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孃去世第三年,姨母帶我上京尋夫。
未婚夫是侯府次子,聖眷正濃的裴小將軍。
爲投其所好,我挽長弓,學騎射,手掌和大腿磨得鮮血淋漓。
卻被他嘲自討苦喫、東施效顰。
年關將至,我與京官女眷上街買繡線,中途和鄭四小姐起了爭執,當街扯掉珠花。
裴璟巡邏路過,不問緣由,二話不說賞了我一巴掌。
姨母得知後鬧到侯爺面前,要求解除婚約帶我回江南。
老侯爺嘆息一聲,滿面愧色地問我:
「老夫還有一位長子,品行端正容貌尚佳,可惜身負頑疾不良於行,但將來襲爵之人是他。
「雁來可願嫁否?」
-1-
我倉皇回到雪廬,明繡姨正在院中煨梨湯。
她近來咳疾愈發嚴重,連續喫了幾日湯藥都不見好,正巧永安侯府收到的年禮中有幾箱雪梨,侯夫人便好心送了兩筐過來,讓她煮來潤潤喉。
「怎麼回來這樣早?可買到靛青的繡線?你給顧小姐描的花樣子,人家怎麼說?」
我疾步走向臥房,不想叫她發現我哭過,誰知迎頭撞上她的三連問。
「買到了。顧小姐說樣式不錯,要繡在荷包上送給李家三郎……」
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好在明繡姨只顧看着炭爐,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
聽了回答,她恨鐵不成鋼地感慨:
「你瞧人家就知道怎麼討未來夫婿的歡心,你也多學着點兒,整日裏也不和二公子說幾句話,若等年後成婚時你二人還這般冷淡,咳、可叫人怎麼放心——」
她不提還好,一提我這眼眶就燙得要兜不住淚水。
我趕緊回到臥房,落了鎖後纔敢拿出帕子小聲啜泣。
方纔在東街胭脂鋪門口,我與刑部郎中家的四小姐發生口角,本來只是掐幾句嘴,誰知越吵越激烈,她便上手推搡起我來。
我也正在氣頭上,反推時用了些力,鄭四小姐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連頭上的珠花都掉了。
裴璟就在那時路過。
前些日他被巡防營叫去幫忙,最近一直負責京街巡邏。
他見我推人,立即從巡隊裏衝了過來,還未等我解釋便給了我一巴掌。
「誰許你仗勢欺人的?」
裴璟冷酷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我身上,一雙薄脣吐出來的字更是凌厲如刀:
「施雁來,我父親重情重義,這一年來給足你侯府千金的派頭,可你別忘了自己到底是誰,你若再打着侯府的旗號耀武揚威,到時可就不是我一個巴掌這麼簡——」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只是當我回過神時,自己已經抬手扇了裴璟一巴掌。
仗勢欺人?耀武揚威?
我何時做過這種事?
刺骨的冷風中我說不出來一個字,只困惑地望着他。
同行的女眷們被這一出嚇得臉色煞白,靜立在一旁不敢吱聲。
我在裴璟震驚與錯愕的目光下離開現場,獨自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忍不住哭出來。
自打一年前來到這裏,裴璟就很看不上我。
除了對長輩擅自定下的婚約本身不滿,他還嫌我嬌氣沒主見,做事總愛看別人臉色,不似軍中女郎那般灑脫恣意。
他總是拿我與他的副將比較。
說沈絡青雖是女子,但她心懷大義,胸有丘壑,武力謀略都不輸男子。她能揮起長刀去守護家國,不像我只會躲在後宅小家子氣地繡花。
我被他鄙夷得不知如何是好,明繡姨告訴我應藉此投其所好,對症下藥。
我便去請教和他親近的沈將軍。
彼時沈絡青正細心擦拭着裴璟的愛弓。
她笑眯眯地晃了晃手裏的長弓,又指着不遠處的馬廄,笑着問我:「將軍喜歡騎射,你學得來嗎?」
從小到大我唯一擅長的事只有女紅,騎馬射箭比穿針引線難得多,但我還是打算試一試。
倒是果真有效,裴璟見我動作蠢笨實在看不下去,偶爾會沒好氣地走過來指點我一番。
那段時間我的手掌和腿內側被磋磨得血肉模糊,又不敢表現出來怕裴璟厭煩,疼得半夜偷偷掉眼淚。
明繡姨點着燈爲我搽藥輕吹,既心疼又高興。
疼的是我自幼嬌養從未受過如此重傷,高興的是我終於與裴璟說上話了。
「侯爺和夫人仁義,不會虧待於你,但往後若想在此中立足,必須要討丈夫歡心纔行。」
這話她說很多遍了,我聽後只有苦笑。
我不想潑她冷水。
那日從馬場回來,路過花園,我看到裴璟站在月洞門前對着沈絡青譏諷我:
「真是東施效顰、自討苦喫的傻子。
「連你一根頭髮絲都不如。」
-2-
我謊稱身體不適,連續幾天都沒出院子。
侯夫人得知後給我送來一大堆名貴補品。
明繡姨擔心得不得了,幾次三番要給我請郎中。
可我的病哪裏是郎中和補品能ƭṻ⁷治得了的?
每每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就臉皮燙得要流淚。
倒不是疼,就是覺得無地自容。
周圍的目光快把我燒掉了。
一到這時我便拿出繡繃,拋空大腦飛針走線。
阿孃說過,天塌下來也要劈線,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荒廢女紅。
就這樣在屋裏悶了五日,臉頰上的指印終於消去。
我想着自己該出門面對這一切了,也不好總叫明繡姨和夫人擔心。
誰知第六日一早,雪廬便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清晨時分,沈絡青敲開了我的院門。
她身着絳色勁裝,靦腆地看着我。
昨夜剛下過雪,地面像鋪了層糖霜一樣潔白,沈絡青傲立其中,比梅花還要驚豔。
我趕緊將她請進屋。
她同我禮貌寒暄幾句,突然自責地垂下頭:
「雁來小姐,我聽阿璟說他那日在東街當衆打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這和沈將軍無關的。」
「當然有關,我是他的副將,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絡青強硬道:「你放心,我已經罵過他了,不管你有什麼錯,都不是他對你動手的理由。」
「沒事,都過去了。」
我嚥下心頭苦澀,委實不想再提。
但沈絡青毫無察覺,依舊向我解釋着:
「邊境賊寇近來蠢蠢欲動,阿璟他心懷社稷,這才心情煩躁,不然也不會對你發那麼大的火。」
她輕嘆一聲,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
似是喃喃自語道:「不過確實有些奇怪,阿璟他待女子總是溫和有禮、體貼周到,怎麼偏偏對你——」
說到這裏,沈絡青自知失言般捂住了嘴。
她尷尬地衝我笑笑,隨即從懷中拿出一枚精緻的玉瓶。
「雁來小姐,這個給你。」
「這是?」
「止疼淡疤的膏藥。」
沈絡青俏皮地眨了眨眼:「裴璟送的。」
我有些驚訝,正要接過瞧瞧。
只聽她又說:「裴璟送了我一罐,我分出一瓶給你,就當是他向你賠罪了。」
我的手頓在半空中,最後收了回來。
「怎麼,你不要嗎?」
沈絡青神色關切地同我解釋:「這個很好用的,我之前小腿被敵人中傷,當時裴璟給我塗的就是這個,他說女孩子身上不能留疤,照顧得特別仔細,而且敷在傷口也不會痛,你就收下吧!」
我淡笑着搖搖頭:「不必了,我沒留疤痕,傷到的地方也早就不疼了,就不奪沈將軍所愛了。」
沈絡青神色爲難,最終妥協道:
「好吧,若你之後還有傷到哪裏,就去我院中要吧。」
沈絡青收回玉瓶,又同我聊了些天南海北的閒事,快到晌午時告辭離開。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情有些異樣。
明明她每句話都在關心我,可爲何我聽完就像心裏壓了塊大石頭般堵得慌呢?
我搖了搖頭,想把這些思緒甩出去。
正要闔門,明繡姨從旁側走過來。
她眼中盛着怒意質問我:
「到底發生什麼事?」
-3-
從雪廬出來後,沈絡青又繞了一圈纔回到練武場。
她剛入視線範圍,那人便放下弓箭跑了過來。
「怎麼樣,她傷得重不重?」
裴璟眉眼皆是擔憂,讓沈絡青恨不得溺死在這目光裏。
「不重,早就消腫了。」
「那就好……」
裴璟沒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喫味。
他略鬆口氣,英眉舒展,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
隨後又緊張兮兮問:「那藥呢,藥她收下沒有?」
沈絡青撇撇嘴,把懷裏的玉瓶丟進他手中。
「沒收,不管我怎麼道歉都沒用,她鐵了心不肯原諒。」
她無奈地嘆氣:「明明我都跟她說你不是故意的,還專門去宮裏找太醫討來這藥送她,偏就不肯接受。
「要我說這江南的女子還真是矯情,估計是想要你親自送過去再哄哄她吧……」
沈絡青的聲音逐漸遠去,裴璟攥着手裏的藥瓶,心中又窩火又難受。
自己那天真是失心瘋了。
他怎麼能打她?又怎麼能對她說那種話?
這都要怪他前些天在酒樓聽到的風言風語。
酒桌上不知哪位同僚突然提起住在永安侯府的遠親。
裴璟知道他們說的是施雁來,但並未解釋她實則是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是在聽他們誇讚起她於街上那驚鴻一瞥的美貌時心中隱隱得意。
按說男人在酒桌上談論未婚女眷實在有違禮教,可那日的酒實在盡興,大家都忍不住聊了起來。
其中有關施雁來的話題最多,對她外形的讚揚更尤其多。
「光漂亮有什麼用?」
飲酒正酣,沈絡青反駁道:「若她目光短淺,胸無大志,心甘情願困在宅院,隨便給點寵愛就洋洋自得,再美的皮囊也遮不住她逐漸腐爛的心腸!」
「副將這話意有所指,莫非說的是侯府那位客人?」
裴璟的目光投向她,沈絡青改口:「我是說大部分女人。」
男人們笑了起來,恭維她:「這世上能有幾個像沈副將這樣離經叛道、文武雙全的女子?你拿自己去衡量,這標準就太高了,娶老婆不用那麼高的標準!」
「我看那位施姑娘就挺好的。」
「我家妹子曾找她借了個荷包描樣子,那花繡的,真真兒是栩栩如生,單裁下來放花叢裏,必會以假亂真!」
裴璟表面無動於衷,心裏卻越發雀躍。
就在此時,一旁的世家公子道:「但她似乎很愛耍派頭。」
「什麼?」裴璟下意識接話。
「是我在宴席上看到的,她臭着臉跟劉尚書的女兒說了什麼,把人家嚇得臉色煞白,聽說還病了好幾日。
「嘖嘖嘖,要不怎麼說女人不能慣,你給她點兒好臉色她就開始耀武揚威了!」
這句話在裴璟心中深深紮根,即便沈絡青偷偷告訴他,施雁來做不出這種事,裴璟也不信。
他早就在心裏給她定罪了。
所以見她推倒鄭四小姐,那巴掌纔來得那麼快。
打完裴璟就後悔了,正想道歉時卻被對方反擊打了回來。
那一巴掌將他打醒,可清醒過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施雁來那張泫然欲泣的臉。
裴璟感覺自己像吞了塊燒紅的鐵塊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直愣愣地看她離開。
他在街邊下令誰也不許亂傳此事,直到回府都還失魂落魄。
本想第二日就去道歉,偏偏她又身體抱恙不肯見人。
他觀察好些日都沒見雪廬請郎中,第四天才想明白施雁來爲何稱病休息。
——那一巴掌不算用力,但對女子而言實在過重。
於是裴璟迅速去太醫院求藥,怕她還生自己的氣,便請同爲女子的沈絡青去送。
可沒想到,這麼多天她還是沒有消氣。
要是能學學人家沈絡青的心胸就好了。
裴璟一邊想着,一邊挪步往外走。
「阿璟,你去哪兒啊?」沈絡青連忙抓住他的袖子。
「你不是說,她想要我哄哄她嗎……」
裴璟的臉染上不自然的緋紅:「我就破例去哄一下。」
沈絡青愣在原地。
半晌,她勉強發出聲音:「這種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你開了這個頭,以後吵架就都要哄她,而且一次比一次難哄。」
裴璟猶豫了一下,沈絡青趁機搶走他手上的藥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頭。
「放心吧,好兄弟有難我肯定幫,等過些時日我再去勸勸她,不勸好不回來見你,你看行不?」
裴璟僵硬的臉上終於放鬆下來。
他欣慰道:「多謝你啊,絡青。
「還好有你。」
-4-
我將前因後果告知明繡姨。
她聽後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光束下飄浮在半空中的塵粒令我躁動不安,我已經做好了被她訓斥的準備。
然而,下一刻我感受到的卻是一隻溫暖的手。
明繡姨伸出手掌,憐愛地撫摸我剛剛消腫的臉頰。
她忍着哽咽:「我的雁兒受苦了……」
不知爲何,這些天以來的不安、羞憤、難過全都因她這句話一掃而空。
我覆上臉頰上的那隻手,安心地搖了搖頭:「沒事,已經過去了。」
明繡姨心疼地看着我,幾欲要咳出來。
「走,我們去找侯爺告狀,不能讓那小子平白羞辱了你!」
我攔住她:「侯爺和夫人待我們極好,正值歲末,何必再給他們平添煩惱呢?」
「兒子是他們養的,做了錯事就該他們教育。」
見我不語,明繡姨恨鐵不成鋼道:「你難道想就這麼翻篇嗎?」
我抿了抿脣,「翻篇也沒什麼不好,我未來還得嫁給他,就算無法討他歡心,但也不能讓他再記恨我了。
「而且,我當時也打了回去,就當扯平吧。」
我無可奈何地衝她笑笑,明繡姨的表情越發複雜。
就在我們意見互相僵持不下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
掃地的小廝說,邊境傳來密報,急召二公子回到前線。
「年前怕是回不來了,雁來小姐快去送送吧。」
我望向明繡姨,她滿臉的不樂意。
倒像是與往日的我調換了立場。
等我們走到侯府門前加入送別隊伍,裴璟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他並未上馬,看起來有些焦躁,心不在焉地聽着侯爺和夫人的囑咐。
忽然ţũ̂ₙ他與人羣中的我對上了目光。
興許是錯覺,裴璟的焦躁似乎不見了。
他神色複雜地望着我,一副猶豫的樣子。
若是以往,明繡姨一定會把我推出去,讓我同裴璟交流感情,但此時她正漠不關心地看着不遠處樹上結的紅柿子。
裴璟還是向我走來。
「雁來,我——」他沉默許久纔開口。
「二公子一路順風。」
我大概知道裴璟要說什麼,但侯爺和夫人就站在那邊,這並不是談論此事的好時機。
裴璟明白我的意思,把話嚥了回去,他的目光緊緊盯着我,眉間的紋路愈發深邃。
「將軍,我們該出發了!」
沈絡青催他。
「你……等我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裴璟丟下這一句話,急匆匆轉身上馬。
侯夫人依依不捨地望着他的背影,輕輕嘆息。
轉過頭來關切地問我:「雁來身子可好些了?我還想若你再不出門,便叫太醫來看呢。」
「勞煩夫人惦念,我已經沒有大礙了。」
「我有。」
正往內院走去,一直沉默不語的明繡姨忽然開口。
她不卑不亢地直視着侯爺的眼睛,腰背不曾彎曲絲毫:
「煩請侯爺將婚書退回,裴家的高枝,我們攀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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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明繡姨會要求退婚。
她明明比我更加看重和裴璟的婚約。
三年前母親將我託付給她,她一直以來對我無微不至。
或許是姐姐的囑託太重,加上她的身體狀況算不上樂觀,明繡姨便希望我能嫁一個好夫家,以保後半生有人庇佑。
所以她時常要我向裴璟獻殷勤,以求得他的歡心。
書房內,得知原因的兩位長輩臉色十分難看。
尤其是永安侯,我從未見過他那麼恐怖的表情。
「這個孽子!居然當衆動手打自己的未婚妻?他還是人嗎!」永安侯氣得狠狠一拍桌子。
可惜當事人已經離開京城,一腔怒氣無處發泄。
「雁來,莫非這幾日你抱病不見,是因爲這個?」
侯夫人眼眶發紅,自責地握住我的手:
「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都是璟兒的錯,等他回來我定狠狠罰他,再給你賠不是!」
她又看向明繡姨,有些爲難道:「只是明繡,這婚約非要作廢不可嗎?」
「夫人,並不是我非要退婚,而是這婚不得不退。」
明繡姨抬首字字鏗鏘:「雁來當街與人爭吵,不顧影響固然有錯,可她既不是二公子的營兵,也不是他的奴僕,他憑什麼對她予懲予罰?
「這還沒嫁進來便是這般態度,若真成了他的媳婦還了得?」
明繡姨微微嘆氣,眼中滿是失望:「且看二公子的樣子,應是沒意識到,施雁來是個人,不是他的所有物吧。」
這話倒是點醒了我。
我想起那日沈絡青說起裴璟對待我與其他女子態度不同,當時還以爲她的意思是裴璟太過討厭我。
如今一想卻並非如此。
剛見面時,裴璟待我十分友善,而對我冷眼相待是在得知我是他的未婚妻後。
——作爲他的所有物,我不符合他的預期,也沒達到他的標準。所以才總對我冷嘲熱諷。
或許在他看來,那是一種鞭策,一個能讓我向他心中妻子的形象愈發貼合的鞭策。
而那日在東街,我又一次做了不符合他心意的事,他便像處置自己的東西一樣去處置我。
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覺得沒什麼難過了。
因爲一切都是裴璟的一廂情願罷了。
我是想討他的歡心,可我從沒想過成爲他的某樣東西。
三人不知我內心的百轉千回,激烈地討論婚約一事。
明繡姨不肯讓步,侯爺和夫人也不想放手。
終是老侯爺開口問我:「雁來,實話告訴老夫,你喜歡裴璟嗎?」
我猶豫片刻,最終搖頭。
我曾經不是對裴璟一點想法都沒有。
且不說他盛名在外,是京中姑娘們的傾慕對象。
光是想到這樣才華橫溢的兒郎是我未來夫婿,便已然讓我小鹿亂撞。
可惜,感情一事終究無法勉強。
他用一年的時間告訴我,我們就是合不來。
我學不會他喜歡的騎射,他討厭我繡的花。
我對他說的兵法一竅不通,他燒了我精心繡的荷包也不會心疼。
這樣的挫敗感日復一日地折磨我。
如此一來喜不喜歡都不重要了。
聽完我的ƭų₉回答,老侯爺重重嘆氣:
「感情不能強求,你既不喜歡他,我又怎還能勉強你……」
他和夫人交換一個眼神,面帶慚愧地衝我笑:
「其實老夫還有一位長子,品行端正容貌尚佳,可惜身負頑疾不良於行,但將來爵位由他繼承。
「若與你定親之人是他,雁來可願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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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一事終究不了了之。
除了他們的極力勸說,更因我的決心產生了動搖。
因爲老侯爺點出了一個我們無法迴避的問題:
「如果離開侯府,你們要去哪兒?」
這令我啞口無言。
當初和姨母上京,本就是不得已而爲之。
兩年前蘇州縣令因病暴斃,新縣令赴任就職。
只因在街上無意對上視線,便要娶我做他的小妾。
起初他還惺惺作態地找媒婆上門遊說,我以正在服喪爲由拒絕,卻不依不饒稱可以待服喪期過再完婚。
後來見我執意不肯,他便翻臉威脅,找來地痞到我們賣繡品的攤前鬧事。
這時明繡姨想起父親提過的舊日婚約,她翻出婚書,沒想到上面蓋的是京城永安侯印,縣令見狀心生懼意,便不再上門爲難。
只是我們也無法繼續待在蘇州了。
京城永安侯府,對我來說何止高攀二字。
一年前我與明繡姨惴惴不安地進京,心裏早就想好,若是侯府不肯認這門親事,便退了婚書搬去別處,總好過被他們當作礙眼的窮親戚暗中除掉。
哪知永安侯夫婦寬厚仁義,不僅欣然履行承諾,還將我視如己出。
如今他們誠心挽留,拒絕倒是顯得忘恩負義。
可一旦知道自己還有退婚的選擇,我便無法再接受只能嫁人這一條路。
即便無法回到蘇州,我們也可以搬去別的地方。
只要我的手還能劈線、刺繡,我們就不會餓死。
於是我委婉道:「不過,大公子也未必願意接受這門婚事……」
「那得親自去問問他吧?」
侯夫人笑眼彎彎地將我的話堵了回去。
大公子裴珩,自我來京後從未見過他。
據說他十二歲那年摔斷了腿,郎中說這輩子很難再行走,於是便搬去京郊外宅靜養。
因不便於行,常年深居簡出,就連侯爺和夫人都像是遺忘他一般從不提起。
這要怎麼問他啊?
此事無疾而終,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雪廬。
明繡姨寬慰我:「看來侯爺和夫人是真的很喜歡你。」
我無奈笑笑。
我想,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不想違背與亡者誓約的信義吧。
幾日後的某個清晨,我去侯夫人院中請安。
趁機抓住一個女使打聽大公子郊外的住所。
可裴珩住在哪裏她也不知道,但她告訴我侯府的後廚似乎每個月都會往外宅送菜。
我去廚房詢問,正巧趕上劉大廚在給飯菜裝盒。
我便自告奮勇,主動幫忙送去外宅。
就像夫人所說,大公子的想法,只要親自去問問就知道了。
若是裴珩也不願意,說不定會同我一起去說服老侯爺。
下了馬車,我拎着飯盒站在門前深深呼吸。
不要期待不要期待。
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不管聽到什麼答案,都不能表現出來。
我在內心默唸給自己打氣,握上門環正要敲門,一個高大的人影從背後罩住了我。
我回頭看去,只見一個面容俊逸的男子微笑着俯視我:
「來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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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璟和沈絡青快馬跑了三天三夜終於抵達北境。
並在敵軍突襲前潛入敵營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後方糧倉。
敵軍陣腳大亂,主帥趁機率兵猛攻,將對方反戈一擊。
「都快過年了還不消停,現在老實了吧。」
城牆上,鎮北王望着雪原中清理戰場屍體的士兵們,頗爲無奈地嘆息一聲:
「此次敵人損兵折將,士氣大減,想必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
裴璟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這三天裏他跑倒兩匹馬才終於趕在敵軍發兵前達到,最後還能與鎮北王配合上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在道謝前本王得先向你道歉啊。」
鎮北王大笑兩聲:「明明都放你回家過年了,還在節前緊急把你召了回來,永安侯都要氣死了吧哈哈哈……」
回想出發時爹孃絮絮叨叨的場景,裴璟也跟着無奈笑了兩聲:
「倒是還好,孰輕孰重他們分得清的。」
輕重二字從口中說出,裴璟莫名又想起了施雁來。
練習拉弓的那段時日,她的手心總是很容易被磨出水泡,他偶爾會見她私下裏疼得眼淚汪汪齜牙咧嘴,那個表情實在好笑。
如果讓這麼嬌氣的她看到戰場上的慘狀,恐怕會被嚇得躲在被子裏偷偷哭吧?
想到那個場面,裴璟不自覺地勾起了脣角。
「說來,你這次回家有見到裴珩嗎?」
鎮北王突然提起大哥的名字,這讓裴珩有些驚訝。
他無奈搖搖頭:「自從大哥搬出府後我就沒再見過他,去外宅找他他也不肯見,更別提回府探望了。
「要不是每年祭祖時爹孃會在宗祠提到他的名字,我都要忘記他是這家中的一員了。」
裴璟語調平淡,卻隱隱聽得出有些許埋怨意味。
他從小就很仰慕這位大哥。
裴珩是難得一見的文武奇才,兩歲熟讀千字文,三歲就能作詩,五歲那年被皇帝選中做了太子伴讀。
鎮北王在宮中開設的武學營,他是其中最拔尖的孩子。
可自從他十二歲那年從樹上摔下斷了條腿後,一切就變了。
裴珩自暴自棄地把自己關在外宅,既不讓別人見,也不肯見別人。
裴璟知道這種痛苦換誰都難以承受。
可是在他心中,阿珩哥哥是很強大的人,雖然他看起來對誰都溫柔,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但其實內心非常堅定。
裴璟對此堅信不疑。
可是這十幾年來,他躲在外宅逃避一切,對家中不聞不問,這讓裴璟感到幻滅和氣憤。
起初總去外宅找哥哥的他,久而久之就不再去了。
鎮北王惋惜地感慨:「若是裴珩沒有斷那條腿,只怕如今成就也不會輸於你我吧?」
裴璟不應,鎮北王又問:
「那他也不成婚嗎?他總要襲爵的。」
一陣寒風吹來,激起裴璟一身雞皮疙瘩。
他最後看了眼遠處的雪山,嗤笑着走下城樓:
「那種只會逃避的膽小鬼。
「也就傻子才願意嫁他。」
-8-
「大公子在睡覺?」
看着天空高懸的太陽,我不可置信地問了兩遍。
男子點點頭,從我手裏拎過飯盒,微笑:
「所以這飯由我送進去就行了,你回去吧。」
說着,他推門而入,轉身就要關門。
「等等、我有事要和大公子商量!」
「可你不是侯府的女使嗎?你能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同那位貴人說?」
方纔這人問起我的身份,因是偷來此處,情急之下我便稱是來送飯的丫鬟。
沒想到竟成了砸自己腳的石頭。
「很重要的話!」
對上他狐疑的眼神,我大腦飛速運轉:「是一年前來府上的施家小姐,她有話託我帶給大公子。」
男子鳳眸微垂,似是在思量:
「你是說那位從江南來的,曾和裴二公子有過婚約的施家小姐?」
「正是!」
掩着門的手微微一鬆,留出足以通過一人的縫隙。
我連忙跟着進去。
「大公子這人起牀氣大得很,若此時去叫他定然會大發脾氣。」
他將我帶到亭榭處坐下,笑吟吟道:「這樣,你先同我說說,那施小姐帶了什麼口信?」
眼前男子古道熱腸,看着不像壞人。
可不知爲何總給我一種違和感。
我遲疑道:「這是很重要的事,我想親口轉達,侯爺說大公子爲人溫和,不會亂發脾氣的。」
「那是以前了。」他悵惘地嘆了口氣,「自從他摔斷腿後,整個人陰晴不定,時而溫潤如玉,時而又凶煞至極,你也不想想侯爺和夫人都多久沒見過他了,哪還知道他現在的脾性?」
陰晴不定,凶煞至極……這不就是第二個裴璟嗎?
心裏想要退婚的念頭愈發堅定。
「你放心,我是大公子最信任的護衛,我可以幫你轉告他。」
見我還是猶豫,他又補道:「或者你可以在這裏等他醒來,一般他會睡上一到兩個時辰。」
畢竟是偷偷出門,不宜在外逗留太久。
我輕嘆一聲,只好將侯爺更改婚約一事告訴了他。
男子聽後微微蹙眉,半晌頗有埋怨地小聲唸叨:
「這些人做決定前都不問問當事人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在內心重重點頭。
隨後我正要和他提及退婚的想法,誰知他卻反問我:
「裴小將軍英姿煥發、氣度不凡,那施家小姐因何要退婚啊?」
「這個有必要說嗎?」
「當然,我們家公子爲人嚴謹,沒有前因後果的事他是不會聽的。」
男人雙目真誠,我避過他的視線。
「因爲性情不和,而且他們之前在街上發生過爭執,鬧得比較難看,明……夏夫人不忍外甥女受此屈辱,才提出退婚。」
「你說的爭執,莫非是初九那天,東街傳的裴小將軍動手打人一事?」
我點了點頭。
男子的表情變得饒有興致起來:
「你知道二公子爲何動手嗎?」
「因爲施小姐當衆吵架,令侯府蒙羞……」
他擺了擺手:「不是這個,且不論對錯,他動手前總該問了人家吵架的原因吧?」
「沒有。」
「那你知道嗎?」
我微微一愣。
自那事發生以來,他是第一個問我爲何會當街吵架的人。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一副耐心等我說下去的樣子。
「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我解釋道:「東街相遇時,鄭四小姐和施小姐聊了一些侯府的閒話,二人意見不合才吵起來。」
「那得是什麼樣的閒話?」
他垂頭思索一陣,嗤笑一聲:
「該不會是說裴璟並非侯夫人所生,而是青樓裏某位與永安侯有私情的姬妾之子?」
「不是這個!」
否定之餘,我內心稍感驚訝。
沒想到這個謠言居然流傳甚廣,我第一次聽到這話,還是年中在宴席上聽劉尚書家的小姐說的。
當時她湊過來問我此事是否爲真,我嚴厲地指責了她。
劉小姐當時臉色很不好,但事後也同我認錯了。
「鄭四小姐說的是另一件無中生有的事。」
在他催促的目光下,我不情不願開口:「這回傳的不是二公子非夫人所生,而是直接說他根本就不是裴家人,這也太離譜了。」
滿京誰不知道侯爺和夫人最寵愛這個小兒子?甚至超過於愛長子裴珩。
夫人經受謠言十八年,如今上個傳言未破,卻又傳出更加過分的閒話。
她待我那麼好,換誰聽了不生氣啊。
想到此處,我不免冷笑着揶揄:「哼,想是那鄭四小姐看多了話本,覺得還不夠天馬行空,便親自上陣編排了。」
我正等他再跟我一起附和幾聲,誰知他卻沉默不語。
轉頭去看,便見其滿臉凝重。
注意到我疑惑的視線,他抬起頭笑得滴水不漏。
隨即望向亭外的天空,站起身對我道:「話和飯菜我會幫你帶到,你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
的確,恐怕已經不止一炷香的時間了。
我匆忙起身,他一路送我到門前。
「稍等,我還有句話沒說。」
我在門外叫住他:「施小姐說,定親一事因她而起,大公子受到無妄之災,她倍感慚愧。若他也不願接受這門婚事,她會想辦法請求侯爺解除婚約。勞煩公子轉告於他。」
男子淺淺一笑:「請你回覆施小姐,叫她且放寬心不必自責,大公子不會拒絕這門婚事的。」
我怔在原地,愣愣問:「可你還沒有告訴他,怎知他的答覆?」
「不用麻煩。」
他不慌不忙道:「因爲我就是裴珩。」
-9-
直到夜裏燭臺亮起,我還是沒從白天的錯愕中清醒過來。
那個護衛說他是裴珩。
可裴珩不是患有腿疾不便於行嗎?我見他步子邁得飛快,哪裏有半點不便的樣子?
還是說他是在騙我,其實他真的是護衛,只是不想替我轉達?但如果是這樣他完全可以敷衍過去,完全沒必要假裝成裴珩做決定啊?
思緒亂成一團,我在牀上輾轉難眠。
什麼品行端正?分明十分狡猾!
樣貌倒是比尚佳再佳一些……
想到這裏,我突然反應過來。
若他真是裴珩,那侯爺和夫人知道他如今已經雙腿痊癒了嗎?還是隻是對外才說他患有腿疾?如果他們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訴他們……
頭好痛。
我的腦子不足以思考這麼多的事。
我難以入眠,便翻身起來找針線。
打開抽屜,我看到被我陳放在下面的紅蓋頭。
以永安侯府的富貴,並不需要新娘親手縫製嫁衣,但依我家鄉的規矩,蓋頭還是由新娘親手繡爲好。
這個蓋頭我繡了一半,之前因東街鬧劇,我再看這個蓋頭都會覺得十分難過,於是就放下了手裏的活兒。
如果裴珩決定娶我,那這個蓋頭就要繼續繡下去。
我鬱悶地合上抽屜。
第二日,我再次前往外宅。
昨日臨走前,對方囑咐我今日來取回餐盒。
這倒是給了我一個改變他決定的機會。
「施小姐是一個囂張跋扈的姑娘?」
京郊外宅,湖心亭榭,裴珩滿腹狐疑地問我。
「沒錯,特別跋扈!」
「可我昨天聽你講述的話中,她分明很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啊。」
這話令我臉色一紅。
「人都是多面的,你看你昨天還是護衛,今天就成了裴大公子,那施小姐昨天善解人意,今天也就盛氣凌人了。」
裴珩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他幽幽道:「妄論主子,你知道這對家僕來說是什麼罪過嗎?」
那雙烏黑的眼珠盯得我心裏發毛。
「小丫鬟,你還是和我實話實說爲好。」
裴珩走過來在我面前站定,微微垂首,似是威脅道:「畢竟我的腿很靈便,侯府內到底如何我進去探探就知道了。」
我抿脣沉默,裴珩也不着急,默默地等我開口。
「其實,施小姐她不想嫁人。」
「理由呢?」
「她不想。」我抬頭注視他的雙眼,「這不算理由嗎?」
眼前的男子微微愣住。
自從見他以來,他一直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突然露出可稱爲「破綻」的表情,居然還挺有趣的。
良久,他溫和開口:「當然算。
「不過若我沒記錯,她不是主動來尋親的嗎?」
「的確如此沒錯,但不嫁二哥便要嫁大哥,怎麼看都怪怪的……」
裴珩捏着下巴思索,最後問:「哦,所以她不是不想嫁人,而是不想嫁我?」
這……
裴珩的視線帶着一絲審視,像是在提醒我要想好再作答。
「應、應該不是。」
不知是不是錯覺,來自頭頂的目光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
「總之,她不想成婚,不想繼續待在Ṫü₍長安,她想搬去別的地方,從此靠自己的雙手生活!」
我認真地看向裴珩,期待他可以改變心意。
然而裴珩還是搖了頭。
他只問了我一句話:
「她姨母的身體,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嗎?」
我如遭棒喝。
「我並非以此來威脅她,只是如今看來,待在侯府纔是最好的選擇。」
的確,侯府每月都有太醫上門問診。
這一年來明繡姨的身體已經調養得比之前好了很多。
而我不用再爲生計發愁,賣繡品的錢可以全都拿來給明繡姨買藥用。
近來明繡姨的咳疾已經好得差不多,便給我一種她已經身體無恙的錯覺。
是我天真了。
見我理解了他的話,裴珩無奈地問:「這一年來,施小姐都沒有過想要退婚的念頭,爲何這次只因不合適而更換了婚約對象,就突然非退掉不可了?」
我遲疑片刻:「從前,是因爲有夏夫人的期許,她期待我……施小姐儘快找到庇護之所,因爲不想讓她失望,所以才一直忍耐,而且……她曾對二公子有過情誼,也曾想過要好好經營未來的婚姻。」
「呵,原來是餘情未了。」
「自那次爭執過後,施小姐原本想着繼續忍耐,但這時候夏夫人站出來,給了她可以退婚的選擇,即便後來侯爺的提議百利而無一害,可退婚的心思始終無法抹除,好像只要退了這樁婚,一切困難就迎刃而解了……」
我越說聲音越小。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如我所見,裴珩雖然和侯爺說的有些出入,但整體來說是個好人。
即便無法做到相親相愛,但也能夠相敬如賓。
什麼搬去別的地方,靠自己賺錢生活……這都太冠冕堂皇了,明明我已經習慣了侯府的生活,並樂在其中。
那麼我到底在糾結什麼?
說完這一通後,連我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了。
我困惑地望向裴珩,他正淺笑盈盈地看着我。
不知爲何,我相信他會給我答案。
在我灼灼的目光中,裴珩輕啓薄脣:
「我不明白,你口中的困難是指什麼?」
-10-
「究竟是什麼困難只要退婚就能迎刃而解?」
回侯府前,裴珩給我留了一個問題給我。
末了還加了一句:「請轉告施小姐,希望下次再見時,由她親口將答案告訴我。」
我心虛地移開目光。
其實我覺得他應該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還有,我雙腿無恙以及見過我的事,還請你保密。」
「現在才囑咐我會不會有些晚了?」
我昨天可是真的想過要不要告訴侯夫人呢。
裴珩狡黠一笑:「所以我昨日纔在你走前故意告訴你我的身份,好讓你只顧着震驚沒空想別的。」
我:「……」
他在門前目送我上了馬車。
明明和他只見過兩次,我卻願意信任他。
這讓我覺得有些可怕。
回府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那個問題。
我首先想到的是,無法離開侯府是我的困境之一。
順着這個思路想,我又爲何要離開侯府呢?
因爲寄人籬下不好過?還是給侯爺和夫人添了麻煩心裏愧疚?似乎都不是。
而且離開侯府便意味着離開京城,畢竟寸土寸金的天子腳下,只靠賣繡品是無法撐得起生活的。
但我真的有那麼想靠自己謀生嗎?
捫心自問,這更像我推脫婚事的一個理由。
面對如今這樣好的生活,我究竟爲什麼要離開?
連續幾日,我都在思索這個問題。
時間一晃到了廿六,侯府上下忙碌了起來。
除了要準備侯府歲末的家宴外,更是因此次邊關大捷,聖上爲鎮北王準備了慶功宴,而着手此事的就是永安侯。
爲此,府內事宜便全權落在了侯夫人的頭上。
「雁來,今後我會教你如何掌家,你可有的忙了。」
侯夫人笑吟吟地對我說,儼然我已經過門的模樣。
我這才發現,裴珩和夫人長得十分相像,尤其是眯起眼睛笑的時候。
見我心情並不高漲,侯夫人寬慰道:「我知道,你對與珩兒的婚約感到不安,我已經遞了家書送去外宅,邀他今年出席年末家宴,待見過他後,你心裏就有底啦。」
其實我們已經見過了——我爲此感到慚愧。
「不過此事還未來得及同璟兒說。」
侯夫人自言自語一般,又像是在意我的心情,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等新年一過,該罰他的絕不會少!我可不能平白讓我的好兒媳婦落了委屈。」
「不必了夫人,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新的一年就莫爲此事煩惱了。」
我頓了頓,問道:「聽說過幾日鎮北王回京,可邊關不需要守將嗎?」
「這也是我惆悵之事。」侯夫人眉目間難掩憂愁,「昨日璟兒寫信給我,今年除夕要留守北境,待年後鎮北王回去,他才能回來。」
聞言,我心下鬆了口氣。
「婚約的事不好在信中與他說,若是等他回來再談,只怕又有些晚了。」
侯夫人喜憂參半:「我拿了你跟珩兒的八字送去了司天監,黃道吉日就在年後那幾天呢,若璟兒回來得知更改婚約沒有告訴他,說不定又要生氣了。」
這下輪到我喜憂參半了。
我已經能想象到裴璟充斥怒火的臉色。
他不會對失去我這樣的未婚妻而生氣,只會氣侯爺夫人又一次擅自做主。
而到這個時候,我就要去跟裴璟解釋,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與旁人無關。
然後裴璟的火氣就會着到我的身上。
一想到那個場面,我的胃便開始抽搐,壓在心上的石頭怎麼也挪不開。
要是到時能有個地縫讓我直接逃走就好了。
這個想法令我驚愕。
我似乎找到了那個一直以來令我困擾的答案。
我對此哭笑不得。
除夕那天,我在侯府的家宴上見到了裴珩。
與上次見面時不同,這次他是坐輪椅來的。
大騙子。我在心中默道。
暌違已久的大公子重新出現在衆人面前,裴珩一來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繡姨眼睛眨也不眨地瞟着他,對我耳語:「別的不提,模樣兒可真是俊俏。」
我無奈點頭附和。
當初她第一次見裴璟時也是這樣說的。
與侯爺和夫人見禮過後,裴珩被推着停在了我面前。
「真奇怪,我分明是第一次與雁來小姐見面,怎麼這心裏就像一見如故般,感到既熟悉又溫暖呢?」
裴珩故意用誇張的語調說道。
未等我回答,老侯爺開口訓道:「這麼多年不見,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虧我還和雁來說你溫和端方,如今看來倒成了老夫的誑語了!」
裴珩不以爲意地笑笑:「人都是多面的,可能我昨天還是端方君子,今日就變成了孟浪紈絝,就像有人前不久還是個送飯丫頭,再見時卻搖身成了閨閣小姐。」
這人真記仇。
我喫了個啞巴虧,恨不能找地縫鑽進去。
裴珩很滿意我的反應,他輕笑一聲,不再捉弄我。
飯席間,老侯爺向裴珩提到了定親一事。
鑑於裴珩之前對我說過的話,我以爲他會想也不想地應下來,沒想到他卻推脫說容他再考慮考慮。
明繡姨臉上有些尷尬之色,畢竟這在她聽來已是拒婚的推辭了。
裴珩注意到,便寬慰她說:「我並非對雁來小姐不滿,只是我這副殘軀,不知未來是否能肩負起一家之主的責任,容我仔細考量,這也是爲了雁來小姐好。」
他說這話時往我這邊瞥了一眼,我心領神會。
一番宴飲後,我找機會偷偷溜了出去。
侯府花園的假山後,裴珩已經坐在那兒等我了。
「你不冷嗎?」
我老早就想問,之前他在外宅,與我的兩次會面也都是在室外。
「冷風有助於人清醒。」
裴珩開門見山:「施小姐的答案是什麼?」
「是裴璟。」
我回答:「唯有退婚才能解決的難題,是我不想再見到裴璟。」
對於這個答案,裴珩並無意外之色。
「你已經恨他到生死不見的程度了嗎?」
「不,我並不恨他,也算不上討厭,只是面對他我會很憤怒。」
氣憤他擅自把我當所有物。
氣憤他不問緣由的欲加之罪。
更氣過去一年中,他對我的惡劣態度只是因爲我與他想象中有異。
不想成婚,不想待在侯府,都是因爲我想逃避他,不想再被他那不可理喻的情緒波及。
月色下,我與裴珩陷入沉默。
許久,他長舒一口氣:
「人之常情。
「不過這是必須退婚的理由嗎?」
我愣住。
不然還能怎麼解決?
見我困惑,裴珩反而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
「生氣的話都發泄出去不就行了?罵他一頓打他一頓難道不是解決辦法嗎?」
「這……」
裴珩正色道:「雁來,你已不再是裴璟的未婚妻,你不必討他歡心,更不必照顧他的情緒。
「你大可隨心所欲,因爲我會做你的退路。」
一陣風吹過來,吹開我煩亂的心緒。
我怔然地望着他,只見眼前人笑靨淺淺地從輪椅上站起來走向我:
「好了,現在就讓我聽聽未婚妻的煩惱吧。
「如果你拿不準怎麼報復他,我可以給你出主意。」
-11-
正月初八,裴璟策馬抵達長安。
距他上次離開已經過了大半個月。
處理好邊關冗雜的軍務,裴璟原本打算即刻回京,若是快些說不定還能趕上除夕夜。
誰知沈絡青卻在這個關頭出了意外。
她不知中了哪裏的毒,發病極快。
軍醫拼盡全力救治整整兩日,這才保住了她的命。
爲了排查是否爲敵軍投毒,裴璟將整個軍營都搜查一遍,可除了沈絡青外,再沒人有毒發現象。
命懸一線之際,沈絡青哭着向他傾吐衷腸。
看着一向堅強的沈絡青脆弱成那般模樣,裴璟心中鈍痛無比。
「阿璟,別娶她好嗎……」
沈絡青緊緊握着裴璟的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應是你我最相配,你不是說過,她連我的一根頭髮絲都不如嗎……」
裴璟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混賬話的確是他親口所說。
可那時他剛與施雁來認識不久,本就不喜歡嬌滴滴女郎的他,因心中對其產生了絕無僅有的情感而感到不安,這才藉着貶損施雁來掩飾這份感情。
事後他多有後悔,不明白自己爲什麼總是不能直面內心。
明明想教她射箭,只要坦蕩地去教就好,可嘴裏說出的話卻總是那麼不中聽。
明明很喜歡她繡的荷包,卻因營中兄弟的調侃,轉頭羞惱地燒光。
那日也是如此,明明沒想做那麼過分的事,卻因心中預設了她的罪名,而衝她大發雷霆。
面對沈絡青的質問,裴璟痛苦地撇開了眼:
「她的確比不上你,她不如你懂我的心,也不如你能作爲我的左膀右臂上陣殺敵……
「但我想通了,她不需要這些。」
裴Ŧṻₓ璟深吸一口氣,坦言道:「她只需要安心待在家中等我回去就好。只要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她的笑臉,這就夠了。」
沈絡青面色愈發蒼白,許久,她顫聲問:
「爲什麼?你不是很討厭她,還說如果不是裴家人,就不用娶她——」
「是我嘴硬罷了。」
裴璟苦笑自嘲:「愛上自己的未婚妻,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沈絡青咬着下脣,默默流淚。
裴璟在邊關一直待到沈絡青身體好轉後才決定回長安。
他一路策馬狂奔,自他認清自己的心後便恨不能立馬見到施雁來。
他要向她道歉,任憑她打她罵。
然後與她成婚,做這世上最令人豔羨的一對眷侶。
他牽馬行至巷口Ŧŭ₃,老遠便望見侯府門前掛着的惹眼紅綢。
裴璟內心喜不自勝,迅速拴馬,連自己的院子都未來得及回便直接跑去雪廬。
他按捺了一下胸口的雀躍,正要敲門,卻聽到院子裏傳來男女交織的歡笑聲。
即將碰到門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在院門虛掩,裴璟輕輕一推便走進院子。
庭院一側,石桌旁坐着一男一女。
二人舉止親密,男子正拿着繡花針緊張地穿線,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惹得身旁的姑娘捂嘴偷笑。
看着她的笑容,裴璟感覺腿上綁了彷彿千斤重的石頭。
他喉頭乾澀地想開口質問,未等說出一句,施雁來便注意到了他。
那一瞬間,裴璟腦中閃過很多畫面。
她會慌張、會羞恥、會飛快地與裴珩拉開距離,然後跑到他身邊同他解釋——她對裴珩逾矩的行爲,以及對他露出自己從未見過的笑容並不代表什麼。
然而,施雁來只是像往常那樣溫和地笑。
她輕輕拍了拍裴珩的肩膀,無比平常道:
「阿珩,二公子回來了。」
-12-
裴璟不明白。
爲何自己只是離開幾日,施雁來就是別人的了?
他花了兩天時間終於意識到現狀——
施雁來已與他退婚,且五日後要與裴珩成親。
父母將這一消息告知他時,裴璟滿腦子都是半月前施雁來站在侯府門口爲他送行的畫面。
他明明告訴她要等他回來的。
她不是他的未婚妻嗎?爲什麼要嫁給別人?
這個人又爲什麼是他那縮在外宅十年未見的哥哥?
無論是父母擅自做主的決定,還是施雁來莫名其妙地變心裴珩,這一切都令裴璟無比煩躁。
裴璟心中越發悲憤,勢必要去找施雁來問個清楚。
可是剛走出院子,他便頓住了腳步。
不,他不能這樣衝動地去質問她。
他應該先去道歉。
施雁來一定是還沒有消氣,所以才賭氣嫁給別人。
再怎麼說,她都不可能放棄自己這樣的男兒而去選擇那個廢物大哥,那不是傻嗎?
裴璟忽略了兩天前施雁來望向他那平淡無波的眼神,懷着必會讓她回心轉意的決心往雪廬去。
可人剛走出幾丈遠,便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裴珩輕輕轉動輪椅,微笑問:
「阿璟,多年未見,不跟哥哥敘敘舊嗎?」
-13-
侯府後院的舊祠堂,裴氏兄弟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終是裴璟忍耐不住:「有話就快點說。」
對於搶走自己未婚妻的人,即便是兄長他也不想對他有什麼好態度。
「別急,我只是在措辭怎麼樣纔不會讓接下來的話傷害到你。」
「傷害?你搶了我的妻子,還能再給我什麼傷害?!」
裴珩語氣一貫的溫柔:「施雁來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阿璟,你才應該離她遠一些。」
「什麼?!」
「雖說我不屑像你一樣對自己的人有控制慾,但我認爲這個決定不僅是爲她好,更是爲大家好。」
他的態度令裴璟火大,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面對自己毫無自覺的弟弟,裴珩無奈地嘆了口氣:
「雁來怕你,你知道嗎?」
裴璟身軀一怔。
這種話他聽過數不勝數。
敵人怕他,山匪怕他,手下營兵怕他。
但這是因爲他身爲將領在外,不得不展現威嚴使然。
可施雁來怕他是爲什麼?
看着裴璟一副困惑茫然的表情,裴珩就知道此人完全沒有意識到過去一年他都做了什麼。
「雁來曾和我說,她退婚的根本原因,是對你感到氣憤。」
「果然如此嗎……」裴璟攥緊了拳頭,激動道,「既然這樣,我便去負荊請罪,任她如何打我罵我,只要她消氣——」
「沒錯,起初我也這樣想。」
裴珩幽幽望向窗外,思緒似是回到除夕那晚。
「不論因何氣憤,只要報復回來總能發泄出去,可後來我卻發現並非如此。」
裴珩的神色冷了下來:「裴璟,這一年來,你沒少貶低她吧?」
「我……」
「不論是學習射箭,還是騎馬,或是送你她最擅長的刺繡,你從來沒同她說過一句好話吧?」
裴璟頓時啞口無言。
「我就知道。」
裴珩嘆息一聲:「難怪後來我教她糊燈籠、下象棋,她都一副緊張抗拒的樣子。
「明明與我心意相通,卻從沒送過我荷包……」
裴珩再看向裴璟時帶着咬牙切齒的冷笑:「因爲她在你這兒從未得到過友善的反應。」
「我,我並非有意貶損。」裴璟反駁道,「我只是想讓她知道騎射並不適合她,而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
「再說她也不是真心對騎射感興趣,不過是想借此討好我罷了。」
「哦,那你有告訴她不必再討好你嗎?」
裴璟驀然想起沈絡青說的那句話——
你說過,她連我的一根頭髮絲都不如。
那在這之前他又有說過什麼嗎?
裴璟回想起來,頓時面色如紙。
「你現在可明白?她的憤怒來源於恐懼,而這份恐懼正是由你對她長久的言語打壓造成的。」
除夕夜後,裴珩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施雁來害怕接受新事物,害怕學習過程中別人的評價,甚至厭棄贈予信物這一行爲。
儘管她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但裴珩明白,裴璟帶給她的影響可不是通過發泄情緒就能解決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你能離她遠一點兒。」
雖說在裴珩的引導下,施雁來已經漸漸改變,但她偶爾還是會產生逃避和自卑的想法。
正是在這樣的節骨眼兒上,裴珩希望裴璟暫且不要出現在施雁來的面前。
如果必須要見面,他希望是在他們成婚後。
這樣施雁來就會以長嫂的身份面對他。
方纔還情緒激憤的裴璟,此時已沒有了張牙舞爪的氣勢。
但凡他有一點兒自知之明,都不會再去糾纏施雁來。
「即使不用你的藥,她的臉也很快痊癒了。」
裴珩轉動着輪椅緩緩往外走:「但這心上的傷,你就別添亂了吧?」
裴璟低垂着腦袋,他從未有過如此的悔恨與挫敗。
他爲什麼覺得只要自己道歉了她就會回頭?
又爲什麼認爲,傷她心的只有那一巴掌?
就在他幾乎要憎恨自己時,門口的裴珩突然補充:
「對了,還有件事。
「雖然你不一定在意,但那日雁來在東街與鄭小姐爭吵,是因爲對方散佈你的傳言。」
裴珩冷笑一聲:「順便告訴你,那個傳言是你的得力副將傳出去的。
「看來裴將軍治下仍任重道遠啊。」
說完,裴珩獨留裴璟一人,兀自消失在夜色中。
-14-
裴珩離開舊祠堂後並沒有立即回房。
他停在花園的涼亭邊,望着夜空輕嘆:
「別藏了,出來吧。」
三息過後,我默默從樹後挪了出來。
「真巧,你也來花園散步啊。」我尷尬地笑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不巧。說吧,偷聽多久了?」
「沒偷聽。」
「我猜猜,你應該一開始就在了吧?」
「胡說,我從『離她遠點兒』纔開始聽的。」
「那不就是全都聽到了?!」
半晌後,裴珩無奈笑了一聲,仰頭注視我:「怎麼樣,有沒有覺得我很靠譜?」
我深深點頭:「不僅靠譜,還令我深爲感動。
「不過,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好好面對裴璟不再逃避,即便他現在站到我面前我也不會感到恐慌和無措。」
我衝他笑笑:「他前兩天來雪廬時,我不就很平靜嗎?」
原本我以爲我再見到裴璟會無所適從,一邊內心憤懣,一邊拒絕聽到他的任何懷歉之言。
因爲我總覺得,只要他對我展現出一絲抱歉,我就會像街上的炮仗一樣把心裏的委屈傾訴個沒完。
這樣實在不是心胸寬闊的閨秀所爲。
但或許是有裴珩多日以來的開導,以及明繡姨的陪伴,鬱結於心中的困頓很快就不見了。
「所以,如果再遇上二公子,我一定會正視一切好好面對他!」
這樣也不會浪費裴珩待我的一片苦心!
我以爲裴珩會爲此驕傲,然後和往日般對我豎起拇指。
誰知他卻撇頭不去看我。
「你又怎麼了嘛?」
「那可不行。」裴珩悶悶不樂,「留你們獨處長談,他一認錯你便心軟原諒,到時你二人舊情復燃,我便只能灰溜溜地滾回我的外宅,太慘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有這麼不信任我嗎?」
「不太信,我不就是靠幾句話就把你拐過來了?」
裴珩喫味不滿:「你還給他送過荷包,我卻怎麼討都討不來,隔壁李家三郎天天拿着他未婚妻給的荷包炫耀呢!」
此前裴珩曾暗示我贈物件給他,用飯時特意提到自己舊了的荷包,但我那時故作耳聾沒有理會,誰知他居然這麼在意。
後來裴珩心情低落,我便想做些什麼給他,可一拿起繡花針,就想到被裴璟付之一炬的繡品,窒息感油然而生,最終不了了之。
「那我過些日子送你一個。」心結既解,我認爲自己能夠做到。
「我纔不要和他一樣的。」
「那我給你繡個帕子,你想要什麼紋樣的?不瞞你說,我的手藝師承阿孃,她可是我們鎮上最有名的繡女,我雖比不上她爐火純青,但也算手巧。」
「這樣啊,那我要牡丹芍藥月季翠鳥鴛鴦金魚桂花餅,還有——」
「我知道了,我給你繡一條蜈蚣!」
「什麼?!」
裴珩大爲不解:「有什麼寓意嗎?」
「它腿比較多,你總裝殘疾,我怕你遭天譴,到時老天怪罪下來,可以問它借兩條。」
說着,我放下推着輪椅的手,徑自往雪廬走去。
裴珩愣愣反應了許久,隨後騰地站起來,狼狽地推着輪椅在身後追我。
一邊追一邊哀號:
「不要吧雁來,我最怕蟲子了!」
番外一
施雁來與裴珩成婚第三年țúₚ,永安侯府新添了一位小成員。
因承父母祝願,取名爲盡歡。
夫人和侯爺對小孫女愛不釋手,整天抱在懷裏捨不得放手。
夏明繡歡喜得不行,一激動給孩子做了整整十幾套衣裳,其尺寸涵蓋了各個年齡段。
施雁來爲此頭疼不已。
女兒的衣服當由親孃來做!明繡姨做完了她做什麼啊?
於是只能給盡歡繡一些小來小去的物件兒。
什麼帽子啊,圍兜啊,十根手指的兔毛護指啊,十根腳趾的兔毛護指啊……
當爹的實在看不下去:「你給她穿上手套和襪子不就得了?」
不過裴珩雖然指出施雁來對女兒的過分寵愛,其實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每日下朝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盡歡。
明明小丫頭尿了他一身,他還樂呵呵地不讓清洗,說明日穿去朝堂給皇上炫耀。
是的,裴珩如今已入仕途。
自兩年前皇帝病逝,太子繼位後,裴珩這斷了十年的腿竟奇蹟般地痊癒了。
他以家族的蔭官名額入仕,一路狂升至大理寺卿。
據說新帝有調他去管理內閣的意圖,不過裴珩委婉地拒絕了。
原內閣首輔八十六了才致仕,他還答應了施雁來等三十五歲一過就去和她遊歷天下呢。
而且他從七歲就開始爲太子效力,十二歲那年還自導自演斷腿戲碼,這才退出衆人視野,成爲太子朝堂之外的情報網。
十年來隱藏身份,兢兢業業,就算是驢也該歇一歇了。
盡歡百日那天,永安侯府上下忙碌。
施雁來百忙之中收到自邊境寄來的急遞。
那是盡歡二叔給侄女準備的百日賀禮。
是北方極具特色的獸面紋玉琮。
裏面還有書信一封,表達對侄女未來成長的期待祝福之情,以及駐守北境的日常近況。
這些年來裴璟寄了不少信回來。
信的末尾總是有一句——「問長嫂貴安。」
裴珩對此感到不爽:
「遲早有一天,我要讓最後那句變成『問長兄長嫂貴安』!」
番外二
-1-
施雁來成婚的前一晚,裴璟去敲雪廬的門。
雖然他前不久發誓再也不會打擾她,可他還是忍不住來了。
就算事情無可挽回,至少也要有始有終。
裴璟想,他要向她道歉,再告訴她他對她的情意。
可當施雁來打開門微笑面對他的時候,他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二公子,有事嗎?」
她站在月下,長長的烏髮綁成辮子斜搭在她一側肩頭,明明清冷若月般的女子,可她笑起來是那麼的溫暖。
裴璟知道施雁來漂亮,可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她的漂亮。
「我……我之前說,我有話要和你說。」
裴璟心臟劇烈跳動,幾乎要鑽出胸腔。
「對不起。」
裴璟深深低下頭顱:「我不該對你動手,不該總是遷怒你,更不該……更不該貶低你、嘲笑你,擅自認爲你是我的私有物……」
夜月下,氣氛沉默着。
裴璟多希望施雁來打他,就像那日在東街一樣,將他打醒,讓他深刻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愚蠢的事。
但她沒有。
「你是應該向我道歉。」
她淡淡道:「不過已經沒關係了,無論是當時的羞憤還是挫敗,我都已放下。」
施雁來毫不迴避地直視他的雙眼:
「二公子也不必再困Ţúₚ囿於此,前路還長,自有良人相伴。」
裴璟後面的話噎在喉頭說不出也咽不下。
「雁……施小姐。」即將關門時,裴璟叫住她。
「你喜歡我大哥嗎?」
裴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問這種問題。
彷彿是在暗自期待。
只要她說不,他就是拼盡一切也要將她搶回來。
「嗯,喜歡。」
施雁來紅了臉,卻真誠坦言:「裴珩很好,我很喜歡。」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生生把裴璟的心挖走一塊。
半晌,他苦澀地問:「爲什麼?」
她與裴珩才相識幾日,爲何會喜歡他?
自己又與她相處多久,爲何就不喜歡了?
「爲什麼?」施雁來不解地重複一遍,反問他:
「喜歡自己的未婚夫,需要理由嗎?」
-2-
在施雁來成婚之前,裴璟便再次回到北境。
他恐怕沒辦法笑着祝福他們的婚姻。
原本他還氣惱父母不經過問就同意施雁來退婚,可那日在舊祠堂經裴珩點破,他纔想明白。
正如他對待施雁來從未有過好臉色一般,他在父母面前也依然是這樣的態度。
所以他們同意退婚,多少是以爲他也厭惡這樁婚約吧。
回到北境時,沈絡青的身體已經大好。
裴璟後來打聽過,沈絡青那天並沒有按照自己的要求去辦,但他並不怨她。
她和他的父母一樣,被自己不坦誠的表現所迷惑,以爲他受婚事困擾,所以才費盡心思阻攔。
包括那則傳言。
也是她聽了自己不想做裴家人後才生出的念頭。
不過裴璟沒有想到,沈絡青說的不是京中傳了十幾年的說他是青樓姬妾之子的傳聞。
而是他從未聽過的版本——
裴二公子並非永安侯之子,而是謀逆罪臣聞重的遺腹子。
這話最初是沈絡青在趙王府中聽到。
她隨父親應邀拜訪,無意中聽府中女眷所說。
於是沈絡青才心生此計,決定讓施雁來聽到裴璟不是侯爺親生後,以違約的名義前去退婚。
又怕這種話傳到最後三人成虎,沈絡青故意隱去了關鍵部分。
看着面色凝重的裴璟,沈絡青安慰道:
「放心吧裴璟,這只是我胡亂傳的。
「你怎麼可能不是裴家人?」
-3-
偏偏真不是。
裴璟調查整整一年,終於查出自己的身份之謎。
十九年前,屠戎將軍聞重隨豫王謀反。
謀反失敗,豫王與聞重斬首,其餘家眷或流放或發賣。
聞重與夫人一生無子,唯有一妾室身懷有孕。
爲了保下聞重唯一的血脈,聞夫人拼命救下小妾,並將她送到了當時還是節度使的永安侯手裏。
永安侯與聞重,曾是戰場上過命的兄弟,與他們一起結拜的, 還有屠夫出身的施文遠。
得知這是聞重兄最後的血脈, 永安侯賭上全家的性命瞞下此事。
裴璟的生母被養在侯府的暗室,但因連續幾日受到驚嚇, 尚未足月就將孩子生了下來。
待裴璟呱呱墜地, 這位女子就像完成使命一般, 笑着離開人世。
原本永安侯是想將他當作家僕之子藏匿府中, 可剛剛小產過的侯夫人卻執意收養這個孩子。
可若府中平白多個養子來, 朝中定會有人去深挖養子的來歷。
就在永安侯糾結苦惱時,他那年僅五歲兒子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一個謊言,隱瞞得再好都會留有破綻。
「但如果一個謊言中都是破綻,大家說不定就信了。」
五歲的裴珩告訴父親, 迎秀閣有一位舞姬懷了孕,因不知生父是誰,老闆娘正對她發難呢。
「不如父親把她『偷偷』接進府裏,再對外宣稱孩子是母親所生, 這樣別人就只會以爲, 您是爲了隱瞞自己與青樓女子有染, 纔將私生子過繼到母親名下, 而不是以爲他是您的養子,而去探究他的父母是誰。」
當自以爲高明的謊言被識破,人們就會變得對真相深信不疑。
即便這個謊言, 是在隱瞞另一個謊言。
那一刻, 永安侯覺得自己的兒子很可怕。
他只有五歲。
他從哪兒知道青樓舞姬懷孕的?
-4-
裴璟發現真相的這一年,恰值皇帝病逝。
新帝一繼位, 自己那斷腿的哥哥突然站了起來。
其實從他告訴裴璟沈絡青造謠的那天開始,裴璟就知道裴珩一定不是那個縮在宅中的廢物。
只是他沒想到裴珩與太子一做就是十年的局。
裴珩的情報幫助太子,提前解決了意圖謀反的趙王。
新帝繼位,天下大赦。
所以裴璟查到了身世背後的真相。
如果裴珩不是有意鬆手,他或許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中。
【阿璟, 我要先向你道歉。
【當年你副將的毒是我找人下的。
【不過我只是想懲罰她一下,即便不治七日過後也會痊癒。】
裴璟守在北境的第三年, 裴珩在信中這樣寫道。
辛辛苦苦瞞了十幾年的事, 差點因爲沈絡青這種「靈機一動」而功虧一簣, 他沒殺她已經是留情了。
裴璟暗自爲沈絡青後怕地吸了口氣。
信紙往下翻, 上面寫着裴珩回答他另一個問題的答案:
【施家的婚約,是爲保護你而上的另一道鎖。
【在岳父辭官前,京中貴人都知道裴、施兩家有意結親,只是不知岳母當時懷的是男是女, 所以一直耽擱未提。
【後來雁來出生,岳父帶着婚書前往裴府, 在得知我們的計劃後,便決定將親事定在你的頭上,這樣在外界看來,就是父親爲坐實你是嫡出親生, 故意把婚約給你,使人們更加認定他們所相信的真相。】
裴璟這才明白,當日裴珩爲何會說「施雁來本就是我的未婚妻」。
該死的。
裴璟居然覺得他們的重逢相當有宿命感。
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翻到信的最後一頁:
【好歹大家都爲你的事出過不少力, 你就別小心眼兒地躲在北境不回來,盡歡還鬧着要二叔陪她放風箏呢。
【順便說,別總惦記你嫂子。
【也問問你哥貴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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