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

確定宋城出軌的那天,是我們結婚十五週年的紀念日。
那條消息很短,「領帶忘在我這裏了,明天給你帶到單位去,別又自己找個不停。」
語氣熟稔的好像他們纔是同甘共苦,結婚數年的夫妻。
我看着消息半晌,纔對從浴室走出來的宋城說:「我們離婚。」

-1-
「我們離婚。」
「你鬧什麼?」宋城皺着眉頭,壓低了聲音,眼神飄在我身邊睡着的女兒身上。
我將他的手機拿起來,屏幕上的光映在宋城的臉上。
他許久才道:「男人在外面總是免不了逢場作戲,你管着公司的帳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宋城跟我白手起家,創建的公司這兩年才步入正軌,哪怕我回家帶孩子也依舊管着宋城的帳,他的錢都過我的手,他認爲,我不該不滿意。
哪怕他跟年輕貌美的助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再組成一個家,我也不該不滿意。
我看着他身上沒來得及掩住的紅痕問他:「宋城,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手忙腳亂的將身上的痕跡蓋住。
半晌才抿着脣遞給我一張卡說:「買你喜歡的,密碼你知道。」
宋城的密碼,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我知道,是誰忘了?
這又是男人的通病。
我心裏犯苦,拿着那張卡又有點想笑,自覺跟他無話可說,也就不浪費口舌。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着孩子回了我媽家,小姑娘還沒睡醒,揉着眼睛問我:「媽媽,我們要到哪裏去?」
我只好騙她,「我們去姥姥家住一陣子,爸爸要出差。」
孩子好糊弄,大人不好騙。
我一ţü₃進門就被我媽堵在客廳,「你要離婚?」
她緊張的好像我只要做這個決定就會從此走錯人生路一般。
「嗯。」我冷淡地說是。
「那可不行!錯過了宋城這樣的老公你還要去哪裏找啊!」
我媽最喜歡宋城,她說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稀罕。
我都不忍心戳破她,當年叉着腰在院子裏罵宋城是偷雞摸狗的賊的人好像不是她似的。
她原本是最反對我跟宋城交往,因爲嫌棄宋城家裏窮,覺得他會拖累我。
宋城跟我長在小東村,穿着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起玩兒。
長大點過家家的時候我總是做宋城老婆,後來村裏的其他人打趣他,「宋城,再給你個小媳婦行不行?」
宋城總是板着小臉說:「不行,媳婦只能有一個!」
我捏着舊照片想,小時候都知道的事情,長大了怎麼就不明白了呢?
裝的吧。
晚上,宋城出現在我家客廳裏,他笑得溫和,「媽,我來帶小竹她們回去。」
我媽接過他手裏的營養品,眼睛笑得像花一樣,「來就來,給媽帶什麼東西呢。」
宋城攬過我媽的肩膀,用我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這不是希望媽幫幫我嘛,最近公司多了兩個項目,我忙的時候就住在公司裏,小竹跟我生氣了。」
我媽立刻豎起眼睛,瞪了我一眼才說:「公司的事情纔是大事情,小竹不會不懂事的,一會我就讓她跟你回去。」
宋城眉眼彎彎,像極了那年我媽答應他娶我的時候那個興奮的少年。
他得意的轉向我,大聲說:「謝謝媽!」
他演的太好,讓我恍惚中生出一種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的錯覺。
可我還是看見了,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屏幕頻繁的亮起來,他給她的暱稱是:小乖。
屏幕對面的女孩在撒嬌,說想去三亞拍寫真,讓宋城跟她一起去。
她說,上次拍的不好看,她不喜歡,她這次要穿婚紗。
我想,嗯,婚紗照。
宋城要跟別的女人拍婚紗照。
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只是看着他的屏保,那是我們女兒一週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站在新房前拜託鄰居一起拍的全家福。
劃開這道屏幕,裏面是我們兩個的婚紗照。
照片簡陋,白幕前站着穿着白紗的我和穿着借來的西裝的宋城。
那天宋城站在我身邊跟我保證,「老婆,以後一定給你補,年年都補!」
他說的認真,我信的也認真。
一晃十年,我沒等來婚紗照,我覺得他忙,原來不是,他跟別人拍過了。
我忍不住想,他會不會有一瞬間對我愧疚,再或者說……他只對這個女孩子愧疚,愧疚不能給她一張名正言順的婚紗照。
應該不會,宋城只會說,那只是一張照片。
錢在我手裏,結婚證上的名字是我,跟他組建家庭的人是我,我有什麼不滿意,還有什麼不滿意?Ṱű₊
可我就是不滿意,我執意離婚。
宋城見我還抓着這個事不鬆手,有些頭痛的揉了揉額頭問我:「許冬竹,你有完沒完?」
「我不離婚,我不跟你離婚!」他斬釘截鐵地說:「外面那些人都不能跟你比,小竹,我把她換掉行了吧?」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是他漂亮的女助理,我見過一次,恭恭敬敬叫我夫人,卻也能當着我的面爲宋城整理衣服上的污漬。
「小竹,她很懂事的,不會鬧到你面前來,我跟你保證,我把她換掉,你在公司裏再也不會看到她。」
我想,在公司裏看不見,是他給我留的面子。
我費力的眨眼才能勉強控制住想要落下來的淚水,我說:「宋城,我不管這些,我們離婚。」
宋城像是被我氣到了,他兇狠的指着我的鼻尖問我:「許冬竹,你別無理取鬧!我已經夠給你臉面的了。」
我忍不住想,宋城以前會這樣對我嗎?
他不會,他最怕我生氣,但凡我皺一下眉頭他都小心翼翼的哄上半天,那現在指着鼻子控訴我的人是誰呢?
也是宋城嗎?
不是吧。
「你看看外面那些老闆,哪個不是生意有點起色就換人,我換了嗎?我沒有!」
「我不但沒換,我還讓你管賬,小竹。」
他軟了聲音說:「咱們別這麼兒女情長行嗎?咱都這麼大歲數了,就好好過吧。」
「怎麼過?」我有些僵硬的問:「看着你跟別人恩恩愛愛卻什麼都不做嗎?」
「看着你帶別人的味道回家嗎?」
「看着你撒謊卻什麼都不說嗎?」
我說:「宋城,你想讓我委屈的過一輩子,是嗎?」
我不太明白,怎麼還能好好過,更不太明白,難道是我不想好好過嗎?
我說,宋城,你真小瞧我。

-2-
我擬了離婚協議放在宋城面前,被他撕爛了。
他說,就算是耗,他也不跟我離婚。
我找了律師諮詢,先從家裏搬了出來。
女兒今年剛滿四歲,正是懵懂的時候,我本不想跟她說太多,可她有一天突然問我說:「媽媽,你是不是要跟爸爸離婚?」
我蹲下來看着她的眼睛,一時找不到理由,空氣中只剩下沉默。
小姑娘擺弄着自己手中的娃娃,許久才放下伸出手抱了抱我。
她說:「媽媽,加油。」
幼兒園裏有比賽,賽前我總是抱抱小姑娘跟她說加油,她學會了。
我也確實受到了鼓勵。
「就算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們都一樣愛你。」
這是實話,宋城很愛我們的女兒。
小姑娘點點頭,又問我說:「離婚之後,媽媽能開心一點嗎?」
我愣在原地,扯了扯嘴角說:「媽媽沒有不開心啊。」
小姑娘歪着腦袋看了我一會兒才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一張照片說:「可是,我從來沒看見媽媽像這樣笑。」
她趴在我膝頭伸出小手指摸摸那張照片裏的我說:「媽媽,這樣笑,好看。」
許是那天收拾舊照片的時候落下來的,細數一數,我有十年,沒看見這張照片了。
那年我們揹着家裏早戀,我媽氣得恨不得見着宋城就抽他耳光。
我成績好,沒準能做小鎮上爲數不多的大學生,我媽怕他耽誤我。
但我不害怕,新年那天我笑着跟宋城說我今年十八歲了,成年了,這不算早戀!
那天晚上全村比着賽似的放鞭炮,漫天煙火中,宋城偷偷翻上我家的牆,趴着跟我說:「小竹,低頭,我給你拍張照片。」
那年頭相機是稀奇物件,我好奇的望過去,被宋城的鬼臉逗得開懷大笑。
「咔嚓」一聲,有了這張照片。
我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宋城小心落在我額間的吻,他對着新年起誓,說他永遠愛我。
現在我擺弄着這張照片,看着照片裏的女孩子扯着嘴角笑,像是那一瞬間聽見了全世界最動聽的情話。
宋城說了什麼來着?
他說,以後每一年的新年,都要一起過。
我說,好。
我低下頭望着小姑娘的眼睛,想了半天也沒想好怎麼跟她說其實我一直都只看着那一個人。
甜蜜與痛苦,都是一個人給的。
時間久了,就分不清是愛還是恨了。
就像我沒有在哭,眼睛卻在流淚一樣。
住在外面的日子裏,宋城總是給我打電話。
先是好聲好氣的勸我回家,後來就說自己想孩子了讓我把孩子送回去,最後氣急敗壞地說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我都沒什麼反應,只是按時接送孩子上下學,在每天早上跟她說好好學習,在晚上跟她說晚安。
我其實覺得這麼過也不是不行,直到我接了一個電話。
電話裏的人是我的朋友,好多年不見的好朋友。
「嗨,小豬。」
屏幕對面的人勉強抬起手對我笑,卻總是因爲控制不住手機而總是向下滑。
她撇撇嘴抱怨:「生病真煩,連個手機也拿不住。」
我笑不出來,面對分離,人總是有些想要流淚。
林知苦看我流眼淚,有點氣的說:「好不容易找到你的聯繫方式,怎麼這麼久不見第一面就哭啊。」
她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沒說兩句話就有護工走上前來說她該休息了。
林知苦對她笑笑,懇求似的說她再說兩句話。
她真的就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許冬竹,我邀請你參加我的葬禮,記得穿裙子來。
第二句是:我好累,落葉歸根,我得回家鄉。
我讓她別亂說,哪有活着的人自己辦葬禮的。
她只是笑,好像再多說一句都耗費自己的元氣似的。
我叮囑她好好治療,說我會去看她,可掛了電話我纔想起來,林知苦並沒有告訴我她在哪裏。
我找不到她。
一個月之後,我收到她的葬禮邀請函。
地點:小東村。
我從小長到大的朋友,死後回到家鄉了。
而我,要回家送她最後一程。
出發的那天,宋城出現在我面前,他說:「我送你去。」
他說:「我也回家看看。」
我沒拒絕他,小東村是我們長大的地方,是我們割捨不下的故土。
那裏裝着……永遠也不能泯滅的我自己。
我轉過頭看宋城,默默在心裏補充,還有我最愛的 18 歲的……少年人。

-3-
宋城沉默的開着車,我難得的覺得平靜,於是我睡了一覺。
夢裏我回到了十八歲,那年我沒考上大學,我媽氣得折了樹枝來打我,我挺直了背跪在院子裏,一點也不肯認輸。
「你說!我是不是不讓你早戀!你怎麼就不聽話啊!怎麼就不聽話啊!」我媽扯着嗓子對着我吼,手中的鞭子錯落着落在我背上。
藤條細軟,打人的力道卻不輕,我痛的直流眼淚,脣上沁出了血珠,耳朵裏轟鳴一片。
村子裏打孩子是常事,但是像我媽下手這麼狠的也不多見,於是我家院子裏圍了一圈的人,都好聲好氣的勸着我媽說算了。
最後的一抹意識,是我控制不住身子向前倒去時,有人撲在我背上替我捱了一鞭子。
他仰着白皙的脖頸,額頭上還掛着快速跑過來而不斷滴落的汗珠。
我聽見他的聲音,他說:「嬸子,你打我!以後……你都打我。」
我痛的都說不出話,還記得去推他,小聲的說跟他沒關係。
我真的覺得跟他沒關係,人應該爲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我說了我能承擔,我就是能。
直到我媽氣得扔了藤條,她說:「許冬竹,人生那麼長,你早晚後悔。」
我恍恍惚惚的從夢裏睜開眼,看着眼前的人正在專注的給我蓋着毯子。
他眸光認真,像是籤幾千萬的合同一樣謹慎,生怕弄醒了我。
我又開始覺得痛,跟夢裏不同,這次是心口。
心裏酸澀的我講不出話。
我後悔了嗎?我不知道。
車廂裏安靜的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窗外一片黑暗,我扭頭看着身邊的人,還是有那麼好看的面容。
「我是不是變老了?」我開口問宋城。
他也仔細的打量着我,目光從眉眼滑到脣部,跟他新婚那晚看着我的目光沒什麼兩樣。
他最後笑了一下說:「沒有,小竹纔不老。」
我輕聲說:「騙子,接電話吧。」
宋城手機靜了音,屏幕卻總是閃,這麼急切想要通話的,應該是遠遠比我年輕的那位女助理。
我嘆了口氣看向窗外,心裏明鏡似的想,就算面容能靠着自欺欺人說沒有變化,心也不行了。
我心如槁木。
因爲愛着宋城。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接電話吧,不然要打一晚上。」
因着是夏天,車外的溫度也不低,但我還是攏了攏外套,抬起頭看着天上並不明朗的星星。
在村裏的時候,我常常會爬上林知苦家的房頂,她家大人沒得早,只剩下她跟她小妹。
她固執的認爲天上的星星有一顆是她的家人,此時此刻,我希望這是真的。
起碼我還能看見她。
「想什麼呢?」宋城走過來給我披上了件外套。
我有點走神,鼻腔裏滿是濃烈的女士香,帶着強烈的侵襲感,只是披着這件衣服就能感受到當時衣服的主人跟香水的主人有多麼激烈的相處。
可我從不用香。
我沉默着將衣服還給宋城,「在想林知苦。」
年紀輕輕,就去了天上。
不過人間苦,去天上也好。
宋城接過那件衣服的瞬間就變了臉色,他急切的解釋,「上個月我就解僱她了,交接的時候不小心撞了一下。」
我淡淡的轉過頭去,「所以撞灑了香水,落在衣服上了是嗎?」
宋城驚喜地說:「是啊,你說得對,就是這樣的。」
「宋城」,我平靜的看着他的眼睛問:「你自己相信嗎?這麼拙劣的藉口。」
我覺得有點涼,起身回了車裏,只留給他一句話。
我說:「宋城,你不如直接告訴我,你跟她擁抱,接吻,做所有親密的事情。」
「起碼你不是在騙我。」
宋城會騙我這件事,我很早就意識到了,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呢?
那時候我懷着女兒,宋城匆匆忙忙回家拿了文件往外走,公司靠他一個人撐着,他累,我心疼他。
「晚上不回來喫飯了,」他腳步不停地往外走,還是在門口停下來緊緊地抱了我一下。
他說:「好想你跟我一起去,我一個人不行。」
我憐惜的摸了摸他的臉,「你都瘦了。」
宋城貼上我的掌心,又順勢靠近我,在我的臉上落下一個吻,他說:「老婆,我很快回來。」
我沒問宋城他是不是一個人去,是他自己說,他一個人去,身邊的位置留給我。
那天晚上宋城沒回來,他說他醉的不省人事,在酒店開了房睡下了,甚至第二天他還打電話跟我解釋,問我有沒有等他。
我沒ŧû⁾說我坐了一夜,沒說他手機一夜關機,沒說我很擔心,我說沒關係。
因爲我相信宋城。
後來宋城身邊多了個祕書,他貼着我的脖頸說他真的忙不過來,親暱的帶着我去公司說他恨不得把我帶在身邊。
我還是說沒關係,我不介意。
「但是她真的好漂亮,」我難得撒嬌,說我有點害怕。
那天宋城發了好大的火,他幾乎是吼着問我爲什麼不相信自己。
我盡力解釋我沒有不相信我自己,只是那姑娘太漂亮,我實在擔憂。
他最後抱着我,輕輕拍我的背,他說:「小竹,我不能沒有你。」
他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說:「你就算不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
我說好,然後他身側漂亮的女祕書,就變成了他牀上漂亮的小情人。

-4-
宋城回車裏的時候身上帶着很濃重的煙味,我打開了半扇窗,宋城又有些緊張地問他要不要下去。
我說不用。
不用再做任何事情,無用的事情。
我們在車上將就了一晚,天亮起來的時候,離小東村又進了一步。
車子行到村口的時候,路口太窄進不去了,我跟宋城說下來走走吧,他說好。
我們不約而ṭũ̂⁹同的站在離村口幾百米的地方,沒再往裏走。
近鄉情怯,原來是這個意思。
眼前的路沒什麼變化,要想進村,只有這一條路。
村口常年趴着的大黃狗已經不見了,那個我小時候常坐的石桌倒是還擺放着。
宋城小聲說:「以前,我們在這一起寫作業呢。」
我反駁他,「是你抄我的。」
宋城說是,他說:「你是好學生。」
我彎了彎眼角,上學的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我走過很多遍。
以前每天上學的時候,宋城都捧着熱乎乎的包子等在村口,出發的路上我的腳步都是輕快的,因爲前方有着心上人。
現在宋城就站在我身邊,我們中間卻隔得很遠,像是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時光從身邊呼嘯着走過,留下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先遇到的是村口的黃大爺,大黃就是他養的。
我叫:「黃大爺!」
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哆哆嗦嗦的伸出手說:「許家姑娘回來啦。」
他轉向我身邊的人,立刻說:「是宋家小子吧!」
老人笑的開懷,「你們啊,金童玉女,我就說能長長久久!」
我有點接不上老人的話,宋城倒是從善如流的接着說:「是啊,我們結婚那天,您喝了很多酒呢。」
「那天高興啊!我記得……村口的路都被車堵滿了,那鞭炮喲,震得我耳朵都發聾呢。」
送我們走的時候,老人一直唸叨着,在一起就好,在一起不容易啊孩子。
我扶着老人進了屋,「我知道的,黃大爺。」
在一起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
我先去了林知苦家裏操辦,她家裏沒別人,理應是我去。
可屋裏有人了,爲她披白衣的,是個看上去跟整間屋子都格格不入的男人。
我問他是什麼人,他沉默半晌才說:「愛人。」
這樣講的話,他確實比我更有資格操辦這些,於是我在靈前呆了一會兒,跟林知苦說了會兒話。
靈前只有冰冷冷的罐子,裏面裝着我的朋友。
我又想起那年結婚,林知苦給我隨了好多錢,她說:「小竹,你是很聰明的人,我相信你能走好這條路,祝你幸福。」
那天殘落的鞭炮鋪了滿地,火紅的煙火中,她一步步走出去。
那年她考上大學,我以爲……她會有光明的未來。
我想了又想,輕聲說:「林知苦,你能看見我嗎?」
我們好久不見了。
我說:「我穿了裙子呢,雖然變老了,但應該還能看得過去。」
年少時的話,難爲她記了這麼多年。
小時候林知苦總是送走家裏的人,她一開始會哭,後來不會,她跟我說:「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穿着裙子漂漂亮亮的來,不準哭。」
我穿了裙子,沒忍住眼淚,算是對應一半諾言吧,希望她別怪我。
「林知苦,去天上吧,去沒有痛苦的天堂。」
宋城站在我身後,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很沉默。
距離林知苦下葬還有幾天,我準備在村裏住兩天,宋城自然而然的說要留下來陪我。
我定定的看了他一會才說:「好。」
我早就知道,在小東村,我沒辦法拒絕宋城。
我們回了我媽家,院子裏被大樹擠滿了,屋子多年不住人,顯得破落不堪。
我跟宋城在村裏沒房子,因爲我媽一直不同意,她執着的認爲是宋城耽誤了我,耽誤了她有着大好前程的女兒,甚至我的婚禮,她都是冷着臉參加的。
婚禮之後,我帶着宋城跪在我媽面前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我說:「媽,你信我,我絕不後悔。」
那天過後我換了衣服就拉着宋城進了城,我說我們一定得出人頭地,證明給我媽看看。
他揹着我在一個個難熬的寒冬裏走過,他說:「你信我,我不讓你後悔。」
那時候年紀輕,以爲一輩子不過就是十八年。
可一輩子比十八年多得多,走不到頭的人,就是走不到頭。

-5-
屋子有些不能住,不僅是屋內一片破爛,就連窗戶都破了大洞呼呼冒着風。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不忍心,我說:「不住了,我們去鎮上找旅館吧。」
宋城卻不動,他僵硬的站在屋裏,屋頂矮,他甚至都站不直。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已經發黃的牆上歪歪斜斜的掛着一張照片,上面是 18 歲的我和他。
照片裏的女孩樣貌姣好,眼睛裏都是朝氣蓬勃,哪怕只是租來的婚紗也擋不住兩人之間的洶湧愛意。
我快步走上去,「怎麼落在這兒了。」
宋城發達之後親自上門,把我媽接到城裏安頓好,他跪在地上,比當年寬厚太多的臂膀上擔着我的未來。
他說:「媽,我說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他說:「我會讓小竹過好日子。」
他說:「媽,你信我。」
八年,人一輩子有幾個八年,年輕的孩子不再年輕,執拗的父母也不再執拗。
我媽看着站在宋城身邊的我嘆了口氣,上前把宋城扶起來,從那天起,她最喜歡宋城。
最相信宋城。
我知道的,她是希望宋城對我好一點。
只是不知道,這麼久遠的歲月裏,在我發誓要出人頭地給她看看我選的路沒錯的那些日子裏,我媽將這張簡陋的婚紗照打印出來放在牀頭。
我在這一刻猛然意識到,那麼那麼多年裏,我媽不是覺得我選錯了,她只是爲我不值,爲她的女兒……覺得不值。
我手裏輕飄飄的舊照片,是我母親沉甸甸的愛。
我泣不成聲。
宋城走過來攬住我的肩,他也紅了眼眶,他說:「小竹,回去之後……我們去拍新照片。」
「早該補給你的,是我不好。」
我看着那張照片,緩緩地說:「你的助理,說想去三亞拍情侶寫真,你答應了嗎?」
宋城沉默了一瞬才說:「我會拒絕她的。」
也就是說,在這之前,他答應了。
在他苦苦挽留我回到家庭的時候,他答應了年輕的助理,可以跟她去我們都沒有一起去過的地方,可以跟她去拍我們都沒拍過的照片。
這些年裏,他欠着我的,都給了誰呢?
「宋城,我媽當年在這個院子裏跟我說……說一輩子很長,我一定後悔。」
我緊緊抓着手中的照片,像是這樣就能再見到當年的宋城。
可眼前人不是彼時人,那個宋城,不在此時此刻。
我們之間,都是回不去。
於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跨過數餘年行至今日,我說:「宋城,我好後悔。」
我好後悔。
宋城伸出手,慌里慌張的想要幫我擦眼淚,「小竹,是我錯,小竹,是我錯了。」
明明傷心的是我,怎麼宋城的眼淚流的更兇。
我騙自己,說這是真的。
但如果此時流淚的宋城是真的,那以往睡在女助理牀上的宋城呢?也是真的嗎?
跟我說你信我我們永遠在一起的宋城和說你不要無理取鬧不要兒女情長的宋城……哪個又是真的呢?
跟我說以後給你補最好的婚紗照的宋城跟數十年以來都忘了這個承諾的宋城,哪個又是真的呢?
我分不清……我早就分不清了。
我說:「宋城,我不行,我不能看着你跟別人恩愛有加,我不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迎接你回家,我不能……看你帶着愛我時候的那張臉,跟別人逢場作戲。」
我說:「宋城,我們不一樣。」
就算全世界都默認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是世界準則,我也不一樣。
我就是不一樣。
宋城哭着看我,像是真的傷心,他說:「我們一樣的,小竹,我們一樣的。」
他翻來覆去的說着他錯,說着我們重新開始,說他一定會改。
我只是搖頭,眼淚一顆一顆滴在相框上,模糊的看不清那麼年輕又美好的面容。
我聽țú⁽見遙遠的聲音,橫跨數十年歲月而來。
他說:「小竹,我一輩子對你好。」
他說:「老婆,我們去拍最好的婚紗照。」
他說:「你相信我小竹,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說:「許冬竹,你到底鬧什麼?」
他說:「許冬竹,爲什麼就你不一樣?」
我想,宋城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爲什麼不一樣。
不然他不會這麼容易的拋下我。
是他拋下我。

-6-
宋城一個人收拾出來了屋子,甚至還找東西補上了窗戶。
他腫着眼睛對我笑,說將就着住住。
我點點頭,其實能住的。
剛離開家的那些年,我們喫過苦。
水費、電費,什麼都省着過,一分多餘的錢都不敢花。
冬天那麼冷,我們都不敢爲自己多買一牀被子。
我心疼宋城,買了包子和饅頭,我說我想喫饅頭遞給他包子,他點點頭說好,等他喫完了我咬了一口,才發現遞給他的包子又回到了我手裏。
一口肉都讓對方先喫的日子裏,我們真的愛彼此。
有一天我看着路邊的烤紅薯走不動道,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想喫一口,可我們兜裏沒錢,喫了這個烤紅薯,第二天就得餓一天肚子,不值。
宋城不管那些,他快速的跑過去買了一個最大的,抱在懷裏朝我跑過來,到我面前的時候那烤紅薯還沒涼呢。
我一直記得那個烤紅薯,是我這輩子喫過最甜的烤紅薯。
宋城看着我喫得香,不知怎麼的就難過起來,他說:「小竹,苦了你了,以後日子好起Ṭũ̂₀來,我給你很多很多錢!」
他也確實做到了,未來的很多年裏,我都管着宋城的錢。
我們確實越過越好,房子越換越大,喫穿越來越好,人也越來越忙,那年火一般溫暖的懷抱,我許久沒再體會過了。
現在倒是又活回去了。
我打趣宋城,「宋總就當憶苦思甜吧。」
宋城不接我的玩笑,他說:「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沒覺得苦過。」
晚上開不了火,我們溜達着去買王大娘家買包子喫。
王大娘見着我們也很興奮,說我們這些年出息了,她也爲我們驕傲呢。
老人拉着我們打量了很久,才欣慰的拍了拍我的手說:「好孩子,你沒看錯人。」
她揚聲說:「我當時就說,說你跟宋家小子能過好!你媽不信,看看,我說什麼來着。」
大娘執意不收我們的錢,我悄悄壓在她桌子上才拉着宋城往外走。
老人一口氣裝了很多,最後還追出來叫着:「孩子,好好過啊,好好過。」
老人這個年紀,就盼着孩子們生活和順,我們應下了才走。
我們會好好過的,一個人也會好好過的。
回去之後宋城的話多了點,他勤快的收拾着桌子,「王大娘家的乾糧你一向是最喜歡喫的。」
「進了城之後還總是念叨着來着。」
我笑,「嗯,我那麼不愛喫豆包,她做的我能一口氣喫三個呢!」
小時候玩累了就去各個街坊家裏蹭喫的,然後晚上再被我媽拎着耳朵四處結賬,每個人都笑着說沒事。
他們真的是看着我長大的。
不只是他們,還有山澗的小溪,後山的大樹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
它們都看着我長大。
看着我……愛着宋城。
頭頂的燈光晃啊晃,給我眼前的人渡上了那麼溫柔的光。
宋城的手一刻不停的做着家務活,很多年不做了,他看上去有點笨拙。
但是坐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是帶着點殷勤的笑着,他翻了翻袋子,驚喜的對我笑,「有糖包哎。」
糖包。
很久以前,過年的時候宋城冒着被我媽抓住咒罵的風險從牆外翻過來,陪着我看煙花的時候懷裏總是會藏一個糖包。
他說:「小竹,喫了糖包,甜一整年。」
於是我每年都固執的等那個糖包,有了它我的生活才能甜甜蜜蜜順順利利。
然後在某一年的新年,我沒收到屬於我的糖包。
宋城說他忙,我說我知道。
我知道的,是愛虛假。
時至今日,我依舊堅定地認爲那個糖包會讓我的生活好起來,因爲沒有它,我才心裏苦。
我沒接那個糖包,選了別的喫,宋城也不說什麼,我們沉默着喫了頓晚餐。
舟車勞頓,我喫不下太多,宋城有些緊張的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看着他想,上一次宋城關心我喫沒喫飽,是什麼時候呢?
爲什麼有人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呢?
「我看着你喫不下。」
這是實話,看着宋城,我總是想起宋城。
有人就在眼前,但他早不是你想念的那個人了。

-7-
許是那話傷了宋城的心,他收拾了桌子之後就去院子裏坐着,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回來的時候身上帶上了點冷氣,他說:「下雨了。」
我點點頭讓他早點睡,他頓了一會才說:「晚上會有點冷……」
我看着牀上翻找出來的兩牀被子說:「不會冷的。」
他不死心的說:「我……我覺得會冷。」
「宋城,」我打斷他蹩腳的藉口,「回去之後,我們辦手續吧。」
他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像是根本沒想到我會在這種時候講這件事。
他也知道,小東村是不一樣的。
這裏留着我們的靈魂,相愛的靈魂。
「小竹,我們再商量行嗎?」
我搖搖頭說:「不商量了。」
我抬起頭看着他說:「宋城,我給過你機會的。」
「一年前我們女兒生日那天,你切了蛋糕要走,我說你別去,你還是去了,幹什麼去了?」
宋城低下頭猶豫,我嘆了口氣對他說:「到今天了,宋城,我還能在你嘴裏聽見一句實話嗎?」
宋城狠狠咬了咬牙說:「她病了,高燒,讓我去醫院看看。」
我點點頭說:「孩子撫養權歸我。」
「小竹!」宋城拔高了聲音,又頹然的低下頭。
他說:「別把孩子帶走。」
他走上前來拉我的手,「小竹,能不離婚嗎?」
這是宋城第一次詢問我,能不離婚嗎?
「不能,睡吧。」
我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聽着窗戶外的風聲,雖然是夏季,晚風還是穿過山脊帶來微涼的寒意。
但熟悉的環境讓我心安,舊時光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闖進我的回憶。
我做了個夢。
夢裏十八歲的我穿着紅裙子,從高高的山坡上奔下來,猛地撲進宋城的懷抱。
他執意揹着我回家,說害怕我被麥穗劃傷。
我鬧個不停,問他會不會變?
天邊太陽寂靜,雲也無聲,我清晰地聽見少年清澈的聲音。
他說:「我永遠不變。」
我在夢裏也流淚。
騙子。
宋城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不知道誰家有喜事,天光還未亮就放起了鞭炮,「噼裏啪啦」的燃着喜氣。
我睜開眼的時候有點恍惚,好像這還是某一年的新年,再過一會兒宋城就會從窗戶下冒出頭來,眼神晶晶亮的對我笑。
他的懷裏揣着熱乎乎的糖包,他會對我說:「小竹,喫了糖包甜一整年。」
然後新年鐘聲敲響,我們迎來新一年。
「小竹……」宋城突然開口,聲音帶上了點哭腔,他說:「我們不能重新開始嗎?」
我腦子Ţŭ̀ⁱ有點發蒙,想他說的重新開始是什麼意思呢?
從哪裏重新開始呢?
怎麼……重新開始呢?
我那麼熾烈的情感,那麼真摯的愛,那麼不願意忘記的時光,怎麼重來呢?
我做不到。
所以我不說話,不多時身後就多了幾分溫熱。
我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宋城在哭。
我緊緊地閉了閉眼睛,對他說:「宋城,你執意去她身邊的那天晚上,我的眼淚就流盡了。」
我也流過淚的,我也傷過心的,我也掙扎着問他能不能回家。
這樣的話,我們就重新開始。
眼淚換不回執意要走的人,我早就明白了。
宋城現在明白,也不晚。
我們早就背道而馳,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第二天準備去學校看看,宋城還是沉默着跟在我身後。
穿過小路,我遠遠地看見夢裏那座小山。
宋城也抬起頭來順着我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一片竹林。
那是那年生意剛有起色的時候,宋城帶着我興致勃勃的回到小東村,他執意要種下這片竹林。
他說,這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數年晃過,原本歪七扭八的竹子,也已經長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林。
物是人非。
我沒上山,只是快步往前走着,前方是辦喜事的人家,昨夜的鞭炮搭成了紅彤彤的地毯,彷彿走過這片紅海,就能迎來幸福的生活。
我跟宋城又站在這條路上,看着前方曾經也屬於我們的幸福終點。
宋城眼圈紅了,上前來捉我的手,我明白的,他想再走一次。
我沒牽他。
鬆開的手不必再握,各走各路吧。
遠遠的看見了我們曾經上過的學校,這些年賺了錢,宋城出錢把學校翻修了一遍。
紅彤彤的房頂,亮堂堂的教室,朗朗讀書聲響徹雲霄。
從窗戶望出去,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
明晃晃的晃得我眼暈。
宋城被校長拉着說些榮歸故里的客氣話,我彎着腰順着小路跑着去看那片油菜花田。
我閉上眼,彷彿還能看見從山丘上跑下來的有着紅臉蛋的姑娘,她氣喘吁吁,眼神明亮,說她等了很久。
等了很久,纔等來心上人。
十八歲的少年勾了勾嘴角,從身後捧出金燦燦的向日葵。
他說對不起,說再也不會讓她等。
我睜開眼,頭頂覆上一片陰影,宋城的手蓋在我的眼睛上,他說:「晃眼,一會兒再睜開吧。」
我閉着眼睛,淚水卻控制不住的從眼角滑下來,我有些想要問問那個紅裙子的姑娘,要是早知道會等這麼多日夜,當年還會收下那束向日葵嗎?
會嗎?
回去的時候我沒忍住轉頭看了一眼,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地中,彷彿還站着那個捧着向日葵的男孩子。
他對着我笑,眼睛裏裝着最燦爛的一片星河。
他說,我最愛你。
他說,你別回頭。

-8-
林知苦被葬在她喜歡的槐樹下,她說不必祭拜,會壞了這樹的風水。
於是我在離槐樹很遠的地方念她的名字,給她燒了很多很多紙錢。
我說,要是收不到就再來夢裏找我。
她從來沒來過,我就當她收到了。
回去的路上宋城很久都沒說話,我也樂得清靜。
身邊的景象一變再變,像是舊時光呈現出的舊電影。
看得人想哭。
一直到家門口,他說了一路上第一句話,「小竹,我們……就到這裏了嗎?」
我看着他低着頭流淚,像是被心愛的人拋棄了一樣。
他說:「小竹,我真的會改,我離不開你啊……」
我還是向前探身,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我說:「宋城啊,十五年。」
從那年頂着所有人都不贊同的目光結婚算起,到今天,已經整整十五年了。
我說:「宋城,我真的愛過你。」
他哭着說:「我知道,是我不好。」
我笑,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淚。
「宋城,你得記着,是你欠我的。」我這樣說。
那條滿是荊棘的路我們踏着血淚走到今天,是他拋下我的,是他的錯。
他像是看見了希望,他說:「我改,我以後都改,小竹……」
「宋城,算了。」
十八歲那年我們真的相愛,現在的宋城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也是真的。
都是強求不來。
那就別再求了。
我去我媽那兒接女兒,小姑娘穩穩當當的擺弄着手裏的拼圖,看見我們甚至還甜甜的跑過來給了我們一人一個擁抱。
我媽笑着說回來啦,然後叫來保姆把我女兒抱出去玩兒。
之後她走上前來,狠狠一錘打在宋城身上。
「媽!」我開口攔,卻在看清她面容的時候安靜下來。
「媽,是我錯了。」宋城開口道歉,說他會將大半財產都分給我。
我媽紅着眼睛問他:「你當初跪在我面前,說了什麼!」
她啞着嗓子說:「說你會善待我女兒!說你會對她好!說你永遠不會變!」
「你做到了嗎?」
我在此刻明白,比火焰更灼燒人的溫度,是母親的眼淚。
它刺痛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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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是被我媽打出去的。
我沉默的站着,等她回過頭來教訓我。
但長久的寂靜讓我忍不住抬頭去看,老太太站在窗戶旁,微微顫抖着抹眼睛。
「媽,怎麼還哭啊?」我走上去扶她的肩膀,安慰她說我沒事。
她轉過來看着我,半晌才說:「可憐了我女兒,哎呦,這王八蛋!」
她不問我後不後悔,不說我不懂事不聽話。
她只是一直一直唸叨,說宋城是個十惡不赦的王八蛋。
我想,我媽已經不年輕了,不能再追着我滿院子跑,指責我做了錯誤的決定。
她只是流着眼淚,說以後我可怎麼辦啊怎麼辦?
我拍着她的背流眼淚,我說:「媽,讓你擔心了。」
真的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宋城把大半財產都分給我,他說他換了助理,現在是個年輕小哥兒。
我沒回。
小姑娘問我以後還能見到爸爸嗎?
我說:「當然能,你想他的話就給他打電話。」
她點點頭,心滿意足的打電話找她爸爸要最新款的玩偶。
離婚那天,我穿了許多年未穿過的紅裙子。
宋城呆了一陣子才伸出手來扶我下車。
「漂亮」,他好久才憋出這一句話來。
我笑着仰起頭,「當然。」
我漂漂亮亮的嫁給他,自然也要漂漂亮亮的迎接新生活。
誰還離不了誰了。

-9-
我這些年一直爲宋城工作,一朝離婚倒是成了市場上的搶手人選。
宋城還是希望我留在他身邊工作。
我拒絕了,我說:「我就不影響你的桃花運了。」
他苦澀的笑,說真的辭退了。
我沒當回事,這個辭退了,還有下一個。
不是助理,還可以是下屬。
千千萬萬的人,千千萬萬段情,都與我無關了。
我們都會有新際遇。
我在家陪了小姑娘一陣子,雖然孩子還小,我也不想讓她覺得失去了一部分愛。
直到她面露難色的問我說她幼兒園有個同學的爸爸也剛剛離婚,問我要不要見見。
我:「……」
合着她覺得我纔是需要被安慰的那個人。
我拒絕後小姑娘深沉的說:「媽媽,不必擔心我,我知道的,我有很多很多的愛。」
我非常欣慰。
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新公司是之前一直有來往的合作伙伴開的,我做原來做的工作,還算是得心應手。
宋城倒是兵荒馬亂了一陣子,說他公司賬目出了問題。
合作伙伴笑着問我,是不是對宋城公司做了手腳。
我說當然沒有,我可是坦蕩君子。
但總有人是小人。
我打電話問宋城需不需要我的幫忙,電話那端的宋城像是幾夜未睡,嗓子啞的不成樣子。
他說:「小竹,是我對不起你。」
我深以爲然,公司還有我的股份呢,他要是倒了我虧死。
於是我跟他說:「宋城,你加油啊。」
他輕輕笑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受到鼓勵。
我後來聽人說是他漂亮的女助理捲走了一部分公款,那人唏噓着說:「要是小竹還在他身邊……」
後面的話他沒再說,我仔細想想,要是我們還在一起,我會幫他嗎?
不會吧。
我會痛恨他拖累我,痛恨他背叛我,然後詛咒他從此一蹶不振。
但是宋城是不會一蹶不振的,我一直知道。
兩個月之後宋城給我打電話,一是恭祝我升職,我客客氣氣說謝謝,二是說想接孩子出去玩玩,我說好。
然後我們時隔很久,又見了一面。
宋城其實一直有跟女兒打視頻,他們兩個溝通的時候我並不去打擾。
孩子需要父親,這我也知道。
他站在門口跟我打招呼說好久不見。
我邀請他進門來等,他拒絕了,他說:「小竹,我進不去。」
不是不進去,是他進不去。
我知道他說的不是這道門,所以也沒再說話。
保姆還在給小姑娘換衣服,我打量着宋城的神色說:「宋城,你注意身體。」
他的眼睛閃過一道欣喜的光,「小竹,你擔心我?」
我笑着擺手說:「你還撐着公司呢,我擔心我的錢。」
這是實話,還有孩子的撫養費。
宋城得健健康康的,做個賺錢機器纔行。
他苦笑着說:「你倒是不願意騙我。」
我挑着眉扎他的心,「被人騙的多了,不願意騙人了。」
眼看着他擰住眉頭露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我就低下頭不再去看,轉過身跟女兒說注意安全。
小姑娘乖巧的對着我擺手說她會早點回來。
我看着她就想,這些年也不都是後悔的。
還是有好時候的。

-10-
晚上小姑娘嘰嘰喳喳的跟我說了一堆,精神充沛的像是怎麼也用不完。
然後睡覺之前她擰着手跟我說:「媽媽,我有事情想跟你講。」
我笑,給她掖了掖被角才說:「說吧,我在聽呢。」
她掙扎了很久才嘆了口氣說:「爸爸拜託我,講他的好話,說想要跟你和好。」
我摸她的額頭問她怎麼想。
小姑娘大聲的說:「幼兒園老師說了,讓小孩子幫忙是很可恥的事情!」
可能是幼兒園老師教了他們防拐賣課程,小姑娘牢牢記住了,我有點想笑,還是認認真真回答她。
「寶貝,媽媽跟爸爸不適合再在一起了,對於給你造成的傷害,媽媽非常抱歉。」
「但是寶貝,以後你會明白的,媽媽做了很勇敢的事情。」
小姑娘也學着我的樣子摸我的頭說:「沒關係媽媽,我沒有覺得受到傷害!」
她說:「我告訴爸爸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纔不要管你們的事情。」
小姑娘有點困,她迷迷糊糊的補充說:「我很愛你們。」
我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輕關了她的牀頭燈。
出來之後給宋城打了電話,警告他不準再跟女兒說這種話。
他沉默很久才自嘲着說:「小竹,我這不是沒辦法了嗎?」
我倒是知道一點,我媽再也不見宋城,我有時候真佩服她,一夜之間她好像就又變成了那個極度厭惡宋城的人,走過宋城走過的路都要罵上一句真晦氣。
「宋城,你怎麼看不清形勢呢?」
宋城無措的說:「什麼……形勢?」
我無奈的掛了電話,覺得跟他話不投機半句多。
時間過得很快,我媽迫切的希望我再去見見新的人,我每天接她的電話都有點頭痛。
第一百遍說我只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之後,我媽沉默了。
「媽,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啊。」
十八歲的我能跟她說別擔心,三十四歲的我倒是能跟她說對不起了。
我覺得,我還是有些進步。
果然她再也不給我介紹對象了,我得到片刻安寧。
宋城倒是總來騷然我,不是送花就是送飯,花被我送給了我漂亮的女助理,飯被我喫了。
不然浪費。
最後他甚至想要跟我們公司合作項目,年終我本來就忙的暈頭轉向,氣得我直罵街,最後把我合夥人嚇壞了說再也不見他了。
我才氣沖沖的換個人罵。
宋城接我的電話倒是很快,好像等着讓我罵似的。
他安靜地聽,最後說:「小竹,我很想念你。」
我噁心的差點把隔夜飯吐出來,「宋城你賤不賤啊?」
話說出口的瞬間我就後悔了,不該講這麼重的話的。
宋城倒是不介意,他說:「小竹,收到我的花了嗎?」
我看着那一束金燦燦的向日葵,死死閉住了嘴才憋住了髒話。
「宋城,」我冷靜的說:「你還是小瞧我。」
我拿過那束花,扔進了垃圾桶。
宋城就是不明白,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或者他明白,他不承認。
看吧,男人是多虛假的動物。
忙過了年終,就到了新年。
我帶着女兒去我媽家過年,老太太興沖沖的包了兩大盆餃子,正準備下鍋,有人敲響了門。
我打開門,就看見了有些侷促的宋城。
我在心裏嘆氣,「真狡猾啊宋城。」
他不好意思的笑。
我媽拎着刀走過來,看樣子就要把刀往他身上扔,被我緊急的攔住了。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看動畫片,一點也沒注意到這邊的暗流湧動。
我還是把他迎了進來,「喫完飯就走。」
他說好,看上去真的很無辜似的。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媽恨不得把鍋鏟掄壞,只爲了能儘快送走宋城。
我看的發笑,還是手腳麻利的幫她的忙。
一個小時之後,宋城頂着我媽的眼刀被我送了出去。
小姑娘趴在窗戶上對着他擺手,然後利落的跑回了屋,繼續去看她的動畫片。
宋城有些無奈的笑了一下。
夜幕剛降,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放起了煙花。
在漫天煙花中,宋城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糖包。
他說:「小竹,喫了甜一整年。」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
我突然明白宋城爲什麼今天出現在這裏,他想彌補。
「這些年欠你的太多,太多了……」
我抿着脣笑了一下,對他說:「宋城,我早就過了喫糖的年紀了。」
……也早就不愛十八歲的少年郎了。
我指着那個糖包說:「就算沒有它,我也會好好過新一年的。」
想要的時候沒得到,現在也不用再得到了。
「別再來了。」
別再見了。
絢爛的煙火綻放在半空中,我對着站在庭院中的宋城擺了擺手。
回去吧。
新一年了。
回不去的舊時光,就忘了吧。
以後的日子,我們都好好過。
我纔不回頭。
番外:
小姑娘最近迷上了家門口的甜品店,我去看過,店主是個很溫柔的女人。
她家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跟我家小姑娘一邊大。
兩個孩子玩的好,我們一來二去也就熟一點。
看着她跟她丈夫,我總是有點羨慕。
「小竹,你不考慮再找一個嗎?」
我捏了捏手中的咖啡杯,看着遠處的女兒笑着說:「目前不考慮,就希望把我女兒養大。」
我想了想說:「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樣的勇氣,阿寶。」
童念坐在我對面,日光襯着她溫和的面容,她說:「是啊,我遇到了很好的人。」
「小竹,有任何困難,都可以跟我說。」
我說一定。
遠處,童唸的丈夫帶着兩個孩子玩的開心,趁着間隙還會衝着她揮手說他們玩的很開心。
我接了個電話有點抱歉的跟小姑娘說我要先走,問她要留在這裏還是回家。
她思索了幾秒說她不走,於是我把她託付給童念夫婦說晚上會來接她。
急匆匆上路總是會出問題,比如撞上剛開車的新手司機。
「真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報保險吧對不起對不起。」
年輕的男人連聲說抱歉,我嘆了口氣在心裏唸叨倒黴,並不知道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倒黴」着。
因爲他叫謝渼。
很多年之後他坐在我身邊笑着說:「還是謝謝黴運,讓我們在某一刻相遇。」
原來真的有人,行走於世界,就是爲了遇見你。
原來真的有人,拾起你的碎片問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小小的機會。」
愛你的機會。
我心裏那片名叫愛情的孤島,在某一年春季,重飄花香。
它說,翻過舊篇章,就迎新際遇。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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