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我從前等過一個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別人都說他死在了戰場,我固執的不肯退婚。
那日大雪紛飛,我終於等回了他。
他當着滿堂貴人笑說,他爲一女所救,心從此有了歸屬。
我眼淚都不敢掉,還要撐着一身華服,臉面卻落在地上被踩了個乾淨。
我後來看他孤守謝府死守山河,倒希望他是真的心有所屬。

-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我等了他很久。人人都說謝小將軍死在了戰場上,這婚事由我們姜家退了,也不算是薄情寡義。我向來是姜家最好的姑娘,偏偏在這事上犯了倔,我溫柔地說,謝小將軍沒有死。我說我不信。
我分明記得呢,意氣風發的謝宴戈臨出征前,坐在他的黑馬上衣袂翩飛,日頭融化在他的眼裏。他說,姜家的小姑娘,你且等等我,我會在你及笄前凱旋,給你帶來這世上最珍貴的及笄禮。
彼時我矜於禮節,隔着層面紗臉羞得通紅,到底是半晌都沒有出聲。及笄呀,姑娘及笄之後便是待閣嫁人了。我現在是多麼多麼後悔,爲什麼那個時候沒有勇敢地應他一聲?怎麼連一句好都沒有呢。
我及笄這天,下了大雪。捧雪替我描眉時,輕聲哄我:「小姐,瑞雪兆豐年呢。」
我抬頭往牖窗外看,飛雪堆下,白茫茫一片。來年大抵也確實是個好年。
捧雪從小服侍我,自然話也比旁人親近些,她勸我過了今日便成人了,小姐也不必被一個回不來的人絆住手腳,自然也該往前看。
長眉連娟,我瞧着銅鏡裏頭的自己,晃了晃神,我畫着繁美的妝容一言不發,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捧雪見了也知曉我的意思,只能暗暗地嘆了好大一口氣。
我和謝宴戈的親事還在,外頭隱隱約約傳是姜太傅家情厚,即使謝宴戈埋骨沙場,也不忍人走茶涼立刻解了婚約,唯有親近的人家才知道,這是姜家嫡長女姜琇難得的固執,氣得一直以好脾氣著稱的姜太傅摔壞了好幾套茶具。我眉眼低柔地說,他說會在及笄前回來,我等他到那個時候,他會回來的。這纔算是達成了妥協。
一遍遍的禮唱過了,我微笑着聽着祝辭「眉壽萬年,永受胡福」,着了最繁重的大袖禮服與最繁複的釵冠已行了兩拜,來觀禮的京中貴人都不禁點頭稱讚,說姜家的姑娘儀態端莊、容顏姣姣,生養得極好,不愧是這一屆貴女的佼佼者。
只是隱約裏可以聽見說,可惜可惜。可惜什麼呢?可憐我未婚的夫婿死在戰場,到頭來屍骨都尋不到嗎?
我的謝宴戈。我的及笄禮快要成了,你怎麼不回來?怎麼辦啊。我從日頭剛出一直等到日落,風雪颳得愈發大了,我無意識地扣着衣袖上的金線,從未覺得如此茫然。我的世界被風雪堆蓋了。
我端莊地跪坐着,鎮西王府的玉夫人爲我去除頭上的髮釵,旁邊侍女手捧的案板上放置着精美的釵冠,再梳這一次頭,我便不是未成年的女孩了。再戴上這釵冠,我便已經及笄禮成了。
玉夫人是我的姑母,她爲我梳髮的時候,也輕輕地和我講話。
「阿琇,世上的好男兒這樣多,謝家的兒郎固然好,可你這樣年輕美麗呢,今日過後這門婚事便算作罷了吧。」
我沉默地聽她說。這世上的好男兒這樣多,可偏偏謝宴戈只有他一個。我十多年被鎖在閨閣,父母親格外重纔行,我的儀態舉止、琴棋書畫、顏容德功規矩、標準得像教習書一般,我從不知曉什麼是恣意,是謝宴戈帶我知曉的。這十幾年來,我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因爲這退婚的事情,和父親僵持不下。
人人都說他死了啊,明明屍骨都沒有找到,你們憑什麼說我的人死了。
謝宴戈,你說謊,你騙我,你沒有來。
贊者開始唱禮,玉夫人伸手要去拿那案上的釵子。四座的貴客因爲即將見證禮成而蔓延着喜悅的氛圍,上首的父母也漸露微笑。
行禮的正堂大門「砰」的一聲被打開,遠歸的青年披霜帶雪,四座皆驚。我猛然轉過頭去,連指尖都在顫抖。
謝宴戈的殘破鎧甲上雪和血混在一起,隱約裏有風沙磋磨的疲憊。他背後是漫天的風雪,大風吹着雪在他的足邊旋轉。一雙眼淋了風雪有如寒星,現下淺露了一點水光。他長身玉立,脣邊沾了星往日漫不經心的笑,放肆得像風。
「聽說姜家小姐今日及笄,特來送禮。」
他朝我走過來,每一步好像都踩在心尖上。邊上好像嘈雜起來,他們這才從謝小將軍從戰場上活着回來的消息裏反應回來,可算是喧賓奪主了。可我都聽不見了。
謝宴戈在我面前停下來,我的眼睛發澀,真好,你還在。他不在的時候我有許多許多話想說,寫成了信又不知道往哪寄,如今人在面前了才發現無話可說,只靜靜地說了句:「啊,你回來啦。」
謝宴戈衝玉夫人行了禮,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髮釵,輕輕地「嗯」了一聲,極溫柔地幫我簪上,一寸寸推入髮髻,及此,禮成。
他又蹲下來,從靠近胸口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小囊,他身上髒破不堪,唯有這個鮫絲織就的小囊還完新幹淨,我握在手裏,是溫熱的。
「姜琇。及笄長樂,歲歲長樂。」
我望進他極黑的眼底,我感覺我要落淚了。
上首父親早已從驚中恍悟,從座中禁不住起身,也管不得他替我簪笄不合禮數的事了。
謝宴戈笑着衝他作揖:
「太傅,謝恰僥倖從沙場逃生,千里回京儀容不堪,勞您多見諒。稍後還需進宮面聖,便不在此多留了。」
父親到底也是爲官多年的。
「回來便好,便好。你且去面聖要急。」
謝宴戈話頭一轉:「還有一事要告知:謝在沙場險些喪命,幸得一女相救。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只有相娶爲好。與令愛之婚約,到底是某高攀,這門親事,便就此作罷。」
這門親事,便就此作罷。
他一揖到底。
我猛地抬頭。
什麼都聽不清,旁邊的人軒然大波,從「謝小將軍從沙場回來」到「姜琇被退婚」前後不過一炷香。我看不見父親雷霆大怒,聽不見周圍吵鬧,我只覺得靈臺混沌,我一直知道他不喜歡我,我從小按着貴女標準長大,是他那樣放肆的人最討厭的規矩模樣。我一直心存僥倖。
我沒想到這樣發展。
他淡淡地對父親的怒氣道歉,但是看得出心意已決。他與他人情投意合,在那些我爲他性命輾轉難眠的夜裏和他人花前月下,在我爲自己的固執同整個家族違抗的時候爲別人遮風擋雨。
我感覺我的血液一寸寸地凍結,穿着華服繁釵的身軀彷彿蓋上了風雪。我好像想要扯住嘴角彎上一個最好的笑,卻動不了,玉夫人把我護在懷裏,不忍心讓我再看再聽,好孩子別看。
我知道他說退親後從沒再瞧我一眼,我冷得發抖,是不是門開得大了,雪已經吹到我的裙襬啦。
他和父親告辭,父親砸了杯子在地上讓他滾。他路過我的身邊,黑色的披風和我八幅的湖色裙襬短暫相碰,白色的雪輕滾,他沒停,一瞬也沒有。
他路過了我,重新迴歸到他的風雪裏。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他。他在全上京的貴人們面前,退了我的婚。
謝家的賠禮一抬抬地送到了府裏,誠意很足,裏頭的東西珍貴程度與平常王孫的聘禮也不遑多讓。我一眼都沒有去瞧過。
庶妹姜珍在與我閒聊時無意中多說,彼時我正作畫,長絹鋪展開,墨色渲染出一副春日模樣。
「裏頭的珠子最不濟也有龍眼那麼大,那緞子就像是天邊的雲彩一眼耀眼。」她忍不住嘖嘖稱讚,「不知道是多少年存下的寶貝。旁的不知曉的人還以爲是送了極珍貴的聘禮來。」
我手上無端一顫,大滴的墨滴落下來,暈染出一塊狼藉。好好的一幅畫,竟是這樣毀了。
姜珍年紀小,卻也自知失言,知道是勾起了我的傷心事,很是懊惱。
我悶咳兩聲,淡淡地說了句無妨。
牖窗外的雪霽了,只有零星的一點在飄。
半年前那場大戰,謝小將軍身先士卒,單帶精銳率先深入敵方腹地,燃軍草點營地,甚至單槍匹馬地取敵將首級,裏應外合地贏了這一場大戰。當時傳他死訊的時候,諸人還可惜一代名將初露鋒芒便隕落,現在他平安歸來,榮耀只會高不會低。
我聽說啦。他如今盛寵優渥,年紀輕輕也已經是職位不低,出身於世襲的武昌侯府,真的是封無可封。聖上便着眼於謝宴戈帶回來的那個孤女身上,御筆一點,她已經是個有封地的縣主了。日後成婚,也勉勉強強算是門當戶對。
我收攏了畫卷,從喉嚨裏又溢出了些咳嗽聲。
姜珍眉露關心:「長姐咳得這樣厲害,喫藥了嗎?怎麼還費心畫畫?」
我擺擺手示意無事,藥喫了,藥不醫心。我把廢了的畫捲起來,這畫我陸陸續續畫了有幾個月,從入了秋就開始畫,謝宴戈很久前問我要的,現在毀了也好,本就是再也送不出去的東西。
廢了也好,我伸手丟進廢紙簍裏。

-2-
馬車前進的時候遇到了些阻礙,捧雪出去詢問了一下,回來說是前面路上鬧了點事。
我又忍不住咳了一下,捧雪忍不住埋怨我:「小姐要澄心堂的紙,差了小廝跑腿便好了,何苦親自走一趟?」
我笑着搖搖頭。
捧雪又喋喋地說:「前面是個姑娘沾上李家的那幾個公子哥了呢。李大少爺硬說那姑娘偷了他塊玉佩,藉機上去揩油,剛碰到臉呢,就被那姑娘一口唾沫噴在臉上。這下子小廝都用上壓那姑娘了。」
我知道李家那幾個公子哥,家裏一代比一代破落,偏偏覺得自己沾了點兒皇家的血,功名才氣沒有,喫喝嫖賭樣樣都會。尋常姑娘遇到他們等同民女被惡霸欺凌的話本,沒什麼好結局。
我拿了姜府的牌子遞給捧雪。
捧雪會意。
她下了馬車,聲音不大,音色倒是清亮,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家馬車路過,不料遇上此事。我家小姐問,不知發生了什麼值得鬧騰的事,可有叫京城尹來查看的必要?」
這話不偏不倚,只把事往大了鬧,卻是沒理的最不敢的。
捧雪自幼在姜府長大,說話也氣派。我也就放了心,安坐在馬車裏撫平裙襬上的一絲褶子,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隱約聽見外頭聲音停卻,想必是看見了馬車上懸着的姜府牌子,避讓了一二。我才放下心,卻聽見李家那位浪蕩子的聲音穿過重青色的車簾。
他語氣裏難掩輕佻:「不過是一些誤會,現下已經解除了。因爲這檔子事阻擋了姜小姐的車輦,李某真是愧疚。不如您出來,我親自給小姐道個歉。」
聲音愈發近,聽起來像是往這邊走。尾音落下的時候,那個放肆的李家公子大抵已經跨上了馬車,令人生嘔的聲音只與我隔了一道車簾。捧雪嚇得一聲急呼,可恨我出門緊急未帶侍衛,不然一個破落戶的紈Ṫűₚ絝子弟何能近我身?
我眉梢帶怒,卻免不了生出一絲驚慌,下意識地往後仰,環佩相撞,我又生出些悲哀,徒然地見李興那隻髒手將要撥開我重青色的車簾。
然而下一瞬,卻聽見他一聲痛呼,緊接着便是身軀滾落入地的聲音。
我聽見來人氣極怒罵:「狗東西,你好大的膽子,誰都敢碰?」
我掀開車簾,正見到李興的手被一枚玉簪死死地釘在地上,心口因捱了一腳的緣故嘔血不止。我再看向來人,他眉眼間仍有未散去的戾氣。
我對上那人的眼睛。眼眸狹長,此刻因爲怒氣眼角有些戾紅,幾縷髮絲從鬢角垂下。是謝宴戈。
謝宴戈靜靜地看着我,眼底藏有慌亂與關心。
我的手緊緊地攥着車簾。我怯懦,又懷有隱約的歡喜。謝宴戈啊謝宴戈,你的這滔天怒火、慌亂和關心,是否是因爲我?
我以爲再見他總歸是有怨有恨,誰知道我竟滿心都是卑微的苦澀。
我朝他笑,他卻避開了我的眼睛。
一個姑娘撲了上來,是那個被李興與他的一併小廝糾纏的姑娘。模樣實在狼狽,說不上多秀致,只是多了分嬌蠻,髮間戴着鈴鐺,一動丁丁當當的。穿着窄袖的衣服,有些類似胡服,但現在裂了好幾處,玉白的手腕上累了好幾個寶石鐲子,整個人說不出的生動靈巧。
真要說特別的話,就是和上京,包括我在內的姑娘都不同。
她貼着謝宴戈說話,語氣驕橫,但到底是受了驚,一雙眼又蠻又嬌:「謝宴戈!你怎麼纔來?」
謝宴戈解下身上的大氅,給她披上,又仔細地繫了帶子。一向爲非作歹、肆意妄爲的謝家小霸王也任她埋怨,輕輕地「嗯」了一句。
「我的錯。」
我這才恍然大悟,這位驕蠻的姑娘原來就是謝宴戈帶回來的青鈴姑娘。
原來是她。
我這才明白呀,他的怒氣、慌亂,他的所有情緒,都和我沒有關係。
我抬手捂住嘴輕咳幾聲,我真怕咳嗽的時候咳出了淚,那可真是把顏面都丟盡了。
謝宴戈立時看過來,眸中情緒轉換了幾遭,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
捧雪已經上了車,替我撫着背,一邊氣悶,看起來大約是在生自己的氣,怪自己多嘴讓小姐起了善心,誰知又沾上這兩個瘟神。
謝宴戈示意青鈴向我道謝。
我搖了搖頭說:「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忙。」
早知她是青鈴,我便不會出手了。謝宴戈一向把他的人護得很好,到頭來倒是我一個局外人徒增笑料。
我提出了告辭。捧雪爲我解下了車簾,我端坐在馬車裏,裙襬在身旁一絲不亂,我看見簾外珠聯璧合,好一雙璧人。
車簾落下那一刻,我微笑說:「祝君安好。」
我想起母親梳着我的長髮說:「世上的好兒郎這麼多,我們阿琇與誰配不上呢?」
馬車軲轆軲轆地前進,捧雪握着我的手說:「姑娘,您哭一次吧,哭出來便好了。」到頭來我周圍的人都因爲我落淚,我卻一滴淚都沒掉。
我咬着牙格的格的,明明是要開春的時候,怎麼冷得這樣厲害?
我儘量挺直着腰脊,卻最終難受地彎下去,我猛烈地咳嗽起來,懸着的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
捧雪哭着說:「姑娘您何苦呢,您什麼都沒有做錯!」
我想起十七歲的謝宴戈鮮衣怒馬,斜着一雙眼恣意地問我:「姜家的大小姐,時時守着規矩步子都精確得像量過一樣,你何苦呢?」
我何苦呢?
我用大袖遮住滿臉的淚。
姜琇,你自討苦喫。

-3-
我生了一場大病。
病前還見的着的雪色,病好了之後柳枝已經抽條了,卻是春色滿上京的時候了。
那些事情,像是漫天的雪落下來,卻又重歸不見了去。
等我痊癒出現在衆人面前時,除卻臉色還顯得蒼白,其他與從前再無二致。
孫宰輔的嫡孫女幼宜送來了個宴貼,正寫着個「春日宴」三字。每逢春日,京中總有大大小小的宴會來消遣作樂。
我看了「春日宴」三個字,寫得嫺雅、大氣,和幼宜素日往來也不錯,倒也應了下。
春日宴設在城外鄞水旁,我到的時候已經偏晚,人已經差不多到齊。宴主孫幼宜上來拉我的手,笑說:「怎麼瘦了這麼多,身體好些了沒有?」
我笑着說好多了。
幼宜話頭一轉,低聲和我說:「你可算來了,你不在,陸雙歡算出盡了風頭。你病的這段時間,她一會兒詠雪吹自己有詠絮之才,一會兒故意跑謝宴戈前頭採什麼雪水煮茶用,可憐謝宴戈帶回來的那孤女一腳踩她裙襬上,雪沒采成倒是摔了一跤。」
陸雙歡是陸侍郎家的姑娘,一直卯了勁和我爭個上京第一才女的名頭。況且,貴女圈裏誰不知道,她喜歡謝宴戈呢。
我和孫幼宜這邊說這話,卻聽到裏頭傳來了喧譁,怕是出了什麼亂子了。
孫幼宜扯着我往前看情況。
只見一個姑娘呆呆地坐着,桌上墨硯被打翻,墨水糟蹋了滿桌的東西之後,又沾了她一身。湖碧色的衣裙本來好看得緊,現在打翻了墨染上一片狼藉。她的臉上也劃了幾道黑痕,怕是沒想到會這樣發展,眼裏的淚與驚愕混在一起,反倒呆住了,滑稽地像戲臺上唱戲的戲子。
這姑娘我認得。青鈴姑娘。
陸雙歡同她玩得好的姑娘本坐在旁邊,好像遇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似的,遠遠地躲開。你一句我一句地幫腔。
「好好地作一幅畫,青鈴縣主啊,你怎麼就和嶺南的蠻人一般粗魯。」
「哎呀,可惜了這好筆,管夫人制的筆,真是糟蹋呀。」
「到底是出身低賤,和她一個宴會我倒覺得低了身份。」
陸雙歡欣賞夠了青鈴的模樣,好整以暇地開口:「青鈴縣主,既然是縣主,總要和這身份相匹配,連作個畫這樣對貴女實在平常的事情,怎麼就鬧出這樣的笑話?」
陸雙歡是篤定了無人會懟她,這個青鈴本來就出身低下,攀上了個謝家混到了縣主又如何?這是最講血脈與家世的圈子。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我說不準會給她出頭,但這是青鈴。最多就是孫幼宜這個倒黴宴主出來和稀泥。
我瞧着青鈴一個人孤零零、狼狽地坐着,滿身的狼藉,又被這種話給諷刺,一雙眼蓄滿了淚。
倒是可憐。可是上京的規矩便是這樣,諸多規矩學不了便是要落得這樣難堪的下場。我縱然幫她一次,往後還有千千萬萬次這種場景。我倒是想,靈動的青鈴學了諸多規矩後,是不是也變得和我一樣無趣?我真是魔怔了,這樣想想,居然覺得暢快。
誰知道青鈴見了我,還認識我,一句姜姐姐帶了哭腔。周圍的人驚訝地看着我,不知曉的還以爲我姜家又多了個女兒。
我笑不出來,謝宴戈將她保護得這樣天真爛漫,心裏到底還是酸澀。
孫幼宜看了我一眼,我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必顧忌我。
她出面替我解了圍,懟了陸雙歡她們幾句,又安撫了青鈴,叫了侍女帶她下去換衣裳。
孫幼宜坐定後挨着我畫畫,輕聲和我說,謝宴戈極看重她ŧū⁸,前段時間調戲了她的李興,李家現在已經被查下了牢獄,李興本人更慘些,被人蒙着打了一頓,幾乎送了半條命,被廢了一隻手。
我淡笑着「嗯」了一句,他向來是極其護短的人。至於專門廢了李興一隻手,大約是那隻手碰了青鈴,總不至於是因爲那隻手差點兒掀起我的車簾。
宴會旁邊臨湖,湖上渺渺地有人聲傳過來,我抬眼望去,看見裏頭泛了幾舟。
孫幼宜捂着嘴笑:「裏面都是上京有名的公子呢,他們今日在這塊玩。說好了的,咱們的畫作畫了送過去,他們擇了喜歡的可以摘了蘭草,行洗沐禮。」洗沐禮每個春天都有,其實也就是拿了蘭草沾水在女孩子額前點兩下,意爲驅散晦氣、祈福之類的。名正言順的機會和公子相見。
難怪今日貴女們穿的五顏六色的,也難怪陸雙歡她們要毀了青鈴的畫。
我無意送畫,但還是畫了。畫題與我丟的那副相似:春日宴。
我寥寥勾了幾筆,遊湖、行舟與姑娘。
舟裏頭坐着鮮衣少年郎,岸這邊站了個姑娘,水吹着舟往前走呀,前面一片春色,岸邊結了霜雪。
少年郎,把姑娘丟在了冬日裏。
我題字: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
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
我頓了頓,這詞是馮延巳的,接下去該是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我繼續寫:
「三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不要相見了。
姑娘們送去船上的畫很快有了迴音,難爲青鈴,硬是把那副染了墨看不出來是畫的東西遞了出去,卻也是她的消息回得最快,小廝訕笑着說謝家的郎君對這畫中意得很。
陸雙歡的臉色難看得緊,枉費她一腔才華,竟然比不過一張黑紙。
幼宜直接笑出了聲。青鈴這才找回了主心骨,對陸雙歡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我倒早就料到了,他的偏愛如此明顯。
誰知道小廝又作了揖,轉向我:「二皇子問,怎麼不見姑娘的畫卷?」
我有些詫異,我確實沒有畫作外傳的習慣,不過這些畫卷都是不署名的,從中發現無我也是要廢工夫的。只當是順口提及,便也不放心上,回說等會兒送去。
小廝得到了滿意的消息,轉頭又赴命了。
我來時見宴邊有幾株桃花,喝了幾杯綠酒到底有些悶,就出來走了走。孫府的侍衛已經將這塊的危險清除了,像我這樣閒逛的也並不少。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確然是燃燒在枝頭的春。
我想着回去好同姜珍釀幾壇桃花酒,或許入秋了可以嘗。等我轉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有人站在不遠處不曉得看了多久。
那人站在一簇桃枝旁,其色不遜桃花,青蓮爲姿。金冠白衣,好像是久住桃林的桃花仙,靜靜地看着誤闖的我。
一片桃花旋轉落下,正巧落在他肩頭,卻少不得讓人豔羨那桃花。
二皇子周衍。
我本該行禮,卻難得地怔神。
周衍笑,漫天的桃花落在他眼底。
「姜琇,好久不見。」
確實呢,是好久不見了。
周衍從前是我父親的學生,天資聰穎,父親向來嚴苛,對他卻忍不住讚歎連連。他母妃又是當朝聖上最寵愛的妃子,故而他也極受聖上的寵愛,勢頭比皇后出的太子還要盛,但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的事了。在周衍十五歲的時候,燕雲十六州終於全部被北齊佔去,朝裏急急求和,聖上御筆一點,諸多城池和數不盡的金銀財寶,還有一個周衍作爲聖上最疼愛的兒子,被一起送給了北齊。
這次謝宴戈參與的大戰就是和北齊打的。當時我父親還私下裏嘆了口氣,說兩國交戰,這在北齊當質子的二皇子可怎麼辦?但他卻平安地回來了,只是九死一生的,聽說頗慘,渾身血的在雪中爬到盧奇將軍馬邊,差點兒被當作奸細當場刺死。誰曉得這北齊一層層的城關、暗流湧動的黑水河、漫天的風雪和糾纏不休的追兵,他是怎麼渡過來的,大約只有他渾身的傷痕知曉了。
眼下看着他儀容堂堂、溫潤如玉的模樣,倒也悄悄地替他放了心。
我微笑着回他:「好久不見。」
他喊的是姜琇,我自然待他如從前朋友一般。從前他常在我府前庭讀書,落花就那麼散落,我捧着琴從廊前走過。他也喊我,姜琇。以至於他後來去了北齊,我每次路過前庭,看着滿地的落花,都想這裏缺了個讀書的白衣公子。
周衍清澈的眼神靜靜地看着我一會兒,桃花映着竟泛起水痕,極輕地瞥開眼去,許是我看岔了,我竟然疑心他要落淚。
我忽覺他大約有許多話想要說。
但他最後出口,含了淺淺的笑意:「三月洗沐過了嗎?」
我一愣,輕輕地搖了搖頭。
春溪浮柳,日光柔昭。
周衍折了枝柳,綠芽細細地啄了一枝,幾片柳葉細長。他沾了溪裏的水,輕輕地在我額前點了三下。
溪水點額有些涼,我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冷淡的梅香,卻意外的好聞。
洗沐禮意在驅散去年晦氣,賜予一年的好福氣。
他伸手輕輕地揉了我的發,我下意識地抬頭,見到他極好看的脣彎起。
周衍才反應過來似的,輕笑道:「呀,忘了我們阿琇已是及笄的姑娘了。」
我正想說什麼,餘光裏見到個什麼人。
我轉頭望去。
黑馬停在垂柳旁,謝宴戈懶懶地靠着他的馬,手裏拿着節新柳,晃得和鞭子似的。他垂着眼,面上沒什麼表情,冷得好像還沒走的冬天全把雪堆上去了一樣。
周衍輕笑,笑得也莫名也有些冷。
謝宴戈抬眼,遙遙地望了過來。周衍把快落到我眉骨的水滴拭去,慢慢地和謝宴戈對視。
良久,周衍開口:「謝小將軍。」
謝宴戈隨意地撥手中的黑柳,也笑。
「我以爲二皇子現下應該在陪伴宮中容妃娘娘與幼弟呢。」
我因見了謝宴戈不痛快,竟然不能言語,只低了頭去,瞧見周衍雲鍛做的袖子露出一截玉一般的手,好看極了。卻見到那手突然攥緊,筋絡發白,但不過一瞬,已恢復原本模樣。
容妃娘娘是周衍生母,多年來恩寵不斷,在周衍質在北齊的時候,容妃娘娘又生下一子,風光更是無限。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周衍,見到他脣畔仍然銜了絲笑,好像聽到的無關緊要。
周衍不答反問:「謝小將軍是在等青鈴縣主行洗沐禮嗎?」
謝宴戈臉色不大好看了,下意識地看我。我心裏看得難受,卻見周衍不着痕跡地往我前頭移了一步,恰好擋住他看我的視線。
兩三言寥寥。
謝宴戈嗤笑一聲,翻身縱馬,馬蹄碾斷地上的新柳枝,踏着春堤像風一樣去了。我看過無數次這樣的背影了,難免失神。
周衍轉過來,在我頭上輕敲了一下:
「姜琇呀姜琇。」他苦惱地皺眉,「你就這麼傷心?」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纔沒有。」
周衍俯身直直地看着我的眼,他的眼睛像雪水洗過那麼透亮,輕聲說:「撒謊。」

-4-
後來我在府裏又常見了周衍。周衍向來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學生。
他從北齊回來之後,Ṫûₔ又很快地重新回到原來的位子上。聖上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又在今春治水患的問題上強壓了太子一頭,這風頭,唯有從戰場回來的謝宴戈可以和他相比。
我抱着琴從廊下路過的時候,又一次瞧見了他坐在庭中。正是梨花開的時候,白色的花瓣落了幾片在衣襟上,父親不在,就他一個人坐着。他不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瞧着也是距離很遠的一個人。像是高山上的雪,漂亮又孤獨。
梨花吹了幾片在長廊,我小心地不踩這些花瓣。
本來要去母親那兒練琴,卻鬼使神差地向周衍走過去。
我在他對面落座。
「怎麼總是來這兒?」
他回來也不算許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在宮裏與他的母妃、父皇多相處。畢竟多年未見。
周衍抬眼看我,眼裏纔有了點兒神采,又聽了我的話,笑得像二月風。
「父皇有他諸多子嗣、妃嬪,母妃有幼弟相伴,我樂得清閒,借你家庭院躲個閒。」
我一面把琴放好,一面回他:「撒謊。不想笑就別笑。」
他這才沉默了,一點笑意淺淡下去。
「聽琴嗎?我前些日子恰好譜了曲。」
周衍不說話,我便隨意勾彈了。
梨花簌簌地落,他不聲不響地聽。
等琴聲停了好久,梨花在我膝上落了好幾片了,周衍纔開口:「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梨花了,北齊地寒連花卉也不見得幾株。我有時會夢到上京。」周衍神思恍惚:「我剛到北齊王城的那個冬天過得不大好。漫天的雪落下來,我發着燒竟以爲是梨花瓣落進了我破了的牖窗。」
「北齊有一高樓名摘星樓,我有一回登上去看過。樓很高,只是一重重的青山隔着,連北齊和大周朝相鄰波濤洶湧的黑水河都看不見,又罔論看得見上京城呢?又罔論上京城裏的……」他看着我,突然頓住。
我實在難言。
他從北齊一遭回來,一點銳氣終於被磨得像玉一樣周潤,愈發看不出心思。偶聞父親與叔父密聊時說這經歷未嘗不是福氣呢,太子庸碌,二皇子滿而不溢,恐怕有大造化。可是這些與我又有什麼干係呢,我只盼他淺笑,高興地再喊我一聲姜琇。
於是我說:「周衍,還有人一直等你的。」
容妃娘娘多年來盛寵不斷,除卻她天生美貌外,更有聖上愧疚於送周衍去當質子的緣故。京中貴女圈裏誰不知曉容妃娘娘一直思念兒子,以至於聖上下令移除宮中周衍物品,以避免容妃娘娘睹物思人、常日落淚。
周衍看着琴上落着的殘花,聽着話抬眼看我,彎起脣到底笑了:「是。」
我心稍稍落定,捧起了琴。
「我去練琴了,母親該等急了。」
他起身,替我捻去髮間的落花,輕輕「嗯」了聲。
周衍身上的香比梨花的好聞,我有些不自在。
等我踏過長廊走到盡頭時,鬼使神差地Ṭü²回頭望,白衣金冠的青年站在梨花樹下目送我,我竟無端心悸了一下,很快地轉回頭去。
我抱了琴到母親院子裏的時候,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母親和玉夫人都在。桌上有些畫卷還未收起,竟然是清一色的公子畫像。我急急地撇開眼去,羞得滿臉通紅。是了,若是和謝宴戈的婚事沒斷,我現下應該專心縫製嫁衣待嫁了。
母親和玉夫人把我喚到跟前,玉夫人半開玩笑地問我:「阿琇,幼宜辦的春日宴上可有遇見什麼好看的郎君?」
我半是羞惱,卻記起周衍在桃枝下微笑的模樣,到底還是搖了搖頭。
「不曾。」
玉夫人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母親指了指擱置在桌上的一攏畫卷,因稟避了左右緣故,說得直白:「這些都是我與你姑母一同挑選的好兒郎,你且看看有無中意的。」
說完母親到底不平,冷笑道:「若不是那個謝家那個混賬東西,我們姜家的姑娘又怎麼會平白污了名聲?他倒好,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垂下眼,翻那些畫卷。
第一幅翻開,正是國公家的次子,樣貌尚可,品行尚可,是既不佔長亦不佔嫡,無法承爵。
第二幅翻開,書香世家柳家的長子,生得倒好,可惜畫下頭的小字寫了,房中居然已有兩房妾室。
我一目目地見過去,卻都是這種以前萬萬夠不到和姜家議親門檻的公子。我不再看,一轉頭髮現母親已經紅了眼眶。
我在母親跟前跪下,只難受地說道:「是阿琇給姜家蒙羞了。」
玉夫人嘆息着搖頭。
母親摸着我頭說:「你心裏何嘗不難受呢?可憐我姜家的女兒出落得如此動人,平白叫人潑上一層墨。」
其實在我十四歲議親的時候也曾有如此光景。
那時玉夫人和母親翻閱着如山卷宗,有意結親的人家甚至親自送來畫卷。母親和玉夫人探尋了半日,母親說:「城西王家嫡長子模樣清俊、家中太平、爲人周正,可爲良婿。」
玉夫人說:「郡主娘娘的次子慕琇已久,又下場考取了功名,譬如庭前芝蘭,前途不可限量。」
我卻難得說話:「謝家門風清秀,有子淇奧。」
但現下我只是淺淺地把頭磕在地上。
「親事但由母親做主。」
我走出門的時候,梨花鋪捲了滿地的白,像是冬日裏落的雪,我低頭捻起一片梨花,其實本該是這樣的,聽從父母的命令,從一個門踏進另一個門,再過着大抵一樣的日子。謝宴戈不招惹我,我卻也輕鬆了許多。
理當如此。

-5-
變故來得快,皇后召貴女入宮陪賞花,卻獨獨握着我的手誇讚個不停。
我的心頭一沉,面上卻還要笑得不出錯。
皇后是聖上的結髮妻子,如今已經四十有餘,不知什麼緣故,竟是老得如同五十歲一般。太子已經二十四五,府上已有正妃,側妃虛待。我心頭冷笑,皇后急着給太子找側妃的傳言竟然是真的。
皇后笑得眼角疊紋,我卻覺得她握着我的手愈發黏膩。
她說要賜一對玉如意給我。我連忙扯起裙襬跪在地上,自稱無德無功,愧不敢受。
皇后眯起眼,十指蔻丹長得出奇,笑裏藏了分涼,卻是帶着久居上位者命令意味的語氣。
「本宮賜的,姜小姐受也就受了。ƭṻₔ」
一對皇后賜的玉如意,放哪一家姑娘出嫁都是可以放在嫁妝第一抬撐臉面的東西。可誰不知我現下議親,誰又不知太子側妃位空懸,這玉如意一送到姜府,皇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下怕是再歪瓜裂棗的公子也不願娶我了。
我恨得要死,指甲在掌心扣了兩下,正準備謝恩。卻聽見有聲音從殿門口傳來。
「你原來在這裏,倒是叫我好找。」
我轉頭望去,金冠雲袖的青年從殿口光亮處走來,朗朗如日月入懷。周衍含笑向皇后行禮,又旁若無人地順手把我牽了起來。
他又轉過身一作揖,面上含了分歉意。
「母妃尋了阿琇已久,衍兒要從您這兒借一會兒人了。」
皇后的蔻丹敲在案几上露了聲響,笑得卻還是祥和。
「既然你母妃急着要見,本宮也不卡着人了。」
我見到容妃的時候,才知曉她多年寵愛不衰卻是有道理的,與我站一塊還似姐妹一般。
容妃的容貌綺麗,難怪周衍的模樣生得那樣好看。
容妃娘娘見了我高興,第一句話卻不是對我說的,側了臉和周衍說一句:「原來是她啊。」
周衍微笑說:「是。」
她從手上褪下一個紅珊瑚的手釧予我,想要同我多說些什麼,可惜宮中乳母抱着哭哭啼啼的七皇子上前,容妃再沒有精力招待我們,滿心哄着小皇子。周衍神色不變,行了禮告退。
容妃眼也不抬,只擺了擺手。
我與周衍踏出殿門,猶然可以聽見小兒哭鬧不止,隱約還有容妃柔聲哄七皇子的聲音。我忍不住看周衍,他神色淡淡的,好像並不在意。
正是天色漸暮的時候,他的側顏一半剪在了日落裏,美得不像話。
周衍好笑地轉過頭來。
「我好心解你圍,你做什麼用可憐的眼光看我?」
我倒是誠懇地搖了搖頭,原是我從前想岔了,恐怕容妃娘娘也並非如同從前傳言一般多麼思念自己的兒子。先前在容妃殿裏,分明兩人瞧着都是柔和的模樣,碰在一起卻是不溫不火,到底是疏遠了。
只可憐公子渡水沐雪地回來,兄弟父母俱全,闔宮之大,竟是沒有一個一心盼他等他的人。
周衍瞧不得我可憐他的模樣,湊近我,笑得越發柔和:
「姜琇,我再告訴你一個祕密。」這柔和裏卻藏了十分的痛,「當初我當質子一事,可是我母妃哭着向父皇求來的。」
與北齊開戰之前,宮中最受寵的不是皇后,亦不是容妃,而是謝家的女兒、謝宴戈的姑母謝靈芸與北齊的王女齊纓,二女驚才絕豔,並分宮中春秋二色。一樁宮廷鬥爭讓聖上大怒,處死了謝靈芸與齊纓,卻被早有干戈之心的北齊拿住話腳,以公主之死問責大周,出師南下。
當初燕雲十六州淪陷,財帛城池填補了北齊的胃口,而一個比太子還要受寵的質子更是增添了北齊獲勝的顏面。北齊至此已經滿意,不再南下攻打。聖上已經滿意,至少江山短期內再沒有憂愁。皇后已經滿意,愚鈍的太子再沒有一個靈秀的皇子與其爭鋒。容妃亦是如此,帝王的愧疚比愛來得長久。
但周衍,是棄子。
是這人人圓滿裏的唯一不圓滿。
我輕聲問他:「那你每次往摘星樓回看,看見的是什麼?」
周衍看着我,倒是沒有再笑,眼裏黑沉沉的,有一瞬間我以爲他會說些什麼。可他只是沉默了一會兒,開口笑說:「我和你說過了,一重重的青山,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
我嘆了一口氣,這才記起來和周衍道謝,只是如何避免與皇后結親,未免讓人頭疼。
我正伏身道謝,周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拎直了。
「姜琇,在我這兒,你永遠不需要道謝。」
我心一亂,正對上他的眼睛,白色的大袖與我碧色的袖子在風裏相碰。
我聽見他說:「恰好你退了親,恰好我正妃位子虛待,又恰好我向來和皇后太子過不去,再得罪一次也無妨。恰好你要定親,又恰好我母妃給我張羅要娶妻,你看,這麼多地恰好在一塊,我們是不是恰好?是不是?」
我的心亂得像被風吹過一樣,他逼我看他的眼睛。
暮色好像即將落盡,我半會兒才找回自己的魂,胡亂說道:「天色晚了,我該歸去了。」
我離開得匆忙,提着裙襬像逃一樣。
我上車輦的時候被叫住。
我沒想過「姜琇」這兩個字能再給他念出來。
我頓了一下,轉過身去,攏着袖展眉看着謝宴戈。
頭兩次見他沒有細看,原來時隔一年多,他已經長得更高了。從前我還到勉強到他肩頭,現下大約只有胸膛了。少年意氣仍在,還多了分沙場磨礪的冷氣。
他踏着暮光走過來,我只能,徒然地微笑。
他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識地往後退,我已經不能接受和他相距三尺之內。
謝宴戈將視線從我後退的足上收回,手搭在劍鞘上一噠一噠的,我猜想他生氣了,向來只有他嫌棄別人的,沒有別人嫌棄他的,他大概也難以忍受。
他看向我。
「姜琇,離周衍遠一些。」
我聽了兀自好笑。
「你見他面上溫潤,知曉他是什麼樣城府的人?在北齊四年,你又知曉他如何在北齊引得幾位皇子廝殺內鬥,自個兒又過得極其安適無恙的?」謝宴戈說着有點兒火氣上來了:「世上好兒郎這麼多,周衍你最不該近。」
這話聽得好似他做了多大犧牲一般。我眼裏酸,卻還要笑。
我說:「縱然千般如此,可是,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謝宴戈,我爲草爲螢,又與你何關?與你謝宴戈有什麼關係?
他一下啞住了,臉上霜白一片。
我繼續說:「天下的好兒郎這樣多?」我脣生諷色,壓低了聲音:「太子的側妃、無法承爵的國公庶子、家有妾室的柳家子,這樣的人家與我姜府議親。謝宴戈——真是,拜你所賜。天下的好兒郎與我大半沒了關係。」
我將最不堪的模樣翻出來,刺得自己鮮血淋漓。謝宴戈踉蹌往後退兩步,我聽聞他縱戰場上單槍匹馬地橫對千軍也顏色不變、半步不退。
我自己痛得厲害,瞧見了他失意的模樣卻覺得暢快。他這樣驕傲的人,平生未免沒有這樣下臉的時候。
誰家姑娘,咬牙切齒地去愛、去恨一個人。滿臉的淚還在笑。
我怨你陪她人左右相歡,怨你偶然想起我有愧疚,更怨你因爲這愧疚不得不來提點我。
可是,誰要你愧疚,誰要你可憐?
謝宴戈往回走,我在他身後,冷冷地吐聲:「我唯有一願,求君成全。」
他停住。夕陽的餘暉到底散盡了,冷月如銀般傾灑。
少年郎的影子在我滿眼的淚裏模糊,風裏春寒刮人疼。
我說:「但願不見。」
不見便不知曉,不知曉你在及笄時回來,不知曉你與他人情投意合,不知曉你與他人三拜天地。我縱然日後聽見有人傳謝家的郎君與其妻情投意合舉案齊眉,我亦可笑騙自己,我未婚的夫婿已死在那年的戰役裏;他十九,死在了要回來娶我的夢裏。至於後來,再也不提。
我前世欠你幾何,到頭來要我今生用淚用顏面來還。
但願不見,你從此不出現在我眼前,我便當你我兩清。
謝宴戈轉過身來,銀月高懸在他之上,他眼角沾三分戾紅,斬人間無盡風流。
年少的將軍挺直了脊背。
「我亦有一願。」
「願你所願皆如願。」
那日的月色是那麼冷。
我淌了滿臉的淚,彎起脣微笑。
那時鮮衣怒馬年少,未免想到後來竟是不願相見。

-6-
京中近來有兩熱聞。
一是近日來越發炙手可熱、成了不少貴女夢中人的二皇子周衍,和剛退了親的姜太傅家嫡長女姜琇定親了。
二是朝堂上以謝家爲首的主戰派,因爲是否繼續出兵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問題,與以皇后母家永昌侯爲首的主和派,在朝堂上爭執不止。
後者我隱隱約約有耳聞,實在是鬧得厲害。燕雲十六州不僅地處要塞,更代表了大周多年前被北齊打到地上的顏面,謝宴戈的兩位叔父,皆是戰死在了守城的戰場上。
但與我沒有關係了。
因爲我要嫁人了。
母親挑剔,卻也對周衍挑不出毛病來。周衍人生得毓秀,心意也足,請的是木府全福夫人木老太太來說親。下聘的時候手筆驚得母親也變了顏色。
玉夫人調笑我說,這二皇子莫不是把容妃娘娘的庫房都盡數搬來下聘了。
我面上發熱。
等到又見到周衍的時候,相處便不如之前自然,更何況未成親的男女本就應該避嫌。
故而在我一見周衍就準備繞路走的時候,周衍好長嘆了一口氣。
我頓住,聽見他在後頭嘆道:「早知道姜小姐收了我的聘禮,轉眼便不認人了,到頭來竟是人財兩空。」
我轉頭,怒羞相加。
「誰平白不認人了?」
卻惶然撞進他滿是笑意的狹長眼眸,我耳根驀然發熱。
「姜琇啊姜琇,你不是對本皇子有什麼不軌之心吧,怎麼這樣羞?」
我半晌沒支吾出話來。
周衍把手背在身後,俯身同我說:「我呢,閒散皇子,最是不缺時間。那便請姜小姐,多多指教。」
梨花輕輕地落,他眉眼含三分溫柔繾綣。
我明明生着氣,卻也忍不住笑起來,大抵嫁給周衍,也不是什麼壞事。

-7-
林花謝了春紅,轉眼已經是蟬鳴荷初的時候了。婚期定在來年初春。母親本想多留我兩年,周衍往母親那坐了兩遭便說服了她。
我的箜篌和琴都閒置了,母親對我的女紅上心,時常要過來瞧我繡的嫁衣模樣。
宮中難得開宴,母親帶了我和姜珍去赴宮宴。孫幼宜婚期緊,初秋便要嫁到保定衛家去,便沒有再來。陸雙歡倒是來了,她也已經定親,大抵多年等不到謝宴戈半點兒迴音,也絕望了。
雖然是宮裏的宴會,規矩多了一點,但是女人們湊一堆,小話總是說不完的。
從朝堂上離奇的事說到哪家的公子爺爲花魁一擲千金,諸般皆有涉及。
我含着笑側耳靜聽。
我這邊正爲姜珍滿上一杯梅子酒,甜津津的。我突然聽見。
「謝小將軍怎麼這樣糊塗,犯下這樣通天的大事?往日裏看着一等恣意,到頭來連累母親生生地被氣死,謝家數代人的光彩門楣,都給他一個人糟蹋了。」
我陡然一驚,姜珍小聲提醒我:「長姐,已滿溢出來了。」
我這纔回神,收起玉壺。
我側過身微笑問:「這又是怎麼了?」
她們正說得熱烈,轉頭略帶詫異地看着我,看見是我,卻也瞭然。
「姜小姐啊,你不知道?謝家那位太過得意,因爲和何太史朝堂上總是不合,竟然把何太史家的姑娘糟蹋了,尋旨再一查,他居然和北齊暗通兵械以發橫財,怪不得一力主戰。現下謝家滿門收押,而他卻帶着個青鈴縣主不知道往哪兒逃去了。真是作孽。」
因爲先前諸般緣故,家中並不許傳謝家的消息,我又待嫁閨中,許久不踏出門,竟是不知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
朝堂上面竟然因爲這燕雲十六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厲害,謝家也躲不過去。是,縱然謝宴戈與我之間千般錯,我卻仍然知道他風光霽月、少年風流,有一腔勢必要奪回燕雲十六州的志氣。
柳家的姑娘似慶幸似、憐憫地瞧我一眼,緩緩開口:「姜琇你可算有福氣,好在他早前便退了你婚。」
我瞧着這目光熟悉,想起來我被謝宴戈退婚之後她也這麼憐憫地看我,說:「姜琇你也莫要太傷心,謝小將軍畢竟年少風流。」
我扶了扶鬢邊的釵子,平靜地反問:「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她一哽,轉回頭繼續講話了。
我看見陸雙歡一副要說話的樣子,以爲她是爲謝宴戈打不平,誰知道她一出口就是:「早前我就知道他並非什麼正人君子,死纏我不說,甚至屢次想非禮,我以往被一副皮囊所騙,如今終於識得他真面目了。枉我從前覺得他少年英雄。可憐何太史家的姑娘,紅顏到底薄倖。」
竟然是如同被欺騙一般的憤懣。
我頓住。
眼往周圍掃去,聚攏一塊的小姐們個個捂着嘴滿臉嫌惡,誰又能知曉數月前謝宴戈風光得意的時候,這一個個都是忙着給他丟絹花的呢?
世事輪轉,當初不過一分喜歡,現在要用百倍謾罵來還。
姜珍握住了我的手腕,對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了想,還是掙開了。
謝宴戈並非只是謝宴戈,更是一年前在戰場上銀槍浴血的謝小將軍。我從前讀了那麼多書,沒有一樁是教我,在真相叵測前,這樣對待英雄的。
我的手攏在袖裏,一分不亂,再抬起一點下巴,恰好是輕蔑的弧度。
我慢慢地開口:「陸雙歡,好話都讓你說盡了,謝宴戈百般纏你?倘若你真有一分自知之明與廉恥,便說不出這種白日荒夢。」
有小姐一下就笑出了聲,陸雙歡從前諸般纏着謝宴戈,貴女圈裏誰人不知?謝宴戈煩陸雙歡煩得要死,又誰人不知?
我又一張張臉穩穩地掃視過去,一張張臉閃躲地避開我的眼神。
我平靜地說:「去年北齊虎狼之師再南下,京中公子多避讓不願前去,是謝宴戈主動請纓,於此之前謝家已有數名將領爲國捐軀。是他先深入敵營、燃草偷襲,冒九死而取一生,單槍取敵將首級。女兒家若有半分敬畏心,便不該在因果清白尚未擲地前,一張嘴顛倒黑白。須知,言語之痛,更甚兵刃。」
倒聽見鼓掌聲,因爲這是女宴,只有皇后在此。
果然人羣退散開了一些,皇后出來了。
「說得倒是好。」
皇后的精神似乎比上次見她要好了許多,仍然是滿面的柔善笑意。免了我的禮。
何太史是皇后外祖家。皇后與太子黨主和,與謝家不和。我只需要知道這些就夠了。況且我與周衍定親,確實是不給她面子。
「那你說說,什麼又是黑白?」
我說:「臣女愚鈍,說不出來什麼。但只一條,臣女知道大理寺與朝廷的結果就是白。」
「那便是如此了。」
我半夜將將入眠的時候,被輕輕的一聲聲「阿琇」「阿琇」給喚醒,帳前朦朧一個身影,我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卻被溫厚的手掌捂住了口。
誰能想到被滿上京通緝的謝小將軍,此刻就在我帳前。
我半坐起來,攏起被子。
他這般狼狽的時候,我平生大約只能見兩次,一次在我及笄禮,一次便是現下。
謝宴戈側過身去,他素來得意驕傲,也未必肯讓我見到他如此狼狽模樣。
我壓低了嗓音,卻止不住牙關相碰得害怕:
「你….這是做什麼?!」
謝宴戈側臉避開我的眼。
「我來問你要一幅畫。」像是怕我不應,又加上半句,「你早前應過的。」
是了,他出徵之前,我應下一副《春日宴》送他,畫了又廢,最後在孫幼宜的宴上寥寥有一幅,給我放在桌案的筒裏了。
是那副歲歲不見的畫。
我咬牙切齒,一字字都難吐:「應下又怎麼樣?世上許諾何嘗多,又豈非個個都守諾得了。」
「一幅畫值得多少錢?又值得你多跑一趟?你項上人頭尚且不保,卻有心來尋一個縹渺的諾。」
謝宴戈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我卻無端感覺他落到了塵埃裏,我也痛極。
我居然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我恨意昭然:「謝宴戈,我前世究竟欠你幾何?要我今生淚血相償啊。」
謝宴戈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淚,眉骨上劃出一道血。他的手在顫抖。
「姜琇,你聽好,我們不相干了。」
不相干是爲何物?
是嫁娶不相干。我會目送你踏上別人的花轎,我會看他人佑你歲歲長樂,我會含笑聽聞你兒孫弄膝。
是生死不相干。這條路上這麼黑,我一個人走便好了。
我說好。
畫就在桌上,字總歸是我改了,他原本要的是三願如同樑上燕那幅,現下拿走了歲歲不想見,倒也是妥帖得緊。
謝宴戈要走的時候我問:「你會死嗎?」
他說:「很大可能會。」
我問:「你後悔嗎?」
他頓住,卻說:「不悔。」
我說好。其實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萬事皆說有轉機,但是卻沒人說過,自始至終,有些人都只有一個選擇,爲了血脈裏傳承的那麼一點使命,必然要丟掉一些東西。謝宴戈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我成了姜太傅家最好的嫡長女。
他從意氣風發的小將軍成了一個朝廷在逃嫌犯,不論從前風光抑或是現下狼萬般模樣,皆因如此。

-8-
大雨傾斜,海棠打謝。
長廊八角燈點亮兩盞,在風雨裏搖搖晃晃。
我撐着傘在雨中等,不聲不響。
雨濡溼裙襬,像是蜒出了一幅畫。
門終於被打開,白衣的公子走出來,風雨吹不到他,卻不辨了他眉眼神色。
我抬起頭:「周衍,求你救他。」
周衍站在高階上,往下看我,我從未覺得他如此遠。
「是救謝宴戈,還是救謝小將軍?」他的聲音穿過雨簾。
是救與你曾有情誼的謝宴戈,還是救爲國盡忠、如今遭人陷害的謝小將軍?
我顫着長睫,冷氣灌進來。
我站了很久,海棠花在我腳下安然死去,我說:「是謝將軍。」
過往種種,和海棠一起入眠了。
他輕笑,卻莫名帶了雨冷。
白衣的公子拾級而下,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卻置之不理。
他走到我的面前,微俯了身,我這才瞧見淋了雨下他的神情,眉眼裏冷淡如霜。
我把傘遞了一些過去。
周衍捏住我的下巴。
「我剛到北齊時,有貴族以欺辱我爲樂,後來王室圍獵,我在山林中撥了長箭,一箭取了他性命。」
「北齊宮妃貪我容顏,想下我藥,我便送了她這世間最骯髒的男人。」
他指下用力,眼底愈發黑。
「姜琇,你以爲我是什麼天生善人嗎?」
矜貴的公子終於對我露出了他一角黑色的內裏。
我鬆開了傘,雨打下來,我感到了通身寒意,卻輕輕地、極輕地,抱住了周衍。
這是一個炙熱的身體,卻因爲我突然的親近而僵硬。
黑蓮花公子想用自己不堪入目的往事嚇面前的姑娘,卻怎麼能料到她沒有出現驚慌、噁心的模樣,只是輕輕地抱住了他呢?
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海棠在庭榭之中沉湎。
我嘆:「周衍。我在。」
周衍極輕地回抱住我,好像擁抱的是一片雲般。但他越發用力,好像要把我嵌進骨血一般。
他的聲音倒是冷得平靜:「姜琇。」
「命歸他。
你,從此歸我。」

-9-
我的嫁衣落下最後一針的時候,已經入了秋。
孫幼宜已經嫁到保定去了,臨走之前她眉眼裏含的都是笑意,大概也對夫婿很滿意。我祝福她。她湊過來抱住我,在我耳畔說:「阿琇,莫管從前了。世上難尋第二個像周衍一樣對你用心的人了。」
大抵情深都看得出來,你以爲自己周潤深沉,諸般情愫瞞得極好,可旁人一眼,就瞧見你眼底的情意。
周衍。周衍。
我本不至於再聽謝宴戈的事,只是風浪太大,難免入耳。
聽聞謝宴戈與青鈴遲遲沒有被捕,皇后的哥哥永昌侯在朝上進言,證據確鑿難以狡辯,已入獄的謝家人已可治罪,以儆效尤。聖上說准奏。
向來對此事默不作聲的二皇子周衍卻緩緩地走了出來,說有事啓奏。這一事啓奏可就變了天。
從前指認謝家的諸人皆反了矛頭。何太史哭着說女兒天生癡傻,養在閣中見不得人,謝將軍是否能下得了手還有待商榷。督尉說與北齊暗通兵械以發橫財倒是確有其事,只是卻是皇后母族乾的。幾個御史當即老淚縱橫地進言,太子一脈有諸多欺民之事。
這倒是小菜。誰能想到,消失多日的謝宴戈與青鈴出現。意氣消沉、雙頰凹陷,但到底眼亮如星。往御座一跪,跪出了一樁宮廷祕聞。
當今聖上原不是這般不作爲的皇帝,諸多轉變歸根到底逃不開謝家的謝靈芸與北齊王女齊纓之死。二人風光無限到草蓋一卷,捲走兩位傾世佳人的一切。這時至今日仍然是上京禁聞。但離奇小道消息傳說,是齊纓公主生下了個怪物,在謝靈芸的宮中又發現了巫蠱之術。聖上大怒之下,二人香消玉殞。
謝宴戈衝被匆匆糾過來的皇后笑,問:「娘娘可記得,當初讓十六州淪落的導火索?齊纓公主生下了個不吉祥的怪物,最後讓我謝家的姑娘代死。公主的後裔在此。「
青鈴叩首,她上次一叩,從不明來路的孤女叩成了縣主,現在一叩,從縣主又叩成了公主。
諸般反轉,估摸在上京可充當一年的飯後談資。話本子裏再寫,以後幾十年也消停不了。
太子倒臺、皇后廢黜,謝家又重回往日光輝,謝小將軍又親自迎了姑母的衣冠入祖墳。往小了說,是謝小將軍又成了貴女眼中的香餑餑;往大了說是,主和派倒了個一乾二淨,燕雲十六州還得自己拿回來。
聖上兒女並不多,現在成年的皇子便只有周衍一個。風光大盛下,衆人皆知,這位二皇子並非面上那般良善。重新站隊、洗牌,亂糟糟,你方唱罷我登場。
而現下這位二皇子便在我對面斟茶,動作行雲流水,長睫垂下,十分閒適自在。
我看了他許久,到底沒忍住:「齊纓與謝靈芸那事兒究竟是怎麼樣的?」
周衍等了半天的話,大抵沒想到我問的是這個,卻忍不住笑了,淡淡地說道:「齊纓公主與芸妃娘娘啊,其實二人關係並不如外界所傳的那麼糟,倒要說相反,兩人關係好得並非平常姐妹情誼。齊纓懷孕產女,卻被皇后設計換成一隻剝皮狸貓,又推給芸妃巫蠱之術的緣故。我母妃也在裏面若有若無地推送了一把力,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宮鬥戲碼罷了。」
他三言兩語、輕描淡寫,我卻能感受到其中駭浪。
我本意不過是好奇,卻難免覺得他從前日子難過。
「宮裏都是這樣嗎?」
周衍抬眼看過來,微笑着說:「絕大部分情況是的。」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聲音輕而堅定。
「但我們不會這樣。」
我有心逗他。
「我們?哪些們呀?」
「只有我和你。我們。」
「我們不會哪樣?」
周衍站起Ŧūₜ來朝我俯下身,小桌上的茶杯被他的廣袖掃到地上,他的脣溫淡,從我的眼睛一點一點地往下循,終於和我的脣相貼。我想往後靠,但被他一隻手攏入發裏,禁錮住了後腦。
他的睫毛實在長,落在我臉上像搔到心裏去一樣,他像一隻蟄伏的獸,溫柔地描摹着我的脣,等我鬆懈的時候,撬開牙關長驅直入。我無路可逃。
我微喘,他良久才放開我,臉上難得出現一點兒滿意的神情。
周衍抵住我的額頭,眼神那麼認真:「只有你,以後也是。我也只喜歡你。姜琇。」
青鈴公主要見我,說起來這也是自從我知道她存在後第一次私下見面。
她仍然生動,也該是邊境纔開得出這樣輕靈的花。
青鈴紅着眼圈,說自己有錯。
我問,你有什麼錯呢?
她說,若非她的緣故,未必會如此。
如此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我說,不是的。
青鈴講起了一段我沒聽過的故事。
她說當初謝宴戈在戰場上原本可以全勝而退,又加上早就暗中搜查到青鈴被宮人暗藏的位置正巧在附近,便祕密前往親自迎接。沒想到受到了伏擊,親信左右皆死。他和青鈴一路上遇到的刺殺數不勝數,他也愈發明白這是如何難走的一條路。
青鈴說,姜姐姐,他一路上髒亂得如同乞丐,卻每每講究要先用雪水一點一點地揩去手上灰塵,拿出貼着心口安放的東西,他反覆柔挲,卻從不見他打開。我有時好奇,問他這是什麼。他不說話,轉過頭來卻衝我笑,第二日便抓緊時間趕路,他說他要去赴一場最好的及笄禮,有人尚在等他。我那時候不明白,爲什麼他的話這麼快樂,卻聽起來這麼讓人難過。
青鈴說,就如同我不明白,爲什麼他滿心滿意地回來,卻又當衆退了婚。那日簾子掀開的時候,我見到你端坐在車裏。我就知道,那人是你,只會是你。我讓你傷心了。回去之後謝宴戈又練了一晚上的劍,竹子被他砍得亂七八糟的。他和我說,青鈴,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快樂了。後來我知道了。如果不是藉着情愛這種摸不清的緣由,誰又能時時刻刻和他綁在一起,躲掉那些猜忌和數不清的暗箭刺殺。
還有一個緣由。
如果命運懸了刀在你的頭上,你還敢不敢拉着你的姑娘一起承受?
他也怕。他那樣的人也怕。
我看着青鈴哭得難喘,一滴淚突然落在手上,我一摸,原來已是滿臉的淚。
我止住她,不必再說了。
當然好。至此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原來在那段苦撐的歲月裏,無人辜負我。我已經滿足了。
我曾經有一個冬天,病得恍恍惚惚,有時看見窗外玄衣少年騎着黑馬長笑而過,有時又見滿堂驚愕的賓客、一個往風雪裏走的決絕背影;有時想起那年出街,幃帽被風吹翻、拾級而下的少年郎懶笑一句好顏色。
但我已經不停留在冬天了。
有人拭去我腮邊最後一滴淚,我懵懂地抬起頭。
周衍看着我:「我也只許你爲他再哭這麼一次。」
「好。」

-10-
聖上自太子一事後病重,由二皇子周衍監國。
下了第一場冬雪的時候,周衍借了容妃娘娘的名頭接我進宮。
周衍正和謝宴戈在亭前煮茶說話,大概是爲了今歲出徵的事。我走過去,周衍極自然地握住我的手,問怎麼穿得這麼少。
我笑着說夠多了。
一回頭髮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謝宴戈已經走了。
雪已經停了,他一個人往前走。雪裏白茫茫的,爲了清雅的緣故,這塊的雪向來是不清的。謝宴戈一腳一腳地走,卻好像一絆,突然摔在了雪裏,半晌力竭爬不起來。
周衍轉頭朝我笑,說:「我們也走吧。」
嗯,我們。
周衍在前面走,我沿着他踩出的鞋印走。
風被他擋在前頭,雪白潤潤的。
我突然想,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也未免不可。
謝宴戈番外——世間安得兩全法
謝宴戈曾經年少輕狂,自詡人間第一流。他的姑母寵冠後宮,父輩祖輩都是鎮守大周河ẗų⁼山的英雄,他的人生起首,本就是老天都要說一聲得意的模樣。謝父問:「我兒,你的志向是什麼呢?」他收回手中劍,劍上一朵桃花宛然不顫,謝宴戈凝眉不語。
後來姑母枉死,兩位叔父長眠於燕雲十六州的戰場上,謝府裏哭成一片,燕雲十六州淪陷了。謝家百年不動的榮耀終於蒙上一片蔭翳。謝宴戈對着叔父的靈柩跪下,他閉上眼,他知道了,平生志向並非做第一等風流少年郎,乃是爲祖輩奪回那些失去的東西。
謝宴戈恣意鮮明,無論後來發生那麼多事,他從來不悔初見。他拾級而下,風吹起十五歲少女的面紗,剛好落到他足下。他撿起,世上若真有一見君子誤終生這回事,那便也該有,一見姜琇誤終生這回事。那日日光宛然如同琉璃,少女盈盈而立,從脖頸到眉眼都有疏離清冷的脆弱感。謝宴戈不識情愛,壓下心頭酸澀砰然,還如同平日般慵懶倨傲,流連地說一句「好顏色」。
他一生去過那樣多的地方,卻始終忘不了那片竹林颯颯,他ŧű̂₃見姜琇,如見神女。
姜府在城東,謝府在城西,謝宴戈時常便策馬越過大半個上京,他的運氣向來不太好,十次裏九次遇不到姜琇。唯有的那麼一次,他勒馬停住,滿心砰然,卻還要端着他謝家公子的三分疏離倨傲。他從未討過人歡喜,便也無怪這少年郎莽撞,謝宴戈百般啞然,垂眼瞧着姜琇說:「姜家的大小姐,時時守着規矩,每步都好像量過一般,你何苦呢?」
他是那樣不懂討姑娘喜歡的、不安分的少年,卻時常守在姜府巷角的書畫鋪子喝茶。他知道有一個長眉烏髮的姑娘在隔壁安坐,有時彈琴有時箜篌,聲音一直傳到這邊。謝宴戈便抵着鬢角笑。他十七歲的時候遇見姜琇,從此平生大願裏便多了一個姜琇。
最美的時候絮花揚城,謝宴戈如願與姜家結親。最美的時候發生許多事,比如燕雲城又起干戈,比如公主的下落有了線索。
他仍然記得,姜琇即將及笄,他出徵的時候和她說,讓她等等他,說給她送上最好的及笄禮。謝宴戈那時年少,還不知道世事難測,最好的承諾永遠往往得不到圓滿。
在大戰結束之後,他急着接回青鈴,伏擊之下,親信無一倖免,他帶着青鈴僥倖逃生,一路上又追殺不斷。謝宴戈一路順風順水,從未遇見過如此絕境,那時他才明白,在這層出不窮的追殺後,濃稠得如墨般的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路。他準備的及笄禮是一盞琉璃冠,平城公主淪落民間的陪嫁,舉國之力鑄就的奇器名飾,在血裏卻碎得毫不留情。
謝宴戈平生只哭過那麼一次,他從雪裏爬出來,仰倒在漫天的雪裏,眼淚和血一起在雪裏沉眠,他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在冬天了,可他又記起尚且有人在等他。她在那個廊下,落花鋪滿地面,姜琇在等他。
可是怎麼辦呢?我怎麼敢拉她一起往黑路上走。
他這樣想着,卻又更痛了。
那個冬天,雪下得很大。十九歲的少年將軍流着淚和血,做了一個他不能再痛卻又不悔的決定。
年數於不在意的人眼裏不過是屈指一彈,謝宴戈後來有過很多次在絕境的時候,卻再也不見當初絕望模樣。後生爲他列傳,問謝君平生順遂,可有遺憾?他搖頭不語。
平生遺憾悔恨,竟然痛至不能言。
他爲他曾經的未婚妻子笄發時痛,低頭可看見她歷歷可數的長睫,她那麼小,好像輕輕一摟就能入懷。他那時笑着說,心有所屬,婚約作罷。
他曾爲紈絝子弟羞辱她而氣怒,鮮衣策馬路過她與旁人新柳洗沐。
他餘生可留念想不過一副用命求來的書畫,上頭「三願歲歲年年不相見」夠禁錮他一輩子的快樂。
他目送她踏上別人的花轎,不知道自己當初以退親之名假借送出去的聘禮是否又混入那一箱箱的嫁妝中。他曾經想過無數次與她舉案齊眉、以共白頭,如今連半步都靠近不得。
他向來守諾,月光下也說的都是實話。他說,願她所願皆如願。
他二十四歲那年,燕雲十六洲終於收復,那還是一個冬天,聽聞她生下一女,如珠如玉。他也喜歡女兒,料想定如同姜琇般可愛。
可他在雪裏慢慢地走,終於還是摔在了雪裏。他想起十五歲的姜琇,清透婉容,那樣的鮮妍。燕雲十六洲已然收復,姑母、叔父之名已正,可他從未如此絕望地意識到,他被困在了那個冬天裏,再也不願走出去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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