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沒裹腳,京城貴胄笑我粗鄙。
年過十八,只有國公府的啞巴公子來提親。
正巧我話密,啞巴不會打斷我說話。
只怕他身子羸弱不利子嗣。
誰知他不會說話但會出力,婚後累到癱軟的成了我。
-1-
我被管家請回府時,父親在宴客。
前廳擺着十八箱錦緞,流光溢彩。
我回頭問。
「我爹發達了?收這麼多禮,被砍頭的時候別捎帶上我。」
管家一跺腳。
「哎喲女公子,這不是大人貪的!是國公府的嫡子……來議親,送的叩門禮。」
叩門禮,見姑娘一面的彩頭,成與不成都不退。
好生大方。
「白日見鬼。」我說,「哪個嫡子?」
他額上冒汗。
「不會說話的那個。」
唔。
我想起宋懷青。
只見過寥寥幾面,記得人很溫吞,看着清瘦,鼻骨與眉眼生得尤其好。
若說更多,沒印象。
初見時覺得這人雖然沉默,性子倒溫柔。
聽我一句接一句掰扯,沒有打斷,也沒有和我對着幹。
添茶奉餅,細緻周全。
第二回遇見,才知是不會說話。
我就說呢。
家裏人都受不了我話密,怎麼出了門還能遇上個知己,聽我說那麼久。
真是委屈了他的耳朵。
後來偶爾碰面,我便特意憋住了嘴,少和他說話。
畢竟其他人聽不耐煩了可以打斷,他會顧忌着禮數。既不能走,又不能讓我住嘴。
算算日子,有幾個月不曾見到了。
我回過神,問管家。
「怎麼來得這樣突然?」
「不突然,」他陪着笑,「媒人上月便來過了,將軍說要親自見見人,宋郎君今日和國公夫人帶着媒人一起來的,正等着您呢。」
敢情是就我矇在鼓裏。
我越過他,一把推開門。
我爹嚇得一震,嗆了口茶。
咳了半天才看見是我,「客人還在,老夫求求你端莊些!」
宋懷青坐得很拘謹,抬眼望我。
眼皮顫了顫,又移開視線,攥起茶杯抿了一口。
「這……」媒人的笑意有些僵,撓了撓髮髻,「這便是慈央女公子?倒是颯爽。」
我看向國公夫人,又看看宋懷青,拱手。
「失禮了。剛從獵場回來,沒來得及更衣。」
他搖搖頭,站起身,請我落座。
夫人的目光卻像是有些憂慮。
我爹終於緩過勁了。
姨娘打着圓場,「莫要拘着小輩。慈央,帶宋郎君去轉轉吧。」
我沒接話。
「國公夫人,」我說,「宋家累世公卿,我爲人粗鄙,恐不堪爲高門婦。」
我是天足。
不裹腳的閨秀,滿京城只有我一個。
初回京師時,父親讓我多出門與人交際。
於是我接下請帖,去赴大公主的馬球宴。
那馬球宴邀請了烏泱泱一片貴胄。
數數門第,起碼是四品官的嫡出子女。
我到場時,已有人先開賽了。
男子們比得你死我活。
小姐這邊坐在馬上還寬袍大袖,嬌不勝衣。
有好幾位看身形分明是馬術精湛,卻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
我沒揣心眼,換騎裝就上了馬。
結果我一出場,滿堂驚詫。
與我對敵的公子哥們面面相覷,神色鄙薄。
笑聲中隱約混着「天足」之聲。
原來是笑我腳大,我當是什麼要緊的事。
我專心聽着馬球使號令,趁着對面還在笑沒力氣策馬,先進一球。
這下對面倒是不笑了。
只是一急就出錯,越發配合不好。
「女郎還是收斂些脾氣,保不齊你未來婆母正在那頭坐着看呢。」
馬匹擦肩時,一人喘着氣告誡我。
我不認得他是誰,抬手揮杆。
第三球過線,喝彩聲稀稀拉拉。
我拂衣下馬,越過座席,順手拉起雲枝。
「走了,沒意思。」
雲枝戀戀不捨。
「女公子,今日京城適婚的好兒郎都在這兒了,您不看看有沒有中意的?」
我說,「你要是有中意的,我替你說媒。」
坐在馬車上我後知後覺。
怪不得那幾個會打的女郎裝成不會的樣子。
京師自詡風氣寬容。
真到婚嫁之時,還是鍾愛最老派的閨秀。
這是我第一次在京城貴女圈中露臉,也是最後一次。
只因馬球宴後,有關我天足不雅與脾氣暴烈的風言風語,再沒停過。
原本有不少女郎想與我結交,也被流言嚇退。
唯有幾個最跳脫的,還在偷偷給我寫信。
名聲,我不在乎。
可高門大戶娶媳,一定會在乎。
「有關於我的傳言,夫人想來也聽過。」
我說,「與我成婚,恐怕委屈了令公子。」
四下寂靜。
論門第,謝家不如宋家,碰見事難替我撐腰。
論名聲,宋懷青除去口不能言,方方面面都強過我。
娶了我,保不齊便會後悔沒有再挑好的。
論性子,我摸不準他能不能扛事。
他非宗子,不襲爵位,往後定然要分家。
長久這樣溫吞,只怕壓不住人,連帶着我也倒黴。
何況我年已十八。
籌備婚事少說一兩年,與我同齡的女郎都做母親了。
國公夫人憂心忡忡,不見得對我滿意。
這樁婚事,正說反說都勉強。
夫人愣住一二刻,眉宇間愁色似乎散了些。
「謝小姐心性豁達,今日得見,便知流言不可信。京中世家從未有過不受非議的,爲人心正便好,不必在意他人言語。」
話已至此,再推拒就不禮貌了。
「宋郎君,」我頷首,「請往園中一敘。」
-2-
穿着滿身塵土的騎裝太過無禮。
我換上襦裙,慢悠悠往湖邊亭中去。
直到酒菜上齊,誰也沒說話。
爲了讓他與我溝通方便,我特意令人備了筆墨。
只是場合實在尷尬。
饒是我平日話癆,也無處施展。
他指尖搭在筆桿上,探出又收回。
我放下筷子,「想說什麼?」
他捻起筆,問我。
「女郎不願結親,是否因我口疾?」
「好字,」我掃了一眼,「不是。我雖與你只幾面之緣,也知你爲人坦誠。攤開講,貴府門第顯赫,規矩定然ţŭ̀¹繁瑣。不知你相看過幾家閨秀,選我十之八九是將就。我生在北疆,不懂京師大族的規矩,更受不了將就。」
話說到一半,他呼吸就開始急促。
我不敢再講,拒親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看這樣子,保不齊體格也弱得像小雞。
不利子嗣。
提筆又放,他平穩了呼吸,將墨一點。
「家母和善,我也並未相看其餘女郎。宋氏並無不可分家的規矩,你不願留在國公府,另擇他處立宅便是。」
能許諾成婚便分家,說明宋懷青說得上話,在族中也有分量。
我沉吟片刻,轉開話題。
「嚐嚐這餅吧,京師沒有的。」
北疆的饢餅,頂飽又不易變質。
習慣精糧的,會覺得粗糙不堪。
果不其然。
宋懷青嘗過一口,蹙眉。
「喫不慣?」
他點點頭。
我滿斟熱酒,和他茶杯一碰。
「這只是喫食。要是住在一塊,彼此不習慣的更多。」
宋懷青面色疑惑。
「習慣不同而已,何必互相遷就。飲食起居,依照各自喜好吩咐下去便是。」
他頓頓筆尖,「只是你喜愛北疆飲食,從邊關尋廚娘帶回京需費些時日。若有其餘歡喜的物件,也擬個單子交予我。」
我啞然。
我隨父親從北疆搬回京師,是兩年前。
在邊關多年,聽聞父親年輕時勝過一場大戰,羌人國力衰微,休養生息至今。
可朝廷也無力再追擊。
邊地小戰頻繁,大仗少見。
軍餉只有不夠,沒有充裕的時候。
別說小貪還是大貪,根本貪不了。
守將回京養老,按例賞黃金五千兩。
住着聖上賜下的大宅子,維護起來就是一筆大數目。
何況還有僕婢護院、人情往來。
靠我爹的俸祿,堪堪夠用。
全憑我有眼力見,趁早分走他一半賞金置下田產與商鋪,現下喫用纔算得上寬裕。
好在陛下知道不能讓人餓死,總有接濟。
千里迢迢去邊關找廚娘這種傷財的事,我斷斷做不出來。
想都不會想。
看宋懷青的模樣,卻是既平淡又不以爲意。
「……」我詞窮,「不愧是陳郡宋氏。」
他抿抿脣,笑了。
酒足飯飽,氣氛鬆快些許。
他擱置毛筆,朝亭臺遠處示意。
小廝放下長禮盒,又退開。
玉佩應當用不上這樣大的盒子。
劍?那又短了。
四四方方的小長盒,神神祕祕。
宋懷青攥着杯盞,飲盡一樽茶,又續一杯。
我狐疑地盯了他幾秒,打開小鎖。
……
「馬鞭?」
在地上抽擊幾下,破空聲凌厲清脆。
油光水滑的黑,蛇鱗紋光彩熠熠。
我把玩着鞭柄,扭頭看他。
「你會騎馬嗎?」
他正要點頭。
還沒等他回答,我又補了一句。
「好貨色,我喜歡。要是不會,往後我騎馬帶你出城玩。」
宋懷青怔了幾秒,堅定搖頭。
「不會騎?好。」我收好長鞭,帶他往西邊走,「我的馬都在那兒,十二匹。棗紅三匹,黑驪五匹,青馬三匹,還有一匹羌人的戰馬。要出門,我挑溫馴的給你。跟我年頭最長的是匹小青馬,叫咪咪,如今也不小了,得有十二歲了。年紀最小的是……」
我站在湖邊說話,灌了一嘴風。
嗓子發乾,才發覺自己又講多了。
回頭看,宋懷青垂眼立在我身後半步處,安安靜靜。
風拂起披帛,晃晃悠悠地飄在空中。
被他虛捧在掌心間,流水般遊動。
我轉過身,不甚自然。
「失禮了,宋郎君,我一貫話密。」
他笑着,半低下頭,指了指自己耳側。
我猶豫再三,抬手附上他鬢邊。
宋懷青一震,狼狽退了幾步。
再抬頭,面紅耳赤。
看來是我猜錯了。
我疑惑收手,恰見一團柳絮從身上飄下。
原來是提醒我頭髮上沾了東西。
我故作鎮定,將那柳絮抓住,在掌中反覆碾成了細條。
「這樁婚事謝慈央應了。若貴府心意有變,務必來信告知。還有要事在身,不送。」
正欲告辭,忽被攥住了手腕。
力道收收放放,牢牢捉着。
宋懷青緊抿脣角,似不可置信,烏眸亮得驚人。
北疆人求愛時,用的是牛羊肉、野狼皮、捅死獵物的彎刀。
見多了,毫無波瀾。
被人這樣熱切地望着,竟應付不來。
我又重新理順思緒,條條細想過成婚的優劣。
條件上的劣勢皆已除盡,心意上,我不排斥。
好與不好,試過方知。
我又重複,「我答應了。」
他慢慢鬆手,臉上遲鈍地湧起窘迫。
慌忙行過禮,逃似的消失在月洞門外。
估摸着等了小半月。
國公府還未透出確切消息,宋氏承平商行下轄的鋪子就流水般往謝府送東西。
坊間話本翻新,講一俠女與某世族公子的愛恨情仇。
扯得有鼻子有眼。
說那女子進山遊獵時遇見受傷的公子,橫槍立馬,一槍刺死了虎視眈眈的豹子。
公子是一見傾心,非卿不娶。
兩人好事將近,聘禮足足一百八十抬。
即將成婚時,卻被人發現那女子有外族血脈,性子奔放,早已不是處子。
諸多拉扯不提。
雲枝又掏出另一本。
「這本兒賣得也旺,就是故事污人眼睛。」
「給我看看。『國公府兄弟鬩牆爲哪般』?」
我接過話本一掃。
「《第一話:盼情郎佳人亂倫常鬧祠堂世子請家法》……嘖,京師也愛這一套?」
開篇便是嫂嫂引誘小叔通姦。
再是小叔跪祠堂自罰,嫂嫂追去上藥,又在牌位前顛鸞倒鳳。
叔嫂二人偷情被大哥當場撞破,兄弟二人決裂分家。
這可不興寫。
我要了盞冰萃茶壓火,一飲而盡。
「有點意思。」
我合上話本。
寫得是真不錯,如果主角不是影射我就更好了。
乍一看,覺得熟悉。
仔細瞧,連衣裳紋樣都與我一般無二。
北疆的枯榮花,在京城可沒人愛看。
偏生這話本里的女俠衣裳上有。
從樣貌到家世再到獨獨一雙的天足,恨不得點我的大名。
小叔自然是宋懷青,他也確實有個嫡親的大哥。
話本里將宋懷青刻畫得一腔誠摯全然是被我勾引犯錯,又把苦主大哥寫成了古板不近人情的老古董。
偏愛誰,一看便知。
我平復心情,「雲枝,這話本已流傳開了?」
「是幾日前突然在市井中流散的,」她鼓着臉,「聽說茶樓裏其餘書都換成了這一類,寫書的還在寫新集……到底多少人聽過,奴婢不知。」
本就稀爛的名聲爛得更徹底了。
我喃喃,「也不知宋懷青知曉了會怎樣想。」
雲枝眼神一亮。
「女公子,宋郎君若曉得您掛念他定會高興,不如趁機約他一敘?」
「不急。」
我否決,「若是尋常玩笑話便罷了,這回怎麼看怎麼古怪。」
待弄清事由,倒想去見見那位宋家大郎。
能與宋懷青同臺爭豔,定然也是朗月之姿。
雲枝乖乖閉嘴,將話本收走。
扭頭看見我在換男裝,尖叫。
「你要幹什麼啊我的女公子——」
我反手扔給她一套新衣,「嘰嘰喳喳的,從前又不是沒幹過。去換上,讓一隊侍衛小心跟着,別叫人發現。」
還得自己去看看情況。
馬蹄清脆,春風微寒。
雲枝生無可戀地坐在我懷裏。
從前沒發覺,她穿我的衣裳這樣合身。
正將賣花女拋來的花接住,雲枝臉憋得通紅。
「好生無禮,沒見到這位郎君有家室了?」
我順手把花枝簪在她耳邊,大笑。
距茶樓還有距離,已聽見嘈雜人聲。
我定下雅席,摟着雲枝落座。
外頭還有人想往裏擠。
雅間彼此有遮擋,我看不見其他廂房裏坐的是誰。
細看一樓廳堂,竟無一人是女子。
雲枝往我懷裏鑽了鑽。
中央紅紗幔掩着浴桶,說書人的影子立在一旁。
驚堂木一拍。
「話說慈娘打前日起見到二郎,心中早已春波盪漾。見二郎於池中洗漱,索性飲烈酒壯膽解衣入水。是時月色昏沉,酒氣混着女子體香,將二郎驚出滿身冷汗。定睛一看,水中一張芙蓉面,胸脯白膩膩一片,竟是嫂嫂!」
「這娘子身披素紗,玉臂將人一摟,嬌聲道:『奴家這心啊,自打見到叔叔,便與骨頭一道酥了。』諸位且靜聽,娘子話音方落,張口吮上二郎喉頭……」
「您道二郎是何等英雄?偏叫這蛇信似的丁香舌攪得血氣翻湧。」
「伸手去推,卻見月色映水,正照見娘子眼角一滴淚珠子。好個鐵打的漢子,竟放軟聲氣去嘗那胭脂淚。霎時間魚水翻騰,慈娘十指在二郎背上犁出血道子,那纔是……」
茶樓大門轟然破開。
說書人倏然被打斷。
幾隊甲士魚貫而入,爲首者背手高聲。
「京兆府辦案,封鎖茶樓!」
雲枝登時坐直,眼底盡是要完蛋的絕望。
……
真是倒黴到極點。
官兵一間間清查雅間,很快踹到了我的門。
「官爺,」我摸出銀兩,「我們是正經生意人,喝口茶罷了。」
「正經人還抱姑娘?查的就是你!」
他也不聽解釋,持戈將我一推。
一樓蹲滿了人,盡數抱着頭。
我咬死不肯出門,瘋狂想法子斡旋。
從未有過查封茶樓的事,想破了頭也不知該如何體面地出去。
好在來辦案的官吏是緋色官袍,只是京兆府的分管官吏,沒見過我。
我調平呼吸,斂起笑意。
「實不相瞞,在下也是來查事的。」
我正準備取出印信,雅間外亂了幾秒。
宋懷青掀簾而入,眸色沉淡。
與珠簾相擊聲相似的,是我臉面碎成一地的聲音。
他蹙眉與我四目相對,眉梢冷意霎時滅去,餘滿面愕然。
我張張嘴,心緒難言。
被議親對象抓包在茶館聽淫詞豔曲還抱着姑娘。
這姑娘此時還躲在我懷裏不敢露臉。
不論怎麼描補好像都是越描越黑。
「宋郎君,巧遇。」
見我認得宋懷青,府兵才退開。
雲枝小心翼翼抬頭,鬆了口氣,藏到我背後。
宋懷青疾步邁近,視線掠過我周身,最後停留在臉上。
旋即極突然地笑了。
我拿不住臉,壓低嗓音。
「宋懷青,這麼多人在,你給我留點面子。」
他抿緊脣,愉悅仍從眼角溢出。
外頭叩門數聲,府官前來回稟。
「茶樓搜檢完畢,海天閣已備上酒菜,請公子移步。至於這拘捕的茬子,下官來處理。」
我咳嗽兩聲,抱臂往宋懷青身邊靠了靠。
那緋衣官吏一愣,立馬偏開臉。
一副喫到大料的模樣,臉憋得好像要爆炸了。
「下官……下官便不叨擾了,先行告退。」
府兵烏泱泱散去。
我清清嗓子,問宋懷青。
「去喫飯?」
海天閣的大宴都進了我的肚子。
宋懷青喫得很少。
唯幾盞清茶,些許花葯汁做的糕點。
我啃着肉塊,心中嘆息。
高高大大的好兒郎,就喫這麼點,十有八九不行。
好在他不必襲爵,無子不要緊。
我喫到五分飽時,他擱了筷。
京兆府爲何會查茶樓,那樓裏有什麼東西?
宋懷青他來,是不是也與我目的相同?
那淫豔話本背後有沒有推手?
我一股腦將問題拋了出去。
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答。
寫字總歸慢。
但每次抬頭夾菜,都能看到新消息。
我一向不喜歡等,奈何他實在生得好。
看他安靜比劃,也並無不可。
「坊間流言來得詭異,話本興許有太常卿之女的手筆。她與我有舊交……從前少不更事,家中曾有意替我求娶她。此事是我連累你,國公府會處理好。」
「至於今日來茶樓,是說書人放消息,說話本又出了新集。若要查探幕後主使,來這大抵會有消息。」
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我沉吟半晌,問。
「你大哥爲人如何?」
宋懷青一頓。
指尖在桌面上按得泛白,好半天才擠出生硬的笑。
「我不會讓你與他見面的。」
-3-
話雖如此,我還是見到了宋家大郎,宋衍。
是在一個推不掉的酒船宴上。
酒船宴本是民間玩樂,因聖上微服時曾參與宴飲,漸漸成了慣例。
宮中從各家子女中擇優下請帖,以示榮寵。
宋衍自然在。
話本的餘波剛過,我不便上前搭話。
遠遠打量,只覺他與宋懷青是截然相反的人。
正想着,他竟緩步走到了我面前。
「你可是謝將軍府上的女公子?」
話是問詢,語調卻無波無瀾。
「正是。」我站直身,「大郎君,幸會。」
他頷首,「風波初定,本該避嫌。只是你與懷青那樁姻親,我這個做長兄的,需先替他告個罪。」
沒聽說宋懷青要與他人定親啊。
不等我應聲,他又道。
「至今未登門定下婚約,只因許多事拿不準主意。按慣例下聘,懷青不允。若換新鮮花樣,兼你二人新府的選址,一時都定不下來。懷青鍾愛你,也望你莫要厭棄他口疾。」
宋衍只低下眼皮,算作告辭的招呼。
我沉默盯着他背影。
他倒是教育爽了,說完就走人。
我憋了一肚子話,一句都沒說出來。
好傲氣的傢伙。
正在心中腹誹,偏頭便與宋懷青對上視線。
他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來邀我登畫舫。
菜色上齊,畫舫破水離開河岸。
賓客分成三三兩兩的小團,各自玩樂。
宋懷青坐在我身邊烤魚,不知在想什麼。
「快焦了,焦了!」
我抓住他的手,將烤籤翻轉。
好好的魚,差點白死。
「我來吧,你等着喫。」
我將魚架起,等另一面慢慢烤。
忽然手上一酥。
指尖劃過皮膚,又癢又麻。
「我長兄如何?」
果然是看到了。
我說,「方正峭厲,君子之風。」
他又寫,「與他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
宋懷青繃緊臉。
指尖淺淺戳進我手心,溫涼的一點。
我忍住笑,添油加醋。
「大郎君風姿卓絕,不知便宜了哪家閨秀……」
他Ťúₔ氣急。
掌心將我左手牢牢包覆,警告似的攥緊揉捏。
我骨頭咔咔響,又痛又想笑。
「開玩笑的,」我笑累了,喘着氣,「他嚴肅得很,我應付不來。」
宋懷青松緩力度,卻並未收回手。
「誰都好,但不能是我長兄。」
「爲何?」我疑惑,「你們有齟齬?」
「我只是會……不知該恨誰。」
我消了繼續玩笑的心,「話說,你大哥爲何至今未娶?」
按例,長子未婚,輪不到次子議親。
「長兄不願隨意婚娶。同輩子弟還需倚仗他,宗親們也不敢多嘴。」
他一字字寫完,側眸望我。
指節動彈,試探着穿過我五指指縫。
我斜掃他一眼,沒說話。
女侍捧酒穿行,船身忽而顛簸,將中央闊談的男女傾斜到角落。
我與宋懷青拉開一尺距離,正襟危坐。
幾人踉蹌摔坐在我案前,險些撞翻案几。
有人認出宋懷青,醉醺醺上來行禮。
「原是宋郎君,幸會幸會。這位女公子怎麼沒……沒見過,敢問是哪位大人的千金,竟……如此好顏色。」
真是喝醉酒了,跑來跟啞巴打招呼。
我一撇嘴,「真是不巧,我就是你在馬球場上笑話的那個天足蠻夷女。上回說我粗鄙,喝多了又說我貌美,趙琰,你明日醒酒可別把自己慪死。」
大袖層疊遮蔽,宋懷青握緊了我的手。
我隨口應付完賓客,將烤好的魚分到他盤中。
「體寒,就多補補。」
象牙扇骨似的一雙手,溫涼。
他怔住好半晌,嘴角微抽,默默喫盡了魚肉。
酒酣耳熱,月上中天。
宴會散去,畫舫歸岸。
我察覺腳步有些飄,才知宴上的果酒喝着順口,但後勁足。
我回府洗漱畢,酒氣上頭,卻無睡意。
鬼使神差般,想去宋懷青的別院看看。
他來信時,常提及一處京郊別院。
想來今日也歇在那。
策馬三刻鐘出城。
別院近在咫尺,護院已盯緊了我。
看着院牆,不高。
四面環竹,府中有一巨木,枝椏探出庭院,可供借力。
我假裝掉頭離去,回身躍上院牆。
古木下置有茶臺,石桌石椅。
中央一處泉眼,汩汩蒸騰熱氣。
宋懷青寢衣素白,肩上虛披着大袍,正撥着琴絃。
不成曲調,胡亂幾聲響。
看樣子也是醉了卻睡不着,起來打發時間的。
我坐在牆上,順手從身後薅了把竹葉。
挑挑揀揀,剩下一片。
風與竹葉嗚聲共振,斷續吹出半曲《鳳求凰》。
他才注意到牆頭有人。
蹙眉走到牆根下,仰頭看我。
待終於看清是誰,眉頭鬆開,朝我張開雙臂。
「要我跳下去?可別,把你壓毀了。」
我不以爲意。
他仍張臂等着,僵持不下。
我想他真是瘋了。
閉眼一躍,落進他懷中。
他悶哼一聲,仰倒在花田中。
花葉未發,唯有柔草藉着溫泉熱意生得茂密。
人沒事,只是這寢衣卻徹底散亂了。
我支撐起身,冷不防將他敞開的寢衣又帶松大半。
溫泉旁,夜色,自薦枕蓆。
茶樓裏幾段說書詞不受控地湧進腦海。
月光皎皎,我在心中發誓只看一眼。
半截腰腹緊窄,確實是白膩膩的一片。
不似我想象中瘦弱。
隱約有微突的筋脈縱入更深處,觸手滾燙勁韌。
他察覺出異樣,微挺腰身。
睜開眼,見是我,又閉上。
酒氣湧入鼻腔,我灼傷般收回手,欲蓋彌彰地問。
「你回來又喝酒了?」
他抬起手,在我後腰上畫字。
我不知宋懷青到底說的什麼。
被畫下第一筆的時候,就癢得我扭成了水蛇。
「唔……」
他喘了一聲。
眼神多了幾分清明,又逐漸湧出慌亂。
我被推開,懵了幾秒。
反應比腦子快,登時鯉魚挺身,將他拽回反壓在身下。
吐息灼熱。
他額上沁汗,酒醒三分。
試圖將雙眼完全睜開,終是無從掙扎,眼皮沉得只能抬起一半。
我捏住他下頜。
「看清楚,認得我是誰嗎?」
他眨眨眼,又吐出口氣。
被我虛扣在頭頂的手腕,也沒有掙扎的跡象。
我閉上眼,放心地將脣碾上。
反正他看樣子不行,親一親就當做我提前收取補償。
宋懷青一如既往地沉默。
沉默中迎合,沉默中抗拒。
手心滾熱,指尖卻發冷。
我埋在他頸窩間後知後覺,夜裏天涼。
好心扶他起身,倒被避如蛇蠍。
他步子不穩,似乎再難忍受,逃似的躲回房中。
大抵酒醒後大家都很尷尬。
我破天荒在府中連呆七天,宋懷青也默契地沒寫信來。
比下一次見面來得更快的,是國公府的納彩禮。
夫人親自來下聘書,說要見我。
繞過堆疊的禮箱,兩隻大雁撲騰着翅膀。
叫得真難聽。
我理理衣襟,跨入會客堂中。
「謝小姐來了。時間倉促,禮薄了些。」
國公夫人的憂色比上次更重。
「懷兒自打回府總失神,在屋裏關了自己兩日,出來便催着內府備聘禮……是京中有旁的兒郎有意與將軍府結親麼?懷兒心思重,若謝小姐有意另聘他人,也請同他慢慢地說。」
我一口茶將要噴出。
強忍着嚥下,被嗆得咳嗽。
「夫人言重了。」
我擺擺手,「滿京城能比得上貴府子弟的,只怕寥寥。」
她眉頭鬆開三分,輕輕倚在檀木椅上。
「莫笑我傲氣。若說我膝下二子,連陛下也是讚譽有加。大郎且不提,懷兒素有口疾,心思也擰,拖了三兩年都不願定親,如今終於肯了。謝小姐,世家女子不提愛恨,哪怕你對懷兒沒有鍾情的意思,與他相敬如賓都是好的。做母親的,只盼他能得妻子善待。」
我心頭忽地被撞了一下。
國公夫人的年紀,瞧着是四十出頭。
華服嚴妝,也掩不住眼中的擔心。
宋懷青口不能言,無法襲爵也無法出仕。
確實不是官宦之女看重的婚配對象。
她唯恐我心裏也看不上宋懷青,才幾次三番放低姿態。
如果我娘還在,應該也會這樣一步一算,擔憂我所嫁非人。
她病逝以來,至今有八年了。
音容都已模糊。
國公夫人回府前,將一個匣子轉交給我。
說是宋懷青給的。
打開,只有一柄鑰匙,一方玉印。
-4-
我用那鑰匙打開了宋懷青別院的大門。
從正門到主廳,要經過三重月洞門,還不如直接爬牆。
宋懷青不在。
小廝火急火燎讓人備膳,請我自便。
書房裏信件隨意疊放,榻邊半盞殘茶,幾件外袍隨手搭在木架上。
花窗外透進陽光,正巧落在一支玉蘭花枝頭。
我將案上散亂的宣紙整理好,無意掃過半幅圖。
寥寥幾筆,像是執筆人出神時隨手畫的。
卻無端眼熟。
……
是北疆地形。
只是一片山,起伏料峭,放在其餘地方任誰也認不出。
但北地,我呆了十六年。
被標畫出的山間洞穴,我死也不會忘。
那處山脈東抵邊防城池,西與羌人地界交接,人跡斷絕。
當年羌人發兵攻城,城中混亂,娘拿着地圖帶我輕騎進山,躲進洞中。
她將我安置好,自己回了城。
等了三天,纔等到她來接我。
無聊到連山上的土是哪種我都知道了。
陳郡宋氏,已有國公之尊。
聖上嚴防門閥控制邊關兵權,宋懷青一個沒有官身的國公府次子,拿着城池地形圖做什麼?
除非他藉着啞巴身份沒人注意,在偷偷替家族目視邊疆。
連這樣隱蔽的地方都知曉,叫人不敢細想。
怪不得西邊北邊總有小股勢力騷擾邊民。
怪不得朝中總有靠軍功提拔的新貴。
紙已經收整齊了,無法復原。
我索性不理,搜檢它處。
書架中盡是聖人之言,別無異樣。
桌上書冊中夾着信件,都沒拆封。
櫃中收藏着幾張泛黃舊紙,也只是多年前友人的來信,看不出能傳遞信息的地方。
我心緒難明,將一切恢復成原樣。
整間書房,乾乾淨淨,像一泉無害的溫水。
廊下腳步聲急亂。
宋懷青大步推開門,微微氣喘。
我擠出笑意,「走這麼急?別一會把牙磕在門檻上。」
他也笑。
黏過來,伸出手。
在握住我的手和將我環抱中,選了玩我腰間的玉珏。
我有些恍惚。
他眼底柔軟不似作假,羞澀也恰到好處。
只是有幾分真心,摸不清。
我就說。
怎麼會有人區區幾面之緣,就對我鍾情到非卿不可。
原是看中了我出身北地,看我父親軍威尚在,門生故吏如雲。
只是裝得未免太像。
「喝點水吧。」
我不動聲色地避開。
「你那桌子亂糟糟的,我替你收拾了。」
他不以爲意,牽我落座。
當着我的面,將桌上那幾封未拆的信件打開。
「這幾處離宮城不遠,勝在安靜。玄武街有泉眼,可引溫泉入院,暖池旁建花房茶室極好。」
他在一張張選址圖上批註優劣,問我中意哪處。
我盯着他,啞口無言。
不是密信,是新宅選址圖。
興許是我疑心太重了。
宋懷青見我興致不高,慢慢擱下墨筆。
我回過神,抓住他在我面前輕晃的手,泄憤性握緊。
他紅着耳朵任我抓着,絲毫沒有覺出痛的樣子。
「宋懷青。」
我泄氣地問,「你看中我哪一點?」
他張張口,像有許多要說。
最後只搖搖頭,撫了撫我的側臉。
他大概很忙。
我坐在一旁看他理事,只是分擔家族中一些庶務。
日色從金黃轉爲橙黃,逐漸昏暗。
他答覆完最後一份請示,低頭倦怠地在我肩上蹭蹭。
我險些維持不住表情。
在北地的十六年裏,我被人追求過,也在青春初成時向男子贈過寶刀鷹哨。
我知道動心是什麼樣。
他演戲竟能演出這般溫馴模樣,彷彿真在愛人身邊求歡。
一頓晚膳用得極爲煎熬。
我潦草告辭,馬不停蹄回府。
爹在湖心亭釣魚。
是個談事的好地方。
我自拏一舟,登上亭臺。
他將釣竿一放。
「逆女,把好端端的魚都驚跑了!」
我瞟向空空的木桶,「你幾時上過魚?我倒記得你當年在漠北大營,在羌人的鹽水湖裏當了半晚上的魚,蘆葦杆吸癟了八支,上岸皮都泡發了。」
「鬼丫頭話這麼多?要不是爲了看那幫狼崽子在幹什麼,你爹我至於被泡發嗎ťṻ₁?」
「得,不提了。你能釣上魚,我就能捏繡花針給你繡個江山圖。」
「你想被砍頭?老夫還不想。」
他一捋鬍子。
「說吧,老姑ṭű₌娘,眉頭皺得能碾死蝗蟲了,找你爹什麼事?」
湖面寂靜,距岸邊百米有餘,亭中只我二人。
我問,「爹以爲宋懷青其人如何?」
他大笑,重重一拍我。
「一轉眼都這麼大了,會跟爹聊夫婿了。」
他慨然,「世家子弟,說純善是鬼話,待你卻是真心的。他頭一回來府上,被我逼問得面紅耳赤,洋洋灑灑寫了幾千文自辯求娶。我瞧着,那小子是自你入京師便動心思了。」
一尾魚躍出水面。
我說,「宋懷青書房裏有北疆城圖。」
爹猛地側目,笑意盡失。
「果真?」
我無言同他對視,他兀然起身,鬍鬚隱顫。
「宋懷青畫出了那個山洞,山洞周邊還圈點出不少的新佈防。」
我面無表情,說。
「爹,你看走眼了,我也是。」
「如此機密之事……現下司掌漠北軍的是太后的嫡系,」他目光凜然,「國公府何時與太后扯上關係了?」
太后擅權,聖上有敗色。
我爹是帝黨,被卸權,調回京師暫Ťü₆且蟄伏。
若國公府有意站隊太后,還用姻親將我爹也綁上了戰車,心思堪稱惡毒。
「宋懷青與他大哥的行蹤,我們的人能查到麼?」
京中各家都有耳目,宋氏的眼睛自然更多。
要是被反盯上……
後果不難想。
「爹心中也沒底。」
他沉吟,「此事不可貿然稟告陛下。我令人暗自查探,你在宋二郎面前莫要露出異常,務必小心。」
-5-
崇和二十四年四月八。
宋二郎於京郊遊賞,未會客。
四月十二至十五。
檢視宗祠,理商行賬務。
四月二十二。
赴純親王宴,遇太常卿之女,面斥之。
五月二。
眼線送回的密報中,着重圈出了這一天。
宋懷青在酒樓中坐了兩個時辰,期間有一扮作酒樓夥計的男子進出廂房。
白日剛與人見面,深夜又出城,與另一黑衣人交接。
宋懷青會見的這幾人是什麼來頭,沒查出。
密報最後,是幾點血跡與不穩的字跡。
「宋二郎極敏銳,屬下行蹤暴露。那人看見將軍府腰牌,並未下殺手……雖如此,屬下暫不可回京覆命,主上恕罪。」
常在河邊走,鞋還是溼了。
可惜沒查到有用的東西。
換角度想,也是好事。
至少沒到需要滅口的程度。
我與父親商量,撤回查國公府的眼線。
前腳商議完,後腳管家來報。
宋懷青遞來請帖,邀我酒樓用膳。
我同爹對視一眼,應下邀約。
依舊是海天閣。
我隨小二上樓,屏退衆人。
宋懷青一身蒼藍大袍,金冠束髮,正把玩着一隻玉簪。
袍袖盈風,冠纓威嚴。
見我來,抬眼望來。
那雙微挑的桃花目自下而上地看人,無端顯得憔悴冷峻。
所以這纔是不演的樣子?
我無意先挑起對峙,假作自然地拉開椅子。
「難得見你這樣穿,今天是什麼大日子?」
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沉默良久,眼皮終於顫了顫。
蘸着茶水,一筆一劃。
「祭祖。」
世族祭祀不着錦緞,以示不忘先祖立業之艱。
他身上衣裝,確實是紡得精細的絲麻布。
我怔住。
「祭祖?這種場合,你出來見我?」
他又不答,兀自瞧我。
喉頭幾滾,眼睛忽然有些紅。
「近日你家的下人常四處偷閒,多加管束爲好。」
我看清桌上字跡,面無表情。
是提醒,還是威脅?
總之還算是給我留了臉,沒直接問爲何要查他。
「有這事?」
我喫着飯,將酒滿上。
「他們能到處跑,我倒是爲這婚約被拘着許久沒出門。天氣熱,山裏也該有肥兔子了。從前說帶你一塊遊獵,不如下旬一起去?」
他攥着茶杯,手一頓,勉強地擠出笑。
五月下旬,諸事皆宜。
我大致盤算計劃,口中泛苦,食慾全無。
抬頭看,宋懷青亦是食不知味。
浪費滿桌珍饈。
我無意再留,潦草告辭便走。
卻被宋懷青拉住,一使力帶進懷中。
絲麻微微粗糲,蹭在臉上,有些痛。
他收緊臂彎,鼻尖重重蹭在鬢邊,捉着我的手按在胸口。
隔着數層衣料,心跳急沉。
我荒唐地質疑起自己是否多心。
這其中是不是有誤會?
他不能言語,若被誤解,連自辯都ţŭ₆艱難。
只是婚無論如何都要退了。
若聖上與太后鬥得兇,謝家保不齊什麼時候便要離京,婚約只是累贅。
正好趁遊獵,將事都說開。
「是我的錯。」
我仰頭親親他下巴,輕聲。
「下次不會了。」
宋懷青仍不鬆手,又俯首來尋我脣舌。
我猝不及防,倉皇扶着花窗,穩住腳步。
他不由分說,又將我的手扣住,放在腰間。
在推與不推中,我猶豫幾瞬,選了閉眼。
反正也沒有下回了。
他脊背一絲絲放鬆。
纏磨許久,終於馴順地埋進我發頂。
我推推他,「回去吧,國公府只怕還忙。嗯?」
他沒再拒絕。
我在窗邊目送他登上馬車,隨意補完口脂,亦回程。
踏入臥房,才發覺頭上多出支玉簪。
不知是幾時替我簪上的。
料子通潤,雕工卻不甚精細。
我對着銅鏡重新試戴,竟硬生生把這雕工看順眼了。
雲枝捧茶進門,同我鬧。
「女公子,你這段時日怎麼都不帶奴婢出去玩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我覷她,「頭掛腰帶上的事,你湊什麼熱鬧?再過幾天我要請宋懷青射獵,去吩咐人將馬照看好,明日放你休沐。」
她高興了,「去哪射獵?奴婢能去嗎?」
「去無月山。對了,讓莊子管事的來見我。」
將軍府在無月山上建了一處莊子。
方便我玩累了休息,也是議事的好地方。
出行那日,總得做些準備。
-6-
五月下旬,天氣漸熱。
馬打着響鼻,新釘的蹄鐵鋥亮生光。
我策馬去接宋懷青,領路往城外去。
馬伕驅車跟在我身後,喚。
「女公子不妨也馬車歇着,待會日頭曬人得很。」
宋懷青亦掀簾望我。
我將馬套好,鑽進車駕中。
冰盆寒意十足,舒適無比。
宋懷青烤着茶,被我盯得不甚自在。
「嘖,宋郎君在酒樓裏不害羞,這下倒是臉皮薄了?」
我剝着柑橘,順手往他嘴裏塞了一瓣。
他下意識張口咬住橘片,報復般含住我指尖。
輪到我氣得好笑,啞口無言。
一時沉默,唯剩車輪轆轆滾動。
四周蟬鳴嘈雜,進入密林。
突然聽不見腳步聲了。
兩隊侍衛跟在馬車不遠處,應當有動靜纔對。
馬伕急勒馬,「女公子!敵襲!」
「放信號,不要停下,往山莊去!」
我自小窗後望,忽有鳴鏑自耳側擦過,狠狠釘在馬車另一頭。
宋懷青面色一冷,檢視箭頭。
數十人黑衣勁裝,自四面包抄而來。
腳步輕疾,踏地有隱ṭúₔ風,只怕不是尋常侍衛能敵。
幸而我提前留了一手,從爹那薅了最善戰的。
馬沒逃多遠,腰腿中箭,無法再走。
我回頭深深看向宋懷青。
他握着箭頭,早已從起初的詫異重歸淡然。
見我看他,他滯住一二秒,突兀起身,眼圈猝然泛紅。
我沒時間聽他解釋,拔劍下馬。
那些刺客顯然都是衝着我來。
馬伕倒被放過,扔在一旁。
地下屍首一具具增多,我體力逐漸不支。
來了一波刺客,沒想到還有第二波。
擋下面門三刺,手腕被震得痠麻。
又是迎頭一擊,我思忖難以閃躲,側身用左臂去扛。
一人橫扇接刃,生生將那刺客逼退數步。
宋懷青。
他不知何時入了戰局,輕鬆自如。
他是會武的。
見護衛趕到,我一時分心,被左右圍困。
劍氣凌厲,直朝心口刺來。
宋懷青側身將我攬住,左臂倏然見血。
那刺客見刺錯了人,驚慌退步。
細觀招式,刺客遇上宋懷青,皆是且戰且退。
我扶住宋懷青,心緒冷透。
局勢扭轉,餘下刺客彼此呼應,迅捷逃離。
「女公子!」
副官收劍趕來,「可有傷着?」
我面無表情,「去拿傷藥來。回將軍府報信,再去國公府告罪。說宋郎君傷着了,這幾日在無月山莊養傷。待他好了,我親往謝罪。」
宋懷青掌心發冷,似想解釋。
我將他帶回馬車包紮,什麼也沒說。
我喜射獵,滿京皆知。
帶了侍衛,去自家府上的山莊遊玩。
期間遭遇刺殺,將軍獨女不幸殞命,宋二郎爲其擋劍負傷,仍未救下女公子。
極其合理的戲本。
成了皆大歡喜。
不成,也能換得一份人情。
或許宋懷青當真不知情,但恐怕也少不了國公府的手筆。
我抬手去解他衣帶。
他倒賭氣,拂開我的手。
「先包紮。」我說,「國公府的問責,我擔不起。」
他胸口起起伏伏,手攥得發白,固執地將我推開。
我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嘆氣服軟。
「聽話。」
他偏開視線,沒再攔我。
我三兩下將他剝乾淨,衝乾淨臂上血跡。
傷口有些深。好在,沒傷到骨頭。
止血消炎,打上繃帶靜養即可。
他將臉埋在我腰間,喫痛地喘氣。
我撫着他後腦,安靜半晌。
「宋懷青,」我說,「你書房中,爲何會有北疆城防圖?」
他頓時抬頭,神情驚詫。
「能解釋嗎?」
我輕聲,「如果說你覺得沒必要或者不能說,只當我沒問過就好。」
宋懷青何其聰明。
稍一思考,便會知道我與他生疏的那些時日裏在查什麼,又在懷疑什麼。
我浮起一絲可憐的希望。
「告訴我。」
他緊抿着脣,艱難地搖了搖頭。
我失去再問的力氣,慢慢坐下。
「我答應過帶你出來遊獵。本想着總要履約,沒料到上天不允。可見你我確實有緣無分,待你傷好,婚約便取消吧。」
我雙臂支撐在膝上,揉着眉心,一字一頓。
宋懷青倉皇起身,攥着筆墨,拼命將我拉住。
事到如今或真或假已經不重要。
我無心再聽他解釋。
我封住他穴位,扶他安穩躺倒。
「委屈你小半個時辰。等到了山莊,就能動了。」
他呼吸陡然急促,試圖動彈,卻無濟於事。
惶惑,痛苦,焦急。
額角暴跳,自眼角溢出的崩潰一閃而過。
我默然看着他,分不清那淚裏還有什麼。
「就這樣吧,宋懷青。」
我掀簾下馬,令人重新套好馬車。
「魏副官,你們帶宋郎君上山,我回府一趟。」
魏副官應是,將刺客身上搜檢出的東西盡數交予我。
紋章各異,認不出到底來自哪。
下山時,爹已得了消息。
抓着我反覆檢查數次,才鬆手。
「爹,事情不能再壓着了。」
我將刺客紋章排開,手有些抖。
到底有多少貴胄牽扯進來?
「茲事體大,我們應付不來。不論如何,先告知聖上。」
沒有鐵證,攀咬重臣是大罪。
可再查下去,不知還有多少禍事。
「我尋個隱祕時機進宮。」
他背手沉吟,忽看向我。
「你,你與宋家二郎……」
「我正要提。爹,退婚之事,需得姨娘出面。」
爹嘆了口氣。
「你能想通便好。」
遇刺消息很快散開。
國公府來了三撥人問詢。
爹夤夜入宮,清晨還未歸。
我輕衣簡從,隨姨娘去拜見國公。
正要請人通報,嬤嬤遠遠瞧見,快步迎來。
宋夫人叩着案臺,連連飲茶。
看清是我,忙放下杯盞。
國公正襟危坐,令人上茶。
「謝小姐,我兒如何?」
我侍立在姨娘身側,聞言答。
「回國公,傷在左臂,未及骨髓,需靜養。」
姨娘令人呈上禮盒,歉聲。
「妾身份鄙薄,本無資格面見國公與夫人。只是這孩子自幼沒了母親,府中無主母,將軍另有朝事要辦,只得由妾身出面。此事是小女連累令公子,心中愧疚,特來賠罪。」
夫人撫着心口,長嘆一聲。
「既要靜養,便勞將軍府多加照顧。」
見她沒接禮,我心中有數。
做母親的,有怨氣再合理不過。
姨娘應聲,「這是自然。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宋夫人眉心一跳,扶着桌角。
姨娘將婚書取出,起身一禮。
「將軍只此獨女,自幼當成男兒教養,纔會惹出此禍事。未嫁便連累夫婿受傷,只恐慈央與令公子命格相沖,不宜合婚。」
堂下寂靜,一時無人言語。
宋衍低聲,「此事還需看弟弟的意思。」
我屈膝,「何必驚擾病人,惹人煩心。」
姨娘拉拉我衣袖。
我退回一側,細觀上首二人面色。
「如此也好。」國公沉吟,擺擺手,「庚帖……」
忽聞廊下小廝叩門。
「稟國公,二郎……二郎君回來了!」
話音方落,宋懷青緊捂左臂疾步闖入,按住了我將要退回的婚書。
宋夫人心疼得幾乎要跳起來。
他臉色實在憔悴,眼尾通紅。
我避開他視線,又瞧見他竹青衣襬上盡是策馬時沾上的泥點。
山中下雨了?
我想了想。
路不好走。
「退婚之事便作罷吧。」夫人紅着眼,「慈央,其他事,往後再議。」
宋懷青撐在桌上,面色蒼白,隱約有血跡滲出衣料。
見我收回婚書,終於體力不支。
他被送回臥房,我也起身告離。
糾纏不清,一團亂麻。
回程的馬車恰巧與我爹撞上。
他鞭馬先行,讓我回府後去書房。
「究竟是什麼大事?」
我火急火燎進門,抄起茶就灌。
「那宋家二郎,當真是扮豬喫老虎,後生可畏!」爹咬着牙,「他是陛下的暗臣!澆糞澆到自家人墳頭上了,真是……」
宋懷青給聖上做事。
我腦子嗡嗡幾聲,心境難以言表。
啞巴,不襲爵不出仕。
空有君子賢名,談正事則不會提及,極好的透明人。
推論過程對了,結果錯了。
怪不得死都不肯說,透露自己是皇帝的暗樁,除非嫌命長。
「誰能想到這一出?」
我猛按眉心,「宮裏沒派錦衣使查我們纔是萬幸。」
「你怎麼知道沒查?我們的人派出去被龍衛發現好幾回,還是宋懷青那小子保下來的。我昨夜上稟陛下,陛下笑夠了才告知我實情。你爹我一把年紀竟然還被小輩保了,真是折損老臉。」
「那刺殺是怎麼回事?」
「與國公府無關。」
爹飲盡茶水,籲出口氣。
「探子查宋家時無意撞破了不少腌臢事。那些人查出是將軍府派來的眼線,以爲你要拿他們開刀,纔有後頭的事。」
我的頭更痛了。
爹一拍大腿,「你該不會已經退婚了吧?」
「沒有。」我嘆氣,「就是把宋懷青得罪死了。」
我頭一回去翻國公府的院牆。
比謝府大得多,宋懷青到底住在哪,要找只怕找不到。
幸而大族規矩重,能依身份潦草圈出居住區。
登高俯視,四處昏暗,唯有一處院子燈火未熄。
待趕到,恰巧有一老者提藥箱出門。
送醫者出府的,是宋懷青身邊的小廝。
我躍下高牆,比手勢噓聲。
他嚇了一跳,立馬會意點頭。
我低聲,「宋懷青還好?」
那小廝欲言又止。
「算不上好。主子想開口說話,遍尋醫者。這位老扁鵲便是來替我們主子治啞病的。鍼灸……哪裏那麼好熬?」
我望向臥房,疑惑。
「他如何想着要治口疾了?」
大夫拱拱手。
「老朽治病時,觀其心氣鬱結,曾交談片刻。他說,不願在被捨棄時,連開口挽留的能力都沒有。按理說,大族公子,哪有什麼被捨棄的時候。他不願多提,旁人也無能爲力。」
我啞口無言,忙尋藉口抽身。
屋裏藥氣濃厚。
宋懷青睡得不甚安穩。
我欲替他掖好被角,不料將他驚醒。
燭火跳了跳,昏昏欲滅。
「對不起。」
我半蹲在榻邊,試探着牽住他指尖。
「我不願對你起疑,但當時情勢,由不得我不多想。宋懷青,查你的那段時日,我整日都在提心吊膽。」
他吞嚥數次,不理會我的示好。
我俯下身,將頭埋在他身邊。
體溫的熱度裹着藥味,清晰又苦澀。
兀自守了半晌,鑼鼓三更。
我輕輕扳正他的臉,「好好養傷。國公府戒備太森嚴,我不能常來。」
他仍舊沒睜眼。
我亦有萬般委屈,索性將他傷臂控在一邊,欺身而上。
他驚得咳嗽,慪氣推拒。
被我摁着揉搓一頓,唯剩嗚咽。
後來每次夜闖國公府,如入無人之境。
到宋懷青臥房的路,連僕從都不會見到。
他手臂傷好後,將所有東西搬去了別院。
我樂得自在,不必再擔心翻牆被發現。
直到大婚那日,我還習慣爬牆夜探宋懷青香閨。
被雲枝叫住時,我嚇了一跳。
她站在牆根下,哭笑不得。
「女公子, 你今天是新娘子, 爬什麼牆啊?」
我想了半天。
要怪就怪賓客太熱情, 拘着我與宋懷青一塊喝。
喝懵了, 下意識便飛上了院牆。
「好,知道了。」
我暈暈乎乎地往臥房走,倒頭睡在書案邊。
無意將身後畫卷蹭落,四處散開。
展開, 畫中人未添面容。
頭一張,那人身着男子衣裝,在客棧中捏泥人。
饒是時間已久, 記憶還是蹭地浮起。
好像……初入京師時, 我在京郊客棧裏捏過。
太難看, 便沒有帶走。
那時要在客棧停留八天,等宅院清掃乾淨。
我在外多是男裝。
整日在茶桌上與其他住客閒話家常,與一隊鏢師混成了忘年交。
鏢師們談走南闖北,我談「一友人」痛擊羌人的舊事。
做工的感嘆生活苦,我說在北地喫沙子也難熬。
北疆哄小孩的祕聞,信手拈來。
我娘騙我的故事,我拿出來騙別人。
「小兄弟年紀輕輕見多識廣,真是英雄出少年!」
說到忘情時,鏢爺險些要將女兒嫁給我。
有泥人商路過住店。
我買了塊陶土, 捏得難看至極。
茶客笑我好手藝。
我反手將泥捏成靶子的模樣, 啪一聲立在博古架上,走遠引弓。
箭擊泥碎,分毫不差。
鏢師們更高興了, 要拉我入夥。
我實在招架不住, 第二日便換回了女裝。
這回泥人捏得難看, 沒人笑我了。
同樣,也沒人敢來和我說話了。
我將捏好的泥人隨手送走後,啓程進京。
我記得, 收我泥人的是個孩子纔對。
若非這小人腿上有我Ťų₍的指甲印,我真要以爲是認錯了。
所以, 宋懷青那時就見過我。
而那一面離我以爲的初見,還很遠。
第二幅, 是馬球賽上,我揮杆擊球時。
這畫, 但凡多畫一幕都毀了。
下一秒便是趙琰笑我天足, 被我踹馬踢出場的樣子。
第三幅……
第三幅, 畫的就是我對趙琰踹馬攻擊。
某種程度上, 也算是捏住我的把柄了。
我將畫收起,呼呼大睡。
做夢又夢到宋懷青每日鍼灸的樣子。
他幼時因宅邸傾軋中毒, 自此口不能言。
畢竟是多年沉痾,只怕難治。
我從不抱希望。
只知他鍼灸完時常發熱,痛苦不堪。
昏沉間, 有人將我抱上軟榻。
我迷糊睜眼, 環住他脖頸。
「宋懷青, 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很……重要嗎?」
聲音沙啞又破碎。
我腦子登時清醒過來。
懷疑自己喝太多,耳朵出問題了。
宋懷青眸光瀲灩,分明也有醉意。
他喉頭滾動, 親吻綿密。
一字一頓,開口生澀。
「誰見到你,都會……喜歡的。」
「謝慈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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