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冷

皇帝在爲貴妃慶賀生辰時,我帶着七個月大的胎兒血崩,一屍兩命。
六歲的女兒赤足跪在在暴雨中,頭破血流地磕了一整夜的頭求皇帝見我最後一面。
可她只等到皇帝的一聲冷笑,「你們又裝可憐麼?朕絕對不會再上當的,從哪來滾回哪裏去。」
「還最後一面,裝的越來越像了,以爲朕真的不會廢了她的皇后之位嗎?」
被傷透心的女兒不再祈求自己的父皇,她傷心欲絕地回到冷宮裏抱着我的屍體低聲抽噎。
「母后,對不起,我沒把父皇找來,但母后在哪裏,女兒就在哪裏陪着你。」
她陪着我,從僵硬,到發臭,我們一起走向死亡。
最後,我的屍體臭到白花花的ƭŭ̀₇蛆蟲翻湧。
我的小公主不再求皇帝救命,因爲,她也死了。

-1-
冷宮離映月宮不遠,隱隱約約,可以聽到熱鬧的霓裳羽衣曲。
今日是蘇貴妃的生辰,也是我被打入冷宮的第七天。
明知我還懷有七個月的身孕,身爲天子的蕭晟淵卻依舊大發雷霆之怒,將我打入冷宮。
盛夏的天氣,冷宮裏蚊蟲衆多,每日汗流浹背,我幾乎要熱得中暑。
六歲的公主芸兒舉着扇子爲我吹風:「母后別擔心,女兒爲您乘涼,等明天,我一定能弄到冰來的。」
額頭上滿是汗,我熱得頭暈腦脹,芸兒也沒有好到哪去,卻仍舊堅持讓我涼快一些。
「母后不熱,芸兒快回去吧,母后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哄騙她,不想讓她跟着我在這裏受罪。
其實蕭晟淵要罰的,只有我一人而已,她不應該跟着我喫苦。
芸兒心疼地摸着我的手,聽到我這麼說,眼中的淚水滑落成一灘灘水漬。
「母后,我一定會給您弄到冰的,我明天就去求蘇貴妃……」
「芸兒不要去。」我連忙搖頭拒絕。
我被打入冷宮,不就是拜蘇貴妃所賜嗎?
分明是她自己意外落水,卻要誣陷我推了她。
可惜芸兒還小,或許她和宮裏所有人一樣,都以爲蘇貴妃如她表現出來的一樣溫柔善良。
「可是母后……」
「不許去!」見她抿起嘴,我再一次厲聲喝止她。
可下一刻,我身下一股熱流,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流出來。
「母后,你流血了!」芸兒頓時慌張地大叫起來。
我低頭,整個人像是被淹沒在血泊裏,只是一剎那,我已經知道,這個我辛辛苦苦養到七個月的胎兒,終究是保不住了。
「我去找父皇!」芸兒扔下扇子,匆匆出了冷宮。
「不要——」我想喊住她,可眼前忽然一陣眩暈,濃重的黑色將我淹沒,再睜開眼時,我已經飄在了天上。
能看到自己的屍體,真是一種奇怪的體驗。
我看到自己蒼白浮腫的臉龐,看到自己身下的血泊,我死了。
死得真快啊……
但也不是沒有好事,我可以出冷宮了。
冷宮的侍衛,守得住我的身體,卻守不住我的靈魂。
六歲的芸兒跪在映月宮外,這裏處處赤色的纏枝宮燈,如同我的血一樣紅。
「父皇,求你去看看母后吧,她在冷宮血崩了!」
守在外面的內侍好心勸她:「大公主,陛下在爲貴妃娘娘慶生,吩咐了不見人,您還是先回去吧。」
芸兒不甘心,她一咬牙,喊得更加大聲,稚嫩的聲音幾乎要穿破人的耳朵。
「父皇,父皇——母后她流了好多血,求你去看看吧!」
她說着,站起身強行往裏面衝。
「大公主,您不能進去!」
許多人圍上來,將芸兒攔住。
殿內傳來瓷盞的碎裂聲,蕭晟淵大怒的聲音傳來。
「誰允許你來打擾朕的?別以爲朕動了你的母后,就不會動你!」
見皇帝發怒,那些公公們嚇了一跳,正好給了芸兒機會。
芸兒繞過這些人,猛地敲起了映月宮的大門:「父皇,母后她真的——」
門猛地退開,將芸兒結結實實撞了個滿懷,她捂着腦袋摔倒在地,額頭頓時起了好大一個包。
我一下子倒吸一口氣,可芸兒卻不管不顧。
她氣喘吁吁,髮絲粘在額頭上,滿眼淚水,見蕭晟淵出來,小小的身子連忙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父皇,求您派太醫給母后看看吧。」
我心中一陣疼痛,先要把芸兒扶起來,可我的手只是穿過他的身體。
我已經是一個靈魂了,什麼都做不到。
「芸兒,不要求他,會連累你的!」
我大喊出聲,可芸兒也聽不到。
沒有人能聽到我。
「陛下,好端端的生什麼氣呀?」嫵媚的蘇貴妃穿着清涼,婀娜多姿地邁着步子出來。
「這不是大公主嗎?這是怎麼了?」
芸兒見有人這麼溫柔地問她,立刻道:「母后流了好多血,求父皇,求貴妃娘娘,讓太醫去看看她。」
蘇貴妃嬌媚地拽了一拽蕭晟淵的袖子:「陛下,皇后娘娘可還懷着身孕呢……」
「那又如何?」蕭晟淵的臉色冷得厲害,「朕早就說過,她想出冷宮,除非向貴妃認錯道歉!」
芸兒立刻抬起頭:「母后說了沒有推她,母后是冤枉的!」
蕭晟淵的臉色立刻變得更加難看。
「好了好了,陛下,大公主只是個孩子,您別跟她生氣。」蘇貴妃輕聲哄勸道。
蕭晟淵卻冷嗤一聲:「你是朕的女兒,只要你懂禮數,現在跪下向貴妃道歉,朕可以原諒你。」

-2-
「我沒有錯,我纔不給這個壞女人下跪。」芸兒咬牙,小小的臉上滿是倔強。
蕭晟淵當皇帝這麼久,從未被人這樣頂撞過,他大怒:「好,朕看你跟你母親一樣讓人噁心,來人,將大公主禁閉宮中,沒有朕的允許,不許出門!」
「父皇!」芸兒急了,想叫住蕭晟淵,蕭晟淵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蘇貴妃淡淡回頭,再沒了剛纔溫柔嫵媚的樣子。
「怎麼,給我下跪,辱沒了你公主的身份?」蘇貴妃冷笑,「既然不願意跪,那就別怪陛下不給她請太醫。」
蘇貴妃揮揮手:「還不快聽從陛下的命令,把大公主帶回去?」
「不要,母后需要太醫!」
芸兒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大顆大顆的,臉上也憋得通紅:「我跪,我願意跪你,我願意跟你道歉。」
宮中禮節,我的孩子,是不必向她一個貴妃行跪拜大禮的。
這分明就是屈辱!
我連忙飄到芸兒身邊,大聲道:「你不要跪她,我已經死了,不需要太醫了。」
可芸兒聽不見。
她彎曲了自己的膝蓋,渾身顫抖,眼淚掛在眼眶裏,屈辱萬分。
蘇貴妃給身後人一個眼色,芸兒的膝蓋頓時被踢了一下,一聲尖叫,芸兒被迫跪倒在地。
她咬着牙抬頭,眼中滿是仇恨。
蘇貴妃笑笑:「怎麼,公主不服氣?」
我簡直心如刀割。
芸兒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蕭晟淵的第一個孩子,蕭晟淵曾說過,就算芸兒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會親手摘下來送給她。
從小到大,她都是被我們捧在手心裏,精心呵護着長大,哪裏受過這樣的屈辱?
我的淚水決堤,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沒用,保護不好她。
「求貴妃娘娘跟父皇說說好話,讓太醫去給我母后治病。」芸兒忍着屈辱,恭恭敬敬地說出了這句話。
蘇貴妃終於笑了:「這是你求人的態度?」
芸兒閉上眼睛,重重將頭磕在地上。
「母后已經病了,貴妃娘娘要是還生氣,就怪我吧,求你先讓太醫去救她。」
門後又突然響起聲音:「怎麼還不ťũ̂ₗ回來?」
蘇貴妃回頭嬌嗔道:「陛下,你看大公主多可憐,臣妾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要不您就讓太醫……」
「朕金口玉言,皇后不肯跟朕服軟,不肯道歉,朕絕不可能放她出來。」
蕭晟淵冰冷的目光看向芸兒,「剛纔的磕頭,就當是你給貴妃賀生辰。」
芸兒終於再也撐不住了,大哭起來。
「父皇,難道你真的不要母后了嗎?你說過要永遠愛母后的,現在就爲了這個女人,連她的死活都不管了嗎?」
蕭晟淵原本的臉色還有些愧疚,待越往後聽,他的臉色就越難看,最後直接怒喝一聲。
「放肆!朕要寵誰,難道還需要你們同意?」
「是你母后自己善妒惡毒,推貴妃下水,到頭來卻數落朕的不是?」
蘇貴妃輕輕嘆口氣:「這都是皇后娘娘之過,大公主也是被蠱惑了。」
芸兒哭着搖頭,跪着去拽蕭晟淵的玄色長袍,忽然從胸口翻出一顆碩大的夜明珠:「這是去年女兒生辰的時候,父皇送給女兒的。父皇當時說,以此爲憑,可以滿足女兒一個願望。」
她將夜明珠舉得高高的,哀求道:「父皇,女兒求你了,去救救母后吧,她真的要死了,她會死的!」
蕭晟淵的神色動了動,似乎有些猶豫,正要伸手接過那枚夜明珠,卻見蘇貴妃眼珠一轉,又道:「是啊,陛下,不如就派太醫去看看,要是跟上次一樣沒事,那就最好了。」
這話顯然讓蕭晟淵想起了之前的事。
我剛剛被打入冷宮的時候,就已經胎動不太對,我求着冷宮的侍衛出去通報,後來太醫來看過,只是虛驚一場。
那時蕭晟淵便說我是仗着肚子裏的孩子,謊話連篇。
所以這次,他不信了。
他伸出的手啪得將夜明珠打掉,臉也徹底黑了:「芸兒,別跟你母后學那些虛僞的東西,朕給你夜明珠,不是要你來裝可憐,用朕的愛來威脅朕的!」
我瘋狂地搖頭,蕭晟淵啊,你爲什麼會這樣想?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自己從小寵到大的公主嗎?
這是你最愛的孩子,是你一手帶大的孩子,她的品行如何,難道你真的不清楚嗎?
芸兒被幾個粗壯的嬤嬤拖着,圓潤的珠子在地上滾了許久,不知滾到了哪裏。
芸兒哭得撕心裂肺,幾個嬤嬤不敢下死手,被她強行掙脫。
她小小的身軀追着那顆珠子跑,彷彿追着從前的美好。
蕭晟淵充耳不聞。
「是朕寵壞了她,小小年紀,心計已經這麼深。」蕭晟淵嘆氣。
蘇貴妃主動縮在他懷裏:「陛下別生氣,小孩子嘛,好好教教就好了。」
我看着芸兒哭着握緊夜明珠,想要把她抱在懷裏,可是一次又一次,我的手穿過她的身體,我抱不到她。
我終於開始後悔了。
爲什麼我一定要那該死的骨氣?爲什麼我不能服軟,非要跟蕭晟淵對着幹?
芸兒才六歲,沒了母后,她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深宮就像一個喫人不吐骨頭的深淵,沒有我,她要怎麼安穩地長大?
我該活着的,無論如何,我都該活着!
我的眼淚重重落下,可作爲一個靈魂,我連眼淚都沒有重量。

-3-
芸兒前腳被關進宮中,後腳就從後院的狗洞裏爬了出來。
她身量小,狗洞又被雜草掩蓋,這樣一番行動,居然沒人發現她。
再次回到冷宮,她終於發現了我不對勁。
「母后,你還好嗎?母后你回應芸兒一聲好不好?母后……」芸兒撲在我懷裏大哭,「都是我不好,沒有請來太醫。」
「是我的錯,要是我不跟貴妃對着幹就好了。我這就去求父皇,母后你那麼喜歡父皇,一定想要他來看你最後一面對不對?」芸兒不甘心,她抹掉眼淚,再一次去闖了映月宮。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兩年前,我生了一場大病,以爲自己要死了。那時我握着蕭晟淵的手告訴他:能在臨死前見到你,是我最開心的事。
可是芸兒,只有在父皇țú⁼母后相愛的時候,我希望臨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他,我希望他能陪在我身邊。
現在,我一點都不在乎蕭晟淵了,我在乎的只有你啊。
別再去了,別再去了……
蕭晟淵已經很生氣了,我根本不敢想象,要是芸兒再次觸怒蕭晟淵,他會怎麼對芸兒。
我大聲叫芸兒回來,可惜沒有用。
芸兒赤足奔到映月宮前,天空驟然下起了暴雨。
「父皇,母后要死了,求您去看她一眼……」
內侍們一看是她,立刻大驚失色,聲音尖細:「大公主不會被關起來了嗎?快來人啊——」
芸兒用盡生平的力氣大喊:「母后要死了,母后要死了,求父皇去看她最後一眼吧!」
她哭得絕望,暴雨落在她臉上,蒼天與她同泣。
驚雷炸響,這一次,蕭晟淵甚至沒有出門。
他手中握着酒杯,淡綠色的竹葉青發出亮晶晶的光芒:「最後一面?裝得越來越像了。」
「既然芸兒不想在自己寢殿待着,那便把她也一起送進冷宮吧。」蕭晟淵說得風輕雲淡,回身便給了蘇貴妃一個吻。
蘇貴妃低頭,臉上滿是紅暈。
「好,臣妾這就去傳陛下的命令。」
她出了宮殿,芸兒一見到她,就主動磕頭,每一下都無比地重,額頭早就見了鮮血。
「貴妃娘娘,我求求你,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父皇去見母后最後一面,母后她真的不行了!」
她再次捧上那顆夜明珠:「父皇答應過我的,他絕不會食言。」
蘇貴妃滿臉笑意,她走上前去,接過那顆夜明珠,端詳了半晌,狠狠砸在地上。
頓時,珠子四分五裂。
芸兒剛要痛哭,卻被蘇貴妃捏起下巴:「像這樣的夜明珠,本宮這裏有上百顆,你當真以爲你父皇在乎?」
「你以爲你母后是怎麼死的,是我買通了送飯的侍衛,讓她血崩,讓她保不住孩子。」
芸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痛。
「太醫說了,那是個男孩兒,你本來要有一個弟弟,但是被我害死了呢。」蘇貴妃得意地笑。
芸兒猛地尖叫起來,蘇貴妃「啪」一聲,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別想着告訴你父皇,你以爲她會信你麼?」蘇貴妃彷彿一個厲鬼,掐着芸兒的脖子,「但我這個人呢,還是好心,不忍心讓你母后連陛下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接着磕,什麼時候我滿意了,什麼時候就替你求求陛下。」
「但是,要是聲音太大,吵到我,我可就再也不會讓陛下去見你母后了。」
她笑嘻嘻地警告完芸兒,回過身,低聲跟太監吩咐了什麼,便重新轉身離去了。
我撲過去,狠狠咬上蘇貴妃的肩膀。
是她殺了我,是她殺了我的孩子!
我多想自己的仇恨再多一點,說不定就可以化爲厲鬼,爲自己報仇。
我多想現在就殺了她!
芸兒怔了很久,隨後,我聽到她小聲說:「母后要見父皇最後一面,她想見,我一定要完成母后的心願。」
芸兒重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一下又一下,鮮血染紅了臺階,又被雨水沖刷,彷彿什麼都沒有留下。
「見不到父皇,母后會傷心的。」芸兒喃喃,好幾次撐不住了,他都這樣給自己打氣,讓自己堅持。
我心痛極了,我不想見他,我永遠都不想見到蕭晟淵。
爲什麼不能讓芸兒聽到我,爲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的芸兒?
蘇貴妃只是想折辱我,折辱我的孩子,她根本不會讓陛下去見我。
「芸兒,不要再磕了,母后已經死了,不需要你這樣做!」我再一次大喊。
我想告訴芸兒,無論她做什麼都沒有用,沒有人會來見我,沒有人會來救我。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
映月宮內,蘇貴妃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大公主不肯走呢,她說就算陛下要她去冷宮,她也要在臨走前給陛下磕頭,直到陛下心軟。」
這話是摸準了蕭晟淵的性格,他生平最不喜被人威脅。
果然,蕭晟淵大怒起來,他猛地放下酒杯:「她想磕就讓她磕,以爲仗着朕對她的寵愛,就可以拿捏朕麼?」
雨越下越大,芸兒在雨幕裏磕頭,不知流了多少血,她都咬着牙堅持着。
一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她強撐着磕了一個多時辰的頭,他說:「如果父皇看見了,一定會心軟的,他那麼愛我……」
她還不知道,父愛早已變質。
蕭晟淵已經睡了一覺醒來,伸了個懶腰,隨後打開了門。
可見到芸兒的那一刻,他眼中的情緒不是心疼。
他不心疼芸兒早就磕破了頭,他不心疼芸兒淋了多久的雨。
他只是一把將芸兒的衣領拽起來:「誰教你的,讓你這樣逼朕,是你那個歹毒的母后嗎?」
芸兒語調虛弱,動了動嘴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朕是皇帝,你們以爲可以逼迫朕?不可能!」他伸手,像是扔掉一個破爛玩意兒一樣,將芸兒扔到庭院裏。
小小的身軀躺在雨裏,一動不動。
「和你母親一起去冷宮反思,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來回朕!」
侍衛們將芸兒扔到冷宮門口,芸兒已經走不動,一點點爬到我這裏來。
我的屍體已經開始發僵了。
她抱着我的胳膊,渾身的泥濘染在我身上:「ƭṻₚ母后,芸兒很累了,芸兒想睡覺。」
「等明天,芸兒再想辦法去求父皇,明天父皇就會消氣的……」
第二天,我的屍體開始膨脹,芸兒摸着我鼓起來的腹部,高興地問我:「母后好起來了嗎?弟弟沒有死是不是?」
她的臉紅撲撲的,即便我摸不到他,卻也知道,她發高燒了。
我急得不行,只希望有人能來看一看她。
這是蕭晟淵從小寵到大的公主啊,他曾說過芸兒是他的命!
他難道不知道,芸兒淋了很久的雨,他一點都不關心芸兒嗎?
可是沒有,沒有人關心芸兒是不是病了,沒有人關心我是不是還活着。
第三天,芸兒顯然已經高燒,她抱着我的胳膊,迷迷糊糊中一用力,搓掉了我的一塊皮膚,可他毫無察覺。
「母后……芸兒在這裏,永遠跟母后在一起。」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第七天,我們的屍體抱在一起,滿是蛆蟲,蕭晟淵終於想起了我,帶着廢后詔書來冷宮。
「要是她還不肯認錯,朕就廢了她!」
可當他踏入冷宮,看到滿地蛆蟲,看到早就扭曲的血肉,聞到那股惡臭時,臉色霎那間變得慘白。
手中的廢后詔書也滾落在地上。

-4-
「阿櫻,阿櫻……是你嗎?」
蕭晟淵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離我幾步的距離時,終於看清我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小的身軀。
「芸兒?」蕭晟淵大驚失色,雙眼頓時通紅,慌張地回頭喊道,「來人,來人啊!」
遠處守着冷宮的侍衛們連忙過來,待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他們也睜大了眼睛,立刻癱軟身子跪倒在地。
「這是怎麼回事?」蕭晟淵大怒。
「回、回稟陛下……」侍衛結結巴巴,「是您說的,只要皇后娘娘不是真心悔過,無論冷宮裏出什麼事,都不許我們理她……」
「放肆,放肆!誰允許你們這樣對朕的皇后的,誰允許你們這樣做的!」蕭晟淵的雙眼紅得厲害,他渾身都在顫抖,「快喊太醫來,喊太醫!」
侍衛們互相看了一眼,任誰都能看出來,屍體腐爛成這個樣子,絕不可能救回來了。
蕭晟淵難道沒有意識到,我真的死了嗎?
他只是不肯接受。
「朕的阿櫻還活着,她還沒有死,她最聽朕的話了,沒有朕的允許,她怎麼可能會死?」蕭晟淵的手緊緊攥着,雙眼終於忍不住落淚。
身子一晃,他踉蹌着向前。
哪怕已經是蛆蟲滿身的我,他也要看清楚。
「死人好可怕。」半空中,芸兒抓着我的手,把腦袋埋在我懷裏。
我默默地看着蕭晟淵,道:「活着的人才最可怕。」
不知道芸兒是不是真的聽懂了,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居然也點點頭:「母后說得對。」
「朕的阿櫻死了……芸兒也死了……他們都死了……」蕭晟淵喃喃,整個人彷彿失去了神智,「朕要你們請太醫,爲什麼不去?」
「你們都得給她陪葬,陪葬!」
天子一怒,浮屍千里。
冷宮裏所有的侍衛全被他下旨處斬,照顧芸兒的奶孃和嬤嬤們也被下了獄,就連我生前的婢女,也被他遷怒。
他將我的宮女小景帶到我面前,怒道:「朕七年前就要你好好照顧皇后,你是怎麼答應朕的?」
「朕將皇后打入冷宮,爲什麼你不堅持跟着?你不是她最忠心的宮女嗎!」
母后!」芸兒有些着急地拽我的袖子,小景待她很好,她擔心小景也像那些人一樣,成爲蕭晟淵出氣的工具。
我的心也揪緊。
面對蕭晟淵的暴怒,小景卻只是走到我和芸兒的屍體前,隨後冷聲道:「陛下難道忘了,您是怎麼封鎖鳳儀殿,連只螞蟻都不肯放出來的?」
這話頓時刺痛了蕭晟淵,他的眼中猩紅一片。
小景不顧我身上的惡臭,不顧我早已經面目全非,跪在我面前,低聲道:「早就跟娘娘說過,陛下不值得您這樣喜歡,您卻不聽。」
「你胡說什麼!」蕭晟淵大怒。
太醫匆匆趕到,見到我和芸兒的慘狀,頓時跪在地上,低下了腦袋。
「陛下,來不及了……」
人都已經開始腐爛了,怎麼可能救得活?
「皇后娘娘至少已經嚥氣七日,公主她也已經,已經早就去了。」太醫不敢觸怒蕭晟淵,卻只能實話實說。
蕭晟淵又何嘗不知道,他只是瘋了,他不願接受現實。
「要是太醫能早點來,母后就不會死了。」芸兒低落道。
沒能救到我,她始終耿耿於懷。
蕭晟淵紅着眼睛,將在場的人一個一個掃過去,沒有一人敢說話。
唯有小景,是不想搭理他。
「陛下,皇后娘娘怎麼把冷宮搞得這麼臭,這是出了什麼事?就算您要廢掉她的後位,她也不能這樣呀。」遠遠的,蘇貴妃嬌媚的聲音傳來。
可等她走進來,看到我和芸兒半腐爛的屍體,頓時尖叫一聲,縮在蕭晟淵懷裏:「陛下,陛下,嚇死臣妾了……」
蕭晟淵紋絲不動,彷彿沒了靈魂。
蘇貴妃見他沒反應,也悄悄站好,不再說話。
良久,蕭晟淵語調發酸:「公主死了多久?」
太醫們如實回答:「約莫三四日。」
蕭晟淵聲音顫抖,喉嚨哽咽:「所以,她就這麼守着阿櫻的屍身,共度了三日,親眼看着阿櫻如何腐爛?」
「她還那麼小,她該有多害怕……」

-5-
「芸兒怎麼會害怕母后呢?」小小的公主抬頭望向我,「不管母后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怕。」
我心中發酸,摸了摸芸兒的頭。
心中真正愛着這個人,是不會害怕的。
就像此刻,小景也從未害怕過我們的屍身,她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想要將芸兒的屍身蓋住,免得她曝屍荒野。
「公主,你的額頭疼嗎?」小景小聲啜泣,「這麼大的洞,一定很疼吧?」
屍身尚未腐爛完全,可也能看得出,連頭骨都有了一點磨損。
她當時,一定用盡了全力去磕頭吧?
蕭晟淵聽到這話,立刻抬手:「太醫去看看,芸兒一直身子那麼好,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太醫上前,小景讓了個位置給他。
沒多久,太醫便得出了結論:「從屍身上看不出太多,只能看到頭骨受損……聽聞公主先前冒着大雨,在階前跪求陛下,興許是受了風寒。」
「若是陛下當時肯答應她,或許公主就不會死了。」太醫道。
蕭晟淵如遭雷劈,猩紅的眸子裏再一次落下淚來。
「朕怎麼知道,她會這麼倔……」蕭晟淵滿臉悔恨。
蘇貴妃見狀,上前安撫道:「陛下,是大公主自己想不開,不能怪您。」
「要怪就怪皇后娘娘,是她推了臣妾還不肯承認,大公主那樣孝順,爲了救她,才被她給利用了。」
到了這個時候,她還不忘記要詆譭我。
可蕭晟淵看她的臉色,卻鐵青得令人害怕。
「蘇沫兒,朕問你,你當真是被皇后推下水去的?」蕭晟淵的語氣冷得可怕,事到如今,他終於開始懷疑,我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
蘇貴妃臉色慘白,手指在袖中攥緊,可或許是想到已經沒了證據,她立刻又做出一副可憐模樣:「陛下難道不Ţűₓ相信臣妾嗎?」
「若是陛下不信,當時就該處置臣妾,還並非皇后娘娘。」
「還是說,陛下不忍看到皇后娘娘的慘狀,所以要拿臣妾來給她出氣?」
「要是這樣,那陛下儘管責罰臣妾。」蘇貴妃跪倒在地,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
我出身將門,第一次知道這世間竟有如此無恥的女人,是非黑白,全憑她一張嘴上下顛倒。
我氣得衝過去,啪啪給了她兩巴掌。
芸兒不解氣,也跟着我一起打了她兩巴掌,邊打還邊說:「壞女人,陷害我母后!」
只可惜,我們的巴掌她半點也感受不到。
蕭晟淵啞然,他說不出話來,半晌,沉默地閉上眼睛。
「公主亡故,臣妾知道陛下傷心,可陛下也要顧及自己的身體。」蘇貴妃見自己躲過了罪責,再一次溫柔地開口。
蕭晟淵眉眼沉痛:「那顆夜明珠呢?」
蘇貴妃一怔,像是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道:「公主那日生氣,親手將夜明珠砸碎,還說她沒有陛下這個父皇……」
「臣妾擔心陛下傷心,就沒有告訴您。」
蕭晟淵忽然暴怒,反手給了蘇貴妃一巴掌:「誰允許你私自處置的?她一定是恨極了朕,她恨朕沒有救她的母后!」
蘇貴妃滿眼惶恐,滿是淚水地捂着臉。
「是臣妾的錯,陛下要打要罰,臣妾絕無怨言。」
蕭晟淵淚水決堤,望着自己打人的手,滿是悔意。
「蘇沫兒,是朕對不起你,朕在遷怒你。」蕭晟淵啞着聲音,跟她道歉,輕輕將她扶起來。
蘇貴妃低下頭,無聲地露出一個微笑。
「母后,父皇他真的很蠢。」芸兒十分失望,她有些傷心,「父皇一點都不瞭解我。」
蕭晟淵從來都不知道,他對芸兒來說有多重要。
芸兒愛我,也愛他。
否則,不會去求他,不會拿着夜明珠祈求他兌現諾言。
可惜,終究是子不知父,父不知子。
「哈哈哈哈……」小景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皇后娘娘,若是您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究竟喜歡了個什麼玩意兒,會不會很後悔?」
這聲音讓蕭晟淵惱羞成怒:「放肆!哪裏有你說話的份?」
小景毫不畏懼與他對視:「陛下想知道那日皇后娘娘究竟有沒有推貴妃下水,爲什麼不問問我?」

-6-
「那日我跟在皇后娘娘身後,是蘇貴妃遠遠看到陛下您走過來,故意落水誣陷皇后。」
你胡說——」蘇貴妃大怒。
小景不理她,只看着蕭晟淵:「陛下可以不信,但當時在場的也不止我們幾人,只要將所有人都分開詢問,對一遍口供,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法子。
只是蕭晟淵從來不肯信我,他認定了我會嫉妒蘇貴妃,認定了我早已變成一個歹毒的婦人。
毫不猶豫便處罰了我。
如今小景將這法子說了出來,蕭晟淵的身子居然顫抖起來。
「大公主的死,那日映月宮外究竟發生了什麼,陛下只聽貴妃一人一言,便相信了一切。」
「難道皇后和公主在您眼裏,一點分量都沒有嗎?」
蕭晟淵瞳孔一震,暴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就不怕朕現在就殺了你!」
小景嗤笑:「陛下已經殺了皇后娘娘,殺了您的親女兒,何況我一個小小宮女。」
「皇后娘娘待我有救命之恩,縱然是死,我也絕不能讓她含恨九泉。」
我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所謂救命之恩,不過是在辛者庫偶遇她,給了她一頓飯喫,她居然記到現在。
「趙太醫,皇后娘娘剛入冷宮時身子不適,是您前來照看的,她當時當真無恙嗎?」小景從人羣中一把揪出了一個太醫。
我看到蘇貴妃霎那間白了臉。
「我、我我我……」趙太醫猝不及防被問,也慌亂起來。
「查,都給朕查,所有宮人全部分開查!」蕭晟淵大怒,他的眼神很可怕,「趙太醫,敢有一句謊話,朕誅你九族!」
趙太醫禁不住嚇,當即涕淚四流:「陛下饒命,都是貴妃娘娘要我這麼做的!」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審理起來都很簡單。
只看蕭晟淵願不願意追查。
君王鐵腕之下,不僅趙太醫召了,蘇貴妃的宮女們也召了,還有那日映月宮外的內侍們。
蘇貴妃是如何誣陷我,如何買通太醫給我下藥,如何砸碎Ŧűₙ夜明珠,如何折辱大公主,全都被一樁樁一件件翻了出來。
她從來都不想當什麼貴妃,只要有我在,她就不可能成爲皇后,她必須除掉我。
連帶着我肚子裏的孩子,一起除掉。
砸碎的夜明珠碎片被找回來,蕭晟淵握着那些碎片,掌心的肉都被扎到流血,也渾然不覺。
「是朕錯了,是朕害了你Ṱù₀們母女, 是朕親手殺死了自己最愛的人……」
「阿櫻, 芸兒……」
「朕錯了啊!」
「是朕錯了, 你們回來好不好?」
「鳳儀宮一切都沒有變,你還是朕的皇后,小景也還在等着你,你回來好嗎?」
蕭晟淵撲倒在我身上痛țūₗ哭。
此時已經又過了兩天,我身上仍舊惡臭,只是多了一塊白布。
被他這樣用力一碰,我的腦袋掉了下來。
蕭晟淵立即怔住, 呆呆地與我的雙眼對視。
「芸兒別看。」我捂住芸兒的眼睛, 面部的血肉早已腐爛,看起來像我死不瞑目一樣,實在有些可怕。
「朕給你報仇, 好嗎?」蕭晟淵神情呆滯,過了許久, 說出這麼一句話。
他褫奪了蘇貴妃的一切封號,貶爲庶人,將她扔進紅院裏供人玩賞。只要蘇沫兒有孕, 他就會悉心養到七個月,然後毫不留情地打掉孩子, 任由她哭天搶地。
我和芸兒的靈魂在天上飄了很久, 見證了他一次又一次「爲我復仇」, 實在筋疲力盡, 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他難道不知道, 罪魁禍首其實是他自己嗎?
他折磨了蘇沫兒整整三年,這三年,他沒有去過一次後宮。
三年後,他給了蘇沫兒一個痛快,一刀結束了她的性命。
之後,他將皇位傳給自己的親弟弟。
「朕德不配位,不配爲帝。」他似乎是真的想通了,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不顧羣臣勸阻, 他去雲隱寺出家, 從此日日爲我誦經唸佛,超度我和芸兒。
又是很久很久以後, 接引我們去冥界的黑白無常終於來了。
「若不是蕭晟淵日日爲你超度, 恐怕你們這對孤魂野鬼還要被執念所困,不得輪迴, 如今要走了, 我給你一次入夢的機會, 你是否要對蕭晟淵說些什麼?」
我神色複雜地望着正在虔誠唸經的蕭晟淵,良久,問芸兒:「你有什麼想對父皇說的嗎?」
芸兒說:「沒有。」
我笑了笑:「我也沒有。」
他後悔也好, 贖罪也好, 都是他自己的事。
不原諒, 也是我自己的事。
「母后,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兒好不好?」
我拉着她的手, 眼眶溼潤:「好。」
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保護好她,不讓她再受任何人的欺負。
(完)
【作者:棉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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