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餓了

富二代說要請我喫飯。
在他的誘導下,我點了十人份的饕餮大餐,帝王蟹,大龍蝦,珍貴的法國魚子醬應有盡有。
直到他對我露出惡意的笑容。
「寶貝,喫不完的話,這桌菜你就得自己買單了哦。」
他以爲我不知道,他胸口的直播鏡頭裏,彈幕正瘋狂傾瀉着對我的嘲諷。
「傻眼了吧,這桌菜一共 68 萬,窮女哪來那麼多錢買單?」
「你們沒見剛纔她點菜時的貪婪樣子,笑死爺了。」
「真以爲有錢人的便宜這麼好佔?」
「拜金女狩獵小隊再得一分,兄弟們,快分享直播間來看樂子!」
萬衆矚目的鏡頭裏,我卻並未像他們想象中一樣大驚失色,只是舉起手中刀叉,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微微一笑。
狩獵?
身爲傳說中以喫聞名的上古兇獸,其實我很喜歡人類說過的一句話。
最高明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方式出現。

-1-
最近各大平臺上,一個小視頻爆火。
視頻主角是一男一女,男的從頭到尾只聞其聲,女的倒是全程出鏡。
事件背景是在一間奢侈品店裏,女的興高采烈試着各色包包服飾,不時問問旁邊男人的看法。
「寶貝,這件衣服很襯你。」
「這包包不錯,還是當季限量款,難得這店裏顏色齊全,乾脆一次性買齊。」
「這裙子得搭一雙細高跟的紅底鞋,這雙就不錯。」
女人在一聲聲誇讚中迷失了自我,高昂着頭穿上一件件奢美華服,將自己原來的舊衣當着滿店人的面丟進了垃圾桶。
提着滿手戰利品去付賬的時候,她才傻眼。
「我只是說陪你逛街,什麼時候說過替你付賬?」
 「不會吧不會吧?裝了這麼久的逼,原來你只是個窮鬼啊?沒錢逛什麼奢侈品店?」
男人大聲嘲弄着,眼看着圍觀人羣越來越多,女人着急起來。
「不是說的,讓我買這些……」
「我讓你買你就買啊?兜裏有多少錢沒數嗎?那我讓你去死你去嗎?」
周圍開始發出鬨笑聲,有人拿出手機開始拍攝。
女人咬着牙,還在努力諂笑:「你不是說喜歡我麼,只要幫我付了賬,我就當你女朋友。」
男人誇張地大笑。
「想當我女朋友?你哪來那麼大臉呢?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連幾件衣服都買不起的拜金女,也配當我陳少的女朋友?呸!」
「買不起就去賣啊?你們女的不是最擅長這個嗎?賣不出去就去借,去貸,找什麼冤大頭呢?我們有錢人欠你的?」
他口若懸河,足足罵了十分鐘,女人才終於紫脹着臉,將手上的奢侈品全部退了貨,又從垃圾桶撿回自己的舊衣服,一件件全部穿了回去,在衆人的嘲諷聲中落荒而逃。

-2-
關掉視頻,微信上的語音還在一條條跳出來。
「想好了嗎寶貝?給我個地址去接你,咱們一起逛會兒街,買幾個包包首飾怎麼樣?」
刻意壓低的氣泡音,跟視頻上的男人一模一樣。
我想了想,清清嗓子,發了一條聲音甜美的語音過去。
「我不喜歡包包首飾,哥哥請我喫飯就好啦。」
那邊沉默了一下,緊接着,手機上的 QQ 羣跳動起來。
「兄弟們,怎麼回事,難道我碰上傳說中的好女孩了?這次的新獵物,居然只要我請她喫飯?」
羣裏頓時一陣喧鬧。
 「傻 X,你還信這世上真有好女孩?這明顯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呢!」
「兄弟記住了,沒有不想撈的女人,只有假清高的,和自身籌碼不夠的。」
羣友們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請喫飯就請喫飯,什麼頂級和牛,帝王蟹進口魚子醬都安排上,越貴越好。」
「窮女沒見過世面,看到好東西估計眼都直了,讓她自己點,你只負責介紹,不點個七八人份不算完,喫下去能撐死幾個她那種份量。」
「等菜上齊後,告訴她,你不喜歡浪費糧食的女人,喫不完你就不結賬,菜品跟衣服包包還不一樣,出了菜就不允許退的,讓她要麼大出血,要麼撐死。」
「臥槽,這招夠損啊,我喜歡。」
「可以Ţū²可以,節目效果拉滿,直播間又得爆火一次了哈哈哈。」
羣裏熱鬧非凡,沒人注意到我的小號。
那邊的消息終於發了過來。
「沒問題,咱們市有家五星米其林餐館,哥帶你去嚐嚐。」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好呀。」

-3-
看着面前層層疊疊堆着的精美菜品,陳遠終於笑了。
「寶貝,」他迫不及待地說出那句話:「我不喜歡浪費糧食的人,你點這麼多,要是喫不完的話,我可就沒法幫忙買單了哦。」
我假裝驚詫:「啊?這麼多,我一個人喫完?」
他惡意滿滿地笑,胸前的隱藏鏡頭放大我不知所措的表情特寫:「怎麼,現在知道痛苦了?你點單的時候,不是挺開心的嗎?」
直播間裏,彈幕也紛紛開始嘲諷。
「來了來了,我最喜歡的環節!」
「陳少威武,居然忽悠她點了十人份,68 萬,哈哈哈,這下她完蛋了。」
「這女的也真敢點,我一個大男人一頓都喫不完一隻帝王蟹,她居然敢連點十隻。」
「前面還假裝什麼都不要呢,我以爲她只是貪,沒想到還這麼蠢!」
「今天的樂子有意思,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她喫東西喫到吐,最後哭着喊救命的嘴臉了!」
陳遠滿意地欣賞完評論,將目光又轉回我身上。
「看着我幹什麼,喫啊!」
我卻並未像他們想象 的那樣痛哭流涕求原諒,而是滿足地一笑,拿起了刀叉。
「謝謝哥哥,那我就不客氣咯!」
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下,我將十人份的飯菜一口口全喫完。
連鮑魚撈飯裏的一粒米都沒剩下。
事實上,要不是害怕太過驚世駭俗,我幾乎連帝王蟹的殼都可以吞下去。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那麼喫飯的。
大概是太餓了,我想。

-4-
陳遠捏着鼻子付了那六十八萬的賬單。
「哥哥,下次我還可以約你出來喫飯嗎?我請客。」我羞澀地笑,彷彿剛纔喫下十人份飯菜的人並不是我。
他古怪地看着我衣服下依舊平坦的肚子,呆滯地啊了一聲。
直播間裏。
「千算萬算,沒想到惹了個大胃王。」
「難怪陳少說請喫飯的時候她那麼開心,這飯量,在家裏沒喫飽過吧?」
「我很想懷疑她是去催吐了,但從頭到尾,她甚至連廁所都沒上。」
「奇葩,真是奇葩,陳少這次栽得不冤。」
「不是,你們就這麼認輸了?咱們拜金女狩獵小隊還從沒這麼狼狽過呢!」
陳遠心不在焉,直到另一隻手重重地攀上他的肩膀。
「阿遠,跟女朋友喫飯?」
我轉過頭,一名清俊溫柔的青年正對我微笑。
陳遠忙撇清:「不是,玩遊戲認識的好友,今天第一次面基。」
又跟我介紹:「陶桃,這是我朋友,方雲生。」
方雲生招手叫來三杯咖啡。
「難得遇見一次,再坐坐?」
他試探着看向我的肚子:「陶桃小姐,還喝得下咖啡嗎?」
他靠我很近,一股幽香襲來,令我不自覺聳了聳鼻尖。
「雲生哥哥,你好香啊。」
他噗嗤一笑。
「喜歡我的香水?回頭送你一瓶。」
陳遠在一旁有些不服氣:「怎麼我不香嗎?」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遠哥哥也香,但是雲生哥哥更香呢。」
兩人齊聲大笑,香氣如絲霧般撲面而來,我忍不住吸了吸口水,剛剛感到一絲飽足的胃又開始飢腸轆轆。
「說起來有些冒犯,」方雲生溫柔地開口:「方纔我在你們後面,看到陶桃小姐喫飯的場景了。」
他頓了頓:「我手下剛剛開了家新媒體公司,有個美食題材的直播號,剛好需要陶桃這樣的大胃王直播。」
我受寵若驚:「我嗎?」
「對啊,桃桃長得可愛,胃口又這麼好,會給人很大的反差感,隨便運作一下,你肯定會紅。」
我跟方雲生互加了微信。
回到家已經是半夜,剛打開門,手機突兀地震動了一下。
一個陌生 QQ 號發來申請,附加消息: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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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點擊通過。
那邊是個剛申請的小號,默認頭像,所有資料全是空白。
我發消息過去:「你好。」
那邊很快回復:「退羣,不要再跟那羣人有任何聯繫,他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我裝傻:「退什麼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匿名小號:「你知道的,『拜金女捕獵小隊』,就是這個羣,你在羣裏潛伏好幾天了吧?故意在遊戲裏跟陳遠接觸,約他出來見面,讓他直播……你明知道他們想幹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了給那些被戲弄ẗũ̂₍的女的報仇?」
我沒回復。
匿名小號:「不管你想做什麼,我建議你停下,這些人個個非富即貴有權有勢,這個羣不過是他們閒暇之餘的無聊遊戲,如果知道你只是戲弄他們,你就完了,知道上一個得罪他們的人什麼下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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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上一個得罪他們的人什麼下場。
她叫陶芸,川城大學的大四學生,三個月前,她在自己畢業典禮前夜跳樓自殺。
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同一個福利院長大,我叫她姐姐。
我天生飯量大,因爲這個,小時候在福利院我總是喫不飽,陶芸總是偷偷把她的食物分給我,自己在旁邊咽口水。
「沒辦法,誰讓你是我撿回來的,我得對你負責。」
 她自小成績好會讀書,老院長心疼她勤奮,總是偷偷貼補些雞蛋牛奶,這些東西,最後都進了我的肚子。
我忍着腹中焦灼的飢餓和愧疚大口吞嚥這些食物時,陶芸就在旁邊拍着胸脯承諾:「沒事的,等我以後考上大學,找了好工作,賺好多好多錢,到時候你想喫什麼喫什麼,再也不用餓肚子!」
但她失約了。
我很生氣。
以後再餓肚子的時候,還有誰來管我?
還好她一位室友塞給我一本破損的日記,說是其他遺物都被校方處理了,她看在兩人情分上偷偷保留下來的,給我留個念想。
日記裏提到最多的,是一個叫「拜金女捕獵小隊」的 QQ 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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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小號進羣裏潛伏幾天後,我終於弄明白這個羣是做什麼的。
一羣窮極無聊的富二代,用各種名義約那些看起來虛榮又貪婪的「拜金女」出來,忽悠她們大額消費,最後拒絕買單,以她們破防後的醜態爲樂。
但陶芸,我不信她會因爲物質誘惑落入這羣人的陷阱。
小時候因爲太餓,我偷了點心鋪兩個饅頭,她用竹條子抽腫了我的手心。
她說再窮的人,也應當守住道德底線。
囉囉嗦嗦,講了一堆大道理,什麼君子固窮,巴拉巴拉,後面太疼忘記了。
嘖,有個學霸姐姐也不好,犯點小錯,既要承受物理攻擊,還得承受精神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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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日,星期日,晴。」
「我不知道人心可以這樣險惡,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這些人這樣捉弄?」
「三月十五日,星期五,小雨。」
「他們在我兼職的咖啡廳鬧事,說我的杯子沒洗乾淨,說我端咖啡的手太髒,說喝完咖啡之後肚子痛要去醫院,讓我賠錢。」
 「我辛苦兼職一個月只有八百塊工資,可他們讓我賠兩萬,我哪來那麼多錢?」
「老闆很好心,開除我之前悄悄借了我兩萬,他說不着急還,但我心裏還是很愧疚,算了,再多找幾個兼職吧,再辛苦幾天,拿到畢業證就好了。」
「三月十九日,星期二,陰。」
「他們還是沒放過我。」
「家教的工作也沒了,他們投ŧŭ̀⁻訴我猥褻兒童,勾引男主人,明明平時很和藹的女主人跑到學校罵我小三,抓着我頭髮打我。」
「沒有人幫我,所有人都在指指點點,回了宿舍,她們將我的牀單被子丟出去,說跟我住一個空間是恥辱。」
「好難受,爲什麼?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四月六日,星期六,大雨。」
「已經好幾個月沒給福利院寄錢了,不知道桃桃最近學習怎麼樣,喫得飽嗎?」
「原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早知道當初——不,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幫她。」
「都是女孩子,我怎麼忍心看到她在店裏赤身露體被人羞辱?誰知道只是幫忙付了個賬,也會惹到一羣瘋子呢?」
「錯的是瘋子,不是我。」
「但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很久沒給桃桃打電話了,最近狀態實在不好,她肯定會擔心。」
「忍耐吧,陶芸,活着就是忍耐,你不可以就這樣認輸。」
三個月後,她從學校天台一躍而下。
因爲是畢業季,校方不想鬧大,草草處理了陶芸的遺體和遺物,一切便都歸於平靜。
反正,不過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而已。
一條人命的消逝濺不起半點水花,甚至不如一顆石子投入湖心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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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方雲生的新媒體公司做起了大胃王喫播。
一頓飯喫下八捆福建線面,二十個五仁月餅,十碗紅糖大湯圓,六碗南昌拌粉,五十個灌湯包,以及作爲甜品的八寸巧克力蛋糕和五杯霸王水果茶之後,我火了。
當然,有震驚的,有質疑的,有好事之人復刻飯量的,有逐幀尋找破綻的,有信誓旦旦我事後一定催吐的——總之,熱鬧極了。
這些我一概不管,反正,只要能喫飽就行。
方雲生說要獎勵我,帶着我和團隊去了非洲狩獵。
草原上風景很美。
方雲生帶着獵槍,將面前一頭威武雄獅一槍斃命,血流了一地。
「這是當地人專門圈養用以獵殺的猛獸,五十萬一頭,對我們這樣階層的人來說,這纔是真正權力者的遊戲。」
「桃桃想試試嗎?」
他從背後半擁着我,教我如何握槍,如何瞄準。
隨行的人從車上丟下一條鮮血淋漓的鹿腿,很快吸引了幾隻花豹前來。
「狩獵的意義就在於此,一點點誘餌,就能激發這些野獸骨子裏的貪婪,哪怕明知前面是不可測的危險,它們也義無反顧追隨而來——」
「然後——砰!」
方雲生嘴裏輕輕吐出最後一個字,灼熱的呼吸噴在我脖頸間。
我手一顫,子彈從花豹頭頂呼嘯而過,花豹們嚇了一跳,叼着鹿腿迅速跑遠了。
方雲生並沒有責怪我,只是寵溺地摸了摸我的頭。
「沒關係,知道你們小女生心軟。」
我順勢將頭埋進他懷中,將指尖將要噴薄而出的利爪生生壓下。
這段時間,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奇怪,彷彿有什麼未知的東西就快覺醒。
唯一不變的,只有胃裏洶湧的飢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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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之後,匿名小號的信息又來了。
「我知道你是誰。」
「你是陶芸的妹妹,你接近陳遠那羣人,是不是想爲陶芸復仇?」
「你鬥不過他們的。」
我不厭其煩,乾脆將其拉黑。
那邊很快換了個新號申請。
「我真的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幫你!」
「如果你實在不相信,我們見一面吧!」
我想了想:「除非你請我喫飯。」
那邊將見面地點定在了肯德基。
我毫不客氣點了五個全家桶。
對面帶着帽子口罩,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孩頓時看直了眼。
我舉着炸雞喫得不亦樂乎,喝可樂的間隙順便瞄了她一眼。
「啊,你是陶芸的那個室友。」
給我日記本的那位。
她有些不可置信:「我打扮成這樣你都能認出來?」
我聳了聳鼻尖:「我記得你的味道。」
她欲言又止了半晌,才道:「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譬如……陶芸真正的死因?」
「哦,我看了日記,好像是她幫了什麼人,被那羣人報復,實在受不了所以自殺了。」
她瞪着我:「就這樣?」
我不明所以:「哪樣?」
她情緒激動起來:「你知道她的死因,還能說得這樣風輕雲淡?你知道她死前經歷了多大的痛苦嗎?」
我抬起眼皮看了看她:「所以呢,她經歷這些的時候,你做了什麼?當初她幫的不是你嗎?爲什麼身爲始作俑者,你可以全身而退,她卻要被逼到絕路?」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女孩萎靡下來:「你猜得沒錯……當初是我虛榮,中了陳遠的圈套,他將我帶到奢侈品店,故意哄我穿上天價新衣,又不願付錢,逼我在大庭廣衆之下脫光,他們開着直播取樂……是陶芸剛好路過,付錢替我買下了那件衣服。」
「這才惹怒了那夥人。」
「他們將目標轉移到陶芸身上,先是用同樣的方法誘哄她,見她始終不爲所動,就開始打壓她,他們仗着有錢有勢,肆意顛倒黑白,不分場合地造謠侮辱,到最後連學校都信了,在畢業前一天告訴她,因爲品行不端,她會被退學處理,連畢業證都拿不到!就因爲這樣,她才一時想不開……」
我一邊聽,一邊喫着手裏的全家桶,最後舔舔手指:「我喫好了,謝謝你的款待。」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
「我明白你的用意了,就是說那羣人很厲害嘛,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話音剛落,手機突然響起來。
我點開通話鍵,聲音一下子變得軟軟的。
「雲生哥哥?」
那邊聲音輕鬆愉快:「桃桃現在在哪呢?我過來接你,晚上有一場重要直播,可不能遲到。」
我報了地名,將電話掛斷,嘴角的笑意還沒消失,就看見對面的女孩正死死盯着我。
「我明白了……」她冷笑着:「原來你根本沒想要報什麼仇,你姐姐的死,不過是你向上爬的梯子而已。」
「畢竟,如果沒有這件事,你一個社會最底層的孤兒,跟那些有權有勢的富二代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不是嗎?」
「你已經被那羣人俘獲了,對不對?你看到了他們的權勢和階級,覺得自己能攀上高枝,從此做人上人是嗎?做夢吧!」
「你以爲自己與衆不同,他們纔對你另眼相待?不過一種誘餌罷了,你再執迷不悟,下場會比我和陶芸還慘百倍!」
我並不生氣,將手指擦得乾乾淨淨站起身來。
「纔不會呢,雲生哥哥跟陳遠那羣人不一樣的,我跟你們也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我歪了歪頭,露出兩顆小虎牙:「你們都是圖錢嘛,我就不一樣啦,我只想要他這個人。」
「陶桃!」她悲憤地在後面大叫:「你姐姐死得那樣慘,你居然還甘心當仇人的舔狗?她生前最疼的就是你這個妹妹,自甘下賤的白眼狼!」
「別這麼說,」我回眸一笑:「你知道的,我們其實都是孤兒,陶芸她,根本不是我親姐姐啊。」

-11-
方雲生載我回了之前直播的郊區別墅。
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直播,今天來的人尤其多。
包括陳遠在內,幾乎全是「拜金女狩獵小隊」羣裏的人。
每個人看着我的眼光都很奇怪。
帶着些熱切的期待和隱祕的惡意。
陳遠看到我就曖昧地笑:「喲,小嫂子。」
他大概是看到方雲生老是對我另眼相待,便不分場合地開玩笑。
我嬌羞地低頭:「別這樣叫我啦,雲生哥哥聽了會不高興的。」
「我可沒亂說,」他湊近我耳邊:「知道嗎,今晚會是你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夜。」
我不明所以地看他。
「方哥等下會在今晚的直播裏跟你告白,」陳遠說完又懊惱地打了自己一下:「瞧我這破嘴,等下你就裝不知道,千萬別說我提前透露的啊。」
陳遠走開後,方雲生果然過來,說大廳需要佈置一下,讓我先去二樓書房休息一會兒。
我假裝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從善如流上了樓。
方雲生偶爾會在這裏留宿,書房裏有些私人物品,我閒着無聊,想從書架上翻本小說出來看看,卻從後面翻出一個盒子。
盒子並沒有上鎖。
看到裏面的東西時,我的手卻抖了起來。
熟悉的封面和外殼,邊緣還有被焚燒的痕跡——是陶芸留下的另外半本日記。

-12-
「五月十六日,星期四,晴。
終於等來一個晴天。
也許是因爲我遇到了屬於自己的,心軟的神?
他叫停了所有加諸在我身上的污水和羞辱,讓我以後只需要好好生活。
他說我跟那些拜金女是不一樣的,不該受到這樣惡毒的懲罰。
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甚至那些所謂的「拜金女」,她們就算做錯了事,憑什麼要被另一羣人以取樂的方式,高高在上地審判?
但他說話的樣子太ṱū́²溫柔了,我……好像有些淪陷。
也許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吧,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軟弱一點。
五月二十日,星期一,晴。
我第一次收到這麼多玫瑰花。
想要拒絕的,但……它們真的太美了。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日,雨。
今天跟桃桃打了電話,我告訴她,畢業後我會找到好工作,她以後不會再捱餓。
她很開心的樣子。
這孩子從小能喫,養活她還真需要費點力氣。
不寫了,他還在樓下等我,說要給我一ṭŭ²個驚喜。」
……
日記後半部分跟前面是完全不同的心路歷程。
如果說前面全是屈辱與血淚,後面短短三個月,陶芸像是從地獄突然到了天堂,字裏行間都是少女的粉紅泡泡。
直到最後。
「……我洗了澡出來,面對的卻不是他,而是一羣陌生男人。」
「掙扎,嘶喊,我的指甲全斷了,聲音也啞了,牀單上全是血,好痛,好痛啊……」
「他蹲在我旁邊,仍然是那樣溫柔的語氣。」
「他說陶芸,今晚是你的懲罰之夜。」
「我沒有受住誘惑,肖想了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應該受到懲罰,因爲我的貪婪,甚至比其他人罰得更重——」
「因爲她們要的不過是錢,而我,卻妄圖要他的愛。」
「他將一切全都錄了下來,告訴我,會在畢業典禮那天當衆播放。」
「Ṱŭ̀⁸我沒法報警,所有的一切都證明我是自願,自願接受他的禮物,自願走進酒店,甚至前面那些謠言,都是我品德敗壞淫亂浪蕩的佐證。」
「他說只有一個辦法,才能阻止他。」
「對不起,桃桃,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所信仰的,全都被摧毀,得到的,也全部都失去。」
「我只有你了,親愛的妹妹,如果我不得不離開你,那也是爲了保護你,萬一,萬一他們終於也找到了你,一定要記得快跑……遠離他——那個魔鬼,方雲生。」

-13-
盒子裏除了半本日記,還有一盤錄像帶。
不用猜,我也大概明白裏面是什麼內容。
這可怎麼辦,方雲生馬上就要向我告白了,怎麼偏偏這時候,找到了他害死陶芸的罪證呢?
苦惱了半天,我終於決定,將半本日記撕碎,全塞進嘴裏喫了下去。
ŧū₌樓下剛好響起方雲生的聲音。
「桃桃,準備好了嗎?」
大廳已經佈置完成,到處是火紅的玫瑰和粉色氣球,直播鏡頭前是一束絢麗的追光燈,方雲生微笑着,示意我站過去。
我激動地照做。
方雲生站在二樓欄杆處,微笑着對我說了一句話。
「開始吧,親愛的獵物小姐。」
沒等我反應過來,頭頂的氣球突然全部炸開,惡臭撲鼻的泔水兜頭淋了我一頭一身。
我尖叫一聲捂住了臉。
四周是數不清的鬨笑喝彩聲,陳遠的聲音尤其突出。
他們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狼狽不堪的模樣,像是那天在非洲草原上,他們拿着獵槍站在車頂,看着下面掙扎求生的獅子和花豹一般。
「果然還是現場直播帶勁,這場面我可期待很久了。」
「聽說這個是上次那位的妹妹,好傢伙,更有意思了。」
「上次那位?川城大學直播跳樓的那個?我去,帶勁啊,不愧是方大少,果然一個比一個勁爆,相比之下,陳遠那種小打小鬧算個屁。」
「不出所料的話,今晚又要出人命了吧?」

-14-
 「我給過你機會的,寶貝。」
方雲生站在我不遠處。
他笑容依舊溫柔,好看的薄脣裏吐出的卻是世上最惡毒的語言。
「從你一開始出現在羣裏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誰,」他說:「知道嗎,當時我驚喜極了,比遇到你姐姐陶芸還驚喜。」
「陶芸是我遇見過心智最堅韌的獵物,拿下她的確費了一番功夫,好在最後的結局非常完美。」
「直播拜金女當然有意思,但最有意思的,還是操控人心。」
「你姐姐死後,我遺憾了很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第二個這樣完美的獵物,幸好你出現了。」
我看向二樓,陶芸的室友正畏畏縮縮朝下看。
「你們,是故意讓我進那個羣的?」
就說呢,陶芸的日記最後明顯是在警示我,怎麼可能故意將「拜金女捕獵小隊」的羣號寫在前面。
她大概巴不得我離這些人渣越遠越好。
「你大概不知道,那個羣裏,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大家互相知根知底,怎麼可能莫名進來一個小號,卻沒人警醒?」
方雲生微笑着:「一方面,我故意讓你接近我們,得到爲陶芸報仇的機會,另一方面,我親手將你捧紅,給你榮耀和錢財,讓你領略從未有過的奢靡生活,同時寵着你,讓你以爲我已經鍾情於你,只要再進一步,就能從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從此實現階級躍遷。」
「我喜歡給我的獵物做選擇題,看她們在兩難中辛苦抉擇,真是有趣極了。」
「但你淪陷得實在太快了,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爲陶芸報仇的想法,爲了讓你不忘初心,我還特地讓陶芸的室友多次提醒你,你姐姐生前曾遭受過什麼……」
他突然大笑起來。
「你大概不知道,從剛纔一進門開始,你的所有舉動都在直播鏡頭之下,方纔你忙不迭喫日記的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既愚蠢,又貪婪。」
「所以今晚你的懲罰,將會是有史以來最重的一次。」
「什,什麼懲罰?」我快哭了:「雲生哥哥,要是剛纔在書房裏,我沒把陶芸的日記喫下去,你會對我好一些嗎?」
方雲生笑了。
「也許會有一點點不同,但,差不了多少。」
畢竟,從狩獵開始的時候,獵物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15-
十個巨大的木桶被運了過來,從溢出的臭氣可以猜得到,裏面全是噁心的泔水。
「桃桃,我知道你一向胃口很好,但我很好奇,你的極限到底在哪裏呢?」
方雲生掏出手帕,輕柔地擦掉我臉上的污穢,掐着我的下巴,讓我看向正對面的鏡頭。
從陶芸的錄像帶來看,他大概是有個記錄狩獵時刻的小愛好。
「我們試試看,好嗎?」
「不要試圖反抗——當初你姐姐陶芸,可比你勇敢多了。」
樓上的人開始起鬨。
「喫,喫,喫!」
「快喫啊賤人,不能很能喫嗎?把這十桶泔水都喫下去,等下說不定爺會賞你個痛快。」
「哈哈哈聽說你上個月去緬甸分公司考察了一趟,想必學了不少折騰人的新花樣吧,等下讓哥們開開眼界。」
「沒問題,方哥喜歡玩心,爺剛好喜歡跟他反着來,虐心哪有虐身帶勁。」
「完事之後埋在溫室裏那棵垂絲海棠下面吧,上次埋了一個在山茶下面,第二年開了很美的花呢。」
惡意鋪天蓋地朝我奔湧而來。
泔水也擋不住的濃烈香氣。
那是屬於墮落靈魂的氣味,猶如成熟到腐爛的果實,溫軟多汁,又刺激美味。
我身體裏的飢渴和戾氣已經徹底壓制不住。

-16-
我低頭微笑起來。
「好餓。」
「什麼?」方雲生沒聽清。
我歪着頭看他,說出了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句話:「雲生哥哥,你好香啊。」
方雲生驚疑不定地退了兩步。
在鏡頭裏,我的笑容越來越大。
甚至……有些大得離譜了。
原本還算小巧可愛的嘴巴緩緩裂開,從腮幫子一直裂到耳後,露出細密且鋒利的兩排森森利齒。
無論如何,這已經實在不像人類的嘴巴,畢竟人類無法擁有 108 顆牙齒的標準笑容。
與此同時,我的身形也在拉長伸高,變成獸類形狀,指端堅硬利爪彈出,隨手一揮,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如豆腐一般,裂出幾條深深的溝壑。
我變成了一頭巨大猙獰的兇獸,方雲生在我面前,像是惡狼面前的潔白羔羊。
他驚駭萬分又難以置信,想要跑,兩條腿卻麪條一般軟倒在地,還想要拼盡全力地往後爬。
我當然不會給他逃離的機會,利爪一伸,拎着他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親愛的獵物先生,我等這一刻,也已經很久了呢……」
成熟的,腐爛的,充滿惡意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充滿吸引力的香味,今晚,終於到了可以收穫的時候。
我將頭湊到方雲生脖頸間,深深吸了口氣,涎水滴滴答答落在他臉上,讓他再也忍不住驚恐地尖叫起來,曾經衣冠楚楚的模樣蕩然無存。
同爲狩獵者,我覺得自己跟這羣人比起來,還是人道許多。
方雲生喜歡玩貓抓耗子的遊戲,享受獵物崩潰絕望的樣子,而我卻不喜歡拖泥帶水。
畢竟我是真的餓。
一口咬下去,方雲生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絕對的恐怖襲來時,很少人會像電影裏一樣立刻逃跑,方纔還喋喋不休的所有人像被釘在了原地一般安靜如雞,只有牙齒抖抖索索的聲音傳來,似乎還有人尿了褲子——這就不太美好了,會影響食物的風味啊。
大概是將靈魂從肉體中撕扯出來的喫相不太美好,到這時候,纔有人發出第一聲驚駭欲絕的呼喊。
「怪物,怪物啊……快跑……」
然而爲了防止我中途逃跑,所有門窗都已經封死,這個監獄一般的郊區別墅,此刻成了我最佳的狩獵場所。
「鑰匙呢,鑰匙在哪?」
「在方雲生手裏!艹,方雲生已經被喫了啊……救命!」
「快報警……」
「你瘋了嗎!這地方哪經得起警察來查……」
「她到底是什麼!爲什麼世上會有這樣的怪物!誰招惹來的!」
我有些不滿。
什麼叫怪物?這麼多人,沒一個有文化的嗎?
但凡有一個人看過山海經,腦子裏大概會瞬間浮現出下面這行文字——
「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
當然啦,狍鴞只是我的別名,更多的人,將我列爲上古四大凶獸之一,兇惡與貪慾的象徵,他們稱我爲——
「饕餮!「
有人慘叫着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爺爺收藏過一尊古代青銅器,上面的饕餮紋,就是這個樣子……」
喲,總算還有個讀過書的。
我伸出舌頭舔去嘴角血跡,縱身一躍,跳到了二樓欄杆上,然後歪着頭看過去。
這是我的習慣動作,總有人以爲是在賣萌,但對獸類來說,這是標準的,打量獵物的方式。
在我的目光下,人羣驚懼地四散奔逃。
我看到了陳遠,他曾經請我喫過一頓飯,所以我將他留在了最後。
陶芸室友在看到我變身時就已經暈倒,沒關係,我不喜歡浪費。
陳遠說得沒錯,今晚真是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夜晚。
多美好的,狩獵之夜啊。
番外
饕餮的貪慾是無窮的。
不過幾十個墮落靈魂,完全滿足不了我空虛已久的胃。
但外面就是人類世界,我想要的,還有很多很多。
我是最強大的上古兇獸之一,每次出世,所到之處都將化爲人間煉獄。
一爪揮開別墅堅硬的銅門,面前一陣耀眼卻並不刺眼的白光讓我不由得眯起了眼。
白光中隱隱有個人形輪廓。
陶芸。
靈魂是沒有聲音的,我看着她一張一合的嘴,半晌才辨認出來。
她在喊,桃桃。
封閉的記憶突然開啓。
我最近一次的覺醒並不是今晚,而是十五年前,雲京郊外的一所福利院附近。
幾千年前是一場戰亂時期, 那時的人類正熱衷於自己打自己, 每天各種血肉橫飛, 我趁機獵獲了太多食物, 喫飽之後隨便找了個洞穴沉沉睡去, 醒來時, 滄海已變桑田。
陶芸那時不過七歲,一個人揣了個饅頭跑到河邊看書,碰到了剛破土而出的兇獸。
幾千年的沉睡讓我再度飢腸轆轆,正打算將她當成小點心塞塞牙縫時, 小女孩掏出了自己唯一一個饅頭, 向我遞了過來。
她問,你餓了嗎?
我的震驚壓過了飢餓感——這可是第一個見到饕餮本體不害怕,還試圖投餵的人類。
在我睡前那個年代, 因爲戰爭和饑荒,人相食的事都屢見不鮮, 一個饅頭比幾十條人命都值錢, 這個小女孩讓我很好奇。
現在的世界, 究竟變成什麼樣子了?
於是我變成比她更小的孩子模樣, 封印了她看到我本體的記憶, 讓她以爲我只是她無意中撿到的孤兒。
她叫我妹妹, 興高采烈地牽着我回了福利院。
順便, 也封印了自己的記憶——想更瞭解人類世界,自然要從裏到外都成爲人類纔行嘛。
直到十五年後,陶芸死在這羣富二代手中,封印隨之逐漸解開。
直到今夜, 徹底覺醒。
陶芸的靈魂擋在門口。
我知道,她是想阻止我接下來的行爲。
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年七歲的孩子,也明白了我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
要知道,死亡並不是終結,哪怕作爲靈魂,對我來說, 也就一口的事而已。
雖然我對她的靈魂並沒興趣——太純淨, 又太苦澀了,哪怕死得那Ṫùₙ樣慘烈,都沒能抹去她靈魂中所有的善意。
陶芸伸出手,像當年遞給我饅頭一樣,嘴巴一張一合。
我看了她很久很久。
沒有恐懼, 沒有祈求。
她在說,你餓了嗎?
桃桃,要跟我回家嗎?
妹妹, 跟我回家……
等回過神來時,胸口的戾氣已經平息,不知爲何,我永無止境的飢餓的胃裏, 傳來了一絲久違的飽足感。
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大概就是被愛着的感覺。
強大的上古兇獸,被一個渺小的人類靈魂愛着。
這好像是我冗長生命中,唯一比進食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我牽上了她虛無的手。
用的不是猙獰可怖的利爪, 而是屬於「陶桃」的,人類的手。
「回家吧,姐姐。」
 (完)
作者署名:草莓杏仁餅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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