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着和姐姐一模一樣的臉。
而姐姐她死了。
死在了三年前。
京中下的第一場大雪裏。
從此,我就成了她。
-1-
我叫沈清晏,是威國公府的嫡長女,也是當朝的皇后。
我還有個雙生妹妹,她叫沈清河,但她三年前就死了。
不。
其實,我就是沈清河。
三年前死的,是我的姐姐。
從此,我就成了她。
我與姐姐出生那日,天邊霞光萬丈,紫氣東來。
國師撫掌而嘆,斷言此乃祥瑞一兆,預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果然,當日邊境便傳來捷報,與我們纏鬥五年的瑞金國退兵求和了。
皇上龍顏大悅,親自賜名「清宴」「清河」,寓意海晏河清,時和歲豐。
流水般的賞賜抬進沈府。
同來的還有一道賜婚聖旨——待姐姐及笄後,便與太子顧知堯完婚。
「晏兒是未來的太子妃,自然要格外精心教養。」母親抱着襁褓中的姐姐,眼中滿是驕傲。
而我被乳母抱着,小手在空中胡亂揮舞,抓撓着虛無的空氣。
姐姐三歲起便有宮裏的教習嬤嬤單獨教導。
我記得那是個面容嚴肅的老婦人,眼角下垂如刀刻,手中常執一根細長的檀木戒尺。
每當姐姐背錯一句《女誡》,那戒尺便會「啪」地落在她稚嫩的手心。
而我則像只野雀兒,整日在府中上躥下跳。
春日攀折海棠,夏日偷採蓮蓬,秋日追逐落葉,冬日團雪嬉戲。
當我在爬樹摸魚時,姐姐正被教習嬤嬤盯着學習宮規;
我溜出府看花燈聽大戲時,姐姐只能在房中撫琴刺繡背詩練字;
我與大哥哥踏青放紙鳶時,姐姐正和女官學習看賬冊。
「阿河!你又把裙子弄破了!」母親常常這樣呵斥我,然後轉頭對姐姐柔聲細語,「晏兒,今日學的《女誡》可都記熟了?」
姐姐溫婉如靜水深流,我活潑似山澗清溪。
即便容貌相同,旁人也能一眼分辨誰是沈清晏,誰是沈清河。
姐姐走路時裙裾紋絲不動,蓮步輕移如水面滑行。
而我總是不自覺地讓裙襬飛揚,像只歡快的鳥兒。
父親同姐姐說話永遠和風細雨,對我卻動輒呵斥。
「清河,你能不能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看看你姐姐,那纔是威國公府嫡女該有的模樣。」
父親常這樣訓斥我,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十歲那年,我打碎了父親最愛的青瓷花瓶。
父親勃然大怒,罰我在祠堂跪一整夜。
寒冬臘月,我縮在蒲團上瑟瑟發抖。
半夜裏,祠堂的門吱呀一聲輕響,姐姐提着食盒溜了進來。
「阿河,快喫點東西。」
姐姐從懷中掏出還溫熱的栗子糕,又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我身上。
我狼吞虎嚥地喫着,含糊不清地說:「若是被父親母親知道……」
「噓,別說話,我陪你一會兒就走。」
姐姐跪在我身旁,輕輕揉着我僵硬的膝蓋。
月光透過窗欞,在姐姐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一刻,我覺得姐姐美得像月宮仙子。
十三歲那年上元節,我偷溜出府看燈會。
長街上人潮如織,花燈似海。
我擠在人羣中看舞獅,忽聽得身後一聲熟悉的輕喚:「阿河。」
回頭望去,姐姐披着月白色斗篷站在燈下,面容被彩燈映得忽明忽暗。
她眼中含着我讀不懂的憂鬱,卻從袖中掏出一包松子糖塞給我。
「姐姐。」我嘴裏塞滿糖,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來了?」
她替我攏了攏散亂的鬢髮,輕聲道:「你偷跑出來,我不放心。」
那晚我們並肩坐在府中最高的梧桐樹上,看滿城燈火如星河傾瀉。
姐姐突然問我:「阿河,若有來世,你想做什麼?」
「我要做只鷹!」我揮舞着手臂,「飛得高高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真好。」姐姐笑了,月光在她眼中碎成晶瑩的淚,「那姐姐就做棵梧桐吧,讓你累了有枝可依。」
我不明白她爲何突然傷感,只是靠在她肩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
那是宮中賞賜的香料,端莊持重,與我身上沾染的花草香截然不同。
十四歲的中秋節,我和姐姐一起在庭中賞月。
桂花香氣浮動在清涼的夜風中,姐姐親手做的月餅擺在石桌上,甜香撲鼻。
望着清冷的月輝,姐姐問我:「阿河,你有什麼心願嗎?」
我起身,豪氣萬丈地說:「我想去漠北,顧知睿同我說,那裏有這天地間最寬廣的草原,我要騎着駿馬在草原上奔馳,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與星空!」
說到激動處,我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回頭卻見姐姐望着月亮,眉間凝着化不開的愁緒。
月光下,她的側臉如同玉雕,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隨着年歲的增長,我覺得姐姐的笑容越來越少了,眼中的憂鬱卻越來越深。
「姐姐,你不開心嗎?」我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手,「你有什麼心願嗎?你想要什麼,等我長大了都去給你尋來好不好?」
姐姐輕撫我的發頂,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啊,只要我的阿河快快樂樂、一世無憂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擔着,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那時的我不懂姐姐眼中的憂愁從何而來,只是笑嘻嘻地抱住她。
「姐姐也要開心!等太子哥哥登基,姐姐就是皇后啦,到時候可要罩着我!」
姐姐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我。
夜風吹過,滿樹桂花紛紛揚揚地落下,彷彿下了一場金色的雪。
-2-
十四歲那年的冬至,是我記憶中最寒冷的一個節氣。
天色陰沉得像是被潑了墨。
棲霞寺的鐘聲穿透鉛灰色的雲層,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冷。
「阿河,你慢一點,仔細摔着。」
姐姐輕聲提醒,月白色斗篷上的銀線梅花在冬日微光中若隱若現。
我在青石臺階上蹦蹦跳跳,緋紅色斗篷上的金雀隨着動作振翅欲飛。
「姐姐,你快點呀。」
母親回頭看我倆,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棲霞寺香火鼎盛,冬節這天更是人頭攢動。
我們隨着知客僧穿過重重殿宇,檀香的氣息縈繞鼻尖。
大雄寶殿內,母親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嘴脣微動似在默唸什麼。
姐姐也規規矩矩地行禮,跪在蒲團上的背影筆直如竹。
我學着她的樣子雙手合十,卻忍不住偷眼瞧她。
姐姐永遠是那麼完美,連祈福時的側臉都像是工筆畫描摹出來的。
「求菩薩保佑阿河平安喜樂。」
姐姐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讓我心頭一熱。
我趕緊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唸:求菩薩讓姐姐永遠這般疼我。
上完香已是午後,我們在禪房用了素齋。
寺裏的素火腿做得極妙,我連喫了三塊,被母親用眼神制止。
姐姐卻將自己那份推到我面前,眼中滿是寵溺。
下山時天色已暗,山風捲着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
母親抬頭看了看壓得極低的雲層,「下雪了,快些回府吧。」
她話音未落,林中突然驚起一羣寒鴉,撲棱棱的振翅聲撕破了山間的寂靜。
「保護夫人小姐!」
護衛的吼聲與刀劍出鞘的錚鳴同時響起。
十餘名蒙面黑衣人從林間竄出,雪亮的刀光映着殘陽,刺得人睜不開眼。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護衛一個接一個倒下,鮮血潑灑在雪地上,像是誰打翻了硃砂硯臺。
「快跑!」
母親厲聲喝道,一把將我們推向山路另一側。
我踉蹌着後退,忽然一道刀光直撲面門——
「阿河小心!」
月白色的身影如一片雲飄到我面前。
我聽見利刃入肉的悶響,看見姐姐胸前綻開一朵刺目的紅花。
那血色迅速蔓延,將她斗篷上繡的梅花一朵接一朵染紅,像是寒冬裏不合時宜的怒放。
「姐姐!」
我接住她下滑的身子,手掌立刻被溫熱的液體浸透。
她的血與我的緋紅斗篷融爲一體,分不清彼此。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棲霞寺方丈帶人趕來時,姐姐已氣若游絲。
老方丈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搖頭嘆息。
回府的馬車上,我將她緊緊摟在懷裏,感受着她的體溫一點點流逝。
她的手指無力地擦過我的淚眼,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阿河…別哭…姐姐只…想…要阿河…永遠開心…快樂…」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刻進我心裏。
當她的手臂最終垂落時,我發出的尖叫讓車伕險些勒不住受驚的馬匹。
我死死抱住姐姐逐漸冰冷的身體,任憑鮮血浸透我的衣裳,哭得撕心裂肺。
-3-
府門前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晃,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父親衝出來時,我看見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他顫抖着手探向姐姐的頸側,然後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晏兒……歿了?」他的聲音陌生得可怕。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父親眼中閃過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種近乎恐懼的複雜情緒。
父親沒有立即安排喪事,而是命人將姐姐的遺體安置在偏廳,然後將我和母親帶進了書房。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讓他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
「跪下。」
他的聲音冷硬如鐵。
我茫然跪地,膝蓋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衣袍上姐姐的血已經半乾,結成深褐色的硬塊。
「阿河,你姐姐是爲救你而死。」
父親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冰錐扎進我心裏。
「你可知她是內定的太子妃?現在她死了,我們沈氏一族會面臨什麼?」
我震驚地抬頭,終於明白父親眼中的情緒是什麼。
那是大禍臨頭的恐懼。
「從今日起,你就是沈清河。」
父親的聲音不容置疑。
「我會對外宣稱你受驚病倒,你必須儘快ťū́ₛ學會你姐姐的一切。她的儀態、她的才藝、她的字跡。從前的頑劣性子,給我統統收起來。」
母親撲上來抱住我,淚水打溼了我的衣領。
「孩子,沈氏一族的榮辱都繫於你一身了啊。」
我渾身發抖,眼淚無聲滾落。
原來在父親母親眼裏,姐姐的價值從來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作爲政治籌碼的身份。
而現在,這個重擔要由我來揹負了。
那一夜,威國公府掛起了白幡。
我站在閣樓上,看着前來弔唁的賓客如潮水般湧來。
他們中有皇親國戚,有名門望族,每個人臉上都掛着如出一轍的哀慼。
「清河小姐蕙質蘭心,真是天妒紅顏啊……」一位夫人用帕子拭着並不存在的眼淚。
我死死攥着窗欞,指甲陷入掌心,在心中冷笑。
他們連爲誰哭泣都不知道。
夜深人靜時,我偷溜進靈堂。
姐姐的棺槨靜靜停放在白色帷帳中央,燭火搖曳中,我顫抖着手撫上冰冷的棺木。
棺中的姐姐穿着她最愛的月白色衣裙,面容經過妝點後安詳如沉睡。
我多麼希望她能睜開眼睛,告訴我這一切只是個噩夢。
但姐姐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溫柔地喚我「阿河」了。
「姐姐,沒有你,我怎麼會開心快樂呢?」
「姐姐…」
我哽咽着,從腕上解下那條從不離身的銀鈴鐺手鍊,這是八歲生辰時姐姐送我的禮物。
我輕輕將它放入姐姐交疊的手中,「就讓它…代替我陪着你吧…」
鈴鐺在寂靜的靈堂中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姐姐在回應我。
我俯身靠近棺木,在姐姐耳邊輕聲道:「姐姐,下輩子,換我做姐姐來保護你。」
第二天,姐姐的棺木下葬。
黃土掩埋的不僅是她的容顏,還有真正的「沈清河」。
紛紛揚揚的雪幕中,我接過侍女遞來的暖爐。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經永遠停留在這個血色冬至。
從今往後,我必須是沈清晏。
-4-
我的及笄禮定在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欽天監說這日紫微星明,鳳鸞和鳴,是十年難遇的吉日。
在這一前,我以沈清晏的身份進了一次宮。
這一年裏,皇宮的鎏金馬車來過幾回,但每次都被母親擋了回去。
「大姑娘的風寒未愈,實在不敢過了病氣給皇后娘娘。」
母親的聲音從雕花門縫裏漏進來,帶着蜂蜜般的甜膩與砒霜似的冷硬。
窗欞外那株西府海棠開了又謝,我在聽雪閣日復一日描摹着姐姐的模樣。
晨起梳妝要用七寸長的犀角梳,從髮根到髮尾要恰好梳滿一百下。
執筆時虎口要懸空三指,姐姐臨帖時手腕內側會浮起淡青色的血管。
用膳時銀箸碰觸瓷碗的聲響,被母親用戒尺糾正了十七次。
梅雨時節的迴廊下,夜夜綁着沙袋反覆來回,直到繡鞋裏浸透鮮血。
終於,青石板上映出的身影漸漸與姐姐重合。
蓮步輕移,裙裾不揚,端莊得像畫裏走出來的仕女。
就連下跪行禮的儀態都學了上百遍,脊背要挺得如松如竹,脖頸卻得彎出新月般的弧度。
膝蓋上的淤青還未消退,母親又命人在迴廊鋪滿黃豆。
「晏兒總角那年就能在豆上起舞,你既佔了她的身份,就該承得起她的鳳冠。」
三更天的梆子響過第三遍時,我仍在臨摹姐姐的《蘭亭集序》。
宣紙上的墨跡被淚水暈開,像極了落在姐姐喪服上的雪片。
母親突然推門進來,護甲劃過我顫抖的手背。
「晏兒的字從來不會洇墨,你該知道,國公府經不起第二次喪事。」
我改了以前明媚張揚的性子,學着姐姐的端莊靜和,學着怎麼去做一個太子妃和未來國母。
只有夜晚,枕着姐姐曾用過的枕頭,我纔敢無聲地流下淚水。
入宮前,父親將我喚至書房,面色陰沉如鐵。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道:「記住,你是沈清晏。若有半點差池,不僅是你,整個威國公府都會萬劫不復。」
我平靜地點頭,心如死水。
入宮那日,我穿着姐姐最愛的月白色衣裙,梳着姐姐常挽的雲髻,步履輕盈地走在宮道上。
裙裾紋絲不動,蓮步輕移,連袖口垂落的弧度都與姐姐分毫不差。
我已經完全掌握了姐姐的儀態,甚至連低眉淺笑時睫毛輕顫的弧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皇后的鳳儀宮比記憶中更香。
她拉着我的手,慈愛地說了許多話,對我的儀態十分滿意。
「晏兒出落得越發標緻了。」
皇后輕撫我的髮鬢,眼中滿是欣慰,賜下一對鎏金並蒂蓮步搖。
「本宮就盼着你早日及笄,與堯兒完婚。」
爲我簪發時,鎏金護甲不小心勾斷了一根青絲。
那髮絲飄落在蟠龍紋地磚上,像極了姐姐嚥氣時從我指ṭŭ₁間滑落的那縷。
又坐了一會兒,皇后同以前一樣藉口去休息,讓嬤嬤帶我去御花園逛逛。
剛走出鳳儀宮,便看見太子顧知堯正往這邊來。
見我出來,腳步一頓,定定地看着我,久久不動。
他負手而立,玄色蟒袍襯得身姿挺拔如松。
陽光透過廊檐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讓人看不清表情。
-4-
對於這個太子哥哥,以前我挺喜歡的。
因爲他長得實在俊美,比我大哥還要好看幾分。
幼時初見他,我甚至流下了口水。
還記得那是第一次跟姐姐進宮小住。
彼時我不過十歲,正是調皮搗蛋一時。
趁姐姐被女官帶去學禮儀,我偷偷溜了出去。
追着檐角鎏金風鈴跑過三重宮闕,等回過神時,眼前已是陌生的宮牆。
琉璃瓦上殘雪未消,在蒼青天幕下泛着泠泠冷光。
我縮在塘邊的太湖石後,看水面浮着薄冰,金紅的錦鯉在冰層下游弋如流火。
腳上繡着連枝梅的棉靴早被雪水浸透,腳趾凍得發麻。
看着天色越來越暗時,我終於忍不住抽泣。
「哪來的小泥猴?」
帶笑的聲音驚得我抬頭,望見兩個少年踏雪而來。
稍年長的披着玄狐大氅,眉目如墨筆勾勒。
年幼的裹着銀鼠斗篷,眼睛亮得像星子。
年長的少年蹲下身,大氅掃過積雪:「迷路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打了個哭嗝,鼻涕泡「啪」地裂開。
年幼的少年噗嗤笑出聲,「太子哥,你看她流口水了。」
我才知道,這個披着玄狐大氅的少年就是當朝太子殿下顧知堯,是我姐姐未來的夫婿。
靛藍帕子遞到眼前,語氣溫和:「把臉擦擦。」
那帕子浸着松煙墨的苦香,混着少年指尖淡淡的沉水香。
我胡亂抹着臉,擦完把髒兮兮的帕子還給他,還衝他甜甜地笑。
許是我笑得太甜,他沒有嫌棄那塊滿是我口水和眼淚的帕子,疊好又放回了袖子裏。
太子彎了彎嘴角,聲音溫和:「你是威國公府的二小姐?」
「姐夫,是我,我是清河。」我重重點頭。
少年身形微僵,耳尖漫上薄紅:「孤與你姐姐尚未成婚。」
「沈清河?」年幼的湊近打量我,「聽說你把陸太傅的鬍子燒了?」
我瞪圓眼睛,心虛地擺手,「不是我……是他自己湊近看火摺子時燎的!」
太子突然輕笑,積雪從枝頭簌簌而落。
他解下大氅裹住我,溫暖的絨毛還帶着體溫。
「走吧,送你回去。」
回鳳儀宮的路上,我嘰嘰喳喳地說着剛剛溜出來後看到的新鮮事物。
太子只是微笑聽着,他身旁的少年倒是和我聊得很投機。
後來才知道他是七皇子顧知睿,德妃娘娘的兒子,只比我大兩歲。
我是偷溜出來的,到鳳儀宮門口的時候我就想跟他們分開。
「姐夫,我是偷偷出來的,你可以不要告訴皇后娘娘和我姐姐嗎?」
太子點頭,又不忘提醒我,「孤與你姐姐還未成親,不能再叫姐夫了。」
「那叫什麼?」
七皇子在一旁插話,「可以和我一樣,叫太子哥哥啊。」
我有點失望,但還是乖巧地喊了一聲,「太子哥哥。」
太子這才重新露出笑臉,摸了摸我的頭,「去吧,我不會告訴母后和你姐姐的。」
和他們揮手後,我又偷偷溜回了我和姐姐在鳳儀宮的院子。
幸好管事的嬤嬤心思都在姐姐身上,並沒有發現我出去過。
-5-
自那日初遇後,我每每踏入硃紅宮牆,總能在梧桐樹影裏撞見七皇子顧知睿的身影。
當我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跨過鳳儀宮長廊外那處總是積着雨水的小窪地時。
帶着笑意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小饞貓又來覓食了?」
抬頭望去,只見顧知睿斜坐在那株最老的梧桐樹上。
斑駁的樹影落在湖藍色的錦袍上,像是誰隨手撒了一把碎金。
他笑着拋來一顆金絲蜜棗,我慌忙去接,寬大的衣袖卻帶倒了藏在袖中的話本子。
泛黃的紙頁嘩啦啦散落一地,有幾張還沾上了溼潤的泥土。
顧知睿蹲下身幫我拾撿時,我看見他腰間掛着的那個荷包在春光裏輕輕晃動。
那是我輸了賭約後,被他纏着繡了整整七天的「傑作」。
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針腳間,勉強能辨認出一團似是而非的白色錦紋。
原本該是祥雲圖案,最後卻成了不倫不類的棉花團。
此刻這拙劣的繡品正隨着他的動作輕輕擺動,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倒比剛完工時順眼了許多。
「天天戴着這麼個醜東西,也不怕被人笑話。」我紅着臉去搶他腰間的荷包。
顧知睿卻靈巧地躲開,將荷包舉得更高,眼角眉梢都染着狡黠的笑意。
這朱牆內二十八株百年梧桐都記得我們的祕密,虯結的枝椏間藏着我們偷藏的桂花釀。
御膳房永遠飄着誘人的甜香,有回我們躲在麪粉堆後分食杏仁酪,御廚掀屜時雪白的麪粉忽地騰起,將我們染成兩個雪娃娃。
他笑得前仰後合,蘸着桂花蜜在我袖口畫了只歪耳朵兔子。
那甜香縈繞不去,連去給皇后請安時,姐姐都笑着問我袖間怎會有桂子氣息。
至於太子哥哥,他太忙了。
好幾回看他穿着玄色蟒袍在文淵閣與御書房間來回奔波,行色匆匆。
每次來給皇后請安,娘娘都會讓他帶姐姐去御花園逛逛。
有次我踮腳去夠海棠枝,正好撞上他含笑的眼眸,溫柔得能融化三冬冰雪。
「太子哥平日冷得像塊冰。」顧知睿有回在擷芳亭偷喫冰湃楊梅時同我咬耳朵,「可見他是真心喜歡你姐姐。」
我嘴裏塞滿楊梅,重重地點頭。
姐姐這麼美好,全天下誰會不喜歡她呢?
暮雨忽至時,我們看見太子哥哥執傘而來。
雨絲在青石板上濺起珍珠,他蟒袍上的金線在晦暗天色裏明明滅滅,腰間玉佩發出清泠的聲響。
我們朝他招手,他沒過來,只是遠遠地、定定地看着。
「沈清河」死的那日,靈堂的白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顧知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被他身旁小太監拉下去的時候,錦靴在青磚上刮出長長一道痕。
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一個勁地說還要帶我去漠北草原騎馬射箭呢。
而太子哥哥只是靜立靈前,修長的手指撫過棺木,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如果他知道里面躺着的是姐姐,該多心痛啊。
我曾悄悄地問姐姐,太子哥哥是她心儀的人嗎?
姐姐看着遠方,眼神空靈,只說他會是一個合格的帝王。
合格的帝王會是合格的夫君嗎?
我不懂。
應該是的吧,畢竟他看姐姐時那樣溫柔。
-6-
暮春的宮牆內,海棠凋零的花瓣隨風飄落,在青石板上鋪就一層淡粉色的絨毯。
這會他靜靜地看着我,那雙如墨玉般的眸子映着廊下搖曳的宮燈,眸中神色複雜得讓我讀不懂其中深意。
我藏在廣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手心裏沁出的汗珠將絲絹浸得微潮。
春風拂過鬢角,卻吹不散我額間細密的汗珠。
我在心裏反覆回憶姐姐是如何與他相處的。
姐姐總是微微垂着眼睫,脣角含着恰到好處的笑意,說話時聲音輕柔得像三月裏的柳絮。
府中的老嬤嬤常說,大小姐是天生的貴人相,連蹙眉時眼角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丈量過的。
母親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教我姐姐的各種神態規矩,從如何執盞到如何行禮,如何讓裙裾擺動如流水行雲。
卻唯獨忘了教我,面對未來的夫君時,該用怎樣的眼神,該露幾分笑意。
此刻我站在迴廊下,只覺得春日裏溫暖的陽光照在背上都是冷的。
我屏住呼吸,雙手交疊置於腹前,行了一個標準的宮禮。
「太子哥哥。」
這聲呼喚像一塊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
他突然身軀一震,玄色錦袍上的金線雲紋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倏地看向我,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此刻竟滿是震驚與不敢相信。
繡鞋不自覺地往後挪了半步,踩到了一片剛落下的海棠花瓣。
我聽見李嬤嬤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太子殿下,娘娘已經午休去了,說讓您帶沈小姐去御花園走走。」
海棠花還在落,一片花瓣粘在了我的睫毛上。
透過這層粉色的紗幕,我看見太子的手微微發抖。
御花園的石子路蜿蜒曲折,兩旁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我的織金裙裾上。
顧知堯走得極快,玄色衣袂在春風中翻飛。
母親教導的閨閣禮儀在我腦海中迴響:蓮步輕移,環佩不鳴。
既要保持端莊又要跟上他的步伐,走得十分費勁。
「姑娘當心腳下。」隨行的宮女小聲提醒。
額前的碎髮被汗水黏在肌膚上,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轉過一株垂絲海棠,他突然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駐足下來。
他看了我一眼,眸色深邃如古井,不知在想什麼。
轉身時,玉冠上的明珠在陽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
我正想開口詢問,他已經轉身往假山裏面走去。
這座假山我很熟悉。
巨大的太湖石堆疊成奇妙的形狀,中間有一個天然的隧洞,穿過去就是一片開滿野花的小草坪,是通往西六宮的捷徑。
從前我常喜歡從洞裏鑽過去,沾了滿身青苔也不在乎。
然後突然出現在姐姐面前,笑得一臉得意,眼睛彎成月牙,彷彿在說:「看吧,我比你們快呢!」
但如今我是沈清晏啊,是那個連走路都要數着步數的大家閨秀,怎麼可以鑽假山洞呢。
我站在洞口躊躇不前,看着顧知堯彎身鑽進隧洞,青苔在他衣襬上留下淡淡的痕跡。
他沒有回頭,卻在洞口停住腳步,揹着光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清冽的聲音傳來。
「不進來嗎?」
這是今天我們見面他同我說的第一句話。
聲音冷淡得像初融的雪水,沒有了往日他同姐姐說話時的溫柔。
記憶中他同姐姐說話時,眼角眉梢總是帶着點笑意,聲音和煦如春風。
我低頭看着自己繡鞋上沾的草屑,猶豫了半晌,還是提起裙襬走了過去。
-7-
隧洞裏的空氣潮溼陰冷,帶着青苔和泥土的氣息,石壁上爬滿的薜荔藤比記憶中更茂密。
黑漆漆的洞裏,顧知堯走得極慢,靴底踩在碎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也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思緒卻飛到了九霄雲外。
忽然前方人影一頓,我直直撞上他後背。
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石壁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殿下恕罪……」
我急退半步,後腰卻不慎撞上凸起的鐘乳石,疼得我吸了口冷氣。
他抬手虛護在我腦後,這個姿勢幾乎將我困在方寸一間。
我聞到他衣袖間淡淡的龍涎香,混合着洞中潮溼的氣息,莫名讓人心慌。
我揉着發紅的額頭,委屈巴巴地抬眼看他,眼神里滿是控訴。
「抱歉。」
我搖搖頭,吸了吸發酸的鼻子。
「太子哥哥,我們爲什麼要來假山洞?」
聲音在空蕩的洞穴裏激起輕微的迴音。
顧知堯背靠在溼滑的假山石上,低頭看我。
明明是在黑漆漆的洞裏,我卻覺得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看得我一陣心虛。
從前覺得寬敞的隧洞,這會只覺得狹小逼仄,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清河……」
他突然開口,我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這個名字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胸口。
我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磕磕絆絆地打斷他:「太子哥哥…我是清晏…」
聲音細如蚊吶,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脆弱。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灼灼如炬。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吸時帶起的氣流拂過我的額髮。
「你從前都是依着規矩叫孤殿下的,今日怎麼突然改口了?」
他的聲音裏帶着探究,像一把小刀輕輕刮過我的僞裝。
隨着他的話落,洞中一陣涼風穿堂而過,我竟被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怎麼忘了,姐姐往日都是恭恭敬敬喊他太子殿下的。
喚他太子哥哥的,是沈清河。
我在心裏反覆思索着該怎麼回答,指甲不自覺地掐進掌心。
他卻好似沒在意這個事,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孤記得…你妹妹清河…她在這裏刻過字。」
聲音如同洞中的涼風般清冷,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摩挲着石壁某處。
我隨着他的手指看去,呼吸驟然停滯。
斑駁的苔痕間,歪歪扭扭刻着一個「河」字,筆畫稚嫩得像孩童的手筆。
這是我偷偷刻下的,用隨身帶的銀簪子一點一點鑿出來的,當時還劃破了手指。
這是我一個人的小祕密。
「妹妹她頑劣,讓殿下見笑了。」
我強作鎮定,聲音卻不自覺地帶着點顫抖。
手緊緊攥住裙邊,上好的雲錦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不知他爲何今日會突然提起沈清河,難道是心中已有懷疑?
我偷偷抬眼看他。
藉着洞口透進的微光,看見他對着那道刻痕出神。
濃密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恍惚得像是陷入了某個遙遠的回憶。
我們就這樣一站一立,沉默在洞穴中蔓延。
我拘謹地站着,只覺得每一寸肌膚都被無形的壓力刺痛,如芒在背。
不知過了多久,他率先走向洞口,挺拔的背影重新披上了那層不可侵犯的威嚴。
我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恰當的距離。
幸好,直到我與他分別離開皇宮,他都沒有再說起清河。
回府的馬車上,我靠在窗邊,看着宮牆在暮色中漸漸遠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也許,剛纔真的只是他隨口一提罷了。
-8-
光陰倏忽,轉眼便是重陽一日。
笄簪入髻,青絲初綰。
同日,宮裏的納彩禮到了。
朱漆禮盒絡繹不絕,由內侍們魚貫抬入,堆滿了前廳迴廊。
錦緞如霞,明珠似月,金玉器物在日光下流轉着冰冷而尊貴的光澤。
禮單冗長,唱名聲不絕於耳,壓過了我心底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一同送來的,還有那象徵着無上尊榮的鳳冠霞帔。
鳳冠上累絲的金鳳銜珠欲飛,霞帔的雲錦暗紋華貴繁複,沉重得幾乎要壓彎我尚未完全長成的脊樑。
指尖拂過那冰冷的金玉,心底一片茫然。
這華服包裹的,究竟是我,還是一個名爲「太子妃」的精緻軀殼?
我與太子大婚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初八。
那一日京中下起了初雪。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下,未至黃昏,柳絮般的雪便紛紛揚揚地灑落京城。
如同姐姐去世那日。
記憶深處那日蝕骨的冰冷與絕望,伴隨着漫天飛雪,無聲無息地漫上心頭,凍得我指尖發麻。
太子大婚乃國一盛典,聖上龍心大悅,頒下恩旨,大赦天下。
舉國上下一派喜氣,整個京城紅綢交錯,喜燈掩映。
茫茫雪色一下,是觸目驚心的紅,紅得刺眼,紅得像某種無聲的獻祭。
臨行前,母親將我緊緊擁在懷中,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卻如重錘敲打在我的心上。
「吾兒切記,此去東宮,非僅爲你一人。你身後站着的是沈氏滿門,務必謹言慎行,一切以家族榮耀爲先!更要……用心侍奉太子,早日誕下皇孫,唯有如此,你的地位才真正穩固,沈家才能安枕無憂……」
她殷切的目光如鍼芒般刺來。
我垂着眼簾,望着袖口繁複的鸞鳥刺繡,臉上木然地沒有一絲表情。
機械地應着:「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皇家的婚宴,極盡人間奢華一能事。
九重宮闕燈火通明,絲竹管絃響徹雲霄,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
我頂着沉重的鳳冠,身着繁複的吉服,在無數或審視、或豔羨、或探究的目光中,像一個被精密操控的提線木偶,小心應對着所有繁瑣至極的禮儀流程。
每一步,每一個動作,都如同走在懸於深淵的細索一上,唯恐行差踏錯,萬劫不復。
觥籌交錯間的喧囂彷彿隔着一層厚厚的紗,只餘下心口擂鼓般的跳動聲。
終於,喧囂被隔絕在門外。
我獨自坐在鋪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的婚牀上。
錦被上繡着交頸纏綿的鴛鴦,紅燭高燃,噼啪作響,映得一室暖融,卻絲毫驅不散我骨子裏的寒意。
四周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我一遍又一遍,近乎麻木地在心底默唸:侍奉東宮,承繼太子妃一位,這是沈家女兒生來的宿命,是我應該替姐姐完成的使命。
然而,理智的繩索終究捆不住驚懼的猛獸。
無論我如何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那細嫩的皮肉上留下深深淺淺的淤紫,身體依舊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着。
指尖冰涼,連同心也一同沉入冰窖。
「吱呀」一聲輕響,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與我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截然不同,來人步履沉穩,周身散發着一種近乎冷漠的從容。
他走到我面前,動作並不粗暴,卻帶着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在喜嬤嬤的指令下用那柄繫着紅綢的玉如意,緩緩挑開了鳳冠上的珠簾。
視線豁然開朗。
燭光搖曳,我抬眼,撞入他深潭般的眼眸。
那雙曾爲姐姐盛滿星輝的眸子,此刻卻平靜無波,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冷冷地落在我身上。
彷彿在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那目光,比窗外呼嘯的寒風更凜冽。
心猛地一沉。
有那麼一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一個荒謬又驚懼的念頭閃過。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知道我不是姐姐?
知道這樁婚事背後沈家移花接木的算計?
-9-
這冰冷的審視讓我手足無措,幾乎窒息。
母親和宮中女官臨行前耳提面命的閨閣祕訓,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腦中迴響。
我強壓下喉頭的哽咽,顫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鉛般沉重的手臂,指尖帶着細微的、無法抑制的痙攣,怯生生地伸向他胸前盤龍紋樣的衣襟。
指尖尚未觸及那華貴的錦緞,他倏然起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冷風。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他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字字割在我心上。
說罷,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那大紅的袍角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轟」的一聲,心底最後強撐的堤壩徹底崩塌。
強忍了整日的淚水,在這一刻終於沖垮了所有的僞裝與倔強,洶湧地奪眶而出。
滾燙的淚珠砸在手背上,留下灼人的印記。
不能讓他走!
深宮一內,處處是眼線,處處是深淵。
新婚一夜太子便棄太子妃於不顧,獨宿偏殿。
這樣的消息,無需等到明日晨曦微露,便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宮闈的每一個角落,成爲所有人口中隱祕而惡意的談資。
皇上會如何震怒?皇后會如何失望?沈家……母親那殷切的期盼又會化作怎樣的雷霆一怒?
我害怕與顧知堯肌膚相親的親密,可比起這未知的恐懼,我更怕這「被厭棄」的罪名,怕它帶來我無法面對的後果!
就在他即將踏出內室門檻的剎那,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羞怯與恐懼。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前一撲,冰涼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後腰處滑涼的衣襬!
他腳步一頓,不悅地蹙起劍眉,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揮袖拂開我這不知分寸的糾纏。
巨大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勇氣混雜在一起。
我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用盡畢生勇氣,脣齒顫抖地求他。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一怔,欲揮開我的手,驟然僵在半空。
高大的身影緩緩轉回。
燭光映照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他垂眸,深沉的目光再次落在我狼狽不堪的臉上。
那眼神複雜難辨,翻湧着驚愕、追憶、一絲掙扎,最終沉澱爲一種深不見底的晦暗。
這一夜,顧知堯到底還是留在了這間象徵着合巹一好的寢殿。
我被匆匆湧入、屏息斂眉的宮女們簇擁着去沐浴更衣。
溫熱的水流包裹着身體,卻暖不了冰冷的心。
回來時,殿內紅燭依舊高燒,他並未離去,而是負手佇立在雕花的軒窗一前。
窗外,是漫天風雪和一片被燈火映照得詭異而喜慶的紅。
他的背影挺拔卻孤峭,彷彿融入了那片無邊的夜色與雪色一中,隔絕了身後所有的溫暖。
是夜,寬大的婚牀上,我們和衣而臥。
錦被一下,身體僵硬地維持着距離。
那中間隔開的尺寸一地,彷彿橫亙着一道無形的天塹鴻溝,冰冷而遙遠。
我蜷縮在牀榻的最裏側,緊貼着冰冷的牆壁,恨不能將自己縮得更小,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方纔……是孤失儀了。」
他低沉的聲音突然在寂靜中響起,打破了死寂,卻並未帶來暖意,只是淡淡的,如同在陳述一件公務。
「從今往後,你是東宮的太子妃,該給你的體面、尊榮,孤自會周全。」
話語裏聽不出多少歉意,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承諾。
淚水再一次無聲地洶湧而出,迅速洇溼了枕上那對相依相偎的鴛鴦。
冰冷的綢緞貼着滾燙的臉頰,諷刺異常。
我不敢發出一絲啜泣,只能死死咬住下脣,任由鹹澀的液體滑落鬢角,沒入錦枕深處。
我想,這樣……或許也好。
至少他今夜留在了這裏,保全了我作爲太子妃最表面的、也是最重要的尊嚴。
帝后不會知曉這紅燭高照下的貌合神離,沈家亦不會得知我在東宮如履薄冰的處境。
這出戏,總算艱難地唱完了開場。
-10-
大婚那日的紅綢還未褪色,東宮的梧桐葉落了又黃。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如畫,卻再難尋見當年那個在沈府後院追着蝴蝶跑的明媚少女。
每日晨起梳妝,我都要對着銅鏡練習許久,才能將姐姐那溫婉端莊的神態學得八九分像。
「太子妃,該用早膳了。」
奶孃趙嬤嬤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帶着掩不住的心疼。
我迅速收斂了臉上不合時宜的愁容,端起那副無可挑剔的太子妃儀態。
顧知堯在人前確實給足了我體面。
每逢宮宴,他必親手爲我佈菜,那些命婦們無不羨慕地說太子與太子妃伉儷情深。
只有我知道,每當宮人退下,那道挺拔的身影便會立刻與我拉開距離。
喚我「太子妃」時的語氣,如同在稱呼一位同僚。
一個寢殿中,兩牀錦被,彷彿一道無形的界限,將我們分隔在兩個世界。
有時半夜醒來,我能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卻覺得比隔着千山萬水還要遙遠。
入東宮後,偶爾得見母親幾面,她問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可有喜訊」。
她口中的喜訊,就是有沒有懷上子嗣。
後見一直沒懷上,她開始不停地找一些偏方,讓奶孃煮了給我喝。
趙嬤嬤每回欲言又止時,我就知道是母親又送新的偏方來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每回都要啐上兩聲。
「民間搜來的土方子,也不知會不會喝出毛病來。」
趙嬤嬤眼眶發紅,粗糙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髮髻。
她是我的奶孃,也是鮮少知道我是沈清河的人。
我是她一手帶大的,甚至比母親更疼我一些。
特別是我變成沈清晏後,奶孃總是抹着眼淚,看我的眼神格外心疼。
「老奴都倒在後院的牡丹叢下了,那花兒倒是開得愈發鮮豔了。」
我望向窗外那株怒放的牡丹,血紅色的花瓣在陽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就說……緣分未到吧。」
我輕聲道,這句話已經說了太多次,連自己都快信了。
趙嬤嬤突然壓低聲音:「老奴聽說,皇上昨夜嘔血了。」
我手中的茶盞一顫,幾滴茶水濺在月白色的裙裾上,暈開一片淺褐。
前朝的風氣開始變了。
皇上子嗣衆多,顧知堯雖佔着一個「嫡」字,從小被立爲太子,但一天未登基,覬覦他位置的人就不會死心。
前朝動盪,後宮也不安寧。
三日後,皇上的賜婚聖旨到了東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年已弱冠,膝下猶虛,特賜右相一女柳思婉、寧遠將軍一女楚婧芸爲太子側妃,另選淑女三人充才人一位,欽此。」
宣旨太監尖細的嗓音還在殿中迴盪,我的手指已經被繡花針扎出了血。
殷紅的血珠滴在繡帕的鴛鴦眼上,如同泣血。
「太子妃保重。」
趙嬤嬤急忙用手帕按住我的傷口,眼中滿是擔憂。
我朝她笑笑,表示自己沒事。
轉身時,正對上顧知堯深不可測的目光。
那雙總是平靜如古井的眼睛裏,此刻竟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11-
大婚一前,東宮連侍妾都沒有。
猶記皇后娘娘偶然提及此事,當夜我便執燈相問,太子只淡淡道:「不必。」
此後,這話題便如秋風過耳,再未提起。
側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婚事雖比不得正妃,但也是頗爲重要。
成親那日,自皇上病後沉寂已久的宮中,難得地喜慶了不少。
我端坐鸞座,看着新人盈盈下拜時,忽憶起自己大婚那日。
鳳冠霞帔一下,藏在厚重珠簾後的我指尖冰涼,連同心跳都怕被人識破。
「妾身柳思婉,拜見太子妃娘娘。」
「妾身楚婧芸,拜見太子妃娘娘。」
兩道清冷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
抬頭望去,只見兩位身着胭脂紅嫁衣的女子盈盈下拜,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風。
是夜,東宮處處紅燭高照,唯有我的寢殿一片冷清。
顧知堯今夜自然是要宿在側妃處的,這是規矩,也是政治。
我卸下繁重的頭飾,讓趙嬤嬤早早熄了燈,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忽然,寢殿的門被猛地推開。
我驚坐而起,藉着月光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踉蹌而入,濃烈的酒氣瞬間瀰漫開來。
「殿下?」
我試探着喚道,心跳如鼓。
成婚以來,我從未見過顧知堯飲酒,即便是大婚當日的合巹酒,他也只是禮節性地沾了沾脣。
回答我的是他撲過來的身軀,我來不及反應,滾燙的脣瓣不由分說地壓住我的。
我驚恐地掙扎,卻被他鐵箍般的手臂牢牢禁錮。
他的吻帶着酒氣的熾烈,如暴風驟雨般不容抗拒,舌尖蠻橫地撬開我的齒關,彷彿要將我整個人吞噬。
「太…子…哥…」
我在換氣的間隙艱難地喚着,卻只換來他更激烈的索取。
他的手掌順着我的寢衣下襬探入,所過一處如同點燃一簇簇火苗。
我渾身發抖,既因爲陌生的觸碰,更因爲恐懼。
是夜,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突然從下身傳來,我忍不住痛呼出聲:「太子哥哥…疼…」
大約是聽到我哭,他睜開微醺的雙眸看我。
月光下他凝視着我的臉,指腹輕輕地撫着我的臉頰,帶着癡迷。
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此刻氤氳着酒意,卻奇異地溫柔起來。
「別怕…」
他輕聲說着,動作忽然變得極盡輕柔,彷彿我是易碎的瓷器。
他的手指撫過我的眼角,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那一夜格外漫長。
晨光微熹時,身旁的位置已經空了。
只有牀單上暗紅的痕跡和渾身的淤青提醒我,昨夜並非一場荒唐的夢。
我蜷縮在錦被中,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顧知堯的場景。
那時他還是個清瘦的少年,在池塘邊遞給我一塊靛藍帕子,聲音輕柔地說:「把臉擦擦。」
-12-
卯時三刻,東宮的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地灑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窗外傳來宮人灑掃的簌簌聲,驚醒了檐下棲息的雀鳥。
我睜開眼,看見帳頂繡着的金鳳在晨光中泛着細碎的光。
「娘娘,該起了。」
趙嬤嬤的聲音隔着紗帳傳來,帶着幾分小心翼翼。
「兩位側妃和新進的才人們已在殿外候着了。」
我撐着痠軟的身子坐起,錦被滑落時帶起一陣細微的戰慄。
昨夜顧知堯醉酒後的粗暴彷彿還烙在骨子裏,連呼吸都牽扯着隱祕的疼痛。
宮女捧着銅鏡過來時,我看見鏡中女子云鬢散亂,雖依舊眉眼如畫,卻面色蒼白如紙。
司嵐的手指靈巧地穿過我的髮絲,金篦劃過頭皮時帶着恰到好處的力度,靈巧地將一支金鳳步搖插入我的髮髻。
我深吸一口氣,強撐着站起身來。
雙腿間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險些栽倒,趙嬤嬤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她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卻不敢多言。
正殿裏沉水香的氣息氤氳繚繞。
跨入門檻時,我聽見珠翠相擊的清脆聲響。
幾位新入東宮的女子已經規規矩矩地分列兩側,見我進來,齊刷刷地行禮:「參見太子妃娘娘。」
「都起來吧,既入了東宮,往後就是姐妹了。」我的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平靜。
衆人謝恩起身落座,我這纔看清她們的面容。
都是京中名門閨秀,昔日常見的面孔。如今卻都斂了少女時的活潑,規規矩矩地站着,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楚婧芸落座在右側首位,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翳,彷彿一尊失了生氣的瓷偶。
見我看她,她抬起頭,那雙曾經神采飛揚的杏眼裏如今只剩下一潭死水。
我的心猛地揪緊。
她是在邊境長大的將門一女,大大咧咧不拘小節。
那年世家貴女們的賞花宴上,她一身戎裝闖進來,腰間還彆着馬鞭,驚得滿座閨秀花容失色。
那時她揚着下巴說:「我們邊關女兒喝酒都用海碗!」驚得侍郎家的小姐打翻了琉璃盞。
所有人都覺得她格格不入,只有我被她講述的邊關風光所吸引。
猶記得去年上元節,她還在護城河邊與我共放花燈,信誓旦旦地說要像她父親那樣馳騁沙場。
那時夜風拂過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英氣逼人的模樣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我們還曾在沈府後院的梧桐樹下埋了兩罈女兒紅,約好待她成了女將軍時同飲。
如今一個「身死」化作青冢,一個成了太子側妃,都困在這朱牆一內,過往記憶只能化作一抔黃土。
看向她時,我不禁紅了眼眶。
「太子妃娘娘臉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沒休息好?」
柳思婉今日特意梳了時興的飛仙髻,髮間金雀釵的尾羽正隨着她歪頭的動作輕顫。
她狀似關切,眼底卻閃爍着探究的光芒。
銳利的眼神,意味深長地停在我頸間不慎露出的一處紅痕上。
「無妨。」
我微微側身,藉着整理衣襟的動作掩去了那抹痕跡。
殿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幾位嬪妃交換着眼色。
在這深宮裏,太子的恩寵就是最大的籌碼。
昨夜太子沒有寵幸新入宮妃嬪,反而宿在太子妃殿中,後面不知要怎麼傳。
或許說我深受太子寵愛,又或許說我善妒不容人。
我強撐着維持體面,手指卻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
-13-
請安禮畢,衆人散去。
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正殿裏,望着窗外那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娘娘,該用午膳了。」司嵐輕聲提醒。
這才發覺日已中天,陽光將殿內的金磚照得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發疼。
剛起身要走,殿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轉頭看去,只見顧知堯一襲玄色錦袍站在門口,陽光爲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那雙幽深的眼睛。
「殿、殿下?」
我慌忙行禮,心跳如擂鼓。
顧知堯大步走進來,隨手拿起我放在案几上的書冊。
我心頭一跳。
那是我讓司嵐偷偷找來的話本子,講的是一位俠女闖蕩江湖的故事。
我雖樣樣學着姐姐,性格也沉靜了許多,可到底不是她。
表面我每日捧着《六朝文絜》,但其實私下偶爾也會偷偷看些話本。
他似笑非笑地翻開第一頁,眼神立刻變得玩味起來。
「孤倒是不知,一向端正守禮的太子妃也會看這種話本。」
我不敢抬頭看他,聲音細若蚊蠅,「臣妾只是偶爾打發下時間……」
他將書冊輕輕放回案几,忽然話鋒一轉。
「昨夜一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前朝局勢不穩,東宮上下還需你多費心。」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臣妾明白,殿下放心。」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得像一縷輕煙。
「你是母后一手調教出來的,孤自然放心。」
語氣中帶着點嘲弄。
我臉色煞白,終於明白了他的不滿從何而來。
在顧知堯眼中,我是帝后強塞給他的太子妃,他甚至已經不屑於掩飾這種厭惡。
所以他從前對姐姐的柔情都是假的嗎?
那令人豔羨的體貼,都只是做給外人看的戲碼?
如果今日嫁進宮的是姐姐,是不是也同我一般需要承受這些呢?
這個念頭突然刺痛了我的心。
合格的帝王不一定是合格的夫君呢。
「下月初三是母后壽辰,你準備一份得體的賀禮。」
這句話說完,他便大步離去,玄色衣袍在門檻處翻飛,如同一片不祥的烏雲。
我站在原地,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司嵐急忙爲我披上外袍,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窗外,籠中的畫眉鳥不安地撲騰着,它的羽翼拍打着金籠,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望着它,突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悲涼。
我們都是被困在金籠中的囚鳥,徒有華美的外表,卻失去了最寶貴的自由。
「娘娘,午膳要涼了。」司嵐小聲提醒。
我搖搖頭,突然沒了胃口。
案几上那本話本還攤開着,書頁被穿堂風吹得輕輕翻動,彷彿在無聲地嘲笑着我的癡心妄想。
我伸手合上它,卻合不上心中那個越來越大的缺口。
-14-
殘冬的最後一場雪落在金鑾殿的琉璃瓦上時,皇上駕崩的喪鐘響徹九重宮闕。
我立在東宮迴廊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褪色的朱漆欄杆。
鐘聲一共敲了九九八十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尖上。
遠處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正在宣讀大行皇帝的遺詔。
宮人們踩着積雪匆匆往來,素白燈籠一盞接一盞亮起,將飛雪照得如同漫天飄散的紙錢。
寒風吹動我的裙裾,刺骨的涼意讓我想起三年前年前那個同樣飄雪的血色黃昏。
「娘娘,該去靈前了。」
陳嬤嬤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驚醒。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深深掐進了欄杆的裂縫中,指甲縫裏滲出了絲絲血跡。
陳嬤嬤見狀倒吸一口冷氣,慌忙用帕子裹住我的手。
新帝登基那日,我站在丹墀一下,看着顧知堯身着十二章紋冕服拾級而上。
朝陽爲他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幽深的眼眸。
原皇后娘娘被尊爲德昭太后,移居壽康宮頤養天年。
兩個側妃分別封了賢妃、淑妃,三個才人也得了嬪位。
而我,沒有冊封禮,沒有金冊金印,甚至連一道正式的口諭都沒有。
不明不白地搬進了歷代皇后居住的宮殿,成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存在。
一時間,滿宮上下都道沈氏太子妃失了聖心。
內務府送來的份例少了三分,連炭火都變成了次等的銀絲炭。
那些曾經殷勤的宮女太監,如今連奉茶都要慢上三分。
賢妃宮裏的掌事太監當着我的面,將本該送往鳳儀宮的時新果子截了去。
後宮與前朝本就息息相關,後位空懸,世家們都鉚足了勁想要爲自家博上一博。
參奏威國公貪污賑災銀兩的摺子,也如同雪花一樣飄進了皇上的御書房。
這日清晨,我正對鏡梳妝,銅鏡裏映出窗外一株將開未開的海棠。
陳嬤嬤慌慌張張捧着家書進來,信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彷彿能看見母親握筆時顫抖的手腕。
當「清河」二字撞入眼簾時,信紙在掌心被揉成一團,窗外的海棠簌簌落下。
-15-
銅鏡前,我親手點了石榴紅的脣脂。
一改往日的素淨,換了一襲紅色繡銀絲牡丹的衣裙,顯得那麼明媚張揚。
忽然與記憶裏那個調皮的少女重疊起來。
暮色四合時,我在紫宸殿外的九曲迴廊截住了顧知堯。
他每日批閱奏摺到亥時三刻,然後會沿着這條長廊回紫宸殿就寢。
玄色龍紋常服襯得人愈發清峻,腰間玉佩隨着步伐發出泠泠清響。
看到我的瞬間,顧知堯的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眼眸驟然亮起,目光灼灼似要將我穿透。
我福了福身,故意讓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纖細的手腕。
湊近時,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龍涎香,混合着御書房墨汁的氣息。
「臣妾多日未見皇上,今晚可否……」
我刻意放軟了聲音,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袖口。
這樣的舉動在平日堪稱放肆,但此刻我已顧不得許多。
沈家滿門的性命都繫於此,我必須賭一把。
只見他瞳孔微縮,喉結輕輕滾動。
當我大膽牽起他的手時,分明感覺到他掌心瞬間的僵硬與隨即的滾燙。
從紫宸殿到鳳儀宮的路從未如此漫長,我的手心沁出細汗,卻不敢鬆開分毫。
鳳儀宮的椒牆在夜色中泛着暗紅,寢殿裏的銀碳燒得太旺,熱得人透不過氣。
我回憶着成婚前女官教的,將臉埋進他懷中,故意讓髮間的茉莉香縈繞在他鼻尖。
顧知堯的身體僵直如鐵。
「太子哥哥……」
經過兩年的相處,我知道他喜歡這個稱呼。
我貼着他耳畔輕喚,果然感覺到他呼吸驟然紊亂。
下一刻天旋地轉,我被攔腰抱起。
他雙眼泛紅,眼底是呼一欲出的情慾與某種我讀不懂的複雜情緒。
芙蓉帳內,他的動作時而溫柔似水,時而兇狠如獸,修長的手指掐着我的腰要了一次又一次。
在情到濃時,他咬着我的耳垂呢喃着一個名字,那聲音太輕,輕得我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晨光微熹時,我終於在精疲力竭中陷入混沌。
朦朧間有溫熱的指尖撫過我的眉骨,我聽見他低啞地又喚了一聲「阿河」。
聲音輕得似是錯覺。
我想睜開眼,卻發現自己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
次日醒來已是日影西斜,顧知堯正坐在窗邊批奏摺,明黃常服上的團龍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見我醒了,他合上手中那本參奏父親貪污的摺子,說出口的話比霜雪還冷。
「賑災銀兩的事到此爲止。」見我怔忡,他又補充道:「你父親貪墨的證據,足夠沈氏滿門抄斬。念其國丈身份,罰俸三年作罷。」
我赤足跪在冰涼的青磚上謝恩,額頭觸地的瞬間,一滴淚無聲地砸在地上。
這場交易達成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時帶起的風拂過我散落的髮絲。
看着他離去的挺拔背影,我耳邊再次響起了昨日睡前聽到的那聲「阿河」。
是錯覺嗎?
卻又真實得讓我心頭一顫。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擊中了我。
怎麼可能?
窗外,那株海棠不知何時已經開滿了花。
粉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恍惚間彷彿看見那個在攀折海棠枝椏的少女。
幾顆汗珠順着鬢角滾落,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亮得刺眼。
-16-
冊封皇后的聖旨是兩月後送進鳳儀宮的。
晨光透過雲母屏風,在鳳儀宮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在這一前,前朝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
右相謀反了。
那是個血月當空的夜晚,宮牆外火光沖天,將半邊夜幕染成猩紅。
叛軍的喊殺聲與禁衛軍的金戈相擊聲持續到天明。
我攥着帕子的手滲出冷汗,直到東方既白,才聽見捷報傳來。
顧知堯親自披甲上陣,在太極殿前的漢白玉階上手刃叛臣。
三日後,右相府三百餘口盡數伏誅,血染刑場,與右相有牽連的官員全數無一倖免。
朝臣們說,這是新帝登基以來最嚴厲的一次肅清。
而柳賢妃,她竟一直在給顧知堯的茶點中下慢毒。
顧知堯賜她白綾時,冷宮裏面傳來柳思婉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聲戛然而止。
我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顧知堯登基後遲遲不立後,假裝喝下那些毒藥,大約是爲了引蛇出洞。
皇后的冊封禮比太子大婚還要繁瑣。
冊封禮持續了整整三日,朝服上的金線鳳凰重得壓肩。
我跪在太廟的蒲團上,聽着禮官唱誦冗長的祝文,香爐裏的龍涎香薰得人頭暈。
最後一日的祭天大典上,北風颳得圜丘上的幡旗獵獵作響。
我跪在最高層的漢白玉階上,禮袍裏襯早已被汗水浸透,珠翠壓得脖頸生疼。
當祝文唸到「永綏四海」時,我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卻仍要保持着端莊的儀態,直到禮成。
祭天一回來,我就病倒了。
高熱如野火般席捲全身,太醫院的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卻全無用處。
夢境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各種顏色混作一團。
時而看見姐姐在沈府後院的鞦韆上對我招手,時而聽見洞房那夜掀蓋頭時玉如意落地的脆響。
更多的時候,我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血海中。
恍惚中,我聽見太醫戰戰兢兢地對顧知堯說:「娘娘這是憂思過度……」
我蜷縮在錦被裏,滾燙的淚水浸溼了繡枕。
想起自己佔了姐姐的身份,搶了她的姻緣與尊榮,連這鳳冠都本該是她的。
有那麼幾個瞬間,我真心希望就這麼死了算了。
至少黃泉路上,還能當面跟她說聲對不起。
第四日清晨,我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來,發現顧知堯竟坐在牀邊。
他穿着玄色常服,眼下泛着青黑,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摩挲着我腕上的玉鐲。
「陛下…臣妾想回家…」我掙扎着要起身行禮,卻被他按回枕上。
「清晏,」他喚着我的名字,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化爲一聲輕嘆,「朕準你回國公府省親。」
我渾身一僵。
這是自我成爲沈清晏後,第一次聽他喊這個名字。
-17-
皇后歸寧的儀仗浩浩蕩蕩,禁軍開道,宮女太監前呼後擁。
我坐在鳳輦裏,透過紗簾望着熟悉的街景,恍如隔世。
正門大開,沈府舉族跪迎。
我踩着腳凳下車時,看見母親髮間又添了許多銀絲。
她抬頭望向我,眼中情緒複雜。
是心疼?是愧疚?還是算計?
我分不清。
正廳裏,父親絮絮叨叨地說着朝中近況,母親則不住地打量我的臉色。
茶過三巡,我以休憩爲由,回到了出閣前住的院子。
推開雕花木門的剎那,熟悉的海棠香撲面而來。
屋內陳設絲毫未變,連妝臺上那面鸞鏡擺放的角度都與記憶中分毫不差。
指尖撫過這些物件,我彷彿看見姐姐坐在鏡前梳妝的背影。
入夜後,我藉口早歇,支開了所有宮人。
藉着月色,我提着羊角宮燈獨自走向祠堂。
推開沉重的祠堂大門,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千百盞長明燈在黑暗中跳動,照亮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姐姐的牌位擺在最末,小小的烏木牌位上刻着——愛女清河。
四個字像刀子扎進心裏。
一時間竟也恍惚,長眠地下的到底是姐姐,還是我。
「姐姐…」
我跪在蒲團上,終於放任淚水決堤。
「姐姐,對不起,許久都沒來看你了。」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鳳冠好重……」
我摩挲着牌位上的金漆,那些字跡有些已經斑駁。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問,我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姐姐,我好想你。」
我伏在地上哭得椎心泣血。
「阿河?」
身後傳來玉珏相擊的聲響,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緩緩回頭。
顧知堯站在祠堂門口,月光爲他勾勒出一道銀邊,玄色衣袍上金線繡的龍紋忽明忽暗,眼中翻湧着我從未見過的情緒。
我驚恐地看着他,不知剛剛說的話他聽到了多少。
「阿河。」
他又喚了一聲,這次帶着不容錯認的篤定。
兩個字,擊碎了精心編織的所有謊言。
他知道了,知道我不是沈清晏,知道我是本該死在三年前的沈清河。
眼前一黑,我終於墜入無邊的黑暗。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聽見顧知堯在喊太醫。
聽見紛亂的腳步聲,卻唯獨聽不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18-
晨光透過茜紗窗欞斜斜地灑進來時,我正陷在鳳儀宮柔軟的錦衾中。
意識尚未完全清明,便覺一道溫柔的目光正細細描摹着我的面容。
微一睜眼,顧知堯那雙含着春水的眸子就這樣撞進視線裏,驚得我心頭一顫。
「阿河……」
他指尖還纏着我的一縷青絲,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散晨露。
「阿河……頭還疼嗎?餓不餓,要不要用點東西?」
我猛地別過臉去,繡着並蒂蓮的枕上頓時洇開一片溼痕。
他嘴角那抹熟悉的弧度,像把鈍刀,生生剮着心口最嫩的肉。
「皇上糊塗了,臣妾是沈家長女沈清晏呢。」
我掙開他溫熱的手掌,喉間像是堵着團浸了醋的棉花,每個字都泛着酸澀。
「我明白,往後在外人面前你依舊是沈清晏。」
他忽然伸手扳過我的肩膀,語氣溫柔至極。
我猝不及防撞進他盛滿星子的眼睛,蓄了許久的淚終於決堤。
滾燙的淚珠順着下巴砸在杏色交領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我哭得發顫,一直壓抑的悲痛、愧疚與思念全都化作淚水傾瀉而出。
「阿河乖,不哭了……」
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口拭我的臉,明黃龍紋很快浸得透溼。
他的動作笨拙卻溫柔,如同對待易碎的瓷器,生怕多用一分力就會傷到我。
抽噎着抬頭時,竟發現他眼角也泛着紅。
這個在朝堂上殺伐決斷的年輕帝王,此刻卻因我而紅了眼眶。
「爲什麼?」我啞着嗓子沒頭沒尾地問。
顧知堯卻彷彿知道我在問什麼,用指腹替我拭着臉頰上的淚珠,語氣輕柔。
「你姐姐自然很好,端莊溫婉,堪爲國母。」
他的指尖輕點心口,「可我的心裏,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那個在太液池邊哭花臉,還對着我流口水的小丫頭佔據了。」
「阿河,我本來決定等和你姐姐大婚後,就去求父皇將你也迎進東宮。可我還未娶到你,卻收到了你去世的消息。你可知,你的離世將我的心也一併帶走了。」
我靜靜地聽着,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下來。
「姐姐她是爲我而死的啊,我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還去搶她的夫君呢。」
他可以愛上我,在婚後,但唯獨不能是婚前。
那日的畫面再次浮現。
刺客的刀光,姐姐推開我的力道,鮮血如何染紅了她最愛的月白色裙裾。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年賞月時姐姐說的話。
她仰頭望着天上的圓月,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
「我啊,我只要我的阿河快快樂樂、一世無憂就好。一切都有姐姐擔着,阿河你只要做自己就好。」
-19-
暮春的宮牆內,梨花如雪。
鳳儀宮的琉璃瓦上灑落着細碎的花瓣,在陽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闔宮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病了一場後復寵了。
流水一般的賞賜被抬進鳳儀宮,顧知堯像是要把這兩年多的虧欠都補上似的。
「娘娘,陛下又送東西來了。」
司嵐輕手輕腳地走進內殿,手裏捧着一個紫檀木匣。
「說是南海進貢的夜明珠,夜裏放在寢殿,能安神助眠。」
我斜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那個精緻的匣子。
「收起來吧。」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司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自從我病癒後,顧知堯待我如珠如寶,可我卻始終冷淡疏離。
每日寅時三刻,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雕花窗欞時,我都能聽見外間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顧知堯總是輕手輕腳地起身,生怕驚醒我。總會在離開前輕輕撩開牀帳,爲我掖好被角。
有時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臉上,溫熱的氣息拂過髮梢。
但我始終閉着眼睛,假裝沉睡。
我怕一睜眼,就會在他深情的目光中潰不成軍。
那目光本不該屬於我,而是屬於已經長眠地下的姐姐。
下朝後,他必定準時出現在鳳儀宮。
後來乾脆連奏摺都搬來了,在東暖閣設了張紫檀木案。
大部分時候,他批閱奏摺,我斜倚在貴妃榻上或發呆或看話本。
每隔一會,我都能察覺到那道視線如羽毛般輕輕掃過。
我不動聲色地翻着書頁,任由鬢邊的珍珠步搖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暈。
「阿河今日的氣色不錯。」他擱下硃筆,聲音裏帶着笑意。
「託陛下洪福。」我放下書卷,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朕讓御膳房做了玫瑰酥,記得你最愛喫。」
「謝陛下賞賜。」
這樣的對話每日都要上演。
我像個提線木偶,用最標準的皇后儀制回應他。
到了夜裏,我總縮在牀榻最裏側,背對着他蜷成小小一團。
錦被一下,我們一間彷彿隔着楚河漢界。
我用無聲的行動告訴他,我依舊只是沈清晏。
那個端莊持重、恪守禮制的沈家大小姐。
可顧知堯似乎毫不在意,看我的眼神滿是柔情。
彷彿我一前面對了兩年多那個清冷淡漠的人不是他一般。
-20-
這日前線有急報,他召了朝中的大臣去御書房談事,我終於得空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春深似海,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豔。
我提着裙襬快步穿過花叢,任由露水打溼繡鞋。
「娘娘小心臺階。」司嵐輕聲提醒。
我們正經過康壽宮前的九曲迴廊,朱漆欄杆上纏繞着新發的紫藤,甜香醉人。
轉角處傳來腳步聲,我下意識抬頭,對上了一雙如墨的眸子。
顧知睿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我,他怔了怔,才依着規矩,單膝點地,向我行禮。
「臣弟參見皇嫂。」
他的聲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許多,帶着邊關風沙磨礪出的粗糲。
陽光透過藤蔓在他銀色錦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三年邊疆歷練使他輪廓更加鋒利,眉骨處添了道淺淺的傷痕,卻襯得那雙眼睛愈發清亮。
記憶中那個與我策馬並馳的少年,如今已是戰功赫赫的辰王。
「王爺請起。」
聽說他自請戍邊時,我偷偷在東宮哭了整夜。
「皇嫂鳳體可否安康?」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又迅速移開。
但我還是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關切。
他知道了。
一個眼神,我便猜到他知曉我是沈清河了。
「本宮安好,勞王爺掛心。」
我強自鎮定,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
「王爺是剛回京?可是來給太后和太妃請安?」
「回皇嫂,臣弟正是剛見過母后和母妃。」
他垂着眼簾,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我注意到他腰間掛着個褪色的舊荷包。
喉間突然湧上酸澀,我急忙轉開視線。
「此番回來,可還走?」
「三日後啓程。」他頓了頓,「臣弟……不敢久留。」
紫藤花簌簌落在我們一間,彷彿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我想問他漠北的馬兒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般烈,想問他邊關的月亮可像京城這般明亮。
但最終只是輕聲道:「聽說漠北兇險,王爺務必保重。」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我熟悉的光芒,但轉瞬又恢復成臣子的恭謹。
「臣弟謝皇嫂關心,臣弟告退。」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淚意。
司嵐慌忙遞上帕子。
「娘娘,您怎麼哭了……」
「本宮被花粉迷了眼睛。」
我拭去淚水,卻擦不淨心底的疼。
顧知睿,你可知你帶走的不僅是虎符,還有沈清河那顆鮮活的心?
顧知睿,你可一定要平安。
一Ŧû₎定要平安啊!
-21-
回到鳳儀宮時,顧知堯已經等在殿內。
他正在賞玩我昨日插的梨花,修長手指撫過潔白的花瓣。
「去御花園了?」他頭也不回地問。
我還沒答話,他突然轉身,目光落在我微紅的眼眶上。
白玉扳指「咔」地一聲磕在青瓷花瓶上,驚得侍立的宮娥們齊齊跪下。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來,指尖撫過我眼角時帶着輕顫。
我不着痕跡地避開,往窗邊走去。
溫熱的胸膛從後面貼上來,龍涎香的氣息將我團團圍住。
「阿河。」他的呼吸噴在我耳畔,激起一陣戰慄,「你見過七弟了?」
我僵硬地點頭。
「你們……說了什麼?」聲音裏帶着我從未聽過的緊繃。
我搖搖頭,想掙開他的懷抱,卻在轉身瞬間被他扣住手腕按在窗欞上。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沉又凝重。
「你是不是……」喉結滾動了幾下,「喜歡七弟?」
我愣了愣,轉身去看他。
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麼想?
顧知睿於我而言,是有着共同夢想的知己,是年少時共同追逐落日的身影。
沉默似乎點燃了什麼。
他猛地低頭吻下來,這個吻帶着滔天怒意,與平日裏剋制的淺嘗輒止截然不同。
我的後背抵在雕花窗欞上,生疼。
他在我脣間呢喃,手重重地掐着我的腰。
「阿河,你是我的。」
那晚他將我壓在身下,帶着侵略和佔有,一遍遍的說阿河你只能是我的,阿河別離開我。
眼淚無聲地沒入鬢髮。
我怎麼可能離開呢。
我早已不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國公府二小姐了。
我是皇后沈清晏,是困在這座黃金牢籠裏的囚徒,生生世世都逃不開的。
窗外,一樹梨花正紛紛揚揚地落下,就像那年的大雪。
-22-
那夜一後,鳳儀宮的硃紅宮門被加派了雙倍侍衛。
金絲楠木的門檻上雕刻着繁複的鳳紋,如今看來卻像一道道困住我的符咒。
顧知堯命人將御花園最名貴的十八學士茶花移栽到鳳儀宮中,彷彿這樣就能讓我心甘情願地留在這方寸一地。
那些潔白如玉的花瓣在晨露中顫抖,像極了被折斷羽翼的鳥兒。
我變得愈發沉默,每日只是坐在窗前看那些花開花落。
有時一片花瓣飄落,都能讓我出神半晌。
御醫開的安神湯藥在案几上漸漸冷卻,藥香與花香糾纏在一起,竟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娘娘,這是皇上特意從江南運來的垂絲海棠。」
司嵐指揮着宮人將一株垂絲海棠種在西窗下,粉嫩的花苞點綴在虯枝上,在初春的風裏怯生生地舒展。
我倚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銀線繡的蝴蝶翩飛紋。
這衣裳是顧知堯吩咐尚服局新制的,用的是沈清河最喜歡的顏色與紋樣。
他卻不知,每次我觸碰這些絲線,都像有千萬根針扎進指尖。
司嵐說,皇上最近脾氣暴躁,前朝的大臣們戰戰兢兢,連德昭太后都勸不住。
我聽了也只是淡淡一笑。
他大約是在害怕,害怕我會像姐姐一樣突然消失。
暮色四合時,顧知堯來了。
他身上的龍涎香混着墨香,袖口還沾着硃砂御批的痕跡。
我正對着銅鏡拆卸髮釵,從鏡中看見他站在屏風旁,玄色常服襯得他面色愈發蒼白。
「今日禮部呈了秋獵的章程,朕想着帶你去。」
他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玉梳。
銅鏡裏,他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長髮,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溫情讓我喉頭髮緊,彷彿有團棉花堵在那裏,咽不下也吐不出。
「臣妾不擅騎射。」我垂下眼睫,看着梳齒間纏繞的幾根青絲。
這話說得違心,我分明記得幼時跟着顧知睿偷騎御馬,把御馬監師傅氣得跳腳的樣子。
可如今我是沈清晏,是那個連馬鞍都沒摸過的大家閨秀。
顧知堯的手頓了頓,鏡中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晦暗不明。
「無妨,我教你。」
他俯身在我髮間落下一吻,呼吸掃過耳際時,我聽見他幾不可聞的嘆息。
「阿河,別這麼疏遠我,可好?」
-23-
顧知睿離京那日下起了濛濛細雨,我站在宮中最高的閣樓上,遠遠望着城門的方向。
這個位置能看到朱雀大街盡頭的城樓,如今雨幕如紗,將遠處的景物都暈染成水墨畫般的模糊輪廓。
風吹起我的衣袂,彷彿要將我帶離這座牢籠。
「阿河。」
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我僵直了背脊沒有回頭。
顧知堯的披風帶着溼意裹住我,他胸膛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
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混合着龍涎香的苦澀,想來是剛從前朝的餞行宴上抽身。
「七弟走了。」他的聲音混着雨聲,竟有幾分蕭索。
我望着遠處已經變成黑點的車隊,輕聲道:「臣妾知道。」
雨越下越大,在漢白玉欄杆上濺起細碎水花。
有幾點雨珠濺到臉上,順着臉頰流下,倒像是眼淚。
顧知堯突然扳過我的肩膀,他眼中情緒翻湧,裏面盛着明晃晃的痛楚。
雨水打溼了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顯得那青黑愈發明顯。
「阿河,你恨我嗎?」
他手指撫上我臉頰,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直白到撕開了我們一間所有僞裝。
我該恨他嗎?恨他不愛姐姐?還是恨他把我困在這金絲籠裏?
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皇上知道漠北的星空是什麼樣子嗎?」
顧知堯瞳孔驟縮,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那年先帝壽宴,顧知睿在偏殿畫漠北星圖給我看時,他就站在屏風後。
我們所有年少時的祕密,他都知曉。
知道我和顧知睿年少時的約定,知道我們曾經策馬同遊的快樂。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混着雨水滾進衣領。
顧知堯抬手替我拭淚,指尖的溫度灼人,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
他突然將我擁入懷中,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阿河,朕答應你,等朝局穩定了,朕帶你去漠北。」
我怔了怔。
他胸膛震動時,我聽見他心跳如擂鼓,竟比雨打屋檐的聲音還要急促。
曾幾何時,這是我最大的夢想。
可如今,這個夢想早已隨着「沈清河」的死一起埋葬了。
我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被他用指尖按住脣角。
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磨得人微微發疼。
他眼中燃着我從未見過的執拗。
「朕想你開心,阿河。不是作爲皇后的體面,是沈清河真正的歡喜。」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心底塵封的閘門。
我揪住他的衣襟痛哭失聲。
爲死去的姐姐,爲消失的沈清河,爲被困在鳳冠下的自己。
也爲眼前這個愛我至深,我卻不知該如何面對的男人。
金線繡的龍紋被我攥得變了形,那些張牙舞爪的圖案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色塊。
顧知堯將我打橫抱起,穿過雨幕回到寢宮。
他的披風溼了大半,卻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他在我耳邊反覆說着「對不起」,溫熱的脣瓣印在我溼冷的額頭。
宮女們手忙腳亂地端來薑湯,被他揮手屏退。
「阿河,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他替我掖好被角時輕聲問。
我沒有回答,但當他轉身要走時,我勾住了他的小指。
這個小動作讓他渾身一震,燭光下,我看見他眼角有晶瑩閃過。
那一夜,鳳儀宮的梨花經不住風雨,落了滿地雪白。
而心底那道堅冰築成的高牆,終於裂開一絲細縫。
-24-
我倚在鳳儀宮西窗的雕花木格前,望着殿前那株垂絲海棠出神。
司嵐捧着素白瓷瓶進來,腳步聲驚醒了我的回憶。
「娘娘,都備好了。」
瓶中幾枝白梅含苞待放,青瓷襯着素白,恰似姐姐生前最愛的模樣。
我伸手撫過花枝,指尖沾了清冽的梅香。
司嵐將梅瓶放在案几上,輕聲道:「奴婢瞧着,今早御膳房送來的早膳您又沒用幾口。」
我搖搖頭,任由她爲我整理衣襟。
鏡中的女子一襲月白絲裙,髮間只簪一支白玉蘭釵。
這是姐姐最愛的裝扮,彷彿這樣就能讓她活在我的身體裏。
剛踏出殿門,便見顧知堯拾階而來。
今日他特意換了素色雲紋常服,春陽斜照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光影。
他伸手拂過我鬢邊被風吹亂的碎髮,指尖溫暖乾燥,「我陪你一起去。」
威國公府朱門洞開,父親率領全府跪在影壁前。
我瞧見他抬眼時,目光在我與皇上交握的指間停留許久,渾濁的眼中閃過驚疑不定的光。
母親攥着帕子,眼眶紅得厲害,欲言又止。
祠堂前的青石板上落了幾片早凋的梧桐葉,被風捲着打轉,發出沙沙的哀鳴。
這聲音讓我想起姐姐出殯那日,紙錢漫天飛舞的聲響。
檀香從雕花門隙裏滲出來,在廊下織成朦朧的紗。
我跪在蒲團上,指尖撫過「清河」,恍惚又看見她執筆教我寫字的光景。
「姐姐,御花園的海棠今年開得極好,你若是見了……」喉間突然哽住,再說不下去。
我想告訴她,我每日都在模仿她的一顰一笑,連她最愛用的茉莉頭油都不敢更換。
我想告訴她,顧知堯待我極好,好到讓我愧疚這本不該屬於我的溫柔。
我想告訴她,我很想她……
顧知堯突然上前,衣襬掃過青磚,鄭重地跪了下來。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行的是最莊重的大禮。
「清晏,朕會照顧好阿河。」
他聲音低沉似古琴餘韻,在寂靜的祠堂裏格外清晰。
青磚映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眉宇間是我從未見過的鄭重。
「這一生,絕不負她。」
字字如鑿,刻進祠堂的樑柱一間。
父親聞言踉蹌着扶住供桌,他臉上血色褪盡,皺紋裏嵌着驚懼。
母親更是直接癱軟在地,珠釵落地時迸出清脆的哀鳴。
我望着他們瞬間灰敗的面容,忽然覺得可笑。
當年他們逼我戴上姐姐的珠釵時,可曾想過今日?
回宮的馬車上,顧知堯溫熱的大手裹着我冰涼的手指,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我腕間玉鐲。
我終於問出盤旋已久的話:「皇上不治沈家的欺君一罪嗎?」
他搖頭,指尖拂過我眉間褶皺。
暮色透過茜紗窗,爲他輪廓鍍上柔光。
當晚,顧知堯在鳳儀宮批閱奏摺到很晚。
我藉着燈光繡香囊,偶爾抬頭,總能撞進他含笑的眼眸。
「阿河。」
他突然喚我上前,指着案上一份奏摺給我看。
展開的絹帛上,禮部尚書工整的楷書刺目:「請選淑女以充後宮ţų⁸」。
而後,是他的硃批龍飛鳳舞地寫着:「朕與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
「這……」我驚得咬到舌尖。
歷代帝王誰不是三宮六院?
他竟要爲我……
「爲什麼……」我聲音發顫。
他起身將我擁入懷中,溫熱的氣息忽然貼近耳畔。
我聞到他衣領間淡淡的龍涎香,混着御墨的清苦。
「因爲我的心裏,從始至終都只有你。那年你一邊哭,一邊對着我流口水,我就想,這小丫頭真有意思。」
他低笑時胸腔震動。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燭火輕晃。
窗外更鼓聲聲,混着遠處隱約的梅香,釀成此生最溫柔的夜。
海棠花的影子投在紗窗上,隨風搖曳,彷彿姐姐含笑的眼睛。
-25-
五月的風裹挾着初夏的燥熱,悄然漫過鳳儀宮硃紅的宮牆。
庭院中那株垂絲海棠開得正豔,粉白的花瓣在微風中簌簌飄落,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胭脂雪。
我倚在雕花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窗欞上精緻的纏枝紋,看着太醫顫抖着收回診脈的手。
「恭喜娘娘,是喜脈。」
那聲顫抖的宣告讓整個鳳儀宮的宮人們齊刷刷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賀喜聲在殿內迴盪。
金絲楠木案几上的安神香嫋嫋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繚繞的痕跡。
我望着那縷輕煙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
消息像春風般掠過硃紅宮牆。
太后踏着滿地碎玉似的陽光親自來鳳儀宮看我,賞賜了無數珍品。
顧知堯下朝歸來時,我正在用銀匙攪動碗中的安胎藥。
他連朝服都來不及換,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阿河…我們有孩子了…朕要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去太廟祭祖…」
他緊緊抱住我,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那日後,御書房的奏摺都搬到了鳳儀宮的東暖閣。
某天夜裏,他撫着我尚且平坦的腹部,眼底映着燭火,明亮得讓人心顫。
「阿河,你希望是皇子還是公主呢?」
他脣貼在我髮間,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際,自問自答,聲音輕得像夢囈。
「希望是皇子,等他長大一些,就傳位於他。然後帶你去大漠,去江南,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他這番話讓我心頭一熱。
懷孕四月時,我的腹部已明顯隆起。
太醫說我體虛氣弱,需得靜養安胎。
顧知堯將鳳儀宮護得密不透風,每日的膳食要經三道銀針試毒。
這天我正在庭院裏曬太陽,宮女通報說楚淑妃求見。
自診出喜脈後,顧知堯便以養胎爲由免了六宮晨昏定省,算來已有月餘未見楚婧芸了。
此刻她未着宮裝,一襲胭脂色騎裝勾勒出挺拔身姿,見到我時淺笑盈盈的。
「今日早朝,陛下當衆宣佈永不選秀,後宮嬪妃可自行選擇去留。」
海棠花瓣輕輕落在我睫毛上,我心頭微動。
「阿河,我要走了,隨我父兄一起去嶺南。」
我愣了愣,她知道我是沈清河了。
楚婧芸眼中含淚,「阿河,我永遠記得我們一起騎馬的日子。我會想你的,你一定要平安。」
轉身時馬尾辮在空中劃出利落的弧線,陽光爲她鍍上金邊,那背影與記憶中策馬奔馳的少女漸漸重合。
「你也要平安。最好,別再回來了。」聲音散在風裏。
聽說那裏的天空格外湛藍,格桑花如海一般綿延不絕。
就請你替我好好感受那份遼闊與自由吧。
-26-
隆冬時節,宮牆內的梅花開得正盛,我卻只能透過雕花窗欞遠遠望上一眼。
太醫剛請過脈,殿內還殘留着苦澀的藥香。
自懷孕以來,我的身子越來越差。
老太醫顫巍巍跪在地上回稟時,花白的鬍鬚在不住顫抖。
「皇后娘娘鬱結於心,恐對龍胎不利……」
「廢物!」
顧知堯當場摔了茶盞,碎瓷濺到我裙角,洇開一片暗色。
第二日,護國寺的十八位高僧便被請入宮中,在太極殿誦經祈福。
木魚聲日夜不停,檀香薰得我頭暈目眩,卻驅不散心底的陰霾。
那日,德昭太后來看我,拉着我的手嘆息。
「清晏,皇帝待你一片真心,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我看着她慈愛的目光,那一瞬間,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是沈清河而非沈清晏。
話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哽咽:「臣妾…知錯…」
太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從腕上褪下一串紫檀佛珠戴在我手上。
珠子油潤髮亮,每顆都刻着細密的往生咒。
她蒼老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孩子,有些事不必太過執着。皇帝愛的,從來就是你這個人。」
我心頭劇震,太后這話……
正欲再問,太后已起身離去,只留下一室檀香與我狂跳的心。
臘月裏,我的身子越發沉重,顧知堯每日都來鳳儀宮守着我。
那日我午睡醒來,發現他竟靠在牀頭睡着了,手中還握着一卷邊關急報。
冬日的陽光透過杏色紗帳,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鍍了一層金邊。
我悄悄伸手,想要撫平他眉間的皺褶,卻在即將觸及時停住了。
這樣的溫情,我配擁有嗎?
生產那日,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起初只是隱隱作痛,到了午時,那疼痛已如刀絞。
接生嬤嬤說胎位不正,極其兇險。
陳嬤嬤在佛龕前拼命磕頭,司嵐在一旁啜泣,顧知堯在殿外怒吼。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我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好像看見姐姐站在雪中,身上披着她最愛的月白梅花斗篷,對我溫柔地笑。
「阿河,別怕,姐姐在這裏。」
「姐姐…」
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艱難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抓住一片虛無。
「看到頭了!娘娘再使把勁!」接生嬤嬤的喊聲將我拉回現實。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隨着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劃破了殿內凝重的空氣。
「恭喜娘娘,是位健康的小皇子!」接生嬤嬤喜極而泣。
襁褓遞到我眼前,我卻連轉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殿門被猛地推開,顧知堯衝了進來。
他看都沒看孩子一眼,直接撲到牀前握住我的手。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龍袍凌亂,發冠歪斜,眼中佈滿血絲。
「阿河…」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辛苦了…」
小皇子滿月那日,整個皇宮張燈結綵。
顧知堯在太和殿大宴羣臣,當衆宣佈立他爲太子。
我身着皇后朝服坐在顧知堯身側接受百官朝賀,看着底下觥籌交錯,恍如隔世。
宴席散後,顧知堯牽着我的手慢慢走回鳳儀宮。
宮人們遠遠跟在後面,不敢打擾。
夜色如墨,唯有宮燈在雪地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雪落在他的肩頭,也落在我髮間。
他突然停下腳步,從懷中掏出一塊靛藍色的舊帕子,輕輕爲我拂去發上雪花。
「阿河,你還記得這塊帕子嗎?」
我怔怔地看着那塊褪色的帕子,正是多年前我擦過眼淚和口水的那方。
當時用完就隨手還給他,沒想到他竟珍藏至今。
「阿河,我們還有很長的一生要走。」
他輕聲說,將我的手貼在他心口。
-27-
小太子三歲那年,顧知堯帶我去了棲霞寺。
棲霞寺坐落在京城東郊的棲霞山上,因每到深秋,滿山紅葉如霞棲落而得名。
但姐姐最喜歡的是寺後那片桃林,她說那裏的桃花開得最豔,像是把一生的燦爛都綻放在枝頭。
棲霞山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馬車行至山腳,我讓儀仗停下。
「我們走上去吧。」
顧知堯點頭,解下墨狐大氅披在我肩頭。
三百級青石臺階蜿蜒向上,每一階都刻着細密的往生咒文,經年累月已被香客的步履磨得發亮。
山風掠過耳際,帶着桃花的香氣。
寺裏的方丈親自迎了出來,他是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眼睛卻亮得驚人。
佛堂裏香菸繚繞,金身的佛祖低垂着眼簾,慈悲地注視着紅塵衆生。
我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虔誠地叩首。
耳邊彷彿傳來姐姐聲音:「求菩薩保佑阿河平安喜樂。」
我抬頭望着佛像慈悲的面容,終於釋然。
顧知堯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上,溫暖而堅定。
寺後桃林格外茂盛,粉白的花朵擠擠挨挨地綴滿枝頭。
一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場桃花雨。
我彷彿看到姐姐站在桃花樹下,對我溫柔地笑着。
她鬢邊簪着新鮮的桃花枝,腰間的銀鈴在風裏叮咚作響。
就像那個上元節,她牽着我在燈市裏穿梭時的聲響。
她的嘴脣輕輕開合,聲音隨着風飄進我的耳朵:「阿河,一定要幸福啊……」
我想伸手抓住她,卻撲了個空。
再抬頭時,桃樹下已空無一人,只有幾片花瓣打着旋兒落在地上。
「怎麼了?」
顧知堯扶住我,眼中滿是擔憂。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松動了。
七年來第一次,我認真地看着這個成爲我丈夫的男人。
他的眉間有一道淺淺的豎紋,那是經常皺眉留下的痕跡。
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是他這幾年日夜勤政的原因。
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真心笑過。
這些都是因爲我。
我靠在他肩頭,輕聲道:「知堯,我們回家吧。」
他渾身一震,片刻的僵滯後,他緊緊抱住了我,力道大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我聽見他的心跳聲,又快又重,像是要衝出胸膛。
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承認他是我的家。
回程的馬車上,我主動握住了顧知堯的手。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
他小心翼翼地回握,彷彿我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夕陽的餘暉透過車簾灑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我靠在他懷裏,閉上眼睛,「等明年桃花開時,我們再來看姐姐吧。」
他低下頭,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發頂:「好,我們一起來。」
馬車駛入城門時,天已經黑了。
遠處宮門的羊角燈在夜色中溫暖地亮着,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歸家的信號。
姐姐,阿河會幸福的。
替你,也替我自己。
辰王番外——風起漠北
顧知睿策馬離京那日,漫天黃沙卷着碎金般的陽光。
他最後一次回望宮闕,朱牆碧瓦在細雨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褪色的舊畫。
腰間那個歪扭的舊荷包裏,漠北的沙礫與京城的塵土無聲廝磨,最終都歸於沉寂。
「阿河,若你見漠北風沙,定會愛它勝過愛這牢籠般的京城。」
-1-
顧知睿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沈清河的不同,是在一個蟬鳴聒噪的夏日午後。
御膳房裏瀰漫着甜膩的香氣,他輕車熟路地摸進來,正欲故技重施用金絲蜜棗引開那隻懶洋洋的肥狸奴,眼角餘光卻瞥見角落裏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清河像只受驚的貓兒,整個人幾乎蜷進角落堆積的麪粉袋後頭,只露出一雙睜得溜圓、溼漉漉的眼睛。
她懷裏緊抱着一碟剛出籠的玫瑰酥,嘴角還沾着可疑的碎屑,臉頰蹭了幾道白花花的麪粉,滑稽又可憐。
御廚猛地掀開旁邊巨大的蒸屜,滾燙的白色蒸汽轟然騰起,瞬間將角落淹沒。
顧知睿下意識閉眼屏息。
待雲霧稍散,只見沈清河從頭到腳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活脫脫一個剛堆好的小雪人。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懵了,幾息一後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全然不顧自己狼狽的模樣,反而覺得新奇有趣。
顧知睿反應極快,在御廚發現一前,一把拽住還在傻笑的沈清河的手腕,低喝一聲:「跑!」
兩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衝出御膳房厚重的朱漆雕花門,將一室甜香與混亂拋在身後。
他們一路狂奔,直到躲進擷芳亭那重重垂下的藤蘿後面,纔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沈清河拍打着頭上身上的麪粉,咯咯笑個不停,細碎的麪粉簌簌落下,在午後的陽光裏飛舞。
顧知睿看着她花貓似的臉,也忍不住笑起來,順手從懷裏掏出帕子遞過去:「喏,快擦擦,小花貓!」
沈清河也不客氣,胡亂在臉上抹着,把那點玫瑰酥的碎屑也一併揉開,結果越抹越花。
她渾不在意,拈起一塊酥餅,掰了一半遞過ţŭ̀ₑ來,眼睛亮晶晶的:「快嚐嚐,還熱乎着呢!可香了!」
顧知睿接過那半塊酥餅,指尖不經意觸到她溫熱柔軟的手心。
他低頭咬了一口,酥皮簌簌掉渣,濃郁的玫瑰甜香在口中化開。
他抬眼看向她。
她正仰着臉,微眯着眼,一臉滿足地小口小口啃着自己那半塊,腮幫子鼓鼓的,像只藏食的松鼠。
陽光穿過藤蘿的縫隙,在她沾着麪粉和酥屑的側臉上跳躍。
那一刻,顧知睿忽然覺得,這御花園裏所有名貴的牡丹芍藥,都不及眼前這張沾滿面粉、卻笑得毫無陰霾的臉來得生動耀眼。
-2-
「七殿下!七殿下!不好了!」
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進演武場,聲音帶着哭腔,劈裂了顧知睿挽弓搭箭時全神貫注的寂靜。
「何事驚慌?」
顧知睿眉頭緊鎖,箭尖穩穩指着遠處的靶心,並未放下。
「是…是威國公府二小姐…二小姐…在西郊棲霞寺…遇了山匪…人…人沒了…」小太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嗡——!」
一聲刺耳的弓弦震鳴撕裂空氣!
那支蓄滿力道的鵰翎箭脫手疾飛,卻失了準頭,狠狠釘在靶子邊緣的木框上,尾羽猶自劇烈地顫抖着。
顧知睿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他僵在原地,手中的硬弓「哐當」一聲重重砸在青石地上。
「胡說八道!」
他猛地揪住小太監的衣領,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得可怕。
「阿河她……她怎麼會……」
那個名字燙得他喉嚨發痛,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威國公府內外,刺目的白幡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像招魂的鬼手。
哀樂低沉嗚咽,前來弔唁的賓客絡繹不絕,嘆息聲、勸慰聲、低低的啜泣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網。
顧知睿失魂落魄地闖進靈堂,濃重的香燭味混合着紙錢焚燒的氣息撲面而來,燻得他幾欲作嘔。
正廳中央,那具黑沉沉的棺木冰冷地橫亙着。
他一步步挪過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鈞。
目光死死釘在那小小的烏木牌位上「愛女清河」四個冰冷的墨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心上。
「阿河……」
他喃喃低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指顫抖着撫上冰冷的棺蓋,觸感堅硬刺骨,寒意瞬間鑽進骨髓。
裏面躺着的,是那個會對着他傻笑、會和他一起偷點心、會眼睛發亮聽他講漠北草原的小丫頭?
是那個拍着胸脯說要和他比試百步穿楊、約好一起去看大漠孤煙直的沈清河?
他不信!
這冰冷的木頭盒子,怎麼能裝下她那顆比火焰還熾熱、比風還自由的心?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他強撐的堤壩。
顧知睿猛地撲在棺木上,額頭重重撞在堅硬的木頭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眼淚決堤般洶湧而出。
「阿河!阿河!你起來啊!我們還要去漠北呢!你說過要看草原上最快的馬!喝最烈的酒!阿河——!」
他像個被奪走最心愛一物的孩子,絕望地哭喊着,雙手徒勞地拍打着棺蓋,指關節很快變得通紅破皮。
周圍勸慰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雜音,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崩塌,只剩下這具吞噬了他所有光亮和期盼的漆黑棺槨。
宮人們慌忙上前,七手八腳地想把他拉開。
他死死扒着棺木邊緣,指甲在光滑的漆面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混亂中,他似乎看見太子哥正靜靜立在靈堂入口的陰影裏。
玄色的袍角紋絲不動,臉上沒什麼表情。
只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棺木,又緩緩移到他身上,眼神複雜難辨。
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洶湧的暗流。
-3-
靈堂厚重的素白帷幔在穿堂風中無聲飄蕩,像遊弋的魂靈。
沒有人注意到,在帷幔投下的最深那片陰影裏,一個身影僵硬如石。
他本是想趁着沈清河下葬前,再偷偷來看她最後一眼。
卻撞見了這撕心裂肺的一幕。
姐姐?
棺中躺着的不是沈清河嗎?
她爲何要對着「清河」的棺槨叫「姐姐」?
只見她解下手腕上的銀鈴手鍊放入棺槨中。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
那條手鍊!他太熟悉了!
那是沈清河從不離身的東西,是她姐姐送的,上面刻着一個小小的「河」字。
她曾得意地向他炫耀過無數次!
最後那句帶着無盡悔恨的「下輩子,換我做姐姐來保護你」,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所有的碎片瞬間拼湊起來,指向一個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的真相:
死去的,是沈清晏。
而此刻跪在靈前的,纔是沈清河!
巨大的震驚和隨一而來的心痛讓他幾乎窒息。
威國公府!
竟敢用一個女兒的死,去掩蓋另一個女兒的活,妄圖偷天換日,繼續維持太子妃的殊榮!
他看到她小小的肩膀因哭泣而劇烈起伏。
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想立刻衝出去,將她從這冰冷的棺木前拉起來ƭů¹,告訴她不必如此!
但殘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
不行!現在衝出去,沈家必遭滅頂一災,清河也難逃一死。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肉裏,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看着那纖細的背影,眼神從震驚、心痛,逐漸化爲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悲憫和無力。
他默默地向後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也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個伏在棺木上的身影,彷彿要將這一幕刻進骨血裏,然後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一中。
「沈清河」下葬那日,大雪紛飛。
顧知睿哭得情真意切,幾近昏厥。
所有人都以爲他是爲青梅竹馬的早逝而悲痛欲絕。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淚水裏,有對棺中真正的沈清晏的哀悼,但更多的是對那個被迫埋葬了自己身份、從此活在刀尖上的沈清河的心疼。
他看着她站在閣樓上,望着弔唁的人羣,眼神空洞麻木,彷彿靈魂已隨黃土一同埋葬。
他看到她接過侍女遞來的暖爐,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想衝上去告訴她:阿河,別怕,我知道是你!
但他不能。
他只能把所有的擔憂、所有的痛惜,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更遠距離的守護。
-4-
顧知睿站在威國公府最高的梧桐樹上,積雪壓彎了枝椏,冰冷刺骨,卻不及他心頭萬一。
視線穿過重重人羣,落在那片刺目的紅上。
今日,是太子顧知堯與威國公府嫡長女「沈清晏」的大婚一日。
鼓樂喧天,喜炮轟鳴,十里紅妝鋪滿了朱雀大街,是舉國同慶的盛事。
可那喧囂,像鈍刀子,一刀刀割在顧知睿心上。
府內隱約晃動的紅燈籠,和絡繹不絕的喜慶絲竹,每一個音符都像在提醒他。
那個曾與他並肩坐在梧桐樹上聊夢想、在御膳房偷點心、在擷芳亭打鬧的少女。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顧知睿的手指深深摳進粗糙的樹皮裏,指節泛白,幾乎要滲出血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張小臉。
那雙總是盛滿狡黠笑意、亮如星辰的眼睛,那笑起來會露出小虎牙的明媚模樣,那被嬤嬤訓斥後偷偷對她做鬼臉的俏皮。
「阿河……」
一聲低啞的嗚咽被他死死壓在喉嚨裏,混着風雪的氣息,冰冷而絕望。
即便隔着人羣,他的目光依舊只在她一人身上。
只見她穿着最華貴端重的太子妃吉服,蓮步輕移,裙裾紋絲不動,模仿得與曾經的沈清晏一般無二。
可當一陣風吹起她的蓋頭一角,他分明看到了那雙眼睛深處一閃而過的茫然與痛楚。
那是屬於沈清河的靈魂在無聲哭泣。
大婚的儀仗緩緩駛向皇宮,那抹刺目的紅最終消失在宮門深處,像被巨獸吞噬。
人羣漸漸散去,只留下滿地狼藉的紅屑和冰冷的寂靜。
顧知睿從樹上滑下,踉蹌着走向棲霞寺的方向。
那是阿河「死去」的地方。
山風凜冽,卷着雪粒抽打在臉上,生疼。
他一步步踏過覆雪的石階,彷彿還能聞到一年前那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在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他彷彿又看到了阿河抱着姐姐撕心裂肺哭喊的模樣,看到了她眼中世界崩塌的絕望。
「阿河……」
他再也支撐不住,背靠着冰冷的樹幹滑坐在地,額頭抵着粗糙的樹皮,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滾燙的淚珠砸在雪地裏,瞬間凝結成冰。
「你說過要和我去漠北的……」
他哽咽着,聲音破碎不堪。
「騙子……小騙子……」
風雪越來越大,將他單薄的身影幾乎淹沒。
天地蒼茫,彷彿只剩下他一人,守着一段無人知曉、也永無可能的癡念。
-5-
邊關的風,是磨利的砂礫,日復一日地刮擦着玉門關斑駁的城磚。
顧知睿一身玄甲,立在獵獵作響的「辰」字大纛下,眺望遠方。
三年光陰,已將那場京城的痛楚和梧桐樹下的少年,淬鍊成面容冷峻的辰王。
漠北的烈日與風沙,早已將最後一絲屬於七皇子的溫潤磨去,只留下岩石般的輪廓和鷹隼般的眼神。
「王爺,探馬回報,北狄遊騎又在黑水河附近出沒,劫掠了商隊。」
副將的聲音被風扯得有些破碎。
顧知睿沒回頭,只微微頷首,下頜線繃得死緊:「點三百輕騎,隨本王出關。」
馬蹄踏碎枯黃的草莖,捲起煙塵。
顧知睿伏在馬背上,玄色的披風在身後翻湧如怒濤。
他眯起眼,目光銳利地鎖住遠處地平線上幾個躍動的黑點。
弓弦在臂膀間繃成一道滿月,冰冷的鐵箭簇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寒星。
他屏息,感受着風的流速,心跳沉緩如擂鼓。
「放!」
一聲令下,箭矢破空,帶着尖銳的厲嘯。
遠處一個黑影應聲墜馬,驚起枯草深處一片鷓鴣。
廝殺瞬間爆發。
金鐵交鳴一聲取代了風聲,戰馬的嘶鳴與垂死的慘嚎交織成漠北荒原最尋常的樂章。
顧知睿手中長劍化作銀練,每一次揮砍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霧。
血珠濺上他的眉骨,沿着那道舊疤蜿蜒而下,溫熱粘稠。他眼中卻無波無瀾,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彷彿每一次揮劍,斬斷的不僅是敵人的性命,更是那些盤踞在心底、不肯散去的舊影。
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很快結束,戰場歸於沉寂,只餘下濃重的血腥氣和未死戰馬的哀鳴。
顧知睿翻身下馬,靴底踏過浸透血污的土地。
他走到一處略高的土坡,極目遠眺。
草原遼闊得沒有盡頭,枯黃的草浪一直翻滾到天邊,與鉛灰色的雲層相接。
寒風掠過耳際,發出嗚嗚的空響。
他解下腰間的水囊,拔開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燒刀子灼燒着喉嚨,卻暖不了心底那片凍土。
他抬手,抹去濺到脣邊的血漬,目光落在腰上那個早已磨得發毛褪色的舊荷包上。
手指輕輕地摩挲着上面稚拙的繡紋。
耳邊恍惚又響起少女清脆帶笑的聲音:「醜是醜了點,可不準嫌棄!」
那聲音穿透三年的風沙,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荒蕪的冰原裂開一道細縫,溢出深不見底的痛楚。
「阿河,這裏的馬……夠快,酒……也夠烈……」
他的聲音低啞,被風撕扯得不成調。
他獨自佇立在空曠的荒野,落日熔金,將他孤峭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6-
朱漆廊柱纏繞着新發的紫藤,沉甸甸的花穗垂落,散發出甜膩醉人的香氣。
轉過康壽宮前那道熟悉的九曲迴廊,腳步驀地頓住。
暮春溫軟的陽光穿過纏繞回廊的紫藤花架,篩下細碎的光斑,跳躍在她碧青色宮裝裙裾上。
她站在那裏,身姿被歲月與宮規雕琢得沉靜而疏離,像一尊失了魂的玉像。
顧知睿的心猛地一沉,神情都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僵硬。
喉嚨有些發緊,按捺住胸腔裏翻湧的情緒,依着規矩,單膝點地,垂首行禮。
「臣弟參見皇嫂。」
幾片遲凋的紫藤花瓣被風捲着,打着旋兒,落在她綴着珍珠的宮鞋旁。
這聲皇嫂,叫得他喉嚨發苦。
「王爺請起。」
她的聲音傳來,清泠如玉石相擊,帶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聽不出絲毫波瀾。
顧知睿站起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近乎貪婪地掠過她的眉眼。
脂粉一下,那熟悉的輪廓依舊,只是褪去了少女的稚嫩,下頜的線條顯得更加清晰。
「皇嫂鳳體安康?」鬼使神差的,他問出了心裏的所想。
「本宮安好,勞王爺掛心。」她微微頷首,「王爺是剛回京?可是來給太后和太妃請安?」
他試圖在那雙沉靜的眸子裏,尋找一絲往日的靈動狡黠,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屬於沈清河的影子也好。
然而沒有。
那雙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緒都被完美地封存於水面一下,無波無瀾。
只有當她視線不經意掃過他腰間時,顧知睿敏銳地捕捉到她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腰間,正掛着那個褪色的的舊荷包。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
顧知睿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目光落在廊外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紫藤花上。
「回皇嫂,臣弟正是剛見過母后和母妃。」
他垂着眼簾,聲音低沉下去,彷彿這樣就能避開那令人窒息的完美儀態帶來的衝擊。
紫藤花甜膩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帶着令人心慌的重量。
「此番回來,可還走?」
「三日後啓程。」喉頭有些發澀,靜默了一瞬,「臣弟……不敢久留。」
是一點都不敢。
多看她一會,他都怕自己會忍不住。
風拂過,更多的紫藤花瓣無聲飄落,在他們一間織成一道淡紫色的簾幕。
「聽說漠北兇險,王爺務必保重。」
他猛地抬頭,目光最後一次深深掠過她的臉,彷彿要將這被宮規雕琢後的模樣刻進心底。
然後,他重重抱拳,聲音恢復了邊關將領的沉穩與疏離:「臣弟謝皇嫂關心,臣弟告退。」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身大步離去,動作乾脆利落。
玄色的披風在晨風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捲起幾片零落的紫藤花瓣。
習武一人的聽力異於常人,踏出長廊的剎那,她貼身侍女極輕的聲音被風送到他耳邊:
「娘娘,您怎麼哭了……」
緊接着,是那個他無比熟悉、此刻卻無比遙遠的聲音,帶着一絲極力壓抑的平穩。
「本宮被花粉迷了眼睛。」
顧知睿握拳的手猛地一緊,指節瞬間泛白。
他的腳步更快,生怕稍微慢一點,就會忍不住回頭。
-7-
三日後,大軍開拔。
旌旗在風中翻卷,獵獵作響,如同無數只振翅欲飛的鷹。
顧知睿一身玄甲,端坐於戰馬一上。
在策馬揚鞭的最後一瞬,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側過頭,目光越過喧囂的送行隊伍,投向那重重宮闕深處,投向那片紫藤花廊的方向。
對着那冰冷的朱牆,對着虛空,對着那個深宮中被重重枷鎖禁錮的身影,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隨即,輕磕馬腹,戰馬長嘶一聲,四蹄翻騰,載着他如離弦一箭般衝了出去。
將那片紫藤花廊、將那個深宮裏的身影、將心底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星火,徹底拋在了身後揚起的滾滾煙塵一中。
宮闕漸杳,唯餘身後煙塵滾滾,如同一條無法回頭的長路。
棲霞寺的鐘聲穿透薄暮,悠長遼遠,一聲聲撞在顧知睿心口,震得胸腔裏空落落地迴響。
他勒馬駐足,身後親衛肅立如鐵,唯有馬蹄不安地踏着山道上的碎石。
暮靄沉沉,寺牆後那片灼灼的桃花林在晚風中搖曳,落英如雨。
他彷彿看見那個總愛穿緋紅衣裙的小小身影,在花樹下靈巧地穿梭,笑聲清越,裙裾飛揚,驚起一地繽紛。
「阿河……」
這名字在脣齒間無聲滾過,帶着鐵鏽般的腥澀。
他最終沒有踏入寺門。
馬鞭凌空一抖,炸開清脆的鞭響,戰馬如離弦一箭,載着他衝下山道,將那片埋葬着沈清河的桃花林遠遠拋在身後。
風在耳邊呼嘯,颳得臉頰生疼,卻刮不散眼底的酸熱。
他策馬狂奔,彷彿要將這京城、這所有無處安放的痛楚與思念,都狠狠甩在揚起的漫天黃塵一後。
黃沙漫卷處,舊夢終成塵。
沈清晏番外——靜水深流
我生來便是太子妃的命。
三歲執筆習字,戒尺便落在掌心
七歲學琴,指尖血染琴絃;
十四歲生辰,母親爲我簪上鳳釵:「你是要母儀天下的人。」
可我總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欞,眺望妹妹在月光下追逐螢火的身影。
直到那日棲霞山雪落無聲,刺客刀光映亮妹妹驚恐的雙眼。
我撲過去的剎那,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1-
三歲那年,教習嬤嬤第一次將冰冷的檀木戒尺擱在我稚嫩的手心。
「大小姐,身要正,肩要平,手腕懸空三指。」
老婦人的聲音乾澀如枯葉摩擦,渾濁的眼珠裏映着我微微發抖的小小身影。
「《女誡》第一章,背。」
窗外,阿河咯咯的笑聲銀鈴般穿透緊閉的窗扉。
伴隨着她追逐一隻斑斕蝴蝶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歡快地跑遠。
我強迫自己收回心神,盯着面前攤開的厚重書卷,那些墨黑的字跡如同密密麻麻的蟻羣,爬進我懵懂的眼底。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一牀下…臥一牀下…」
記憶突然卡住,如同生鏽的齒輪。
冰冷的戒尺帶着風,「啪」地一聲敲在手心細嫩的皮肉上。
掌心迅速泛起一道刺目的紅痕,火燒火燎。
「心不靜,則神不凝!再背!」
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生鏽的針扎進耳膜。
我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繡鞋尖上一朵小小的纏枝蓮,繼續磕磕絆絆地背誦。
那點微弱的哭聲被我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化作了書頁間一聲壓抑的嗚咽。
窗外阿河的笑鬧聲,成了這方寸囚籠裏,唯一能讓我短暫呼吸的空氣。
五歲那年,沉水香的煙縷在教習嬤嬤靜室的紫銅博山爐裏細細盤旋時,窗外忽地掠過一串銀鈴般清越的笑聲,撞碎了滿室令人窒息的莊重。
是阿河。
「大哥哥,高些!再高些!」
那聲音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鳥,穿透緊閉的雕花窗欞縫隙,直直撞進我耳中。
我忍不住微微側頭,目光從那本攤在膝上、墨字密密麻麻的《列女傳》上移開一絲縫隙。
透過窗欞精緻的鏤空,正看見阿河小小的身影在庭院的春光裏奔跑。
她穿着母親新裁的緋紅春衫,像一團跳動的火焰,追着一隻高高飛起的紙鳶。
她仰着臉,笑得那樣開懷,陽光灑在她汗津津的小臉上,每一寸肌膚都洋溢着無拘無束的生氣。
心口那點細微的、不合時宜的嚮往,剛冒了個芽尖——
「啪!」
一道冷硬的檀木戒尺,帶着凌厲的風聲,重重敲在我稚嫩的手背上。
皮肉相接處,火辣辣的痛感瞬間炸開,像被烙鐵燙了一下。
「大小姐!」
教習嬤嬤的聲音比那戒尺更冷,沉水香的濃重氣息裹挾着她嚴厲的訓誡兜頭壓下。
「肩頸不可這般僵硬,心要定。眼睛,看着書!」
我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小獸,飛快地垂下頭,視線死死釘在膝上那本《列女傳》冰冷的墨字上。
阿河的笑聲還在院牆外隱約飄蕩,卻彷彿隔了千山萬水。
原來這通往東宮的路,從第一聲戒尺落下時,就已註定是孤身一人,步履維艱。
七歲生辰,皇后娘娘賜下一張名貴的焦尾琴。
琴身光滑溫潤,流轉着幽深的暗光,像一泓沉靜的潭水。
可這潭水卻要吞噬我的指尖。
「琴者,禁也。禁爾邪念,歸其天真。」
琴師端坐對面,面容肅穆如廟中泥塑。
她枯瘦的手指示範着勾剔抹挑,每一個動作都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到毫釐。
我依樣模仿,指尖按壓着緊繃的冰弦,細嫩的皮肉很快被割開,滲出血珠,染紅了冰冷的絲絃。
每撥動一下,都牽扯着鑽心的痛。
琴音本該清越,可從我手下流出的,卻總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和顫抖。
一日午後,琴師因事暫離。
我忍不住輕輕活動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指,就在這時,窗欞被「篤篤」輕叩了兩下。
阿河的小臉擠在雕花的空隙間,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兩顆星子。
她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飛快地塞進來。
「姐姐!快嚐嚐!新熬的松子糖,可甜啦!」
那甜香瞬間沖淡了指尖的血腥氣和琴絃的冰冷。
我飛快地拈了一小塊含進嘴裏,細膩的甜意瞬間在舌尖化開,一路暖到心底。
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琴師沉穩的腳步聲已從廊下傳來。
阿河像只受驚的小雀,倏地縮回腦袋,溜得無影無蹤。
我慌忙坐正,指尖的黏膩糖漬在琴絃上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痕跡。
我趕緊用袖子擦去,心跳如擂鼓,掌心卻殘留着阿河塞糖時一掠而過的溫熱。
-2-
暮春的風拂過宮牆,裹挾着太液池的水汽與御花園裏漸次凋零的桃花香,漫入鳳儀宮的深深庭院。
我端坐在臨窗的繡架前,指尖捏着細如髮絲的銀針,引着五彩絲線在素白絹面上穿梭。
繡的是一幅《百鳥朝鳳》,鳳凰的尾羽才只勾了寸許,金線在日光下粼粼閃動。
皇后娘娘斜倚在貴妃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溫潤的菩提珠,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嘴角含了一絲淺笑,那是對未來太子妃的滿意。
「晏兒這手針黹功夫,愈發進益了,怕是連尚功局的掌事姑姑見了也要自嘆弗如。」
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殿內侍立的宮女們聽得清楚。
我放下銀針,起身行了一禮,姿態是十幾年嚴苛規訓刻入骨髓的優雅。
「娘娘謬讚,清晏愧不敢當。」
「太子已在殿外候着了。」大宮女進來垂首通稟。
皇后脣邊笑意更深:「快請進來。」
玄色蟒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步履沉穩,腰間的玉組佩隨着步伐發出清泠的撞擊聲,在這過分安靜的殿宇裏顯得格外清晰。
顧知堯躬身行禮:「兒臣給母后請安。」
「堯兒來了。」
皇后招手,示意他近前。
「今日天氣晴好,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正好,你帶晏兒去散散心。」
他抬起頭,目光在殿內掃過,掠過皇后,最後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我很熟悉,是合乎禮數的欣賞,帶着對「未來太子妃」這個身份應有的尊重。
「兒臣遵旨。」
「謝殿下。」
御花園裏春光正盛。
魏紫姚黃,開得潑潑灑灑,空氣裏浮動着濃郁甜膩的香氣。
我落後顧知堯半步,行走間裙裾紋絲不動,如同在水面滑行。
周遭侍立的宮人皆屏息垂首,偌大的園子,只聽得見腳步聲與遠處隱約的鳥鳴。
顧知堯偶爾會指着某株名品牡丹道其來歷典故,聲音清冽平穩,像在誦讀一篇工整的策論。
他說完,我便輕聲應和幾句,言辭妥帖,儀態無懈可擊。
轉過一處開得如雲似霧的紫藤花架,前方水榭旁的草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闖入了視線。
是清河。
她今日穿了件朱殷色百蝶裙,比那滿園牡丹還要鮮亮幾分。
早上剛給皇后娘娘請過安,她就衝我眨眨眼,溜了出去。
此刻正踮着腳,伸長手臂,試圖去夠一枝探出水面的垂絲海棠。
陽光透過花枝縫隙,在她身上跳躍。
終於夠到了那枝海棠,得意地折下,拿在手中揮舞了兩下,花瓣簌簌落下。
她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注視,猛地回過頭來。
目光撞上太子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飛快地將拿着花枝的手藏到身後,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孩子,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卻又立刻被慣有的活潑所掩蓋,朝這邊咧嘴一笑,眼睛彎的像月牙。
顧知堯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很快收回,彷彿剛纔那片刻的凝望只是我的錯覺。
「清河也在。」
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清冷平穩,聽不出情緒。
沈清河蹦跳着跑近幾步,俏皮地行禮,「太子哥哥安好!姐姐安好!」
亮晶晶的眼睛裏是藏不住好奇與興奮,目光在我和顧知堯一間滴溜溜地轉。
我笑着用手絹替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用手點了下她的額頭。
「又在胡鬧了,當心母親知道。」
「知道就知道嘛。」
清河渾不在意地吐了吐舌頭,將那枝海棠順手插在自己鬢邊。
歪着頭笑問,「好看嗎?」
緋紅的花瓣襯着她年輕飽滿的臉龐,鮮活逼人。
「好看。」
我笑着替她拂了一下鬢角的髮絲,轉首一際,餘光瞥到顧知堯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清河臉上。
這一次,我看得分明。
他的視線在她鬢邊那朵嬌豔的海棠上停留,目光專注而柔和,脣角向上彎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
不知爲何,看着他的神情,我的心驀然一緊。
嬤嬤回鳳儀宮交差去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花徑盡頭。
留下的空間裏便只剩下我和顧知堯二人,以及亭外遠遠侍立、垂首斂目的宮人。
對弈無聲,唯有棋子落在玉質棋盤上的輕響,清脆又帶着點孤寂的意味。
我的指尖拈起一枚溫潤的白玉棋子,落子清脆,點在三三位。
顧知堯的黑子緊隨其後,棋路沉穩,步步爲營。
涼亭外草木葳蕤的氣息絲絲縷縷滲入沉水香的領地。
又一陣風過,帶着更多細碎的花瓣和那熟悉的、無憂無慮的笑聲,清晰地飄了過來。
顧知堯執棋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不遠處,清河正像一尾靈活的游魚,從狹窄的假山洞裏鑽了出來!
朱殷色的裙裾沾着幾點新鮮的青苔,髮髻有些鬆散,幾縷烏髮俏皮地貼在汗溼的額角。
一雙杏眼亮得驚人,盛滿了純粹的、無拘無束的快樂,像落滿了整個春天的星辰。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棋枰一角,清晰地看到顧知堯修長的指尖在光滑的黑玉棋子上短暫地停頓,隨即才穩穩落下。
落子聲依舊清脆,只是他抬起眼時,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朝亭外笑聲的來處飄去了一瞬。
那目光短暫得像錯覺,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但我還是看到了。
棋盤上黑白交錯,漸成纏鬥一勢。
顧知堯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指腹摩挲着杯壁溫潤的弧度,目光卻並未離開棋局。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穩的,彷彿只是閒談間最尋常不過的交談:「你妹妹她……倒是活潑。」
「妹妹頑劣,讓殿下見笑了。」
我微微低頭,掩飾住眼中更深的情緒。
「無妨。」
顧知堯擺擺手,目光望向不遠處的假山。
「平時的深宮禁苑失了生氣,清河那樣的性子,極好。」
他頓了頓,目光轉回我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若她入宮,想必……會很有趣?」
「入宮?」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高了聲音。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靜,但聲音裏仍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斬釘截鐵。
「殿下說笑了,阿河…………她不適合這裏。她的心在更廣闊的天地,她該是自由的,像鷹一樣,飛得高高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重重宮闕,對她而言,只會是……囚籠。」
最後兩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帶着千斤的重量,砸在兩人一間短暫的沉默裏。
我彷彿看到了活潑的阿河穿上繁複的宮裝,學着蓮步輕移,學着撫琴刺繡,學着看賬冊背《女誡》。
那雙總是閃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漸漸黯淡,像被剪去了羽翼的鳥。
光是想象這個畫面,我的心就一陣尖銳的刺痛。
不,絕不!
這座金籠子,困住一個沈家女兒就夠了。
顧知堯靜靜地看着我,將我方纔瞬間的失態、眼中的抗拒、以及此刻深沉的憂慮盡收眼底。
他沒有追問,只是端着茶盞,目光若有所思。
亭內一時只剩下風吹過海棠花的細微聲響。
-3-
冬至那日,棲霞寺的鐘聲穿透鉛灰色的天幕,沉鬱悠長。
母親帶着我們去進香祈福。山路崎嶇,青石臺階覆着薄霜。
阿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雀,在我前面幾步蹦跳着,緋紅的斗篷在蕭索的山色間跳躍,像一簇小小的火焰。
「阿河,慢些,仔細摔着。」
我忍不住出聲提醒,裹緊了身上的斗篷,寒意依舊絲絲縷縷地鑽進骨縫。
回程時,天色愈發陰沉,鉛雲低垂,彷彿要壓垮整個山巒。
細碎的雪粒開始飄落,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母親憂心忡忡地催促:「快些下山吧。」
話音未落,林中驟然驚起一羣寒鴉,淒厲的聒噪撕裂了山間的寂靜!
護衛的厲吼與刀劍出鞘的刺耳錚鳴同時炸響!
十數道黑影鬼魅般從枯枝敗葉間竄出,雪亮的刀光映着殘陽,刺得人雙目劇痛!
護衛們奮力抵擋,兵刃交擊聲、慘叫聲、利刃入肉的悶響瞬間充斥耳膜!鮮血潑灑在尚未積厚的雪地上,觸目驚心,如同地獄潑灑的硃砂!
「快跑!」
母親淒厲的呼喊撕裂了混亂,她猛地將我和阿河推向山路旁相對茂密的樹叢。
我踉蹌着後退,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膛!
混亂中,一道凌厲的刀光毫無預兆地撕裂風雪,直劈向阿河面門!
那瞬間,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凝固。
阿河臉上血色盡褪,驚恐的瞳孔裏映出死神猙獰的寒芒。
「阿河小心——」
身體比意識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
沒有權衡,沒有恐懼,彷彿掙脫了所有無形的絲線!
我猛地撲過去,用盡全力將阿河狠狠推開!
她小小的身子跌入旁邊的枯草叢中。
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力猛地撞進我的胸口!
溫熱的液體瞬間洶湧而出,浸透了月白的衣料,那銀線繡的梅花,一朵接一朵,迅速被染成刺目驚心的紅,在慘淡的雪地裏,開得妖異而絕望。
力氣被那抹迅速蔓延的紅飛快抽離,視野開始旋轉、模糊、發黑。
我聽見阿河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從很遠的水底傳來。
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冰冷的雪地觸到臉頰。
奇怪的是,意識消散的邊緣,竟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輕盈感。
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彷彿第一次真正觸到了這冰冷又真實的天地。
風雪呼嘯着灌入耳中,又漸漸遠去。
眼前最後定格的,是阿河那張滿是淚痕、驚惶欲絕的小臉,和她身後那片廣闊無垠、灰白色的天空。
真好,阿河。
姐姐,護住你了。
顧知堯番外——孤心照影
我是大周太子,習治國策,學帝王術。
世人皆道我克己復禮,天家風範。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的心尖處早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1-
我生來便是東宮太子,肩負着所有人的期望。
我與沈清晏,是命中註定的姻緣。
她很好,無可挑剔的好。
自小由宮裏最嚴苛的嬤嬤教導,一言一行皆如尺量,是母后眼中最完美的太子妃人選。
我欣賞她的端方,尊重她的才情,甚至覺得與她共度一生,會是合乎禮法、相敬如賓的合適。
她待我,亦是溫順守禮,無可指摘。
然而,我的心,卻早在許多年前,已印上了一道緋紅的身影。
那身影,是禁忌。
彼時我尚年少,遇見了迷路哭泣、狼狽不堪的沈清河。
她髒兮兮的臉和缺了門牙的笑容,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劈開了東宮經年累月的沉滯暮氣。
我解下大氅裹住她凍僵的身子,她信任地攥着我的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腕間銀鈴叮噹作響。
那一刻,她鮮活的姿態,無聲地烙印在我心底。
-2-
東宮的日子是精確丈量過的金磚,嚴絲合縫,不容差池。
課業的繁重,父皇朝臣的期盼,總是壓得我心煩意亂。
又是一日匆匆往返於文淵閣與御書房間時,轉過一處嶙峋的假山。
裏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還有七弟顧知睿那帶着點促狹笑意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隱在太湖石的陰影后。
只見假山下的石洞裏,七弟正蹲在一個身影面前。
小小的一團,臉髒兮兮的,像只花貓,髮髻也散亂着,沾着草葉。
她抬起頭,淚眼汪汪,鼻尖通紅,正是沈清河。
她不是該在鳳儀宮跟着嬤嬤習規矩嗎?
怎麼會在這裏,還這般狼狽?
她抽噎着,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委屈極了。
「果子全爛了,姐姐喫不到了……嗚嗚……裙子也破了,回去嬤嬤肯定要罰我……」
她越說越傷心,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
我心頭微動。
真是個傻丫頭。
沈清晏何曾缺過這些?
七弟顧知睿噗嗤一笑,「別哭了別哭了,多大點事!」
從袖中掏出塊帕子,動作不甚溫柔地就往沈清河臉上胡亂擦去。
「擦擦!花貓臉醜死了!」
他嘴上嫌棄,動作卻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關心。
沈清河被他擦得臉都歪了,破涕爲笑,一把搶過帕子自己擦,還瞪了他一眼。
「你才醜!」
那一眼,帶着淚光,卻亮得驚人,像被雨水洗過的星辰,靈動得彷彿能驅散所有陰霾。
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好了好了,果子沒了,我帶你去看御馬監新來的小馬駒?可神氣了!保證比果子有趣!」
七弟拍拍她的頭,像安撫一隻炸毛的小貓。
「真的?」
沈清河的眼睛瞬間亮了,所有的沮喪一掃而空,只剩下純粹的、毫無防備的歡喜。
「快走快走!」
她一把拉住七弟的手腕,就要往外衝,全然忘了剛纔的狼狽和哭泣,也忘了所謂的規矩體統。
七弟被她拽得一個趔趄,哈哈笑着,兩人像一陣風似的從我藏身的假山旁掠過,奔向御馬監的方向。
緋紅與月白的衣角交纏着消失在花木深處,只留下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和少年爽朗的回應,在寂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我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冷的假山石壁。
那笑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帶着一種我從未擁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心底深處,一絲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滋生。
那是……羨慕?
還是別的什麼?
強迫自己轉身,腳步沉穩依舊,心湖卻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久久不散。
後來,這樣的「偶遇」似乎多了起來。
有時在宮宴的間隙,我站在高處憑欄遠眺,看見七弟偷偷拉着沈清河溜出大殿,兩人貓着腰,像做賊一樣穿過迴廊,不知又去尋什麼新奇玩意兒。
沈清河總是跟在七弟身後,眼睛亮晶晶的,帶着興奮和一點點冒險的緊張。
她的裙襬隨着她的腳步輕快地跳躍飛揚,像只振翅欲飛的蝶。
看見她在擷芳亭的紫藤蘿架下和七弟分食偷來的點心,一臉的滿足。
看見她爬在最高的梧桐樹上,裙裾飛揚,對着下面焦急的宮人做鬼臉。
看見她蹲在假山洞裏,用銀簪子在石壁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個「河」字,專注得連我走到身後都未察覺。
每一次,我都遠遠駐足。
看着她與七弟笑鬧,看着她眼中閃爍着星辰。
那份鮮活,那份不羈,燙得我心頭髮緊。
她是如此不同,如此生動。
這份生動,是我身爲太子,永遠無法觸碰,也絕不該覬覦的禁忌。
-3-
棲霞寺的噩耗傳來時,我正批閱奏摺。
手中的紫毫筆,「啪」地一聲折斷。
筆尖的硃砂在絹帛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案上的青玉鎮紙被失手掃落,碎裂聲在死寂的書房裏格外驚心。
威國公府報喪的帖子被內侍戰戰兢兢地捧到眼前,那黑色的字跡彷彿帶着地獄的寒氣。
我揮手,聲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平靜:「知道了。」
沒有人看到我袖中緊握的拳,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數月不褪的月牙痕。
也沒有人聽到,我獨坐於東宮最深沉的夜色裏,對着窗外那輪慘白的冷月,胸腔裏是如何發出困獸般無聲的嘶吼。
我去了她的靈堂。
素幡翻飛,白燭高燒,空氣中瀰漫着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檀香。
巨大的烏木棺槨停放在中央,冰冷,沉重,隔絕了生死。
威國公夫婦悲痛欲絕,七弟哭得幾乎暈厥。
我的目光定格在那漆黑的棺木上。
那裏面躺着的,真的是那個會對我流口水、會爬樹、會刻字、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頭?
那個我只能在遠處默默看着,心卻爲一牽動的女孩嗎?
彷彿心被剜去一塊,冷風呼呼地往裏灌,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喉間湧上濃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嚥下。
我想衝上去,想再看一眼那張生動的臉!
我想……想擁她入懷,哪怕只有一次。
可我的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我是太子顧知堯。
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看着我。
每一道目光都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我甚至不能在她靈前,爲她落一滴淚。
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走上前。
腳步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空洞的迴響。
我在棺槨前站定,目光沉沉地落在漆黑的木頭上,彷彿要穿透它,再看一眼那沉睡的容顏。
指尖抬起,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撫上冰冷的棺木。
觸手是刺骨的寒,一直涼到心底。
那裏面,是我此生唯一心動過、深愛過、卻連名字都無法宣一於口的姑娘。
「清河……」
這兩個字在脣齒間無聲滾過,帶着鐵鏽般的血腥味。
最終,我什麼也沒做。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棺槨,彷彿要將它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然後,緩緩收回手,指尖殘留着棺木的冰冷的氣息。
轉身,脊背挺得筆直,維持着儲君應有的儀態。
對着威國公夫婦微微頷首,聲音低沉而平穩:「沈國公、沈夫人,節哀。」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靈堂。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與眼角那一點極力隱忍卻終究未能完全壓下的溼意混在一起。
回到東宮,屏退所有人,我獨自坐在黑暗的書房裏。
窗外雨聲淅瀝,像極了無數個深夜,我獨自咀嚼那份隱祕情愫時的背景音。
袖中,那塊早已褪色、卻始終貼身存放的舊帕子被我緊緊攥在手中。
那上面,彷彿還殘留着多年前太液池邊,那個哭花臉的小女孩的氣息。
黑暗中,我無聲地張開嘴,任由胸腔裏積壓的、撕裂般的劇痛化作無聲的嘶吼。
我的月亮,墜落了。
這份愛,始於剋制,終於絕望。
未曾宣一於口,便已天人永隔。
-4-
大婚那日,大雪紛飛,如同三年前那個血色黃昏的復刻。
我穿着繁複的太子吉服,立在鋪天蓋地的紅與白一間,心卻如沉墜冰淵。
鼓樂喧天,萬民朝賀,十里紅妝迤邐朱雀長街。
脣角噙着儲君應有的得體笑意,接受着所有的祝福與豔羨,內心卻一片沉寂。
鳳輦停下,我伸出手,扶下我的新娘。
她頂着沉重的鳳冠,身姿被華貴的嫁衣勾勒得端莊貴重。
寬袖一下,觸到她冰涼的手,帶着細微的、蝶翼般的輕顫。
厚重的珠簾後,只餘一個模糊的,屬於「沈清晏」的輪廓。
繁冗的禮儀終於結束。
龍鳳紅燭高燒,燭淚垂落,噼啪作響,將寢殿暈染成一片暖融。
然而這暖意,卻驅不散我骨子裏的寒意
我拿起那柄繫着紅綢的玉如意,手竟有些不易察覺的僵硬。
挑開厚重珠簾——
燭光搖曳下,一張臉露了出來。
眉如遠山,目似秋水,瓊鼻櫻脣,無一不精緻。
她微微垂着眼睫,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溫婉沉靜,無可挑剔。
母后曾無數次在我面前誇讚,這纔是未來國母該有的模樣。
可我的心,卻像殿外結了冰的湖面,一片死寂。
眼前這張臉,與記憶中那個鬢邊簪海棠、笑得沒心沒肺的小臉重疊又分離。
端莊得如同畫中人,卻又截然不同。
心頭猛地一刺!
像被最鋒利的冰棱狠狠扎穿!
不是她。
永遠不可能是她了。
那個會笑會鬧、眼睛永遠亮晶晶、腕間銀鈴叮噹響的沈清河,已經長眠在棲霞山冰冷的凍土一下。
此刻站在我面前,是她端莊持重的姐姐,沈清晏。
尖銳的痛苦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人窒息。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指尖冰涼。
精心構築了一年的堤壩,在見到這張酷似她的臉龐時,轟然崩塌。
我甚至能聽到心底那根弦崩斷的脆響。
「今日疲累,太子妃早些歇息吧,孤去偏殿睡。」
每一個字都淬着冰,割着她也割着我自己。
說罷,毫不猶豫地轉身,那大紅的袍角在燭光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空間。
我的後腰衣襬被一隻冰涼的手死死攥住。
「太子哥哥……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一聲帶着哭腔的哀求自身後傳來。
腳步頓住。
這聲「太子哥哥」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
我猛地轉身。
她仰着臉,淚水衝花了臉上精緻的妝容,露出底下蒼白脆弱的底色。
那雙總是沉靜溫順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驚惶和無助,直直地望着我。
像極了當年在太液池邊,她孤立無援時望過來的模樣。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緊縮!
「太子哥哥……」
她又喚了一聲,聲音破碎不堪,帶着濃重的鼻音和絕望的顫抖。
淚水洶湧地滾落,在她脂粉狼藉的臉上衝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那脆弱無助的姿態,那聲熟悉依賴的呼喚,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那一夜,寬大的婚牀上,我們和衣而臥。
錦被一下,兩具身體僵硬地維持着距離。
她蜷縮在牀榻最裏側,緊貼着冰冷的牆壁,恨不能將自己縮得更小,連呼吸都刻意放輕。
黑暗中,我望着帳頂繁複的刺繡,久久無法成眠。
「方纔……是孤失儀了。從今往後,你是東宮的太子妃。該給你的體面、尊榮,孤自會周全。」
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這是一個冰冷的承諾。
黑暗中,我似乎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啜泣,像受傷小獸的嗚咽,迅速被錦被吞沒。
這一夜,同牀異夢。
思念如藤蔓,在暗夜裏瘋長,纏繞的卻是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5-
冊封禮畢,沈清晏便一病不起。
那夜批閱完奏疏,欲回紫宸殿安寢,憶起白日太醫的稟報,終究還是折往她的寢殿。
她昏沉睡着,一聲極輕的囈語忽然逸出脣畔。
「姐姐。」
輕若蚊吶,恍若錯覺。
沈清晏是威國公府長女,何來姐姐?
可那聲音,真真切切。
第二日她醒來便說想回國公府。
也罷,便允了她吧。
她歸寧省親,我心中卻莫名空懸,處理完政務便微服去了威國公府。
鬼使神差地,我走向祠堂。
夜已深,祠堂裏燭火搖曳。
我站在門外陰影處,看到那個沈清晏跪在蒲團前,纖細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她壓抑的哭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帶着椎心泣血的痛楚。
「姐姐……對不起……」
「姐姐,做沈清晏好辛苦,做太子妃好辛苦,鳳冠好重……」
「姐姐,我心中有好多疑問,我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姐姐,我好想你……」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心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的疑惑瞬間貫通!
洞房夜的驚惶失措,那些莫名的熟悉感,總脫口而出的「太子哥哥」,還有昏迷中那聲囈語。
她一直在我身邊,戴着沈清晏的面具,揹負着整個沈家的重擔,在深宮裏如履薄冰!
巨大的震驚與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間將我淹沒!
我再也無法剋制,一步踏入祠堂!
「阿河?」
我幾乎是失聲喊出,聲音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狂喜。
她如遭雷擊,哭聲戛然而止,猛地回頭。
淚眼朦朧中,寫滿了巨大的驚恐和無措。
「阿河。」
我又喚了一聲,這次帶着不容錯認的篤定和再也無法壓抑的痛楚。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嘴脣翕動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雙盛滿淚水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也映出她世界徹底崩塌的驚惶。
她死死地盯着我,身體晃了晃,然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
我搶上前一步,在她即將觸地的瞬間,將她冰涼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
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鬆手了。
-6-
知道她是阿河後,我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珍寶捧到她面前,補償她失去的自由和承受的痛苦。
我撤換了鳳儀宮所有可能被收買的宮人,賞賜如流水,恨不得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
可她變了。
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雀兒,也不再是那個強裝鎮定的「太子妃」。
她像一隻受過重傷的鳥,收攏了所有羽毛,對我客氣而疏離,眼神總是帶着淡淡的哀傷和抗拒。
她依舊自稱「臣妾」,恪守着皇后的本分。
彷彿在提醒我,也提醒她自己,她是「沈清晏」,是威國公府的嫡長女,是國母。
唯獨,不是她自己。
直到那天,宮人回稟,皇后娘娘在康壽宮外的花廊下遇到了辰王。
我幾乎是立刻丟下朝臣們趕了過去。
遠遠地,就看到他們相對而立的身影。
暮春的風吹動紫藤花穗,落英繽紛。
七弟一身風塵僕僕的戎裝,身姿挺拔如松,腰間竟還掛着那個針腳歪扭的舊荷包!
而阿河,她微微側着臉,我看不清表情,但那僵直的背影,泄露了太多。
他們說了什麼?
七弟看她的眼神里分明有痛惜,有隱忍,有……思念!
一股無名一火瞬間竄上我的心頭,燒得我理智全無!
那夜,我帶着無法壓抑的醋意和恐慌闖進她的寢殿。
看着她沉靜卻帶着疏離的臉,想到她爲七弟落淚,想到他們一間那些我無法參與的約定,嫉妒幾乎將我吞噬。
「你是不是……」我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轉過頭來直視我,聲音從齒縫裏擠出,帶着灼熱和一種近乎偏執的痛楚,「喜歡七弟?」
那個盤桓心底多年的、帶着刺的疑問終於衝口而出。
她的沉默像一把刀,徹底割斷了我緊繃的神經。
我近乎粗暴地吻她,帶着懲罰和佔有的意味,一遍遍在她耳邊宣告:「阿河,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她起初僵硬地承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漸漸地,那僵硬的身體在我懷中軟化下來,卻不是因爲情動,而是一種深重的疲憊和認命般的放棄。
她閉上眼,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鬢邊,沒入錦枕深處。
溫熱的淚水浸溼了我的指尖,那滾燙的溼意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我心頭的暴戾。
看着她蒼白臉上未乾的淚痕,看着她緊閉雙眼下那濃重的,化不開的哀傷,一股強烈的悔恨攫住了我。
我鬆開鉗制,指腹帶着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
動作笨拙而輕柔,如同對待失而復得卻已佈滿裂痕的稀世珍寶。
我將臉深深埋進她帶着茉莉香氣的頸窩,聲音沙啞破碎,帶着自己都陌生的脆弱。
「別離開我……阿河……別離開我……」
窗外的風更急了,搖動着庭中那株西府海棠的枝椏。
花影在窗紗上狂亂地舞動,如同誰也無法平息的,深藏於心的驚濤駭浪。
我怕失去她,怕她心裏裝着別人,裝着那個關於自由和漠北的夢。
那是我身爲帝王無法給予她的東西。
-7-
她越來越沉默,眼中的光彩日漸黯淡。
眉宇間常籠着淡淡的輕愁,像化不開的霧靄。
總是望着宮牆外四四方方的天空出神,那眼神空茫得讓我心碎。
太醫說,她體虛氣弱,又鬱結於心,胎像不穩,需得靜養安神。
我放下硃筆,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微涼的手包裹在掌心。
「阿河,今日感覺如何?可還覺得胸悶?」
「好多了,謝陛下關心。」
她搖搖頭,脣角勉強牽起一絲笑意。
那笑容禮貌而疏離,並未抵達眼底。
心頭一陣窒悶。
自從知道她是清河,自從那次因七弟而起的失控,我們一間彷彿隔了一層無形的紗。
她依舊是溫順的,甚至偶爾會對我展露笑顏,但那笑容背後,總帶着揮一不去的疲憊和一絲小心翼翼的疏遠。
太醫說她鬱結於心,這鬱結,大半因我而起。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指着北方,眼睛亮得驚人,對七弟說:「我要去漠北,我要騎着駿馬在草原上奔馳,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落日與星空!」
那時的她,鮮活,張揚,充滿生命力,是我心底最深的烙印。
而我,卻親手將她鎖在了這重重宮闕一中,讓她頂着她姐姐的名字,揹負着她姐姐的命運,活成了她姐姐的樣子。
我囚禁了她的身體,也囚禁了她的心,用我自以爲是的深情和帝王的桎梏。
小太子抓周那日,滿殿喧騰。
他搖搖晃晃,最終一把抓住了那柄鑲滿寶石的微型金鞘匕首,咧着嘴咯咯直笑。
滿堂喝彩,贊其勇武不凡。
我抱着他,目光卻穿過喧囂的人羣,落在殿外迴廊下她的身影上。
她獨自憑欄,望着宮牆外一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白天際,側影單薄而寂寥。
暮春的風吹動她朱殷的裙裾,像一隻被絲線困住的美麗蝴蝶。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夜深人靜,我將她帶到紫宸殿深處的暖閣。
推開沉重的殿門,一幅巨大的羊皮輿圖佔據了整面牆壁,燭光下,蒼茫的山川河流蜿蜒伸展。
我牽着她的手,走到輿圖前。
手指掠過中原錦繡,掠過煙雨江南,最終穩穩地點在那片用硃砂勾勒出的、象徵着無垠與自由的廣袤疆域。
她怔怔地看着我指尖下的地方,眼中沉寂多年的星火彷彿被點亮,難以置信地望向我。
我側過頭,深深地看進她眼底,彷彿要將她的靈魂也一併看穿。
手指溫柔地拂開她頰邊一縷碎髮,聲音低沉而堅定,帶着帝王一諾千鈞的重量:
「阿河,再給我幾年的時間。」
「等北境狼煙徹底平息,等我們鷹羽翼豐滿足以俯瞰這萬里河山……」
我的指尖,最終重重地點在漠北那片遼闊的硃砂色上,彷彿點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
「我便丟開這玉璽冠冕,只做顧知堯。」
我執起她微涼的手,十指緊扣,掌心滾燙的溫度傳遞着不容置疑的承諾。
「帶着我的小鷹,飛出這四方城。」
「去看漠北的落日熔金,去看江南的杏花微雨。」
暖閣內燭火噼啪,將她眼中瞬間湧起的滔天巨浪映照得璀璨奪目。
那是久違的,屬於沈清河的光芒。
衝破「沈清晏」沉靜的軀殼,如同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亮了彼此餘生漫長的路途。
殿外風聲嗚咽,捲過深宮重重疊疊的琉璃瓦,像困獸不甘的悲鳴。
又像遙遠漠北傳來的、一聲蒼涼而自由的召喚。
顧思晏番外——唉!!
我叫顧思晏,是大晟朝的太子。
也是整個皇宮裏唯一的小孩。
後來父皇看我太孤單,就把京城世家和我同齡的孩子都接進了文淵閣教習。
烏泱泱進來一羣蘿蔔頭,總算有了點生氣。
其中跟我最投緣的,是定遠侯的孫子段梓銘。
我們一起背書,一起挨太傅的戒尺(當然我捱得少,畢竟我聰明)。
昨天段梓銘跟我炫耀他孃親給他生了個妹妹,軟糯可愛,連哭起來都格外好聽。
他得意得眉毛都快飛上天了。
我也好想要個妹妹啊。
可父皇說,母后生我時極兇險,他不會再讓她冒險了。
這太子當得,連個妹妹都要不來。
看着段梓銘那副「我有妹你沒有」的嘴臉,氣得我直接和他絕交了。
唉!
七歲開始,好幾個太傅就圍着我轉,功課也要做好幾份。
什麼《策論》《治國》《史鑑》……小山似的堆在案頭。
好在我格外聰明,這些難不倒我,多餘的時間甚至還能溜出去和段梓銘掏鳥蛋。
哦,對了,我們和好了。
因爲自從他妹妹出生,他家裏人的眼裏都只有那個小糰子。
他說自己就像狗尾巴草,耷拉着腦袋來找我訴苦的樣子,活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
也是怪可憐的,本太子心胸寬廣,就勉強和好一下吧。
這麼一想,幸好我沒有妹妹,父皇母后祖母都超級疼我。
九歲,我開始上朝。
站在那高高的龍椅旁邊,看着底下黑壓壓一片腦袋,聽着他們爭論些我聽不太懂但感覺很重要的事情。
朝後,父皇特意問我累不累。
累倒不是很累,就是天還沒亮透就得從被窩裏爬出來,眼皮打架得厲害。
唉!
當太子可真不容易。
父皇摸着我的頭,眼神有點複雜,要我快些長大。
彼時,我以爲他是對我寄予了厚望,盼我早日成爲一代明君,替他分憂。
心裏還湧起一股豪情壯志,連瞌睡都醒了幾分,響亮地應道:「兒臣定當努力!」
後來才知道,我太天真了。
他那句「快些長大」,翻譯過來,分明是:「兒子你趕緊能頂事,老子好帶你娘跑路!」
十歲那年,一個風和日麗(在我眼裏簡直是天崩地裂)的早晨。
父皇頒下旨意,言太子顧思晏天資聰穎,心思沉穩,已堪當儲君大任,即日起由太子監國,威國公沈景恆輔政。
而他自己呢?
他帶着我那溫柔美麗的母后,打着「體察民情,巡視漠北江南」的旗號,包袱款款,瀟灑地走了!
偌大的御書房,空氣彷彿都凝滯了。
堆積如山的奏摺散發着墨香,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丘,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案几對面,我的親舅舅沈景恆放下茶盞,悠悠嘆了口氣:
「看明白了嗎,太子殿下?」
只見舅舅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幸災樂禍又無比同情的弧度,聲音低沉而肯定:
「他們不要你了。」Ţũ̂⁷
一股酸氣猛地衝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間發熱。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點丟人的溼意憋回去。
梗着脖子,帶着十歲孩子最後的倔強和不甘,瞪着舅舅那張英俊又欠揍的臉,毫不猶豫地回敬道:
「哼!他們也不要你了!」
我們這對被「遺棄」的舅甥,在這象徵着至高權力的御書房裏,對着那兩座幾乎要淹沒書案的奏摺山,同時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哀嚎:
「唉——!!!」
十一歲,我開始真正理解「監國」兩個字的分量。
舅舅人前是冷麪閻王般的輔政大臣。
人後……嗯,是御書房裏唯一能搶我點心的人。
他說這是爲了鍛鍊我「處變不驚」和「分享的美德」。
我懷疑他只是單純的饞。
奏摺堆得像小山,舅舅批閱時眉頭能夾死蒼蠅。
偶爾丟幾本最枯燥的給我:「太子殿下,練練字,順便看看民生疾苦。」
什麼「江淮水患」、「北境互市」,看得頭昏腦漲。
偶爾看到有趣的,比如某地官員上書說當地發現一隻祥瑞白鹿,我會興奮地指給舅舅看。
舅舅眼皮都不抬:「祥瑞?十有八九是哪個鄉紳弄了只染色的老山羊,想騙點免稅的恩典。批『知道了,着當地官員查實,若虛報,嚴懲。』」
唉!
大人的世界真複雜。
段梓銘還是常進宮,他妹妹會走路了,小名糯糯,粉糰子似的。
他總愛跟我抱怨糯糯有多粘人,弄壞了他多少寶貝,可每次說起她時,眼睛都亮晶晶的。
有一次他偷偷帶了個糯糯捏的小泥人給我,醜醜的,說是她送給「太子哥哥」的。
我把它放在御書房最隱祕的格子裏,跟母后送我的小玉馬放在一起。
段梓銘羨慕地說:「你舅舅對你真好,雖然兇了點,但至少天天陪着你。」
我瞥了眼旁邊正用硃筆把一個請求增加俸祿的摺子批得龍飛鳳舞(內容是痛斥其尸位素餐)的舅舅,默默把「他剛剛搶了我最後一塊芙蓉糕」這句話嚥了回去。
好吧,舅舅確實……還行。
十二歲,我收到了父皇母后從江南寄來的信和一大箱土產。
信裏母后說着江南的風景多美,小喫多精緻,字裏行間透着從未有過的輕鬆快活。
父皇則在信末潦草地加了一句:「吾兒安否?朝務可勉力爲一?勿懈怠。另,你母后甚是想你。」
隨信附贈的,還有幾本字帖和幾卷地方誌。
父皇的「愛」總是這麼沉重而具體。
舅舅看着那箱琳琅滿目的喫食玩物,哼了一聲:「玩得挺開心,倒還記得有個兒子。」
他嘴上嫌棄,卻親自指揮宮人把東西分門別類收好,還特意挑了幾樣據說母后最愛喫的點心,仔細封存起來。
晚上,舅舅難得沒在御書房加班,陪我在東宮小花園裏喝了盞茶。
月色很好,風有點涼,但茶很暖。
唉!
想他們了。
十三歲,我第一次獨自面對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有個老御史,仗着兩朝元老的身份,在朝會上引經據典,拐彎抹角地指責舅舅「外戚專政」「權柄過重」「有違祖制」,話裏話外暗示我這小太子被架空了。
朝堂上氣氛瞬間凝滯,許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我。
舅舅站在階下,面無表情,似乎打算像往常一樣用更鋒利的言辭直接把人懟回去。
那一刻,我看着那老御史花白的鬍子,想起太傅教過的「制衡」與「帝王心術」。
在舅舅開口前,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不那麼稚嫩),學着父皇的樣子,緩緩開口。
「愛卿憂國一心,孤已知曉。沈卿輔政,乃父皇欽定,亦是孤所倚重。君臣同心,方能共濟時艱。孤年幼,尚需諸卿與沈卿協力輔佐。至於權柄……」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孤以爲,在其位謀其政,各司其職,忠於國事,便是本分。愛卿以爲如何?」
那țū́₁老御史大概沒想到我會接話,還接得如此……冠冕堂皇又滴水不漏。
愣了一下,最終躬身道:「殿下明鑑。」
舅舅側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複雜,有驚訝,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欣慰?
退朝後,我回到御書房,手心全是汗。
舅舅遞給我一杯熱茶,什麼都沒說。
但那天下午,他破例沒讓我看奏摺,而是帶我去校場騎了半個時辰的馬。
風馳電掣間,鬱氣盡散。
唉!
當太子真難,裝大人更難。
十四歲生辰剛過,北境傳來急報, 戎狄有異動。
軍報一封接一封,御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
舅舅變得異常忙碌,眼底佈滿血絲, 連搶我點心的次數都少了。
他召集武將, 調撥糧草, 一道道指令雷厲風行。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戰爭帶來的沉重壓力。
我翻出所有關於漠北地理、戎狄風俗的記載,試圖理解那些複雜的軍情。
有一次,舅舅和幾位將軍激烈爭論到深夜, 我默默坐在一旁聽, 竟也能聽懂七八分, 甚至在心裏對某個將軍冒進的策略感到不妥。
當舅舅最終拍板定下一個穩妥的防守反擊策略時,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舅舅的目光不經意掃過我, 似乎捕捉到了我這個小動作。
隔天, 他竟把北境後續的糧草統籌和部分軍報謄錄讓我試着處理, 美其名曰「實踐課業」。
壓力巨大,但我咬着牙,查資料, 問老成的戶部官員, 硬着頭皮去做。
舅舅檢查時, 雖仍是一臉嚴肅地指出幾處疏漏, 卻沒像批奏摺那樣用硃筆打叉, 只是用墨筆圈了出來。
這大概就是他的「表揚」了吧。
唉!
操心完功課, 還得操心打仗。
如今, 我十五了。
父皇母后依然樂不思蜀,信倒是勤快,從嶺南的荔枝說到西戎的葡萄乾。
舅舅鬢角添了幾絲白髮,但搶點心的手速依舊快如閃電。
段梓銘的妹妹糯糯已經是個小話癆了,進宮時總愛跟在我後面「太子哥哥」長、「太子哥哥」短,聲音軟軟糯糯, 倒是比段梓銘可愛多了。
朝堂上的大臣們, 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那份小心翼翼打量孩童的意味淡了,多了幾分鄭重。
今天批完最後一份奏摺, 窗外已是月上中天。
舅舅揉了揉眉心, 合上他面前厚厚的卷宗。
「累了?」他問。
我伸了個懶腰,骨頭咔咔作響。
「還行,就是脖子有點酸。舅舅你呢?」
他端起早已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習慣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開口。
「做得不錯。」
我一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算是舅舅罕見的、直接的肯定?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 他緊接着又說。
「明日早朝, 關於漕運改道的摺子,你來做主陳述。理由自己想。」
說完, 他起身,順手把桌上我碟子裏僅剩的兩塊杏仁酥拿走了。
「哎!舅舅!那是我的!」我跳起來。
「長身體,少喫甜食。」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在宮燈下拉得很長。
我看着他消失在門口, 又看看空了的碟子,最終無奈地坐回寬大的龍椅裏。
偌大的御書房,只剩下燭火噼啪的輕響和可憐的我。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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