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時,我十里紅妝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師兄。
可新婚之夜,他卻撇下我,獨自在書房爲花魁娘子喝了一夜的悶酒。
後來,當他得知是我在會試前打發走了花魁娘子派來報信的丫鬟,才讓她在梳攏之夜落入別人的懷抱。
從此,他恨毒了我。
直到我被欺壓至死時,他還滿臉厭惡地看着我:
「要不是你這惡婦嫉妒成性,我怎麼會失去月娘?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
重來一次,我再次回到了十六歲時。
如他所願,這次我不會再多事。
於是,師兄因爲花魁娘子贖身缺席會試,一日之間,名動京城。
-1-
當家丁告訴我葉巡出府的消息時,我只是冷淡回應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我知道他去了哪裏。
今天晚上正是得月樓的花魁娘子月娘的梳攏之夜,她是葉巡的紅顏知己,所以特意遣丫鬟來告知。
明天是會試之期,葉巡原本正在家中和兄長一起備考。
十年寒窗苦讀,能不能一舉成名就差最後一步了,父親特意交代家裏所有人都不要打擾他們,絕不能讓他們在此刻分心。
前世我確實這樣做的。
不知內情的我讓人打發走了那個丫鬟,可沒想到就因爲這樣,讓葉巡憎恨了一輩子。
那時我並不清楚,因爲這次錯過,讓月娘落入了別人的懷抱,而這也成了葉巡一生的遺憾。
從此他鬱鬱寡歡,哪怕金榜題名成爲探花郎,也比不上失去月娘的痛苦。
後來,在我和他的洞房花燭夜,他把我撇下,獨自在書房喝了一夜的悶酒。
在他看來,娶我不過是爲了報答父親的教導之恩,月娘纔是他真正想娶之人。
能夠八抬大轎把我迎進門,已經是我的福分,至於新婚之夜,應該是屬於月娘的。
他們的真情容不得我來玷污。
我開始並不知道葉巡的冷落是出於什麼緣故,直到有一天他滿臉猙獰地衝進我的房內,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舒晚,你這個毒婦,月娘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女子,你爲了嫁給我,竟然故意攔下她求救的消息。
「現在她被梁弘那個畜生折磨死了,你滿意了吧!」
我被他突然的暴戾嚇到,可還不等我詢問,他抬腳在我的手掌上狠狠地碾了碾。
十指連心,鑽心的疼痛從手心傳來,我忍不住哀號起來。
可葉巡的眼中卻沒有絲毫憐惜。
「比起月娘所受的苦,你這點痛算得了什麼,你等着,我會在你身上把月娘的賬一筆筆討回來!」
葉巡果然說到做到。
他不顧我的解釋,把我幽禁在府內,還把一個個像月娘的女子擡回府中。
他捧着她們打我的臉,甚至拉着她們在我的臥房裏顛鸞倒鳳。
他想我死,卻又不想我那麼輕易地死,所以想盡法子來作踐我。
有一日,他的一個妾室撒嬌,一定要讓我幫她摘枝頭上的那朵桃花。
那時我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可葉巡依舊讓人把我從牀上拖下來丟在樹下。
「少在我面前裝,難得有用得着你的時候,還不趕快往上面爬!」
我已經幾天沒進水米,全身都發軟,可葉巡依然不管不顧,每次我從樹上滑下來,他就讓人用棍子抽我的腿,把我像條狗一樣地往上面趕。
那場面也許實在是逗趣,引得葉巡的妾室發出一聲聲嬌笑。
直到我從樹上直直摔下來時,才聽到她的尖叫聲。
在最後的彌留之際,我聽到了葉巡涼薄的聲音。
他說:「真是便宜她了,來人啊,把她給我拖到亂葬崗餵狗!」
往事在我的腦海中一幕幕劃過,我心中冷笑。
如他所願,這次我沒有再多事。
我倒想看看,葉巡是否會真的得償所願。
-2-
第二天,是兄長最先發現葉巡不見了。
他與葉巡一向交好,知道是我沒有攔住消息,才讓葉巡出了府,冷着臉對我斥責道: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不知道此刻正是關鍵的時候嗎?巡哥寒窗苦讀這麼久,要是因爲你的原因讓他落了第,我饒不了你!」
孃親也責怪地看了我一眼。
「好不容易讓你管一次家,就出了這種紕漏,以後嫁人後還怎麼幫夫婿理家?」
我冷淡道:「腿長在他自己身上,哪裏是我管得住的?再說他是我什麼人?我又有什麼資格管他?」
見我頂嘴,兄長更是氣得不行,最終還是父親開口發話了。
「算了,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陽兒,趕快去考場吧,要是去晚了,人家就不讓進了。」
兄長的馬車很快就走了,我也一個人回到了房內。
沒過多久,就聽到丫鬟急匆匆地前來稟告。
「小姐,不好了,候在考場外的小廝回來報信說葉公子趕到的時候,考場的門已經關了,他跟差役起了爭執被抓起來了!」
我摩挲了下手指上的蔻丹,漫不經心道:「是嗎?」
葉巡與月娘郎情妾意,昨晚恐怕已經急不可耐地與佳人春風一度,今天還能爬得起來已經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小姐,你不擔心葉公子嗎?」
葉巡家是我家的世交,他從小拜在我父親門下,與我青梅竹馬地長大。
這些年,兩家其實早就有了默契,只等着葉巡高中及第後就提我們兩人的婚事。
葉巡知根知底,而且他對我一向溫Ṭų₇柔體貼,以後我們就算說不上如膠似漆,應該也可以舉案齊眉。
曾經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嫁給他後,就算他對我疏離冷淡,我也幫着他打理家事,爲他洗手作羹湯,盡足了一個妻子的本分。
可是青梅竹馬之情,相互扶持之義,都比不上一個月娘。
我嗤笑了一聲:「不用管他,去取新的蔻丹來,我想換一種顏色。」
丫鬟應是,很快就幫我重新上好了顏色。
十指纖纖,宛若青蔥,水紅色的蔻丹襯得肌膚更加白皙。
我都快忘了自己曾經有一雙這麼漂亮的手。
那一年葉巡碾斷了我的手指後,爲了懲罰我,他不但把我關了起來,還不準人給我請大夫。
我的手就這樣慢慢發膿潰爛,爛到骨頭都可以看到。
後來實在沒辦法,我賄賂了送飯的婆子,找她要來一瓶劣酒。
我忍着劇痛用簪子將腐肉挑掉,再用酒澆在上面,如此反覆許多次,才終於將傷治好。
可從此以後,我那雙纖細柔美的手也一去不復返了。
它變得坑坑窪窪,滿是變形的肉疙瘩,看起來異常恐怖。
從前的傷現在雖然看不到了,可卻在我心裏結了一層厚厚的痂。
這一切都拜葉巡所賜。
我這裏正想得出神,外面也十分熱鬧。
葉巡爲月娘豪擲三千兩,錯過會試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3-
月娘是得月樓的臺柱子,梁弘這個紈絝子弟一向對她青眼有加。
本來想着昨夜能夠抱得美人歸,卻沒想到被突然冒出來的葉巡截了胡。
他自然十分不甘,在探聽到葉巡爲了月娘竟然錯過了會試,憤怒之下把這消息傳得人人皆知。
一時間,葉巡爲了宿妓錯過科舉的消息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人嘆他糊塗,也有人贊他灑脫,說什麼的都有。
可父親顯然氣得不輕。
他本是大儒,自恃高風亮節,想找他拜師的人不知幾何。
當年能夠收葉巡爲弟子,還是看在兩家相交的面子上,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親傳弟子卻在這個關鍵時刻做出這樣荒唐事。
匆忙從外地趕過來的葉老爺夫婦也又氣又怒。
葉家這些年已經逐漸沒落,好不容易出了葉巡這麼個好苗子,自然是傾盡了全家的財力來供養他。
葉巡才學上佳,又有父親的教導,這一次本來是極有希望能夠蟾宮折桂的。
可現在好了,錯過這次他不但要再等三年,而且他的放浪形骸已經在考官那裏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後會怎麼樣還真說不準。
而且最重要的是,父親很可能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師門。
葉老爺怒喝道:「你這個逆子,還不快向你先生認錯。」
葉巡耷拉着腦袋不說話,葉夫人見狀連忙拉着我打圓場。
「晚兒,你巡哥哥一向聽你的話,你快幫我勸勸這個犟牛。」
往常因着兩家的默契,再加上葉巡的小意溫柔,我自然也對他生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每次父親責罰葉巡時,我總會伺機向父親撒嬌,免了他的責ṱùₜ罰。
葉夫人早就對我淺顯的心思心知肚明,她本以爲這次我也會順着她的話緩和氣氛,可我卻把手抽了回來。
「葉伯母說笑了,這事哪裏是我能插手的。」
葉夫人被我冷淡的態度哽住了,她訕笑着道:「晚兒是不是生氣了?你放心,在我心裏早就把你當媳婦……」
她還沒說完,葉巡就突然砰的一聲跪倒在地上。
「娘,兒子想求您一件事,我想娶月娘進門。」
葉夫人氣得指着他的手指顫抖:「你是不是瘋了!」
可葉巡卻不管不顧。
他現在滿腔都是對月娘的情誼,少年情熱,爲了她恨不得赴湯蹈火。
什麼父母之命、師徒情誼全部都被他拋在腦後。
「月娘已經是我的人,昨天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要是我不把她接走,以後她還不知受多少磋磨。
「娘,晚兒妹妹很好,可我鍾情的是月娘,您就答應我吧!」
父親氣得拂袖而起。
這些年兄長才學平庸,父親便把大部分的心力都放在葉巡身上。
葉巡雖然名義上只是他弟子,但是在父親的心中早就已經把他當自家子侄看待。
可到頭來,在葉巡眼裏,他的女兒竟然還比不上一個娼女!
父親徹底怒了:「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弟子,你給我滾出去!」
-4-
葉家幾人被狼狽地趕出府去。
可兄長卻第一時間找到我:
「你去找父親求求情,巡哥只是一時糊塗,哪裏用得着把他逐出師門。」
他這次名落孫山,倒還有閒心管葉巡的事。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在兄長眼裏,我這個妹妹到底算什麼?」
兄長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一向也歡喜巡哥的嗎?」
「他與那月娘不過是逢場作戲,哪個男子沒有這一遭,你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要計較吧!」
看着他理所當然的態度,我的眼底慢慢變冷。
其實上輩子剛開始我跟葉巡的接觸並不多,是兄長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他,稱讚他品格優秀、才學出衆,情竇初開的我才慢慢把心挪到他身上。
後來我被葉巡幽禁在府中,暗中派遣丫鬟來家裏求助,可那時父親已經病重,家裏是兄長當家。
他不但沒有爲我做主,反而讓丫鬟告誡我,女子當貞賢,沒事不要給夫家招禍。
在他看來,女子出嫁從夫,是生是死都由夫家。
而有了他的默許,葉巡纔會更加肆無忌憚。
回想起過往種種,我冷笑道:
「兄長不是常說女兒家要三從四德嗎?父親都已經發話了,哪裏還有我置喙的餘地。」
兄長氣得眼睛瞪大:「我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這麼無情無義!」
無情無義?
需要時就該幫着衝鋒陷陣,等到不需要時,就安分守己地待在後宅當一個活菩薩。
如果這樣的女子纔算有情有義,那我寧願當一個無情之人!
-5-
因着月娘的事情,葉家很是鬧了幾天。
爲了葉巡的前途,無論他怎麼絕食反抗,葉老爺夫婦都不肯鬆口。
後來乾脆對外人宣揚,葉家屬意的兒媳是我舒晚,我們兩家本來就打算定親,至於橫插一扛的月娘,勉強只能進府當個侍妾。
葉巡自然是不答應的,爲了反抗到底,他索性就宿在了得月樓。
他有些詩文上的才華,再加上有美人相伴,在得月樓做出了許多詩篇,引得好事之人傳頌。
甚至還有戲班子以他們爲藍本寫了一出摺子戲,一時間他們竟成了突破世俗、不畏強權的苦命鴛鴦。
而我卻成了棒打鴛鴦的大棒。
消息傳到家裏時,我正打算出門參加長公主的羣芳宴。
因長公主地位尊貴,羣芳宴一向是京中貴女追捧的盛會。
原來以我家的地位,是不夠資格參加的,可不知爲何,長公主竟然給我送來了帖子。
孃親埋怨地看着我:「早讓你安分守己些,現在好了,你以後還怎麼嫁人!」
兄長也煽風點火道:「我要是你,現在就老實待着,省得出去丟人現眼。」
我堅定地與他對視。
「做錯事的又不是我,我爲什麼要躲!」
葉巡不知廉恥在青樓廝混,葉家爲了擺脫月娘拉我擋刀,無恥的明明是他們。
既然我沒錯,哪怕流言如刀,我也要去鬥一鬥!
-6-
我趕到長公主的別院時,院子裏已經一片鶯鶯燕燕。
舒家一向以簡樸傳家,與她們Ṫŭ⁹的花團錦簇相比,我只穿着一件素衣,頭上也只攢着一根玉簪,寒酸得如同一個闖入的異類。
其他閨秀都嘲弄地看着我。
「這就是舒大儒的女兒?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難怪連個娼女也比不過。」
「對啊,聽說那葉巡寧願要娼女也不要她,要我是她,早就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了。」
人言可畏,能顛倒是非,置人死地。
可我已經真正死過一次了,又何懼這些呢。
衆貴女見我不回應,越發得意猖狂,可還不等她們再有所動作,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譁聲。
長公主來了。
長公主是皇帝最看重的女兒,相比其他的皇子,其實她的才華和品性才更配得上那個至尊的位置。
可惜的是,她是女子。
大約也是因此,皇帝格外地疼惜她,給了她與其他皇子同等尊貴的地位。
貴女們眼睛都亮了,如果能討得長公主的歡心,好處自然是說不盡的。
可誰也沒想到,長公主竟然越過其他閨秀,把目光投向了我。
「近來聽說舒大儒的弟子才華橫溢,是個天縱奇才,不知舒小姐怎麼看?」
在場衆人就沒有不知道葉巡的事情,此話一出,閨秀們紛紛露出看好戲的神色。
我卻輕輕一笑:「殿下錯了,他怎算得上天縱奇才,隨便一個人都要比他厲害。」
旁邊立馬有人發出嗤笑聲。
「舒小姐這話恐怕失之偏頗吧,誰都知道那葉巡雖然桀驁不馴,但作出的詩文也是被許多人傳頌的。
「難道是因爲他爲了那花魁娘子棄了你,所以舒小姐才胡言亂語詆譭他不成?」
這話一出,衆貴女笑作一團。
我沒有理會,只是平靜地看向長公主。
「殿下可否賜我筆墨?」
長公主點頭,不一會兒下人就把文房四寶端了上ƭû⁰來。
羣芳宴原本就有閨秀們寫詩作畫的比鬥環節,如果得了頭名還會獲得長公主的賞賜,衆閨秀早就已經蓄勢待發,沒想到卻被我搶了先機。
當下就有幾個自視甚高的貴女臉色十分不好看,都不懷好意地等着看我的熱鬧。
可是等我筆下的字一個個落成,她們卻全都愣在了原地。
因爲我作的不是詩畫,而是一篇檄文。
-7-
很小的時候,我也是跟着父親讀過書的。
他曾不止一次感嘆,以我的資質,如果是個男子,別說兄長,就連葉巡都比不上我。
可每當我獲得父親的讚揚時,葉巡和兄長的臉色就要沉鬱幾天。
後來有一日,孃親突然跟我說,我長大了,該學些女兒家的手藝。
我向孃親撒嬌不依,可她卻對我發了脾氣。
兄長也在一旁幫腔說,女子就該有女子的模樣,不然以後嫁人怎麼幫夫婿料理後宅。
我信了,他們是我的至親,總是不會害我的。
不過儘管如此,我並未斷了讀書的念頭,不能光明正大地讀,我就偷偷地讀。
會試之前父親幫葉巡和兄長擬了一些題目,我也偷偷作了一份,還特意拿給了葉巡,想着也許能幫幫他,可他卻板着臉訓了我一頓。
後來會試的題目出來,有一道策論竟然真的被父親猜中,我也跟着自得許久。
心裏想着若我是個男兒身,是不是也可以和葉巡一樣做個打馬遊街的簪花少年郎。
可前世嫁給ŧů₉葉巡後,每次發現我在看書,他的臉色就會變得奇差無比。
慢慢地,爲了迎合他,我的手從拿書變成煲湯,從提筆寫字變成了穿針引線。
我也漸漸忘了曾經那個讀到一本好書就興奮得徹夜難眠的自己。
也忘了自己曾經也能寫下一篇篇精妙文章。
「好一篇討脂粉英雄書!」長公主讚道。
我輕輕彎起嘴角:「能寫出柔情似水的詩句又怎樣,那不過是個脂粉堆裏打滾的英雄。殿下身具堂堂皇家氣韻,想來是不會被這點小把戲打動的。」
我朝向來有尚武之風,長公主能得皇帝歡心,自然也跟着染了些豪邁之氣。
她嚮往的是長弓彎月、金戈鐵馬,那些在青樓傳唱的詞句,又怎會被她放在眼裏呢。
長公主靜靜看了我許久,半晌之後才終於道:
「舒晚,你很好,比我想象得還要好!」
-8-
長公主對我的判詞很快就傳遍了全京城,與之一起傳揚開的,還有我那篇討脂粉英雄書。
聽說那檄文就連皇上看到後都連連點頭,稱讚我這小小女子不輸男兒意氣。
一時間我成了京城閨秀的典範。
而原本風光無限的葉巡卻被衆人很是嘲弄了一番。
大家都說他能撇下我這個被皇上金口玉言讚揚的閨秀不要,卻流連於青樓楚館,想來以後ẗṻ₂也沒有什麼大出息。
難怪能幹出臨考宿妓的荒唐事。
父親聽到這些後,撫着鬍鬚激動地說了三個好字。孃親也終於緩了臉色,不再一副隨時擔心我嫁不出去的模樣。就連兄長,也只語氣酸澀地說了句你運氣真好。
家中沉悶的氣氛自此一掃而空。
這天剛用完早膳不久,家丁突然臉色難看地進來稟告。
「小姐,得月樓的花魁娘子月娘此刻正跪在我們舒府門口,說她要見你。」
月娘要見我?我挑了挑眉。
雖然她曾經影響了我的一生,可我卻從未見過她,也是時候會一會她了。
我走出府門時,就看到面前的青石板路上正跪着一個弱柳扶風的女子。
這位出盡風頭的花魁娘子並不是我想象中的妖嬈做派,反而清麗得像是哪家的閨秀。
可如果她真的那麼守規矩,就不會跪在這裏以勢相逼了。
眼看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我臉上多了幾分嘲諷。
「你找我有何事?」
月娘抬眼看我,聲音宛若鶯啼,說不出地嬌弱可人。
「月娘自知自己蒲柳之姿,比不上舒小姐,可還是斗膽求舒小姐發發善心。
「舒小姐以後還可以有其他的如意佳婿,可月娘此生就只有巡郎一個知心人。」
周圍人見她這副弱不禁風的姿態,早就十分動容。
「說來這月娘也十分可憐,她家本也是官宦人家,一朝獲罪之後纔不幸淪落到青樓,不然她可不比這舒小ẗů₁姐差呢。」
「是啊,這舒小姐怎能如此逼迫一個弱女子呢,我看她不如就大度點,和月娘一起嫁給那葉巡,到時候娥皇女英,豈不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想得倒是挺美。
我正要開口,旁邊卻突然擠出來一個人,正是匆忙趕來的葉巡。
他一把扶起月娘後,控訴地看着我。
「舒晚,你就算再咄咄逼人,我也是不會娶你的,我鍾情的唯月娘一人!」
好一對癡情的苦命鴛鴦啊,可他們的深情爲何要拉我來獻祭!
我的眼神一寸寸成冰:
「葉公子,你的戲實在太多了。我最後再說一次,就算這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嫁你!
「因爲,看着你我就覺得噁心!」
葉巡的臉色白了又紅,精彩紛呈,可不待他再說什麼,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尖厲的聲音。
「聖旨到!」
只見一個氣度不凡的內侍帶着幾人從人羣中走了過來。
他看都不看跪在一旁的衆人,直接走到我面前笑着道。
「聖上口諭,舒家有女舒晚蕙質蘭心,才學出衆,特選爲長公主伴讀。」
-9-
我朝爲公主選擇伴讀一向十分嚴格,能夠被選中的無不是高門貴女,或是品學兼優的閨秀。
一旦成爲伴讀,身上就彷彿被刷上了一層皇家的金漆,一般人哪敢再有半分不敬。
而且我這伴讀,還是最受皇帝寵愛的長公主的伴讀。
一時間,衆人看着我的目光就像看着染了金身的菩薩。
「不愧是舒大儒教出來的千金啊,難怪連聖上都誇讚不已。」
「要是哪家公子能娶了這舒小姐,就相當於在聖上心中掛了名,以後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
「對啊,那葉巡爲了魚目棄了珍珠,可真是糊塗!」
衆人這時才發現,原來葉巡早就不知什麼拉着月娘一起離開了。
我此刻根本沒空關心他們。
雖然之前在羣芳宴上,我本也是有意表現來博取長公主的歡心,可沒想到竟然會因此被選爲伴讀。
我懷着忐忑的心情進入皇宮,意外發現身爲皇家貴胄的長公主私下裏竟然十分地隨和。
除了學習課業,她並不喜歡經常待在宮裏,我也跟着她把京城周邊轉了個遍。
我們一同在酒肆喝過酒,一同去平常百姓愛去的館子裏用過飯,甚至還去郊外的田莊上看老農種過地。
前世我出嫁前被孃親拘在府裏學女工,出嫁後被葉巡關在內宅,哪裏感受過這樣暢快的日子。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女子也可以像個男子一樣,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有一天,長公主突然對我道:「舒晚,你可願意去參加會試?」
我愣住了:「殿下說笑了,我是女子……」
長公主抬手止住了我的話,還遞過來一張紙。
「你可知爲何我之前會邀你參加羣芳宴,就是因爲這個。」
我怔怔地看着紙上熟悉的字跡,這竟是我當年偷偷作答的那道策論題,可它爲何會到了長公主的手裏?
長公主沒有解釋,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
「舒晚,從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與其他女子不同。
「尋常女子一生最大的訴求不過是尋得一良人,從此生兒育女託付終身,可如果看到你以後也這樣,我只會覺得可惜。
「我跟父皇打了個賭,賭的就是女子並不輸給男子。我有意爲天下女子尋一條不同的路,你可願隨我去趟一趟?」
不同的路嗎?
我想起被孃親拘着學針線時,曾不解地問過父親,爲何我不能像男子那樣讀書科考,反而要學些自己並不喜歡的東西。
父親當時看着我嘆息了一聲。
他說,這世道本就是這樣,沒有爲什麼。
我又想起前世被葉巡關在屋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時候我曾經設想過,如果我不是一個女子,就不必依附他,也不必落到如此的境地。
我曾經怨恨過,曾ẗúₗ經不甘過,可現實教會我,唯有順從,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可現在長公主卻跟我說,還會有其他的路?
眼淚不知不覺漫上了眼眶,我聽到自己啞着嗓子回應道。
「殿下,舒晚願意一試。」
-10-
長公主的動作實在是快,沒過多久,我就聽說了皇上決定明年開恩科的消息。
兄長高興到不行,這意味着他不必再等三年,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真是太好了,巡哥這次總算可以一展所長,不必再受憋屈氣了。」
自那次府外一別,我再也沒有見過葉巡,可有兄長在,總是不缺他的消息的。
我去當伴讀不久,他還是把月娘帶回了府中,因爲葉家不再給他錢了。
月娘雖然是一頂小轎進入葉府,剛開始也和他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日子。
可是葉夫人深恨她毀了葉巡的前程,想盡一切法子來磋磨她。
她罰月娘站規矩,可月娘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仗着有葉巡的寵愛,每次被爲難時,她就梨花帶雨地找葉巡哭訴。
如此一來,兩個女人鬥得不分上下,把夾在中間的葉巡折騰到不輕。
可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接下來的日子,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會試上,爲了不被幹擾,我並未告訴家裏。
每天我如尋常一樣前去皇宮伴讀,然後接受長公主專門請來的夫子的教學。
就這樣,日復一日,時間很快就到了會試之期。
我早早地來到考場,沒想到卻會在這裏遇到葉巡。
前世這時候,他在父親的相助下已經是翰林院新貴,那時候誰見到他不說一句豔羨?
可葉巡卻依舊覺得不開心,他說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他所求的不過是和心愛之人平淡相守一生。
後來他更是不止一次藉着醉意向我發泄,說如果月娘還活着,他寧願失去這一切。
現在有了月娘,他又要追求這些他看不起的功名利祿了嗎?
葉巡見到出現在此地的我,自然是十分詫異的,他用複雜目光看着我:
「沒想到你會來給我送考。」
我心底嗤笑一聲,本無意搭理他,可他猶豫了一會,竟然再次開口。
「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想了許多,舒晚,等會試完,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抬手止住他。
「葉公子,你想多了,我也是來應試的。」
說話間,考場的門已經開了,我不顧身後詫異的目光,自顧自向考場走去。
長公主把一切都給我安排好了,我不能辜負這份情誼,至於葉巡,我們早就如同兩條相交過後的線條,此生再也沒有交匯的時候。
-11-
三天的考期很快過了,我回到家後狠狠睡了一天。
而家裏也總算知道了我去考試的事情。
孃親衝到房裏把我拖了起來。
「你怎麼如此荒唐,科舉本是男子的事,你一個女兒家瞎摻和什麼!你以後到底還打不打算嫁人!」
兄長也陰陽怪氣道:「娘,我早說要好好管教她,女子三從四德才是本分,你看她現在還有半分女子的模樣嗎?」
就連父親也看着我嘆了口氣,直嘆我糊塗。
在他們心中,女子在孃家時被父兄管教,出嫁後被夫君管教,哪怕被夫君薄待,都應該以夫爲天,不能有絲毫的怨懟!
這一刻我心中的不甘前所未有地強烈。
可沒有底氣的反抗就如水霧一樣,吹一下就散了。
家裏向宮裏報了我生病的消息,命人將我關了起來,就像上輩子葉巡對我做的一樣。
只不過,他們不像葉巡那麼過分,至少沒有給斷了我的飲食。
我像個沒事人一樣,該喫就喫,該喝就喝。上輩子的經歷早就告訴我,喫飽才能長力氣,纔能有餘力做想做的事情。
我數着窗外的太陽東昇西落,直到聽到府外傳來喧譁聲,眼睛才重新亮了起來。
會試榜已經出來了,現在家裏人全部在外面等喜訊,丫鬟趁機把我放了出來。
我家這條街住的都是讀書人家,就連搬出去的葉巡也住在街尾。
宣揚的鑼鼓聲不停地傳來,緊接着是噼裏啪啦的鞭炮聲,比過年還熱鬧。
父親和孃親聽着周圍的喧鬧聲,眼神從期待到失望,不停地輪換,直到一羣簇擁着人來到我家門口。
報喜的差役笑得像年畫上的送福童子:
「恭喜舒老爺舒夫人,貴府的舒晚公子高中會元,真是可喜可賀!」
我娘歡喜得差點暈過去,兄長也笑逐顏開,連忙吩咐下人。
「來人啊,還不快點給賞錢!」
所有人都高興極了,還是父親最先發現不對勁,拉着差役道:「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兒子叫舒陽。」
差役摸不着頭腦:「舒老爺莫不是在開玩笑,那會試榜上的頭名正是舒晚兩個字,我絕不會認錯的。」
能接這種報喜的活,怎麼可能會不認識字呢?
只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舒晚不是公子,而是個小娘子。
直到他聽到一個丫鬟的尖叫聲。
「小姐,你聽到了嗎,你中會元了!」
-12-
大家都循着聲音往我的方向看來。
我束身而立,布衣荊釵,默然與他們對望。
所有人臉上都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多少男子夢寐以求的桂冠竟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摘得,還有比這更離奇的事情嗎?
「這怎麼可能,她一個女子憑什麼會是會元!」
人羣中傳來一個尖厲的聲音,正是大受震驚的葉巡,原來他不知何時也擠在了看熱鬧的人中。
差役雖然也驚訝於我的身份,可被人一再質疑,此時也有些生氣了。
「會試榜是禮部的大人們貼出來的,只要識字的都可以看到,你們不會是在質疑大人們的決定吧!」
是啊,榜單是朝廷貼的,士子應試都要註明自己的身家名姓,不管我這個女子是怎麼參加考試的,既然朝廷貼了出來,就是認可了我。
可葉巡卻激動地衝過來抓住差役的肩膀:「不可能的,一定是弄錯了,我的名字都沒有,怎麼可能會有她的!」
上次他雖然沒能參加考試,可他自恃才學過人,覺得自己不過是時運不濟,如果參加,必將一考即中,哪裏會想到滿懷信心而去,卻敗興而歸。
更可笑的是,我這個他平常都沒有放在眼裏的女子,竟然中了會元!
差役徹底怒了,把他往旁邊一推。
「又一個考瘋了的,才學不夠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你這種人我見多了!」
此時已經有人將他認了出來。
「這不是那葉巡嗎,上次他爲了個花魁錯過了會試,我還以爲他多能耐呢,沒想到也落榜了。」
「早看出來他徒有虛名了,不過是個會舞文弄墨的紈絝子罷了,現在自己沒考中竟然還有臉出來尋別人的不是!」
「對啊,之前竟然還厚着臉皮攀附人家舒小姐,舒小姐貴爲長公主的伴讀,現在又考上了會元,他是什麼,簡直是個笑話!」
風刀霜劍一般的閒言碎語砸在葉巡身上,他再也受不住了,狼狽地尋了個空子匆匆走了。
衆人也顧不得搭理他,都紛紛往我的方向湧過來。
既然成了會元,那就有可能會中狀元,千百年纔出一個的女狀元,這可比戲本子還精彩,沒準會被計入史冊也不一定,誰不想來沾沾這個喜氣呢?
至於葉巡,不過是個落魄士子罷了,早被人拋到了腦後。
-13-
幾天後的殿試,皇帝親自點了我爲狀元。
掌事內監將狀元的吉服給我送來,長公主更是親手牽着馬遞給我。
我有些惶恐:「殿下,這怎麼使得。」
即便我能考上,但能讓皇上不顧衆臣的阻擾也要點我做頭名,長公主恐怕沒少在裏面運作。
我何德何能讓她給我牽馬呢?
長公主粲然一笑:「舒晚,你助天下女子走出了一條新的路,也助我走出了一條新的路,這份榮耀你當得起!」
她拍拍我的肩膀:「去吧,金榜題名,打馬遊街,去聽聽外面的人怎麼爲你歡呼吧!」
我打馬遊街時,幾乎全京城的人都跑過來看了。
臨街兩邊是響徹天際的歡呼聲,不時有滿是香氣的繡帕和香囊砸在我身上,讓我感覺如在夢中。
直到在人羣中看到葉巡那張臉,我才恍然驚醒。
他站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怔怔地望向我,那目光裏透着說不出的複雜。
那一刻,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前世。
那時候我也是在他那個位置,看着他意氣風發地騎馬走過。
世間的事可真是有趣,纔不過這麼久而已,我們倆的位置竟然完全顛倒過來。
-14-
再次聽到葉巡的消息已經是幾個月後。
那時,我已經進了翰林院,每天過得忙忙碌碌,根本沒時間留意其他閒事。
這天,葉夫人親自上了我家的門,還哭倒在我面前:
「晚兒,你巡哥哥已經快不行了,我求求你去見見他吧。」
原來自從上次會試之後,葉巡就越發落寞,葉夫人爲了幫他振作,決定給他娶一門妻室。
他名聲早就臭了,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肯把自家的女兒嫁過來,葉夫人千挑萬選纔給他選了一個商戶人家。
可月娘不樂意了,她本是奔着跟葉巡一生一世一雙人來的。
葉巡曾承諾過她,既然不能迎娶她爲妻,那他就永不娶妻,她是真的相信了。
現在紅顏未老恩先斷,她怎能甘心?
月娘決定故技重施,找葉巡哭訴,可這次葉巡卻根本不理會她。
傷心絕望之下,她竟然決定拉着葉巡自焚殉情。
月娘當即就死了,葉巡雖被煙霧嗆暈了過去,可還是救了回來。
只是,他當時被一根斷了的橫樑砸中了脊背,現在全身癱瘓,已經徹底成了一個廢人。
他已經生無可戀,臨死之前只想着再見我一面。
也許是爲了給自己的兩輩子一個交代,我還是去了。
-15-
葉巡的屋子似乎很久沒有通風,裏面瀰漫着一股怪味,讓我不適地皺了皺眉。
躺在牀上的他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寬大的骨架都快要淹沒在被子裏,可眼睛卻亮得嚇人。
他定定地看了我許久,才終於道:
「舒晚,你爲什麼不報復我?」
我猛地抬頭看他, 葉巡也露出一抹怪異的笑。
「是的,沒想到吧, 我想起來了。
「舒晚, 我把你害得那樣慘,你爲什麼不報復我!」
我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報復嗎?
我是想過, 無數個日夜, 我抓心撓肺地想過。
可是老天給了我新生, 是想讓我重新審視自己, 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爲了他這樣的人把我的一生填進去?
不值得!
似乎是覺得不夠觸怒我,葉巡接着道:
「你知不知道,我前世之所以高中, 是用了你的那道策論題!」
「知道。」我冷漠地回應道。
前世我自然不知, 可今生我自己也參加了會試,又怎會不清楚其中的貓膩?
可是偷來的, 畢竟是偷來的, 長久不了。
感受到我眼中的譏諷,葉巡更加歇斯底里:
「舒晚,我知不知道最討厭你這副模樣, 你一個小小女子, 本該依附着我,可你爲什麼要那麼聰明?
「你知道當先生說出我和你兄長都不如你的時候, 我們有多憋屈嗎?我們都想法子斷了你求學的機會,你爲什麼還是不屈服!
「你知道當你拿出那張考題的時候, 我有多嫉妒嗎!」
葉巡瘋狂地笑了起來:「所以我要折斷你一身硬骨頭, 看着你像條狗一樣匍匐在我腳下!」
原來如此啊, 我恍然大悟。
我本以爲他對月娘還有幾分真情實意, 前世折辱我也是爲了替她復仇。
可原來月娘只不過是一個藉口, 沒有她,也會有其他女人。
葉巡就如一隻躲在陰溝爛渠里老鼠,覬覦着別人的一切,自己得不到, 也要想法子毀掉。
這一刻, 我心裏的厭惡再也止不住。
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再浪費時間。
見我要走, 葉巡神色從得意變成惶恐,他在牀上奮力掙紮起來:
「舒晚, 你別走,是我錯了!
「我們一起想辦法再來一次好嗎,這一次,我一定好好待你!」
再來一次?
我回過頭:「我只願生生世世都與你不復相見!」
走出葉府,我就看到門口有一輛馬車等着我, 那正是長公主的車駕。
她挑了挑眉:「解決了?」
我點點頭。
葉巡曾經誤我終生, 可他如今也自食惡果。
如他不死,他必將躺在那方寸之地,日日如剜心蝕骨,後悔餘生。
如他赴死, 那更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至於我,早就已經掙脫他給我打造的桎梏。
日後海闊天空,自有我的翱翔之處。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