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春節必喫白斬獻雞。
我爹做獻雞,只選閹過的母雞。
把沒下蛋的母雞,撐開恥骨,絞碎卵巢,閹過後就能長得跟公雞一樣大,肉質卻比公雞更鮮嫩。
怪的是今年我爹殺雞,卻扯出了一串黃澄澄的提燈。
可獻雞是不會下蛋的,除非……
看着我爹癲狂的模樣,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今年的獻雞,獻的是真正的妓。
-1-
除夕那天,我爹從後山抓回放養的獻雞,準備做年夜飯壓軸菜,白斬雞。
只見我爹麻利一抹,雞脖子便皮開肉綻,立馬沒了生息。
汩汩的動脈血流淌到備好的瓷碗裏,顏色卻越來越深,不是正常的鮮紅色。
我不由皺眉:「爹,這雞血看着不咋新鮮啊?這雞怕不是有病……」
我爹嘿嘿一笑:「臭丫頭,信不過爹的手藝?等着爹給你露一手,啥肉我都能做得香迷糊。」
我爹是村裏最有名氣的鄉廚,村裏人請客辦席面,喊的都是我爹。
但在村裏做生意,比起硬功夫,更重要的是人情世故。
所以每年我家的年夜飯,都會做大菜,免費請全村各家各戶的當家人喫飯,拜託他們明年繼續照顧我家的生意。
白水煮雞最是簡單,我爹做得卻堪稱一絕。
白斬雞,喫的是食材本味,最忌諱食材本身不夠新鮮。
現在的人喫得挑,口味重。不少人嫌白斬雞沒味,不愛喫。
但我爹做的白斬雞,喫過的人都說餘味不絕,還能讓人回憶起「它」活着時的青春活力。
所有人都想知道我爹的祕方,包括我。
但每次到下鍋前的關鍵步驟,我爹都會把我趕出廚房。
我爹說:「這獨門絕技,只能傳給我兒子!」
可跨過年,我就十二歲了,還沒能入祠堂識字。
按村口婆姨們的話來說,我要是還不會做飯,以後誰家都不敢討。
於是我提前在牆上鑽了個小孔。
透過洞,我看到我爹從雞肚子裏掏出一大把內臟。
怪的是,裏面竟有一串黃通通的軟殼提燈。
可是閹過的母雞,咋還會有蛋?
難道我爹抓Ṫṻₕ錯雞了?
「好東西啊好東西……馬上送你們去見你親孃咯。」
我爹見這東西,卻不驚訝,反而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一個不好的猜測,在我心中發芽。
-2-
晚上,白斬獻雞出鍋,香飄萬里。
插上筷子定型,擺上白酒供果,再上三炷香。
家裏祖先嚐過,活人便能開席了。
白斬雞一上桌,旁的菜再花哨,都搶不走它的風光。
村裏人尋着香味,趕來我家喫年夜飯。
在我們村,女人是不能上桌喫飯的。
所以我只能搬個小馬紮,坐在一旁,聽男人們侃大山。
大家都對我爹的廚藝,讚不絕口,無一差評。
酒足飯飽,村長髮話:「有慶啊,憑這道菜,來年你的店,生意肯定能紅紅火火。」
我心上一喜,這是同意我爹開店,招待外地人了。
村裏沾親帶故,幫活做菜,給錢都是意思一下,添個彩頭。
一年下來,也掙不到幾個錢。
但開店就不一樣了,這意味着我家的經濟狀況很快就能好起來。
興許我爹就會送我去鎮裏上學。
我爹三兩白酒下肚,面紅耳赤,只顧傻樂。
「有慶,有了錢,想幹啥啊?」
「那還用說,當然是娶個新媳婦,生個大胖兒子咯!」
村裏人的調侃,使我愧疚得低下了頭。
在我們村,沒兒子的人家,是會被人看不起,受欺負的。
我娘生下我這個不帶把的後,沒多久就死了。
因我是個女兒,我爹沒少被村裏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再生個兒子,是我爹的夙願。
趁着大傢伙今天高興,我爹招呼我上桌,給大家表演才藝,說幾句討巧的吉祥話。
「爹,我哪會啥才藝啊?」
「小花,就把你平時洗衣服聽的歌,給大家哼兩句!」
我爹拽着我的袖子,催促道。
其實我知道,我爹是爲我好,想讓我討好這些在村裏有話Ṫüₑ語權的人。
興許他們就能開恩,讓我進祠堂唸書了。
我不能入祠堂,是因爲沒上族譜。
只因他們說:「有慶,不是我們想爲難你。實在是你家沒兒子,族譜起不了頁吶。」
「哪能讓女人的賤名頂格呢?你說是吧。」
我也想爲自己爭取,於是我硬着頭皮,唱起了歌。
歌沒唱幾句,突然我看到,村長從牙齒縫裏剔出了塊長方形的薄片。
啥動物身上會有這東西?
那分明是人的美甲蓋!
更詭異的是,明明桌上所有人都看清了,卻都異常平靜。
「有慶,你這雞咋沒洗乾淨呢?」
村長以調侃的語氣,提出了在場唯一的批評。
我爹的臉唰一下白了,酒也驚醒了,囁嚅ƭũ₂解釋道:
「這麼多人的飯,都我來做,難免手忙腳亂……村長,您多擔待!」
-3-
飯桌上輕鬆的氛圍,一掃而空。
「死丫頭,滾一邊去。看到你就煩!」
我爹沒膽量剛村裏人,把火氣都撒到了我身上。
外面很冷,我沒來得及穿外套,凍得直髮抖。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老太正佝僂着腰,在我家門口燒紙錢。
在我們這兒,有春節燒紙錢、獻飯祭祖的傳統。
可都是在自個家,祭自家祖宗,哪會來別人家祭祖?
奇了怪了,我家像老太這年紀的長輩,早死沒了。
我爹也從沒給我娘燒過紙。
他纔不關心,一個沒生出兒子的瘋女人,在地下過得好不好。
我壯着膽子,上前詢問道:
「婆婆,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那老太轉過頭,竟是村裏幫人辦紅白喜事的三姑婆。
我問三姑婆大過年的,咋不回家。
三姑婆不回答我,反而急切地攥住我的手,問道:
「那獻雞肉,你喫了沒?」
我搖頭道:「當然沒有,那是男人才有資格喫的肉。」
三姑婆冷笑三聲道:「沒喫就好,沒喫就好。」
「你爹怕沒告訴你,那獻雞具體咋來的吧?」
我以爲三姑婆知道了我家的獻雞可能有病的事,連忙辯解道:
「還能咋來的?當然是後山抓來的,純天然、無公害,養了一年多呢。」
三姑婆的表情更陰沉了,她說:
「你去後山墓地看看少了啥,你就明白了。」
聯想起村長喫出的美甲蓋,我的汗毛一下豎了起來。
三姑婆指着燒得正旺的紙錢堆,說道:「紙錢燒不盡,死人送不走啊!村裏很快要倒大黴咯!」
-4-
村裏有做美甲習慣的,只有那剛死沒多久、騷得沒邊的寡婦。
她沒嫁人前,在城裏的美甲店做過學徒。
難道是那獻雞啄喫了寡婦的屍體?甚至連美甲片也不放過?
心裏有了猜測,很快我就有了發現。
草蓆裏的騷寡婦的屍身果然沒了。
但不應該啊。
獻雞就算喫了人肉,也不至於能重新長出卵巢生蛋啊。
除非……
「那不是獻雞,是鬼雞,根本沒地下人敢嘗!」
「那鬼雞是寡婦的冤魂化的,她回來尋仇了。」
「喫了她的肉,誰都逃不掉……」
三姑婆幽怨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
-5-
這寡婦怎麼死的,在村裏不算祕密。
因爲全村人,都參與了謀殺。
那寡婦,本是隔壁村的村花。
和我們村的富貴,在外打工相識,一來二去,看對了眼。
可到了談婚論嫁時,富貴卻拿不出兩萬塊的彩禮。
富貴名叫富貴,家裏卻並不富裕。
因爲他是個孤兒。
好在我們村的人團結友善,家家戶戶號召捐款,終於幫富貴湊齊了老婆本。
可誰也想不到,新娘子過門沒幾天,富貴就意外身亡了。
新娘子因此成了寡婦。
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
她也是個忠貞的。
富貴出事後,自願留在村裏,沒有改嫁。
不承想,這竟成了她苦難的開端。
從此,村裏男人開始絡繹不絕地光顧她和富貴的婚房。
原來村裏人當初願意湊錢出力,是找大師看了她的八字。
陰年陰月生,卻是爐中火命。
用來做爐鼎,最合適不過。
那大師說:
「能不能生帶把的,指望不了娘們,只能靠自個硬。」
「陰極至陽,陽極至陰。」
「你們從她這裏借了火,再躺回自家熱炕頭,就能生兒子。」
村民照做了,大師的話果然靈驗。
這兩年裏,村裏各家各戶的媳婦兒,都給他們添了個大胖兒子。
除了我爹這個老婆死了十幾年的老鰥夫。
-6-
許是在回應我的答案。
我耳邊傳來一陣淫邪的笑聲。
而我只在那寡婦衣衫不整地死在牀上時,聽到過這種笑聲。
難道真像三姑婆說的,她化成鬼雞,找回來了?
我嚇得腿軟,連滾帶爬回了家。
席已經散了,我爹正閉眼醒酒ťṻ⁾。
我晃醒了我爹,哆嗦着脣,問道:
「爹,我家的獻雞是不是……那寡婦變的?」
我爹沉默半晌,顧左右而言他:
「過年喫的獻雞,當然得挑個大味美的母雞。」
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把三姑婆的預言,直接轉告給我爹。
我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謾罵道:
「那長舌婦,又在胡說八道!她這是嫉妒,嫉妒大師來了,沒人找她做生意了。」
我爹見我被嚇得不輕,耐着性子又解釋了幾句:
「大師說了,等那騷婆娘死了就拋屍,若她真成了孤魂野鬼,化作鬼雞找回來……」
我爹滿不在乎地賣關子,我急迫追問道:
「那該怎麼辦?爲啥是鬼雞,不是別的啥?」
「生前做妓,死了化成鬼魂,也只能繼續做雞咯……」
我爹哈哈大笑,言語間盡是輕蔑。
可是爹啊,她是被你們逼着成了村裏的暗娼、妓女,根本不是自願的啊。
「雞有啥好怕的?大師說了,要是找回來了,大不了再殺一次!」
「做成白斬雞,被大老爺們喫進肚裏,用體內的陽火,烘個七七四十九天,也就魂飛魄散了。」
「還想尋仇?下輩子吧。嘖嘖,她也不可能有轉世了。」
說完,我爹奇怪地看向我。
「怎麼?你不信大師,反倒要去信那個半吊子老八婆?」
-7-
我必然是信大師多一些的。
畢竟大師的法子,讓村裏有媳婦兒的,都抱上了大胖兒子。
反倒是三姑婆以前幫人生產,出了好幾次意外。
我娘生我時,找的也是她。
沒多久,我娘就死了。
我爹的話,讓我的心基本定下來。
翻過年,我家的小飯館開張,就像村長說的那樣,生意越來越好。
我忙得腳後跟打着後腦勺。
隨着日子越過越紅火,我對大師的話,越發深信不疑。
我覺得,我爹不僅從寡婦那兒借到了子孫火,還蹭到了財火。
我爹很快攢到了老婆本,給我找了個花枝招展的髮廊妹做後孃。
後孃進門那天,我爹讓我扔了我孃的遺像,我掉了幾顆小珍珠。
晚上,我爹和後孃在屋裏辦事。
不多時,聲音停了。
我爹氣呼呼地衝出來,拿鞋板子抽我。
「死丫頭,老子忙着呢!你在外頭鬼笑什麼?」
我一頭霧水。
我說,我沒有。
我爹卻根本不信,狠狠抽了我一頓。
好在我爹借的火夠旺,一個月後,我後孃確診懷孕了。
我爹花大價錢,去縣裏找醫生看了性別。
是個男孩!
我爹喜不自勝地帶着後孃回村,招搖過市,挨家挨戶發喜糖。
十多年了,我爹終於可以挺直腰板說話了。
沒想到,得到的不是村裏人的祝福,而是村裏人的討伐。
-8-
自從除夕夜,在我家喫過獻雞肉後,村裏人自家的寶貝兒子、金疙瘩,就先後得了雞脖子病。
喫啥吐啥,每天只會傻笑。
身上長了雞皮膚,炸鱗爛瘡,也不會哭。
起初,村裏沒人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
直到三姑婆指出:
「你們去問問,馬家那小子在白斬雞里加了什麼料?自然就清楚了。」
馬家那小子,就是我爹,我爹全名馬有慶。
村裏人氣勢洶洶地找上門。
我爹一下就慌了,雙腿發軟,癱坐到了地上。
我爹說:
「鬼雞怨氣重、味苦血腥,尋常的法子,哪能做得好喫?」「我只好用了祖師爺易牙的法子。上面寫着把母子的血肉,融合到一道菜裏,就能成就絕頂美味。」
哪個易牙?
自然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廚師,烹子而食那位。
「我在白斬雞裏,加了雞肚子裏自帶的提燈。」
我爹做白斬雞好喫的祕密,終於被揭露。
原來我家的獻雞,根本沒閹乾淨,我爹只是讓母雞的恥骨變窄,下不出蛋而已。
可當這個答案出現在衆人面前時,卻沒人高興得起來。
很快有人反應過來其中的疑點:
「不對啊,大師明明說過,爐鼎不可能受孕!」
除非……我爹對屍體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三姑婆一巴掌扇到我爹臉上,罵道:
「爐鼎本不能受孕,一旦受孕,必定是替母報仇的鬼胎。」
「造孽啊,你這是給村裏招來了滅頂之災!」
我爹骨頭軟,嘴卻很硬:
「別人都有老婆,就我婆娘早死了。」
「那火實在燒得太旺,我真受不了了……」
「而且我也不全是私心,這不是大過年的,我想讓大傢伙喫好點嘛!」
三姑婆嘆息道:
「人提燈,親子飯。母抱子,兒戀母,苦啊苦……」
「現在好了,一屍兩命,這是要化成血糊鬼咯!」
「不只你們的娃娃得死,凡是近過她身、喫過她們娘倆肉的人,都得死。」
三姑婆毒辣的眼神,在男人們臉上逡巡。
心虛的男人們,趕忙懇求三姑婆救命。
三姑婆拿喬道:
「辦法倒也不是沒有……」
「你們誰家願意獻出個男娃,把命抵給她,讓她先消消氣,我到時也好替你們說說情。」
這誰願意啊?
突然男人們想到了什麼,一窩蜂衝向了裏屋。
「有慶,你看你給村裏捅了這麼大簍子,就讓你未出世的兒子,替你抵罪吧!」
村民說着,就要進屋綁我後孃。
「不行啊,別動我兒子!」
「我還有個女兒,小花的命,你們隨便拿去!」
我爹當然不願意。
在我恐懼的目光中,我爹把我推了出來,讓我代替他未出世的兒子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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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只是個賠錢的女娃娃,哪償還得了金貴的兒子命?
村裏人自然也不同意。
我爹死死抵着門,用命守護着我後孃和弟弟。
我眼睛酸了,想起了我那因生了女兒,生病我爹也不捨得送醫的娘……
「女兒,也不是不行……」
三阿婆的話,ţûⁿ又給我爹帶來了希望。
三阿婆說:
「只要把各家各戶小男娃的衣裳,剪下一塊,做成百家衣,給小花穿上,就能以假亂真,騙過那女鬼。」
全村人都很開心,包括我爹。
很快,我穿上百家衣,被綁到了火架上。
我爹毫不猶豫,點燃了火把。
我的身體感受到沸騰的熱氣,眼睛被煙燻出淚來。
這把火,讓我徹底看清了我爹對我的薄情。
我後孃的肚子微微隆起,穿着大開領的粉衫,靠在牆邊,似笑非笑地看着。ŧŭ̀ₗ
勾人得很,全村男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打轉。
我爹心疼地走過去,給她披上外套,生怕她凍壞了肚子裏的金疙瘩。
「愚昧啊,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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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暈倒前,似乎聽到了那早已離開村子的大師的聲音。
等我氣若游絲地從牀上醒來,那大師正在教訓村裏人:
「什麼血糊鬼索命,胡說八道!」
「我的術法,怎麼可能會出紕漏?」
我爹怯生生反問:「大師,可她肚子裏的……」
大師沒好氣道:
「屍體懷胎,動動腦子,可能嗎?」
「那是她死後的怨氣,匯聚所在。」
說到重點,大師就差指着每個人的腦門罵了。
「本來你們按我說的做,時間一到,這怨氣自然就消了。」
「可你們偏偏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才七七四十九天,怎麼就忍不了呢?」
男人們委屈道:
「大師,你是出家人,清心寡慾。」
「我們都是大俗人,不幹那事,人生還有啥盼頭?」
大師氣急敗壞道:
「這下好了,那寡婦的怨氣溢出來了,不只你們的娃,全村都得遭殃!」
男人們趕緊叩地求饒,請大師想想法子。
大師道:
「那婆子的法子,也不是全無道理。」
「只是騙得了她一時,騙得了一世嗎?」
「那百家衣,相當於用你們兒子的生命線縫的,折壽啊。用了這法子,娃們恐怕都活不到成年咯。」
男人們一聽這話,都咒罵起三姑婆陰損,自己道行不深,還敢瞎出主意。
三姑婆啪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大哭。
「我都是爲了村裏好啊,孩子沒了能再生。你們咋還怨上我了?」
大師嫌三姑婆吵,使了個眼色,男人們識趣地把她架了出去。
見女人都走光了,大師正色道:
「本來你們自作孽,我是不想管了。」
「但我掐指一算,你們這村莊,命不該絕。」
大師巡視衆人,如願看到男人們深信不疑的熱切眼神。
「最近村裏是不是新來了個女人?」
「有有有!有慶家的新媳婦兒!」
村裏人口流動小,大家很快反應過來。
大師點點頭,繼續道:
「她八字五行全水,是個福女啊!」
「你們把她打扮打扮,送到送子爺廟裏,替你們祈福滿七七四十九天。」
「福求到了,你們小娃娃的病,自然就好了。」
-11-
我後孃被打扮成女神仙樣兒,抬進送子爺廟的前一晚。
沐浴更衣後的她,眸光流轉間,春光無限。
我爹被勾得魂都沒了。
想着這得忍個把月,不顧我後孃的阻攔,一把撈過了她。
哪還記得什麼大師的叮囑?
門也沒來得及掩實。
我透過門縫,看到我後孃的臉,映到銅鏡上。
我嚇了一跳,那分明是死去寡婦的模樣!
陡然間,我後孃也發現了我。
她卻不惱,對我勾脣一笑,叫得更大聲了。
隔天,我爹依依不捨地把後孃抬進了送子爺廟。
夜裏,天氣轉涼。
祈福期間,大師是不讓村裏男人進送子廟的。
我爹不放心,讓我去給後孃送衣裳。
我走到廟外,卻聽到後孃和一個男人的調笑聲。
「你這妖怪,裝的臭道士,還挺像。」
「把人騙得團團轉,你很得意吧?」
那男人被揶揄,也不生氣,大大方方道:
「我不僅能當大師,今晚還能做送子爺呢!」
後孃笑罵道:
「當心點,別傷到我肚子裏你的兒子!」
我的腦袋轟一聲炸開了。
那男人的聲音,是大師!
大師是妖怪?
那我後孃又是什麼?他們好像是一夥的……
-12-
村裏男人對大師的話深信不疑。
懂點風水的,又只有三姑婆。
我只好跑去找三姑婆想辦法。
三姑婆悔恨地拍大腿道:
「搞錯了啊!鬼雞是障眼法,原來這女鬼早附身在人上了!」
「她怕是要借這胎,把她肚裏的鬼娃生下來,到時全村都得成爲這鬼娃的養分。」
我急得快哭了:「那現在咋辦啊?」
「一個蘿蔔一個坑,不同的鬼也有不同的降法。」
「你先幫我去探探,你後孃到底是不是那寡婦變的。」
三姑婆按住我躁動不安的雙手,交給我一面綁着紅布的鏡子。
三姑婆說,這鏡子是她掛在自家門上鎮宅的,找大和尚開過光,一切邪祟在它面前都會無所遁形。
「那大師呢?他也不像個好的。」
「呵呵,那妖道我心裏有數,自有法子應付。他和村裏可淵源不淺吶。」
隨即,三姑婆給我講起了村裏的往事:
「你知道我們村爲啥叫佘山村嗎?」
「其實不是佘山,是蛇山,以前後山的蛇很多,村裏人靠捕蛇爲生。」
「直到十二年前,村裏人用獻雞做陷阱,捕到了一條上百斤的巨蟒,做成了蛇羹,全村分食。從此後山的蛇就絕跡了。」
「那巨蟒修行千年,差一點就能化形。但哪有人能拒絕得了喫靈蛇肉,延年益壽的誘惑?」
「更造孽的是,把那蛇的肚子剝開,裏面已經有了小蛇。」
「喫了蛇羹,村裏人是討着好處了,但也遭到了詛咒,接下來十餘年,村裏再也沒有哪家能生下兒子。」
我恍然大悟:「所以村裏才花重金、請大師,布了向寡婦借火生子的陰局?」
三姑婆點點頭,接着分析道:
「那道士面白無鬚,吊梢眼、尖下巴。他看人的時候,被看的人是不是就像被毒蛇盯上了?」
「算算年份,十二年一輪迴,那妖道八成就是來爲他的妻兒報仇的。」
三姑婆的話,並不能完全讓我信服,畢竟上一次她差點坑死了我和全村的男娃。
但走投無路的我,也沒別的法子了,只能按她說的做。
我躲在樹下,一直等,直到確認那大師真的走了,後孃要歇息了。
藉着月光,我把鏡子對準了榻上熟睡的後孃。
可鏡子裏卻毫無變化,還是後孃那張嬌豔的臉龐。
突然後娘轉了個身,一隻腳伸出了被子。
我以爲她醒了,嚇得我手一滑,鏡子掉到了地上。
卻正好照見後孃的下半身。
竟是發黑發臭的骨架!
血肉從她的顱頂開始生長,蔓延到微微凸起的肚子。
腰上已生肉如人,下身卻仍是枯骨。
我驚慌失措地跑去告訴三姑婆。
三姑婆聽完,唉聲嘆氣。
她說:
「這是九天玄女採生法,鬼通過男女交媾而採生人精血,使骸骨生肉、還陽。定是那妖道教她的。」
「等到血肉長到腳底板,鬼胎生下來,血糊鬼就能徹底化成人形,爲禍人間了。」
「爲今之計,我們得想法子,趁她還沒大成,趕緊把她鎮回黃土裏。」
我驚魂未定,只能麻木點頭。
「我給你的鏡子呢?」
三姑婆的話,卻讓我天靈蓋一緊。
完了,鏡子被我落在送子廟裏了……
-13-
三姑婆怕惹禍上身,定住我,連夜悄悄逃了。
第二天,那大師果然發現了丟鏡子的是我。
大師說:
「沒救了,天意如此啊!」
「這鏡子一照,把福女命格里的水都照幹了,哪還能求得到送子爺的符水?」
村裏人一聽這話,還了得。
「讓這背時丫頭瞎跑惹事,我今兒非把她的腿打斷!」
氣憤的男人們撿起地上的鏡子碎片,往我身上劃。
「不是這樣的,我想救大家……她不是福女,她是那寡婦化的鬼!」
我不停地解釋,但沒有人相信。
「爹……爹……」
我在人羣裏尋找我爹,我爹卻挪開了視線。
村裏人割斷了我的腳筋,我痛得絕望。
大師冷眼看着,視衆生爲草芥。
他聞到我身上新鮮的血腥味,一雙細長的眼睛瑟縮着,眯成了豎瞳。
下一秒又迅速恢復了正常。
「好了,別鬧出人命,觸怒神靈。」
大師見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恰如其分地給予衆人補救方法。
「陰陽調和,採陽補陰,方可重塑福女之身。」
村民迫不及待詢問,怎麼個補法。
大師說:
「村裏凡是成年男子,都得同福女雙修,陽氣自然就能攢夠了。」
還有這等好事。
男人們一聽這話,都露出了滿意的獰笑。
只有我爹不樂意。
但大師一句話就拿捏住了我爹。
大師說:
「若不能及時補命,你媳婦肚裏的男孩,怕是也活不長了。」
我爹一聽這話,臉垮了,Ṱṻ₍卻不得不妥協。
從此以後,我爹每晚守在後娘屋外,抽着水煙筒,聽着房間裏淫豔的聲音,整宿整宿睡不着覺。
尋常人懷孕是不能同房的,但我後孃卻被滋潤得面色紅潤,越來越像個人。
她食量越來越大,我看到她夜裏在偷喫生肉。看男人的眼神,也像在看食物。
後孃高高在上地看着我,挑釁道:
「還想去告發我嗎?」
我搖了搖頭,現在殘廢的我,早不想活了。
但我不會自殺,我要等着全村人給我陪葬。
後孃用做了紅色漸變的美甲,摩挲我的掌心。
她說:「你要是我女兒,我該多心疼啊。」
可我並不是她的女兒。
我娘死了,爹也不愛。
-14-
後孃這一胎,因着有全村男人的滋潤,四十多天就有了要分娩的跡象。
我爹卻不覺得奇怪。
離近了,我發現他渾濁的眼裏,被綠的痛苦折磨只是表象,裏面壓抑的是期待的狂喜。
「女兒啊,苦了你。」
「等你哥哥回來,就有人能保護你啦!」
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年我娘生的是龍鳳胎。
只是先出生的男娃,臍帶繞頸,死掉了。
我爹原來真的有過一個兒子。
因爲擁有過又失去,所以我爹纔對兒子有了病態的渴求。
後孃分娩那日,我爹悄悄把大師請到了家裏。
「大師,我都按你說的做了,你快把耀祖的魂給我招回來吧!」
儘管那孩子只是人胎路過,我爹卻已經給他取了一個寄予厚望的名字。
「莫急莫急,此法違背天地秩序,下了地府的生魂,可不是那麼好弄回來的。」
「你那孩子沒真的到過人間,人間的路不熟啊,得給他尋個引路人。」
我爹迫不及待地追問道:「誰啊?該找誰給他引路呢?」
大師毒蛇般犀利的眼神,落到了我身上。
「沒有人,比他一母同胞的血親更適合了。」
「乖囡,爲了你哥,你就再受點委屈吧。」
我爹嘴上說得關切,手上卻毫不含糊。
我爹按大師說的,像他平時殺雞一樣,輕巧利落地挑斷了我的手腕動脈。
隨着鮮血的流失,生命力消散,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
生死之間,我似乎真的感覺到魂魄離體的飄忽感。
隨着我開始被放血,後孃的肚子也發動起來。
後孃一聲叫得比一聲淒厲。
與之對應的,村裏男人的身上都起了鬼火。他們嘶吼哀嚎着,被燒成了灰燼。
原來這纔是他們從寡婦身上借到的火的真正用途。
純陰體的寡婦死後,才能懷得上陰胎。她是鬼娃肉身的宿體爐鼎。
而村裏的男人連爐鼎都算不上,只是給爐鼎產子供能的燃料。
他們視若珍寶的男娃,也不過是給爐鼎腹中早夭的孩子養魂的容器。
等到那男孩生下來,這些失去一魂的孩子,都會變成傻子。
隨着後孃聲嘶力竭的哭喊,一個皮膚青白的男嬰出來了。
它不會哭,不會動,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而我的靈魂在一片漆黑中,卻看到了三個生魂。
一個長得和我爹很像,應該就是我那未出世的哥哥。
一個籠在一團妖異的紅光裏,像一顆碩大的蛋。
最後一個長得最好看,魂體卻最暗淡。Ťŭ₃我不知道他是誰,許是村裏哪家早夭的男娃。
三個生魂一起衝到那男嬰身體裏,爭搶着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那男嬰的身體劇烈抽搐着,最終睜開了一雙森綠色的豎瞳。
另外兩個生魂,則被它喫幹抹盡。
男嬰醒來,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又像蛇一樣,詭異地探了探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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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纔是真正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十二年了,我的好大兒,你終於回來了。」
大師愛憐地把男嬰擁入懷中。
「我兒子呢?你騙了我!」
我爹終於反應過來,瘋了般撲向大師。
可他忘了,他也曾在寡婦身上借過火。
大師輕輕一吹,我爹就被點燃了,和村裏別的男人一樣被活活燒死。
看到傷害過我的惡人都下了地獄,我滿足地閉上眼,等待死亡的最終降臨。
突然我聽到了一聲嘹亮的鷹吼。
竟是三姑婆回來了。
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隻威風凜凜的蛇鷲。
蛇鷲是蛇的天敵。
大師聽到這聲,立馬化作一條青紅巨蟒,裹着孩子就想跑。
蛇鷲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劃破長空。
在他失而復得、最高興的時刻,精準地啄破了那男嬰的天靈蓋,使他所有的盤算都付之一炬。
「啊!」
見無力迴天,青紅巨蟒只能拋下死嬰的屍體,斷尾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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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
三姑婆說,她說了去搬救兵,就不可能真的拋下我。
我虛弱一笑,只差這麼一點, 我就真死了。
三姑婆告訴我:
「尋常的鷹鷲,哪是那蛇妖的對手?」
「我是鬼谷的外門弟子, 這是我從首席師兄那兒借到的靈獸蛇鷲。」
那蛇胎的出生,吸乾了後孃身體裏的養分,血肉再度乾涸, 迅速化爲枯骨。
這一次,她真的要魂飛魄散了。
三姑婆嘆息道:
「你還不知道吧,她男人富貴死的時候,她肚子裏已經有了種。」
「就是爲了這個遺腹子,她才願意留在村裏, 卻沒想到村裏都是禽獸不如的惡鬼。」
後孃眼角流下清淚。
她也被那大師騙了。
她懷上的鬼胎, 根本不是她和富貴死去的孩子, 她只是個代孕的爐鼎。
她以魂飛魄散爲代價, 想給自己的孩子一個重見天日的機會, 卻被無情利用,最後甚至連她兒子的生魂都成了供養蛇胎的食物。
那蛇胎根本不會允許別的魂魄, 跟它共享一個軀殼。
我在虛空中,看到的第三個生魂,就是她的孩子。
和她生前長得一般好看。
後孃徹底消散前, 抱了抱我。
或許她真的很想念她的孩子,很希望他也能長到像我這麼大。
我問三姑婆, 她知道這麼多, 爲什麼不早點出手相救?
三姑婆冷笑道:
「蛇鷲哪是這麼好借的?」
「天下熙熙,皆爲利往。我從來沒說過, 鬼谷是個正道慈善組織。」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是啊, 自作孽不可活。
從來沒有人強迫村裏人喫蛇羹、生兒子,只是他們被利益驅使, 自願爲之。
那招致蛇妖的報復, 也是天經地義。
只是這寡婦太慘。
「那隻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懷玉其璧, 卻沒有自保的能力。」
三姑婆看着我的眼睛道, 似是在講寡婦的事, 卻又像是在點我。
「你是雙生胎裏倖存的那個,生下來就自帶福禍相依的命格, 很適合修習我們鬼谷的道法。」
「等傷養好了, 跟我去拜師吧。」
三姑婆邊說邊打量我道:
「算你走運,能被首席師兄看上。也算是託你的福, 我才能借到他的蛇鷲。」
我以爲三姑婆同輩的師兄,也會是個糟老頭子,沒想到三姑婆打開的水鏡, 卻讓我眼前一亮。
我驚鴻一瞥, 裏面竟是個眉間點觀音痣的清冷仙男。
於是我勉爲其難地同意了。
雖然按三姑婆的所作所爲來看,鬼谷絕不會是個純善的好地方。
但他們已經完全堵死了我的路,故意留了那蛇妖一命。
如果我不跟她走, 蛇妖找回來,我鐵定沒命。
就這樣,我被安排着拜入了鬼谷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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