那幾張病歷單子夾進書縫裏,隨後假意翻箱倒櫃。
「客廳紙用完了,我是來找紙呢,你跟來幹嘛。」
「哦,我……我來幫你找紙。」

-10-
「郝蘊,你想去試婚紗嗎?還有二十天,我們就要領證了。」
這是四月的最後一天,徐行之忐忑地問我。
好像我們真的會結婚一樣。
我如見鬼般瞪着他,隨後哈哈一笑:
「走個過場的事,還需要試婚紗嗎?怎麼,難道你也喜歡我?」
男人低下頭,露出了白皙的脖頸,聲音從縫隙裏鑽出,悶悶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
「出車禍那天,我聽見有人說,我的腿再也不會好了,我的攀巖生涯結束了,那一刻我就想從樓上跳下去。」
他還是不敢抬頭,因爲在哭:
「可是,第二天你抱着花來看我時,我又沒那麼想死了。郝蘊啊,這是不是喜歡呢?」
他問我,我也不知道,只能跟着他一起哭。
「你喜歡個屁,還不是打算把貓交給我後就不管了。」
我捶着他的肩膀,很使勁。
私心認爲還是有點喜歡的吧,只是他對我的這份喜歡遠遠不夠支撐他面對殘缺的自己。
要是我還能活得再久一點就好了。
那我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徹底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可惜,我自身難保。
最後一次去醫院,醫生說再樂觀的情況下也只有三個月了。
遺傳性腦瘤。
媽媽生前最後一個月就躺在病牀上。
我每天都在祈禱奇蹟發生。
可最折磨的不光是身體,還有精神。
每天都在哭,哭到沒有力氣,流乾了眼淚。
她不是爲自己哭,她在爲我哭泣。
「對不起郝蘊,媽媽沒能早點查出來,我的孩兒啊,爲什麼是遺傳性啊,爲什麼老天對你這麼不公平!嗚嗚……」
她在閉眼前都在用力地告訴我,別放棄,多找幾家醫院,興許有轉機。
但我的基因二次突變了。
起初跑過好多家醫院,都讓我立刻住院治療,我問:「住院就能țṻ²保證我活着嗎?」
醫生搖頭。
我並不想放棄我的生命,可是人生這場旅途,總有人要提前到站。
與其等待着死神宣判,將日子越過越少,不如迴歸我的生活,像正常人一樣,過好那些平淡但充實的每天。
最後,我答應了徐行之,明天去婚紗店試衣服。
好期待。

-11-
店長在旁邊調製奶茶,我負責收銀結賬。
她見我一直哼着歌,知道我心情不錯。
「你中彩票了?這麼興奮。」
「悄悄告訴你,下班後我要去試婚紗。」
我手舞足蹈,高興得不得了。
「你要結婚啦?」
女人音調控制不住地上揚,那張冷酷的臉變得柔和。
我嘿嘿嘿地笑。
「只是去試一下,估計結不了。」
氣氛忽然又沉入谷底。
店長不說話了,也不理我了。
我清了清嗓子,和她提起了徐行之:
「我對象和我青梅竹馬,我們認識十多年了呢。」
女人「哦」了一聲。
壓抑不住好奇地問:
「那你倆誰追的誰?」
這可沒有誰追誰,只有互相甩鍋。
「算互追吧?嗯,情投意合。」
我找到了一個好理由。
店裏最後一個客人走了,要打烊了。
店長關燈前塞給了我一盒水果糖:
「你試完拍幾張發我,我幫你參謀參謀。」
「好!」
我順便掏出包裏的粉餅,補了一下妝。
「你對象知道你生病了嗎?」
女人看着我的臉,語調有些不自然。
「我沒告訴他,他也有難處。我開不了口。」
店長摘下口罩,嘴角彎成了一道拱橋。
「你這小姑娘……」
「哎,爲什麼要走進我的店呢,我什麼都幫不了你。」
「你幫了我很多啊,收留了我,和我說話聊天,你知道嗎?你現在也是我心裏特期待見面的人了。」
女人溼潤的眼眶讓她無法嚴肅,她吸着鼻子狼狽地抬頭,冷冰冰地說:
「哦,這樣,那我希望我們每天都能見面。」
「以朋友的身份。」

-12-
鏡前,這身婚紗有五公斤,全手工的珍珠款,拖尾都三米長。
我看呆了。
「小姐,這身真的很適合你呢,非常漂亮,腰線收得剛剛好!」
婚紗顧問賣力地向我推薦這一款。
可這價格也是十分美麗。
「有沒有輕便一點的,這個太重了,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想找個藉口推掉。
徐行之坐在旁邊的靠椅上,忽然出聲:
「能穿着這件,給我們拍幾張婚紗照嗎?婚禮上的禮服再換別的款式。」
我回頭,他眼角邊那道淺淺的疤痕,因爲揚起的眼尾,不見了。
「新娘再靠近一點,好好好。」
「茄子——」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
我認爲,自己算是嫁給他了。

-13-
「要是五月份能下雪就好了。」
我在徐行之的房子裏,貼着大紅色的囍字。
他剛鏟完貓砂,抬頭問我爲什麼想看五月份的雪。
「你沒聽說過嘛,網上有句很火的話,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徐行之,我想和你淋一場雪,就算我們白頭到老。」
窗外陽光刺眼,我難得正經了一回。
男人慢慢磨蹭過來,長睫微微地顫,他小聲地回答我:
「可以啊,我們等到冬天,淋一場雪。」
只可惜,我等不到呀。
眼前的視線忽明忽暗。
有幾個瞬間,我幾乎看不清手裏拿了什麼東西。
身體變化的狀況比我預想的還要糟糕。
我藉口監控裏的比格在拆家,放下窗花,急急忙忙地走掉了。

-14-
晚上,我忍着頭疼入睡。
一直在做噩夢。
夢到了一層一層的蜘蛛網纏繞着我的腦袋,有好多蜘蛛從我的耳朵鑽進了我的腦袋中,一點一點地啃食我的腦髓。
我嚇醒了。
醒來又是頭疼。
比格大王聽見聲響後,從狗窩跳到了牀上,熟練地鑽進我的懷中。
「大王啊,我這樣子其實也是在痛苦地等死對吧?我都不敢告訴他,我生病了。」
「汪兒汪兒汪兒——」
可我又該怎麼開口。
就像他說服我那樣,去說服他?
一個想死之人,和一個將死之人,誰又比誰更可憐呢?

-15-
猶豫再三後,我在凌晨三點給店長髮了一條消息。
「店長姐姐,我想我得提前走了。」
第二天她一早就在店裏等我,把這一個月的工資結算給了我。
可銀行卡上的錢卻比招聘信息上的金額多出了幾千。
我退還的微信收款已過期,只能去銀行取了些現金還給她。
萍水相逢。
她已經幫了我太多。
「拿回去,這是你額外的業績,因爲你幹活很利索。」
女人堅定地將工牌重新塞回我的手中,抬手不肯收她多給的錢。
「郝蘊,如果有天又想回來乾的話,這裏永遠有位置。」
我沒和她犟,轉頭坐在了奶茶店的空位上。
「那今天最後一天能不能發個員工福利,來杯免費奶茶?」
悄悄把錢塞在墊子下。
「行,等着。」
我就這麼靜靜ťůₛ地等待着,看着女人熟練地操作。
一杯小料滿滿、沉甸甸的奶茶遞來,我揮手告別:
「店長姐姐,再見。」
她沒有揮手,只是說:「下次見。」
我笑着轉身,本不想再回頭,可還是又多看了一眼。
和那些曾與我擦肩而過的無數路人一般。
這或許是最後一眼。

-16-
徐行之開始變得愛出門了。
見我的次數也愈發頻繁。
從一週一見,到現在每天都見。
我能感覺到ŧùₘ他看着我時的眼神在一點一點改變。
像一條快要乾涸枯死的河流,即將迎來他的豐水期,漸漸有了生機。
可我卻退縮了。
原本想坦白的勇氣在他主動和我提及未來時,散得一乾二淨。
「爲什麼沒有雙膝跪地求婚的習俗,這樣我跟你求婚時就不會顯得太奇怪。」
領證前,他又和我提起了求婚。
「雙膝跪地,再舉個戒指,那像話嘛。」
我把他的柺杖敲得梆梆作響,生怕他立刻丟掉,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
我是穿着當初選的那件輕便禮服和徐行之去民政局領證的,帶着大王。
我將牽引繩遞給了徐行之,讓他替我拽緊。
此刻,其實只要我撒腿跑了,直接一套消失術,徐行之肯定也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等回家後看見我塞的那份信,他肯定也不捨得把比格丟出去的。
那我所擔心的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腦子裏構思着逃跑的路線。
想象這個男人牽着狗,一瘸一拐追我的模樣,應該無比滑稽。
「到我們了。」
徐行之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沒有邁開腿,沒有跑。
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徐行之,我們沒法兒領證。」
領了也沒意義。
他的婚姻狀況那一欄還得變成喪偶。
「郝蘊,你又逗我。」
「走吧。」
門口人來人往,我嘆了口氣,讓他來旁邊的花壇這裏。
「其實我真打算今天跑的,高鐵票都買好了。」
男人白色的襯衫一塵不染,即使三十度的天氣,他依然沒有解開領口的扣子,工工整整。
徐行之不理解地皺着眉。
我張了張嘴,聲音出不來。
我是打算悄悄地走,可是他一直和我講他買了一件多麼合身的西裝,我就想看看他穿上能有多合適。
我是打算偷偷地走,可是他徹夜暢聊與我在一起的明天,我就忍不住去想明天,和他的明天是什麼樣子的。
就這麼一直拖到了我再也不能走的地步。
「郝蘊,你是不是和阿姨一樣……」
徐行之看着沉默的我,忽然驚醒般大喊,他的五官因爲恐懼而扭曲,失態地抓緊了我的雙手。
「你……你騙我,你騙我,你騙了我!」
男人的眼睛通紅,迫切地想聽見我肯定他的詢問:
「那年你明明給我看了你的體檢報告,是正常的,是正常的對吧?郝蘊,告訴我。」
我搖頭。
「是遺傳,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對不起,我騙了你。」
其實就算再怎麼早發現,也不會有奇蹟發生。
「爲什麼!」
「嗚——」
男人的哭泣聲和當初躺在病牀上時一樣痛苦。
我擦着徐行之的眼淚,理解了母親那年對我說抱歉的心情。
原來對愛的人坦白,這麼疼,這麼難過。
路過的人聽見哭聲,好奇地伸長脖子望來。
比格安靜地蹲坐在旁邊,沒有亂叫。
今天本是個吉利的日子。
被我搞砸了。
徐行之哭彎了腰,最後哭累了,撐着左腿,扶着柺杖,又慢慢直起身子,眼神里多出了一份堅定:
「我……我會陪着你,郝蘊,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走,我們去領證,我們結婚,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早就是了……」
男人絮絮叨叨,精神都快要恍惚了。
我看着心疼,又不敢哭。
「徐行之,你可以現在陪着我,但是以後,你要照顧好你的貓,和我的狗。」
他不說話了,沒有答應我。
我踢了踢他的鞋尖:
「點個頭吧,點完頭,我們去把證領了,然後我們就到處旅遊,怎麼樣?」
他的貓一歲半,我的狗還不滿一歲。
如果他同意照顧,那至少要再活十幾年才能再尋死。
十幾年,足夠讓傷疤癒合,足夠忘掉一個人。

-17-
我退了那張遠走高飛的高鐵票。
回家和徐行之計劃我們的旅行。
我看了很多座旅遊城市,想去的地方實在太多,一時之間還分不出個順序來。
「不如先去看海吧!」
我揚起臉,興沖沖地尋找徐行之的身影。
「徐行之?」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抬起胳膊,試圖找到我的手。
「郝蘊,我就在你身後啊。」
徐行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完蛋了。

-18-
再次醒來時,我在病房裏,身上插着管子,靠着呼吸機喘氣。
眼前還是迷糊不清。
但勉強能分辨出有個人影,那一定是徐行之,我的丈夫。
「行之,過去多久了?」
我喊他。
他趴在牀邊,伸出了兩根手指:
「快兩天了。」
看來是走不了了。
我以爲只是睡了一覺呢。
「行之啊,照顧好大王,它愛翻垃圾,別讓它翻……」
我的嗓子啞啞的,音調模糊,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清。
男人胡亂地點着頭。
不管我說什麼都答應。
「你好好休息,出院了我們就自駕游去看海,帶着狗帶着貓,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怎麼自駕遊,我這視力這麼差,他腿又不好。
沒一個人能開車。
但我還是想說:好啊。
「我把你送我的那盆阿拉伯婆婆納拿來了,就在牀頭,你摸,花開得可漂亮了。」
男人捧着那個塑料花盆底,輕輕地將花朵移到我的掌心下。
之前他住院,我把這盆花擺在他病牀前,他嫌棄得不行。
「這不是路邊的野花嘛,你在雜草堆裏挖了一坨就拿來給我了啊。」
的確,這些藍色小花就是生長在雜草堆裏最普通的野花,但卻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阿拉伯婆婆納的花語是健康。
那時,我告訴他:「我希望你能像這盆小花一樣健康,平安順遂。」
如今,徐行之也在我耳邊重複着同樣的話:
「郝蘊,我希望你健康,平安順遂。」
之後,我又聽見布料摩擦的聲音。
接着,左手中指傳來了一些涼意。
那是一枚尺寸合適的戒指。
我扯起嘴角,發自內心地高興。
病房外,瓢潑大雨。
我費勁地動着指尖,卻怎麼也摸不到男人的衣角。
眼角的眼淚滴溼了枕頭。
我還有話想對徐行之說。
「郝蘊,我在,我就在這裏,你想說什麼。」
他察覺到了,又湊近了些。
我像一隻擱淺的魚,努力地呼吸喘氣。
「下……下雨了,家裏的衣服還沒……收,記得收。」
「滴答——滴答——滴Ťü⁼——」
呼吸機的警報聲響起。
我的視線突然恢復了,眼前走馬燈般開始出現這一生的某些片段。
有年輕時的媽媽在小學門口接我回家的畫面。
有十七歲的徐行之替我仗義出手,收拾那個總是欺負我的壞學生的畫面。
有滿月的比格躺在我的掌心打瞌睡的畫面。
無數的幸福瞬間。
讓我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之後,病房內漸漸安靜下來。
只剩下一個人在孤零零地痛哭。

-19-
男主視角:

-1-
十三歲那年,隔壁搬來了一個瘦弱的女孩。
人小小的,嗓門卻大大的。
她說她叫郝蘊,她媽媽希望她有好運。
我扯着嘴角,並不在意她的名字有什麼含義,只覺得聒噪。
後來沒想到她不僅是我鄰居,還剛好是我開學後的新同桌。
「你這個公式抄錯了,符號寫反了,怪不得上課這麼認真還總是不及格。」
郝蘊拿走了我的筆記本,用修正帶改着符號。
我因爲尷Ṫů₄尬漲紅了臉:
「誰認真了,我隨便亂畫的而已,根本沒有好好學,不及格也正常。」
起初我真的不喜歡她,又吵又愛多管閒事。
可是,沒想到她的數學成績特別好。
那麼難的最後一道大題,她每回都能做對。
我有點羨慕了。
但還是沒想和她套近乎,畢竟她數學再好也是她自己的腦子,又不會分一半的智商給我。
直到有天她說,她能教我數學。
「你真願意教我啊?」
「那還有假,只要你放學騎車回家時捎上我就行。」
「好,成交!」
我初中時那岌岌可危的數學成績全靠這個天賜的好同桌。
我們的友誼也從此變得無比堅固。
可是,從哪天起,友誼突然就變質了呢?
十五歲?十六歲?
還是十八歲成人禮時,郝蘊三更半夜敲響了我家的門,拿着蛋糕讓我去她家喫飯。
我不知道。
可就是有那麼一天,我突然發現她和以前長得不一樣了,變得格外漂亮,說話時,眼睛亮得像星星,聲音也變得清脆好聽。
但青春期的悸動還沒來得及瘋長,命運便開始接二連三地對我開起了玩笑。
「徐行之,你媽媽出事了。」
高三那年,我在訓練時,父親突然打來了一通電話。
母親因爲和他大吵一架,半夜被他趕出家門,最後獨自去了江邊,不慎失足。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接過那個男人的一通電話。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訓練攀巖上。
而每場比賽,我都能看見坐在臺下的郝蘊。
她在人羣裏揮手,爲我鼓掌吶喊。
這讓我死寂的心才能得以喘息。
我以爲靠着這些,就能一直撐下去。
可當事業處於巔峯期時,我被迫宣佈退役。
又是一場很戲劇性的車禍,讓我失去了利索的雙腿,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瘸腿子。
我的臉上也留下了疤,特別醜。
長長一道,貼在眼尾處,像只肉色的蜈蚣。
雖然郝蘊總說看不出來。
但這麼大的疤痕,怎麼會看不出來呢?
她想盡辦法來安慰我,效果甚微。
我開始慢慢失去對這個世界的興趣,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
它激勵我攀上頂峯,再將我狠狠地踹進山谷。
好幾次拄着柺杖站在高樓上,想象着一躍而下的感覺。
可一睜開眼就見郝蘊站在旁邊,氣勢洶洶地盯着我。
「徐行之,你想幹嘛啊你,滾下來!」
我望着女孩氣憤含淚的雙眼,自私地想,還好她還願意管我。
於是我拖着殘缺疼痛的雙腿,計劃着最後的日子。
「我們領證吧,我有些東西想留給你。」
黑夜中,我卑鄙地引誘,無恥地哀求。
她淚流滿面, 拼命地點頭。
我以爲是我得逞了。
其實,是她得逞了。

-2-
從那以後, 我每晚入睡時不再伴隨着腿腳的痠痛, 反而是一種愈發強烈的期待。
我開始幻想五月什麼時候到來。
或許在拍那張證件之前, 我應該和她先去拍幾張像樣的婚紗照, 就像其他人那樣。
郝蘊穿上婚紗時, 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一定很漂亮吧。
我忍不住地想, 一直想,很快便安穩地睡着了。
可我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 真正要離開的人不是我。
而是這個答應了我, 會照顧好我的貓的騙子。
「那年你給我看的檢查報告不是這樣的,你很健康,你應該是健康的啊。」
民政局前,她坦白了這近兩個月,不, 應該是從高考完的那個暑假開始,她對我的謊言。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明明生病的人是她,說對不起的也是她。
「郝蘊, 那我會一直陪着你,永遠陪着你。」
同生共死,也挺好。
「不行, 你得照顧好你的貓, 和我的狗, 別人我都不放心。」

-3-
妻子下葬那天, 鑽戒就戴在她的手上。
就像我一直陪在她身邊一樣。
我開始學着照顧她的狗。
可這隻比格實在吵鬧, 比我的奶牛貓還能鬧騰。
我終於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一早拄着柺杖出門遛狗撿屎, 回來收拾着雜亂的客廳。
兩個拆家小能手確實讓我沒有了無所事事的感覺。
可每到深夜,我就又開始流淚。
我好想她,好想好想……
實在難受的時候,我就爬起來, 把她當初留給我的信再拿出來讀一讀。
郝蘊讓我多出去走走,替她看看大海,爬爬雪山,去那些她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
於是我抱着貓牽着狗, 坐上了旅途的大巴。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了。
她在信的結尾寫道:
「人的大部分痛苦都來自於回憶, 我希望你每到一個地方就忘掉一些過去,順帶把我也拋進那些不開心的回憶裏, 然後燒掉這封信,重新開始一個新的人生吧!」

-4-
時間確實是一份管用的良藥。
十六年過去, 我的確有時會忘記我是個瘸子,臉上的疤痕也藏進了皺紋裏,幾乎快要看不見了。
我開了一家寵物店,有貓有狗, 但這不是我專門開的。
只是碰巧奶牛貓和比格犬留下了太多後代。
我招了兩三個員工, 做好了交接工作。
四十歲生日這天。
我穿上了當初和妻子拍婚紗照時的那套西裝, 吹滅了蠟燭,許下了心願:
「郝蘊啊,十六年過去了, 希望你在天堂看見我時還能記得我是你的丈夫,徐行之。」
對不起,我來找你了。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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