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團圓

我被人刨了墳。
是個年輕的後生,他在昏暗的墓穴裏翻找半天,無意撞碎了長明燈。
我終於獲得自由。
後生嚇得連連後竄,我飄到他身邊,想攀着他的陽氣離開。
後生卻在看清我的面貌後一下跳起,歡欣雀躍:
「老祖宗,是你!那晚輩就不怕了,尋常只在畫上見您,您可比畫上……」
我疑惑打斷他:「我十八歲就死了,怎麼當你的祖宗呀?」

-1-
後生經歷大悲大喜之後,復而大悲,悲中帶怕。
他繼續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滾:
「你你你、你到底是好鬼壞鬼啊!求求你了,放過我吧。我只是家人死盡,活不下去了纔想着來祖墳碰碰運氣的。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救救我,救救我。」
「你過來,我告訴你錢在哪兒。」
後生停止了翻滾。
「前頭那些盜墓賊進來,都被我嚇走了,那些財寶一點沒少哦。你既然是謝矣的後代,給你正好。」
後生背對着我天人交戰一陣,而後起身,整理衣冠,將泥濘掃去,回首對我作揖:
「替謝家守墓,姑娘是個好人,即便是鬼,在下也認了。請姑娘帶我去吧。」
後生神情肅穆,大有「死就死了」的悲壯。
我將後生帶到墓室深處。
「你叫什麼?」
「謝半春。」
「……不錯的名字。讓你把錢財帶出去是有條件的。喏,到了。」
一室金銀,晃的謝半春好像沒怎麼聽清我的話。
他就像找到了母親的孩子,又哭又笑地奔向那些金銀堆。
剛要下手,謝半春想起了什麼,對着主室內一丈長的棺材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子孫無能,家業敗盡,親友離散。今取銀五十兩,待到來日功成,定十倍送回。哦不,百倍。」
「有志向是好事,但你先聽我說。」
我指着棺材:「首先,這是個空棺。其次,剛纔說好了,拿了金銀就要帶我出去。現在你揣着銀兩,契約已成,帶我走吧。」
「空、空棺?」謝半春冷汗岑岑,「父親說當年老祖宗官至宰輔,下葬時盛況空前。雖然百年時間過,墓葬凋零,但竟被偷了屍!天理難容,出去我就報官!」
「姑娘放心,我不怪你,君子一諾,我會帶你出去的。」
我扶額。
百年時間過,我怎麼依舊和姓謝的聊不到一起去。

-2-
我是十八歲那年撞棺死的,醒來就在這破墓室裏了。
我也不記得多少年了,幾十年?幾百年?反正來了一茬又一茬盜墓賊,都沒能幫我出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誰的墓穴裏。
直到後來一個被通緝的方士無處可去,逃來這裏。
方士告訴我:「這是當初齊國宰輔謝矣的墓室,他雖早逝,但一生造福百姓,是以這座墓室靈氣很足,剛好滋養你這破碎的魂體。只是不知他怎麼想的,屍體不放在這麼好的風水寶地,說不定還能投個好胎。」
「你的魂體是被故意放在長明燈裏頭的,看這架勢,必須要謝矣的後人打破,你才能藉助其力量離開。」
我與方士天南海北地聊,聽他說人間的百年奇聞,聊到他壽數都盡了。
死之前,方士留給了我兩個字——因果。
而今我看着眼前三分傻七分楞的謝半春。
察覺到我面無表情的注視,他禮貌地咧嘴一笑,但因爲內心深處的恐懼,眼睛又怕得要掉淚了。
算了,皺巴巴苦哈哈的一張臉,用不上「因果」這麼高大上的伺。
「我、我要怎麼帶姑娘出去?」
「蹲下。」
我攀上謝半春的脖子,整個魂體全部靠在他背上,「走吧。」
謝半春身子一僵。
「怎麼了?」
「沒、沒什麼。就是有點冷。」
「畢竟我是女鬼,會帶點寒氣,你忍一忍,出去就好了。」
「好、好。」
謝半春揹着我,一步一步,走向墓門。
「姑娘你叫什麼?出去後如何打算?」
後一句話我也問過方士,他只反問我,是想做人還是繼續做鬼?
「你早就不在生死簿上了,出去當鬼玩兒飄來飄去沒人會管你的。想做人的話,需要找回你的七竅。」
我那時覺得做人沒意思透了,現在還是。
「叫我『尹果』吧。你說你家裏掛着我的畫像?我想去看看。不帶我去的話,我就天天晚上跑去你牀邊嚇你。」
我以爲謝半春會嚇得發抖,但他竟然笑了。
「想看畫像的話,尹姑娘只需要在出去後悄悄跟着我就好了,但還是讓我帶你去看,證明尹姑娘是個知禮數的好人,這下我是徹底不怕了。」
謝家人的伶牙俐齒還帶遺傳的嗎?

-3-
人間的陽氣比我預想中要渾厚濃重許多,配合着城郊外正盛的日頭一照,我差點散成兩半。
謝半春連哄帶騙地撐來茶水攤的黃傘,看我飄來蕩去的聚成人形,這才鬆了口氣。
繼而之乎者也的反省了一堆,中心思想就是「讀書人非禮勿拿」。
「你都盜墓了還講什麼儒家墨家的,這個傘太醜了,我不喜歡。你去尋個那種傘骨上都掛着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叮噹噹響的傘給我。」
於是過路人看着坐在草叢裏的書生,頭撇着一邊,認真地自說自話。
「也是,我都窮困潦倒成這樣了,枉爲讀書人。」
「綴着鈴鐺的骨傘?是前前朝時興的了,又貴又不好找。不過,原來尹姑娘活了這麼久的。」
謝半春掂掂兜裏的銀子:「我看傳聞逸志,好像是說那個時候宰輔的小女兒最喜歡聽落雨時的鈴鐺聲,她的兄長寵愛妹子,親手做了一柄骨鈴傘,事蹟傳言出去,一時成風。」
看謝半春掂量銀子的模樣,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收起銀子,臉上是勃勃壯志:「我待尹姑娘如姊如友,那位兄長能做,我也能做。」
墓室裏睡了一遭,原來人間已過兩朝更迭。
我在黃傘下傷春悲秋,謝半春在一旁哼哧哼哧做骨鈴傘。
跋山涉水而來的風呼嘯,帶起掛在樹梢上的鈴鐺清響。
最早的當初,我坐在廊下讀書,聽着雨聲,三心二意地撥弄廊角的鈴鐺。
唱着母親教我的歌謠:「叮叮噹噹,珠玉琳琅。謝家芝蘭,玉樹齊芳。」
噗嗤。
誰笑我?
我起身,穿上鞋襪,在廊上邊走邊找,卻怎麼尋不到笑聲的來源。
頓住步子,我知道了。
下一個花窗前,我搶先一步猛地探身,果然看到了穿着灰撲撲衣裳的青年。
他與我隔着一廊石壁,面上還沾着風塵僕僕的水汽,眼底更是氤氳一汪水波,像是剛哭過。
可他看到我時卻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啊。
但同時,忽然出現在青年身後的父親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他把我提溜過去,看看我,又看看青年,再開口時,面色多少有些難堪。
「這、這是三娘在外頭生的孩子,前不久三娘走了,他無人照顧,爲父念着骨肉一場,便將他接了回來。他比你大,以後你要喊他一聲『兄長』。」
由鈴鐺而起的莫名心緒徹底消散,我冷冷看着青年,扔了書冊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在娶我的母親前,在鄉下訂過婚,後來那名婦人因病離世,外公欣賞父親的才華,將家中獨女許配給了他。
我十二歲那年,身子本就孱弱的母親,撞見父親抱着一名婦人,深情地喚「三娘」。
才知當年那名訂婚的女子並沒有逝世,而是被父親養在外頭,且在與母親成親之前,三娘就有了身孕。
母親氣的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去了,死前讓父親發誓不許三娘和她的孩子進門。
我十四歲這年,鰥居的父親將他的兒子領進家門。
告訴我,要尊他一聲兄長。
我懶得理。
日日大聲喊他,謝矣。

-4-
在黃傘裏睡覺夢一番前塵,醒了出來一看,謝半春擺了個骨鈴傘攤。
我驚得下巴掉了一半。
一邊將下巴安回去,我一邊飄到謝半春爲我做的那柄傘下,「怎麼回事?」
「你睡了許久,我怕吵醒你對你魂魄不好。想到初見你時,你穿着藍色的衫裙,就順手另外做了柄藍色的。又想到一路行來,你看黃花好看,就又順手做了一柄黃色的。想着想着,就做了一堆顏色式樣。做着做着,就有人來買了。」
謝半春數着滿當當的銀錢,「尹姑娘有喜歡的東西嗎?我買來燒給你。」
「你有這隨機賺錢的能力,不應混的這麼慘啊。」
戳到謝半春的痛處,他臉垮了一半:「不瞞姑娘,從祖父到父親到我,就沒混出名堂來的,辱沒祖上,實在丟臉。」
不可能。
當年有相師客居謝府,從父親到謝矣到我,一一看了命格,一一批了字。
謝矣是一個「貴」字。
他的命格大富大貴,只要安安穩穩地科舉、成婚,從他到子孫後輩,綿延福澤,十代不止。
父親是一個「繞」字。
相師說父親心裏裝了太多事情,反將自己繞了進去。若是能放下,與他潛心修道,前途無量。
到我時,我眼巴巴等着。
這謝家一個兩個的,命格都這麼特別,簡直就是話本主人公的配置,那作爲謝家唯一的女兒,我合該也有個不得了的命格。
但相術師將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只留下一個字,其餘的多一句都沒說。
「尹姑娘,你寫什麼呢……『馭』,這字何解?」
我搖搖頭:「這個字困擾我幾百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意思。說正事,」
我嚴肅地看向一臉懵的謝半春:「你們祖孫三代是不是沒有離開過那個老宅?」
謝半春點點頭。
謝家既是謝矣的後代,不可能潦倒至此,還慘到三代都這Ťūₔ麼潦倒。
是老宅裏有髒東西影響着謝家後人的氣運。
我又看看自己。
髒東西說誰是髒東西。

-5-
回去的路上,謝半春一共賣了三十二把骨鈴傘。
我喜歡聽鈴鐺聲,他愛聽錢串子聲。
行人不時回望。
不晴不雨的天氣,書生撐一把叮噹響的紙傘,說話說着自己還笑了出來,又憨又傻。
「尹姑娘還有什麼愛好嗎?或許還能有什麼生財之道。」
「我的愛好必須要是獨一無二,有人和我喜好一樣,那我就不要喜歡了。要不是百年時間過,我的脾氣好了許多,放在從前,你這樣販售我的喜好,我一定重重治你的罪。」
「有道理。都是謝某的錯,謝某向尹小姐鄭重賠罪。不過……」
謝半春轉動骨傘:「ƭŭₜ其餘紙傘我都落了『謝』字,只有給你做的第一把,我落了『尹』字。這是給你的獨一無二。」
他笑着:「不生氣了吧?」
——「那些仿照骨鈴傘式樣的商販,我都一一親自去打過招呼。賣出去的也全部召回焚燒,哥哥保證,從此以後,擁有這種紙傘式樣的,只有你一個。我親手做的,從頭到尾也只有這一個。不生氣了吧?」
兩道聲音交疊,我恍惚一瞬,直到謝半春憨笑的傻臉湊到我跟前來。
「這麼嚴肅,真的生氣了?那我去把那些紙傘要回來。」
我喊住他:「罷了,賺錢最重要。不過,物以稀爲貴。這種紙傘,後面自然會相應成風,你再賣出二十把最多了。」
謝半春笑着:「我原本也只是想着賣夠回家的盤纏。這樣你就可以坐在馬車裏,又舒服又不用擔心日頭。」
我點點頭:「有弟如此,姊復何求。」
「怎麼就真成弟弟了……」
謝半春小聲嘟囔着,我正要問清楚他在說什麼,前方小道上,捧着紙傘的小丫頭急匆匆直衝我們而來。
「是、是謝公子嗎?!我家小姐自從得到這柄紙傘,忽然就一病不起,您快跟我去看看!」
我和謝半春面面相覷。
生病的小姐叫許眉,是城中最愛俏的姑娘。
從髮髻到衣裙,從鬢釵到環佩;手上拿的,兜裏踹的,都必須要是時新的。
所以骨鈴傘,也是派了丫鬟早早去買了的。
沒成想,回去把玩還不到一個時辰,忽得就昏了過去,直直栽到剛好去尋她的相公許襟懷裏。
大夫們束手無策,聽小丫鬟話裏的意思,要是謝半春沒辦法讓許眉康復,許襟至少要讓他入獄判個無期。
從謝半春絕望又生死看淡的樣子來看,他對於這種好運沒多久就觸黴頭的際遇,已然習慣。
屋子裏瀰漫着藥香,謝半春與我隔着朦朧的紗簾,看向牀前高大的身影。
小丫鬟忙去通報。
我飄到謝半春肩頭,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
「這夫妻倆,都不是人。」

-6-
「準確來說,它們雖都是妖怪化形,但是這女子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現在是個徹徹底底的凡人。」
「不要抖。我應該打得過他,不過需要你想辦法周旋一陣,讓我弄明白它們到底是什麼妖怪。」
許襟聽着小丫鬟的彙報,起身走來,高大瘦削的身軀隱在月白的袍子裏,衣角隨動步翩躚,風流俊賞。
我用方士教的方法匿了身形,因長明燈的前因,只有謝半春可以無視我的所有身法,一覽無遺地看到我。
繞過紗簾,看許襟的神情是要問罪的,卻在看清楚謝半春的模樣後怔了怔,沉默地盯了他一陣。
謝半春被盯得不自在,又想起我說的「周旋一陣」,想了想,他開始行動。
「啊!謝公子!」
在小丫鬟的驚呼之下,謝半春就地裝暈,直挺挺栽了下去。
許襟自是不信的,他暗中要出手,我俯身護住謝半春,身子難免貼近,可能是我身上的寒氣凍着了謝半春,他微微一顫,眼睫眨得快瘋了。
許襟只能感知到暗處有人護着謝半春,一時不敢再動手,吩咐人將裝暈的謝半春扛進了柴房。
而後好整以暇,極有耐心地等謝半春醒來。
許襟靜靜看着謝半春,我靜靜看着許襟。
他身上有熟悉的氣息。
一炷香後,渾身不自在的謝半春裝作悠悠醒轉。
許襟蹲下身,捏着謝半春的下巴,將整張臉左看看右看看:「能生成這個模樣,是你的福氣。說,你到底是誰,和謝矣什麼關係!」
謝半春嚇得連連後退,餘光瞥見我讓他放心,這才冷靜下來:「他、他是我謝家祖上。」
許襟甩開手,看着謝半春懦懦的勁頭,表情大有「你可太不如你祖上」的意思在。
「誰在暗處護着你?」
「沒、沒有啊。我無親無友,赤條條來去的,不懂你在說什麼。」
書生不善說謊,一番話前後不着調,聽得許襟沒了耐心,直接起手遙遙將他折起。
謝半春被法力懸在空中,一股勁勒住他的脖子,勒的他滿臉通紅,眼冒紅絲。
「說!不說我就殺了你!」
妖孽化形,是不敢殺人的,否則天道自會降下懲處。許襟是想引我出手,正好也恫嚇謝半春。
謝半春被勒的眼珠子半翻,還是強撐着沒有說出我的身份。
許襟Ťŭₔ氣急敗壞之下將他重重砸了出去,砸得謝半春吞吐幾口鮮血。
他氣自己對妻子的束手無策,氣謝半春的嘴犟,氣探聽不到我的身份。將謝半春好一頓折磨,像是在井水邊揉皺拍打一塊髒布子。
妖孽果然是妖孽,做人做了這麼久,行事還是妖里妖氣的。
我正要出手,卻見謝半春在劇痛之餘,艱難向我做了個口型:等我。
下一刻,謝半春用上所有之乎者也,犀利諷刺許襟的無能,他微妙地察覺出許襟對謝矣的關注,引出謝矣大誇特誇,將許襟大罵特罵。
「他謝矣有什麼厲害的,懦夫一個。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說,自己躲在陰暗的角落意淫,連碰一碰人家都不敢。他憑什麼跟我比,就因爲他做到了大官?有什麼用,不還是一場空!」
許襟豔致的眉目因憤怒而扭曲,下手更重,而身軀之外,他本體的靈魂若隱若現。
意識到自己的發狂幾乎要將謝半春碾死,許襟收了力道,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風雅的許公子,踉蹌地出了柴房。
我蹲到奄奄一息的謝半春身前,「我只會打架,救人是第一次。你忍一忍。」
謝半春虛弱地點點頭。「沒事,還撐得住。方纔許襟好像妖化了,有看出來什麼嗎?」
「嗯。你是凡人,硬剛他做什麼呢?不行我就直接打出去,現在好了,你這個傷,沒十天半個月痊癒不了。」
謝半春看我又悶又急,想抬手爲我鬆鬆眉頭,意識到逾了矩,放手之餘侷促地好一陣咳。
他笑着:「姑娘說話向來半真半假半逞強,我是個凡人,猜不透就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保護你了。」
我氣的偏過頭去。
「笨書生。」

-7-
許襟是梨花妖。
我告訴謝半春的時候他大爲震驚。
「難怪打人這麼痛,原來是用樹枝抽我的。」
「我很欣賞你苦中作樂的精神。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認真聽。」
謝半春捂着傷口,點點頭。
「硬打的勝算只有一半,所以我要回墓室取出長明燈的殘餘,祭烈火焚燒。但我只能在夜裏趕路,來回最快也要兩日,你努力撐過這兩日。」
思忖片刻,我告訴謝半春:「來,你跟我學個表情。遇到許襟暴怒無法收手的情況,你就擺出這個神情,沉默的望着他。」
許襟對謝矣有不明所以的在意,在意之餘,似乎謝矣對他還有着餘蔭的震懾。
而常日裏謝矣對外人最多的樣子,便是高坐明堂,支頤抬眼,勾一抹半諷半屑的笑意,靜觀所有。
學了半日,謝半春嘴角抽了。
「你自己抿一抿這個感覺,事不宜遲,我先走了。」
殘留的一息長明燈在昏暗的墓室裏靜靜燃燒,我拾起它,燒手之患伴隨劇痛而來。
當初第一次見到長明燈,是最受齊君寵愛的嘉懿公主在城樓上,拿在手中把玩。
第二次見到,是在嘉懿公主與謝矣的婚事定下來後,送來的嫁妝單子裏。
第三次,便是在墓室中醒來。
我將灼熱藏在心口的位置。
忽而想起那個最愛一身火紅石榴裙的嘉懿。
她在元宵夜對謝矣一見鍾情,常常造訪謝府,見高嶺之花不爲所動,便時時來找我玩耍。
我喜歡她活潑熱烈的性子,討ťùₚ厭她看見謝矣就笑吟吟的傻樣子。
而今懷抱長明燈最後的殘息,我竟有點想念聒噪的嘉懿。
緊趕慢趕,我在一天半後回到許府。
謝半春不在柴房內,我飄了一圈,在許眉的牀頭見到了被綁着的謝半春。
他又添新傷,跪在許襟腳下。
我這纔看清楚許眉的樣子,一身綠羅裙的她蒼白而瘦弱,清豔又巧致。
像是逐漸枯萎的一瓣梨花。
謝半春不知吐了第幾口血,抬眼時看向許襟似笑非笑的樣子,有當年謝矣的風采,看的我與許襟俱是一怔。
「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有這個時間你不如去找能力強的方士,你的妻兒還有一條活路。」
許眉懷孕了?
下一團妖力砸來之前,我揪住謝半春的衣領,一邊將長明燈向許襟祭去,一邊想着在哪兒躲躲比較好。
「主人……阿兄……小主人……」
昏迷的許眉意識不清地說着什麼。
有了。
我拎起謝半春,用了全身靈力,和他一起躲進許眉的夢境。

-8-
這是一個很好看的院子,漱石枕流,花草豐茂,人在其中,妙不可言。
錦衣華服的婦人小腹微微隆起,與她身旁的男子一同拋下一把碎種子。
兩棵梨花樹,就這麼依偎着逐漸長大,逐漸枝繁葉茂。
後來婦人生了孩子,她身邊的男子也換了一個,他們一同站在梨花樹前,隔着微妙的距離,聽風聲呼嘯。
直到花瓣簌簌落在搖籃牀裏,撓的嬰孩臉頰鬆鬆,又笑又哭了出來,婦人抱起孩子輕聲哄着,男子低聲給孩子唱歌謠。
粉嫩的嬰孩越長越大,長成了城中最愛俏的姑娘。
其中一株梨樹漸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她羨慕小主人金尊玉貴的長大,喫穿用度都是用的最好的。
小梨花想:要是以後做了人,我也要當這樣的姑娘。
後來,婦人死了,姑娘哭了很久很久,小梨花想安慰她,但不得其法,着急之下搖落了姑娘一肩頭的花瓣。
她身邊的另一株梨樹笑話她,它們本就草木,哪來的閒心安慰人類。
籠在小姐的哀愁久久未散,直到十四歲那年,她的父親領了外生子進門,那股子憂愁和憤怒雜在一起,氣得小姐天天給那個外生子臉色看。
但那位公子脾氣不好不壞,他脾氣淡。
什麼事都淡淡的,讓小姐出氣出在了棉花上似的。
漸漸地,小姐也不煩公子,她單方面休戰了。
小梨花想,雖然自己是草木之心,但很多東西看的比人類清楚多了。
比如小姐轉身後,公子抑制不住,癡癡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他捨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類的情感看的太多,小梨花逐漸感覺到自己有了力量。
它有了靈魂。
後來府上來了相師,她才知道,這座宅子裏的人都貴不可言,草木蟲魚,都有修煉的機會。
這可高興壞了小梨花旁邊的那株梨樹。
他日日努力修煉,小梨花則是靈魂在宅子裏飄來蕩去,看各種微妙不可言、不可察覺的心思與情愫。
那株梨樹經常笑話小梨花,小梨花反譏他不懂。看多了人類的情感,以後才知道怎麼做人,否則像他那樣的,以後做了人也是妖性難改。
一場冬雪落滿了院子,公子小姐在院子裏打雪仗玩。
一個真情實感在打雪仗,一個在看小姐笑。
二人玩的累了,又半身溼透,便進了屋子烤火。
小姐脫下綠羅裙,穿上公子的外披,坐在他身邊,與公子天南海北地聊。
她說的開心,所以沒有察覺到公子吞嚥的喉結。
小梨花看到了。
她還看到了,小姐漸漸止熄的嗓音,失措的目光。
公子攬住了小姐的腰。
屋子裏燃着好聞的薰香,輕煙飄過攤在一旁的綠羅裙,飄過男女慢慢靠近的鼻尖。
小梨花嚇壞了。
她趕忙離開。
回去時那株梨樹問她看見了什麼,怎麼害羞成這樣。
小梨花不說話,只看着那株梨樹,心撲通撲通跳。
她後知後覺,因爲撞見了一樁天大的情愫,自己竟長出了心臟。
可是後來。
後來,小姐死了,公子另娶他人離開了宅子。
宅子漸漸荒廢,只剩下當初的兩株梨樹繼續依偎。
不知過了多少年,兩株梨樹終於化出人形。
宅子再也不適合修煉,兩個小妖怪也只能離開。臨走前,小梨花去到熟悉的、破舊的、曖昧的那間書房。
翻出那年烤火時,被遺忘的綠羅裙。
故人不在,徒留衣襟一抹餘香。
公子在書房裏,不自禁的那句喃喃,似乎還在眼前回蕩。
「半半。」
小梨花帶走了那件綠羅裙。

-9-
我靜靜看完了,謝半春卻急個半死。
「我怎麼看不清那對公子小姐的樣貌?」
看他一臉喫瓜沒喫全的憤慨,我帶與他在許眉夢裏荒廢的老宅裏隨意走着:「你是人類,這是妖怪的夢境,當然看不清楚全貌。」
身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是許襟追來了。
他渾身被長明燈燒得七零八落,雙腿已變成枯瘦的樹幹。
謝半春立即擋在我身前。
夢境裏用不了匿形的術法,但也用不着了,我將謝半春揪到身後,看向許襟:「我知道你們是誰了。難怪看那件綠衣這麼熟悉。」
前一刻還暴怒的許襟,在看清楚我後,忽得不受控制地跪下,再抬眼望我時,震驚又惘然:「小主人?」
我笑着:「好久不見啊。」
「小、小主人。」
另一個怯生生的嗓音從滿地荒蕪中乍然響起。
地上一片枯萎的花瓣起死回生,由花至枝,由枝至樹,最後,由樹到人。
是小梨花。
準確來說,是夢中蒼白的許眉。
她走到許襟身邊,輕輕拍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安撫着他。
另一隻手的掌心旋出一件綠羅裙。
「小主人,物歸原主。」
「我是鬼,穿不了了。」
「不是用來穿的。」許眉虛弱地搖搖頭:「阿兄,幫我一下。」
平靜下來的許襟,乖巧地按着許眉的吩咐,引出靈力將綠羅裙送入我魂中。
一股輕盈繞身而出,最後停在我的鼻尖,消散而去。
是百年前的書房裏,那一抹朦朧曖昧的薰香。
也是我的兩竅。
這件綠羅裙裏,藏着我的兩竅。
原來物歸原主,是這個意思。
古籍記載:欲生死白骨,需長明燈聚魄,以風水處養百年。再得死者至親至物存其七竅,一一回魄,其魂復生。
看着我的靈力變化,一直妖性未改,沒了許眉的安撫,不是在發癲就是在發癲路上的許襟忽然像個委屈的孩子。
他流着淚,對着夢境中的虛無,控訴道:
「謝矣,我們終於等到她了!她也把那兩竅拿走了,你放過小眉,放過我的小眉好不好?」

-10-
我怔怔看着許襟,像當年對未知懵懂的小梨花。
許眉爲許襟抹去眼淚,溫溫柔柔地解釋:「百年前,謝公子忽然找到我們。說可以滿足我們一個心願,只要讓我們拿着這件綠衣找到你,把上面的兩竅還給你。」
「沒道理啊。我和綠衣可能有羈絆,但爲什麼偏偏選中你們呢?」
許眉摸着自己心頭的跳動,看向我:「草木無心,我卻有了心。而我的心臟,源於你的七情。我與小主人,息息相關。」
一直靜觀態勢的謝半春,眼珠子一轉,指着許襟問:「一恩一報很正常,他幹嘛這麼心虛。」
「哼哼,一定是你們貪戀人間富貴繁華,沒有按照我老祖宗說的去做,違了約所以心虛。要不是這次我誤打誤撞,你們就要生生錯過尹姑娘了。」
「尹?」許眉疑惑,沒有多說。
「小公子說的沒有錯。當時我們希望謝公子助我們化形,成了契約。可後來我們貪戀繁華,將承諾忘至九霄雲外。直到三年前,我忽然失去所有法力,成爲凡人。我們才意識到,當年謝公子在契約裏藏了一道限制術法,我們有違約定,其中一妖化爲凡人,再無轉圜。」
難怪許襟對謝矣觀感這麼複雜,更是看到謝半春就恨不得先揍一頓泄火。
顯然,謝半春也明白了許襟對他的敵意爲何,但他是個弱書生,只能狠狠地,起不了什麼實質性作用的回瞪許襟。
許襟不斷向我磕頭:「小主人,既然約定已成,求你救救小眉,我不能沒有她……」
我能感知到,許眉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微弱。
「就算謝矣來了都救不了許眉。」
我問許眉:「你喊他『阿兄』對吧。」
許眉點點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看着我,欲言又止。
「那就是了。雖然說來荒誕,但你們即便是草木小妖,只要同宗,落地便是兄妹。可你們偏偏結成了夫妻,有違倫理。」
許襟跪地,抬頭看我,似疑問又像是詰問:「妖怪是沒有倫理的,我就是愛她,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何錯之有?」
這話聽來恍惚。
「許眉做了人,就要遵守人類世界的規則。否則,天道會替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來懲罰你們。」
「她有了身孕,實在有違倫常,天道降下懲罰。她和你,必須死一個。」
「死……誰都不能死……!」許襟低着頭,背後生出無數枝椏亂曳,梨樹原形若隱若現。
他喃喃自語:「他和她,她和他。既然他們都可以,爲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我蹲下身,撫摸着許襟的枝椏,就像當初母親撒下種子一般,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所以你看,最後他們、我們,都不得好死了呀。」
「不得好死……」許襟重複着我的話。
最後一眼看向許眉。
「那就我去死。」
「阿兄!」
許眉驚呼着,一口鮮血吐在許襟漸漸失去顏色的枝椏上。
但已經來不及,許襟揉碎了自己內丹。
妖怪不會做人,只會憑本能相愛,最後也只能憑本能去死。
許襟一點點散爲靈光,花瓣與光亮之中,我看到了一圈圈的年輪。
年輪的最深處,是母親的面龐。
我失去了母親太久太久,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樣貌。
但此刻,她的樣子在年輪中逐漸清晰。
我記得了,她姓許,因名字中有一個「梨」字,舅舅便爲了她,在城郊種下百畝梨花。
她愛我,很愛很愛,最後不得不離開。
病榻前,母親握着我的手,目光留戀至我身後的父親:「求你,一定保護我的女兒。」
而今她笑着看向我,在百年的時光外,與我遙遙一頷首。
許襟的最後一絲靈識,感知到母親的情緒,化爲一支梨花簪,飛入我鬢邊。

-11-
許小姐的丈夫死了。
這個消息很快在城中傳了出去,一批媒人蠢蠢欲動。
許小姐懷了身孕。
這個消息也很快衆人皆知,媒人們愁哭了臉。
外界紛擾和許眉無關,她一邊料理許襟的喪事一邊和我在後院。
燒舊衣,種梨樹。
「靈堂那兒交給謝小公子可以嗎?他看起來又傻又弱不經風的。」
「他就是看起來傻,其實心裏門清。不然我也不讓他做我的小跟班。」
燃起的火焰很快將舊衣吞噬,這一刻的火光像極了那一年冬雪書房內烤火時的,曖昧光亮。
許眉不經意問:「小主人,那一年在書房,到底發生了什麼呀?」
「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哪能記得。」
臨走前,謝半春爲許眉畫了一幅許襟的畫像。
條件是許眉必須回答他一個問題。
和謝矣一樣很會做交易。
這個傻子以爲瞞住了我,卻不知道我就躲在樹後,聽他八卦。
「尹小姐,和我的老祖宗是什麼關係?」
許眉笑着:「她是當年謝家的一位女使,和謝公子……有些羈絆。」
「原來如此!難怪她的畫像會在謝家流傳百年,看來是有好一段愛恨情仇了。」
許眉嘴角抽了抽。
書生慣會腦補,且只腦補自己想腦的。
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謝半春慷慨道:「逝者百年去,還是活在當下最重要。」
說完轉身便撞到了從樹後走出的我。
「對不起對不起,撞疼了嗎?」
我捏住他的臉,狠狠用力。
謝半春想裝一裝,失敗了,疼的齜牙咧嘴。
「說吧。什麼時候能感覺到我的觸碰的。」
謝半春揉着臉,弱弱看我:「……揹着你țṻ⁷出墓室開始。尹姑娘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朝許眉努努嘴:「許小姐撞見許多回了,你偷偷摸我的衣襬。」
謝半春臉一下漲得通紅,憋了半天選擇閉嘴。
許眉掏出一枚碎片遞給我:「或許是小公子打破了長明燈將你救出,你們纔會有此羈絆。那盞長明燈被亡夫毀得七七八八了,這是唯一的碎片,權當給你們做紀念吧。」
「你留着。長明燈是聖物,就算留下一枚碎片,只要好好修煉,不是沒有復原的可能。到時候你用七竅之法,可以復活任何你想復活的人。」
許眉望我良久,感激地點點頭。
此一番遭遇,兩竅回身,我不用骨鈴傘遮蔽,能夠自由行走。
這也就導致,走急了謝半春追不上我。
他揮揮手,向許眉道別。
百年前,冬日,大雪。
謝宅書房內。
鼻尖慢慢靠近的二人,眼睫勾顫,輕輕一動。
而後公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撤回了身。
小姐睜開眼,望着侷促的眼前人,粲然一笑。
側身繼續烤火去了。
火焰嗶剝,暗室生思。

-12-
許眉爲我們準備了馬車。
爲免再旁生意外,我們幾乎一路馳行,馬不停蹄趕回謝家老宅。
謝家老宅,繚繞着一股鬼氣。
再煊赫的家族,這樣的老宅住上二十年,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
我不由看向謝半春。
他還能活着,可能真的是靠着一身正氣。
謝半春看着滿地黃葉,生鏽的大門,結滿了的蛛網,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伸手把我請了進去。
畫像在老宅的暗室深處。
畫中女子坐在月夜的長街上,滿目哀思。
確實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但是整個暗室,除了這幅畫作,連謝矣本人的畫像都沒有。
「不應該有兩幅嗎?男主人的呢?」
「子孫無用,弄丟了。」
「那你老祖宗妻子的畫像呢?」
謝半春道:「父親說,老祖宗愛妻,又不願妻子的樣貌被其他人瞧見。便把妻子藏起來,所有畫像也都藏起來。沒有人知道老祖宗的妻子長什麼樣子。」
謝半春欲言又止,想問又覺得唐突。
我乾脆回答:「你老祖宗當年娶的是最受皇帝寵愛的公主,但我死得早,不知道他們結局如何。我這幅畫像,約莫是你老祖宗辜負完了我,又在我死後發現我是他白月光,所以給我多備了一幅,受你們小輩百年香火。」
「原來如此。」
我想細瞧瞧畫卷,卻在伸手時,無端聽見抽泣聲。
我問謝半春:「你有沒有聽見姑娘家在哭?」
陰沉沉的暗室裏,放眼只有我們一人一鬼,一盞燭火。
謝半春穩健地躲到我身後,搖搖頭。
「把畫取下,跟我走。」
聲音來自廢園的一口枯井,繚繞謝宅的鬼氣也是來源於此。
見我盯着井口沉默,謝半春顫顫問:「尹姑娘,你、你想什麼呢?」
「我在思索我和這井中女鬼,誰死的早一點。誰死的早,到時候打起來誰勝算大。」
我話音未落,井中嗚咽聲消失,繼而滾滾湧上黑水,直衝井口而來。
謝半春立即擋在我身前。
黑水漫不過井口,只就地翻騰着,就像是。
就像是走丟了許久的愛寵,終於找到了主人。
一陣激烈的震盪後,黑水中退出一張人臉。
面上遍佈藻荇,大小不一的劃痕像是水邊碎石導致。
水鬼撥開眼前藻荇,看清楚我的面容後,從小聲嗚咽,變成了放聲大哭:「小姐、小姐,你回來了,我終於見到你了!大公子說得對,我一定會等到你的!」
被關的時間太長,我記不清很多故人的長相。
但眼前人,即便她已經面目全非,卻還是那個整日跟在我後頭,笑嘻嘻的丫鬟絮絮。
那個護在我身前,力證我的清白,最後被綁了扔進江水中的絮絮。
我們主僕倆,竟然做鬼都做到一起去了。
絮絮離不開枯井,只能趴在井沿,抬頭笑着望我,好像怎麼都望不夠。
我也盯着她笑。
嚇壞了謝半春。
他看不到絮絮,聽不到絮絮說話。只能瞧見我神情詭異的看着井口,面上浮現他不曾見過的慈愛笑容。
但他可以判斷現在至少是安全的。
於是他搬來一個凳子,手上拿着書。
謝半春在我身邊坐下,一邊等我解決井中女鬼,一邊閒閒翻書。
……謝家,沒有正常人。

-13-
絮絮趴在井口絮絮叨叨。
「我被扔進河中,沒多久就死了。屍體隨江水逐流,過了不知道多久,被人打撈起。」
「他們把我的屍體放在祭臺上,開壇做法,將我的靈魂逼出。我這才見到了做這一切事情的主人。」
「是大公子。小姐,是謝矣大公子。」
說到最後一句,絮絮還有點激動。
聽見謝矣的名字,我下意識望了一眼謝半春。
書冊正好翻過一頁的謝半春察覺到我的目光,抬頭對我一笑。
「大公子說,我是含恨而死的,又溶於江水,鬼差最煩處理我這種,懈怠了點,正好讓他找到了我。」
我問:「謝矣搞這些神神鬼鬼的,到底要做什麼?」
絮絮搖搖頭:「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清楚。當年大公子找到我後,告訴我小姐你已經死了,問我還想不想見到你。」
說完絮絮一歪腦袋:「小姐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她笑意促狹:「我反問大公子,你想再見到小姐嗎?」
我呼吸一緊。
絮絮吐出一口黑水,繼續笑着:「當時啊……」
——當時。
即便是魂體,小丫鬟的魂魄也是遍體鱗傷。
她隨着屍體在河上漂流近百日,不知這百日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抬頭看去,往常風姿卓卓的大公子枯坐黃木椅上,面無表情地盯着魂魄離體的自己。
絮絮四處張望,想找一找自己的小姐。
尋常大公子在前廳見客,自家小姐便會躲在一旁的屏風後。要麼看書要麼畫畫,聽兄長談論政務。待到人離開,再笑着出來與兄長分析時事。
絮絮自己呢,要麼是趴桌子上打盹,等小姐輕輕拍醒自己;要麼喫着小姐備好的瓜果,聽她和大公子說着一個字都聽不懂的話。
她只懂一件事,自家小姐和大公子真配啊,不愧是兄妹。
整個京城,沒有比他們更配的,璧人了。
而今小姐不見了,大公子頭髮半白,沉默許久開口,往常如珠玉相擊好聽的聲音,現下頓挫無比。
「你是忠僕,可以爲了小姐的名聲去死。現在,你願意爲了小姐,再多受苦百年嗎?」
受過苦,當了鬼。但絮絮還是那個被縱着長大的小丫鬟,她聽到大公子的詢問,第一反應竟然是,大公子說話還是這麼冷漠不好聽。
不過也是,大公子連老爺都不給好臉色,只對着小姐纔會笑一笑,更何況自己這個小丫鬟。
想到小姐,絮絮的勇氣又多了些:「只要爲了小姐,什麼我都願意做。大公子,你呢?你想再見到小姐嗎?」
片刻寂靜後,他聽到大公子鬆了一口氣。
他笑了。
雖成了水鬼,但絮絮肚子裏的黑水好像吐不完似的。
一段百年前的對話,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半日才完。
「之後就是小姐你看到的這樣,大公子將我送到這裏,讓我在井底等着,說你一定會來。要是實在難受,哭一哭就好了。」
哭一哭,就好了。
——當初謝矣來到丞相府,除了花窗後的輕笑,他整日冷臉蹙眉,整日沉默不語,整日只在廊下望花鳥蟲魚。
我高聲喊他的名字,他不理。我笑話他,他不氣。我給他蒐羅好玩的物什,他不應。
後來母親忌日,父親去赴宴徹ṭū³夜未歸,我抱着胳膊坐在臺階上等。
晚上很冷,但我一定要等到父親回來,絮絮怎麼勸都沒用。
最後是謝矣帶着大氅坐到了我身邊,我掉頭,看着謝矣,「我很難受,很想哭,但哭不出來。你替我哭。」
我在用謝矣最討厭的語氣命令他。
謝矣一怔,他低頭抿着嘴,不說話。
「你哭出來,我就舒服了,我就係好衣裳回去。」
最後我像是喃喃自語:「你哭一哭,我就好了。」
謝矣還是像個木頭。
我不再理他,哆嗦着胳膊要挪開時,手卻被他拉了過去。
謝矣的手指越過絲滑的布料握緊我的手腕,另一隻手緩緩打開我的掌心。
夜風很涼,他的手卻很溫暖。
像是惡作劇的報復,謝矣忽然靠近,我嚇得下意識要後退,卻被他一把錮住肩膀。
呼吸勾纏,我從未如此慌張,但眼前的謝矣卻從未如此柔軟。
我愣住。
說是柔軟,謝矣的神情更像是脆弱。
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口,他抬眼看我,眼淚一滴滴砸在我的掌心。
夜風呼嘯而來,我卻覺得掌心滾燙。
當年掌心的滾燙,一如此時心頭。
我問絮絮:「他讓你等到我出現,然後呢?」
絮絮朝着謝半春腳邊的畫卷努努嘴:「大公子說,他在畫卷上扣了你的東西,讓我還給你。」
說完又多看了幾眼謝半春。
我目光剛跟着飄過去,認真看書的謝半春立馬感知到,抬頭雙眼亮晶晶:「要用上我了是不是?」
「……展開畫卷。」
謝半春不懂但照做。
絮絮輕輕笑:「小姐,閉上眼睛。」

-14-
廢園中旋地而起一陣東風,吹得檐下鈴鐺清脆作響,將我吹入畫中。
畫中世界本是濛濛一片,因着我心頭的滾燙,點點開始清晰。
我像個看客,看着眼前逐漸鋪開的世界。
——謝府的二小姐拿着自己的風箏,欲找兄長幫自己畫些好看的景緻。
遍尋不到後,二小姐想起兄長書房裏那個神祕的暗室。
她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打開機關,想給兄長一個驚喜。
卻看到了至死不忘的畫面。
昏暗的屋子裏,掛滿了畫像,有的被長期摩挲已泛起紙刺,有的墨跡還未乾。
一幅又一幅,掛不夠。
而畫卷堆疊的盡頭,高大清瘦的身影,正落筆最後一撇。
「哥、哥哥?」
二小姐望着滿室的畫像,聲音顫顫。
身影一頓。
繼而回身。
這是藏在畫卷最深處的祕密。
是最初被撞破的愛慕,是最後被打碎的禮教。
此刻我與當年的二小姐一起,向前奔去。
可畫中世界卻在此刻崩塌。
我沒能看到輾轉心頭百年的身影回眸。
但那些畫卷中的一雙雙眼瞳,或喜悅或哀愁、或嬌嗔或暴怒,在我眼前全部活了過來。
我尚未來得及反應,眼前天光大亮。
我睜開眼睛。
雙眼的兩竅,回到了我的身上。

-15-
謝半春看着手上化爲齏粉的畫卷,眼中先是有我看不懂的疑惑迷茫,他歪着腦袋,最後抬頭看向我,像是確定了什麼。
繞着絮絮周身的黑氣漸漸散去,她守了幾百年,哭了幾百年,終於自由。
「小姐,我要走了。不過賴在人間太久,我可能要從畜生道做起。大公子替我算過,至少要過三世我才能重新做回人。小姐你一定要乖乖活過來,再活得長命百歲的,這樣說不定你只要活兩世,就能再等到絮絮啦。」
當初我接受不了母親的離世,各處蒐羅方士古籍,仔細翻閱,卻不得緣法,只得拋諸一旁。後來知曉七竅復生之法,卻死在了「長明燈聚魄」這一步上。
爲此我鬱郁許久,謝矣哄了我半年纔好。
而今四竅回身,我再傻也知道是謝矣暗中佈局了一切。
更知道他選中絮絮的目的。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會再想活了。
因爲當初是他親手逼死了我。
十八歲那年,母親的棺槨被人刨出。
開棺前,我掙脫桎梏,看着坐在高臺上,冷眼回望我的謝矣,在流言蜚語中一頭撞死棺材上。
所以謝矣選的第一個至親,就是我無法拒絕的絮絮。
他半哄半騙,將絮絮扣在井底,用她的鬼氣養着畫卷裏的兩竅,我不拿回兩竅,絮絮就無法轉世投胎。
只是他沒有想到,我誤打誤撞,先遇到了許眉夫婦。
我笑道:「我一定長命百歲,運氣好的話,下一世我們就會見面了。反正人羣裏最愛喫最愛睡,最絮絮叨叨的那個小姑娘就一定是你。」
隨着絮絮的自由,繚繞謝家老宅的鬼氣也漸漸散去。
投胎前,絮絮望着謝半春。
猶豫問我:「小姐,我想問很久了。是我在井底當水鬼當太久當太傻了,還是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
「這個謝家的小輩,怎麼和大公子長得一模一樣啊?」

-16-
從前闖入墓室的人,除了方士,都會先中我的招,缺個胳膊少個腿。
這次察覺到又有宵小闖入,我正要引招過去。
卻在後生的容貌被長明燈照亮的一瞬撤了所有力道。
更是由於太過震驚,力量反擊到我自己,長明燈一晃,被後生撞倒,將我摔了出去。
但對上後生的眼睛,我又清楚,他不會是謝矣。
畢竟清澈的愚蠢,也不是誰都有的。
許襟就看不透眼神的區別。
彷彿感應到了我在罵他,梨花簪閃爍一頃。
「尹姑娘,你怎麼啦?」謝半春腦袋湊到我跟前。
我看着他。
看着容貌和謝矣一模一樣的謝半春。
謝矣沒有留下自己的畫像,不是散佚了,而是謝矣不想讓謝半春發現。
自己和老祖宗長得一模一樣。
我伸手。
從他的眼睫撫摸到顫抖的脣瓣。
書生不自覺閉上眼。
我手順着他的脖頸慢慢下滑,伸入衣襟。
探到心臟的位置,狠狠攪動。
謝半春卻恍若未覺,似乎我在輕輕撫摸他的胸膛。
沒有心臟。
謝半春沒有心臟。

-17-
許眉的夢境裏危險重重,凡人進去沒有庇佑最好也是個重傷,我正要護住謝半春,卻發現他自在坦然,還能見到許眉的記憶。
那時我就覺得不對。
現在來到老宅,歷過絮絮種種,這才明白。
這座宅子最詭異的不是絮絮帶來的那股鬼氣,而是毫無人氣。
不像是三代潦倒之人住過。
更像是。
一個小傀儡,聽從主人的命令,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守在此處。
腦袋裏過着主人告訴他的信息:我叫謝半春,祖上是齊國宰輔謝矣。謝家三代潦倒,到我這一代,已經親友死盡。在某一天,我要去祖宗墓室裏尋一個人。
那個人是誰呢?於是小傀儡抬起頭,看到了畫上的女子。
此後屋子裏的小傀儡和枯井裏的小水鬼,一個天天發呆,一個夜夜嚎哭。
小傀儡在發呆中,對着暗室裏的畫像八十多萬個日夜,生出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性格。
一個和他主人謝矣全然不同的性格。
百年後,小傀儡終於長大,循着主人最後的命令,千里奔波,去到那座空棺墓室。
打翻長明燈,放出困了百年的女鬼。
「謝半春。」
「嗯。我在。」
謝半春睜開眼,眼中還未散去悵惘,他看着我伸進衣襟的手,臉龐一下子漲紅。
日子久了,傻書生都忘記自己只是一個傀儡了。
那些年我喜歡的東西有很多,骨鈴傘在手上待不過半個月,便要去尋其他好玩的物什。
長街上,我看到大圈人圍着看牽絲傀儡。
回家便動手要做一個謝矣模樣的木偶,但直到十個手指俱被戳紅,連謝矣的眼睛都沒有雕好。
謝矣看不下去,一邊幫我呵手,一邊接過短刀,跟着師傅學了一刻鐘,便熟稔了。
他三下五除二,雕出了我的眼睛。
讓人驚歎的動手能力。
我和木偶大眼瞪小眼:「謝矣,你可以啊。你好好雕一個自己,以後我死了帶去棺槨裏睡覺。」
謝矣手上動作沒停:「無需這個死物,以後你死了,我自會躺在旁邊陪你。」
師傅聽着我們「死啊死啊」的聊來聊去,再下手都抖三抖。
扔了半成品的木偶,我興致勃勃地和謝矣討論生死之事。
「你說,等到以後我們老的不能再老了,誰會先死呢?嘖嘖,你體格強健,平常又自律極了,估計是我吧。」
謝矣低着頭,繼續雕刻我的五官,陽光圈在他周身,讓他的笑意都溫暖起來。
「口是心非。無非是想讓我說一些好聽的話。」
「那你說,我聽着。」
謝矣從來不會說好聽的話,但好像,他尋常說的話也不是特別多,更多時候,都是我在叨叨,他要麼靜靜聽,要麼挑出重點,摻和些煩人的大道理教育我。
所以我對謝矣的漂亮話不是很抱期待,無非是「生死定數,看淡就好」「人活一世,還是要注重當下」之類。
但謝矣想了想,抬眸看我:「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去陪你。我要是死了,一定會在死之前留一個一模一樣的『我』來陪你。」
我愣愣看着他。
手中的短刀一個力道沒收住,戳破掌心。
可好像戳破的不是掌心,否則我怎麼會心臟撲通撲通跳。
可惜。
我撞棺以後,謝矣並沒有立刻來陪我。
倒是造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傀儡,來複活我。

-18-
我討厭謝矣。
討厭在冬雪的書房裏,他撤回鼻尖的樣子。
討厭他總是雲淡風輕說一些讓我心臟驟跳,又不負責收尾的話。
討厭他在接受公主的親事後,看着我道:「我被困住了,我逃不出來了。」
思及至此,我忍不住狠狠捏了捏謝半春的臉頰:「我真是討厭你啊。」
謝半春無辜地盯着我,他知道我很不開心,於是不掙扎,任我蹂躪,像是一塊鬆軟的桂花糕。
他口齒不清道:「我想和姑娘商量一件事。」
我鬆開手。
謝半春舉起一直在看的書:「這本古籍上說了,極權者宅貴,可福澤萬物。春闈在即,姑娘若願意和我去京城,我一定高中,一定一步一步往上爬。買你最喜歡的宅子,平生所有都用來養着你。」
他小心翼翼問我:「好不好?」
我盯着謝半春空蕩蕩的胸膛。
又看着他的雙眼。
一路行來,我知道,書生的眼睛不會騙人。
可我卻弄不清楚。
這是你的本能,還是傀儡的本能呢?謝矣。
我點點頭。
謝半春大喜,正要說什麼,我問他:「可是科舉戶籍那一關,你就過不去的。」
「姑娘意思是我們三代太過潦倒辱沒名聲,在京城會被排擠嗎?沒關係的,只要立身正,詩書盈,其餘的都不怕。我想好了,等到……」
「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
我看着謝半春的眼睛,它裏頭有書生最晶瑩的希冀,讓人不忍打破。
「人世間已經沒有謝半春,很久了。」
書生眼中光亮猝然一緊。
「謝半春。它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着撫摸書生顫抖的眼睛。
「是我的啊。」

-19-
「師傅,做傀儡最重要的是什麼呀?眼睛?軀幹?還是衣裳呢?」
老師傅看着我做壞的第五個傀儡,嘴角抽了抽。
「是名字。」
我不解,謝矣倒是心領神會。
老師傅繼續解釋:「世上傀儡千萬,保不齊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衣裳,多的也有撞好幾樣的。但只有一個東西不會重複,那就是每個傀儡落地時的名字。木頭無心,但傀儡師傅們起的名字有情。他們還會日日喊,夜夜練。這是獨屬於傀儡們的獨一無二,就算以後傀儡的主人死了,只要名字還在,它就算活着。」
「那我做好以後,給它取名叫『謝矣』。」
老師傅神色一下嚴肅起來:「半春小姐,可不興開這種玩笑的。傀儡一生只認一個名字,萬一以後你叫岔了,破了它的名字,它可就算是死了。任你怎麼擺弄絲線,表演都不會好看的。」
破了它的名字,它就算是死了。
書生眼中徹底沒了光亮,他癡癡地望着我,呆呆地張嘴,想說很多,最後歸於沉默。
最後垂下腦袋,身子搖搖欲墜,像是失去了絲線牽引的木偶。
我接住他,與他雙雙失力跪下。
書生腦袋耷在我的肩頭,終於說話了,但嘴裏只念叨着「名字」兩個字。
我一下一下輕輕拍着書生的背,像是許眉安撫許襟那樣:「我猜,創造你的人給你也下了任務吧。帶我去吧,然後你就可以徹底自由了。」
能夠打破長明燈,不是因爲書生是謝矣的後代,而是他本就源自謝矣。
但普通的傀儡,即便打破長明燈,將我帶出去,依照我的性子,也不會跟着去到老宅。
謝矣便留下了最後一步。
他將自己的容貌,給了傀儡。
同時,謝矣也將最後的選擇權給了我。
我想生,就戳破傀儡。
想繼續幽魂飄蕩,就讓「謝半春」帶着他的容貌,陪我一生,愛我一生。
這本該是我和謝矣的孽緣。
卻苦了許眉夫婦、絮絮,還有這小傀儡。
不過想到是謝矣,也合理了。
他看着清正,但內裏就是個瘋子。
可偏偏他瘋的又不夠徹底。
傀儡書生像是驟然回魂,一下一下喘着氣,直至趨於平靜,他起身,看着我,眼裏依舊洶湧。
「半春,隨我走。」
書生牽着我,走出謝府,走出長街,走出市坊,走到深山處。
他帶我去到了深山裏的一座庵堂。
庵堂看起來破敗已久,臺階落滿枯葉,上了年紀的老婆婆正一層層掃着。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沒有看書生,而是直接望向魂體的我。
婆婆雙手合十,向我頷首。
我也雙手合十。
這一路來的奇遇夠多,遇見什麼我都不會喫驚了。
「老身姓安,祖上蒙受小姐與公主大恩,世代隱於此,等待小姐。」
書生退至我身後,我走向婆婆:「您開了天眼?不會是我那個好哥哥乾的吧。」
婆婆笑而不語。
那就是了。
書生用老祖宗誆了我一路,但眼前這位安婆婆看起來,是真的在祖輩就和我有過羈絆。
「您祖上具體叫?」
我雖飄了幾百年,但真正活過的日子,也只有十八年。百年無聊的日子裏,更是把這十八年翻來覆去地回味。
卻想不起與姓「安」的有何前緣。
這主要得益於嘉懿性子風風火火又善良,經常拉着我出門就是一通行俠仗義,樂善好施。
父親很放心嘉懿帶着我胡鬧,倒不是放心嘉懿的公主身份,而是十分放心緊跟嘉懿不離,抱着劍的那個悶葫蘆侍衛。
安婆婆笑着搖搖頭:「得人恩果,自己記着就好。」
「那您可知嘉懿公主的後人在何處?」
方士說,當年謝矣與嘉懿成婚後,相伴不到十年便走了,公主悲痛不已,遲遲走不出來。後來皇帝心疼愛女,又爲她另尋一樁好親事,夫妻恩愛百年。
待到事了,我想去找嘉懿的後人,照看一番,也不枉當年結交一場。
她喜歡謝矣,和我喜歡謝矣,雖衝突但是兩碼事,不影響我們的情誼。
安婆婆神色悲憫,阿彌陀佛一陣:「公主死於她出嫁當天,沒有後人。老身想做些什麼,也是無能爲力了。」
我久久未語。

-20-
庵堂並不大,繞過照壁便一覽無餘了。
包括院中正立着的,外身被繡了紋樣的紅布包裹住的一丈高石像。
書生有了一分精神,指着石像笑了,像是得償所願的孩子。
雖是魂體,但我知道,我能夠碰到這塊紅布。
遮住石像腦袋部分的紅布,上頭的鴛鴦繡成了雙鴨。
那是我偷偷窩在屋內,親手繡的紅蓋頭。
我飄上去,揭了蓋頭。
謝矣石像赫然出現在眼前。
好好笑。太好笑了。
謝矣這是,將自己嫁給了我的意思?
我笑着笑着,流出眼淚。
謝矣對自己的定位很準確。
他確實就像個石人。
可這樣的石人,偏偏爲我動了心。
偏偏是我這個和他同姓的謝半春。
眼淚正好砸在石像下怕我跌落,伸手隨時準備接住我的書生掌心。
他望着滾落掌心的晶瑩,歪着腦袋,像是不解,又像是開了竅。
我看着石像上,謝矣的眉眼。
想伸手觸碰,又怕唐突了他,就像那四年裏,謝矣無數次想對我做又不敢做的動作。
荒唐!都幾百年了,我怕什麼!
我大起膽子,碰上石像的眼睛、鼻尖、嘴脣。
一路到胸膛處,心臟的位置。
石像轟然碎裂,像是來自謝矣百年前的震顫。
碎裂的石塊在空氣中即刻化爲齏粉。
石像裏,藏着謝矣鮮活如昨的屍體。
他閉着眼,就像是每次案几上文書看累了闔眼睡去的模樣。
冰涼的身體倒在我的肩上,我帶着謝矣,將他輕輕放到小院地上。
紅蓋頭正正落在謝矣的臉上。
謝矣是個妥帖的人,對於喫穿更是挑剔,要是知道自己死後就被我這麼隨便一擺,非得氣活過來罵我。
我再次揭開蓋頭。
你要是能真的活過來就好了,哥哥。
謝矣蒼白的雙脣一陣靈光翕動,我附身附耳過去。
靈光順着我的動作,沒人我脣瓣。
一竅回籠。
我就知道,謝矣不可能不讓自己做點什麼的。
可我想聽聽,他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要說什麼。
要對我說什麼。
「我珍……」
清晰的兩個字後,靜悄悄。
罷了。百年的光陰,等來這兩個字,也值得。
安婆婆雙手合十,仿若超度。
我忽然記起了她的先祖是誰。
是當年客居府上的那位相師。

-21-
我對相師的「馭」字費解很久,安師父又總是一副高深莫測,不跟你們這些庸碌凡人多說一個字的欠抽摸樣。
我便決定自己琢磨。
後來嘉懿跟我一起琢磨,「馭者,操轡也。相師意思是,你以後能當女將軍。」
旁邊抱着劍的侍衛太陽穴一突。
我撫掌而笑:「我覺得也是!那我從今天就開始練武。」
侍衛看向我的目光裏寫滿了,公主的這樣的奇葩,竟然有兩個。
「那這侍衛公子可以借我嗎?他保護你的樣子帥氣極了,我也想以後這麼保護謝矣。」
侍衛黑臉的時候,謝矣正正走到我們身邊。
他不動聲色橫在我與侍衛中間,「莫要胡鬧了,半春。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宮吧。」
摘不下謝矣這朵高嶺之花,嘉懿不惱不急,日日帶着侍衛出宮來找我玩。要不是她遇上謝矣就一副花癡樣,我幾乎要懷疑嘉懿喜歡的其實是我。
後來皇帝不知從何處得知,宰相府上有個看人很準的相師,便命他說出自己身爲帝君的命運。
安師父只雙手合十,一字不語。
有時沉默就是答案。
皇帝大怒,隨便給安師父懟了幾個貪權好色的罪名,下詔獄等待斬首。
嘉懿四方奔走,她告訴我,是她說漏了嘴才害的師父有此一劫。
父親敬佩安師父的能力與人品,在其中幫了不少忙,最後讓安師父裝作我的小廝帶出詔獄。
安師父臨走前,對我與嘉懿雙手合十:「二位若肯和我一起走,終生與我修行,或許有前途無量。」
我和嘉懿一起搖搖頭。
安師父無奈走了,但走了幾步又回頭:「念着救命之恩,一些話就算折壽我也要說了。你們若一直待在京城,恐有生死劫難。」
「放心吧,我們一個是丞相之女,一個是金枝玉葉,沒有人能傷到我們。」
嘉懿小雞啄米般點頭:「嗯嗯。大師不知,我身邊還有一位絕頂高手,沒人能越過他靠近我。」
身後竹林輕動,少年聽見嘉懿的誇讚,微不可見的紅了臉。
安師父重重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過了不到兩年,父親退了下去,宰相的位置由功績赫赫的謝矣接替。時人恨不得天天來摸謝府門口的石獅子,走之前再誇一句「一門二相」。
謝矣做到了一人之下,再沒有敢置喙他的私生子身份。
此前皇帝一直看不上謝矣的身份,而今看到能力無雙的小謝相,終於鬆口了嘉懿的婚事。
我鬧了很久,從父親鬧到謝矣,謝矣沉默,父親只說「天威不可懼」。
而後看向我和謝矣的目光,越來越震驚。
父親將我鎖在屋內,不許我和謝矣見面,前期我還有力氣拍門哭鬧,後面身子越來越差,日日臥牀,急的絮絮直哭。
後來不知怎麼的,謠言忽起,說謝家的二小姐不知廉恥,與人無媒苟合,更是被府上丫鬟翻出了繡着不堪畫面的絲帕,從而被謝家人關在家中。
齊君治國森嚴,聽聞此事,謝矣又將是準駙馬,便派了大理寺的人來調查。
絮絮爲證我的清白,怒罵官員狠狠啐了他好幾口,被以「藐視之罪」綁了扔進江水中。
也是因着絮絮的忠正,終於揪出謠言來自府上的一個小廝。他因犯錯被嚴懲,記了仇在外人的賄賂下想詆譭謝家聲名,好撼動婚事。
因爲這一番波折,謝矣終於鬆口,正式向嘉懿提親。

-22-
「安婆婆,或許當年我就該跟着你祖上走的。」
「不對,要拉着嘉懿一起走。」
安婆婆只道:「一切自是天意。」
我捉着紅布的一角,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後慢慢給謝矣合上。
一點一點,擦過他的眼角眉梢,隔了百年的相望,一個死人,一個女鬼,也是奇聞。
紅布垂下的那刻,或許感受到了我的心境,謝矣的屍身一點點散爲靈光。
我攥緊手,不做嘗試抓住的徒留功。
但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忍住,失措地在虛空中到處亂舞,眼淚簌簌而落,落的我喉嚨生疼,連哭都疼。
我逐漸感受到了心臟的勃勃跳動。
我從無根漂泊的魂魄,又重新變回了人。
但人世間,再也沒有謝矣了。
沒有了父親母親、沒有了謝矣,我既是謝半春,也不是了。
我不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妹妹。
寺廟檐下古老的鈴鐺被穿堂而來的風兒吹得呼嘯。
我想起那首歌謠。
叮叮噹噹,珠玉琳琅。謝家芝蘭,玉樹齊芳。
謝家芝蘭,百年死盡。
謝矣的屍身最後散爲一抹匯聚在我掌心的靈光。
我膝行到書生處,手再次探入他的衣襟,將那抹靈光放了進去。
我摸着他的胸膛,一點點感受到了心臟的跳動。
書生眼中逐漸清明,他看着我,眼中仍舊癡癡,癡癡之外,多的是複雜。
他想喊我的名字,喊不出口。想說自己的名字,又發現自己沒有了名字。
「謝矣將他的本能給了你,你喜歡我,只是源自他。書生,現在你是完整的人了,你可以決定自己喜歡的人,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書生不說話,只是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
臨走前,我拜別安婆婆,跟她說了一遭自己的近日來的心得所獲。
「我終於明白『馭』字的含義。」
「馭者,制也。我控制着父親與謝矣。」
「我若能抑制住自己的脾氣與情愫,便可讓謝矣與父親的人生安穩。但我生來驕縱,愛恨不忌,終究是讓謝矣和父親爲我付出了代價。」
安婆婆沒有直接回答,只問我接下來的打算。
我笑道:「謝矣事了,我要去找我的父親了。」

-23-
書生一直跟到我下山,見我步履不停,終於開口問我。
「小姐,要去何方?」
「回墓室去。那兒極陰極詭,你現在是凡人,強行進去對你傷害很大,我們就此分別吧。」
書生做了一路以來最逾矩的事。
他握住我的手腕,「我在沒有意識前,先見到了畫像。畫像上的小姐就是我對這個世界最早的認知。」
「我看着畫像上的女子,日日復夜夜,夜夜復年年,漸漸有了不可捉摸的心思。我不懂那些心思,後來我打破長明燈,看見了旋地而出的藍衣小姐。她和畫上一模一樣,也一樣的只看一眼就可以讓我不知所措,目光不知落到哪裏好。」
摩挲我手腕的力道極輕極柔,像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可能,我喜歡你不是源自謝矣。只是我自己喜歡呢。」
我抽出手:「你喜歡我,只是刻舟求劍。」
書生想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許襟花了百年都沒有學會做人,遑論這個剛成人形的小傀儡。
他想了很多,最後說道:「我的心是謝矣最後的歸處,我長得也像他。你愛我,好不好?」
「不好。」
若是從前的謝家二小姐謝半春,或許爲了飲鴆止渴,會一時答應下來,先得歡樂再說,但俗世一遭,我的脾氣好像如安師父期待的方向,慢慢改變。
我笑道:「你說過,極權者宅貴。去科考吧,戶籍就落在安婆婆那兒,你要是一路高升,說不定我聞着味兒就過來了。」
書生眼睛一亮,神情一如往常:「真的嗎!」
「真的。但我貪玩,壽數一時無盡,你不用一輩子等我。」
書生沉默。
「說答應我。」
拗不過我,書生乖乖聽話:「我答應你。」
靈光一閃,口頭契成了。
我的脾氣還是沒有全然改變,還是這麼喜歡替別人做決定。
若是十年後,書生還是執着念着我,契約會自動幫他消除記憶裏我的存在。
他就只是,謝家潦倒三代後的中興之材。

-24-
我回到了墓室。
這裏安靜、昏暗、孤單,我走向深處。
那裏有個小坑,我挖來埋葬那個逃來此的方士屍骨的。
而今我蹲下身,面無表情地刨墳。
就像當初我被書生刨了墳,母親被衆人刨了墳一樣。
失去絮絮,我身子已經支撐不住。後來謝矣和嘉懿的婚事定下來,我更是存了死志。任父親怎麼勸都沒有用。
「你們一個兩個,都不顧綱常法紀!」
「情愛本是人之常情,情之所鐘不正是吾輩之才。我喜歡他,就要和他在一起,有什麼錯!」
「他是你的兄長。」
「他真的是我的兄長嗎?你又真的是我的爹爹嗎!」
父親語塞。
我後悔失言。
他震驚地望着我,神色一點點枯敗下去:「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我別開頭。
知道了多少?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本來在梨園賞花,想着母親一人在家無趣,便拉着絮絮回去哄她出門。
卻在拐角處,撞見了母親與奶媽哭訴。
他們說了很多。
母親年少情動,情難自已,終於與舅舅初嘗禁果。
外公大怒,極力想着遮掩,便想到了出身寒門的父親,用三娘與肚子裏的孩子再三Ťúⁱ威脅,終於讓父親答應成婚。
父親從始至終都知道舅舅的存在,他婚後與母親相敬如賓,各取所需。
生產那日,母親痛了一天,我更是有着自母體帶來的孱弱,喫穿用度必須拿最好的東西養着。
我百日那天,舅舅死在了戰場上,母親大哭一場,終日鬱郁。
我回來這日,正是舅舅的忌日。
後來我察覺自己生了病。
多疑、多思,脾氣越發暴躁,夜間少眠,有時發呆發着發着便流下淚。
但這好像也不是病,似乎是一種羞恥。
齊君禮教治國,而我是最荒唐的存在。
我時常耳鳴,只有落雨時的檐下鈴鐺聲,可以讓我心中安寧。
十四歲那年,母親走了,她害怕父親以後苛待我,用盡最後的力氣阻止三娘母子進門。
羞愧與內疚讓我脾氣更加不好。
我便常常哼着母親教父親,父親又日常哼唱的歌謠,聽落雨鈴鐺聲,使心中平靜。
後來讓我平靜的多了一個嗓音,謝矣的笑聲。
我像漂浮海上的人終於攀得枯木,日日纏着他。
可他也只是枯木,不可攀援而上,否則枯木就斷了。
父親見我眼淚落個不停,驚慌失措地幫我擦去,卻怎麼都擦不乾淨,自己也紅了眼眶,最後抱着我低聲嗚咽。
一個勁的說着:「我是你的父親,我永遠是你的父親。」
我自是知道的,養恩早比聲恩大。
可父親這句話,接下來的意思就是,謝矣也永遠是你的兄長。
謝矣已是皇權之下的必得品,我拼死也只能得到一個妾室的身份,且還要讓母親與舅舅的關係昭告天下。
我回抱住父親:「謝矣他知道一切嗎?」
父親沒有回答。
十八歲那年,嘉懿與謝矣的婚事近在眼前,關於母親與舅舅的傳謠卻甚囂塵上,族老們說是當家人謝矣爲人清正,告訴了他們一切,於是他們要和謝矣一道,掘棺焚骨。
我覺得謝矣瘋了。
但我也早在經年累月中被逼瘋了,逃過父親的看守,我奔到母親的墓地,像當初絮絮爲我正名一般,陳詞後一頭撞死棺上,爲母親正名。
微茫細雨中,我聽見有人在哭我。

-25-
回憶着回憶着,我刨出了方士的屍骨。
我們陪伴許久,後來他大限將至,看此地就是個墓室,也省得跑了,說辛苦我幫他刨個坑。
也算是一直陪着我下去了。
我一寸寸摸着屍骨,摸到上牙關左下處,發現少了一顆。
又在腳趾骨處,發現一處傷痕。
這是父親帶我去塞外玩耍,我在帳中發了高燒,他抱着我一路尋找大夫時,磕絆跌傷的。
小時候不懂事,我總是笑話他。
而今長大了,看着眼前的屍骨,還是有點想笑。
笑我何德何能。
我有猜到方士是故人。
他前後陪了我二十年,大部分時候我都縮在長明燈內,無聊了纔會出來飄一陣。
一日,方士以爲我在長明燈中休憩。
第一次唱了首歌謠。
我熟悉無比的歌謠。
方士指骨敲着棺槨,輕輕哼着:「叮叮噹噹,珠玉琳琅。謝家芝蘭,玉樹齊芳。」
那一剎,我想到了方士闖進墓墓穴,無意撞見我時,眼眶驀地一紅。
我不解地望他
有輕微的亮光在我耳廓閃爍。
那是最初的兩竅。
由父親扮成的方士,在故事的開頭,就還給了我。

-26-
鬢邊梨花簪閃動。
我摘下它。
我很難說清楚,母親在經年累月中對父親是否生了情意。
只看到帶有母親心緒的梨花簪,在感知到父親的白骨後,給出了劇烈的回應。
或許是答謝,或許是奔赴。
許襟終於將他藏了許久的記憶,一一呈於我眼前。
像是母親和父親在此刻得到某種和解,攜手望向我,看着當初病弱、燥鬱的女兒終於亭亭。
——皇帝忌憚謝家勢力已久,不僅是謝家從父到子出色的能力,還是盤桓許謝兩家已久的族老勢力,都讓他不快,讓他難眠,一定要拔除。
他先將目光投向了最受寵的女兒。
要將她嫁入謝家,這樣Ṭû₆謝家便察覺不到自己的殺意,此後再慢慢運作。
可是她不成器的女兒眼中只有那個卑賤的侍衛。
皇后逼着公主不停去謝府,好讓謝矣一點點生情,但公主纔不在意,她正好裝作癡戀的樣子,和謝家二小姐玩樂,和小侍衛獨處。
真正讓皇帝痛下殺心的是那名相師的沉默。
不僅是謝家,還有許家,他要一起除掉。
只一趟謝府來回,皇帝便看出了謝家一子一女的祕密。
有情人的眼睛最騙不了人。
他派出暗衛,不出三日,便調查清楚了謝半春身上的祕密。
隱在謝府的暗樁,日日給謝半春喫食下了暗毒。
雖是利用的婚事,但皇帝作爲父親,也不想看到未來駙馬的目光總是追逐自己的妹妹。
即便是假的,也讓人噁心。
可謝矣還是不鬆口。
暗樁弄出醜聞,逼死謝半春最親近的丫鬟,敲山震虎。
謝矣終於主動提親,但幾番商討,他向皇帝要了那盞長明燈。
謝府書房內,謝矣跪在案前。
「當初我以爲母親的死是您害的,更是有愧於自己的身份,日日都想着殺了您報仇。是您告訴我,爲什麼無人敢嘲笑謝家的醜聞,爲什麼我只能懼怕卻不敢動手。是因爲您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想所有心願得償,就做到比您還厲害。」
謝矣抬頭,「父親,我做到比你還厲害了。但同時我發現,自己滋生了更大的慾望。這份慾望,無論我地位多大,都無法讓悠悠衆口自洽。」
「這可如何是好,父親?」
換來的是狠狠的一巴掌。
謝矣背脊無鬆動,他繼續道:「接下來的我要做的事,不用父親幫我,只盼着您袖手旁觀就好。」
「你要如何?」
「我答應了親事,就算就算聖上給解藥,半春的身子也撐不過十年。」
「我日日看着半春的生命消逝,夜夜聽她的抽泣聲,我很痛苦,父親。」
「我一直恪守禮法,振興家族,我從來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要報應在半春身上。她病了,我想我也病了。」
謝矣的聲音越發堅定:「明明是權力之爭,可龍椅上的人輕輕一揮手,就要毀了我的半春。您總說皇權是天,那我就要告訴皇帝,人定勝天。他想逼死半春,我偏要讓半春長命百歲,貴不可及。」
在謝半春被鎖住的日子裏,謝矣千里萬里地翻找,傾盡一切人力物力,找到了當年的安相師。
他用自己貴不可及的命格爲引,請相師助他。
引命格之事操作起來極爲複雜,複雜到謝矣分了心,讓皇帝對許家動了手。
他的人挑起族老之間的矛盾,用謝半春母親的舊事撼動她外公的地位。
謝矣做事狠,心更狠。如果能暫時保全謝家,讓他事情可成,那麼只能犧牲許氏的名譽。
他算好了一切,獨獨沒有算到謝半春的撞棺自盡。
他找到相師,從助他修改妹妹的命格,變成復活自己的妹妹,給她富貴和樂的一生。
嘉懿是謝半春的至交,爲了得到長明燈,謝矣想着婚後與她相敬如賓一陣,待到自己死後,她自可改嫁。
可他沒想到,嘉懿與半春一個脾氣,她哭着上了花轎,而後在轎中自盡。
衆人匆忙收拾屍身時,發現一旁的草叢裏,站着一個侍衛。他抱着劍,幾乎是和嘉懿同時死的。
退了許久謝相忽然上書,稱嘉懿公主之死,涉及朝中諸多官員,更甚者有皇子在後支持,爲了搞垮謝家好扶持自己的人攀升。
公主之死,引發了長達五年的太子之爭。皇帝也被氣得偏癱。
謝矣在那一刻明白了父親在書房中的沉默。
他不是否定,而是用自己的方法,去反抗皇帝。
謝矣在丞相的位置上多行好事,福澤無限,終於讓安師父佈局成功。
只是此後,謝矣只剩下十年壽命,他要在這十年間,用換來的法力,要慢慢去找到謝半春的七竅。
於是他將位置又還給了父親。
七竅留散,各有去處。
兩竅隱至綠衣,是謝半春抑制不住的悸動。
兩竅藏入畫中,是謝矣訴諸筆端的回應。
一竅感受到謝矣濃重的愛意,尋到他的心臟裏,沉睡百年。
還有兩竅,始終找不到。
油盡燈枯之時,他遇見改頭換面的父親。

-27-
準確來說,是成了個方士的父親。
他樂樂呵呵的,哪還有當年翻手爲雲覆手雨的宰輔風采。
「你走後,我挑好繼承人, 將許謝兩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只是可惜你破了謝家命格,謝家的榮華, 就只在這一代了。」
「父親不氣?」
「你走後,我將安師父留在了府上,和他越聊越投機,索性拜了師。拜師後, 一直繞在心頭的很多重擔一下子空了。安師父說的也對, 子孫各有命數, 就算少了祖上廕庇,只要自己肯拼,總能闖出來。我不就是。」
謝矣笑道:「父親沒有放下。」
謝方士不置可否:「所以接下來的二十年,我要去陪我的女兒了。她有重要的東西在我身上。」
那年的微茫細雨,趕來的父親看着女兒撞死, 失聲痛哭。淚雨之間, 他似乎見到一道細弱的光亮追到自己的身上來。
謝矣未尋到的兩竅, 早已念着兒時歌謠, 追隨搖籃外哼唱歌曲的那人去了。
「求父親不要告訴半春真相, 只有她一直恨着一直悔着,纔會走上我爲她鋪的路。」
包括他擅自更改命格, 死後魂飛魄散, 再無來世。
謝父點點頭,面貌也在頃刻間改變。
他看着即將離開的孩子,又回到了他還是個凡人丞相的時候。
他笑着:「你被困了一生, 終得自由。」
謝矣沒有力氣再回話, 只努力攥着手中的紅蓋頭。

-28-
此時此地此際的梨花簪中,許襟的一絲靈識, 也自由了。
它化爲一抹流光飛了出去,至於以後, 各得緣法罷了。
我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這一次她不再鬱郁, 「半春, 大千世界,好好看。」
我將父親的屍骨帶出, 找了一處風水寶地厚葬。
十五年後, 我遊玩至京城,發現城中盛行骨鈴傘。
挑了柄藍色的,我轉着傘玩,不慎撞到貴人的轎輦。
我好一通道歉,這才被放走。
貴人卻下了轎, 喊住我。
我撐傘回頭,遮住樣貌, 大不敬。
但這貴人似乎習慣了大不敬,又像是不敢走近看我,只隔着寸許的距離, 問我:「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人羣竊竊私語。
「丞相怎的今日這麼不顧風儀, 他的名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
「說不定這女子是丞相的一段露水姻緣嘛。就連公主都等着嫁丞相呢。」
「……」
我搖搖頭。
貴人想了許久, 最後才道:「你走吧。」
「……老祖宗」
是誰呢喃自語的聲音。
我轉身,再沒回頭。
和着骨鈴傘,我哼唱着新制的歌謠:
叮叮噹噹, 百年一響。
春矣春矣,各得所償。
孤矣孤矣,琴瑟失傍。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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