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猴

我爺告訴我,山上有隻老皮猴。
十年下一次山。
喫人肉,換人皮。
我不信。
雖然我年紀小,但並不代表我傻。
直到我上山撿柴,薄霧中,一個人影朝我揮手。
回家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奶。
誰知我奶抄起菜刀衝進了院子。
我爺正在院子裏餵雞,我奶二話不說薅住我爺的頭髮就把他按在了磨盤上,鋒利的刀刃離他的後頸只差分毫。

-1-
「老頭子,它要下山了!」我奶帶着哭腔,紅了眼角。
我爺反應過來後,急忙說:「不可能!這還沒到時間!」
「狗娃,他……他碰上了!」我奶握刀的手顫抖着。
我爺盯着我,語氣焦急的問:「娃子,你當真碰上了?!」
看到這一幕,我早已嚇得雙腿打軟,止不住的打結巴,「是……是保全叔!他……他說……他要下山喫肉!」
在山上,我壯起膽子往前靠了兩步,依稀辨認出那是村長消失了兩年的兒子,王保全。
他衣不遮體,頭髮變得如雜草般稀疏,嘴角誇張的咧到了耳邊,乾癟的手臂揮動着,示意我過去。
當時我太害怕,就拼了命的跑了下來。
我爺沉默了一會兒,長嘆一口氣,眼神也變得黯淡,「唉——」
「老婆子,動手吧。」
我奶哽咽了起來,她淚水滾滾的看了我一眼,「狗娃,把眼閉上。」
我立馬聽話的捂上了眼睛,心裏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這樣。
他們似乎很害怕保全叔。
但是保全叔回來,不應該高興嗎?
「老李,我瞅見狗娃從山上慌慌張張的跑下來,咋嘛了?」
我聽見了村長的聲音。
緊接着他聲音陡然高亢。
「惠娟!別——」
我緩緩張開一道指縫,看見我爺跪在地上,腦袋耷拉在磨盤上,後頸被切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如泉般順着皮膚湧下,一滴一滴敲進土裏。
他的眼睛如死魚般鼓起,愣愣的看着我。

-2-
「惠娟,你……你糊塗啊!」
村長氣得直跺腳。
「柱子哥,狗娃看見保全了。」我奶彷彿被抽光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臉上帶着我爺後頸濺出的血漬,雙眼無神,如掉了魂兒。
村長一愣,「保全?」
「怎……怎麼可能?!」
「這……這才過了兩年!」
我奶頹然,「保全跟狗娃說,他要下山喫肉……」
這句話頓Ţŭ⁽時如一根巨錘轟在了村長的胸膛上,他往後踉蹌了幾步。
「狗娃!」
他死死摁住我的肩膀,眼神十分慌張。
「你真的看見了保全?!」
我喫痛的點了點頭。
「真的沒看錯?!」他再一次問。
「保全叔這裏有一塊胎記。」我點了點自己左臉靠近嘴角的位置,「我看見……他也有。」
村長瞬間泄了氣,鬆開了我的肩膀,他望着村後那座山,嘴裏喃喃自語,「天殺的,那畜生果真又要下山。」
隨後,他又對我奶說,「惠娟,既然老李嚥了氣,你就處理完吧,如果能送走那畜生自然好,如果送不走,咱也不能一直被它這麼欺負着!」
我奶含淚點了點頭。
「柱子哥,你把狗娃帶回家住一宿吧。」我奶說。
村長嗯了一聲,牽起了我的手。
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
看見我奶從西屋裏端出了那口和麪用的大面缸。

-3-
晚上,村長一夜未睡,披着褂子,站在窗戶邊警覺地盯着院子裏那扇漆紅色大門,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的旱菸。
他媳婦吳芳在被窩裏摟着我。
「吳奶奶,我奶奶爲什麼要殺了我爺爺?」
「保全叔回來,難道大家不高興嗎?」
我小聲問。
吳奶奶勉強擠出一絲和藹的笑容,聲音哽咽,「乖,娃子,快睡覺,明天就都結束了。」
次日,還沒等公雞打鳴,村長就離開了家。
吳奶奶睡熟了,我小心翼翼的爬下炕,跟在他身後。
村長來到了我家,當看到門口老槐樹上掛着的那張洗淨的皮子時,瘋了似的衝過去,猛拍起大門。
「惠娟!」
「惠娟!」
看着那張光溜溜的皮子,我渾身一怔,冷汗如噬骨的螞蟻爬滿了後背。
那……那是我爺的皮子!
門口的另一邊還蹲着一口麪缸。
是我奶昨天從西屋端出來的那口。
一截白森森的腿骨露了出來!
村長的喊聲把村裏的其他人驚了起來,一股一股的聚到了我家門口。
他們看到我爺的皮子無一不驚慌失措。
「柱子叔,它……它下來了?」有人問。
「不對呀,這也沒到時間呀。」又有人說。
「等等,這麪缸裏的肉咋沒了!」另一人又說。
村長看着緊閉的大門,蹙起了眉頭。
「把門撞開!」他冷冷的說了一句。
幾個年輕力壯的小輩登時挽起袖子,合力像頭牛一樣,哐哐的往大門上撞。
砰的一聲!
大門撞開了。
院子裏,水井邊,一副瘦小的骨架被拆得零零散散,上面沒留一點兒肉星,一張血淋淋的皮子粘着沙礫軟塌塌的貼在青石井沿。
皮子上的銀髮被揪的所剩無幾。
「奶奶!」
我聲音嘶啞,淚水奪眶而出。
養牛的二忠一把抱起我,「狗娃,莫看,莫看。」
「麻煩了。」我二爺爺倒吸了一口涼氣,「光喫肉,不拿皮子,怕是難送走了。」
「孃的。」村長咬了咬牙,「既然難送,那咱就留下它!」
「我不信咱全村的老爺們還弄不死一隻畜牲!」
在場的村民被村長的話嚇了一跳。
「它可是剝人皮,喫人肉啊!」有人提醒。
村長瞪了他一眼,「那又怎樣!」
「這次我就要剝它的皮,喫它的肉!」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村長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獵人,曾和陳鼻子獵過黑熊,雖然沒有成功,不過二人在村裏也是極具威望。
半響,二爺爺打破了沉默,「那畜牲欺負了咱們幾十年,是該做個了斷了。」
「咱們一再退讓,只會讓那畜牲越發猖狂!」
「這才過了兩年,就又下山喫人!」
「咳咳咳。」人羣中擠出了一個小老頭,眼睛如鷹隼般銳利,精氣神很足。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前面,看了一番我奶的皮子和乾淨的連血絲都不帶的骨頭,眯起眼睛,「看來老皮猴對李栓子家的皮子不滿意啊。」
老皮猴?!
聽到這三個字我渾身一顫。
我爺生前告訴我,山上有隻老皮猴。
十年下一次山。
喫人肉,換人皮。
當時我以爲是我爺編的故事,難不成是真的?!
「老皮猴穿過你家保全的皮子後,咱這些皺皺拉拉、埋進半截黃土的老皮子,它可就看不上嘍!」
他揚起陰鷙的笑容望向我,「除非……再給它一張嫩皮子。」
「陳鼻子!」村長朝他吼了一嗓門,「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你要是囊慫就趕緊滾回家!」
村長比陳鼻子高半個頭,體格也比他壯,氣勢明顯蓋住他。
陳鼻子嘴角微微抽搐,他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左腿,「我囊慫?」
「我要是囊慫,它就不會斷!」
說完,他彎腰撥開骨堆,從裏面夾出了一隻銀鐲子。
那是我奶帶來的嫁妝,在手上戴了幾十年。
他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跟前,用袖口將銀鐲子上的血跡擦淨,然後將它拍在我手心。
「狗娃,收好嘍,留個念想。」
然後,他頭也不回的就往門外走,一邊穿過人羣,一邊喊,「是爺們的就回去帶上件趁手的傢伙什!」
「都沒忘記我家的門吧?!」
「我宰羊等着你們!」
村長把我帶回家後,從裏屋的櫃子上取下了一把用油紙包好的獵槍,以及一小盒鹿彈。
「別出門,晚些我就回來!」村長叮囑吳奶奶。
「老頭子,太危險了,要不咱們還是忍忍吧」吳奶奶擔心說。
村長眼神複雜的看了我一眼,「那畜生這次下山,只喫肉,不拿皮子,怕是真要被陳鼻子說準了,是來給咱們村絕後的!」
他又從櫃子上拿下一個小瓦罐,裏面裝着半罐類似於石灰的粉末狀東西。
「記住了,我回來之前,千萬別出屋門!」
村長將罐子裏的東西貼着門檻小心灑下後,才安心離開。
「吳奶奶,老皮猴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爲什麼要來禍害咱們村?」我好奇問。
吳奶奶嘆了口氣,徐徐講出了原委。
原來我們村後面那座山,以前叫做百猴山,棲息着一羣藏酋猴。
一直到我太爺爺那一輩,村裏人都和它們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吳奶奶說她嫁到這村不久,村裏發生了一場蝗災,莊稼地裏一片狼狽,顆粒無收。
鬧起了饑荒。
起初,家家戶戶都有存糧,但不多久,就都喫光了。
餓得全村人啃樹皮,嚼野草,甚至是喫觀音土。
當時我太爺爺是一村之長,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再這樣下去,免不了會出現人喫人的情況。
於是,他獨自一人拉着一輛平板車上了百猴山。
再下來時,平板車上駝滿了血淋淋的肉。
肉被剝了皮子,被剁成一塊塊的,連着骨頭,堆成一座小山,冒出的血水嘩啦啦的往下淌。
那一車肉救了我們村全村人的命。
後來我太爺爺說,那車救命肉是向百猴山上的猴子借的,是要還的。
而且要用人肉還。
饑荒過後,全村每戶抽籤,我太爺爺根據簽上的順序寫了一張名單,每十年要向百猴山上的猴子進貢一張人皮和一盆人肉。
名單上輪到哪戶,哪戶就要按時在門口掛上一張皮子,擺上一盆人肉。
山上下來的猴子會喫完人肉,穿上新皮子再走。
村裏人商議後,也一致同意由每家每戶年齡最大且有子嗣的男人出皮子和肉。
那隻猴子第一次下山取皮時,吳奶奶見過。
它有半個人高,眼睛又黑又亮,無毛,皮膚上滿是褶子,像是個耄耋的老人,佝僂着背,步伐細碎又蹣跚。
所以村裏人都叫它老皮猴。
兩年前,輪到了村長家,那年村長正好因頑疾臥牀,保全是個孝順孩子,替了村長,是吳奶奶親自動的手。
村長病癒後,大扇了吳奶奶幾個耳光,罵她絕了王家的後,整個人一夜之間白了頭,憔悴了許多。
吳奶奶拿出了我太爺爺當時寫下的那張名單,這張名單由每任村長保管。
我看到上面筆記清晰的寫着,村長之後,下一家,就是我家。

-4-
吳奶奶給我擀了一碗麪條。
我倆一直等到深夜,村長去陳鼻子家商量事宜,遲遲未回來。
「娃子,先睡吧。」
吳奶奶吹滅了燈。
黑暗瞬間襲來。
「落雨大,水浸街。」
「阿哥擔柴上街賣。」
「阿嫂系屋鏽花鞋。」
「花鞋花腳計。」
「銅腰打銅鞋Ṫŭ⁸……」
吳奶奶唱着童謠哄我入睡。
咚咚咚——
突兀的敲窗聲響起。
極爲刺耳。
「娘,是我,保全。」
吳奶奶身子一怔,輕拍我後背的手停了下來。
我的心也被猛揪了一下。
保全叔?!
黑暗中,吳奶奶眼睛睜得愣大,艱難的吞嚥着口水,呼吸也變得急促。
「娘,快來給我開門呀!」
吳奶奶脖子僵硬的轉向窗戶的方向。
這時,被烏雲遮住的月輝不合時宜的灑下,窗戶上赫然映出一張模糊的人臉。
「娘!」
「我看見你在屋裏了!」
那張臉的主人幾乎將自己的臉摁在了窗面上。
窗戶是砂面的,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能感受到,他那一雙眼珠子正在滴溜滴溜的轉。
吳奶奶示意我別出聲。
我看到她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咚咚咚——
「娘,你爲啥不給我開門呀!」
咚咚咚——
「娘,我想你了……」
吳奶奶緊緊的抱着我,眼中充盈着淚水。
過了差不多五分鐘,敲窗戶的聲音停下了,窗戶上的人臉也消失了。
「嗚嗚嗚——」
一陣哭聲突然又從屋外傳了進來。
是保全叔。
他竟然沒走,而且還在外面哭了起來。
吳奶奶身子明顯一顫,頓時泣不成聲,「保全,我的兒啊……」
她給我掖好被子,自己下炕走到了屋門前。
「吳奶奶……」我小聲喊她。
吳奶奶抽泣着,「娃子,快睡覺,奶奶出去看一眼你保全叔。」
「就一眼。」
我欲言又止,吳奶奶已經抽出了門閂。
吱呦一聲,門被打開了一道縫。
保全叔的哭聲更加的清晰。
吳奶奶探出頭,接着一隻腳又踏了出去。
「嘿嘿。」
「娘,你出來了。」
「保……保全……」吳奶奶聲音顫抖。
緊接着,我看到吳奶奶整個人被什麼東西一下子就拽飛了出去。
霎時間,一陣陣撕扯的聲音夾雜着吳奶奶的慘叫聲響起。
我蜷縮在牀角,渾身打顫,惶恐的看着那扇被打開的門。
濃郁的血腥味被冷風吹了進來。
片刻功夫,聲音消失了。
院子裏靜得可怕。
一道斜長的影子照進了屋內。
『保全叔』此刻就站在門外。
由於角度的原因,我能看到它的影子,但它如果不進屋,卻發現不了我。
我死死捂住嘴巴,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喘。
「娃子,睡着了嗎?」
我一愣。
是……吳奶奶的聲音!
「吳奶奶,保全叔走了嗎?」我望着門口,下意識問道。
吳奶奶嘿嘿一笑,「走了。」
「出來吧,奶Ṱŭⁱ奶給你瞧個好東西。」
我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髮,但還是爬下了炕。
好東西?
啥好東西?
我蹬上布鞋,往門口走。
「娃子,快點。」吳奶奶催促。
就在快要走到影子的位置時,我聽見院子裏那扇漆紅色大門開了。
是村長回來了。
地上的影子動了動。
「老婆子!」
村長吼聲如雷。
砰!
一聲槍響劃破夜空。
影子消失了。
同時,屋頂上傳下來了一陣疾行的腳步聲。
吳奶奶跳上了屋頂!
不對!
我反應過來。
它不是吳奶奶!
也不是保全叔!
是……是老皮猴!
砰!
又是一聲槍響。
屋頂上的一片瓦片啪的一聲被打碎。
「畜生!」
「你這個畜生!」
「老子要宰了你!」

-5-
吳奶奶死了。
雖然沒被老皮猴剝了皮子,但腦蓋兒被硬生生掀開,裏面的東西被喫抹的一乾二淨。
我一陣後怕。
老皮猴居然可以模仿任何人的聲音!
如果村長晚回來幾分鐘,估計我也……
想到這兒,我全身汗毛不由直立。
「那畜生沒來得及喫肉剝皮,一定還會再回來。」
村長找了一張草蓆,蓋在了吳奶奶的屍體上。
「那咱就在這兒等着它!」
陳鼻子手中也端着一隻獵槍,槍身擦得鋥亮。
「今晚上讓村裏的女人和娃子都躲到地窖去。」二爺爺狠狠地說,「男人都到柱子哥家來,咱們弄死它!」
「狗娃,你就別去地窖了。」村長忽然轉身對我說,「你呆在爺爺身邊,明早讓你二忠叔騎摩托車帶你去鎮上找你爸媽。」
我爸媽在鎮上開了家雜貨鋪,平時店裏忙,很少回來。
我聽話的點了點頭。
但是心裏卻犯嘀咕,按道理講,我不是應該跟着那些嬸嬸、奶奶躲到地窖去才安全嗎?
爲啥非得留在這兒。
二爺爺帶着小輩們跪下,朝着吳奶奶的屍體重重的磕了幾個頭。
「嫂子,您一輩子勤勤懇懇,現在該歇歇腳了,地裏的活兒、家裏的事,都不用再操心,黃泉路上慢慢走,老祖宗在那頭等着接您嘞!」
二爺爺說完,朝天撒了一疊紙錢。
村長在一旁偷偷的抹了一把淚水。
這時,我注意到西牆邊的陰影裏蹲着一個膚色灰白的男人,頭髮稀疏,三角眼,身上穿着一件土黃色的格子衫,上面沾滿了泥漬,嘴角歪斜地咧到耳根,露出幾顆țü₆發黃的爛牙,自顧自的癡笑。
他是誰?
我不記得在村裏見過他。
其他人都忙着悼念吳奶奶,也都沒注意到他。
灰濛濛的天空下,雪白色的紙片打着旋兒,在風裏飄飄揚揚。
蹲在西牆邊的那個男人,抬起胳膊,朝我揮了揮手。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他。
陳鼻子果真把家裏的羊宰了,燉了滿滿兩大鍋,端到了村長家。
二爺爺則帶了幾瓶地瓜燒,給屋裏的男人一人滿了一碗。
「這是壯膽酒!」
「只要喝了,誰都不能囊慫!」
二爺爺帶頭一飲而盡。
「弄死那畜牲!」
其他人紛紛舉碗豪飲。
看着屋子裏烏泱泱的男人,我心安了不少,也大口吃起了羊肉。
香。
燉的真爛,真香。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門邊。
橫七豎八的倚靠着十幾件農具,有鐮刀,有鋤頭,有耙子……
陳鼻子和村長的兩杆獵槍也在旁邊豎着。
這下就算那老皮猴再有本事,這麼多人也不可能制服不了它。
就在衆人酒足飯飽之際,院外突然有了動靜。
咚咚咚——
是敲門聲。
「老皮猴來了!」
村長一個激靈站起來,跑到門邊拿起了獵槍,
其他人也都一骨碌抄起農具,緊張的看向院門。
不知道什麼時候,院子裏起了風,把蓋在吳奶奶身上的草蓆刮飛了。
腫脹發灰的屍體暴露在月光下,青紫的嘴脣大張着,黑褐色的黏液順着頭頂的窟窿蜿蜒而下。
「柱子叔!我是二忠!摩托車我借來了!」門外的人喊道。
村長一愣,舉槍瞄準大門。
「都什麼時辰了,怎麼纔回來!」
門外的人停頓片刻,才繼續說道:「我表哥丟了一頭牛,找到後纔回的家,所以耽擱了。」
陳鼻子冷哼一聲,緊緊攥着槍柄,很是小心,「那畜牲能模仿人的聲音,二忠表哥就在鄰村,來回不過半小時的路程,現在都已經子時了,就算是爬也早就爬回來了,怕是老皮猴在半道截了二忠,這是在引咱開門。」
「嘿嘿,我也覺得外面的不是二忠。」二爺爺也同意陳鼻子的觀點,揮了揮手中的鐮刀,「不如咱們出去宰了他吧!」
奇怪的是,二爺爺非但不害怕,反而還有些興奮。
「陳鼻子,你和我去看看。」
村長打開門走了出去,陳鼻子跟在他後面。
二人舉着獵槍,小心挪步,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狗娃,到爺爺這兒來。」
二爺爺見村長和陳鼻子出去後,一把將我拽了過去。
力氣之大,差點兒將指甲嵌進我的皮裏ẗű̂₎。
「爺爺,疼。」我抽了抽胳膊,卻根本沒法從二爺爺那隻枯槁的手中抽出。
他死死的攥着,而且衣服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二爺爺掃量了一圈屋裏手持農具的男人,趴在我耳邊,似笑非笑的說了一句話。
「老皮猴混進來了。」

-6-
我頓時睜大了眼睛,恐懼瞬間湧了上來。
不自覺的緊緊靠在了二爺爺身上。
「是……是誰呀?」我低聲問。
屋裏的男人都是村裏熟悉的面孔,舉止也都十分正常,根本判斷不出誰纔是老皮猴。
「是他。」
二爺爺用眼神示意我看向木櫃邊那個男人。
居然是村東頭的謝老三!
他握着鋤頭,似乎感受到了窺視,臉猛地一扭,正巧對視上我的目光。
四目相撞的瞬間,他粗糙的指節無意識摩挲着鋤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
「老皮猴只喫人肉,咽不下其它肉。」二爺爺小聲說,「鍋裏的羊肉他可一口沒動。」
「那……那怎麼辦?」我害怕的問。
「不用慌。」二爺爺說,「一會兒我把燈打滅,趁黑咱倆跑出去。」
「好。」我說。
村長將院門打開了,二忠站在門口,身後是一輛紅色的摩托車。
「和善叔在這兒不?」二忠第一句話。
二爺爺?
二爺爺的名字叫李和善。
「在屋裏。」村長依然沒放下槍。
陳鼻子則將槍口瞄着二忠的腦袋,手指搭在扳機上。
「眨巴眼!」陳鼻子說。
嚇得二忠站得筆直。
剛纔在屋裏喫羊肉的時候,村長說過辨識老皮猴的法子,那就是盯着它的眼睛。
老皮猴不會眨眼,連睡覺都是睜着眼。
如果眼皮子一動不動,那就是老皮猴。
外面黢黑一片,距離又遠,我也看不見二忠眨沒眨眼。
只見他壓低了嗓音,悄悄和村長、陳鼻子說了幾句話。
兩人同時朝屋子的方向看來。
「狗娃!」村長喊我。
「點根蠟燭出來!」
我應了一聲,就準備去拿蠟燭,誰知二爺爺抓着我的手不放。
謝老三也緊盯着我。
「嘔!」
二爺爺突然面色一變,嘔吐了起來。
胃裏那些未消化的羊肉呈黏糊狀摻着酒氣全部吐了出來。
「啊!」
謝老三舉起鋤頭,發了瘋似的砸過來。
二爺爺嘴角抽搐,反應迅速,一把甩出手中的鐮刀。
啪!
煤油燈被打翻,豆大的火苗瞬間炸滅,屋內頓時陷入濃稠如墨的黑暗。
「快跑!」
是二爺爺的聲音。
他拽着我在屋裏橫衝直撞。
「大傢伙快弄死李和善,它是老皮猴!」謝老三大喊。
一陣風從我臉前呼嘯而過。
咔嚓一聲,二爺爺一聲尖叫,頓時鬆開了我的胳膊。
緊接着,一隻大手從背後把我提起,像扔垃圾一樣,把我從屋裏扔了出去。
「狗娃!」
村長跑過來拉起我。
「他奶奶的!」陳鼻子啐了口唾沫,「沒想到反被畜牲端了窩!」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眼球逐漸適應了黑暗,視野也漸漸清晰,我看到屋裏無數黑影攢動,打鬥聲,慘叫聲。
一個身材臃腫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
一隻手拿着殺魚刀,另一隻手捂着肚子,像只蝦米一樣弓着腰。
是在北頭魚塘養鯰魚的秦胖子!
「柱子叔,救……救我!」
秦胖子哇的吐出一口血,捂着肚子的手無力的耷拉下來。
他的肚子上被撕開了一個大洞,白花花的腸子滑了出來。
二忠從地上撿起一塊兒磚頭,想衝進去,沒走幾步就被那些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又嚇退了回來。
「現在進去就是送死!」
「你趕緊帶狗娃走!」
村長和陳鼻子像兩座大山一樣護在我身前。
二忠咬了咬牙,「柱子叔,等着我,我把狗娃送下,就去派出所喊警察!」
「他們手裏都有槍,一定能收拾了這老皮猴!」
砰!
陳鼻子扣下了扳機。
漆黑的槍管綻放出劇烈的火舌。
「柱子,它出來了!」
又一個黑影想要從屋裏跑出,被陳鼻子一槍打了回去。
我看清那是二爺爺。
他渾身血淋淋,一條胳膊被砸的變形,白森森的骨茬穿透皮膚,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陳鼻子那一槍打在了他的胸膛上。
「這一槍還要不了它的命!」
陳鼻子枯瘦的手指扣住槍膛側面的金屬卡扣,「咔嗒」一聲脆響,槍管朝前撅開,滾燙的彈殼隨着慣性跌落。
「趕緊走,快!」
他從口袋中捏出指節大小的圓筒狀鹿彈,穩穩壓進彈巢。
「狗娃!」
『二爺爺』竟然又從屋裏邁出了腿,聲音嘶吼着,胸膛前爛乎乎一片。
謝老三從後面猛地撲上來,跳到他身上,用鋤頭的鋤柄死死勒着他的脖子。
謝老三的模樣看着很是瘮人,他的半張臉皮被撕了下來,露出了底下暗紅色的血肉,不斷汩汩滲出血。
「狗娃!」
「快……」
砰!
『二爺爺』還沒說完,村長開了槍。
「還愣着幹嘛!」
「走啊!」村長吼聲如雷。
二忠把磚頭塞進我手裏,然後一下子扛起了我。
「狗娃!」
『二爺爺』捱了兩槍,竟還沒有死,還在掙扎着往屋外走。
屋裏的男人蜂擁而上。

-7-
二忠把油門擰到底,我坐在後座上緊緊抱着他ṭũ̂ⁱ的腰。
「我回來時經過你二爺的家,看到他家大門開着,就停下車走了進去。」
摩托車跑得飛快,風聲也很大,二忠幾乎是扯着嗓子喊。
「他死在院子裏,被老皮猴剝了皮!」
山裏的夜風很急,很涼,沒跑出幾里地,我的臉就被吹麻了,鼻涕也流了出來。
「二忠叔,老皮猴是不是穿了新皮子就回山上去了!」我也扯着嗓子說。
「它只是暫時穿着你二爺的皮子!」二忠聚精會神看着前面的路。
山路難走,碎石多,加上天又黑,摩托車的燈光又有限,有幾次我們險先摔倒。
「你太爺說過!老皮猴喫人肉,就是爲了吸取人體內的養分,煉化精魄滋養身體,穿人皮,則是借這副人的皮囊瞞過天上的神仙,適時修煉出自己的人形!」
我一下子頓悟過來,不寒而慄,這老皮猴是想修煉成人!
「二忠叔!」我喊,「我太爺饑荒那年從山上拉下來的肉,是猴子肉嗎?!」
吳奶奶說以前百猴山上棲居着一羣藏酋猴,但是到我這代,我上山卻從來沒發現過一隻猴子。
吳奶奶沒說這羣猴子去了哪兒,但我猜,饑荒那年,我太爺爺應該是和那羣猴子中的領袖,也就是現在的老皮猴,做了交易。
用村裏每十年,一張人皮,一盆人肉的代價,換了那羣猴子的肉!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肉。」二忠回答,「沒啥子滋味,喫起來口感倒是挺嫩!」
「二忠叔,山上那些猴子去哪了?!」我問。
就算真的是猴肉,饑荒一般持續時間短則也要數月,我們村幾十戶人,那一車肉怎麼可能夠喫?
吱——
二忠忽然降低了車速,肩膀微微聳動。
這時,我注意到周圍起了霧。
「咋了二忠叔?」一股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湧起。
二忠聲音有些戰慄,「前面有人。」
我歪出腦袋,看見前方不遠處果然站着一個人影。
並且還一瘸一拐的朝我們走了過來!
「叔……咋整,該不會是老皮猴吧?!」我雙腿開始打軟。
肚子也開始絞痛。
如果真是老皮猴,那我倆指定逃不了了。
在村長家,一羣身強力壯的莊稼漢子都奈何不了它,更何況現在只有我和二忠兩人。
「那畜生能比摩托車跑得還快?!」二忠喫驚。
人影越來越近。
二忠急忙調轉車頭往回騎。
卻不料摩托車突然熄火了。
「倒黴催的,關鍵時刻掉鏈子!」
二忠猛踩啓動杆。
發動機傳出幾聲沉悶的咳嗽聲後又啞火了。
「二忠叔。」
我指了指土路上那一串黑色的液跡,顫聲說,「是不是油箱爛了……」
二忠低頭瞧了一眼,大喊一句臥槽。
同時,我感到後背一涼。
一隻手悄無聲息的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倆兔崽子跑啥!」
我回頭一看。
那人影居然是陳鼻子!
「是陳叔啊,嚇我一跳。」二忠見是陳鼻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等等!
不對!
巨大的恐慌再次襲來。
陳鼻子現在不應該還在村長家嗎?!
怎麼還跑我們前面來了!
我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磚頭。
「大半夜的,你倆這是去哪?」陳鼻子皮笑肉不笑。
他一臉醉醺醺的模樣,身上散發着濃烈的酒氣。
「我倆……」二忠剛要回答,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什麼,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老叔,你……你咋在這兒嘞?」他緊張的反問。
陳鼻子不慌不忙的點了根捲菸,一臉得意樣,「前幾天我女婿高升,去鎮上喝老酒來!」
村裏人都知道陳鼻子找了個在鎮上當警察的女婿,他時不時就趕着驢車往鎮上跑。
「狗娃,那日早上你在山上瞅見了啥,慌里慌張哩往下梭,跟屁股後頭攆着狼似的。」陳鼻子打趣。
我這纔想起,那日跑下山的時候,確實看見了陳鼻子趕着驢車出了村口。
如果他是真的陳鼻子,那村裏那個又是誰?
「陳爺爺。」我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老皮猴下山了。」
陳鼻子一愣,眨了眨眼,「不可能,保全剛走了兩年,這還沒到時間嘞!」
「是真的老叔。」二忠喉結劇烈滾動,「狗娃他爺奶,還有和善叔,都已經被那畜牲生生扒了皮!」
「柱子叔現在正帶着人在家裏和那畜牲拼命!」
陳鼻子一激靈,酒也醒了不少。
「快帶我回去,我家裏有槍!」
二忠搖了搖頭,「我得趕去鎮上報警,咱們弄不過它。」
「那畜生已經在柱子叔家裏撂倒好幾個了。」
陳鼻子把我往前一推,擠了上來。
「那還愣着幹啥,快走啊!」
「去鎮上,找我女婿!」

-8-
二忠撓着頭,尷尬的說,「老叔,這摩托車的油箱壞了,油都漏沒了。」
陳鼻子一聽,唾沫星子噴濺,沒好氣的罵道,「你個碎娃子,淨整這爛褲兜的事!」
「就憑這兩條腿走,天亮都到不了鎮上!」
二忠咦了一聲,「老叔,你驢車呢?」
「咱坐你驢車去,總比走着強!」
陳鼻子猛抽一口捲菸,吐出嫋嫋的白煙。
我嗅了嗅鼻子,聞着那煙氣有股淡淡的藥香味。
他沉默片刻,說道,「丟了。」
「我在野林子裏屙泡屎的功夫,那驢車就不知道哪個鱉孫給我牽走了。」
「要是被我逮到,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就在我們三人一籌莫展之際,咕嚕咕嚕的車輪碾地聲,混着叮噹叮噹的銅鈴聲從後方傳來。
我轉頭望去,一輛驢車正歪歪扭扭地撞開荊棘叢,碾過枯草,揚着沙塵而來。
「驢!」
陳鼻子頓時喜上眉梢,「我的驢!」
灰驢耷拉着腦袋,毛髮上黏着草屑,看見陳鼻子後,咿呀——咿呀——興奮的叫了起來。
「有救了!有救了!」
二忠把摩托車停在一邊,激動的拽着我坐上了陳鼻子的驢車。
「老叔快走!」
陳鼻子在空中輕甩鞭子,啪的一聲,「駕!」
驢車當即朝着與我們相反的方向駛動。
「老叔,你是不是走錯了!」二忠急忙提醒。
陳鼻子扭頭瞪了他一眼,「胡說啥呢?腦子木了不中?!」
「你和狗娃子剛纔走的,是去百猴山的路!」
「走反咧!」
「你倆回頭瞅瞅,是不是上山的道!」
我和二忠對視一眼,朝後看去,一會兒的功夫,剛纔起的霧便漸漸散去,一座青黑色的山體輪廓像巨獸緩緩睜開眼,露了出來。
嶙峋的山石刺破薄霧,遠遠望去倒像無數猴子扒着巖壁,看得人後頸直發毛。
「不對呀,這去鎮上的路,我就算閉着眼也不應該走錯啊!」二忠解釋。
陳鼻子冷哼一聲,「別扯些沒用的,腦袋還不如我這老頭子好使。」
我心裏也納悶,這麼大的一座山,起霧前,我也沒看到啊,怎麼突然就出現了?
驢車越趕越快,陳鼻子一根接一根的抽着他的捲菸。
帶着藥香的煙氣縈繞在我鼻尖始終揮散不去。
估摸着又過了半個時辰,陳鼻子突然嘆了一口氣。
我側身一看,原來是他煙荷包中最後一把菸絲卷完了。
他嘴角叼着的那根捲菸燃的只剩下了菸屁股。
「孃的,還差一點兒。」他嘟囔着。
他吐掉菸屁股,手中的鞭子猛地一抽,「駕!」
灰驢更加賣力的跑了起來。
月光從雲層縫隙漏下來,在陳鼻子搖晃的身子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狗娃。」二忠突然悄聲對我說,同時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陳鼻子的後背,「這不是去鎮上的路!」
我一愣,不明所以,這不就是去鎮上的老路嗎?
夜風掠過樹梢,兩側的樹林突然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無數枝椏在黑暗中扭曲成張牙舞爪的形狀。
「咱們這是在往百猴山上走!」
一股腐爛的樹葉混合着潮溼的泥土的氣味撲面而來,遠處隱約傳來夜梟的啼叫,驚起一陣撲棱棱的振翅聲。
見我發懵,二忠急得攥住我的手腕,掌心沁出了冷汗,「你好好看看!」
我無奈的打量着周圍,鼻間那股藥香味越來越淡。
沒錯啊,不是一直都是這條路嗎?
等等——
這路好像確實有點兒不太對勁。
怎麼越走,樹越來越多,路也越來越窄,碎石也越來越密。
而且……這驢車怎麼感覺像是在往高處走呢?
我眨了眨眼,就這一眨眼的功夫,我恍惚看到兩側的林子中站滿了黑影!
「咱被騙了!」二忠說,「他不是陳鼻子!」
「把磚頭給我。」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袋更是轟的一下,嗡嗡嗡直響。
看着驚慌的『二忠』,我舉起手裏那塊他給我的磚頭,毫不猶豫,狠狠地拍在了他的面門上!
『二忠』悶哼一聲,一下子摔下了驢車。
「咋了?!」
陳鼻子聽到聲響回頭看。
緊接着他的瞳孔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一縮。
一隻體格壯碩的猴子捂着臉從地上爬了起來。
深棕色毛髮,頭大耳小,一雙銅鈴眼嵌在肉色臉龐上,眼周裹着圈煞白的毛。
它的目光兇狠,短小的尾巴蜷在身後,隨着呼吸微微晃動。
「狗娃!回來!」
聲音還是二忠的聲音,但是人卻變成了猴子!
陳鼻子皺起眉頭,拉緊繮繩,「夥計,快,再快點兒!」
灰驢彷彿能聽懂他說的話,不遺餘力的往山頂跑。
「回來!」
Ṱű̂₈『二忠』四肢着地,在後面狂奔追趕。
我突然又看到了兩側樹林裏的黑影。
這次他們沒有消失,反而全都躥了出來,擋在了我們前面!
居然是一隻只的藏酋猴!
「老皮猴!把狗娃還給我!」
爲首的那隻居然是村長的聲音,
它面目猙獰,露出了尖銳的獠牙,朝着驢車撲來。
這是什麼情況?!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老皮猴?
村長,你們纔是猴子啊!
我的心裏防線已然崩潰。
灰驢被村長撲倒,驢車也翻了。
其餘的猴子全都圍了上來。
聽聲音,全都是我們興人村的村民。
咿呀——咿呀——
灰驢踢開了村長。
暴躁的揚着蹄子,竟一時震懾住了它們。
「快走!」
陳鼻子從地上拉起我,繼續往山頂跑。
「狗娃!你腦殼傻了嗎?!」
「咋跟老皮猴走?!」
一個被撕了半張猴臉的猴子咆哮。
聽聲音,那是謝老三。
「不要被迷惑,它們都不是人!」陳鼻子氣喘吁吁的說。
他那一雙腿矯健如飛。
在我的記憶中,陳鼻子年輕時和村長去獵黑熊,結果沒成功,反倒被黑熊拍斷了腿。
之後走路便一瘸一拐,怎麼現在……
我放緩了腳步。
陳鼻子滿頭大汗的看着我。
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你不是陳爺爺。」我說。
「你又是誰?」

-9-
灰驢在『村民』的圍攻下,僅僅掙扎了幾下便被咬開了喉管。
奄奄一息的倒在了地上。
「我不會騙你。」
「所有的真相都在山頂!」
「你自己去看一眼就明白了!」
『陳鼻子』語氣誠懇。

-10-
山頂出現了一抹刺眼的光亮。
『陳鼻子』拉着我拼勁全力的往那光亮處跑。
身後的『村民』發了瘋似的追。
嘴裏喊的不再是人話,而是嗷嗷的猴叫聲。

-11-
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
我的記憶開始出現了紊亂。
眼前總是浮現出一些我不曾經歷過的畫面。

-12-
「李先生,如果您同意和您的太太,以及孫子做我們公司新藥物的臨牀試驗受試者,我們不僅可以幫您兒子償還那些高利貸,此外,還會給您一筆客觀的費用。」
老舊的傢俱,逼仄的居住空間……
西裝革履的男人在桌上放下了一個黑色的皮包和一張知情同意書。
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顫巍巍的在那張紙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娃子,來,奶奶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奶奶笑着,聲音卻哽咽着。
我不懂,也看不懂那張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但我聽話,奶奶手把手教我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並摁上了手印。
黑皮包裏塞滿了錢。
向來吝嗇的爺爺用那些錢給我買了好多好多玩具, 帶我去喫了好多好多從來沒喫過的東西。

-13-
「小朋友,請保持平臥姿勢, 接下來將爲您進行麻醉藥物注射,過程可能稍有酸脹感。」
我躺在冰冷的手術檯上, 好幾名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圍在我身邊。
進入手術室之前, 他們給我喫了一種類似於膠囊的藥。
我腦袋疼得像是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樣, 要裂開。

-14-
我叫李狗娃。
興人村人。
爸媽在鎮上開雜貨鋪, 平日我與爺爺奶奶住在老家。
爺爺跟我說, 山上有隻老皮猴。
十年下一次山。
喫人肉, 穿人皮。
……
我叫李狗娃。
興人村人。
……
我叫李狗娃。
是個人。
……
那光, 太亮了。
就好像看到了太陽。
陳鼻子拉着我跑了進去。

-15-
山頂上還有一座山。
山外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世界。
好多高高的樓,像通天的柱子一樣高。
我和陳鼻子是從一個洞裏爬上來的,滿身泥漿, 指縫間嵌滿了溼潤的泥土。
那洞是新掘的。
那光, 是外面這個世界裏的太陽發出的光。
比洞下面那個太陽更耀眼。
奇怪的是, 那羣猴子居然沒追上來。
洞口三步遠的地方搭着一個帳篷,陳鼻子鑽進去, 再出來時, 整個人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
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年輕,皮膚白, 長得也挺俊秀, 一股書生氣。
他手裏拿着一面鏡子。
「你認識自己嗎?」
他提起了鏡子, 鏡面正對着我的臉。
鏡子中,那張臉完完全全是張猴子的臉。
棕褐的毛髮根根豎起, 褶皺的麪皮下青筋突突跳動。
它裂開的嘴脣淌下腥臭涎水。
「它是誰?!」
鏡中, 琥珀色瞳孔裏倒映出我驚恐的模樣。
「它就是你。」他說。
我不由得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臉,鏡子中的那個我,抬起的卻是一隻佈滿老繭的爪子。
指尖剛觸到一團溫熱的毛髮,我就猛的收了回來。
「這個纔是真正的世界。」他說。
「下面那個是個籠子, 是關住你們的籠子。」
他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背景是在一間手術室,一個古稀老人躺在手術檯上, 一個醫生拿着鑷子從他的額間夾出了一串形似膠片的透明軟糯物體。
「照片上的老人,喫了一種名叫腦膠的藥物, 這種藥物可以讓記憶實體化, 通過特殊的手術方式可以在不危機老人生命的情況下,把老人這一生的記憶全部取出來。」
他又拿出了第二張照片。
背景同樣是在一間手術室, 只不過躺在手術檯Ŧũ̂₊上是一個身體健壯的年輕人,他的額間同樣被夾出了第一張照片中那種透明的物體。
「這個年輕人是第一張照片中那個老人記憶嫁植的對象。」他說。
「年輕人被取出的記憶會被清除,成爲肉體仍存活,但意識已經死亡的空殼人。」
「到時,老人的記憶就會被植入到這個年輕人的大腦中,成爲這副身體新的掌控人。」
「這種方法可以讓人實現意識的永生。」
永生?
這兩個字讓我心底一顫。
「百猴山上的猴子其實是人。」
「興人村裏的人其實才是猴子。」
「你們和猴子都只是實驗品。」
他收起了照片,臉上充滿了疲憊。
遠處那條盤山路上疾行着一支車隊。
「好了,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他說,「你的記憶是你的,但你的這副身體是下面那羣猴子的。」
「你想要再回去當實驗品,我不阻攔,權當我白費了功夫,但有一點要提醒你, 你現在的記憶被篡改了。」
「你忘掉了很多東西。」
「如果你想要找回丟掉的記憶,我很樂意幫忙, 但同樣我也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他看着盤山路上的那支車隊。
「時間不多了, 他們要來了。」
我下意識問道,「他們是誰?」
他蹙起眉頭,眼神中透着恨意。
「一羣妄圖掌控世界的猴子!」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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