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會動情?」
我望着面前的人,他的白袍早被我扯得散亂,那雙本如松雪般清冷的眼睛浸染透了情慾,偏死死緊盯着我。
被捆仙鎖壓制,他早就使不出法力,只能任由我在他身上胡作非爲。
我小心翼翼地吻上了他的脣。
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知道給他下的情藥有多烈,也知道再過一會,管他是什麼三界人人望而畏之的仙尊,也會控制不住。
魅妖姐姐親手爲他調製的情藥,加量二十倍,誰來都不好使。
所以,當他回吻住我的時候,我都在懷疑,他是在親我,還是想弄死我。
謝長辭的手掐着我的腰,聲音又啞又欲,他這樣真不像高高在上的仙者,更像扯人入無盡深淵的惡魔。
沉浮間,我聽到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涼薄諷刺。
「孽徒。」
-1-
我是隻入不了魔的妖,謝長辭是個得不了道的仙。
我作爲妖,太過仁慈;而他作爲仙,殺心太重。
畢竟在我之前,他的八九個徒弟,不是死就是殘。
爲了讓他得道昇天,他師兄靈山仙人叫他再找個徒弟,要「用心愛護」「細心培養」,不得動用武力,更不得在徒弟背不出劍譜的時候把他一腳踹下山崖。
於是他就撿了我。
而我的族長叫我找個仙人嚯嚯,這次可不能半路扶老奶奶下山、幫趕考的秀才打妖怪,開醫館給人免費看病咬死不收錢了。
於是我裝作無辜的凡人小孩,被謝長辭給撿了回去。
說實話,謝長辭這個人,就像朵亭立於塘中的清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因爲你一靠近他,就會發現,這朵蓮花會噴火會喫人,張牙舞爪心情不好。
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他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後又慢慢地放開了手。
我本就是妖,僞裝成人也不適合練那些正道的修仙之法,擱門派裏就一吊車尾,我清楚地感受到,幾次,他都想拔劍給我一個了斷。
只是後來,都換成了句刻薄又陰陽的嘲諷。
「廢物。」
我嘆了口氣。
我被他叫廢物叫了二十年啊,他是不是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口中的廢物,會趁他防備心最低的時候,拿捆仙鎖綁住了他,要與他強行行那種事呢?
我準備先強他,再羞辱他,再殺了他,這樣,我就幹了件壞事了。
我就能墜入魔道了。
你想啊,謝長辭是誰?三界劍仙,不敗戰神,他就是仙界的定海神針,有他魔界就不敢進仙界一步,光那名字一說出來,都已經是個人人懼怕的存在。
我殺了他,我幹了件大壞事啊。
只是,看着關押謝長辭的木板門,我卻怎麼也提不起手裏的劍。
我殺不了人,我清楚地知道。
-2-
我推門進來的時候,謝長辭背靠牆坐着,仰着頭卻直直地盯着我,那張臉明明仙界再找不出第二張如此好看的,我卻覺得,面前坐着的就是位收我命的活閻王。
而那捆仙鎖,已經有了一絲動搖的跡象。
其實與其說我和他是行了場魚水之歡,不如說是我和他打了場架,我單方面捱打的那種。
饒是這樣,我真被弄疼了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挺多撓痕。
他的皮膚幾乎白得透明,這樣一看,那些曖昧的痕跡真的挺打眼。
只是,明明我們都有這樣的接觸,他爲什麼還這麼可望而不可即呢。
「想好等會怎麼死了嗎?」
他的聲線依舊清冷,那股子殺意倒是直接傳達給我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縮了縮。
唉,沒辦法。
捆仙鎖估計真的捆不住他,我得快點下手。
我提起劍指他脖子,移了移,其實很簡單的事啊,他現在用不了法力,任我宰割,只要我用力一點,只要我……
「呵。」
倒是他一聲嗤笑,拉回了我的思緒。
「小廢物,我怎麼教你提的劍?就你這樣,連人都殺不死。」
「……」
謝長辭就是個神經病,上趕着讓人來殺他。
我吸了口氣,定定神,揚起劍刺過去——
劍還是划向那斑駁的牆,留下道不深不淺的痕跡。
這會,我倒和他的眼睛對上了。
我不明白,他本長了雙風情又惹人愛的桃花眼,怎麼就偏能從中透出濃濃的嘲諷與鄙夷來。
「師父,你做過壞事嗎?」
我問他。
「壞事?我這一輩子可以說擔當得起『光明磊落』四個字,不像某些卑鄙小人,使這種下三爛的手段行不軌之事。」
「……」
「我那個被你一腳踹下山崖的前師兄,你不覺得對不起他嗎?」
他嘴角翹起個嘲諷的弧度,歪頭看我。
「廢物,也配活着?」
「……」
我要有謝長辭這思想,也不至於入不了魔了。
關押謝長辭的第二天,我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3-
我和魅妖姐姐討論怎麼殺死謝長辭,她吸口手中的長煙管,縷縷白煙從那張性感的紅脣渡出,一顰一笑間就是勾人。
她趴得離我近了些,朝我眨眨眼。
「和謝長辭做——爽不爽呀?」
「……」
感覺在渡劫。
瞧我一臉的難以描述,她笑地嗬嗬。
「你說你下不了手殺他,爲什麼?」
我抓了抓頭髮:「感覺,沒有理由啊。」
「殺人還需要理由?」
「……」
對,殺人本就不需要理由,想殺就殺了,妖魔殺人更是。
但我就下不去那個手啊。
「我還真不信一個人能什麼壞事都不做。你仔細想想,謝長辭平時有沒有做過什麼沒天理的事,是不是就有理由殺他了?」
「……」
「怎麼,還真沒有啊?」
不是,只是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從哪件事說起。
謝長辭這人,明面上的稱號是青崖山劍仙,修仙界不敗戰神,暗地裏各位都叫他活閻王。
而我,作爲他的首席弟子(因爲他只有我一個弟子),多次在死亡的邊緣蹦躂,唉,沒死。
不是因爲我優秀,純粹因爲我太拉垮,幾次,這位活閻王都被我氣笑了。
邊笑邊勸我去死。
「……」
也不知道這能不能成爲我宰了他的理由。
關押謝長辭的第三天,我推門而入。
-4-
那捆仙鎖現如今搖搖欲墜,我甚至能感到他的法力絲絲滲出,瞧見我,他朝我微微一笑。
謝長辭的笑不常見,他笑了,也就是某人離死期不遠了。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和他平視。
「師父,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聊聊嗎?」
「師父?你也配叫我師父?」
「……」
他堵人話口的本事真不是蓋的。
「謝長辭。」
聽我喊了他全名,他一邊眉毛揚了揚,其實想來也是,我好像從未直呼他名諱過。
「我……度過了九十九道天雷劫,妖道修至圓滿,想要成魔神,還差一項,我得……幹件傷天害理之事。」
「……」
他垂着眼眸,也不知聽沒聽我的話,青絲垂下,百無聊賴,衣襟也不工整,無端添了些妖魅。
「我以爲你修仙不行是因着種族,沒想到入了魔道,你也是個廢物。」
「……」
是啊,是妖魔連屠刀都提不起,又算什麼妖魔呢。
我嘆了口氣,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掙脫捆仙鎖並不容易,每掙扎一下,那神器不僅越捆越緊,還會放出九天神雷,謝長辭身上的傷本不多,如今看來,一道道傷痕已經分外扎眼。
把今早在山上採的藥膏拋給他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有個大病。
-5-
青崖山上有個青崖派,千百年來都是教劍的。
我被謝長辭撿回來的那天,正好是他和他師兄靈山仙人下山溜達。
他是來除妖的,靈山仙人是真溜達。
他師兄瞧見了我,嘖嘖兩聲,拐着他往我這邊走。
彼時我裝成被凡人拋棄的小孩,也不知道謝長辭這人是什麼脾性,卻知道目標就是他,便突然大哭,扒拉着他的衣襬。
「仙人你收留收留我吧!!」
那大概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謝長辭的劍堪堪停在我的脖頸,被他師兄的劍氣止住,即使這樣,我的脖子還是被拉出道血絲。
「長辭啊,你不正缺個徒弟嘛,巧了啊,我看她根骨不錯,這次就好好培養吧,好不好?」
「……」
一道冰冷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望我,半晌,我聽見劍回鞘乾淨利落的撞擊,還有那聲捱地清諷的笑。
「行啊,也不知祭靈堂留給我徒弟的牌位還夠不夠了。」
「……」
就這樣,我成了劍仙長辭的首席大弟子。
自他授我第一課我的內力運轉不太明白之後,他就給重新起了個名兒。
姓廢,名物,叫廢物。
他連我真名都不知道,也從未問過,這麼一叫就是二十年。
不過當他的徒弟有一點挺好,因爲沒有弟子,他的居所又大又冷清,我不必太費心思隱藏我是隻妖的身份,他也不甚管我。
按門派的規矩師父一個月要帶徒弟歷練一次,這是我最輕鬆的時刻,也是我最心驚膽戰的時刻。
謝長辭的劍從來都是乾淨利落,一點都不需要他徒弟動手,那些禍人的精怪甚至都沒得及解釋,已經成爲他劍下的亡魂。
謝長辭所及之處,妖邪皆避退三舍。
只是有次,我與他產生了分歧。
麓鳴村有隻爲禍人間的厲鬼,我和謝長辭到達那裏調查後我們才知曉,她生前是被受人愛戴的村官老爺作踐糟蹋至死的。
所以她夜夜在村中游蕩,悽慘的哭訴着自己遭受的罪行。
謝長辭收妖快,斬鬼更快,那厲鬼的道行到底太淺,沒一下就被打得魂飛魄散。
這個任務完成得一如既往的迅速,我們上午到達的村子,第二天傍晚就已經收拾好盤纏,夕陽的餘暉照着他半邊臉,依舊沒染出點溫度來。
我們準備再留宿一晚,此時萬籟俱靜,天邊那抹透着豔的火燒雲都顯得浮沉。
「師父,你覺得,那隻厲鬼做錯了嗎?」
「……」
巨陽完全地沒入山頭,遠方的烏鴉叫得人心煩亂,我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那裏有一譚清澈的湖水,好像從不因任何東西而激起漣漪。
「做錯了。」
「可她沒有鬧出人命啊!她只是騷擾騷擾村民,什麼都不明白,就這麼冤死了,最後魂飛魄散,什麼都沒有……那那個村官呢?他把一個女子糟蹋至死還不算錯嗎!他做的事才比那個女鬼噁心一萬倍……不是嗎?」
我的話絮絮叨叨,而他都不知道是否有在聽,只是把視線垂着,修長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拉着馬的繮繩。
半晌,他才抬起頭,一副我有病的樣子看着我。
「這次就是那村官委託我們除的鬼,而且,怎麼,人是人鬼是鬼——」
「我負責的是陰間事,那些陽間的恩恩怨怨跟我有什麼關係?」
「……」
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我理解不了謝長辭這個人。
我不明白一個身在正派的人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怎麼能這麼坦蕩ẗū₋而磊落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不過,行,謝長辭不管這事,我偏要管到底,我要夜裏偷潛入村官的家裏,找準機會,給他來那麼致命的一下子。
我準備那天半夜寅時動身,可沒想到,不及我動身,村官家突然失火,火苗躥得比樓高,還偏怎麼也澆不滅。
第二天,村官的房舍被燒得面目全非,村民們在屋前慟哭,我和謝長辭遠遠望着,半晌,他笑了聲。
「你看,多愚蠢啊。」
我不知他說的是誰,剛想問,就看他已拉着馬走遠了。
見我沒跟上,他回頭,劍眉微皺。
「還不走?」
……
-6-
關押謝長辭的第四天,我的老巢被發現了。
草屋舍外圍了一羣人,皆是正派大能,個個攜法器着金裝,與我那簡陋草率的小房子成比。
我正在跪下求饒還是撒開腿跑的選項之中糾結,就聽到聲中氣十足的音。
「好你個孽妖,哪裏跑!」
是靈山仙人。
他平時爲人最爲逗趣,此時卻對我聲色俱厲,我再回頭看看,以前與我同一門派的師兄妹們,皆是憎恨與悲傷地看着我。
唉。
人妖終是殊途。
突然回想起以往在門派裏的日子,我交了不少朋友,也學了不少人間有趣的東西,那時候靈山仙人有個徒弟叫小花,總喜歡隔三岔五地找我玩,而現在,她手裏拿着收妖索,眼裏再沒有半分感情。
「你這妖孽還是快快放棄抵抗,跟我們回去吧!」
「……」
靈山仙人已然部下法陣,再不溜就沒法溜了,可我知道,我這人啊,偏心中就是某些事怎麼也放不下。
我嘆了口氣,放棄掙扎,手舉過頭頂。
「對不起。」
還是對不起騙了你Ţũ̂₆們,我本不是凡人。
「……」
「呵,認錯已經晚了!你就等着回去我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的妖核取出來煉丹吧嘎哈哈哈哈哈哈!」
「……」
這靈山真人怎麼比我還像反派呢。
符文已經槁桎住我的身子,可居然沒有意想不到的疼痛。
從前我看他們收妖時那些妖被疼得死去活來,難道是因爲我太強了,這法陣根本困不住我?
正在這時,我的衣領被提了起來。
把這羣人引來的罪魁禍首,謝長辭此時已換了身乾淨衣服,法力恢復了的他提我就跟提起個小雞仔一樣。
「這妖……本座帶回去親自處置。」
「……」
「阿這……」靈山仙人明顯遲疑了下。
謝長辭說話慢條斯理,話裏危險的意味倒一點也不淺。
「怎麼?」
「你們覺得本座的處罰……能比你們的輕鬆?」
-7-
懲戒堂是關押門派裏有罪弟子的地方,建在個四面懸崖的峭壁,連盞燈都照不亮堂,常年陰暗潮溼。
我就感覺這裏的環境太符合謝長辭如今的氣質了。
他很安靜地站在我面前,也不知是不是在看我,四面寂靜無聲,我卻感受到滲到骨子裏的冷。
我雙手雙腳都戴着枷鎖,膝蓋曲起,這種姿勢既不是站也不是跪,卻更加能消耗人的體力。
「師父……」
「我可不再是你的師父了。」
他夾着嘲諷的聲音在空間中捱地長,明明好聽,可就是讓人心慌。
所以他掐着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抬起來的時候,我一瞬間抖了下。
「怕什麼?」
「……」
「你有種給我下那種藥……」
「現如今倒不敢認了?」
……
我對上他的眼,他的雙眸總是清冷,無情無慾卻偏含着嘲諷。
身爲三界之巔的仙尊,被他眼裏最看不起的妖道玷污,他大概可勁地想整死我了吧。
果不其然,當他掐着我的下頜給我灌下什麼的時候,我甚至以爲那是什麼奇毒,能讓我瞬間暴斃。
可現實……卻比這更殘忍。
「ŧù₊合歡宗宗主獨門的情毒,還是幾年前那女的強塞給我的,我還真沒想到……今天能派上用場。」
他湊近我跟我說話,而此時我體內猛地升起股燥熱,連帶着他就是稍靠近些,都能讓我心神大亂。
我伸手想拽他的袖子,鐵鏈響起一陣碰撞,他任由我拉着,卻不再靠近,立在那像是無聲地嘲諷我此時的醜態。
慾望肆意生長,我看不清眼前的人,而他說的一個字都能勾得我心神恍馳。
「你說,這毒和你們魔界的毒比起來,哪個更厲害呢?」
「謝,謝長辭……」
「嗯?」
「給……給我……」
對於我來說,如今的謝長辭就像一塊救我於火熱的冰,蝕骨的麻癢於體內蔓延,我本就非能忍的性子,此時更是什麼也顧不住。
像是拿着塊晶瑩的糖果勾引嘴饞的小孩,可他偏什麼也不給。
「求求我?」
「求你求你,放過我吧……太難受了……謝長辭……」
我話都說不完整,腦袋一片散亂,手中拽着的那片白色衣袂像是唯一的希望,可他毫不留情地給抽走了。
「這毒若無人替你解,藥效過後大概能散你一半修爲,看你自己造化了。」
我的視線模糊,看着那片白色的影子走遠,使了勁掙扎,激起鐵拷一片撞擊聲,這種感覺不疼,卻如萬蟻蝕骨,一點一點消磨我那僅存的理智。
到最後……什麼都不會剩的。
「我不明白。」
恍然之間開口,卻覺得身體被燃燒殆盡,我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明明和這周身的環境產生如此強烈的反差,卻又如此契合。
「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我就是不想殺人啊,爲什麼一個個非得逼着我去做,爲什麼我這種妖的歸宿,就非得是做惡事呢?」
「我明明比那些妖努力,比那些人努力,爲什麼上天就不肯眷顧我呢,爲什麼——」
「……謝長辭你告訴我爲什麼……」
「……」
那抹白色的身影停住了,然後回身,堪堪在我面前蹲下,剛好能與被那藥折磨得不成樣子的我對視,又不至於被我撓到。
「因爲你很沒用啊。」
他聲音清冷,我卻聽得不甚清晰,滿腦子都是謝長辭謝長辭,每一個字都勾得我骨子裏泛癢。
「明明墮了魔道卻不願屠戮,就跟修了仙卻抑制不住那顆殺心一樣……很慘,對吧?」
他伸手勾掉我臉頰旁的淚珠,我卻被突這如其來的觸碰引得一顫,似乎是有趣於我的反應,他的手反而沒有離開,沿着我的下巴,輕輕地在我嘴角摩挲了下。
太……近了。
我望着他那張薄脣微翹,偏無端地勾引人,我腦中的引信啪地點燃,不管不顧就吻了上去。
他沒動,任我吻着,我的手被困住,鐵鏈敲得心神紛亂。
此時的他於我是沙漠中的甘露,亦是無邊黑暗中恍惚的光。
而那抹光的頭一偏,轉瞬即逝。
謝長辭直起身來,垂着眸看我,音一如既往地慢條斯理,卻染上點暗澀的啞。
「上次你問我神仙也會動情……」
「那妖呢……會動嗎?」
「……」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轉身走了。
我看着那扇大門合上,掩住門外僅剩的光,慾火燃燒着五臟六腑,我偏不能自制,卻突然覺得有些荒唐。
謝長辭這人……
……真記仇啊。
-8-
門再次開的時候,是第三天正午。
他說的剛剛好,藥效過了後還真就散了我一半修爲,我一點點檢查內力,只得苦笑。
這波啊,這波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陰暗的內室驀地照進光,我的眼睛一時半會還受不了,勉強適應了,才瞧見來人。
是小花,那天拿捆仙鎖叫我投降的「曾經的好朋友」。
我剛想作聲,她猛地竄過來,手指頭抵着我脣,叫我不要發出聲音,然後湊近我耳朵,一字一頓。
「我是來救你噠。」
她邊說邊幫我解開捆住手腳的鏈子。
「那天師傅和我們就想救你來着,礙於當時還有其他門派的人在場,只得想辦法把你弄回去再說,結果長辭師叔橫插一腳……」
「嘶,小廢物姐姐,你身上怎麼全是傷?師叔幹嗎下這麼狠的手呀……」
其實那是我自己掙扎的時候造成的,我只有不斷製造疼痛,才能短暫地抑制住那難耐的慾望。
「爲什麼要救我?」
她蹲在我面前。
「因爲小廢物姐姐你是好人呀。」
「我其實是隻妖。」
「可是比某些人都要好。」
「……」
「師父說小廢物姐姐一看就是有善心的好孩子,幫他種花遛鳥,自從有了你,他們老大哥鬥地主再也不會三缺一了,有事沒事還能吸引長辭師叔的火力……」
「……」
希望你們知道了我不僅給謝長辭下了藥,還把他給強了之後,也能這麼認爲。
她把一個包裹塞給我,然後給了我一個鐲子。
「快把衣服換上吧,我順了點藥,都放在這儲靈鐲裏了。從這條道往前走,小廢物姐姐,我們門派不收妖怪,所以,只能就此別過啦。」
「……」
我回頭看她,她朝我笑了下,恍然之間某些回憶突然湧現,我纔想起我在這個門派裏也曾作爲「人」而活着。
算了,也罷,就此別過。
估計再也不會見了吧。
-9-
……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謝長辭的藥散去了我一半修爲,我重回魔界後只得重新修習,其實遊山玩水也過得逍遙,魅妖姐姐說我沒心沒肺,居然也沒把謝長辭當仇人。
我說姐姐,我也想把他當仇人啊,可我揍得過他嗎?
可比起魔界的一片祥和,仙界那邊據說是腥風血雨,這些年,門派之間的鬥爭就沒怎麼停過,這次卻是真正的大動干戈。
不過仙魔之間還隔着個凡界,消息都不怎麼靈通,我也只是在茶館當說書聽,圖個樂子。
那天我在茶館直捱到說書的講且聽下回分解,才無所事事地往家裏走。
哦對,上次我幫山羊老奶趕跑了來偷她雞的黃鼠狼,她今天送了我只雞當謝禮。
所以我提着只雞往家走。
可我遠遠一看我家門口有什麼,差點沒把手中的雞給甩飛出去。
其實家門口躺了個渾身是血的人,在混亂魔界也不算啥能把妖嚇半死的事,但那個血人有張謝長辭的臉,就另當別論了。
我第一反應是謝長辭千里迢迢找上我來繼續報復了,第二反應是就算再怎麼千里迢迢他也不可能傷成這樣。
他傷的……太重了。
重到我現在衝上去給他一拳,就能報大仇了。
印象中的他好像都是一襲白衣不染分毫,而現如今哪還有什麼白衣,他的血都已把衣袂染盡大半,身上光裸露的肌膚遍佈傷痕。
什麼東西能把謝長辭傷成這樣?
我腦海裏完全沒有這個概念。
他還有意識,見到我的時候立馬直起了身,明明本該狼狽不堪的人,可他的眼睛太亮了。
是鮮明的仇恨和憤怒,還有望向我時隱藏得很深的孤注一擲。
被那雙眼睛盯着的時候,我感覺我的靈魂都跟着晃了一下。
他抓着我的衣領,死死地盯着我。
「告訴我,怎麼最快地墮入魔道?」
……
??
「什麼?謝長辭?你要幹什麼?」
我都快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你別管,我就問你,怎麼墮入魔道?」
「爲什麼要……」
「你就告訴我行不行?!」
他突然朝我吼,有一瞬間我倆都愣了下,他低着頭,四周的空氣安靜得折磨人,我聽到他的聲音慢慢地變低,啞得不成樣子。
「我就只認識你這一隻妖了……」
他後面還喃喃了一句什麼,我聽不清,因爲他直接閉上了眼,頭靠在我的頸窩,我喊了幾聲他的名字,沒有應。
我探了探,還好,有鼻息。
我只得把他拖進家裏,放牀上,正好山羊老奶送了我只雞,我就把它燉了。
搞完一切後,我摸着下巴看躺在牀上的人,都落魄成這樣了,那張臉還是頂好看,眼睛闔起的他無端少了些攻擊性,倒像是個正兒八經的謙謙君子。
如果這個君子不會在睜開眼後第一件事就是抓着我領子喊:我要入魔我要入魔……就好了。
嘆了口氣,我出門去找魅妖姐姐。
-10-
魅妖姐姐絕對是我的朋友裏最瞭解仙界的人,因爲她閒得沒事就喜歡勾搭小道士,給人傢什麼禁忌都破個乾淨,再晃盪着腰肢說就你那點定力也配和老孃在一起?
「喲,什麼風把小川吹來啦?」
她朝我招招手,我坐了過去。
「仙界是不是……挺不安穩的最近?」
她瞧我,挑挑眉。
「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啊。」
「就你以前待過的那個門派……」
「覆門了。」
「……」
我知道就憑謝長辭那樣子,青崖派會很慘,但沒想到慘成這樣。
「你也知道,仙界那羣虛僞的,成天追求什麼長生啊,天道啊,什麼仙界大統啊……」
「青崖派出了個絕世寶物,能鎮仙界,逆天改命。可清崖派那羣人拒不上交,這不就幹起來了,幾十個門派一起圍剿青崖派,大火燒那山頭都燒了幾十日,就饒是這樣……」
「謝長辭據說一人把十幾個門派的弟子及掌位重創,還逃了出去。」
「……」
「怎麼,他受傷你心疼?」
她猛地湊近我,長睫毛撲閃,滿臉玩味地看我。
我回她一個耿直的微笑,打個哈哈,把話題繞過去。
不過……
-11-
我回家的時候,謝長辭已經醒了。
他倚着半邊牆坐着,傷口完全沒有處理的痕跡,衣領敞開,從鎖骨那望去,全是道道半結痂的傷痕。
眼睛倒是直直地望着我。
我嘆了口氣。
凡人這樣子我都不會坐視不理,更何況跟我有交Ŧů⁹集的謝長辭。
家裏還留了點草藥,我拿着給他上,我以爲他會拒絕,沒想到任由我擺弄,空氣很安靜,爐子裏的湯嘟嚕嚕地沸騰着。
突然我聽到他的聲音,又啞又低。
「路天遊……死了。」
路天遊,就是他的師兄,靈山仙人的名字。
我抹藥的手頓了下。
「他還說他想要青崖派在他手中發揚光大,結果……呵,滅門了。」
「青崖派上上下下一千三百多弟子啊,無一倖免……」
「那麼多人,我殺他們的仇人都殺不過來……」
「說到底,變成這樣……不就是我不夠強嗎?」
「謝長辭……」我突然意識到事情不對,喊他的名字。
「我只要那些膽敢動我同門的人去死!」
「入魔也好,」
「封了心智也好,」
「廢去一身修爲也好……」
他那雙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我突然看見了這個人隱藏的很深的絕望和脆弱,那大概是一把燎原的火,他有着把自己燒死也不會甘心的執着。
……
啪!
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我居然扇了謝長辭一巴掌。
空氣有一瞬間像是被撕扯開來,他沒動,髮絲散開遮住了他的眼,半晌,我聽到他一聲極淺的笑。
「小廢物,你也看不起我這種人啊,是不是?」
他抬頭看我,真的在笑,可我覺得好絕望,這樣笑起來的他,無端添着些被黑暗浸入骨子裏的豔。
「……」
「我只是覺得,你再這樣下去,成不成魔不一定,瘋倒是快瘋了。」
「是……嗎?」
他歪頭看我,手指輕佻地勾起我的頭髮,半晌手掌託着我的腦袋,俯身吻了我。
「那和妖魔雙休,能不能墮入魔道了呢?」
……
謝長辭這人……果然瘋了。
我手拍打他的腰,想要他放開我,沒想我這麼一掙扎,便聽到他輕輕嘶了聲,好像是弄到他傷口了。
他眯着眼看我。
「我只是覺得,謝長辭……」我視線暼向另一邊,「靈山仙人他們不會希望你這麼做的。」
「呵。」
又是這種陰陽怪氣的笑。
「爲什麼不把那個絕世珍寶交出去呢,據我所知,你們不是那種會揣着寶物不放的人吧?」
「絕世珍寶?」他抬頭看我。
「如果我說那所謂的『絕世珍寶』是個人呢?」
什麼?
「你認識的,小花。」
「她是天犀靈玉轉世,可鎮仙界命脈。」
「……」
「被拿去鎮法,小花就會死,是不是?」
「死?」
他的嘴角勾起了點,眼睛裏卻偏夾着濃濃的嘲諷。
「靈魂永世不得安生,日日夜夜受惡靈侵擾,也算死嗎?」
「……」
「謝長辭,你要報仇,帶我一個吧。」
半晌,他笑出了聲。
「爲什麼?你個妖魔要替修仙之人打抱不平了?」
「你把我關起來的時候,是小花救了我。」
燭火映着他半邊臉,他的眸子明明暗暗,燭心引燃啪地炸開,他低垂着眼,捱過一聲很輕的笑。
也不知在諷刺着誰。
「隨你。」
-12-
謝長辭傷口包紮好後,我給他換了套乾淨的衣服。
魔界向來看不慣一切和白沾邊的東西,所以就連我也只能給他找一套黑色的衣服,沒想到意外合適。
應該說……劍眉星目,那隱於黑暗又如蟄伏野獸的氣質,才本應是屬於他的吧。
瞧我一直愣神看ẗŭ̀⁸他,他眉頭皺了皺。
「幹什麼?」
「謝長辭,如果你天生是個妖魔,現如今的成就一定比修仙的要大。」
他把頭髮束起,劍又佩回腰間,跨過門後略帶譏諷地看我一眼。
「我倒覺得,小廢物你要是生而爲人啊,可以入感業寺,火化了說不定能燒出幾顆舍利子來。」
「……」
我收拾好包裹追過去,恍然發現很久以前,我也是這麼追着那個背影的。
「等等,謝長辭,你不會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爲什麼要知道?」
「……」
「我叫川。」
「還是小廢物順口。」
「……」
-13-
魔界域內還看不到什麼追殺謝長辭的人,一進凡界便立馬能知曉這事在仙凡兩界鬧得多大。
「你都成千古罪人了。」
我和他一直都在山野中行進,一路上抵擋了不止一波裝備精良又全是殺招的追兵。
「是啊,現在又多了項和歪魔邪道勾結的罪名。」
「……」
因爲我修仙那派學的真不咋樣,所以和那些人對招時,難免漏點妖魔特有的影子。
老遠聽到有人怒吼。
「謝長辭!!你竟和如此妖道摻和在一起!!你!!你心中還有正道!!還有天地!!還有王法嗎!!」
「嗓子疼不疼啊!雷公公,不過您老臉也真厚,還跟我講天地王法。」
「……」
他嘲諷人的功力一向可以的。
遠方一陣雷響,直劈地三尺,頃刻間我們身後的樹木皆轟然倒下。
謝長辭拽着我猛地加快速度,我本以爲他帶我向林子深處逃去,結果到了那,他把我放在地上,然後轉身直衝雷電劈下的位置。
「等等等等,你幹嗎?」
「宰了那個老頭。」
「?」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眼裏卻有着生生不息的光。
「我要是死了,就替我把小花救出來。」
「……」
我終於知道他一身傷是怎麼來的了。
就是不管不顧地衝上去打架,不要命,不要希望,只要能多殺一人,就能多平息心中的一分怒火。
遠方想起陣陣響聲,有人的怒吼,還有人的慘叫,淡淡的血腥味,似乎到我這都能聞到。
這次,謝長辭會死嗎?
不知何時,天下起淅瀝瀝的雨來。
我仰頭看着雨滴從樹葉的縫隙之中落下,天邊的烏雲聚集,林子裏的雨聲不絕於耳。
大雨下得最激烈的時候,那邊的動靜終於小了。
我返回去看到那副場景,總覺得這裏比地獄更像地獄。
土地的焦味和血腥味令人作嘔,可雨水還在洗刷着一切,謝長辭就跪在正中間,他的那柄長劍堪堪支着他身體。
雨聲把一切屏蔽,我卻能聽到那些靈魂不甘的怒吼。
「你死了嗎?」
我蹲到他面前。
半晌,沒有反應。
雨點拼命砸向地面,風呼嘯時帶來冷意,我們就這麼靜默着。
「別啊,我不想一個人走下去,說實話,我有點怕了。」
「我覺得我一隻小小的妖怪,根本打不贏對面那麼多人的,你先別死啊,再抗點傷害,好不好,謝長辭……」
「謝長辭?謝長辭?」
沒有反應。
我手要搖他肩膀的時候,他突然栽到了我懷裏。
「別吵。」
他的聲音都啞得不成樣子了。
我嘆了口氣,把他背起來。
比想象中要輕。
「謝長辭,我覺得你這次真要死了。」
「別咒我。」
「說真的,你要是死了的話我就不管了,小花我也不救了。」
「呵,你不是最樂於助人了?」
我縮了縮脖子。
「我怕了。」
過了好久,他都沒有回我。
雨還在下,我揹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前走着,就在我都懷疑他會不會半途沒氣了的時候,突然聽見他的聲音。
「別怕。」
「不會讓你死的。」
可就像是在雨中縹緲一樣。
-13-
這幾天都在下雨。
在林子裏找到一間草藥人臨時搭的小屋時,我就把謝長辭放下了。
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的。
「繼續走,我沒事。」
「你有事。」
「沒事。」
「有事。」
「沒事。」
「有事。」
「沒……」
又昏過去了。
還說自己沒事呢。
「……」
我趴着牀檐,靜靜地看着躺在牀上的人,手輕輕地劃過他的眉骨,想把那雙緊皺的眉撫平。
謝長辭……睡着的時候還在想東想西,那也太累人了。
夕陽落入山間的日暮,林子中的寂寥好像被無限放大,幸好上次還帶着點草藥,給謝長辭塗上後,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下起的雨。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過來了。
「什麼時辰了?」
「不知道。」
「天都黑了。」
「嗯。」
火堆噼裏啪啦地燃燒着,照着這間屋子裏小小的一角,我連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只是覺得這個夜太難捱,太漫長了。
「謝長辭,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了。」
「嗯?」
他拖着尾音輕哼了聲,也不知有沒有在聽。
「但是,現在,你數數你身上的傷,數得清嗎。」
「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會死的,謝長辭。」
「所以讓你幫我入魔啊。」他的聲音隱在黑霧中,稍不留神,好像就聽不清了。
「入了魔道修爲暴增,那是對那些資質平平的修道者來說的,對於本就站在頂點的你而言,還差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他坐直了身子,認真地看我。
「……」
我張了張口,最後也沒告訴他。
要我的命。
我怕現在告訴他,他會毫不留情地拔刀砍了我。
-14-
謝長辭現在總是半睡半醒。
接連幾天連燒都退不了,我怕他把腦子燒壞掉,不過還好,他每次醒來都能記住我的名字。
因爲體質本就不同,我仙家的功法學得還爛,連傳功給他都做不到,只能在山上撿些草藥給他的傷口塗上。
他垂着頭,總是靜靜地看着我。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呢?
雨停歇的時候,謝長辭身上的傷好得也差不多了。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撿點草藥回木屋,見到他在牀上安安穩穩地躺着。
又睡着了。
我以前聽說書的講,仙界有一戰神,一襲白衣,提劍殺入敵陣,頃刻後對面全軍覆沒。
而他劍回鞘,白衣卻未曾沾一片血。
碰巧那時我要找個人禍害,我那不太聰明ŧú₋的腦袋一拍板,這麼厲害?行,就他了。
窗間撩入片刻的雨,我看了他許久,忽地俯身貼上了他的脣。
謝長辭。
他的脣還挺軟的,觸感也很好,我本想蜻蜓點水,來個淺嘗輒止,腦袋卻被摁住了。
被人加深了這個吻。
過了會,他索性摟着我的腰,翻身把我壓在身下。
「趁我睡覺,想幹什麼,嗯?」
他俯着身看我,湊得有點近,呼吸打在我半邊臉龐,眼裏是一潭清秋的湖水。
我沒說話,摟着他的脖子親他。他被我弄得怔住,呼吸都錯亂了一下。
這下,這潭湖水終於泛起波瀾了。
「謝長辭……」
他的動作跟第一次比一點長進都沒,手拂過我的皮膚給我帶來戰慄,偏又不認真安撫,我倆的呼吸混在一起,我忍不住哭了出來。
「弄疼了?」
他吻掉我的眼淚。
我看着窗外的雨滴拍打窗柩,覺得恍神,突然和記憶中的某一刻重合起來,沒來由地感到不爽。
我一口咬在了他肩上。
「嘶?」
「謝長辭,神仙,也會動情嗎?」
夜裏寂寥的雨聲聽不真切,燭光明明暗暗,我聽到他的一聲笑,引着我往更深更暗的地方走去。
「動啊。」
「快被你折磨死了。」
-15-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屋子裏特別乾淨。
沒有草藥,沒有劍,沒有……謝長辭。
我坐在牀上,腦子亂亂的,勉強把那些紛亂的思緒梳理乾淨,腰疼得差點下不來牀。
窗外下着淅淅瀝瀝的雨,今日的陽光倒是足。
好半晌,我才確定兩件事。
第一,謝長辭技術是真的爛。
第二,他把我丟下了,咱倆散夥了。
我走出小屋,看了看,找不見謝長辭半分影子。
早知道在他身上下點法術,這樣我也不至於被甩就被甩,連質問的權利都沒有。
其實……我也不是不明白謝長辭的意思。
情啊愛啊這種東西,自古不就是通往強者之路的禁忌。
還不如斬斷情絲……對吧。
……
我在凡界的一賭館見到了魅妖姐姐。
她依舊風情萬種,蹺着腿,一顰一笑間都勾着那些賭客往我們這看。
好在她引我上樓,在一間獨立的小包間裏談事情。
「真是巧呀,小川,沒想到在這能見到你。」
不巧,我專門來尋你的。
「聽說你遊歷人間,但姐姐只關心你這個小廢物可找到了如意情郎?」
「找到了,但還沒完全找到。」
「……」
「那就是有了?」
我點點頭。
「有長進呀。」
「——那準備好怎麼好好玩弄一番他的感情,再把他拋棄掉了嗎?」
其實我還沒開始玩弄呢,他先一步就把我給扔了。
謝長辭就是雷厲風行。
我不準備再跟魅妖姐姐扯東扯西,我怕再慢一步,謝長辭就真去送死了,他傷明明沒好透。
「姐姐,你的毒,只要一下到目標身上,是可以一直追蹤到天涯海角的吧,不論那人是不是已經解毒,是不是已經死亡。」
「嗯。」
「那你能幫我追蹤下嗎……上次給我的情毒。」
她眯着眼看我,眼尾繞過一抹妖嬈的紅。
「是謝長辭嗎?」
「……是。」
「呀!我還去勾引過那個人呢,幸好老孃能還魂,他居然用那麼殘忍的劍招剮老孃的身體!不過有一說一,那張臉是真的俊俏呀。」
「就是太不解風情,春宵一刻有什麼不好?」
……
有可能是技術太爛了吧,謝長辭那個混蛋。
她從髮間拔下一根簪子,劃破右手拇指,一顆血珠浮起,魔氣微動,她輕描淡寫地一彈。
血珠浮動到我面前,畫了個圈。
「跟着它走就行,小川,早日把謝長辭拿下,然後替姐姐狠狠地羞辱他!」
「……」
-16-
我跟着血珠走,日夜兼程,終於到了一座山前,血珠啪地碎了。
他應該就在這附近。
「謝長辭,你已被我逼入絕境,看你這下怎麼逃!」
遠望着一人踏着風火輪,一頭赤發,手中揮舞着長戟,笑得猖狂。
未火宮的當家主,連這號人物都出來了,看樣子仙界那羣人勢必要對謝長辭趕盡殺絕。
火焰熊熊燃燒,我初入林子還沒見到這陣勢,沒想到進了山口橫屍遍野,嘶,謝長辭的戰鬥力還能這麼強?
我仰頭,纔看見一人黑衣立於山巔,提着柄劍,業火在他腳底熊熊燃燒,明明被圍着,卻沒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你們誰要來,吾便拉着誰一起下地獄。」
他的聲音低寒,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裏,明明如同困獸,卻沒有人懷疑他依舊會在最後一刻衝過來,捏爆那個膽敢進犯之人的頭顱。
「一起上!」
「對,對,我們一起上!」
不知誰喊了句,一羣人附和着衝上山巔,他冷笑聲,劍橫於胸前,傾身衝入敵陣。
每次戰鬥,他都抱着必死的決心了。
我不再隱藏妖力,現了原形,好歹我也算是個妖道圓滿的大妖,幹那些雜魚碎蝦的綽綽有餘,一爪下去,死了七七八八。
謝長辭看到我愣了下,不過很快又抽劍幹向其他人。
「哪裏來的妖怪啊!!」
「這這這,是這山的鎮山神獸嗎!」
「打不了打不了,撤撤撤!」
我吼了聲,效果拔羣,那些人被嚇得亂跑,我正得起意來,後背猛地被插入了什麼東西。
疼得我嘶叫地比剛剛還響。
「呵,區區妖魔,也敢造次?!」
我忘了這還有個正經名門大派的掌門呢。
長戟每入皮毛一分,疼感便強烈一分。
我疼得甩動身子,想把那人從被背上甩掉,叫聲也越來越悽慘,不過我發了瘋,地上的人倒是被我一爪子拍死好幾個。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一道黑影閃過。
一劍直刺心臟。
謝長辭這一劍,大概真的是他拼了命揮出來的。
因爲這一劍他沒法顧着防禦,腰間被穿出一個血洞來。
不過……一切也結束了。
他們的將領死了,我還有點戰鬥力,雜兵們死的死逃的逃,不一會,這座山又變得空曠又淒涼了起來。
遠方響着鐘聲,表示着又一位大能的隕落,烏鴉四散飛起,土地一片焦黑。
我嗚咽了聲,發現自己傷得太重變不回人形了。
謝長辭比我更慘。
我拿鼻子拱了拱他,想把他馱到我背上。
結果他避開了我,倚着劍慢慢往前走。
「滾。」
即使四周全是噪聲,他那個字我依舊聽得清晰無比。
說不了話,我的喉嚨低低地嗚咽了聲,又拿鼻子頂了頂他的身體,這次他倒是轉身看我了。
只是那柄劍也抽了出來,抵着我的喉嚨。
「滾。」
……
人和妖,就是註定殊途,對嗎?
我變成了妖的形態,他就不認我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那裏一片冰寒,他又回到了我見他的第一天。
他的劍往前抵了抵,我乾脆拿爪子扒住耳朵,趴地上,野風吹過,而我和他在無聲較量着。
我嗚嗚了兩聲。
過了很久,那柄劍最終沒有落下。
我聽到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耳朵被人揉了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裏含着點叫「溫柔」的情緒。
「小廢物,你的原型到底是什麼?狐狸?貓?狗?」
「……」
不要把我和那些人養的畜牲相提並論。
我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他乾脆抱着我的頭一下下地順我的毛,我很久都沒被這麼揉過腦袋,舒服地嗚嚕了兩聲。
他就笑了。
原來這個人也可以笑得這麼好聽。
他把下巴摁在我的腦袋上,良久,才輕輕開口。
「師父以前叫我練無情劍,我拒絕了,我只是想到時我若真的有情,斬斷便好,後來才發現若真有了情,連碰她一分毫都捨不得。」
「小廢物,離我遠點,好不好?」
「我怕你跟着我會死,真的,特別怕。」
「……」
謝……長辭啊。
你這個人,就跟我說我是你的負擔,說我會耽誤你的修道之路,叫我不要多管閒事,該多好。
不若這樣,我這顆心,怎麼會這麼難過呢。
我甩了甩頭,掙脫他的懷抱,把他叼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嘶,小廢物?」
他劍差點沒拽住,晃了晃,倒是任由我叼着。
烏雲散去一片,我聽到他的聲音,又輕又無奈。
「別不聽我話啊……」
-17-
我和謝長辭的路程,因爲我可以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化妖而快了起來。
畢竟四腳的比兩腳的跑得快,他乘在我背上,傷也好養一些。
至了仙凡交界之處,離小花被封印的日子堪堪還剩十日。
我化作人型,走到他身邊。
「你是說,在追殺你的期間,那些門派也內鬥了起來?」
他點點頭,很自然地牽着我的手,此時正是凡間的七巧節,上寺廟祈禱的情侶有不少,我倆混在中間,還真像一對平凡眷侶。
「追我到靈瀾山的時候我就察覺到了,我那時即使再強,殺死的人也不可能到橫屍遍野那種程度。」
「呵,我倒是不介意他們多扣我罪名,只是沒想到陣法尚未布成,那些人已經謀求今後發展的勢力了。」
「……」
其實不是,世間本就紛爭,青崖派的清閒與避世,纔是它最格格不入的吧。
不過,現下,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我們怎麼到仙界去?」
仙凡界有九個連接口,皆由千年古築鎮守,我們現在所在的千宵寺便是其一。
只是現如今,恐怕整個仙界都是謝長辭的敵人了吧。
他牽着我走得依舊不迫,看樣子有底。
果不其然,他對這地兒好像極爲熟練,帶我走到一處幽曲小徑,行至盡頭後竟然別有洞天。
那大概……纔是千宵寺真正的模樣。
風吹起廊下的鈴鐺,檐牙高啄,古殿的氣勢恢宏,一僧人抱着掃帚立於廣場正中,朝我們雙手合十。
謝長辭直接牽着我往殿內走去。
那僧人一秒破防,罵罵咧咧地追上我們。
「誒,不是,謝淵,你懂不懂禮貌啊?」
謝淵?
「我沒修仙之前的凡名。」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謝長辭解釋道。
依舊沒理後面追着的和尚。
「你給我等等,你怎麼過來了,這是誰……臥……阿彌陀佛,你怎麼跟只妖在一起?」
「……」
謝長辭站定,稍稍把我擋在身後,冷冷地看着他。
「你都站廣場上ƭű̂₅等我們了,不就已經算到我爲什麼來?」
「她是隻妖。你有意見?」
「哈哈,不敢不敢。」和尚往後縮了縮,提着衣襬領我們到殿內,嫺熟地拿出茶具泡起茶來。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老衲法號虛空,阿彌陀佛。」他朝我雙手合十,我有一瞬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叫王子涵,是我還是個凡人時的……同窗。」
「誒,不是,謝淵你這人怎麼老拆我臺?」
「是你先喊我凡名的。」謝長辭邊撥茶葉邊冷笑。
「你這張臭臉真是過了幾百年都沒變啊。」
「我看你在千宵寺修行都修行了個寂寞吧。」
「……」
和謝長辭關係好的人性子怎麼都……這麼奇怪。
「不過,老淵啊,我真是沒想到啊……嘖嘖嘖。」
王大師看我的表情好奇怪,我往後縮了縮。
謝長辭抬眼看他。
「你再拿那雙猥瑣的小眼睛盯着她看一眼試試?」
「?我猥瑣?你知道這些年來覬覦老衲的女施主有多少嗎?我猥瑣?」
「呵。」
「??」
謝長辭估計把王大師氣得不輕,他哼哼幾聲,說連接着仙凡兩界的口子明天才能開,叫我們先一邊玩兒去。
謝長辭就拉着我的手往外場走去。
這外場人還蠻多,正是梔子花開的時候,院子裏有一棵參天老樹,樹枝上紅繩纏繞,繫着不少鈴鐺,風一吹就丁零零地響。
我看有不少情侶寫着牌子掛上去,就拽了拽謝長辭的袖子。
「想寫?」
我點點頭。
要來兩個牌子,提起筆我才發現詞窮,反觀謝長辭那邊,早已寫好了掛上去,站在樹下望着我笑。
惹得某些單着身的小姑娘直往他那瞟。
我不想寫和謝長辭長長久久的那些話,我總覺得那些太虛無,太縹緲了,如若真的希望的話——
謝長辭,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別讓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夕陽漫過山頭,星幕降臨,謝長辭和王大師在裏屋談事情,我就一個人在院子裏閒晃。
有凡人放的河燈順着水流過來,風吹過那棵巨樹,鈴鐺晃晃悠悠,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靜謐。
「喝酒嗎?」
他重換了身白衣,在月色下看我,眸子裏像是有着朗朗星空,提着瓶酒,在我身邊坐下。
「老王藏了十年,他個和尚,我們不喝白不喝。」
我點頭,跟他碰了碰杯,清酒入喉,倒沒多燒嗓子,只是感覺後力綿長,蘊的人腦袋昏沉。
「謝……長辭。」
「嗯?」他湊近我,在我的耳邊發聲,我被他弄得臉頰滾燙,更加迷糊。
「我只是覺得,覺得,好難過啊,我捨不得你……」
「我真的捨不得……」
「我們回去吧,謝長辭,我們不去仙界了,不救小花了,你會死的,可我好怕你死啊……」
我把他撲在地上,髮絲散亂,他任由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蹭他的衣衫,只是輕摟着我的腰。
「這就醉了?小廢物?」
我哭得什麼也看不清,腦袋昏昏沉沉。我知道鬧也沒用,鬧了謝長辭也不會回頭,可我就想拉着他。
藉着酒勁也好,藉着山河溫柔也好。
可是……
可是啊,謝長辭的背後是滅門的仇,我只是他世間留念的過客。
不能替他斬斷山野的風,也不能替他撫慰人間的月。
花影搖曳,輾轉山邊。
我靠在他懷裏,終是沉沉睡去了。
-18-
我做了個夢。
夢到謝長辭是魔界的惡鬼頭頭,他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擾得人間妖貨作亂;而我是正派的首領,提着劍闖入他那陰森的宮殿。
可我看見倚在榻上的那個人,就忍不住哭了。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麼,可就是止不住地想哭,哭着哭着我就醒來了。
牀旁邊那個噌亮的光頭把我嚇一跳。
「喲,川小姐,你醒啦。」
王大師雙手合十,朝我行一禮。
我腦子亂亂的,眼角還掛着淚,拿袖子擦了擦,我問他:
「謝長辭呢?」
「阿彌陀佛。」
他低着眉,指了指我身邊的包裹。
「行裝已經整理好了,沿着這條山路走,川小姐,打哪來就回哪去吧。」
「我問你謝長辭呢!!」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這才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比如,身側的牀榻整潔得不能再整潔,比如,望向窗外,夕陽已經沉入山頭。
他任由我拉着,低着眉,無喜無怒,這會倒像個慈悲的佛像了。
我咬了咬牙。
「自我們來這,過了幾日了?」
「……」
「您睡了七日,川小姐。」
我就知道!
我一把把他推開,走到外面,落日餘暉,把那空蕩的廣場染了幾分血色,遠方飛鳥鳴叫,寺裏的鐘聲一下下地敲在我心上。
「川小姐要去哪?」
「去仙界!」
「所以我說……謝淵給我丟了個大麻煩呀。」僧人立在廊下,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果然串通好了?那瓶酒也有問題,對不對?」
「誒呀誒呀,出家人不打誑語,是謝淵逼我的。」
「……」
「只是,因果已定,何必徒增煩惱呢,川小姐?」他正了正神色,朝着我雙手合十。
我與他一個立於廊下,一個立於廊外,明明那太陽已經落入山頭,我卻覺得光刺眼了些。
只是心中像被人蹂躪般難過,怎麼也消不去了。
「他爲什麼要一個人走?」
「你不明白嗎,川小姐?」
「……」
他垂着袖,語調輕得彷彿都聽不見,我卻覺得那聲音,像是在詰問我的心一般。
「謝淵那天在佛堂跟我說他愧對你,他拖着傷來找你,其實在你離開的期間就翻了你屋子裏的書。」
「他知道他若是想要墮魔,就要跟你雙修,也得用你的命,打一開始,他就知道。」
「……」
「只是後來那劍怎的就未動起來呢,誒呀,這紅塵紛紛雜雜的情事,老衲怎麼說得透喲。」
「我只是覺得,姑娘莫要再涉險了,不然白白浪費了某人的苦心不是?」
「呵,哪有那麼容易……」
哪有那麼容易不去想,哪有那麼容易不去問,哪有那麼容易就忘記……
「謝長辭這麼做……也太卑鄙了。」
「誒呀,你說他卑鄙小人這點我確實贊同,把我藏了十年的酒就這麼拿去嚯嚯了,我還不能跟他算賬……」
「……」
我沒理叨叨算賬的王大師,朝着殿外走去,乞巧節那天我們系牌子的場景彷彿就在昨日,可現在一看,風把山花吹落一地,卻只如人去樓空一般。
紅繩揚着風翻起,鈴鐺的聲音不絕於耳,我突然好奇他那天到底寫了什麼,便走上去翻看。
那麼多牌子,也不知他掛在了哪,挨個看去,一副蒼勁有力的字卻讓人眼前一亮。
他說:
「小川,等我回來。」
呵。
「他能回來嗎?你說他……能回來嗎?」
我望着跟過來的王大師,眼底一片模糊,而那個總東扯西扯的人,碰到這問題也沉默了下來。
我們無聲地對立着,半晌,我聽到他的聲音。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我卻呼吸一窒,終還是淚流滿面。
-19-
千宵寺晚上的伙食不太行。
王大師與我對坐着,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半晌,還是開口問我。
「你準備在我這待到什麼時候?」
「他回來。」
「……」
「誒。」他的光頭把燭光都映着亮了幾分,「我說,謝淵啊,他估計回不來了。」
「別別別,別瞪我啊,說的實話。」
「嗯,你懂的,實話。」
他盤腿坐着,手放膝蓋上,我倆默默無言,只有殿中的燭光晃動,安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上都聽得見。
「他走了都七日了,要能回來早就回來了……」
「我知道!!」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瞪他,他被我嚇得往後坐退了好幾步。
「嗯嗯嗯嗯,聽我說完……」
「我現在的法力還能強行打開一次去仙界的入口。」
我猛地抬頭看他。
他揣着手,視線看着另一邊。
「畢竟我受不了女孩子哭嘛,你去了要是真見到謝淵最後一面,額,記得跟他說,是你逼我開這道口子的……」
「……我怕他死了化作厲鬼來找我。」
「……」
王大師說,今兒月亮巧了是滿月,要不是滿月,費多大力他都打不通這層桎梏。
「也罷,也算是天意啊,臨走前我給你倆算一卦吧。」
說着他手指飛速交疊,過了半刻,朝我露出個自信的笑容。
「嗯!我算出來了,因緣已定,福祿上天,你倆一定平安歸來。」
「……」
不要以爲我看不出來你根本就沒算。
和王大師告了別,我終是踏上去往仙界的路。
-20-
我化作妖形,不再耽擱,朝着青崖山的方向奔去。
這一路上,越近越膽戰心驚。
接近凡界的外圍還沒什麼變化,可越是到中心,戰鬥的痕跡越發明顯,我來到青崖山時,幾乎已見不到它原本的樣子。
被削去一個山頭,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而依稀辨出我以前跟着靈山仙人上早課的書房,被巨大的石頭砸出一個窟窿。
火焰還未熄滅,屍體還未清理乾淨,風吹過時,嗅到濃濃血腥的味道。
能看見底下有匆匆駛過的道士,我化成了人,抓住其中一個的肩膀。
那應該是個修爲低的小道士,被我扒住後一臉疑惑地看我。
我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先哽住了。
問什麼呢?你們要去哪,去幹嗎,是不是去埋葬……謝長辭?
這場面,分明戰場已經結束,而結果……我不敢想。
「啊,你也是去圍觀謝長辭被執刑的嗎?」
「被執……」
「他把那個天犀靈玉給殺了啊,跟發瘋了一樣!幸好最後被制住了,長老說,既然他把靈玉給殺死了,就讓他來代替靈玉!」
「雖然他抵不住那天犀靈玉用得久,也能鎮一段時間……」
後面的話,我聽不清了。
只是突然覺得心被猛地撞了下,然後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飛奔了出去,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後面那小道士還在朝我喊話,一瞬間,我覺得腦子空白一片。
那些記憶全在拼命地撕扯着我,有個聲音在喊着謝長辭謝長辭,可他就是有着我一念就會心顫的名字。
我猛地闖入結界的心眼,那裏聚集了不少人,人羣嘈雜,有人高喝着問我是誰,我驀地站住,無邊的火海蔓延,眼睛卻再也移不開。
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理。
我慢慢地邁着步子,離他越來越近,這個人最高傲了啊,可現如今被人用鎖鏈穿過了琵琶骨,打碎了膝蓋。
他只能跪着,跪着啊,垂着頭,髮絲遮住了臉龐,好像再沒了半點生息。
別啊,求你了,謝長辭,你不是寫着,寫着要我等你回來嗎……
你又騙我。
似乎有所感應,他的頭突然動了動。
那張臉明明佈滿了血痕,可眉眼依舊孤傲,清冷得如同山巔上的白蓮,不曾被浸染半分。
他的脊樑從來沒有被打斷過。
看到了我,他笑得有點無奈,輕輕伸出手,想要觸摸我的臉龐。
「你還是過來了啊,小川。」
我抖了下,猛地上前摟住他。
我什麼都不想管了。
如果烈焰還在焚燒的話,如果明天就要死亡的話,我總覺得抱住你的那一刻,我纔是真實的。
一柄劍刺穿了我的胸膛。
「……」
我咳出的血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嘆了口氣,我總覺得謝長辭和我在一起後,嘆氣的次數變多了。
「小川,你是來買一送一的啊……」
「……」
「我想見你。」
「嗯。」
「怎麼樣都想。」
「我知道。」
「你別丟掉我。」
「……」
「小川,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你妖道修至圓滿,想要成魔神,還要幹件傷天害理的事。」
「殺了我,算不算傷天害理?」
「……」
「你別想……!謝長辭!」
又有人持劍衝了過來,我化作妖型,嘶吼了聲,拿法力畫出了道結界,堪堪罩住我和謝長辭。
但是大概……結界也撐不了多久。
我急了,上前解穿過他琵琶骨的鎖鏈,可怎麼也解不開,我知道這東西,比捆仙索還厲害,一旦被定住,連魂魄都逃不脫。
他低着頭,看我,半晌,輕輕開口。
「我把天犀靈玉給殺了,那些人再沒辦法囚住小花的魂魄,所以就要我來抵。」
「小廢物,你今兒要是不殺我,我魂魄要輪輪迴回遭好幾世的罪。」
「不過,你大概提不起這劍吧?」
「畢竟……你連那時候的我都殺不了。」
解不開鎖鏈,我也不想聽他講的話。
我突然發現,自己一直都這麼沒用,真的,我總是很軟弱,說什麼找不到殺人的理由,就是害怕,就是害怕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我就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怕。」
「我也怕。」他蹭到我的頸窩,直挺的鼻樑稍微有點硌着我。
謝長辭這種人,也會怕嗎?
「以前總覺得我殺了這麼多人,被別人殺了也不會後悔,現在……」
「有點捨不得了。」
謝長辭啊。
你這樣,還叫我怎麼下得去殺你的手?
結界終於被破開,碎裂的聲音像是一下就要把我們撕裂開來,Ṱŭ₌我猛然抱住他,突然覺得某一刻會被烈火燃燒着,也跟着他一起化掉。
「謝長辭,你……你不僅阻礙仙道進步,還和妖魔混在一起……!!」
「你對得起天道,對得起養你育你的仙界嗎!!」
「呵。」
「你們屠戮我同門,我要整個仙界陪葬,很公平啊。」
他的聲音又懶又欠,嘲諷的意味倒是能把人氣半死。
我突然發現,謝長辭的眼睛,依舊是亮的。
我抵住他的腦袋,輕輕閉上了眼。
「謝長辭,爲什麼要不死不休呢,從一開始跟我回去不就好了。」
「小川……」
「別喊我,我再也不想認你了。」
我的獠牙移到了他脖子處,終是咬了下去。
-21-
江南的清明,總是下着薄薄的細雨。
我站在亭下,遠遠朝着對岸的橋看去,那裏站着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子長身玉立,低着頭,安靜地聽着女子笑容明媚地與他講話。
「你還在偷窺啊,你都窺了十七年了。」
身後突然有人聲,我回頭看,王大師整了個圓底墨鏡戴着,這會正算完命收攤回家。
「你再不上前,謝淵這個名噪長安的狀元郎,就要被當朝公主搶去當駙馬咯。」
「王子涵,不會說話就把嘴巴閉上。」
是啊,自那以後……我大鬧特鬧,仙界徹底洗牌,又過了幾十年,謝長辭轉世投了胎,成了一凡人。
我就跟到了凡界,愣是看這人長大看了十幾年。
嗯,他不論到了何種地方,似乎都是最優秀的。
「得得得,每年你都有藉口,什麼他還太小啦,不喜歡少年郎啊,現在好了,人不僅十八歲了,臉頂好看了,連青梅竹馬都有了,馬上就要娶過門了……」
「別說了,你好煩。」
我抱膝蹲着,把半邊臉埋在手臂裏。
「我說,你一代魔神,拐個凡人這麼難?」
難,真挺難。
現下謝長辭依舊是那冷冷清清的性子,他沒了上一世的記憶,前幾天王大師擺攤去他府邸想要和他相認,就被連攤帶人丟出去了。
我就怕,就怕他也把我丟出去。
「我是妖怪,他是人……」
「別,我記得謝長辭是個仙的時候就沒在意過你是人是鬼。」
「那不是他沒記憶了嘛!」
「……」
「你……哭什麼?」王大師的聲音驀地變慫。
我狠狠擦了下眼眶,轉身揮袖就走。
「我不要謝長辭了,他愛咋咋。」
王大師推着他那個攤子追過來,還不忘一直叨叨。
「你說你不要謝長辭也講了十幾年了。」
「你這還不是眼巴巴地瞅着他嗎。」
「誒,你走這麼快乾嗎……」
「……」
第二天,我倚在王大師的攤子邊。
「阿彌陀佛,老衲準備撮合一下你兩。」
「省省吧。」
我伸手接了接雨水,雨下得好大,要不我纔不在他這躲雨。
「我在話本子上看到一個辦法,覺着非常有用。」
「你又看那種無聊的東西?什麼霸道魔神愛上小白花妖?」
「嗯嗯。」
「我勸你少看點,不要給你那本就不太靈光的腦袋雪上……啊!你幹什麼?」
我被一股神祕力量推了出去。
雨天路滑,我站不安穩,瞧着迎面就撲在一人懷裏。
松雪的香氣,即清冷又勾人。
我趕忙道歉,可那人摟着我腰沒放手,我忍着回頭痛罵王大師的慾望,一抬頭……
魂差點沒搞丟。
四月的雨下得紛紛揚揚,謝長辭手中的傘被我撞掉在地上,他的眼眸我依舊熟悉,那裏有着一潭如何也不會泛起漣漪的水。
還真是……話本子裏才能出現的劇情。
我想推開他是我有那自知之明,畢竟我剛那樣太像投懷送抱,不過他摟着我不放是什麼意思?
「下雨天爲什麼不帶傘,想生病?」
「什麼……」
雨還在拼命地下,恍若有一刻,我好像見到了以前的謝長辭。
他有着獨屬於我的,溫柔的眼睛啊。
「你認識我?」
我緊緊拽着他的衣袖,有點顫抖。
「魔神嗎……不認識,我就認識一隻小廢物。」
「你給我鬆手。」
「……不松。」
我差點用法力打這個凡人了。
他彎腰撿起傘,在我們頭頂撐開,伸手幫我把頭髮勾到耳後。
輕輕用額頭抵着我的額頭。
「爲什麼不找我……小川。」
「要不是王子涵那人找上來,我都不知道你們來凡界了。」
……王大師原來和謝長辭纔是一夥的。
「我……」
「噓。」他食指抵住我的脣,眸色又認真又勾人。
「我知道你是隻膽小鬼。」
而後,他俯身吻了我。
那天啊,山花肆意生長,風月溫柔無邊,我對你所有的歡喜與愛意,都被我揉碎在這漫天的大雨裏。
洋洋灑灑,纏纏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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