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竹馬結婚後,我們依然不熟。
除了每晚例行公事,基本不見面。
他性子極淡,即使我提離婚,也只分了會神,然後從我身上撐起來。
「好,收到。」
我說:「孩子我也不要,以後他得麻煩你了。」
「沒事。」
我堅持:「這幾年你辛苦了,謝謝。」
我的行李很少,一個箱子就裝滿了所有東西。
臨走前,我回頭關好門。
霍峻赤裸着滿是抓痕的上半身,沉默地站在陽臺吸菸。
-1-
妹妹林舒喬回國的消息上了熱搜。
畢竟是年少成名的舞蹈演員,採訪視頻裏,她穿着紅裙,一如既往地熱烈張揚。
但我注意到的,是最後一張配圖。
半降下的車窗裏,林舒喬的頭恰好擋住一個人的側臉。
雖然看不清長相,卻能看出男人眉峯、鼻子還有下顎優越的曲線。
更何況,兩人的姿勢好似在接吻。
林舒喬的粉絲嗑瘋了,到處扒車子的主人。
我一眼就認出,車的主人是我丈夫,霍峻。
畢竟是全球限量款的勞斯萊斯幻影,很難錯認。
看來霍峻今晚不會回來了。
於是,我放心地霸佔了臥室兩米多寬的大牀。
深夜,一雙冰冷的手臂弄醒了我。
「醒了嗎?」來人很有禮貌,「抱歉,打擾你了。」
我意識還有些不清醒,片刻纔想起要起身。
他已經摟起我的身體,給自己騰出半張牀位。
「對不起,」我說,「我以爲你今晚不回來。」
燈亮了,霍峻背對着我脫掉浴袍。
暖光給他背闊肌和脖頸鍍上一層淡金色,像油畫一樣,充滿力的重量和美感。
一分鐘後,那截脖頸貼近我。
「可以接吻嗎?」
他問得倒是客氣。
實際壓根沒有等到我的同意。
脣齒輾轉間,我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脖頸在我手掌下慢慢浸透出汗意。
霍峻撐起身,長臂伸展,打開側邊的牀頭櫃。
然後皺起眉——
「怎麼沒了?」
「抱歉……忘了要買。」我慢吞吞地說。
霍峻俯視我片刻,在旁邊躺下,似乎是很體貼的語氣:
「沒事,明天下班,我順路帶一箱回來。」
一箱……
早知道不藏起來了。
我硬着頭皮,回答:「那就麻煩你了。」
「不客氣。」
-2-
翌日起來時,另外半邊牀已經空了。
只是隨便刷了下手機,居然就刷到了中午十二點。
昨晚共枕的人又上了新聞。
霍氏集團總裁霍峻,受邀觀看林舒喬回國後的舞臺首演。
這一次,網友們不僅扒出了霍峻是昨晚車子的主人,還拿放大鏡分析出,兩人昨晚一定已經共度春宵。
因爲即使霍峻穿了一件高領的黑襯衫,也沒擋住脖子上的草莓印。
而林舒喬的嘴巴,好巧不巧地,也破了點皮。
想想也能猜到,兩個人昨晚是有多激烈。
熱度太大,很快就有知情人爆料——
當年霍峻爲了求娶林舒喬,曾一度鬧到自願放棄霍氏的繼承權。
只是關鍵時刻,林舒喬拒了婚。
因爲不想爲了做霍家兒媳,結束自己的舞蹈事業。
時隔多年再重逢,少年錯過的戀人,都已成了各自領域的頂峯。
兩人每一個眼神、動作,都好像還沉浸着往昔的愛意。
……
新聞底下一大片評論,基本都是誇兩個人好配。
只有一個三無小號連着發了幾條:
【假,他有老婆了。】
很快,被一堆人追着噴:
【有老婆又怎麼樣?年少的白月光誰也代替不了!】
【那他也會離婚,重新追求林舒喬的。】
我剛想給他們點贊,話題廣場裏,被一張圖片刷了屏。
那是舞蹈結束的後臺,霍峻給林舒喬送花。
林舒喬捧着花,笑得像個小女孩。
而向來不會表露情緒的霍峻看着她,彷彿被感染了一樣,臉上也露出笑。
雖然很淡,卻有種十分罕見的溫柔。
我心臟猛然一停,數種複雜的思緒一起湧上心頭——
認識數十年,結婚五年。
我沒看見霍峻這樣對我笑過。
他也從來,沒給我送過花。
-3-
如果說,林舒喬是霍峻年少時錯過的執念,那我就是被霍家強塞給他的責任。
林舒喬、我、霍峻,三個人都是住一個片區長大,上的也是同一個學校。
不過他們從小跟着一個老師學書法,關係更親密。
而我第一次獲得霍峻的私人聯繫方式,還是結婚後半個月。
剛結婚時,霍峻連着加班半個月都沒回婚房。
婆婆知道後,特意上門,說我不主動關心霍峻身體。
我第一次給他發短信:【打擾了,今晚回來喫飯嗎?】
半個小時後,他回我:【請問你是?】
【林滿。】
【謝謝,不用等我。】
一直到三個月後,霍峻給我發了第一條信息。
【明天年夜飯。】
我:【請問有什麼事嗎?】
【要回一趟老宅。】
【好,我需要帶什麼?】
片刻後,我的手機響起錢款入賬的悅耳聲音:【「郵政銀行」您尾號 730 賬號現金匯入金額 1,000,000.00,餘額 1,000,123.00 元。】
霍峻回我:【你決定就行。】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霍峻不會愛我。
他就像對待公司的員工一樣,用錢打發我。
但我看得很開。
聯姻,就是這樣。
他回不回家沒關係,反正我能一個人哐哐花錢。
關係變好一些,是在霍宅住了一晚後。
爲了瞞過長輩,他不得已和我睡在一張牀上。
我以爲他不會碰我。Ṫüₛ
但婆婆那晚煮的湯,裏面加了很多料。
霍峻先說:「對不起。」
然後問:「可以嗎?」
最後是:「不舒服就喊停。」
我忍了很久,還是發出聲音說:「……不好意思,我覺得有些超出了。」
「對不起。」他道歉很快。
「沒關係。」我只好說。
……
很久後,我沒忍住繼續問:「你爲什麼還沒停?」
霍峻終於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昏黃燈光下,他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低頭親了我一口。
很久以後,我知道他那天晚上爲什麼失控。
林舒喬在國外談了一個男朋友。
那晚,是她官宣的日子。
-4-
發現自己懷孕後,我給霍峻發過一條信息。
是婦產科的超聲報告單。
他忙了很久纔回:【恭喜。】
又過了五個小時後,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郵政銀行」您尾號 730 賬號現金匯入金額 5,000,000.00,餘額 6000,123.00 元。】
【辛苦了。】
半年後,我們的孩子霍子琛出生。
他對霍子琛很好,給他規劃了能涵蓋一輩子教育、醫療和生活費用的信託基金。
日子緩慢地過去。
很多人都知道霍峻結了婚,但並不知道他妻子什麼樣。
我們除了晚上的例行公事,基本不見面。
除了討論霍子琛,也不閒聊。
這五年,我們沒有因爲任何事情吵過架,甚至算得上相敬如賓。
我們只是,依然不熟。
下午三點,我從幼兒園接霍子琛回家。
推開門,林舒喬正歪倒在我家客廳沙發上,抱着家裏的小狗向我打招呼。
「回來了?」
一直板着小ťû⁵臉的霍子琛爆發出尖叫:「小姨!」
他是林舒喬的粉絲,自從見過林舒喬跳舞的視頻,就一直念念不忘。
林舒喬摸了摸他的頭髮,笑吟吟地看向我:
「姐,你兒子好像也更喜歡我。」
霍子琛少年老成,此刻卻兩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小姨,以後你就住我們家,不要走了好嗎?」
我把順路買的菜拎進廚房,隔着很遠,也聽得到林舒喬「咯咯咯」的笑聲。
「我住你家,你媽媽住哪啊?」
「她可以走啊,」霍子琛說,「反正她在這裏也沒什麼用。」
……
水龍頭的水嘩啦啦地流着。
門突然被推開。
霍峻站在門口,臉色有些疲倦:「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有什麼事?」
他指了指竈臺上的鍋:「湯很香,能不能喝?」
「可以的。」我點頭,本來就是給霍峻燉的。
我盛好一碗遞給他。
霍峻接過:「辛苦了,謝謝你。」
走出門,我看見林舒喬突然對我露出一個笑容。
她說:「姐,你燉的湯還是一如既往好喝。」
我一愣,看見剛剛那個碗被林舒喬拿在手裏。
她邊喝邊舒服地嘆氣:「真羨慕你會做飯,不像我連廚房都沒進過。」
霍子琛說:「小姨你跳舞那麼厲害,不會做飯也沒關係,讓我媽媽做給你喫就行了。」
一直以來,霍子琛都是被霍家寵大的。
我是唯一對霍子琛有要求的人,不允許他毫無節制,仗着家世欺負別的小孩。
結果就是,霍子琛一直不喜歡我。
他像他父親,只看得上自己喜歡的東西,或人。
林舒喬沒說錯。
不只是我的老公,我的兒子,甚至我的小狗,都更喜歡她。
離婚的念頭,就是這一刻定下的。
-5-
和霍峻提離婚,是一個星期後的晚上。
我們剛結束。
他突然說,等會有事要臨時出門一趟。
我打斷他,說我也有事要說。
如我所料,說完他也沒什麼反應。
只是走了會神,然後從我身上撐出來,面無表情。
「好,收到。」
像收到祕書的某個通知。
我說:「孩子我也不要,以後他得麻煩你了。」
「沒事。」
我堅持:「這幾年你辛苦了,謝謝。」
明明沒什麼感情,還要和我睡這麼幾年,確實也辛苦他了。
我的行李很少,一個箱子就裝滿了所有東西。
離婚協議書放在桌子客廳上,我已經簽了字。
臨走前,我回頭關好門。
霍峻赤裸着滿是抓痕的上半身,沉默地站在陽臺吸菸。
離婚的事,我並沒告訴別人。
霍子琛在房間睡覺。
更遠的林家,我爸媽在慶祝林舒喬的生日。
等霍峻抽完煙,他也會出去找林舒喬。
帶上他放在書房裏準備好的禮物——
一件定製的紅色舞服。
第一眼看見時,我也很喜歡它。
但它和這段婚姻一樣,並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沒人記得,其實我小時候,也拿到過全國桃李杯青年組獎盃。
老師們都說,我的身體天賦,五百甚至一千人裏,才能出一個。
但不慎從舞臺高處掉落下來以後,我再也沒辦法繼續跳舞了。
那以後,我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裏以淚洗面,是我最痛苦的一段記憶。
爸媽當時也傷感了一陣時間,轉頭,又把林舒喬送到同一個啓蒙老師手裏。
「姐姐有的天賦,妹妹說不定更高。」
從那時起,我再不能看到任何和舞蹈相關的任何東西。
今晚,和無數個以前的夜晚一樣,是很平常的一晚。
風很輕,月亮很亮。
我從決定離開,一直到登上飛機都沒回頭。
上飛機後,漂亮的空乘端來一個小小的蛋糕。
「尊敬的女士,感謝您選擇我們航空公司的航班,我們全體機組祝您生日快樂。」
我微微一愣。
然後對她露出笑,謝謝啊。
-6-
我選擇的目的地,是在鄉下的外婆家。
下了飛機還需要轉一趟高鐵,下了高鐵就有專門的旅遊班車。
這幾年,外婆生活的村子被政府開發成了旅遊基地,每天都有專門往返的列車。
熬過了五六個小時,班車盤旋在山間公路上。
從老式的玻璃窗外望去,白色的雲朵彷彿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風和熱浪一起撲面而來。
我拍了幾張照片,心情愉悅地發了個微博。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我的輕鬆。
是霍峻的電話。
「請問什麼事?」
「子琛發燒了,你知道醫藥箱在哪嗎?」
「二樓儲物室。」
「好。」
一陣沉默後,霍峻繼續說:「找到了,謝謝。」
「不客氣。」
正準備掛掉電話,霍峻卻繼續說:「替我向外婆問好,玩夠了就回來,子琛一直在喊你。」
我拿着手機:「那你要告訴他,我們已經離婚了。」
咔嚓一聲,似乎是霍峻點起了煙,他語氣很平靜:「因爲陳斯庭?」
「陳斯庭?」我半天才從記憶深處想起這個名字,頓時有些莫名其妙,「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回國了,」霍峻說,「你們現在 IP 在一個地方。」
「霍峻,」我揉了揉太陽穴,「你現在好像不是很清醒,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也不想聽懂。」
「以後再找不到的東西,可以問管家,生病了,就帶孩子找醫生。」
「我希望我們以後的關係,就是互不打擾。」
霍峻沉默片刻。
「行,如你所願。」
-7-
到達外婆家門口時,我很激動。
曾經古樸的村落變得更現代化了,但依然保留着少數民族的特色。
熟悉的前院、熟悉的葡萄架、熟悉的溪流……
但——
門口卻有個不熟悉的人。
很年輕,穿着黑色的 T 恤,戴着銀色的骨鏈,似乎剛洗頭,帶着清涼的水汽。
我推着行李箱,遲疑地看着他,他也一直看着我。
距離越來越近,我們同時恍然大悟地發出聲:
「陳斯庭?」
「林滿?」
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巧的事。
回個老家,居然還能碰到以前一起參加比賽時的隊友。
我因傷放棄舞蹈的這些年,陳斯庭一直在堅持。
大學畢業後,他和林舒喬一樣,去了國外進修,我看見過很多次他們的宣傳海報。
霍峻這麼清楚他的行程,也是因爲林舒喬。
他們是一個舞團的。
陳斯庭說,回國後,他一直想做一支獨特的瑤族舞蹈。
而我外婆這邊的村落,近幾年因爲瑤遺址文化有名,他特意來這裏採風尋找靈感。
簡單的寒暄過後,陳斯庭突然試探地問我:「林滿,當年……以後,你還有嘗試跳舞嗎?」
我沉默片刻。
陳斯庭繼續說:「我在國外認識了一個相關行業的醫生,他的機構專門就做這方面的康復治療,林滿……如果你還想跳舞,你要不要試一試?」
「成功率也許沒辦法是 100%,」陳斯庭繼續說,「還有,它的治療費用可能比較高,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似乎有些擔心自己說錯話,陳斯庭有些緊張地看着我。
「當然,你不願意的話,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剛出事那幾年,我從沒放棄康復治療。
但是那些療程,最後都沒效果。
拿着高額的康復費用,一次次滿懷希望,又面臨絕望。
加上家裏後面生意失利,拿不出多餘的錢來,慢慢也放棄了。
我嫁給霍峻,躲到婚姻裏渾渾噩噩待了幾年,早喪失了曾經的心氣。
我想拒絕陳斯庭,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要。」
「哪怕只有 10% 的概率,我也要試。」
說完我自己也愣在了原地,垂下的手不受控地微微顫抖。
我的身體,依然還是不甘心。
計劃臨時更改。
在村子裏陪着外婆喫了晚飯後,我就聯繫了陳斯庭說的教授。
羅斯教授問了我許多情況,說曾經治療成功過類似的案例,讓我不必擔心,然後讓助理替我預約了下個月的見面。
掛掉電話,我還以爲自己在做夢。
一旁陳斯庭似乎比我還激動:「太好了,林滿!」
「謝謝你。」我的心跳也慢慢加快起來,整個人都有種虛幻的不真實感。
他卻搖搖頭:
「其實我也是爲了我自己,林滿,如果治療順利,我也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好。」
我沒問什麼忙,直接一口答應。
-8-
一個月後,我飛去了國外,找到了羅斯教授的醫學基地。
雖然語言不通,也沒有認識的人,每天都是枯燥重複的康復治療,但是……
我曾經以爲會永遠僵硬的右腳,確實在慢慢「甦醒」。
有時候,我甚至能做出一些以前的舞蹈動作。
羅斯教授說,相比於其他的患者,我的情況其實並不嚴重。
加上這些年我自己也比較注意,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出院了。
「身體比你想象的更堅強,」他說,「在這些年裏,它一直在默默修復你。」
「我們唯一需要的,就是等待。」
因爲他的話,我放棄了其他一切安排,將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康復療程。
工作人員甚至感慨,我每天來的時間比她們上班打卡時間都早。
「林,今天的康復運動就到這裏吧,」助理笑着看向我,「明天同一時間,來早了你就自己開門哦。」
她走了。
我還是留在基地裏,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
「林滿,」一個推着輪椅的圓臉女孩在門口看着我,「走不走?」
她叫秦笑,也是一箇中國人,我們住在同一間宿舍。
秦笑的身體情況比我更嚴重,她是一個網球運動員。因爲一場意外的車禍,已經在輪椅上坐了五年。
每天晚上,我們會合作晚飯,然後一起去河邊上散步。
但是今天,秦笑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一直到了宿舍,她纔開口:
「羅斯教授說,我的腿很難恢復了……而且,我在網上,看到了他的結婚照。」
我知道秦笑說的是誰。
秦笑打混雙的隊友,兩人初中就相識,高中一起下定決心,要爲同一個事業奮鬥終身。
訓練了無數個日夜,終於可以一起參加比賽時,她出了車禍。
雖然搶救回一條命後,雙腿卻徹底失去知覺。
秦笑鎖起了網球球拍,分了手,出了國。
據說那個男孩在國內單身了五年,一直在等她,等到現在,也要結婚了。
「我爲他開心,」秦笑邊擦乾淨眼淚邊說,「沒有人會一直留在原地,現在他要往前走,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爲什麼,我還是有一種強烈的被留在過去的感覺。我這麼想,是不是很可恥?」
我摸了摸她的頭,給她遞上一張紙巾。
秦笑開了一瓶紅酒,喝着喝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把她抱到牀上,蓋好被子後,突然收到一條陌生的短信。
【外婆說你去了國外,你錢夠不夠花?】
我看着它,實在想不出來會是誰。
下一秒——
【「郵政銀行」您尾號 730 賬號現金匯入金額 1,000,000.00,餘額 4000,000.00 元。】
那瞬間,我知道了這個新號碼的主人。
盯着短信看了片刻,我將錢轉了回去。
-9-
康復治療快結束時,陳斯庭說正好也在附近玩,便順路來接我。
他和羅斯教授聊了很久,然後笑着看向我:
「恭喜你啊,大舞蹈家林滿。」
我被他嚇了一跳:「太浮誇了!我只是康復了,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而且現在的我,估計都沒地方要……」
陳斯庭收斂了笑容:「記得我說過,要請你幫個忙嗎?」
我點點頭。
他摸了摸鼻子:「我的舞蹈已經創作完了,但現在它缺一個領舞,林滿,你願意嗎?」
我徹底呆住了。
「不行,我……」
「開始只是幾個小型的劇團裏面的演出,跳砸了也沒關係,」陳斯庭說,「你不用壓力太大,想好了再答覆我。」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
因爲這是陳斯庭很重要的創作。
因爲相比我,會有更多專業的舞者,更適合這個機會纔對。
因爲……
但那一瞬間,我張了張嘴巴,什麼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
我也……好想要這個機會啊。
回去後,秦笑知道了這件事情,把我罵了一頓。
「爲什麼要拒絕?必須要去。」
她把我的行李箱找出來。
「你敢放棄,我就永遠不會承認你是我朋友。」
「你知道嗎?林滿,忍受痛苦很容易,只需要待在原地,一直自怨自艾就行了。但做出行動,改變痛苦卻非常難,要把自己撕碎了往前走,又重新拼湊起來,才能看見一點點的機會。」
「而就這麼一點點機會,還有好多人和你搶呢。」
「我已經夠懦弱啦,」她苦笑着說,「但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勇敢。」
「所以,別害怕,林滿,往前走吧。」
……
很快,我的療程結束了。
我把宿舍全部清掃一遍,又在冰箱裏放滿食物,囑咐秦笑找不到的東西記得發短信問我。
相識的時間雖然很短,但不知道爲什麼,分別卻很捨不得。
「囉囉嗦嗦的,快走吧。」秦笑不耐煩地催促。
最後一面,是秦笑坐在窗邊,朝着我揮手。
陽光灑在她乾淨柔和的臉上,秦笑一直在笑,好像從沒有過任何煩惱。
那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
-10-
回到國內後,父母終於知道我和霍峻離了婚。
他們勃然大怒:「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啊?」
「這麼有錢的老公,別人想要都嫁不了。」
「我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給你鋪了這麼好的路,你倒好,居然說丟就丟?」
……
罵完他們又威脅我,趕緊去找霍峻複合。
看在霍子琛的面子上,他會和我復婚的。
我拒絕了。
爸爸氣得捂住胸口:「我看你就是腦子有問題,我怎麼生了你這麼一個蠢貨?」
媽媽沒說話,只是失望地看着我。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感覺自己一回來,就變得很小很小。
「他有喜歡的人,他根本不在乎我。」我說。
「那又怎麼樣?」爸爸說,「男人就算出軌,你也要在他家裏賴一輩子。等孩子繼承財產,你就熬出了頭,那時候,你想要什麼得不到?」
「林滿,你 26 歲了,你不是個天真的小女孩,你不能只考慮自己,你也要考慮一下家裏了。」
我搖頭:「有林舒喬在,霍峻不會從我們家的公司撤資的。」
「他想娶的人,一直是林舒喬。這點你們自己也知道不是嗎?很快,你們就能收到他們的喜訊。」
他們依然像聽不懂我的話一樣,嚴厲道:「你如果非要堅持,那以後永遠也別踏進家門一步!」
我站起身,把心臟藥在爸爸面前放好,強忍住淚意:「爸媽,這麼多年,我已經把你們放在我自己前面無數次了,我也想爲自己考慮一次。」
「如果你們不願意,那就當沒有生過我吧。」
他們愣住了。
好像從沒想到,一直聽話的我也有這麼執拗的一面。
……
我在外面重新租了一個房子,然後屏蔽了家裏所有聯繫方式。
每天,我基本都泡在舞蹈室裏,練習陳斯庭編的舞蹈。
舞團裏大部分的人都千奇百怪,也很好相處,和家裏總是沉重壓抑的氛圍完全不同。
平常嘻嘻哈哈的,但一旦跳舞,全部都變得很認真。
我不想拖後腿。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重複着每天早上八點醒來,開始排舞,練完後和陳斯庭及同伴溝通細節,重複訓練,接着筋疲力盡之後,回到出租屋裏,倒頭就睡。
這樣的生活,當然沒有在霍家當太太時要舒服。
脫離了管家和保姆,什麼時候都得自己來。
再加上一下雨就漏水的房子,往返兩小時的地鐵,沒時間整理的家務……
我本以爲自己會不適應。
但疲憊,反而讓我沒時間去感受新生活的迷茫不安。
我漸漸忘了人間的一切煩惱,只全身心沉浸在這場舞劇的排練裏。
-11-
一天下班後,陳斯庭臨時起意說要和我一起走回去,就當是 city walk。
我們一起走過夜晚的街道,從一個路燈經過另一個路燈。
走完街道,進入小區,就是我租的單人公寓。
陳斯庭說,我已經和半年前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
「是變邋遢了嗎?」我問。
如果爸媽現在看見我,估計快要認不出來。
和以前滿身名牌的主婦相比,現在我每天隨便拎件 T 恤,穿雙運動鞋就出門了。
也慢慢變得不那麼客氣,甚至會跟舞團的人一起講髒話。
網上說,髒話說出口,人的心靈就變乾淨了。
我深以爲然。
「好像是,」陳斯庭摸摸鼻子,「那時候的你很精緻漂亮,但眼睛卻很憂鬱。現在的你雖然穿得很隨便,但是你會笑了。」
「我喜歡現在的你。」
他說完這句話,臉突然紅了,氛圍莫名變得有些奇怪。
已經到了公寓門口,我也有些尷尬。
爲了掩飾,我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突然身體一歪,被拉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後。
霍峻站在我身前,淡淡地問:「他是誰?」
「你又是誰?」陳斯庭問。
霍峻面無表情:「我們生過一個孩子,你呢?」
陳斯庭剛想回答,我推了他一把,示意他閉嘴。
「已經離了,」我對霍峻補充,「孩子……現在也跟我沒關係,不過,我會付撫養費的。」
我繼續把公寓門打開。
霍峻和陳斯庭都沒有走的意思,我只好禮貌地問:「要喝杯茶嗎?」
霧氣從茶杯裏升起。
霍峻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那個單人沙發對他而言,莫名有些侷促。
陳斯庭像一隻小狗一樣,跟着我在廚房打轉。
「沒事啦,我不喝茶。」
「什麼,要給我榨杯橙汁?」
「嗯,我知道在哪,又不是第一次來了,我自己動手吧。」
……
茶涼了。
霍峻還沒走,也沉默着沒說話。
我只好問:「還有什麼事?我要準備休息了。」
霍峻看了眼陳斯庭,突然莫名露出一個笑。
「你果然,就是爲了這麼一個小白臉。」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練了一天舞,已經很累了,懶得再作解釋:「你說是就是吧。」
「好,」霍峻點了點頭,放下茶杯,臉上依然維持着風度,袖口的手背卻暴出青筋,「林滿,你會爲自己的選擇而後悔的。」
他站起身,冷漠地轉身離去。
他走後,陳斯庭突然問:「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啊?」
我看他一眼,開玩笑道:「是啊。」
陳斯庭「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問:「那我是不是得負責?」
他沒笑也沒動,薄薄的眼皮垂下來,彷彿在很認真地看着我。
我比陳斯庭大三歲,也更早學跳舞,算是他的師姐。
以前他爲了控制體重,餓得飢腸轆轆時,都是我偷偷拉着他去外面買零食。
老師發現後吼我,他還會擋在我面前,哭着說都是自己的錯。
也因此,雖然知道他一直很受同齡人歡迎,但卻從來只把他當成弟弟。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陳斯庭好像也長大了。
「我只是開玩笑。」我連忙解釋。
「可我不是開玩笑。」陳斯庭說。
老式空調的冷風習習地吹着。
「抱歉。」
陳斯庭嘆了口氣:「好吧,被拒絕了一次。」
他若無其事,走到玄關門口推門:「太晚了,我也不打擾你了。」
我看着他離開的動作,躊躇片刻,問:「那……那明天我還能去舞團練舞嗎?」
「不行。」
我怔怔地看着他。
「你還真信了?」陳斯庭沒好氣,「難道我是那種以權謀私的人?」
我放下心來,起身送他:「那明天見?」
Ṭű₆
陳斯庭站在門口,看我一眼:「林滿。」
「啊?」我湊過去。
「雖然我很傷心,但這只是第一次,你還有一百次可以拒絕我的機會。」
說完,他飛快地轉過身:「明天見。」
關好門後,我站立片刻,回到客廳,準備把後面的窗戶也關了。
一點猩紅在路燈下閃爍。
霍峻就站在那裏,手裏還夾着一支菸,側臉在煙霧中繚繞。
月色下,他看着陳斯庭的目光一片冰涼。
-12-
舞蹈下週就要演出了。
正式彩排時,我才發現陳斯庭說得太謙虛了。
所謂的小劇院,其實是市裏最大的寶寧劇院,幾乎全國最熱門的戲劇、舞臺劇都在這裏上映。
彩排時,陳斯庭特意拿了一個 DV,把全程錄製了下來。
「以後火了還可以做紀錄片,」他一邊說,一邊把鏡頭對着我,「來,我們的主舞,說點什麼。」
「希望演出勝利,活動大爆。」
陳斯庭搖頭:「太官方了,再來一條。」
「斯庭,」有人喊他,「陸總找你。」
陳斯庭離開了,我打開 DV,調到前面錄製的演出視頻。
心臟因爲劇烈運動,現在還在瘋狂跳動。
陳斯庭編的這支瑤舞叫《青鳥》,主角就是一隻生活在森林裏的神鳥。
鏡頭裏的我,穿着繁複的青色羽毛舞服,化着淡綠色的Ţũₜ眼妝,好像真的變成了一隻神祕而輕盈的鳥兒。
其他隊員嘰嘰喳喳,討論着首場演出後,一起去什麼地方聚餐。
陳斯庭從樓上下來,臉色不是很好看。
他清了清嗓子,平淡地宣佈了一件事。
首場演出時間會推遲,地址也會改到另一個劇院。
舞團瞬間炸開了鍋:
「憑什麼啊?」
「那個劇院舞臺效果很差的,斯庭,你幹嘛要敗壞自己的名聲?」
無論他們怎麼說,陳斯庭表情都很平靜。
「小的地方又怎麼樣?觀衆還不是一樣的嗎。我們把表演做好就行了。」
說是這麼說,但沒過幾天,我又從舞團裏的成員那瞭解到,另一個劇院也拒絕了我們的演出。
再遲鈍的人,也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的地方。
「以往都是別人求着我們舞團演出,怎麼可能出現這種事?」
「誰得罪人了?」
舞團成員們一片哀嚎。
我去洗手間時,聽見外面有人小聲說話。
「好像是贊助的霍氏集團不同意角色的選擇,覺得我們的主舞太沒名氣了,吸引不了觀衆,票就賣不出去。」
「而陸總本來想定的主演是林舒喬,說她名氣更大一些,但陳斯庭不願意。」
「確實……爲什麼斯庭這次沒有邀請林舒喬啊?還是那個林滿有什麼背景?」
「有背景就不會換了,單純就是他自己喜歡吧,你沒看他平常看林滿的眼神嗎?」
「再喜歡也不能拿我們的未來開玩笑吧?真搞笑。」
……
我在外面呆立了片刻,手機的屏幕突然亮了,一條短信傳送過來。
是霍峻發的。
【林滿,現在有空聊聊了嗎?】
-13-
我重新回到了霍宅。
白色的別墅坐落在郊區的羣山湖泊之中,依然那麼富麗堂皇。
司機把我載到了主別墅的正門口,走進房內大廳,霍峻坐在大理石的桌檐邊,平靜地看向我。
「回來了。」
屋子裏的所有設施和我離開時沒有任何區別。
我的粉色拖鞋依然在玄關擺放着。
客廳的鎏金花瓶裏插着我親手放進去的白色玫瑰花,只是已經乾枯很久了。
霍子琛被保姆牽着,乖乖地朝我喊:「媽媽。」
他眼睛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好想你,我做夢都是你,你爲什麼一直不回來看我?」
我轉過頭,看向霍峻:「說正事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自從離婚後,霍峻的每一個舉動,都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沒什麼事,」霍峻說,「請你回來,繼續住在這裏而已。」
「錢、衣服、珠寶,我都會提供給你。」
「你也想跳舞,我會給你更好的策劃人,更大的場地,更優質的同事。」
「只要在我這裏,你永遠不會被任何劇院拒之門外。」
霍峻端起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
「你好好想想,這些東西,陳斯庭能給你嗎?」
「是嗎,」我反問,「代價是什麼?」
「沒有代價,」霍峻似乎覺得很好笑,「維持原樣就行了。」
「霍子琛需要一個媽媽,我也需要……一個妻子。」
我看他片刻:「怎麼,林舒喬又拒絕你的求婚了。」
當初霍峻就是因爲林舒喬拒婚選的我。
霍峻表情有些狼狽,語氣也冷冷的:「和她有什麼關係?」
「隨你怎麼說,如果你和我來這是爲了聊這個,那我現在Ṱū́₊就可以回答你,你說的那些東西,我不需要。」
「值得嗎?」霍峻怒極反笑,「就爲了一個男人,放棄現在我給你的生活?」
「霍峻,我說過,不是爲了他,你不信而已。」
「至於值不值,」我很淡地笑了笑,「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我願意。」
「好,你清高,」霍峻冷冷道,「那你那些舞團的成員呢,他們每個人可以忍受一次又一次失去工作機會?至於陳斯庭,他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能給你什麼?」
「你拿他們威脅我。」我說。
「我只是在和你分析利弊。」
「你當初娶我,也權衡了利弊嗎?」我笑了起來,「因爲我是林舒喬的姐姐,哪怕她拒絕了你,你也可以繼續以這種方式來陪在她身邊?」
「霍峻,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權衡利弊,那你只會讓我感到噁心。」
霍峻愣住了,咖啡杯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管家看氣氛不對,早早就把霍子琛帶了下去。
霍峻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來:「你一定這麼陰陽怪氣、全身是刺地跟我講話?」
「那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霍峻攥住了我的手。
他似乎氣得不輕,眼底通紅一片:「林滿,你到底……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我沉默了。
霍峻似乎也有些鬱悶,他嘆了口氣,聲音突然變得又低又輕:「林滿……以後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行嗎?」
「你覺得我哪裏不好,我——」
他沉默半晌,吐出一句話:「我也可以改。」
「沒必要,」我說,「我們已經離婚了,你說的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霍峻俯視着我,對着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陸以逢,是我,我覺得陳斯庭並不適合擔任你們舞團的——」
我一把搶過電話,直接掐斷了。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我說,身體也因爲憤怒而不斷起伏,「你沒必要把其他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霍峻眼神幽暗地看着我,伸出一隻手來。
「那就回到我的身邊來,林滿。」
「我不是個好人,但我可以滿足你的任何要求。」
-14-
我給陳斯庭打電話,說要退出舞蹈劇的演出。
他在電話裏怔住了:「爲什麼?」
「因爲……」我在電話裏也怔住了,半晌纔開口,「現在要演出的劇院太破了,而我是要站在最高舞臺上的人,怎麼可能看得上那種地方?」
陳斯庭在電話裏沉默地呼吸。
「那你再等等行不行……我會變得更厲害,給你更大的舞臺……」
「陳斯庭,」我打斷他的話,「拒絕的話聽不懂嗎?換別人吧,別繼續堅持用我了。」
我掛掉電話。
霍峻坐在旁邊,摸了摸我的頭髮:「好乖。」
「你現在是成了傻逼嗎?」我被噁心到了,反問。
「嗯,我是。」霍峻面不改色。
「你媽的。」
「你爹的。」
「你全家的。」
……
我越想越生氣,罵得起勁時,霍峻卻捏住我的下巴。
距離越來越近,連呼吸都漸漸交融在一起。
在他親上來前我伸出手,擋開了他。
「記得我們的一個月賭約嗎?」
霍峻沉下了臉,但還是說:「記得。」
「賭約沒完成之前,自重。」我說。
霍峻鐵青着臉站直身體,走了。
這個世界缺了任何人都會照常轉。
舞團的官方平臺上,原本印着我們集體合照的宣傳海報被換下,變成了林舒喬的單人海報。
海報上,她的照片一如既往地充滿風情,猶如魅惑人心的紅玫瑰。
主舞換了她以後,果然熱度更大了。
下面的評論也比原先多了幾十倍,門票早早一售而空。
海報上寫着的演出地址,就在最開始選定的大劇院裏,還是最熱門的時間段。
我關掉手機,輕輕地放出練習過無數遍的一段獨舞伴奏。
旋轉,轉圈,連躍。
在空白的房間,我獨自回憶這幾個月裏,磨了一遍又一遍的動作。
陳斯庭幾乎是用天才的創造力編排出了這一段獨舞動作,在神鳥被族人放逐後,它獨自在湖水中,瘋狂而又孤獨地傾瀉內心的情感。
哪怕是對舞蹈一竅不通的人也能看出,這段獨舞裏面蘊含的技藝之難,還有情感之深。
我無比清楚地明白,我再也不會有呈現它的機會了。
像是種了很久很久的花苗。
每天精心灌水,除草。
終於有一天,它開出了花。
只是還沒來得及綻放,就被路過的行人一把掐下。
沒人在乎它爲了開放,在無數個深夜裏的等待和期盼。
花謝,就是謝了。
機會,錯過就是錯過了。
-15-
這段時間,霍峻每天都會待在郊區的別墅。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只有晚上纔回家。
即使處理公司事情,也是在書房裏。
表面上,霍峻似乎做到了自己說到的——
曾經他哪裏做得不好,他就改。
實際上,他只是在家裏監視着我而已。
林舒喬演出那天,霍峻坐在客廳,給霍子琛讀繪本故事。
不遠處的桌面上,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但是他看也沒看。
霍子琛看了他爸幾眼:「今晚不出門嗎?」
「不。」
「可是今晚,有小姨的演出,爸爸你以前都會帶我去看的。」
「閉嘴。」霍峻冷冷地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突然,霍子琛的電話手錶突然響了。
他接通電話:「喂,小姨。」
不知道對面說了什麼,他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着急地問:「那你現在疼不疼?」
「好,我和爸爸馬上過來。」
「什麼事?」霍峻皺起眉。
「爸爸,小姨表演的時候摔倒了,」霍子琛說,「我們去救她吧。」
霍峻臉色立馬變了,他站起身,表情帶着懊悔、惱怒,然後撥通了司機的電話。
他只匆匆地換了件外套,臨走前,他想起了什麼,轉頭看向我:「林滿。」
「嗯?」
「這次能不能不算?」霍峻說。
霍子琛疑惑地看着我倆,不知道這麼重要的時候,爸爸怎麼還沒出門。
「不行啊,」我直視他,「合約寫得清清楚楚,不是嗎?」
半個月前,霍峻拿陳斯庭和舞團的人威脅我,留在他的身邊。
他說可以給我一切。
而我只需要他跟我打一個賭。
這是我人生中,打過最簡單的一場ťùₖ賭注。
我說,如果你能做到一個月不見林舒喬,我就答應你說的要求。
霍峻似乎覺得很簡單,當場就同意了。
他以爲只是一個月不見林舒喬而已。
事實上,我比他更瞭解他自己。
林舒喬在他心中的地位太過特殊了。
他是不可能,也不會拒絕林舒喬的任何要求的。
霍峻站在原地,彷彿被無形的雷劈成了兩半。
霍子琛舉起手錶,點開一張圖片:「小姨給我發照片了,她腿上都是血,真的很難受,爸爸,你到底在猶豫什麼?一點都不像你了。」
霍峻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對不起,」他對我說,「林滿,我以後跟你解釋。」
然後他轉過身,抱起霍子琛毫不猶豫地往外跑。
-16-
著名舞蹈家林舒喬演出受傷的消息,已經登上了新聞。
沒有人關心舞蹈演出的內容是什麼。
人們更津津樂道的,是霍峻動用了霍家的力量,用一架直升飛機,把她送到了醫院。
評論裏都在誇讚神仙愛情,只有少數幾條,說她沒出事前,這次的舞蹈跳得敷衍划水,根本沒有抓到編舞的精髓。
但很快,也被林舒喬的粉絲噴得刪帖了。
議論中心的林舒喬,也給我發了一張照片。
霍峻和霍子琛坐在她的病牀前,一個給她倒水,一個給她削蘋果,好似真正的一家人。
我知道她的意思。
意思是——「你又輸了。」
她一直樂於跟我一次次地玩這種無聊的關於愛的爭奪遊戲。
小時候,是爭奪爸媽的愛。
結婚後,是爭奪霍峻和霍子琛的愛。
她要自己永遠是佔上風的人。
這次,也一樣。
但實際上,我也沒輸。
這次的戰爭,是我先挑起來的。
這些天,我每天都會發一張霍峻的照片給林舒喬。
這個世界上,我最瞭解的人除了霍峻,就是林舒喬。
雖然這麼說很陰暗,但確實如此。
霍峻不明白,爲什麼他爲林舒喬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卻還是一次次地被對方推開。
因爲,林舒喬是屬於得到別人喜愛,就不會在乎對方了的人啊。
她拒絕霍峻,只是因爲內心的恐懼。
恐懼自己被得到後,再也沒有這種特殊的待遇。
畢竟只有做一輪永遠遙不可及的月亮,纔會被永遠追逐。
所以,當她發現霍峻居然開始爲了不屑一顧的我而遠離她,拒絕她時,她的心態開始發生變化了。
她不甘心,也無法容忍失去。
我每天給她發的霍峻在家陪我的照片,更加劇了這種心理。
霍峻越是不想去見她,林舒喬反而越千方百計,一定要抓住霍峻。
所以,霍峻是不可能贏得了這個賭注的。
但我沒料到,林舒喬居然會拿自己的身體來當籌碼。
林舒喬以爲她贏了,但她錯得徹底。
一副健康靈敏的軀體,是舞者最重要的東西。
她追逐的愛的遊戲。
反而纔是一場光鮮亮麗的幻影。
-17-
或許是因爲心虛,這次我搬回到租的公寓後,霍峻沒有阻攔。
《青鳥》的海報被又一次換下,不過據說,這次是陳斯庭的要求。
林舒喬受傷後,無法再繼續表演。
陳斯庭也沒聯繫其他舞者救急,他在公衆平臺上說,沒有人能再表現出《青鳥》的靈魂。
所以後續的場次安排,也會一一取消。
我看了評論區裏許多罵評後,重新敲響了陳斯庭家裏的房門。
他好像過得不是很開心。
本來總是很有型的頭髮都變得亂糟糟的,只穿了一條灰色的休閒褲,就跑來開了門。
「嗨。」我硬着頭皮打招呼。
林舒喬放棄的機會,我還是想爭取。
但上次放的話太狠,估計陳斯庭估計會很介意。
果然,看着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如果你是來同情我的,我不需要。」
看着他冷淡的模樣,我縮了縮脖子:「我只是想問,你們舞團還缺演員嗎?我……我想毛遂自薦,可不可以?」
陳斯庭看我片刻,臉上依然沒什麼變化。
「師姐,你憑什麼覺得,我還會讓別人再放棄我一次?」
我有些低落,但也知道是自己作孽。
正想轉身走人,陳斯庭卻死死地拉住了我的手:「你就說這麼一句就走了?」
「你也太容易放棄了吧!」
「就不能再哄我一下嗎?」
我沉默半晌:「不是……我只是打算你不同意,我就來每天問一遍。」
「我現在就同意了,」陳斯庭咬牙切齒,「進來籤合同!」
-18-
不久後,《青鳥》再度上演。
正式演出前,沒有人期待這部舞劇。
評論區頂得最高的一條是——
【林舒喬都無法駕馭的類型,國內還有哪個女舞者可以救得了火?】
陳斯庭回覆:【她能。】
這句話一時又上了熱搜,我也被林舒喬的粉絲扒出來,嘲諷了一頓。
正式演出時,全場都很安靜。
包括我獨舞的時候,整個世界好像都寂靜了下來,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還有心跳的聲音。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全場一半觀衆,都是林舒喬的粉絲。
他們本來確實是抱着看笑話的心理。
但這並不妨礙,舞蹈結束後,全場掌聲如雷。
歡呼聲,鼓掌聲,議論畫面震撼的聲音……絡繹不絕。
在觀衆的要求下,我們的退場謝幕舞也跳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青鳥》成了最上座的舞蹈劇。
許多原本並不喜歡舞蹈的人,看了其他觀衆放出的圖片和評價後,都跑來劇院裏打卡。
我們的巡演也一場場增加,擴大到了全國十幾個城市。
在許許多多的觀衆裏,我印象深刻的人很多。
第一對,是我爸媽。
他們來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只坐在最前排,滿臉嚴肅地看完了全程。
謝幕後,我去看了他們。
「姐姐身體好了,妹妹腿又受傷了,」媽媽很傷心,「是不是兩個孩子,總有一個要受傷?」
爸爸說:「也是因禍得福,她終於靜得下心,答應和霍峻結婚了。」
或許是因爲舞蹈演出後,我有了些名氣,對他們來說又有用了。
爸媽開始對我又客氣起來,走前還留了把家裏的鑰匙給我。
我沒有回去過。
-19-
第二對,是霍峻父子。
他特意帶着霍子琛來後臺找我,那時我還沒換衣服,也沒卸妝。
看見我時,他們的眼裏出現了深深的驚豔。
霍子琛的臉紅撲撲的,眼裏亮晶晶:「漂亮的仙女,你真的是我的媽媽嗎?」
「很快你要有新的媽媽了。」
我看向霍峻,說:「恭喜,你們終於要結婚了。」
霍峻聲音很輕:「林滿,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隨時取消。」
我被嚇了一跳:「霍峻,這個時候你就不要開玩笑了。」
霍峻卻半蹲下來,掏出一枚鑽戒:「林滿,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霍總,你不覺得,你這樣很矛盾嗎?」
霍峻搖頭:「不是的,其實我很早就開始喜歡你了,我還讓林舒喬幫我給你遞過情書,她說我不是你的理想型,而且很討厭我。所以,我只好和你一直保持距離。」
我示意旁邊的助理把霍子琛抱下去。
「霍峻,我壓根不相信你剛剛說的每一個字。」
「愛一個人,根本不是你那樣的方式,你不必跟我打深情牌。」
霍峻沉默很久,終於說實話:
「被拒絕以後,我本來想繼續努力被你看見。但……舒喬一直陪着我。」
「她很漂亮,也很理解我,所以……後來我確實轉而去喜歡她了。」
「那不好嗎?」我反問,「現在你得償所願,何必又要找我?」
霍峻卻苦笑:「如果沒發現這本日記,也許我會釋懷。」
他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一個粉色筆記本。
「抱歉,在你家找到的Ṫûₛ。」
「林滿……所以原來那時候,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我沉默不語。
當初決定嫁給霍峻,確實不僅是爲了幫助家裏的公司獲得救命資金。
那年從學校的舞臺上墜落時,其他人都被嚇壞了。
只有霍峻第一時間衝上來,阻止其他人碰到我的傷處,然後撥通了醫院的急救電話。
被他抱上擔架時,我看見了他背影的半截脖頸。
那是整個血色的回憶裏,唯一安全的一幕。
我把它記在日記中,誰知道居然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真是丟臉。
霍峻依然看着我:「後來我們結婚,我一直以爲,你很討厭我,只是爲了錢才嫁給我,所以我才那樣對你,這一切,確實都是我的錯。」
「如果當初我沒有相信林舒喬的話,如果我們那時候就在一起,如果我對你沒有偏見,那我們,是不是根本不會錯過——」
「霍峻,」我打斷他的話,「你說的這些如果根本沒意義。」
「喜歡過你的是十六歲的林滿,而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二十六歲的林滿。」
「錯過的重點不是誰錯了,而是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現在一點也不喜歡你,也對你沒有了任何感情,你能聽懂嗎?」
「死纏爛打也不是你的風格,別讓我,更別讓子琛看不起你,行嗎?」
霍峻臉色慘白。
他低聲說了句抱歉,然後站直身體,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聽說,最後霍峻和林舒喬還是沒結婚。
林舒喬回到了爸媽家裏,但是因爲腿受了傷,經常在家裏發脾氣,爸媽也苦不堪言。
霍峻依然會帶着霍子琛時不時來劇院看我的演出。
我和工作人員吩咐, 不要再讓他們進入後臺。
-20-
印象最深的那個人,其實反而是個陌生人。
表演結束後, 其他觀衆都走了, 只有他抱着一束花走過來,拘謹地問我——
「林滿小姐,你還記得秦笑嗎?」
我點頭。
他鬆了口氣, 告訴我,他是秦笑的弟弟, 替秦笑來給我送花的。
過去那張愛笑Ťū́₈的臉又在我腦子裏浮現,我開心極了。
「笑笑怎麼不親自來?我要給她留最好的位置。」
他搖了搖頭,說, 對不起啊, 她本來想親自來的, 但確實來不了了。
半月前,因爲治療手術失敗, 秦笑已經在國外去世了。
她最後的願望,就是看一眼舞臺上的我。
白色的玫瑰花上插着一張卡片, 是秦笑斜斜扭扭的字跡:
「林滿, 最後我還是沒能戰勝自己。
但我相信, 你會帶着我的那份繼續往前走的。
下輩子, 我們要更早一些認識,好嗎?
——你永遠的朋友:秦笑^_^」
……
我的目光久久地定格在最後一行的笑臉上。
字跡漸漸模糊, 什麼也看不清了。
-21-
很久以後。
全國巡演結束。
我和陳斯庭說, 我給國外一個喜歡的舞蹈大師投了簡歷。
簡歷已經通過了,她同意我加入劇團,不過要從新人開始做起。
陳斯庭並不理解。
「你現在在國內的生活不好嗎?」
「從頭開始,聽起來簡單, 但是要付出的東西太多太累了。」
……
我只是靜靜看着他。
陳斯庭眼睛漸漸通紅:「你是不是爲了躲我?我的喜歡有對你造成困擾嗎?」
我搖頭:「斯庭,我從來不覺得喜歡一個人是丟臉的事情。」
「在我第一段婚姻開始的時候, 我像很多人一樣, 覺得愛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但現在, 我已經離過一次婚了,我也有過一個小孩。」
「我依然覺得, 愛很重要, 它把我和你們每個人鏈接在一起。」
「然而,正因爲該做的大事都完成了,我發現其實我還是不滿足。」
「愛情以外, 婚姻以外,我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愛很重要,但它沒辦法讓我停下腳步了。」
「我只想走一條路, 就是我最渴望的那條路。」
陳斯庭問:「你要去幾年?」
「最少應該是三年。」
陳斯庭沉默很久:「我爺爺病了, 這幾年,我沒有辦法陪你去國外。」
「我自己去就夠了。」
「照顧好自己。」
「好。」
陳斯庭繼續說:「我不會等你的。」
我:「好,不等。」
我們都沒再說話。
眼淚已經從陳斯庭眼眶裏慢慢盈落下來。
他眼皮都紅成了一片, 沒辦法再睜着了。
陳斯庭閉上眼睛, 彎腰用力地抱住我:「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嗎?」
「什麼?」
「你有一百次拒絕我的機會。」
陳斯庭站起身, 擦掉眼淚,又露出熟悉的笑。
「去吧,林滿。」
「如果那是你想要的, 那就走下去,別回頭。」
「因爲我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你。」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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