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驚魂

農曆六月,忌娶妻。
六月初三,我媽打電話讓我參加發小的婚禮。
可發小,不是六年前就去世了嗎?

-1-
「少給我放屁,人家活得好好的呢。」
我媽嗓門向來很大,這一聲更是震耳欲聾:
「行了,六月初六別忘了回來,人家伴郎服都送來了,我也答應了。你要是敢讓老孃出醜,別怪我三百里加急呼你的臉。」
說完之後,老媽直接掛了電話。
幾個舍友紛紛圍了過來,宿舍長老蘇更是摟住我的脖子,開玩笑道:
「啥情況啊,咱媽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啊。」
我媽嗓門大,但是手藝是一等一的好。
每個月都會給我們宿舍寄老多好喫的,有一次視頻時候幾個舍友開玩笑說認我媽當乾媽,我媽還真的樂呵呵地應了。
要是平常,我還有心思和他們開玩笑,但這次我媽說的話,着實太詭異了。
我抹了一把額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滲出的汗,乾澀地說道:「我媽說我發小結婚了,要我回去當伴郎。」
「那是好事啊!」
宿舍老二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喫了咱媽好幾年的東西,咱們剛好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咱媽。」
幾個舍友紛紛贊同,甚至都在討論穿什麼衣服,帶什麼東西了。
我舔了舔發乾的嘴脣,猶豫片刻,還是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可是,我發小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死了啊。」

-2-
按照我媽的話,我和軍子打孃胎的時候就認識。
我媽懷孕時,天天和軍子媽在一起織毛衣吹牛皮。
生產的時間都是前後腳。
這也就是同性,要是異性,高低也給我們弄個娃娃親。
可能真的有緣分這一說吧。
我和軍子從小就是一個班,等到開竅了,連喜歡的女生都是一個人。
要是沒有意ṱų⁽外,我和軍子可能還一起上大學,有更好的未來。
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我高一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
等到好了之後,就參加了軍子的葬禮。
因爲軍子沒成年,屬於夭折。
村裏的祖墳進不去,只能在村外面找了個山溝溝埋起來。
當年我親眼看着那個小小的棺材放進那個坑裏,變成一個土包。
可現在我媽告訴我,軍子不僅沒死,還要結婚了?
我和兩個舍友坐着大巴晃晃悠悠地到了鎮上的車站。
因爲出發的時間晚了,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來點了。
老媽罵罵咧咧地開着三輪車過來接我。
原本不情願的臉,在見到我的舍友時候立刻多雲轉晴。
「喲,早說我兩個大兒一起來的,我就讓軍子開車來接你了。」
一提到軍子,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老蘇和眼鏡,在宿舍裏還吆喝着要和我一起打破封建迷信。
現在見到我媽,一個個就差把人模狗樣頂在胸前了。
四個人說說笑笑地回了村。
村裏安靜無聲,只有路邊佇立着幾個孤零零的氣球綵帶。
「這都是軍子弄的,說是現在城裏頭都時興這個。」
眼鏡看着隨風飄動的白色長布,聲音發顫:「乾媽,城裏是流行這個,但是這白帶子不是不吉利嗎。」
這次我媽沒有回答,生硬地變了話題:「前面就到家了,小東的牀大,到時候你們委屈一下,擠一擠哈。」
夏日晚上的風,格外的涼。
剛下了車,就看到家門口有一個人影蹲着。
還沒等我問,我媽就頗爲驚喜地開口了:「軍子來了。」
那人是軍子?
眼鏡和老蘇下車的動作一頓,然後默默地縮到了我身後,一言不發。
來人迎着車燈站起來,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他的手裏拎着一個菜籃子,笑嘻嘻地將東西遞給我媽:「嬸子,我媽聽說小東回來了,特地讓我送的飯嘞。」
說完這些,他極爲自然地看向我:
「好幾年沒見,小東你咋一點沒變啊。」
「也、也還好。」
離得近了才發現,這個人和記憶裏的小軍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長開了,又黑瘦了許多。
可當年,我親眼看着小軍下葬的啊。
不知不覺間,我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好在夜色晚了,小軍也沒有多聊,和我媽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我媽一邊招呼我們進屋,一邊將菜籃子遞給我:
「省得我開伙了,晚上你們先湊合着喫點,等明天我再給你們露一手。」

-3-
誠如我媽所說,我的牀比一般的雙人牀還要大。
不僅是我的牀,小軍的牀也是。
我們兩個從小就感情好,互相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小軍的爸爸是木工,乾脆給我們兩家各做了一張大牀,現在三個人睡也不擠。
老蘇和眼鏡放下東西就迫不及待地湊到我身邊,一臉神祕:
「老三,是不是你記錯了啊,我看剛纔那人有影子啊。」
這也是我奇怪的。
我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將手裏的籃子放到桌上:「等明天再說吧,先把飯喫了。」
本來就是能喫的年紀,三個人又都餓了一天,剛纔回來的路上就聽到眼鏡肚子叫了好幾聲了。
「你們先喫,我去衝個澡。」
我交代了幾句,剛走沒幾步,就聽到兩Ŧū́⁽聲異口同聲的「臥槽」。
老蘇和眼鏡拿着蓋在菜籃子上的布,滿臉驚恐。
我心下一驚,快步走了過去。
三碗土飯。
所謂土飯,是我們這邊上祭用的飯。
半碗墳頭土,半碗乾白飯,混合在一起當祭飯。
這土飯可以出現在供桌上,可以出現在墳頭上。
可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這軍子親手送來的籃子裏。
而且還是整好的三碗。
「老三,我錯了,我剛纔還想着是不是你記憶錯亂了,現在看來,這軍子絕對有問題啊。」
老蘇嚥了咽口水,哆嗦着將布蓋回籃子上:「這要和咱媽說一聲嗎?」
「我感覺說了也沒用。」
眼鏡聲音顫抖,帶着哭腔:「你沒看咱媽剛纔和軍子的熱乎勁嗎,要是軍子早就死了,那咱媽肯定被鬼眯眼了啊!」
眼鏡膽子一向不大,這次要不是剛好趕上民俗畢業論文,他是打死也不可能來的。
因爲這臨時的一出,我們幾個人只能把包裏帶的餅乾分喫了。
喫完了東西,還是要睡覺的。
眼鏡膽子小,睡在中間。
老蘇和我睡在兩邊。
至於那籃子土飯,我給放在了最遠的角落裏。
發生這樣的事,原本以爲很難睡着,沒想到沒多久就進入了夢鄉。

-4-
黝黑深暗的河水裏,中間起起伏伏地沉着一個少年。
周邊許許多多的人在哭。
我站在河邊,想要掙扎卻一動不能動。
只能眼睜睜看着少年被水波推到我的身邊。
然後伸出泡得腫脹的手指,死死拉住我。
他從水裏抬起頭,發白浮腫的臉上辨不出五官,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纔是軍子。
他張開口,聲音如水從四面八方擠過來:
「小東,玉佩呢?」
玉佩?什麼玉佩?
我愣愣地看着他,喉嚨像被什麼掐住一樣說不出話。
他越發急了:「快把玉佩給我,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水塘中間咕咚咕咚冒出水泡,他才受驚一樣鬆開手,猛地向水泡的位置撲過去,邊撲還不忘回頭喊着:「一定要快點把玉佩給我!一定要快點啊!」
可是我不知道什麼玉佩啊。
第二天,我將昨晚上做的夢和幾個人說了。
眼鏡一邊咕嚕嚕漱口,一邊含糊不清地說着:「如果那個纔是真軍子,那玉佩肯定是很重要的線索,你可得好好想想。」
「我就是想破天也想不出來。」
我苦笑出聲。
我們村說難聽點就是窮鄉僻壤,也就是這兩年發展好些,纔有了點閒錢。
放在六年前,也就是剛剛能喫飽飯的時候,哪有錢買什麼玉佩不玉佩的。
「更何況,當年軍子走了之後,我媽說我病得挺嚴重的,就把我送城裏姑姑那裏了。」
算起來,我也五六年沒回來過了。就算有,也肯定丟了。
「要不,問問咱媽?」
「問我啥?」
說老媽,老媽到。
老蘇眼睛一轉,笑嘻嘻接話:「東子說他之前有個玉佩,剛纔和我們吹牛那玉佩老好看了,就是不知道放哪裏了。」
普普通通一句話,我媽臉色卻猛地蒼白,臉上的笑也僵硬了幾分:「啥玉佩啊,少聽東子胡扯——抓緊過來喫早飯,等喫完了,你們把軍子昨夜送的菜籃子還回去。」
看着老媽的樣子,我也有點懷疑了,難道我真有這麼一塊玉佩?
可要是有,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三個人對視一眼,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喫完了早飯,我拎着籃子帶着兩個人朝着軍子的家過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人,幾乎每個人的胸前都彆着一朵白花。
見到我們,一個個臉上都掛着詭異的笑。
聽到我說去軍子家,更是一邊帶路,一邊和我說着軍子這些年的不易。
按照他們的話說,軍子在我去姑姑家那幾年也生了病。
後來不僅沒考上大學,身子還虛得不行。
在家養了幾年之後纔好些。
軍子爸媽聽了算命先生的話,軍子一好,就匆匆忙忙給訂婚娶親,唯恐哪天軍子身子壞了,連個後也留不了。
我原本還想試探問軍子當年的事。
但聽着那麼多人衆口一詞。
居然有點懷疑自己了。
難道當年是我記錯了?
說話間,就到了軍子家門口。
漫天飛舞的白布,昨天夜裏見到的青年一身紅袍,黝黑的臉上被塗上鮮豔的腮紅,看起來和紙紮店的童男一樣。
「這也是先生吩咐的,說是要以白代紅,欺瞞閻王偷壽呢。」
身邊不知道是誰輕嘆着說道:「真是造孽哦。」

-5-
以白代紅,那不就是所謂的辦白事?
「這新娘能同意?」
老蘇嘴快,先我一步問出了話。
「不同意能咋的,那女方家裏窮得就剩四面牆了,聽說只要結婚了就能喫飽飯,當天就定下來了。」
「現在還有喫不飽飯的?」
老蘇咂舌。
我看着軍子走過來,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讓他別說話了。
「東子,你來了。」
他的聲音帶着說不出的疲憊和沙啞,讓我想到了昨天夢裏的那個小軍。
不知道爲什麼,我感覺夢裏那個纔是真正的小軍。
他見我不說話,扯了扯嘴角,接過我手中的籃子後,指着白布重重的房子微微țṻ¹一笑:「先進去吧,爹孃在家等你好久了。」
空洞洞的房門大開,像是張着大嘴的猛獸在等待着。
身後幫忙的人推搡着將我帶了進去,一錯眼,兩個兄弟就不知道被衝到哪裏去了。
軍子爸媽在院子裏和做飯的師傅說着話,見到我來了,也是一臉喜色。
一邊誇讚着我,一邊讓我去看看婚房。
「看看喜不喜歡啊。」
這話說得古怪,軍子的婚房我喜不喜歡有什麼意思。
我想拉着軍子一起進去,可軍子媽一把拉住軍子,將他推出去幫忙。
然後衝我嘿嘿笑着:「你和軍子從小就好得和一個人一樣,你要是喜歡,他肯定也喜歡。」
我推脫不過,只能進了屋,透過窗,才發現院子裏軍子媽還保持着剛纔的動作,目光一直追隨着我。
她的臉上掛着喜色,可那眼神古怪至極,看着讓人不由得打着冷顫。
這個家,這個村子,每個人好像都藏着什麼祕密一樣。
婚房裏就我一個人,站了一會兒,看着軍子爹媽出了大門,就緊跟着出來。
老蘇捧着一碗炸得金黃的喫食,正圍在掌勺師傅面前喫得不亦樂乎。
眼鏡更是拿着錄音筆,到處找人採訪民風民俗,隨時準備給自己的畢業論文添磚加瓦。
不大的院子,三五個人聚在一起神神祕祕地說着話。
只是一見到我,就紛紛四散過去。
自從成爲村子裏第一個大學生,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嫌棄。
心裏憋着氣,我對着主人家隨便打了個招呼就回了家。

-6-
一直到了半下午,老蘇和眼鏡纔跟着老媽從外面回來。
三個人都是一副累到不行的樣子。
老蘇將手裏的飯籃子遞給我,一臉疲憊。
「早知道就和你一起回來了。你不知道,你那個朋友家是真古怪。定了個紙人和棺材,說是要做戲做到底。我們幾個人好不容易纔把棺材停好。」
眼鏡在一邊跟着點頭。
我站在桌邊,盯着籃子裏面的飯,久久沒有說話。
看出我的異常,老蘇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猛地探頭看過來。
「臥槽!」
又是三碗土飯。
「不是,兄弟,這飯是我親手裝好放進去的!眼鏡也看到了!怎麼一下子又變成這玩意了。」
我只覺得喉嚨一陣陣發緊,好像有什麼掐住我的脖子一樣。
眼鏡倒是想起來什麼一樣,掏出錄音筆翻找着什麼。
「這不是祭祀的土飯。」眼鏡語速很快,拿着筆的手有些顫抖,「今天那個大叔告訴我,三碗飯是棺材停靈時候給早夭亡者的拜家飯。
「一天三碗,一連三天。三天之後起棺下葬,將這祭飯蓋在墳頭上,讓亡者找不到歸家的路。」
老蘇也急了:「可東子既不是早夭,也不是什麼那個什麼者啊。」
他看向我,眼圈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東子,不行咱們跑吧,這事太古怪了。」
我沒有接話。
我們宿舍幾個人感情都很好。
雖然口上老是兒子、義父地叫着,但一旦有事,那是真恨不得兩肋插刀的。
將布蓋回籃子上,我的情緒已經平穩下來了。
這事很明顯是衝着我來的了。
我要是走了,留老媽一個人在這不放心。
所以我必須留下,但我也不能拖累兄弟們。
我抿了抿嘴,心底有了想法。
「明天早上你們早起一會兒,我讓老媽送你們去車站。」

-7-
六月初六就是軍子的婚禮。
原本想着抽空讓我媽先送幾個人走。
沒想到這兩個人看出來我的打算,愣是早早跑去幫忙了,還是哪裏人多往哪裏竄。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也不好意思趕他們走,只能在宿舍羣裏發了個消息,讓他們注意安全。
很快,我也沒有空關注他們了。
因爲,我也遇上了一個大問題。
「你是說,讓我躺在棺材裏去女方家迎親?」
我看着軍子媽,不敢置信地脫口而出。
「哎喲,東子,這不是以白代紅嗎!要是真的八抬大轎去了女方家,那不就露餡了嗎?」
村裏一個長輩站出來勸我:「軍子和你關係這麼好,你還能忍心看着他連個後都留不下來?」
「這不是忍不忍心的。」
我求助地看向我媽。
現在的情況已經夠詭異的了,誰知道躺棺材裏之後,我還能不能活着出來。
我媽向來是自詡迷信封建的頭子,別說是躺棺材,就連平時看到這東西,她都得拿着柚子皮泡的水給我洗洗眼睛。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次我媽居然同意了。
即使她臉色很難看,可是她還是點了頭。
「媽!」
我有些愕然,還想拒絕的時候,軍子媽忽然當衆跪了下來。
她也不說話,只一下下磕着頭。
很快,她的額角流下殷紅的血。
周圍人一擁而上去拉。
軍子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我身邊,不動聲色地把我往門口的方向推。
「快跑。」
他無聲地張了張嘴。
我心下一動,來不及多想,就被他一拳打在嘴角。
「我讓你欺負我媽。」
突如其來的一拳,讓我不由自主地後退兩步。
他還不罷休,又攆上來要打我。
我捂着嘴角,轉身就跑。眼看着就要跑出堂屋,我媽忽然出現,堵在門口。
「小東,進棺材。」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角帶着些許的紅,聲音冷厲:「快點進去!這是你欠小軍的!」
這句話一出,整個屋子猛地安靜下來。
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之前那個長輩。
他從兜裏摸出煙,連續點了兩次,才點燃。
煙霧朦朧中,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滿頭血的軍子媽,開了口:「進去吧,東子。過了今天,三叔保你無事。」

-8-
我不想進去,可是不得不進去。
身上所有的通信工具都被收走,就連我舍友,都被我媽和軍子灌醉拉回家了。
我被鎖在堂屋,只能隔着玻璃看着院子裏。
院子裏的人好像都知道這件事,時不時有幾個人對着我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我想喊,可我媽就守在門口,不斷地重複着那句話:「這是欠小軍的,你得還啊。」
一整天,我水米未進。
直到晚上九點,門才被打開。
我媽親手打開棺材蓋,讓我躺了進去。
而院子裏,還有一個空棺材。
「東子,等會就要蓋棺,但是你別怕,蓋子上透了好幾個眼,不會耽誤你呼吸的。」
一個有點眼熟的小夥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我勉強擠出來一個笑,沒有說話。
坦白說,躺進去的感覺,還挺舒服。
棺材裏外都墊了厚厚的墊子,摸上去有點像絨一類的東西。
只是做得剛剛好,躺進去之後,連身都翻不了。
三叔和幾個長輩輪流來說了幾句話,無非就是一路上不能喊叫,覺得不舒服就敲棺材,到了女方家裏要注意的事項。
除了出行時間和方式有些詭異,別的和正常婚禮流程大差不差。
這個時候,我反而不怕了。
我點頭,一一記下。
棺材留了一個小縫充當通氣孔,等到正式出發時,這個通氣孔也會合上。
估摸着又過了幾個小時,三叔過來和我說幾句話後,這唯一的光亮也合上了。
合上之後,耳邊安靜得厲害。
隱隱能聽到周圍人的聲音,只是那聲音也遠得厲害。
隨着一聲微弱的「起轎」,棺材被抬起來了。

-9-
路有些不太好走,帶着棺材也晃悠悠的,一種淡淡的香味不知道從哪裏漫出來,聞着讓人發睏。
昏昏沉沉中,我好像又看到那片池塘。
池塘的中間,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岸邊怯怯地哭着。
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聲音,他驚恐地看向身後的河面,又猛地向我撲來:「小東,你把玉佩帶來了嗎?」
「我、我沒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聲音也變得稚嫩無比。
他臉色猛地蒼白,手抓着我的衣服又鬆開,帶着哭腔:「你怎麼還沒帶來啊,你忘了你答應我的事了嗎?」
我想說沒有,但是腦袋隱隱作痛,好像在提示我什麼。
原本平靜的池塘從中間暈出漣漪,隨着漣漪的擴大,整個湖面都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小軍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水汽將他整個包圍,沿着他揪住我的位置,帶着我也控制不住地戰慄。
冷,太冷了。
「小軍,我冷。」
我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小軍一愣,像是回過神一樣猛地鬆開手,將我往外面推:「快走!快走!她要來了!」
下一刻,小軍像是被無形的手扯着一樣,重重地砸到池塘中間。
「快走!」
他的聲音尖利得不像人聲,將我猛地振醒。
不知道是棺材裏太悶,還是被那個詭異的夢嚇得,我渾身出了一身汗,黏膩得不行。
我抬手抹去臉上的汗,正想敲敲棺材,讓他們開個蓋讓我緩緩。
這一敲,就發現了不對。
棺材裏面被絨布包着,根本敲不出聲音。
與此同時,我感覺棺材被重重放下,然後一陣窸窸窣窣之後,有什麼東西被扔到了棺材上。
按照三叔公說的,等兩具棺材都到了女方家裏後,新娘會坐在我這具棺材上,而空棺材則在回程的路上,埋在山上早就挖好的坑裏。
可現在聽這動靜,怎麼是我被埋了!
顧不得其他,我一邊用力捶着棺材,一邊大喊。
不知道喊了多少聲,除了震得自己頭暈,那種蓋土的動靜沒有被影響半分。
難道自己真的要被活埋在這裏?
我不甘心地用力踢了一腳棺材蓋。
這一腳同樣是沉悶的一聲,可蓋子上卻灑下來不少的粉末。
那些粉末帶着異香,劈頭蓋臉地撒在我腦袋上。
這粉末有問題。
我想屏住呼吸,意識卻再次模糊起來。

-10-
「小軍,你看我發現了什麼!一個玉佩哎!」
「真的?可我娘說了,這邊以前是亂葬崗,東西不乾淨,讓我們別拿這邊的東西。」
「你那是封建迷信!」
「可是我娘說……」
「哎呀!不要可是啦!古代大俠腰間都要掛玉佩的,你難道不想當大俠?」
對面人影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重重地點了點腦袋:「我想!」
「想就行了。等我把玉佩洗乾淨,先給你玩。」
這是,小時候的我和小軍?
我愣愣地看着虛影,眼神愕然,我還真撿過玉佩?
面前的虛影還在繼續,他拿着玉佩,歡喜地往池塘走去,然後蹲下身,用水沖洗着玉佩。
在他的前面,水池中間緩緩伸出一隻黑色的爪子。
我心跳得厲害,不知道爲什麼胸口和腦袋都在疼。
岸邊的我似乎沒發現異常,直到爪子伸到面前,小人才尖叫出聲。
就在爪子要將小人拖走的瞬ƭṻ⁾間,小軍的虛影動了。
他幾乎沒有猶豫地將小人推到身後,而自己卻被爪子用力地拖了下去。
他撲騰着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小東!去叫人!快去叫大人!」
岸邊我的虛影似乎是嚇傻了,直到池塘水面平靜下來,才猛地站起來,哭號着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後山。
我呆呆地看着這一切,終於明白過來,這是那段我丟失的記憶。
是我,害死了小軍!
記憶繼續播放着,我看着自己被我媽抱在懷裏。
看着小軍的爸媽從河裏打撈出來那個小小的身影。
看着我發高燒,整夜整夜地夢到被爪子欺辱的小小身影。
看着我媽面色驚懼地將那個玉佩藏起來。
看着軍子媽瘋瘋癲癲地抱着刀要砍死我。
看着我被城裏來的姑姑帶走。
看着我大病一場後徹底遺忘這段記憶。
怪不得我媽說我欠軍子的。
是我害死了小軍。
那這一切,就是小軍的報復嗎?
我閉上眼,等待即將降臨的死亡。

-11-
「臥槽!哥們,你還活着嗎。」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用力地拽起來。
「眼鏡?」
我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我覺得這種時刻,你該叫我倆一聲爹。」
老蘇託着我的肩膀,將我用力從棺材裏抱了出來。
濃濃的酒氣,燻得我差點吐出來。
山裏的夜風大,出了一身汗,被這冷風一激,刺骨的寒意讓我清醒過來。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靠着大樹,咳嗽了幾聲,才把問題問出來。
眼鏡和老蘇對視一眼,臉上帶了幾分得意之色:
「爹的智慧,你望塵莫及。」
「滾蛋。」
這種時候還想着佔便宜,也就這兩個人幹得出來了。
說來也奇怪,剛纔在棺材裏的時候我還想着以命償命,可現在被冷風一吹,那種念頭又淡了許多。
眼鏡將一塊圓乎乎的東西塞到我手裏,冰涼的觸感,和夢中如出一轍——是那塊玉佩。
「邊走邊說。」
兩個人撿起來剛纔挖土用的鋤頭和鐵鍁,帶着我往回走。
「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了,什麼以白代紅,我一個研究民俗的大學生都沒聽過。」
眼鏡用鐵鍁當柺棍,邊走邊說:
「前兩天我和老蘇不是探了你們村裏人口風嗎,據我們兩個觀察,那些人一個個思路清晰,腦子活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能是什麼幻化出來的。
「既然不是什麼靈異事,那肯定就是人爲了。
「而人做事,肯定會有緣由的。
「我們懷疑就是你發小家有問題。可你們村子裏人嘴太緊了,什麼都不說。
「不說就算了,你今天消失了一天,那羣人還拉着我們灌酒。這不是明晃晃着有問題。
「但在人家地頭上,乾媽也在,我們不好翻臉,乾脆就藉機裝醉,回你家找玉佩了,結果就發現了你媽的日記。」
說到這眼鏡停了一下,含糊了幾句繼續說:「你那個發小是真的沒了。現在的軍子是你發小他爸收養的。
「你發小沒了之後,他媽就瘋了,天天喊ẗŭ̀₄着要殺了……報仇。爲了安撫她,村裏人出面將一個孤兒認給了她當兒子。
「有了這個孩子之後,他媽纔算是穩定了點。結果今年年初,又查出來那孩子生了幾個麻煩病,你發小他媽才找了大師測算,然後弄了這一齣子。」
這些剛纔在夢裏我基本都知道了。
眼鏡繼續說:「可我們還是覺得Ṭůⁱ不對勁。這種儀式,哪有大師不在場的。給你打電話又打不通,爲了以防萬一,我們就偷偷跟在人羣后面……沒想到你還真是差點被埋。」
說到這,幾個人都有些後怕。
眼鏡一開始以爲只是走個形式,等到等了十幾分鐘沒有人來,才喊老蘇回家偷偷拿了點工具,把我挖出來。

-12-
後山離村裏不是很遠,走了十來分鐘,就看到村子裏的亮光。
整個村子的人好像都擠在了發小家。
我媽拿着斧頭,身邊是劈開的空棺材,軍子和新娘被髮小他媽護在身後。
「我兒子呢!我兒子呢!」我媽模樣瘋癲地衝着發小他媽喊着,「你不是說,只要娶了媳婦就放過我兒子嗎!他人呢!」
發小她媽穿着白色長裙,臉上帶着笑,沒有絲毫懼怕:「你兒子?現在應該都斷氣了吧。」
「……」
「你現在知道痛苦了?我兒子沒了的時候!我也是這麼痛苦!我忍了快十年的痛,也該換你嚐嚐這滋味了!」
「麗華!」三叔公被人扶着到發小他媽面前,「你兒子不是在你身後嗎?你又發什麼瘋。」
「他不是我兒子!」麗華嘶吼回去,「我兒子沒了!沒了!被小東害死了!」
「你還記得……」
我媽愣愣地看着她。
「我當然記得!」麗華恨恨地看着周圍人,「我兒子被那個賤種害死了!可你們呢?都勸我放下!
「不讓那個小賤種償命就算了,還帶出來一個野種騙我說他是我的小東!
「難道我認不出自己孩子嗎!」
說到賤種的時候,眼鏡和老蘇下意識看向我。
顯然,我媽的日記中,寫了這件事的原委。
我沒辦法用自己當年還是個孩子來寬恕自己,只能苦笑着握緊手裏的玉佩。
「親手害死自己孩子的滋味不好受吧。」麗華姨蹲在我媽面前,絲毫不擔心那把斧頭會落到她身上,「你說,你兒子死之前,會不會恨你,恨你把他騙回來,讓他自己進棺材啊。」
聽到這的時候,我媽臉色青白得不像活人。
「你真是瘋了!」三叔公喃喃地念着,「殺人是要坐牢的。」
「那是你們殺的,和我有什麼關係,是你們把人埋了的啊。」
麗華姨又開始笑,她的裙襬轉開,像是一隻蝴蝶,讓在場的每個人都顫了顫:「你們都是殺人兇手。」

-13-
「沒有人會是殺人兇手。」
我從人羣中擠到最前面,跪在麗華姨面前:「姨,我都想起來了。是我害死了小軍,對不起。」
「你沒死?」麗華姨的笑聲戛然而止,「你怎麼能沒死!」
她的視線落到沾滿泥濘的兩個兄弟面前,咬牙:「是你們救了他!」
不等衆人反應,她猛地奪過我媽手裏的斧頭向我劈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穿着壽衣的男子擋在我面前。
斧頭險險停下。
是那個被收養的「軍子」。
「媽。」他說了Ṫű₎今晚的第一句話,卻讓麗華姨整個人都好像站不住一樣。
「不許叫我媽!」麗華姨的聲音又哭又笑,「你不是我的兒子。」
「可你就是我媽。」軍子又往前兩步,頂着斧頭,「從你和爸收養的時候開始,你就是我親媽。」
他的聲音也啞了。
「因爲你是我媽,所以你之前想要對付東子我都閉嘴不說。因爲你是我媽,所以我配合你去謀害東子。因爲你是我媽,所以我不怕你說我是野種。
「可是媽,咱不能一錯再錯了。東子和弟弟是最好的朋友啊。當年那是場意外,我們還要向前看啊。」
他緩緩跪下,淚流滿面:「媽,求你了,放下吧。」
「我怎麼放下……」
麗華姨說着,手裏的斧頭卻握不住一樣,掉落在地。
她癱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哭號起來。
我媽也將我死死抱在懷裏,一聲不吭地陪我跪着。
院子裏的人一直沒動, 不知道是震驚還是如何。
直到天色漸明,麗華姨哭暈了過去, 軍子讓新媳婦將人攙進屋,自己則將人一一送出門。
直到只剩下我的時候,他才摸了摸兜, 遞給我一支菸。
「聊聊?」
說是聊天,其實主要還是聽他傾訴。
他被領養來的時候, 也是十來歲的時候。
對於這家的事,周圍人也都沒有瞞着他,他也知道自己被收養的原因, 所以拼了命地討好麗華姨。
小軍的事之後, 村子裏人怕麗華姨將我砍死, 趁着麗華姨神志恍惚的時候,騙了她。
這麼多年, 村子裏一直死死摁住當年的真相。
不僅是爲了村子的安定, 也是爲了我這個所謂的大學生前程。
可誰也不知道, 麗華姨都是裝的。
她一直在等待時機,將我誆騙回來,讓我給她的兒子陪葬。
除了這個軍子。
「當年軍子是爲了你死的, 現在我媽殺了你一次, 這個事就算兩清了, 成嗎?」
他看着我,眼神澄清:「你們外面的人, 都喜歡報警,走法律這一說。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抓我吧。」
「不怪你們。」我看着遠方, 搖了搖頭,「這事本來就是因爲我而起, 就算我真的死在那口棺材裏,也是彌補我當年的錯。」
軍子笑了笑,將菸頭丟在地上, 用腳捻滅:「別的話我就不說了, 你們還要上學, 早點回去吧。」

-14-
因爲這一出事,我媽也巴不得我早點走。
雖說麗華姨已經願意原諒我,可我媽不敢賭。
「一個母親,爲了自己的孩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她鄭重地對我說。
然後我們三個衣服都沒換,天一亮就被送到了車站。
大巴ťű₆搖晃中, 我靠在車窗上,昏昏沉沉間,又看到那片池塘。
我將玉佩遞給等待的少年, 說出了那句遲到很久的話:「對不起,小軍。」
對不起, 因爲我, 讓你早早離開這個世界。
對不起,因爲我,讓你的靈魂被折磨這麼多年。
少年笑了,衝我擺了擺手, 將玉佩丟到湖中間的爪子上。
爪子沉下去的同時,少年笑得很得意。
「現在,我像不像大俠的模樣?」
「你就是大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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