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9 點。
丈夫滿手油星地拆着爲我慢燉了四小時的雞肉。
手機響起,我順手幫他開了免提。
「……老師?」
話筒裏傳出個怯怯的女聲。
我心裏猛地一緊。
-1-
我默不作聲幫姜晟舉着手機。
他語氣淡淡地應了一聲,「什麼事?」
手上還不忘撕下幾條最嫩的雞肉絲遞到我嘴邊。
「明天我還是原定時間去您辦公室嗎?」
「……對。」
可能是覺得女生太囉嗦,姜晟不耐煩地摘下手套,接過手機關了免提。
他皺着眉,「以後下班後不要聯繫我,私人時間我要陪家人。」
掛斷電話後他摟着我回到餐廳。
我看着他擺盤佈菜,沒忍住問了句,「剛剛那是誰?」
他似是被那人煩得不得了,「公司新招的助理。剛畢業,業務還不熟悉。」
我點點頭,沒再多話。
……
公司有兩條不成文的紅線。
一是,下班時間不許打擾姜晟。
二則是,不能稱呼姜晟「老師」。
口口相傳,這兩條默認的規矩很久都沒人敢碰。
直到今天。
被同一個人打破了。
我垂眸盯着面前雞湯裏一小圈的油膜發呆。
-2-
四年婚姻裏,姜晟從未對我有過敷衍。
即使是幫忙拿張衛生紙,也是隨叫隨到,永遠以我爲先。
下班時間不許聯繫他也是因爲要陪我。
這兩年,公司專注於老舊樓房移民拆遷項目。
我怕耽誤他工作,總不許他和我待在一個房間。
他在書房工作,我便躲進臥室看書。
通常不過二十分鐘,他就輕輕推門,靠着門框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遙遙,一天沒見你,你真忍心讓我自己一個人嗎?」
去年他生日,我去公司給他送驚喜。
不料途中爲了躲酒駕的車,衝進了結冰的河裏。
姜晟瘋了一樣撞開人羣跳進水裏找我。
他手被冰割得血肉模糊,在零下幾十度的河裏找了我兩個多小時。
我早已被救援送到醫院,他卻因爲失溫在 ICU 住了三天,還落下了關節病。
樁樁件件,類似的事幾天幾夜都數不完。
正是因爲這些,我從未懷疑過姜晟愛祝可遙。
幾千個日夜,他就真如結婚誓言說得那樣:愛我如初、愛我入骨。
以至於現在一點細ṭũ₊枝末節的不同都讓我立馬察覺出來。
剛纔那通電話特別的不是她的性別,也不是她的語氣。
是「老師」那兩個字。
那是姜晟最討厭的稱呼。
他從不允許別人這麼叫他。
哪怕是我。
-3-
讀研時,即使姜晟的綜排全系第一,國獎也排不上他。
申博名額被頂替。
連承諾會留他任教的導師也變了卦。
他所有空閒時間全用來幫師門跑數據,到頭來一無所有。
姜晟說這都不算什麼。
最難的是讀書十幾載,卻在畢業時連一筆把他爸媽合葬的費用都拿不出來。
那時,是我把自己的留校名額讓給了他。
後來又在他被搶走論文一作、評職稱沒有資格、爲了拿項目沒日沒夜地喝酒時及時出現,引薦他進了我叔叔的公司。
他拼了命往上爬,才坐到今天的位置。
我始終記得他說最痛恨「老師」兩個字的表情。
那是他所有羞辱、失敗、被利用的象徵。
所以哪怕再親暱我也從未這樣稱呼過他。
可剛纔那個女聲,卻叫得那麼自然。
姜晟的回答也輕描淡寫。
他好像早就不在意了……
又或者是他的特殊只給了特定的人?
倒顯得我執着維護他的樣子像個自作多情的小丑。
-4-
我心生疑竇,決定去他公司看看。
夫妻間最忌諱沒有根據的猜忌,我不想給幸福的婚姻埋下懷疑的種子。
沒來過幾次,前臺並不認識我。
我撥通姜晟祕書的電話。
陳路急忙帶着兩個員工下來接我。
「太太,您來怎麼不通知我去接您?」
他接過我打包的甜品盒,側身幫我擋住電梯門。
我失笑,「順路來公司看看還要給你打報告呀?」
「您說笑了,那當然不是!」
三個人大包小包簇擁着我走過綜合辦。
門半掩着。
現在是下午茶時間,裏面傳出熱鬧的閒聊聲。
我腳步微頓,狀似無意地問起姜晟的新助理。
「今年的新員工開始培訓了嗎?」
「上個月就開始了。」
「助理招了幾個?」
陳路想了一下,「只有一個女生,H 大畢業的,綜合能力很強。」
「姜總的意思是好好培養可以往祕書處調。」
我垂眸靜了靜。
這和姜晟說得完全對上了,當事人真是她嗎?
-5-
身後的門突然被推開,幾個青春漂亮的女生擁着一個人走出來。
「小周,你好幸運啊,姜總竟然沒扣你工資ťùₜ。」
「對啊,你都不知道那天嚇死我們了。」
「我被嚇得都沒喫午飯,現在突然有點想喫火鍋了哦。」
「嘿嘿……我也想喫!」
中間那個稍顯青澀的面孔紅着臉撒嬌,「好姐姐們,饒了我吧……」
聲音在看到我時戛然而止。
和我相熟的幾個女生頓時圍在我身邊,「可遙姐!你怎麼來了!」
我笑着安排陳路把甜品分給四周的同事,帶着這羣小麻雀去了茶水間。
唯一一個生面孔站在門邊,不敢靠近。
我衝她招招手,「我是祝可遙。你是這次新來的助理吧?」
邊說邊遞給她一個抹茶斑斕卷,「工作還好嗎?」
她抿脣悄悄走近幾步,我和煦笑着。
也許是氣氛太融洽,又或者是我送的甜品合胃口,小姑娘輕易就說了心裏話。
「都很好……」她微垂着頭,「只是……我沒分寸,還帶着學生思維看見誰都叫老師。上個月……不小心口誤叫了姜總老師,他大發雷霆。」
她紅了眼圈,哽咽道:「我真的以爲要被辭退了……怕坐電梯遇到他,我每天都是爬樓梯上的 32 樓……」
-6-
氣氛一時凝滯了。
女生們面面相覷,偷偷看我臉色。
我沉默幾秒,起身,彎腰和新助理對視。
「我替姜晟道歉,好不好?」
她瞪大眼,眼淚「啪嗒」掉下來。
我想象得出姜晟發火的樣子。
他在公司一直是冷厲疏離的形象,更何況又觸及他雷區。
這種剛出校門的小姑娘,怎麼扛得住?
「不知道也不怪你,姜晟不會揪着不放的。」
我輕輕摸她的頭,笑着說:「我之前上班的時候也總爬樓梯,減肥全靠它了。」
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起來:
「怪不得小周你瘦了那麼多!」
「我明天也開始爬!」
我最眼熟的人力勾住她的肩膀,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還不知道吧,姜總疼祝可遙姐是出了名的。有可遙姐撐腰,小周你就別哭啦。」
……
我心裏清楚:電話不是小周打的。
要真是她犯錯,人早就被處理掉了。
況且姜晟接電話時平靜的樣子也不像小周描述的那般動怒。
姜晟撒起謊來竟那麼從容。
我預感不妙,直覺告訴我他和通話人的關係沒那麼簡單……
餘光掃了一圈。
他的幾個得力干將都在,難道會是她們中的一個?
-7-
「哎呀!」
靠近茶臺的女生不小心打翻了檯面上的咖啡。
棕黑的液體沿着白櫃門流淌下來。
「我去叫保潔。」
很快,一個穿制服的女人走進來。
她頭垂得很低,進門沒看任何人,沉默地拖了地,又半蹲着仔細擦乾淨了剩下的污漬。
等她走後,幾個人又嘰嘰喳喳起來。
「哎,你怎麼叫得動她的?」
「碰巧在電梯口遇到,就帶她過來了呀。」
「怪了,上次我請她擦櫃子,她臉都沒抬說不歸她管。」
「可我總在這一層看到她,不歸她管那她來幹嘛?」
我面不改色地轉着杯子,心卻越來越沉。
這個女人……
我認識。
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兒再見到她。
-8-
趙雪曾是姜晟安排進家的保潔。
他說她是幼時幫過他的鄰居姐姐,家裏窮,生孩子又落下病根幹不了重活,讓她來家裏做點輕省活兒補貼家用。
我欣然同意。
這事誰做不是做,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趙雪沒什麼特別的。
普通,瘦小,穿着素淨,一直挽着個低馬尾。
像平平無奇的白牆,不礙眼,也沒人會多看一眼。
她不跟其他人一樣稱呼我「太太」,而是獨樹一幟地叫我「祝小姐」。
奇怪的是姜晟對她的態度。
姜晟到家時,她通常已經走了。
偶爾碰上,姜晟也冷冰冰地裝作看不到她。
趙雪則是垂着頭默不作聲,露出一截光滑白皙、孤掌可握的脆弱脖頸。
有次她蹲着擦地,我瞥見她半敞的領口下似乎有幾道淺棕色的傷。
-9-
那時,我躺在姜晟懷裏,斟酌着開口:「你跟趙姐關係不好嗎?」
他默了ẗû⁴一瞬,不答反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她對你不禮貌了?」
我笑他亂想,「哪至於這麼緊張?她不是你鄰居嗎?怎麼看見你頭都不敢抬?」
他神色淡淡,手指繞着我耳邊的長髮,「太久沒聯繫了。況且,看見她就想起以前的事,不舒服。」
我偏頭看他一眼,「你不是說,小時候她還幫過你嗎?」
「那時候。」他像在笑,眼裏卻不見什麼溫度,「也就比我大幾歲,能幫什麼。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破事。」
我知道他小時候喫過不少苦,幾天喫不上一頓飽飯,上初中時人還沒五年級的孩子高。」
我有點心疼,勸他:「實在不自在,就讓她做別的吧?」
「呵。」他嗤了一聲,「除了掃地,她還會幹什麼?」
他貼過來蹭我的側頸,聲音悶悶的:「遙遙,你老提她幹嘛?我好想你……」
我笑着哄他。
後來我發現,趙雪總是擅自進主臥打掃。
姜晟有很強的領地意識,主臥一直是他親自打理的。
我提醒過兩次,她低聲應了。
可每次我出差回來,牀單摺痕、地毯角度甚至是衣帽間的擺設都被人細微地動了。
同時管傢俬下跟我說,趙雪好像懷孕了。
我打算安排她休假保胎。
還沒來得及提議,姜晟卻先把她辭退了。
我問理由,他臉上冷漠地看不出情緒:
「沒規矩的人留着幹什麼?」
「打發她去別的地方了。」
原來,他竟安排她進了公司。
-10-
因爲我的不請自來,姜晟提前下班了一個小時,說要帶我去喫郊區新開的融合菜。
我靠着車窗,看着影影綽綽的樹影一層層往後退。
感覺他灼熱的視線盯在後背,我換了個表情回頭看他。
他牽起我的手輕柔地吻了一下:
「今天來公司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綜合辦的人還是那麼熱情。」
他揚脣笑起來,「那要看對誰。誰敢怠慢老闆夫人?」
「新助理年紀還小,你別總是兇巴巴的。」
他無奈,「好好好,我發工資養一羣祖宗。」
又笑着看我一眼,「你這麼溫柔,多來幾次更襯得我像個大惡人。」
我低頭笑了一下,頓了頓,又開口,「今天……我看見趙姐了。」
姜晟看了眼後視鏡,神色如常地「嗯」了一聲。
「她聯繫你了?」我側過臉看他。
「前陣子吧。」他單手握着方向盤,語氣平平,「說之前的錢被騙了,實在撐不下去。」
車拐了個彎。
他又補了一句:「我記得你說要我對她寬容點,就讓陳路給她安排了個輕鬆的活兒。」
我有點擔心,「她還會影響你情緒嗎?」
他沒說話,在紅燈前剎住車,轉頭靜靜地看我。
柔和的餘暉從擋風玻璃灑下來,姜晟俊朗的面容融在明暗交界處。
他低頭摩挲了幾下我無名指的素戒。
又抬頭深情地注視我,好似天地之中,往昔之間,他眼中只能看到我一個。
然後他說。
「有你在,就不難受了。」
-11-
幾天後,陳路突然打來電話:
「太太,您在家嗎?姜總落了份文件,麻煩您找一下。」
我在書房找到後,回撥電話卻沒人接。
車送去維修,我只好借鄰居的車把文件送去公司。
繞過 B3 昏暗的轉角,我忽然瞥見一輛熟悉的藍色 SUV 停在角落。
後窗落了一半,露出姜晟冷淡的眉眼。
他夾着煙靠在窗沿,眉頭緊蹙,看着很不耐煩。
我存了逗弄他的心思,給他打了電話。
穿過幾個車位,我看見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
快要掛斷前,熟悉的聲音終於傳出來:
「遙遙?怎麼了?」
我輕哼,「大老闆接電話這麼慢,在忙什麼?」
他低低地笑,菸蒂的火光微弱地閃了閃:「給老婆賺錢呢。」
「你祕書也這麼忙?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
「找陳路?」
我頓了頓,「……他不在你身邊?」
「嗯。」
他遙控車窗又降了降,散漫地吐出一口白煙:
「馬上要開會,他去佈置現場了。」
半開的襯衫懶散地披在他身上。
……十幾度的天氣,有這麼熱嗎?
我還想說什麼,忽然聽見他悶哼一聲。
我一愣,望過去。
只見他煩躁地咬着煙尾,低頭動作了幾下。
車輕輕晃了兩下,很快恢復平靜。
我遲疑地開口:「……姜晟?你還好嗎?」
他頓了幾秒,聲音發懶,含笑着回我:「沒事的,寶寶。剛剛不小心撞到桌角了。」
我恍惚地掛了電話。
眼睜睜看着 SUV 的後窗緩緩升起,將我隔絕在車外。
四下無人,剛纔的一切好像是我的錯覺。
可那一幕幕像卡帶的老電影不斷在我眼前重複。
姜晟……爲什麼騙我?
腦子像滾燙的濃湯,一塌糊塗。
沒過多久,姜晟衣冠楚楚地下了車。
我下意識地追了幾步。
突然反應過來——
那是趙雪的車。
姜晟在後座……趙雪呢?
我猛地轉身。
-12-
她從另一側下來。
ẗū́₀低馬尾凌亂地垂在肩頭,白 T 領口鬆鬆垮垮,像被人狠狠扯過。
我狼狽地僵在陰影處。
像只偷窺的老鼠。
她對着車窗照了照脖子上隱約的紅色指痕,水光瀲灩的脣笑罵了句:
「臭毛病,永遠改不了……」
-13-
我癱坐在藏身的柱子後。
陰冷的空氣從四面湧來,像沉重的浪一點一點把我吞噬。
我木着臉盯着不遠處一個短路的小燈孔發呆,明滅的光閃得我直流眼淚。
姜晟和趙雪?
在同一輛車的後座衣衫不整?
姜晟……和趙雪?
我默唸他們的名字。
腦子宛如壞掉的雪花屏,滋滋啦啦。
姜晟不是最厭惡她嗎?
怎麼會是趙雪?
電話……難道是她打的?
什麼時候開始的?
進了公司後?
還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證據。
對。
總會留下點痕跡吧?
SUV 黝黑的後車窗像個深淵巨口,沉默地盯着我。
我甚至想撲上去看。
剛要動,手機突然震起來。
我手止不住地顫抖,點了三四次才點開接通鍵。
「……太太?不好意思,沒接到您電話。我已經派人去家裏取文件了。」
我清了清嗓子,「我……在樓下,我送上去。」
……
把文件放在姜晟的辦公桌上,我忍不住苦笑自己多疑。
進門前還在做心理準備,以爲又會撞見什麼。
結果辦公室怎麼可能有人?
正想着,內間門「咔噠」一聲開了。
-14-
我怔住。
趙雪從裏面走出來。
她腰間繫着制服,手裏還拿着清掃工具。
看見我,她腳步一頓。
隨即低下頭,恭恭敬敬喊我:「祝小姐。」
我掐手心逼自己冷靜下來,輕聲問:「……你打掃這裏?」
她把頭髮別到耳後,聲音溫順:「是。陳祕書安排我一週打掃四次。」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她穿着一件很修身的白 T,面料平整,沒有一點褶皺。
腰間的工作服反襯出一截盈盈可握的小腰。
臉頰紅潤,倒比平時多了幾分說不清的嬌媚。
不一樣。
她和剛纔不一樣了。
我沉默着。
辦公室的門突然從外面打開。
姜晟推門進來。
看見我,眉眼立刻全泛起笑。
「陳路說你來了,我把會暫停了來找你……」
他解開兩粒紐扣,邊把文件塞給身後的陳路,邊張開雙臂想來抱我。
我側了側身,冷靜地讓開。
他動作一頓,看到站在我身後的趙雪。
-15-
姜晟的笑凝在臉上,只維持了一瞬。
隨即又擰眉發起火來:
「你在這幹什麼?」
「老師……」她囁嚅着。
姜晟指着門,厲聲打斷她,「出去!」
陳路眼疾手快地拎起清潔工具拉她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我走到休息室門口,伸手,輕輕合上了那扇門。
門後空氣還殘留着極淡的香水味。
「老婆……」姜晟追過來牽我的手。
我嘴角掛着笑回頭,「你急什麼?」
「……你聽我解釋。」
「不用。」我語氣溫和,「趙姐都跟我說了。」
「說、說什麼了?」
我眨了下眼,歪頭看他:「還能說什麼呢?就說陳祕書讓她來打掃你辦公室。」
他一噎,抿着嘴沉默了。
我輕輕撫了幾下他熨得筆挺的白襯衫:「怎麼慌成這樣?」
他深吸口氣,輕吻了下我的額頭抱住我,「你臉色不太好,我怕你誤會……」
「沒事,」我面無表情地盯着他背後緊緊關上的門,輕聲開口,「我相信你。」
相信你在車庫撞到了桌角。
相信你連我都很少進的休息室,會讓外人來打掃。
相信你半小時前還戴着的左袖釦,現在正巧合地躺在休息室的牀頭櫃上。
相信深夜跟你打電話的是新來的助理,而不是剛纔當面直呼你「老師」的女人。
當然信。
我信得很。
爲了證實我的信任。
第二天一早。
在姜晟出差之後。
我就派人,把監控裝進了他的休息室。
可能是我扮演善解人意的賢妻太久了。
我不提,姜晟好像也忘了——
這是我叔叔的公司。
我背靠大樹。
而他,不過是給我叔叔打工的經理人。
我想做什麼,他是攔不住的。
-16-
姜晟不在。
趙雪真如她說的那般,定時打掃休息室。
就是一個普通的保潔。
休息室冷清寡淡,黑白灰的普通配色,猶如沒有感情的樣板間。
兩週過去,風平浪靜。
我開始動搖。
是不是我真的多心了?
姜晟怎麼可能蠢到,在這裏做那種事?
趙雪或許是在員工休息室換了衣服再來的?
姜晟的袖釦,也許只是湊巧落下的?
我反覆說服自己,手心卻已將桌面蹭溼。
直到今天。
趙雪好像心情很好,哼着歌,打開了那扇兩週未動的櫃門。
畫面定格。
我的瞳孔猛縮。
那是一整面牆的衣櫃。
兩側衣物整齊分區:
一邊是姜晟的襯衫、西褲。
另一邊,則是趙雪的長裙、內搭、香薰袋,甚至還有粉色的髮圈掛在衣鉤上。
她打開最下面的抽屜。
兩人的貼身衣物混在一起,親暱地令人作嘔。
我竟還有閒心認出第三件襯衫,是我兩年前在東京陪姜晟出差時買的。
他說丟了,我託人又高價訂了件新的。
原來是家裏家外各備一件。
趙雪換上新的真絲牀品,又拆了個枕頭放在靠門那側的枕位上。
我眼前一片片發黑。
那竟然和我在家買給姜晟的安神枕是同一款。
我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趙雪這種架勢,像在迎接誰回來。
我閉了閉眼,指尖發麻。
終於控制不住,抖着手給姜晟撥電話。
下一秒。
監控裏響起熟悉的鈴聲。
-17-
兩個小時前還發微信說明天才能趕回來的姜晟,出現在了監控畫面中。
「老婆,怎麼了?」
我呼了口氣,努力穩住聲音:「你在哪兒?」
我看着屏幕。
姜晟警告地指了指妄圖靠近他的趙雪,臉上卻浮起溫柔笑意:
「我啊,還在戎州。半小時後還有個會。」
「什麼時候回來呢?」
他笑,「怎麼,想我了?」
我強忍着噁心,低聲說:「有點。」
「明天就回來,寶寶。等我。」
我的耳朵像被浪矇住了。
電流聲重重撞在耳膜上,看着姜晟嘴角的笑意,心跳幾乎停滯。
屏幕裏,趙雪還在靠近。
她低聲說了句什麼。
只見姜晟臉色驟變,一把將她推開。
「誰讓你進來的?」
「我查了你的航班信息,知道你今天回來……」
趙雪柔聲解釋。
姜晟打開門,冷聲道:「滾出去。」
他略過她,走到衣櫃前脫外套。
趙雪跟過去,「你騙了她,既然今天不回去……」
姜晟猛地轉身掐住她的脖子,將她狠狠地抵在衣櫃前。
「我警告過你,不許你提她!」
「你不配!」
他這副暴戾的樣子,我從未見過。
趙雪臉漲得通紅,眼神卻詭異地興奮起來。
「你……你上次……不是很喜歡嗎?」
「不捨得……對她做的,我都可以……」
她一雙眼死死盯着姜晟,絲毫沒有瀕死的恐懼。
她抖着手再次貼近,手指慢慢向下滑……
姜晟暴躁地將她摜向地面,抽出腰間的皮帶,高高揚起……
畫面模糊地晃動着,傳來沉悶的聲響。
窗外雨大了起來。
陽臺窗戶沒關,雨珠噼裏啪啦地打在窗面,蓋住愈演愈烈的喘息聲和低沉的怒吼……
趙雪忽然抬頭,精準地望向鏡頭。
她揚起脣角,隔着屏幕和我對視。
我突然就清醒過來,面無表情地擦掉眼淚。
她以爲我會崩潰?
呵。
我抓起手機,把監控拷了下來。
拿上車鑰匙出了門。
-18-
早在兩個月前。
就有個陌生號碼不斷地給我發短信。
沒有多餘的話,只有一串地址。
我查過,定位在姜晟公司主管的拆遷項目的一棟老居民樓裏。
那時我只覺得奇怪,如今,卻忽然能串聯起所有的細節。
或許從那個時候我就潛意識裏做了心理準備。
恐怕誰也想不到,僅僅一個「老師」。
就能把所有骯髒的根系,一把拔起。
連理路 33 號院 5 號樓 603。
我把車停在樓下,舉目望去。
這一片樓區破敗、骯髒。
雨嘩啦啦地下,衝不淨地上的污穢。
確實是個苟且的好地方。
樓道沒有燈,就連臺階都油膩膩地無法下腳。
我慢騰騰地走。
603 的主人早就等得不耐煩,門大咧咧敞着,就爲了等我這個遲到三小時的客人。
趙雪穿着清涼,正坐在客廳的破沙發上擦頭髮。
她懶散地開口,「祝小姐,不進來坐坐?」
我站在門口,不客氣地掃視了一圈。
斑駁、腥臭、不見光。
和她本人一樣。
「怎麼?富太太看不上我們貧民窟的房子?」
我抱臂不語,靜靜看着她。
她在客廳轉了一圈,「姜晟給我打了 30 萬買這套房子。等今年拆遷完,我就能淨落 260 萬。」
「呀,那是你們的婚內財產哦?」她回頭看我,無辜地眨眨眼,「不好意思啦,等我拿到錢再慢慢還你嘛。」
我淡淡開口,「留給你自己看病吧。這點錢,不夠我一個季度的信託利息。」
「有話直說,我不想跟你浪費時間。」
「哈!」她像聽到天大的笑話。
她湊近幾步,胸前大Ṫù⁹開的領口毫不掩飾曖昧紅痕。
「老公都移情別戀了,你到底在拽什麼?」
我腦海裏閃回姜晟暴戾的神情,誠心發問:
「他恨成……那樣,你竟然覺得那是愛?」
她嘴角破了好大一塊,疼得嘶嘶喘氣,「他是恨我恨得不得了。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掐我脖子,打我耳光。恨不得大卸八塊把我扔進下水道。」
「可那又怎樣?」
她微微一笑。
「不還是和我在一起了?」
-19-
她早有準備,從身旁拿出一個小盒子打開。
裏面躺着各種奇怪的玩意兒。
她指着它們,像炫耀戰利品:
「這些釘和環都是姜晟送的,這個……」
她挺了挺上身,單薄布料下隱約透出凸起的金屬裝飾。
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揚脣輕吐:「……他不知道有多喜歡。」
「我們第一次是你去倫敦出差。那晚他喝醉了,我留下來照顧他。他當我不存在,自己窩在牀腳跟你打視頻,可惜啊……有時差你沒有接。」
她從盒子裏拿出一根細長鏈子,雙目含春地回憶:「我戴上這個推門進去,他就再也想不起來你了……」
她聲音又輕又慢:「祝小姐,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
真喝醉的男人,是做不起來的。
也就是說——
他們開始的,比我以爲的還要早得多。
我一直以爲,她只是個界限不清的保姆。
出入主臥不過是沒禮貌。
現在才知道,那些無意間的痕跡,竟都是真的。
我垂眸看着盒子,緩緩從中抽出一張 B 超單。
趙雪笑得更開懷,「跟聰明人聊天就是省力。你總知道我最想給你看什麼。」
她換了副溫柔的表情,輕輕摸了摸小腹:「我們,有過一個孩子。」
-20-
B 超上的時間是前年 6 月。
那時我和姜晟結婚剛滿兩年,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
姜晟愛我愛得恨不能把心挖出來給我。
我竟不知當時他都和別人有了一個孩子。
我神色平和,嘴裏卻把舌面咬出了血。
滿嘴的血腥味兒直衝鼻腔,嗆得我眼眶發脹,心鈍鈍地疼。
我用盡全力掐着掌心,讓汗沁進傷口,好把我蜇醒。
我忍着殺了她的衝動,堅持問:「爲什麼?」
「你問我爲什麼?!」
她想看我發狂、看我恨紅了眼、看我崩潰跪地。
但我沒有。
我始終一副淡淡的表情,像看瘋子、傻子那樣看她。
我眼裏沒有仇恨,只有對她的悲切。
我的淡漠徹底激怒了她。
她吼起來:
「他 15 歲那年我剛沒了孩子,他沒人要,是我把他帶大的!他叫我姐姐,睡在我懷裏,是我一口奶一口奶把他養活的!」
她目眥欲裂,把鐵門拍得震天響,「他怎麼可能愛你!他愛我!從一開始就愛我!我纔是先來的!你不過是個後面插進來的第三者!」
「祝可遙,你怎麼敢跟我比?」
溼發貼在她可怖的臉上,水珠順着脖子往下淌。
昏黃燈光下,不斷滴落的水像血在流。
她步步靠近我,臉貼得越來越近。
「嗤,就算他愛你愛得要命,又怎麼了?」
「你猜,他在你牀上時會不會想起我呢?」
我面無表情地後退。
出乎意料地抬手一推。
趙雪不察,從樓梯上重重地摔了下去。
-21-
她躺在五樓樓梯平臺上哀嚎。
樓下的保鏢衝上來,一把按住她。
我打開手電筒,一步一步走下去。
光圈緩慢地遊移,像一枚冷眼,逼近她狼狽的身影。
趙雪沒想到會是這樣。
她躲着保鏢的鉗制,拖着扭曲的腿在黑膩的污水裏蠕動,試圖往角落裏爬。
我舉起手機,冷光罩住她,她無處可躲。
我居高臨下地看她。
她的小腿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歪折着。
我「嘖」了一聲,不太滿意。
手電光直直照進她的眼睛。
她眯起眼,用滿是污穢的手去抓我褲腿。
我俯身,抬腳踩住她的臉,語氣溫柔地問她:
「到底是什麼給你的錯覺,認爲我是個溫柔有方的人?」
她顫了一下。
「又是什麼讓你覺得你這般欺我辱我,我會忍着不還手?」
我掐住她的下巴,指甲ṭų₂深陷進她破裂的嘴角。
「是不是我給過你太多好臉色看,讓你忘了——」
「沒有我,姜晟算什麼?」
我上下掃她一眼,嗤笑出聲,「你呢?又是個什麼東西?」
她的臉被踩進污水裏,嗆得狂咳,手瘋狂拍地想要掙脫。
我收回腳,語氣輕飄飄地。
「你不是寶貝他嗎?」
我輕笑,「那我送給你了。」
下樓前,我瞥過她掙扎的身軀,又環顧了一圈牆皮剝落,暗淡不堪的破樓道。
「也難怪,」我嘆了口氣,「住在這種地方的人,能見過什麼好東西。」
風從破窗灌進來,帶着腐爛的黴味。
趙雪在身後嗚嗚咽咽地罵我。
我掏出手機,屏幕上亮着姜晟半小時前發來的消息:
【圖片】
【老婆,好不好看?】
【拍賣會等了好久的紅寶石,送你做耳墜好不好?】
我靜靜地翻着我們倆的聊天記錄。
我喜歡喫的、習慣用的、想要買的、多看了幾眼的,姜晟都一清二楚。
上週他出差連軸轉,凌晨還發來一句:
【遙遙,你生理期就這兩天,牀頭櫃有我買的鹽袋,不要碰涼水。】
我當然知道,他今天趕回來不是因爲趙雪。
是爲了明天陪我過生日。
趙雪,只不過是橫生的一個消遣。
我莫名地笑了起來。
他說得那麼愛我。
還是默許趙雪一次次爬上他的牀。
我把定位發給他。
【謝謝。作爲回禮,這套房子當作你們的婚房送給你。】
-22-
我讓管家把東西搬進了一套沒人住過的平層裏。
原本是爲未來的孩子準備。
現在——
也沒什麼必要了。
我發完那條消息,頁面上方的【正在輸入】閃個不停。
商場上殺伐果斷的姜總這次又能說出什麼花兒來?
我沒耐心等,果斷地拉黑刪除。
但我還是低估了他。
不過兩小時,他人就出現在門外。
我盯着門口監控不說話。
他還是在休息室的那套裝扮。
渾身溼透,低着頭像條喪家之犬。
他猶豫地抬手,停在門鈴前。
倏爾扇了自己幾個巴掌。
側臉緊繃,巴掌印鮮紅,更襯得他慘白憔悴,好像已經死過一遍。
門外顯示屏亮了。
他惶然抬頭,喉結上下滾動,哀求道:「老婆……遙遙……」
我冷眼看着。
他顫着手擦門上的攝像頭,血絲密佈的眼睛貼上來。
小聲囁嚅,「不是那樣的……」
我按下關閉訪客頁面的按鈕。
屏幕「啪」地熄了。
姜晟無力地癱坐在地,蜷縮着,不再動了。
-23-
我走保姆電梯進出。
整整一個月,姜晟天天守在門口。
下班來,上班走。
像條忠誠的狗。
我叫保安轟過幾次,他賴着,說自己是業主,誰也管不了。
今天,終於拿到律師擬好的離婚協議。
我在客廳坐到深夜,開了正門。
姜晟歪着腦袋靠牆睡着了。
我把協議甩他臉上。
他倏爾睜眼。
看我那眼神像狗看見肉骨頭。
他眼圈烏黑,撲上來拉我的手。
「遙遙……」
他瘦得厲害,一雙手骨節嶙峋。
大衣是我幫他訂作的,當時還合身,如今像塊破布掛在他身上。
「你聽我解釋……」
屋內沒開燈,偌大的電視上放的視頻顯得格外矚目。
他一眼看到,臉色驀地變了。
轉身擋住我,抖着嘴脣話不成句:「你別看!你別看!」
視頻聲音越來越大。
他像被激怒的野獸,抓起邊几上的花瓶砸了過去!
滋啦幾聲,電視黑了屏。
月光透過落地窗灑了滿地,冷清的氛圍,更襯得姜晟像個厲鬼。
他低頭看了眼手裏攥着的文件,神情突然悲傷起來:
「我不會離婚。」
「遙遙,你……不能這麼狠心。」
-24-
我氣極反笑,「我真不知道你臉皮這麼厚。」
他呼哧喘氣,像破舊的風箱。
踉蹌幾步,扶着牆坐下,仰頭深遠地望着我。
「那時我纔多大?爸媽去打工生了個弟弟,我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我撿廢品賣破爛,被人騙走了錢,餓到只能去偷鄰居家發黴的掛麪。趙雪……是村子裏的瘋女人,都說她被人賣了身子生下個死胎。我偷米被她抓到,她說不聽話就不讓我上學。」
他像講笑話:「遙遙你不懂吧,我們這種人,只有上學這一條路。她逼我做……那時候我怕她,但我得上學啊。」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要不是撐着上學,我也遇不到你……你是我悲慘人生中唯一的光。你太明亮,我不敢染指,誰能想到光竟然親自把我籠進懷裏……」
他癡迷地看着我。
我聽不下去,打斷他,「現在也是她逼你的?」
他一頓,清醒了:「她再來找我時,我才發現以前恐懼的她竟然只有那麼小一個,單薄的我一隻手就能掐死她。我控制不住想把所有的暴力都施加到她身上,但我不能。我還有你,我有一個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人生。趙雪匍伏在我腳下,我打她罵她,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我想我是生病了,我不想嚇到你,已經找了醫生……」
我追着問,「你和她在我們的牀上做了?」
他愣了愣,「……只有一次。我喝多了。她說你壞話,我恍惚記得掐她脖子,卻不知道怎麼變成那樣……真的只有一次!」
「一次就讓她懷孕了。」
「不是的!遙遙,不是的!」
他難堪地開口,「我……戴了東西。」
我閉了閉眼。
努力維持的冷靜終於破碎了。
我們在備孕。
臥室沒有那些東西。
如果要用,要特地下樓去衛生間取。
我突然覺得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情。
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姜晟啊,你喝多了還能想起到一樓拿東西?」
我用盡全力,扇了他一個耳光。
他被打得頭偏過去,臉瞬間腫起來,嘴角甚至溢出血絲。
「你是有多賤啊?」
-25-
我緩緩打開盒子,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件全倒在姜晟頭上。
金屬碰撞,噹啷作響。
「我竟不知道,你喜歡這些。」
「辦公室、項目中心、全公司的眼皮子底下,你是不是爽瘋了?」
「你知道嗎?你出ŧũ̂₌現的每一秒,我連空氣都覺得髒透了。」
我一字一句咬得清晰,「你很好奇我是怎麼發現的吧?」
我打開手機,選中某個片段,不斷在他耳邊播放。
「老師……老師……」
趙雪的聲音嬌媚,像一把軟刀子割開姜晟虛假的僞裝。
「趙雪叫你老師,你從沒有反應。而新助理才叫了一次,你就扣了她半年的績效。爲什麼?因爲趙雪叫得太多,你聽順耳了對吧?這算什麼?情趣?還是說趙雪代表你不堪的過去,你想在她身上摧殘你那十幾年的髒爛過往?」
「她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在想什麼?是想衝過去懲罰她?還是覺得刺激帶感,當着我的面和情人通電話?」
我歪着頭,不解地問他,「你愛我?」
「姜晟,你這種從沒被愛過的人懂什麼是愛嗎?」
「你只會被人一次次丟掉。我以前真不明白,怎麼是你?你那麼聰明、努力……現在我懂了,這是你的命。我愛過你,所以我得受罰。」
「你不配被愛,你就該和趙雪一起,爛在那個臭村子裏。她懂你,理解你,陪你瘋狂,和你那麼般配,你不是很暢快嗎?離婚不好嗎?我給你自由,你爲什麼不願意?」
他張着嘴發不出聲音,神情逐漸變得恐懼、絕望。
我環顧一週,「這個房子,我會賣掉。」
「你待過的每個地方,我都覺得無比噁心。」
-26-
律師說,姜晟住院了。
感冒拖了太久,轉成急性肺炎,還沒醒。
我只問:「什麼時候能簽字?」
律師看我一眼,小心翼翼:「醫生說不確定。」
這說不定又是姜晟拖延的把戲。
還是老一套。
只是這一次,我不打算再陪他演下去了。
我爸媽遠居國外,我還想盡快辦完飛出去團聚。
我向來與人爲善。
從小被嬌慣長大,優雅、體面是我最擅長的課程。
哪怕和姜晟認識那麼久,我也總是溫和講理,有商有量。
所以纔會被人以爲我是軟弱的。
他甚至還抱有僥倖,拖得越久我可能會忍下去。
我只是不屑於去計較。
可我又實在不懂,我爲善爲什麼會換來背叛和羞辱?
我當然愛過姜晟。
高二那個暴雨的夜裏,是他給了我一把翹起邊的破雨傘。
我在屋檐下等司機來接,男生打量了幾眼我落着冷汗蒼白的臉,雨傘塞到我手裏,頂着個破角的書包一語不發地衝進漆黑的雨幕裏。
我只是覺得他有趣。
後來,我們在大學重逢。
我放在宿舍門口的暖瓶總是被人偷偷接滿水。
他認出我,卻不靠近。
只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
輔修我的專業,進我參加的社團。
永遠默默地坐在最後看我。
清俊突出,像孤傲的鶴。
結婚後,他敬我愛我寵我,周全地照顧我的一切。
如果不是這件事,我真的不相信姜晟原來是這樣的人。
在我身邊僞裝 8 年,爲了什麼呢?
自從在一起,所有資產都落在我的名下。
姜晟只作爲股東持有我叔叔公司 6.4% 的股權。
我真的不理解。
也許他真的愛我。
只是他更愛自己。
我接受真心瞬息萬變的結果。
我不會恨他。
我還年輕。
我要徹底把姜晟從我的人生中剔除。
-27-
這些天,我一直在和叔叔談回購姜晟手中股權的事宜。
趙雪換了新的手機號發來消息,說她手上有東西,會威脅公司股價。
條件只有一個:我必須親自去見她。
我本不想搭理她。
無非就是姜晟和她的醜聞。
跟姜晟分開後,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對勁。
不間斷地騷擾我、躲進姜晟病牀下、甚至尾隨出現在陳路的家門口。
我報警幾次,卻收效甚微。
她小時候逼迫姜晟時,就不是個正常人。
姜晟心知肚明,趙雪只是恨他。
爲什麼自己的孩子死了,姜晟這種沒人要的卻活得好好的。
這天傍晚,趙雪在公司門口扯橫幅,被保安打了一頓。
我爲了息事寧人,帶着保鏢去了她指定的老居民樓。
她站在拆遷樓頂,身後是破碎的水泥板,赤裸的鋼筋堅立着,四周風聲獵獵。
我裹了裹身上的風衣,站在不遠處和她對視。
她之前的相貌可以稱之爲普通。
現在卻只能用醜陋來形容——
顴骨高聳,嘴脣乾裂流血,臉色慘白。
她盯着我,「姜晟跟我散了,你滿意了?」
我不懂,「我和他離婚,是給你機會。你不去找他卻來找我,是想說什麼?」
她嘶啞地喊:「祝可遙,是你停了這個項目,搶走了我的房子和我的錢!」
我冷笑,「這是政府項目,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我只不過是派人查了趙雪的購房合同,時間不符合補償要求。」
「況且,不是你說的要還錢嗎?30 萬我發成獎金你也能拿到幾千,哦,抱歉,忘了你已經不是公司員工了。」
她面容扭曲,單薄的身影幾乎被風吹得飄起來。
「你什麼都有,爲什麼還要來搶我的!我只要姜晟一個!爲什麼連這你也不給!他那麼愛你,資產全放你名下,連眼淚都不捨得讓你流,你還有什麼不滿意?裝作不知情大家皆大歡喜,你爲什麼非要離婚!都是你害的!你逼他跟我一刀兩斷,害我沒了房子丟了工作,這所有的所有全是你害的!」
我抱臂平靜地望着她,「其實,B 超單上不是你的孩子對吧?」
她猛地頓住了。
「那時候你剛出院,姜晟在國外出差,你們根本沒有碰面的機會。你只是想激怒我。」
她咬牙切齒,嘴脣哆嗦地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恨得上我呢趙雪?與你上牀的是他,和你分手的也是他,你只是不甘心。嫉妒我,又不想讓姜晟好過。如果不是你故意作秀,說不定你們的苟且還能更長久一點。」
我聲音輕得像嘆息,「這就是你當小三的報應,我能怎麼辦?」
-28-
身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我猛地回頭。
陳路正扶着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上樓。
姜晟?
他怎麼會在這裏?
我沒收到任何他甦醒的消息。
他臉色蒼白,走幾步停一下,像要喘不過氣。
他看見我看他,嘴角彎了一下,「遙遙——」
他還沒說完,趙雪動了。
她神色癲狂,眼神猩紅,從身後抽出一條堅硬的鋼筋衝向我。
「賤人!你纔是最該死的那個——」
我只看到銀光一片,就被人大力推開。
姜晟佝僂着背站在我的位置,腹部插着一根長長的鋼筋。
他回頭,臉上是奇異的平靜。
「老婆……我愛你……」
然後,身體像紙一樣垮了下去。
陳路疾步向前,一把撞開捂着耳朵尖叫的趙雪。
樓頂年久失修,木質欄杆早已腐朽。
下一刻,趙雪猶如一片被風吹起的雪花,悠悠然落到了樓下。
耳鳴中我似乎聽到她的尖叫聲在空中破碎,砸在地上沒有迴響。
我癱在地上,望着血泊中的姜晟,忘記了呼吸。
-29-
姜晟進了 ICU。
醫生說鋼筋避開了要害,但肺炎惡化,引起了併發症。
我佇立在玻璃窗外,看着他身上插滿管子, 蒼白的近乎透明。
我不知道做什麼反應。
這一天發生太多意外。
陳路把外套披到我肩上,安靜地陪在我身邊。
我看着虛空, 像自說自話,「你什麼時候認識趙雪的?」
身旁人僵住了。
我知道他聽ťù₇懂了。
從發現問題, 到查出真相, 這一切都順得過頭了。
像有人在背後, 引導我去發現。
前幾天我覆盤整個過程, 發現最大的轉折發生在陳路叫我找文件的那個時間。
他早就入局, 給我鋪路, 一步步叫我打開潘多拉魔盒。
我翻了他的履歷, 比起姜晟竟不差什麼。
這般成就還甘心當一個祕書,我不相信。
陳路揉了揉眉心,壓着聲音開口:「趙雪是我姐姐的鄰居。她幹活麻利, 我姐孕前期, 她總是搭把手照顧我姐。只是沒想到……有一天她竟把我姐從樓梯上推了下去。孩子沒了, 醫生說我姐再也懷不了孕。」
他握緊拳頭,眼圈微紅:「趙雪僅憑着一張精神問題證明就全身而退, 憑什麼?」
「老天有眼。姜晟讓我給趙雪安排工作的時候, 我渾身血都停了,恨不得殺了那個賤人。」
陳路抬頭看我,聲音冷下去:「姜晟不配也不能坐這個位置, 他們兩個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看着他沒說話。
借我的手報仇, 但是又不讓我沾血。
陳路的心思不是一般縝密。
姜晟恐怕沒想到狼是自己的身邊人。
「據我所知, 姜晟……對你不錯。」
陳路沉默片刻,點頭:「是。姜總器重我, 我感謝他。但, 我始終記得公司姓祝,不姓姜。」
-30-
姜晟有了意識,但是還不能有大的反應。
我進去看他。
他戴着氧氣面罩虛弱地望着我。
「趙雪死了。」
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眼睛一下子紅了。
眼淚順着臉頰慢慢滑下去,面罩裏的霧氣蓬勃起來。
我知道他有很多話想說。
我們兩個之間最大的阻礙沒有了。
是不是還有其他可能?
我心裏酸澀, 接下來的話不知道怎麼開口。
他瘦得不成樣子,和之前意氣風發、雷厲風行的總裁相去甚遠。
我搬了張椅子坐在病牀旁,幫他掖了掖被子。
「陳路告訴警察, 你是爲了救我,才把趙雪推下樓的。」
「可能……等你好點了, 他們會來找你談話。」
他眼睛眨得慢了, 像是不懂我在說什麼。
手指微微動,想握住我。
我兩手交握, 放在膝上。
直視他的眼睛,輕聲開口:
「陳路很無辜。」
「我不希望他揹負人命。」
這是我第一次在姜晟和別人之間沒有選他。
他很聰明,不需要我把話說滿。
他睜大眼睛,難以置信。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想說什麼,卻被面罩壓住。
我看了眼時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指了指早就放在牀頭的文件。
「希望你早日康復,然後把字簽了。」
「再見,姜晟。」
-30-
第二天,醫院打電話來說——
姜晟死了。
我走後,他清醒了半刻。
自己摸索着,拔了氧氣管。
死時手裏握着那份離婚協議書。
我接過律師遞來的文件, 紙張已經發皺。
簽字的位置,字跡歪歪扭扭。
還有幾處乾涸的淚漬。
陳路把姜晟的手機拿給我。
收到在手機殼裏, 發現他寫給我的一張紙條。
我沒有拆開。
不需要。
無非是懺悔和自責。
他已經說過太多次了。
就像那句「我愛你」——
說太多, 連他自己都信了。
……
我看着舷窗外的一線天光。
忽然想起和他交換戒指時,我也曾以爲會和他走過一輩子。
挫折不會消弭我尋找愛的勇氣。
如果沒有他人愛我,那我將是最愛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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