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三公子

-1-
我入宮前,放縱了一回,和晉都聲名狼藉的衛三公子,瞞着旁人,貪歡數日。
三公子不愛我,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要短暫地擁有他。
我向他自薦枕蓆時,他坐在榻沿盯了我半晌,那樣玩味的目光就像一把鑲金雕玉的匕首。
他抵住我腰間鎖緊寬大道袍的、單薄纖弱的暗草灰繫帶,輕輕一挑,一覽無餘。
我身體不自覺瑟縮着,戰慄着。
他看透我,可神色自始至終平靜如水,沒有波瀾。
我孤注一擲的勇氣,在他平靜的注視中,一寸寸垮敗。
他輕輕笑了笑,伸了伸腰,覷着我,問:「害怕?」
害怕。
每個見過我的人都誇我,端木家嫡女「端莊賢淑」「知書達禮」,誰能想到,乏味無趣的端木敏,心底藏着一個黑暗瘋狂的欲,這個欲,始於驚鴻一瞥。
三公子生了一張爲禍四方的臉。
光是遠遠地瞧上一眼,就覺活色生香。
挺拓凌厲的眉,中正挺直的鼻,絕佳的下頜骨,兀立的喉結,闢構矜貴清冷氣質。
可那雪白膚,山水眸,圓潤起伏的脣,又矛盾地,昭顯欲。
三公子像一幅絕版藏畫,禁忌孤傲,又引人遐思。
我輕輕捏住袖角,同他對視。
害怕,可是烈烈的欲,騰騰的執,在血液裏叫囂,攛掇着燒了一把大火,把害怕燒得一乾二淨。
我就爲自己活這一次,一次就夠了。
「不怕的,三公子……」
雪下得有些急、有些烈,我的聲音太輕了,幾乎要被雪嘯聲淹沒了。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等他的審判。
他一言不發地抿酒。
夢隱寺坐落於雪山之上,千山鳥飛絕的寂靜。
我們共處的這間廂房,也是寂靜得叫人心虛、瑟縮。
我剛疑心方纔的話叫雪吞沒了,他卻開口了:
「女師父,我無意誘騙出家人……」
他以爲我僅僅是夢隱寺一個動了凡心的女尼。
我有些急切地朝他邁近幾步:「三公子,奴家只求露水情緣。」
他抬眼覷我,那雙水光波動的含情眼漾着放蕩不羈的笑,道:
「所有女人最開始都這麼說的。」
三公子怕負累。
我猶疑了片刻,又向他邁近,我向他承諾:
「三公子不信,奴家立字爲據:事過拂消,兩不相干。」
我只求一刻歡愉,和三公子的。
他有些意外,片刻,輕輕笑了起來,向我招手:「好吧,女師父,過來。」
我說服了他。
我們相對側躺着,他堅實的手臂圈着我的胳膊,下頜抵在我的發上,我一抬頭,近在咫尺的,是他那張沾了酒,冶豔的脣。
我晃了神,聽見他低啞的笑聲:「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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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自己的脣,濃密眼睫垂落下來,那雙透亮清澈黑眸注視着我。
他以爲我會退縮,他低估了我對他的執念。
我捏着他的領口,往前湊,輕輕碰上。
甜膩的滋味,顫動的火焰。
三公子大約會蠱術吧。
「女師父,不是這樣的。」
緊隨着他的嘆息聲的,是強勢霸道的,裹挾烈酒的吻。
幾乎要窒息了。
我想尋點新鮮空氣,稍稍往後退,他不允許,伸手按住我的後腦勺。
昏昏脹脹,心跳得要撞壁蹦出來。
最後一口氣也被他盡數掠奪。
……
終於分開,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師父,你對一個不瞭解的人投懷送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以後,會後悔的。」他用粗糲的指腹揉着我的脣,低眸凝着我,目光晦暗。
我搖搖頭,望向他:「不悔,永不悔。奴家喜歡的只是三公子,三公子是什麼樣,奴家就喜歡什麼樣的。」
立於高巔之上的三公子,處於深淵之下的三公子,又有什麼所謂呢。
我喜歡的就是這個三公子。
他錯神須臾,眉眼堆積的那抹陰鬱似乎淡了點,眼底閃過剎那的清亮,漸漸笑起來:
「女師父這張嘴很甜,很動人,公子喜歡。」
如果去掉「這張嘴」三個字,就好了。
「女師父很甜,很動人,公子喜歡。」
我輕笑道:「三公子喜歡,奴家就陪你多說點話。」
我們說了很多話,無關緊要的、愉快甜蜜的話,說着說着,不知爲何就吻,吻着吻着,就睡着了,三公子最後也沒有碰我。
半夜風雪呼嘯,我被驚醒。
三公子睡得很沉,他的濃眉在夢中也皺着。
他不快樂,他很寂寞。
我伸手撫上他的眉川,輕輕抹平,在心底無聲地低喃:「三公子……」
於我而言,「三公子」是世間最美的詞。

-2-
我總是在入夜的時候去尋三公子,半夜時離開。
去的時候,我隨身帶酥糖。因爲糖的緣故,我一進門,嗜甜的三公子眼眸會發亮,他會迎上來,咬上我指尖上捏着的糖,順便舔走我指尖上殘餘的甜。
糖是個好東西,三公子喜歡,我也很喜歡。
我離開的時候,他都還在沉睡,我沒有驚擾他,提了燈就出門去。
夢隱寺的風雪故意與我作對,常在半夜呼嘯,折了我一把又一把紅傘,跌了我一盞又一盞琉璃燈,膝蓋上的淤青,奼紫嫣紅,還好三公子不真的碰我,道袍一掩,不必擔憂他看見那狼藉的模樣。
有一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剛進門,他就快步上前,把我抱到牀上去,他覆身上來,剝我的道袍。或許這如我所願,可他不快樂,一點也不。他身上的酒氣濃烈,眼眶很紅,他是醉了。我握住他的手,低聲喚他:「三公子……」他定定地凝視了我良久,那眼底汪着的水霧漸濃,他的聲音很澀:「她說得對,我廢了,只能在女人身上撒野…..」
他一邊說,一邊從我身上翻下去。
他/她是誰呢,讓三公子這樣黯然神傷、借酒消愁,那個人很重要吧。
他的腿不經意碰到我的膝蓋,我沒有防備,倒吸一口冷氣。他疑惑地望着我,就要去掀底下的道袍,我想攔他,沒攔住。
他的眉宇又堆積上陰鬱:「怎麼弄的?」
三公子總是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夢隱寺半夜的風雪有多凜冽。
三公子並不掛心女師父,又怎麼會關心夢隱寺的風雪大不大呢。
我訕笑道:「不小心摔的。」
他下牀去翻箱倒櫃,翻得很煩躁的樣子,動作很急躁,聲音也很煩:「摔了很多次?」
「雪路太滑……」我想用道袍再次掩蓋住傷口,我不想讓三公子覺得煩。
他截住我的動作,坐下來,捏着我的腳踝,往前一伸,我的腿擱在他的大腿上。
「掩耳盜鈴。」他訓我,語氣不善。
我低着頭不說話。
他的指尖抹了藥,沾了上來。
「不會等風雪停了再走嗎?沒人趕你走。」
我抬起眼望他,「寺中戒律,不得夜宿於外。」
我得在天亮之前趕回自己的廂房,纔不會有人發現我的祕密。
他靜了靜,揉着淤青處,溫熱的指腹把淤血輕輕推開去,低聲說:「女師父犯的戒律,還差這一條嗎?」
我默了默,垂眸點頭:「三公子說得對,或許我掩耳盜鈴……」
我快要回去了,回去我的家族,回去履行端木敏該承擔的義務了。
我又還能胡鬧多久呢。還能掩耳盜鈴多久呢。
他忽然揉了揉我的發,「怎麼了,不高興?」
我斂眸,輕輕搖他的袖角:「三公子,陪我出去玩一趟好嗎?既然已經犯了戒律,一條也是犯,兩條也是犯,不如,多犯幾條,才划得來。」
多留一點回憶,哪怕是假的、虛妄的,我也甘之若飴。
他直勾勾盯着我捏他袖角的手。
太冒犯了嗎?
我默默把手收回來,他貿然地把我的手提溜回袖角上,眉目忽然軟和下來,輕笑道:
「多搖幾下,多求幾聲,公子就答應你。」
我眉開眼笑,指尖又捏上他的袖角,銷金的獅紋凹凸不平,明明是猙獰的猛獸,瞧着卻有些趣稚,有些溫柔。
我湊在他眼前,搖他手臂:「求求三公子,帶我去玩好嗎?」
他的笑容漸漸擴大,眉間那烏沉的團雲漸漸散了去,他撫上我的眉,點了點頭,很快道:
「好……公子帶你去玩,想玩什麼呢,騎馬,射箭,打獵……」
他的聲音最初帶着歡愉,可說着說着,不知想到什麼,漸漸又低下去,黯淡下去:
「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算了,公子帶你去喫喫喝喝,買綢緞首飾……」
我搖搖頭:「不……三公子,我想,騎馬,射箭,打獵……」
三公子不知道,他策馬奔騰,挽弓射鵰,沙場點兵的模樣有多迷人,他忘了,我沒忘。
晉都第一少年將軍,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所有人都忘了,我不會忘。
他雪白的臉上露出黯淡的笑意:「女師父,和三公子並肩而行,並不是一件好事……」
「三公子……我不這麼認爲,能和三公子一起,是我的榮幸。」
他望了我許久,眸色漸深,猝不及防道:
「想親你。」
他捧住我的臉。
三公子的吻,變化莫測。
這次那樣輕柔,柔得像初雪,軟軟地拂過脣角、鼻尖、眉心、髮梢。
他總是喜歡用手護着我的頭,或許想離我更近些,或許,會不會是怕我磕到牀頭呢。
我偷偷地幻想,三公子不會知道,這是屬於我的回憶,隨便我怎麼添油加醋,沒人管得着,自作多情也管不着……

-3-
在曠野策馬馳騁,原來是這樣的滋味,烈風呼嘯在臉上,陽光照射在身上,自由,恣意。
三公子從身後環着我,儘管是寒冬,他的懷抱炙熱滾燙。三公子難得心情愉悅,他安靜地用下頜蹭我的頸窩,親暱地問我:「女師父,第一次騎馬嗎?」
馬速漸漸放緩。
我把攏着的有些溫熱的手,默默覆上他扯繮繩,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背。
「第一次。」
「喜歡嗎?」
他把我的手攏到掌心去,一下下搓揉着。
「嗯。」
「那……公子教你騎馬,好嗎?」
我學會了騎馬,就不能和三公子同乘了。
可是很快,我就要離開三公子了。
「好。」
沒學成。
另一羣策馬的男女奔至我們面前,攔住我們的去路。
三男一女。
他們不認識我,但我認得這幾個男的,晉都出了名的紈絝。
領頭的薛豐把馬驅定,望着我們,譏笑道:
「這位女師父,你要找男人,何必找個廢物?」
其餘兩男緊隨着吹口哨,放聲笑起來,附和起來:
「這位女師父恐怕不知道,衛三公子的戰績多輝煌。」
「那自然是輝煌的,極其輝煌,幽冥谷一役,五萬將士,在三公子的英明指揮下,全送了命,三公子註定垂名青史……」
「要是換成我,早就以死謝罪了,哪還能像三公子這樣,厚顏無恥,苟活於世,照樣喫喝玩樂,玩女人,醉生夢死,好不快活……」
不停休地羞辱。
身後的三公子,握着我的手,力道加重。
他身上的陰鬱、戾氣,一下子又被激發了。
我冷笑起來,應聲道:
「論起厚顏無恥,誰也比不上各位公子,我要是諸位,也早就自刎了,三公子殺敵的時候,你們在幹嗎?」
他們臉色微變。
我望向薛豐,冷笑道:
「薛公子,當時爲了爭奪一個娼妓殺人,被關進牢了,別說上陣殺敵了,要不是你的好姐姐在天子身邊吹了耳邊風,恐怕薛公子現在也不能夠好端端站在這裏。」
「臭婊子,你胡說八道。」
他惱羞成怒,揚起馬鞭,直直照我的臉抽過來。
鞭子剛到眼前,就被三公子反手握住,他手腕往下一壓,繃緊的馬鞭凌空啪的一聲,狠狠抽回去。
薛豐的臉上立刻浮現一道血痕。
「薛二傻,向她道歉。」
三公子的聲音,尤其冷厲。
我側頭去望三公子,他盯着薛豐,那臉色兇得活像要喫人。
薛豐氣得渾身發抖,緊緊攥着手中的馬鞭,想動又不敢動,想說又不願說。
三公子開始抽動手上的馬鞭,薛豐臉色一白,一驚,飛快含糊地從嘴裏擠出來三個字,幾乎聽不見。
三公子寒聲道:「大點聲。聽不見。」
薛豐臉都綠了,大喊:「對!不!起!」
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蹦出來的。
三公子低聲詢問我:「女師父,聽清楚了嗎?接受嗎?」
薛豐把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真是可恨可憐又可笑。
原來三公子給撐腰,是這樣的滋味。
我忍住笑,點了點頭,算了,薛豐,暫時放他一馬好了。
不過,其他羞辱三公子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我的目光又移向姚青、曹厲,繼續說下去:
「姚公子,當年本來該去參軍的,臨了託關係逃了兵役,也是好出息,至於曹公子,一說打仗就瘋,等天下太平了,說好就好,這裝瘋賣傻的本事,尋常人也學不來的。」
「一個兩個,就你們這等貨色,配嗎?三公子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還輪不着你們這些渣滓來評判。」
從小,家族就拿我當皇后培養,一個合格的皇后,對晉都名門世家的事,大約都要了解些。
我忽然有些慶幸我爲當這個皇后付出的一切努力,足夠強,我才能守護三公子。
三公子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我的手背。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能聽見:「女師父,我又想親你了。」
我紅了臉,在他的掌心輕輕畫圈打轉,寫了一個「好」。
對面的三人臉色漲得紫紅,青筋畢露,他們不約而同地死死握着手中的馬鞭。
三公子冷冷地朝他們掃過去一眼。
不要當沉睡的野狼不是狼。
對面三人的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反覆多次,咬牙切齒,交換眼色,卻都不敢輕舉妄動。
畏懼凌駕於惱怒上面,一向如此,喊打喊罵的人,大多虛張聲勢,紙老虎罷了。
遇到這種情況,只有絕對的實力碾壓,才能讓對方徹底閉嘴。
「三公子,我們走吧……」
三公子,我們走吧,大好時光,我們去接吻,不要管這些渣滓。
三公子扯了繮繩,欲掉頭。
「衛焰,那我呢,我夠不夠格評價你?」
我都快忘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姑娘。
我望向她,她的目光全落在衛焰身上,那種炙熱的目光,是個人都能看得懂。
她和三公子,究竟有什麼糾葛呢?
三公子望着她的目光,也很顯著地,與望旁人不同,有憐惜、不忍……
「阿芷,沒人比你有資格評價我。」
他對她那麼柔軟。
「衛焰,你就是個懦夫,是個廢物,是個失敗者,要不是你,你哥就不會死,我們會好好地成婚,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毀了所有人的幸福……」
三公子的手很涼,我摸了摸兜,還剩下最後一顆糖,有些慶幸。
阿芷不知道說了多久,說了多少惡毒的羞辱,終於停下了。
三公子沉默地聽完了,他垂眸,濃密的眼睫把眼底一切神色都遮掩住,聲音很微弱:
「是,你說得對,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說夠了嗎?如果夠了,我該陪我的女師父去喫飯了。」
「衛焰,現在的你,只配在女人的牀上廝混了……」
我後知後覺,那個晚上,讓他買醉消愁的人,應該就是她,阿芷。

-4-
最後一顆糖,我餵給了三公子。
他喫到一半,忽然捧住我的臉,俯身把那顆微融的糖抵進我的脣腔。
舌尖被甜的滋味浸麻,火焰再次顫動。
他低喃着,聲音跟雪夜迷茫的燈霧一樣輕:
「糖要配着女師父的這張嘴喫,纔是最甜的。」
三公子的臉,配着這張蠱惑人心的嘴,纔是最要命的。
我知道他只是隨口胡扯,放蕩的三公子,願意的話,可以說無數情話。
可我無法抵擋,我知道他只是寂寞,寂寞到需要靠吻女人來填補空虛,至於什麼樣的女人,誰都可以,而我恰好乘虛而入,近水樓臺先得月。
誰不寂寞呢。我也寂寞,才短暫地偏離航向,逃入三公子這個廢棄的港灣。
我們短暫地依偎取暖,我們大致上類似。
區別只是,我愛他,他不愛我。
我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什麼也沒問。
約定好的,一晌貪歡,事過拂消,他愛誰,不需要交代。
他吻着我,溫柔似水。月光照進來,那淌下的,無影無蹤的水,被月色糾纏成了絲絲繞繞的影子,在眼前波動,搖晃,迷亂。
他盯着領口細縫漏出的一點兒雪膚,眼眸晦暗,深不見底,他的聲音不知道爲什麼,有點沙啞:
「女師父,還想不想跟公子好?」
他事先沒有預告,忽然向我拋出橄欖枝,帶着致命的誘惑。
吻已經無法填滿三公子的寂寞了,他需要更多來沉淪。
糾纏的水影子,在我眼前浮動,深深淺淺,我差點要說好。
是三公子啊,我夢寐以求的三公子。
知道三公子在夢隱寺清修,我纔打着爲長輩祈福的幌子,到這裏來的。
居心叵測的端木敏啊,在過去的人生中,一百次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只想有一次,放浪形骸啊,爲了三公子,爲了曾在幽州救過我的銀甲少年將軍,就一次。
可是那個「好」,在舌尖打了幾回轉,最後往咽喉倒退。
要成爲皇后,就要懂得察言觀色。
儘管三公子把情緒都藏得很深,可是他的吻、他的眉眼,無一不在提醒我。
沉淪,並不是三公子想要的。
他那麼在乎阿芷的話,他不想成爲一個廢物,靠征服女人來贏得成就感。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不是無休無止地沉淪忘卻。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重新站起來,意氣風發,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裏。
三公子等得太久了,忍不住揉了揉我的耳朵:「女師父,很爲難嗎?」
我笑了笑,踮起腳,親他那淡愁消散不開的眉心。
「三公子,我來月事了,今日不便……」
他怔了怔,出其不意,忽然把我攔腰抱起來。
我低呼:「三公子……」
他難得神色認真:「你不是在流血嗎?」
我無言以對。
走了幾步,他忽然盯着我問:「……你都這樣,還騎馬?」
我笑得有些尷尬:「其實,沒這麼嚴重……」
他表情古怪地盯着我。
我頓了頓:「三公子,你未免太懂女人了……」
他也頓了頓,低頭點了點我的脣,翹着脣笑,「女師父也會拈酸喫醋的嗎?」
他笑起來,那脣,微微勾着,像,貓,的,脣。
我盯着他漂亮的脣,有些沉迷:
「不僅會,嫉妒起來,可能還會施法害人,三公子,小心點。」
他抱我到牀上,一邊掖被子一邊笑:
「好啊好啊,女師父,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儘管使出來,公子我想見識見識,我的女師父,有多大能耐……」
我的女師父,他說得那麼自然。
我止不住地心顫,三公子鑽進來被窩,在被窩裏使勁搓手。
我偏過臉去問:「三公子,你在幹嗎?」
「把手搓熱。」
三公子那雙骨節分明、白淨修長的手,似浮光暗動的玉,叫人很難移開目光。
「三公子,你手很冷嗎?要不,我幫你捂捂,我的手還挺熱的。」
他輕笑:「不勞駕女師父了。」
「不麻煩的,反正我閒着也是閒着……」
我一邊說着,一邊摸過去。
「別。」
三公子拒絕了我。
「啊,好吧。」
失落,我訕訕地把手抽回來。
他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不想凍到你。」
啊?……心顫得厲害,三公子……竟然在關心我。
我腦子有點發麻,乖乖躺好,雙手平放在小腹前。
閉上眼想睡覺,可是有點心慌意亂。
三公子,是被阿芷刺激到了嗎?
還是對月事有什麼錯誤的認知?
爲什麼突然對我關懷備至?
我正胡思亂想。
三公子翻了個身,朝我側躺,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小腹。
黑暗被窩下,我們捱得很近。
我嚥了咽口水,一動也不敢動,緊緊閉着眼。
那浮光暗動的玉,幽幽地泛着攝人心魂的光。
「女師父,你是第一個……」
三公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半截話。
我半睜開眼,望住他:「什麼?」
「沒什麼……」
他停了停,忽然問:「女師父,你是什麼人呢?」
他的聲音明明很低,很輕,很柔,卻把我炸得方寸大亂。
是了,夢隱寺的女師父,怎麼可能知道晉都世家那些事。
三公子只是醉生夢死,並不見得他就不再聰敏了。
可他怎麼猜,也不會猜到我是端木家嫡女,即將成爲皇后的端木敏。
沒人會猜到的。
我漸漸平靜下來,沉默着盯着他。
他的目光灼灼。
過了半晌,我垂下眼,隨手絞着青色被褥一角,低聲說:
「三公子放心,我是什麼人,也不影響您……我承諾過的,事過拂消,絕不會糾纏三……」
他第一次打斷我的話:「你以爲我怕這個嗎?」
我覺得他有些惱了,那濃豔的眉眼頃刻攀上沉鬱的神色。
三公子在惱什麼,我並不明白,我能保證的都保證了。
我並不希望惹惱他,那完全違背了我的初衷。
祖母教過我,如果對方在生氣,不要再火上添油,暫時離開。
我靜了靜,坐起來,輕輕推開被褥,「三公子,對不起……我明天再來吧。」
我需要從他身上經過。
一條腿剛踩到外沿,就落空了。
整個人被按到三公子的身上。
他的手一扯,寬大厚重的被子把我們結結實實罩住。
黑暗的被子底下是另一個荒蕪世界。
滾燙的,粗莽的,凌亂的吻。
一個連着一個,似密集倉促的雨點,應接不暇。
黑暗裏的聲音很低很沉:「女師父,你當我是什麼?」
「三公子……」
「女師父究竟是哪一家名門貴女呢?香閨寂寞,聽說三公子浪蕩,就拿公子消遣打發時間對嗎?看準了三公子已經是爛魚臭蝦,所以,墮落要找三公子,墮落後一拍兩散,對嗎?女師父,招惹三公子,不是那麼好應付過去的。」
他捏着我的手腕,越吻越狠。
這是第一次,直面他的陰鬱、狠戾。
他惱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厭惡的,是他自己,他那樣厭惡他自己……
我眼澀地望着他,清晰地想起在幽州那張爲我擋下炙熱火柱的明豔的臉。
火舌騰騰地躥燒着。那沉重的、高溫的火柱壓在他脊背上。
他把我護在身下,用手撐住我的後腦勺。
「姑娘,不要怕……」
三公子可以爲了素不相識的我冒險。
三公子,又怎麼會是爛魚臭蝦呢。
他只不過暫時,迷路了。
「三公子……你說的統統都不對……」
黑暗中,呼吸粗重。
他那雙發紅的眼眸死死鎖着我,眼底那一點光暈,朦朦朧朧。
我撫上那雙眼,放緩聲音:
「三公子,我無法坦誠我的身份,或許,以後……以後的某一天,你會知道的。但,請你不要誤會,三公子你在我心裏,是……最好的人,不是什麼爛魚臭蝦,不是什麼浪蕩紈絝,我找你,因爲太想見三公子,太想靠近三公子,我只是,太情難自禁」
呼吸漸漸平緩下去。
那雙山水眸,撥雲散霧,微暈的光澤,透出澈亮的光。
「對不起,三公子,如果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可以立刻離開……」
那兇狠的、充滿戾氣的吻漸漸停了。
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的聲音很靜:
「女師父……你不知道,我過去搞砸了什麼……我毀了一切。」
我顫着手,輕輕抹他的眉:「三公子,過去了。」
他把我緊緊摟在身上,似夢囈般低喃:
「沒有過去,我每晚……每晚都做噩夢。五萬亡魂,每晚都在我的牀前,哀號啼哭……」
他彷彿又看到了那樣的畫面,沉痛地闔上眼。
「女師父,你知道嗎?他們,有我的兄長、我的前輩、我的戰友,他們死的時候,合不上眼,殘肢斷臂,幽冥谷到處都是血,漲潮一樣,沒到小腿……我每晚都要喫藥,如果不喫藥……我會瘋掉的……」
原來他每晚睡得那麼沉,是喫了藥……
「三公子,不是你的錯。戰役失敗,不能只記在你的頭上……」
那年,三公子也才二十歲。
他搖頭:「不,不是的。如果當時,我聽哥的話,換另一個作戰計劃,就不一樣了。是我自以爲是、剛愎自用,因爲我,他們才死的……」
「我應該把這條命賠給他們的。」
他苦笑:「我哥不讓。他自己慷慨赴死了,卻叫我苟且偷生……你說,我哥是不是很過分,對我就雙重標準,那麼多年了,我沒有一次聽他的話,最後一次了,我總不能不聽了。」
我吻他的眉心:「三公子,你哥是對的。」
他蹭了蹭我的臉,低沉的、哀傷的聲音:「他總是對的……可他又不知道,很累的……活着很累的……永無止境地悔恨,世人唾罵、羞辱,我就是一攤爛泥,任誰都可以上前來踐踏一腳,他們都盼着我死,可我偏偏厚顏無恥,苟且偷生。我是這樣可鄙可憎的一個人。」
「呵……女師父,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三公子,是個什麼樣的渣滓。」
他淒涼自嘲地笑。
三公子不會哭,他只會笑,裝若無其事。
世人都盼三公子死,他們恨毒了他。
可是,他們忘了,曾經三公子也保護了他們。 
元和三年,三公子初任驃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
元和四年,三公子升任驃騎將軍,率兵出擊佔據遙西地區渾休王、浮屠王部,殲敵 7 萬餘人。
元和五年,三公子率軍北進兩千多里,越離山,渡滄水,與南部蠻夷接戰,殲敵 8 萬餘人,俘虜頭王。
……
世人總健忘,一個人功勳再卓越,行差踏錯一步,便萬劫不復。
我靜靜地把臉埋在他的頸窩。
「三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很晚了,我們睡吧。你的藥在哪裏,我去給你拿。」
他的目光有些迷離:「藥……」
他的聲音憂抑:「女師父,今晚,我不喫藥了,我要送你。」

-5-
風一程,雪一程。
凜冽的夢隱寺風雪,漸漸溫柔。
三公子揹着我走,雪地上深一坑,淺一坑……
他的背很暖,很堅實、可靠。
我的腿在火紅色狐氅下一蕩一漾,在三公子這,端木敏忽然變成了一個嬌氣的姑娘,不端莊,不大方。可是好快樂,無數的蝴蝶在風雪裏閃爍,自由地閃爍。
一直閃爍到我的心上。
琉璃燈把黑暗照亮一寸又一寸,走過,那光又一寸一寸地熄滅下去。
重歸黑暗,沉寂。
「女師父,冷嗎?」
「不。」
「把手伸給我。」
我從善如流,遞過去。
他單手捧住,放到嘴邊,輕輕呵了呵,緊接着,我的手落入滾燙的,他的脖子下。冷的,熱的,輕輕一碰,觸電似的。
風雪被滾燙的溫度驅逐得遙遠。
我想把手抽回來:「三公子,這樣你會冷的。」
他堅決地按住我的手:「不冷……」
他頓了頓:「如果女師父抱得更緊些,就更不冷了……」
他在笑,他一笑,那些蝴蝶又閃爍起來,風雪裏的蝴蝶……
三公子……
我伸出胳膊抱緊他的脖頸,默默把臉埋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水涔涔的。
三公子,我想把你抱得更緊些,可是隻有短暫的一刻。
如果可以,我想,可以不用抱得那麼緊,但可以抱得久一點。
哪怕只是寂寞時的依偎、依賴,無關風月。
時間啊,可以更多些就好了。
這是即將離開三公子、離開荒唐豔遇,倒數的第五天。

-6-
倒數第四天。
哥哥出現了。
「敏兒,該回家了。」
我往兜裏專注地裝糖,搪塞他:「哥,祈福還沒完……」
「敏兒,等到祈福完了,你也完了……」
哥都知道了。
捻在指尖的那顆糖跌落在地,打着旋,破碎地哭泣着。
我蹲下去撿,哥一腳踩上去,徹底碎了。
跟着那顆糖一起碎的,還有無數的蝴蝶,心上的蝴蝶。
我抬起眼,狠狠瞪着他:「哥,爲什麼?」
哥蹲了下來,揉了揉我的發:
「敏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如果哥罵我,或許我不會這麼難過。或許我可以藉機胡鬧。
可是哥爲什麼要這樣心平氣和,我連發作的機會都沒有。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淚怔怔地滾下臉頰:
「哥,爲什麼?」
困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嗚咽着:「爲什麼?爲什麼我不可以只做端木敏?我不想承擔什麼嫡女的責任,我也不想當皇后,我不想要,什麼都不想要。」
鹹澀的眼淚滾入口中。
我絕望地哽咽,拽着他的袖子問:
「爲什麼呢,爲什麼我不能嫁給喜歡的那個人……」
哥輕輕抱住我:「敏兒,沒有人可以那麼自私地做自己。」
沒有人能自私地做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走的路。
世家女,生下來是一個符號,是家族的某個符號,沒有感情、冷血的符號。
註定的,逃不開的枷鎖。
我徒勞無功地吶喊:
「哥,我都懂,我什麼都懂,可是我又不懂,什麼都不懂,爲什麼?爲什麼?那些冷冰冰的家族榮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一個人啊,我有熱血,有跳動的心,我會哭,會笑,我不是祠堂裏那些冷冰冰的、金碧輝煌的牌匾啊,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由地愛……我想愛三公子……」
哥拍我的肩膀,沉默不語……
「哥,你知道嗎?我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我指着心口,拼命地向他闡述那種滋味:「他就住在這裏,每天醒來,他就跟朝陽一起升起來,整個世界都是暖烘烘的……當我睡着的時候,他又變成了無處不在的月光,靜靜地擁抱着我,夢裏都是他,是月光……」
哥低聲說:「敏兒,你還小,會過去的……」
「哥,不會過去的,永遠不會的,我知道的……」
如果他走了,我的世界,就不會有日月了。荒蕪的世界。黑暗的世界。
我已經背叛了初衷。
那麼短暫的相處,我信誓旦旦地說,事過拂消。
我已經背叛了承諾。
我抱着胳膊,把臉埋進去,這樣的姿態,就像依偎在三公子的肩膀上。
哥最後心軟了,他答應我,讓我擁有最後四天。
……
三公子捧着我的臉端詳:「女師父,眼睛怎麼這麼紅?」
我聳聳肩,擠出笑容:「風迷了眼……三公子,我們下山去趕個集,買點肉,我給你做飯,好嗎?」

-7-
我跟屠戶討價還價。
三公子顯然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咬耳朵:
「女師父,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公子我,沒那麼窮……」
「三公子,有錢也不能當冤大頭啊,這不是窮不窮的問題,這是勤儉持家……」
他頓了頓,盯着我,目光灼灼:
「這樣啊…..那公子的錢,以後讓你……」
不知哪一處敲鑼打鼓,三公子的聲音淹沒在鬧市的嘈雜聲中。
我剛想問他說什麼,屠戶又咋咋呼呼嚷起來:
「得得得,這位娘子,我是服了你了,爲這點錢跟我磨半天。」
屠戶一邊切肉一邊同三公子搭訕着:
「這位公子你是好福氣啊,娶了這麼個精打細算的娘子……三代喫不窮的。」
我紅了臉,囁嚅着:「我們不是……」
三公子忽然在案板前落下一錠銀子,「不用找了……」他拎起那串肉就牽着我走,不讓我說完。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有點抱怨:「三公子,我好不容易講好價,你知道你那一錠銀子,可以買多少斤肉嗎?」
他漸漸走慢,回過頭看着我:「我知道。」
停了停,他又露出那像貓的,勾人的笑容:「公子高興,賞他的……」
「爲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裏那串肉,「他嘴甜啊。」
三公子,這樣會很敗家的。
我幽幽道:「我也嘴甜,你不如賞我?」
「嗯……你也有份。」
我微訝地望着他。
此時此刻,三公子的眼眸特別明亮,像暴雨後的晴空。
啪嗒。
晴空劃過一道霹靂,猝不及防的。烏雲密佈。
有人向三公子砸雞蛋。
一個,兩個……三公子的臉漸漸變得狼狽。
耳邊響起無數喊打喊罵的聲音……
無數人圍觀着,冷漠地咒罵着:
「就是他,我認得他,什麼狗屁驃騎將軍,什麼少年英雄,呸,狗熊差不多,就是他害我們輸的,就是他害死大牛他們的…..」
「窩囊廢…..渣滓,垃圾,臭蟲!」
「怎麼不去死?」
「怎麼有臉活着?」
「去死吧,下地獄吧。」
洶湧潮水般的惡毒詛咒……
砸不完的雞蛋、爛葉,有人吐口水,有人潑餿水……
他站在原地,垂下頭,沉默,沒有任何反抗。我衝上去,張開雙臂,攔在三公子面前。
不要,不要對他這樣。我好不容易,看見我的,充滿笑容的三公子,不要。
求求了,不要。不要毀了他。
我哀求他們:
「鄉親們,你們冷靜冷靜,停一停好嗎?」
三公子的聲音很黯淡:
「女師父,不關你的事,離開這裏。我的錯,我自己承擔。」
我不離開,我聲嘶力竭,請他們冷靜,可一點用也沒有。
他們辱罵我:
「一起去死吧。」
「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又會是什麼好玩意兒。」
烏合之衆,根本就喪失了理智。
他們瘋了,許多人面目扭曲地笑着、叫罵着。
他們不是受害者,僅僅是因爲別人罵,他們也跟着罵,別人打,他們也跟着打。羣起而攻之。
無數的雞蛋朝我砸來。
一隻手臂把我拽過去。
三公子把我死死護在身下。
所有的咒罵、打砸,都落不到我身上來。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女師父,跟我並肩同行,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對不起,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他的手護在我的頭上,三公子永遠都用這種保護的姿態,守護別人。
可誰來守護他啊?
我絕望地搖頭,哭着笑着:
「三公子,你光芒萬丈的時候,身邊站了太多人,我擠也擠不進去,現在好了,誰也別跟我搶了……」
三公子沒有能力反抗嗎?他有。
可是這些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他能怎麼辦?
他對他們愧疚,他只能默默承受。
我從他腰間,摸到了一把匕首。
我抽出匕首,從他懷裏掙脫,捉住離我最近的那個人,發狠地把匕首按在那人脖子上,衝所有人嚷: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殺了他。」
我想我是瘋了。
端莊賢淑的端木家嫡女,瘋了。
我猩紅着眼,憑什麼,憑什麼我如珠如玉的三公子要承受這些。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好啊,既然都不講道理,索性一起不講道理,一起瘋好了。
那些人被他們眼中的瘋女人嚇住了。
烏合之衆,說散就散。
三公子奪走我手上的匕首。
在荒蕪的街頭,狼狽,驚慌,他緊緊抱住我。
那是幾乎窒息的擁抱。
「女師父,我不要緊的……」
我在他的懷抱裏啜泣不止:「要緊,怎麼可以不要緊……」
「可能本來要緊,可現在,都不要緊了。」
「女師父,沒關係了……」

-8-
我們需要洗掉身上的污穢。
夢隱寺有一汪熱泉。
一扇胭脂海棠屏風隔開我和三公子。
我浸在水裏,耳邊滴滴溜溜轉着屏風那頭四濺的水。
胭脂海棠打溼了,紅得叫人眼饞。
朦朦朧朧的、隱隱綽綽的人影,在海棠上潺潺浮動。
我託着腮望着海棠,哭過太多的眼皮沉重不堪。
滾熱的泉水把疲憊的每一寸肌膚都安撫了。
漸漸沉靜,檐下的雪撲簌簌的。
睡得很沉,偶然聽見很疏落的聲音,遙遙低喚我。
我捂着耳朵背過身,繼續趴在石沿睡,就是有點冷,可好睏。
泉水盪漾,漲潮,又吵。
結實的手臂撈住我,滾燙的胸膛貼着我。
薄薄的一層白紗,在水下,弱不禁風。
他咬我耳朵:「小可憐,在這睡着會凍着的……」
我努力撐開眼,瞧見那張濃豔矜貴的臉,忍不住用臉蹭他:
「唔……三公子,我就眯一會。」
他撫了撫我的眉,輕笑:「回去睡,好嗎?」
「唔……走不動,不想走。」想胡鬧。不想醒。
「公子抱你。」
他溫熱的手掌托住我,往身上一嵌。
他忽然觸電似的,停住動作,站在原地,四周的泉水還在肆意湧動。
肌膚漸漸變粉,又漸漸鍍上更冶豔的紅。
我勾住他的脖,眨着眼望他:「三公子……怎麼了?」
倒數第三天了。我想把一切獻給我的三公子。我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可還能怎麼辦,我好想好想擁有他,這種瘋狂的慾望,已經壓倒最後的理智。
我明明知道,三公子不想要沉淪的。可是這一次,我想沉淪一次。
水上的指尖跟水珠一起顫動。
他深深望住我,坦誠:「走不動了……」
他努力地平復呼吸。
在雷池前,掙扎,探索。
「女師父,我有點想……」
我吻他,攛掇:
「三公子……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知道這樣很卑鄙,乘虛而入,可是慰藉也好,一次慰藉就心滿意足。
三公子望了我很久,眸色深不見底。
我以爲,這次我能徹底誘惑三公子的。
可,我想他可能有更需要堅守的原則,讓他在最後關頭拒絕了我。
他說:「女師父,再等等……」
我很失望地看着他。
他用大氅罩住溼漉漉的我,還把我抱在身上。
我攏緊大氅,從他身上跳下來,我有些情緒,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緒。
爲什麼就不能要我一次。一次就好。總是不合時宜。
不是他拒絕,就是我拒絕。後悔。
怪得了誰呢。
我趿上鞋,提了琉璃燈,自暴自棄地往外走。
我無意怪罪誰,可我忍不住想哭,我不想那麼狼狽,在他面前哭。
三公子沒有如我所願,他緊隨其後,不講理地又把我裹緊在懷裏。
他不願意要我,爲什麼要抱我。
他說的話讓我稀裏糊塗:
「女師父,我不希望是現在。」
我很難過地點頭,沒有作聲。
不要就不要,分什麼現在和以後。
他不知道,我只有現在能浪費,沒有以後。
他拒絕現在,就拒絕了我。
我窩在他懷裏,想哭又不能哭。他又沒有錯。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他又低頭吻了吻我。
我實在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掀開袖子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嘶,一圈深刻清晰的牙印。我後悔了,我偷偷覷他的臉色,很疼吧。
他不氣反笑,目光灼灼,盯着那齒印,揶揄道:「都說長睫毛的姑娘脾氣暴,果然是誒……」
我下意識摸了摸睫毛,嘟囔道:「什麼時候有這種說法的,聽都沒聽過。」
他翹着脣在笑。我盯着他,他的睫毛在顫動,我忍不住道:
「嘁,三公子,你的睫毛也不短,那脾氣也好不到哪裏去咯。」
月光落在他眉眼上,他笑着,眉眼也明澈:「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哼,甜言蜜語。三公子的嘴,騙人的鬼。
月光灑到我的臉頰上。
他停住腳步,望住我,忽然冒出一句:「女師父,你眼裏的月光,很美。」
我撇撇嘴,幽聲道:「哦,再美,三公子也瞧不上,怎麼辦?」
他揚眉道:「誰說的?」
事實勝於雄辯,我懶得跟他辯,索性別過臉不看他,那張迷惑人的臉,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不理他。
他又拉袖子。
我惱羞成怒瞪着他:「三公子,你讓我很丟臉,知道嗎?」
「爲什麼?」
一個男人最後能拒絕一個自薦枕蓆的女人,這女人得多沒魅力啊。
他就是在裝糊塗,我氣結,悶聲不說話。
他又咬我耳朵,蠱惑地笑:「女師父,你就這麼饞公子啊?」
我就知道,他故意裝糊塗。是的是的,我饞他,他知道,他還不願意給。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反正,反正,今晚過後,就兩天了,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我強烈表示我要下來,我不要他抱。
他緊緊抱着我,怎麼搖都不鬆手,我使勁搖,他開懷笑:
「公子答應你,以後,如你所願。」
我甩頭:「不要,不稀罕。」
他掐了掐我的臉頰,惱聲道:「不準不要。」
「就不要。」
「那,還要不要禮物?」
「啊?」
哦,白天他說也要賞我禮物的。
我衝他伸手討,「要,怎麼不要,三公子欠我的。」
手上落了個薄綠光澤的鐲子,一眼掃過去,價值不菲。
我有些不好意思,撫上去,想褪下來,
「隨便給點禮物就好了,不用這麼貴重的……」
他按着我的手,神色嚴肅:「三公子不是隨便的人,戴上了,就不準除了。」
我心跳又漏了半拍。
有時候,真不知道三公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分不清。
留個念想吧,我乖乖收下了。
他忽然又說:「禮物要了,那以後,就不能不要公子了。」
我愣愣地,哦,他又繞回去剛纔那個話題了。
三公子有時候讓我產生錯覺,以爲他的心上人是我。
我默不作聲,沉默可以把心底的驚濤駭浪都壓制住。
他又抵着我的額頭,蹭着我的臉:
「女師父,我重新去領了份差事,職位不高,從頭來過……過兩天,要去祁連山一趟,大約三個月,等我回來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祁連有兇險戰事,打了半年了,西陵潰敗,所以,三公子才又有機會了。
明珠蒙塵,有朝一日,總會重新發光的。
爲什麼三公子執着於我的名字呢?
我摸摸他的臉,佯笑道:「三公子,好……」
我是個騙子,我不會等他回來。
路過一處低矮的灌木叢裏,見到一簇簇暗紫色的桔梗ƭŭₛ。
大約是因爲附近地熱,纔在寒冬能見到桔梗花。
三公子有些愉悅,他隨手採了一捧給我。
我捧着懷裏的桔梗,苦笑。
桔梗寓意:「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三公子,真是會送花。

-9-
倒數第二天,三公子不在。

-10-
最後一天,三公子在。
可我去找他的時候,撞見阿芷從身後抱住他。
她在哭,她說:
「衛焰,你明明知道,我等的是你。」
我很快走開了。
我不知道爲什麼阿芷會來找我,她跟我講故事。
講她和他的故事。
她說,他們兩情相悅,本來打算打勝仗以後,再跟三公子坦白的。
可是毀了。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綠鐲子,她說:
「衛焰也給我送了一樣的鐲子。」
她把袖子一拂,皓腕上也有一個薄綠的鐲子,一模一樣的。
我說,「我知道了。」
那一天,本該好好道別的。
可太倉促。
我見到三公子,他牽着我的手,走了一段路。
我祝他前程似錦,他說,「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他吻了吻我,揉了揉我的發,笑着說:
「回來的時候,我給你帶禮物……」
我笑着,沒有說話。
這是最後一天。

-11-
三個月後,我又見到了三公子,哦不,不是見到,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在火紅深紫交錯的,華麗的厭翟車上。
他的馬驚了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幽咽的嘶鳴聲穿破喜慶綿長的細樂,撕扯着脆弱的耳膜,「籲……」他勒住了馬,意氣風發的。我聽說了,三公子在他曾經戰敗的幽冥谷,以少勝多,擊殺敵首,一戰雪恥。
多希望他是來搶親的。
不是。
三公子碰巧今日回城,碰巧經過晉都繁華的廊夢街,路過我出嫁的儀仗隊伍。
我慌亂地扯下蓋頭,盯着垂落的絢爛的帷幕,只要輕輕一挑,就可以……
就可以也碰巧地,再看一眼他。
透過厚重的帷幕,彷彿能望見立在湧動人潮中,郎豔獨絕的三公子。
眉眼風流無數,一段豔,一段矜,一段笑,描成一個三公子。
「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我緊緊攥着角落懸掛着的綵帶,在指腹上絞纏、環繞。
指腹紅得像在滴血,那血比紅蓋頭的顏色還要豔,豔得發紫。
放肆的我,端莊的我,各據一方,搶奪着帷幕。
打開吧,打開吧,再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吧。
不,端木敏,你瘋了,你已經瘋夠了,醒醒吧。
右手剛要使勁,左手就按上去,使勁地按捺下來。不準。
不能叫天下人恥笑。
三公子和我,又不是話本中那兩情相悅的人。
只有兩情相悅的人纔可以衝破牢籠吶喊:
「私奔吧,到天涯海角去,任天下人戳脊梁骨吧。」
可我沒資格,從頭到尾,是端木敏一個人的獨角戲。
既是獨角戲,就要獨自吞嚥一切淚和苦,千萬別同旁人細敘。
因爲只會討一句「活該」。
無數的細樂、歡呼慶賀聲,排山倒海似的。
紫色圓形車蓋,火紅帷幕,四面八方地壓迫着,窒息。
花車像一葉孤舟,被風浪裹挾着,起起伏伏。
有人放聲笑:「三公子,你這急不可耐的樣子,趕着見什麼花姐兒?」
「放你孃的狗屁。老子去見媳婦……」
緊接着連疊聲哎喲……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長睫毛,壞脾氣。
三公子原來這麼粗魯。他在我面前僞裝得很好啊。
我記起來他那天晚上說的:「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我剛剛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還來不及浮上脣,就消散了。
他說他要去見媳婦。
哦,見阿芷。阿芷那天還告訴我,三公子答應她,等他三個月後回來,娶她。
他們不會再蹉跎了。
三公子爲了阿芷,拼命地從沼澤裏爬起來,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護的人。
很不容易,我漸漸鬆開那被絞得凌亂慘淡的綵帶。
改變三公子的不是我,我只是路過他生命的一個過客。
問候,寒暄,道別,不動聲色地道別。
每個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揚帆,各奔東西。
花車又繼續盪漾了,狂風驟雨,沒有依靠、着落。
我撿回紅蓋頭,上面五光十色的寶石閃得眼睛發疼。
可是不能掉眼淚,端莊的皇后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還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這鋪天蓋地的喜慶渲染了,聲音夾帶着歡愉。
有人歡聲笑語:「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氣咯。」
「端木家的嫡女?沒見過。」
「是啊,聽說是道士給佔了卦,說成親前不能留在晉都,否則要惹禍,所以打小就養在幽州她祖母身邊了……」
那人說得有幾分對,道士說,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裏算到,那個會讓我犯桃花劫的晉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輕慢的笑聲。
我全神貫注地聽着。
忽然,心上一蕩,臉上一燙。
彷彿有什麼探尋的目光,透過那紅幔,似箭般銳利,射了進來。
千瘡百孔。
「三公子,發什麼呆?」
我聽見他有些朦朧的,困惑的聲音:
「桔梗的香氣……」
我把他送給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氣,如影隨形。
最後只剩下這點絕望的香味陪伴着我。
我屈起膝蓋,輕輕環抱,擁住那慘淡的香氣,望着帷幕,輕輕地說:
「三公子,再見。」

-12-
沉甸甸宮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這皇宮中的困獸。
牢籠再金碧輝煌,也是鎖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籠。
只有片刻的時間暫緩,躊躇。
蓋頭下出現了一雙祥雲金絲靴,一抹絳紅龍紋吉服袍擺。
眼前的人以一種俯瞰的姿態看着我。
迎面逼來的是,凜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個即使在沼澤底,也光芒萬丈、溫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說:「皇后,讓朕牽着你。」
那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沒有熱忱的聲音。
我微微頷首,平靜地遞過手去。
那雙寒冷徹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絲絲的冷鑽入指尖,竄到五臟六腑,想逃也無處可逃,不止這手是冷的,這皇宮的每一處漂浮的氣息,都是冷的,往哪裏逃?沒得逃,只得裹緊心底的屏障,咬緊牙關抵禦着。
那雙手牽着我,走過巍峨的白玉臺,一步步,走上雲巔之下、九臺之上。
宮廷奏樂起,百官齊賀聲山呼海嘯般,一浪壓過一浪。
奏樂罷,鼓吹樂還未響起,大殿上的數萬人肅然靜立,只聽見輕風吹動環佩叮噹作響之聲。
就在這天地靜籟的瞬間,有人朝地上摜杯。
普天同慶的日子,頃刻刀嘯劍鳴,刀光劍影。
父親說,「太后,皇帝,鹿死誰手,不一定,先旁觀,再抉擇。」
哥哥說,「皇宮危機四伏,敏兒,你要時刻提防。」
我扯掉那豔紅的蓋頭,場面混亂不堪,到處在廝殺,九層臺上鮮血四濺。
剛纔牽着我的那個男人早就鬆開了我的手,不知去向。
一個面容姣好、雍容華貴的女人站在我眼前,盯着我,笑嘻嘻道:
「你不要怪我,是太后娘娘叫我乾的。」
我纔看見她手上提了一把劍。
「太后要殺我?」
「是。」
「爲什麼?」
「第一,你跟太后娘娘屬相相沖;第二,你佔了不屬於你的位置。」
「那你是什麼人?」
她嫵媚笑道:「我是太后送給皇帝的,薛美人。」
薛美人,小歌姬出身,憑一張臉、一副窈窕身子,脫穎而出,深得君恩。
一道寒冷的白光就從眼前閃過,薛美人揮劍朝我刺來。
紅色嫁衣被刺破了一個小口,只是那鋒利的劍鋒還未來得及深陷。
薛美人的手,被卸去了所有力量,垮敗,冷劍擊落在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嘆。
我的手背上、臉頰上,都濺了滾燙的熱血。
衣服也濺了,可都是紅的,分不清是喜色還是血色。
熱血香豔,可憐的薛美人。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望見立在身後的,殺死她的劊子手。
她喃喃地念:「夜哥哥……」
她囁嚅着,她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水霧朦朧,她有許多說不出的委屈。
可都沒機會了。
皇帝送給她的那一刀,致命又深刻,那血是噴射出來的,濺得到處都是。
她張開手臂,朝他身上倒去,她想最後擁抱他一次。
可是,他厭惡地避開,那漸漸死去的,美人的軀殼,飄零在冷冰冰的地上。
皇帝跨過她還未冷卻的屍體,走到我面前,撫上我的臉頰,低沉的聲音:
「對不住了,皇后,朕來晚了。」
他那清冷的眉眼濺了血,跟玉面修羅一樣。
他身上堆積的威勢讓人坐立不安。
哪怕他說着親和的話,也讓人從心裏打怵。
我勉強擠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來得很及時。」
他盯着我,用一種毫不掩飾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臉,忽然幽聲嘆氣:
「怎麼辦,髒了,朕最討厭血了。」
可是,他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混亂地望着他,他伸過手來,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這不重要,殺戮還未停止。」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又有人舉起刀,對準他。
我急忙喊:「陛下,後面。」
他笑得平靜:「無礙。」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屍體堆積在九層臺上。
他平靜地擦我肌膚上的血,身後的屍體一層層地累高。
通往九層臺的百級階梯,像下了一場暴雨,湧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紅色嫁衣,紅得溼漉漉、血涔涔。
我多麼期待,這場動盪,可以讓婚事暫緩。
可並沒有。
入了夜,昏暗的宮殿四處點上胭脂色的、迷亂的燈火。
如彩雲般的宮娥用金錢彩果等向牀上拋撒,撒完帳,該喝合巹酒。
皇帝做慣的,他的手勾着我,脣貼在杯沿上,那薄涼的丹鳳眼斜睨着我,一閃而過的清冷,很快沾上虛淺的笑意,仰頭,一飲而盡。
我望着杯裏盪漾的酒,酒裏面浮現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聲音如冷風冷雨:「皇后……」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我覺得他好像在窺探人心。
我仰頭,閉着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澀嗆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輕輕拍着我的背,笑:「急什麼,沒人跟你搶。」
飲完酒,需要把酒杯連同花冠子擲於牀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並不是好意頭,皇帝天生有強烈的勝負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邊,看他扔了一個時辰,終於,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熄燭,就寢。
皇帝脫衣服的手段嫺熟,一個個扣,在他指尖,柔軟地、順從地敞開釋放。
他的脣在黑暗裏落下來。
我像一具死去的屍體,渾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我想念三公子炙熱的吻,輕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聲音夾了慍色:「皇后,雖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這種時候,身體力行地向我闡述端、木的含義。」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着不滿,「好,既然皇后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頜,撬開我的脣,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裏倒數。
終於聽見有人叩門:
「陛下,陛下,貴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緊張地翻身下牀,有人提燈在門口候着他,他走到門前,停了停,背對着我說:「皇后,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鬆了口氣。
新婚之夜,皇帝在貴妃那過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會碰我的,或者說,貴妃娘娘不會讓他碰我的。
皇帝和貴妃娘娘是青梅竹馬。
照宮中情報,皇帝后宮三千,可他真正碰過的女人,寥寥可數。
每次都有貴妃從中攪和,我知道貴妃一定會在今晚攪和的。
畢竟,皇后對貴妃,是很大的威脅。

-13-
封后大典那天的殺戮,誰主謀?
我同皇帝去給太后請安,太后三言兩語,把自身嫌疑摘得乾乾淨淨。
她招手叫我過去,又和藹可親地拉着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笑得溫和:
「好孩子,這沒外人,咱娘幾個就說些掏心窩子話,早些時候只聽說你端莊賢淑,母后還道大約相貌尋常,纔拿品行來誇,沒曾想,左相這是把你藏着掖着,怕你這齊全模樣,傳出去叫人惦記啊……」她一邊笑,一邊拍我手背,十分親熱:
「瞧瞧這周正模樣,母后是越瞧越歡喜……」
太后笑的時候,那微微上揚的眉眼,雖落了時光痕跡,褪了色,仍有幾分姿豔。
那風韻眉眼,有兩三分熟悉。我沒有道理地對太后生出一點好感。
太后姓衛,衛家血統總是得天獨厚,清一色的絕色美人,無論男女。
我低頭不語,帶着羞赧的笑。
太后搭這臺子親親熱熱的戲,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邊的皇帝接過話,微笑道:
「敏兒臉皮薄,可禁不得母后誇。」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親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着。
我稍側頭,瞧他。
他望着我的目光繾綣纏綿,和我們獨處時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后拍他手臂打趣,笑:
「喲,瞧瞧老二,娶了媳婦就忘了娘,怎麼,還怕母后拐了你媳婦?」
皇帝輕輕勾我耳墜子,笑:
「母后說笑了,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模樣瞧着機靈,其實還是一團孩子氣,糊里糊塗,笨口拙舌,指不定怎麼就得罪人了,往後有母后疼着她,照看着她些,兒臣也放心些。」
太后拊掌笑起來:
「得得得,瞧你這護眼珠子的勁兒,這如珠如玉的媳婦,要是少了一根頭髮絲,母后可擔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婦,自己疼着,自己看着,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來什麼,漫不經心問:
「薛美人說是我指使她的?」
她說着,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唉,我一把老骨頭,一隻腳邁進棺材了,沒剩幾天活頭了,又何必折騰呢?早些年,母后手段強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現在逮着機會,他們就見縫插針地往我這潑髒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后的滔天恩情,兒臣沒齒難忘,薛美人豬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這樣陷害母后,朕已經把涉事的一干人等都誅了九族。」
太后面色不變,風平浪靜拉了他的手,嘆了一聲:
「咱們孤兒寡母,這些年,風風雨雨不容易……母后老了,最近常常想起來,你剛登基那會,小小一個,還要母后抱着才能坐穩寶座,朝堂那些個豺狼虎豹,瞧着你小,總作勢欺上天來,娘跟他們天天鬥……白天鬥,夜裏還要哄你睡覺……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婦了,獨當一面了。都說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對你,同全天下的母親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着自家孩子好。別人朝我潑髒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釋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兒臣定當與母后同心同德……」
……
宮裏頭的人,面具戴久了,與臉龐鑲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場母慈子孝的戲,太后和皇帝從頭唱到尾,我只顧旁觀。
出了宮,皇帝決意要把我這個觀衆扯上戲臺子,他突然轉頭問我:
「皇后,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話?」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鏡面,照到人臉上來,能鑑別真僞。
問話暗藏鋒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話。
雖然薛美人是太后的人,可是,這場動亂牽連剷除的,是太后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對他們來說,薛美人只是一顆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只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選擇相信誰。
信薛美人,意味着選擇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着選擇太后。
太后與皇帝不過表面其樂融融,實則勢不兩立。
早些年,太后是絕對的東方壓倒西風,可自打衛家幽冥谷一戰落敗,皇帝收攏了大半兵權。
現在局勢,本是太后落了下風,但祁連山一役,春風吹,野火生。
局勢瞬息萬變,這是一個五五開的賭局。
端木家本無意黨派之爭,可父親爲左相,門生遍佈朝野,樹大招風,想作壁上觀,兩位掌權者都不會同意。
無論是太后,還是皇帝,都想收攏端木家。
我搖了搖頭,真摯地望着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請陛下示下。」
他盯着我,從脣角逼出冷笑:
「皇后,你知道什麼人在河裏最容易淹死嗎?」
我平靜地望着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搖了搖頭,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對,是腳踏兩條船之人。皇后,你要牢記,宮裏頭只有一個主子。」
皇帝在威脅我。

-14-
滾燙的、熱辣的烈酒從喉嚨,一條火線騰騰地燒到肺、心。
臉頰、脖頸、手臂……渾身上下,彷彿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並肩同坐的皇帝輕輕撫着我的背,輕嘆着:
「跟個孩子似的……」他遞過來水,餵我。
右邊,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積着無數的陰戾,烏雲翻湧。
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沒想過重逢來得這麼快,以這種方式。
太后設了個百官宴,恰巧也邀請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時,我莫名地心慌意亂,一不留神崴了腳。
皇帝把我抱進去,他是做給太后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彎裏,沒有任何預備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對上目光。
他的目光絞纏着我,驚、怒、狠、深,像一場隱在風平浪靜海底下的、急劇的、蓄勢待發的風暴,指不定什麼時候發作,掀翻桅杆巨舟,摧天毀地。
他捏着的那個夜光杯,在那發青發白的指節裏,幾近迸裂。
我疑心,屬於我的血淋淋的心變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覆揉搓,捏緊,破碎,鮮血四濺,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着血。
三公子在生氣。不同尋常地生氣。
爲什麼那麼生氣?
他不是打了勝仗嗎?他不是充滿希望去找阿芷了嗎?
爲什麼這麼生氣?爲什麼對我這麼生氣?
我很快把目光移開,我受不了那樣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麼都聽不見。
好像天塌下來,不斷湧動的浮雲把我的視覺聽覺都屏蔽了。
我只想逃走,躲起來,我不想見到三公子。
尤其是這樣對我充滿敵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沒有表明身份嗎?還是怪我不告而別?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們約定的嗎……
他不是如願以償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讓我如鯁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那樣平靜,可是卻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來:「皇后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劇烈地咳起來。
太后笑:
「什麼故人?敏兒這樣的容色,天底下哪裏去找第二個?」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覷過去,他的面色蒼白淒冷,透着點陰冷的青,很沉、很低的聲音:「那個人,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罷。」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糾纏上來,陰惻惻,寒笑道:
「我糊塗了,她又怎麼能跟皇后娘娘比呢,皇后娘娘這樣的人,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第二個了。」
那聲音一錘子比一錘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倉皇失措地逃開他的目光。
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
是我嗎?我騙過他嗎?我……
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嗎?他想要的人,他那麼興高采烈地,回來找她。
他們就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皇后,發什麼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臉頰,他敏銳地察覺到我在走神。
我猛然清醒,輕輕答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抿酒。

-15-
席上有人慢慢說笑開。
慢慢提起正事。
太后狀似無意提了一嘴:
「祁連山一役,衛三功績斐然,不如讓衛三重掌兵權,任驃騎將軍,收復舊地。」
太后黨的人連聲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發,我坐在他身邊,很快察覺到山雨欲來的寒意。
他那藏在發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裏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百官,很快有人跳出來反駁,舊事重提。
那些髒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熱諷,聲浪一波蓋過一波。
最後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后娘娘執意如此,恐怕五萬亡靈不散……」
以右相爲首,領着一衆朝臣,齊整整,唰唰跪下,異口同聲:
「望太后娘娘三思,賞罰分明,以慰五萬將士在天之靈……」
哪裏還是爲凱旋的三公子論功行賞,分明就差逼着把他押至斷頭臺了。
璀璨的英雄,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中,不過是一枚可用可棄的慘淡棋子。
皇帝微揚着眉,不動聲色,輕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頭斂眸,筆挺高鼻似孤峭寒峯,脣角壓了千萬鈞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長的指尖,緩緩地,紛亂地,轉着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經習慣了,不抱希望的習慣了。
我想起那個荒蕪的街頭。
他緊緊抱着我,說沒關係了,不要緊的。可是現在,我沒辦法越過千萬人,去擁抱他,去親吻他。我沒辦法……絕望演變成憤怒,一點點火漸漸地飛躥。
那飛躥的火在我心裏亂成一團,我捏着酒杯,目光逡巡過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沒來。衝動湧上脣邊。
騰!有人搶先我。
太后站起來,怒火十足,十個纖纖手指頭指着那一排朝臣,從脣角發出銳利冷笑:
「好,好,好啊……這會兒,一個個,挺腰桿直脖子,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你們爲祁連百姓驅除大涼鐵騎的呢?」
那排忠臣的臉齊刷刷一排,面色漲紅。
右相不服,回:「太后,臣等各司其職,也是爲國……」
太后啐道:「好一個各司其職,李相,你的寶貝疙瘩兒子守祁連山,差點守沒了,這就是各司其職?」
嘴皮子再能耐,在鐵錚錚的戰績面前,軟弱不堪。
一句話,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縮,一把白鬍子也跟着忍氣吞聲,耷拉下去。
右相是貴妃的爹,是皇帝的親信,打右相的臉,等於打皇帝的臉。
皇帝臉色明顯陰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着眼,審視着局面。
太后繼續在嘴皮子上耍鋒芒,一會刺朝臣怎麼不敢去祁連上陣殺敵,一會又扎他們當初怎麼不攔着罪大惡極的衛三去祁連打仗,省得給西陵再次蒙羞,最後又說,錯一次要死千萬次的話,那守不住祁連山的那些將士,是不是也該統統抓起來問罪……
我很想爲太后叫好,如果可以的話。
尖銳的嬉笑怒罵,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紅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終,皇帝發話,他同意對衛焰論功行賞,但卻提議讓衛焰擔任北府兵副統領一職,北府兵是晉都衛戎部隊,皇宮護衛也由其負責,是權力部門。
聽起來似乎是皇帝妥協了,但,當前北府兵統領是姚照,皇帝的親信,衛焰若是任副統領,絕對落不到實權,去了也只能虛掛個名。
皇帝的盤算顯而易見,與其讓衛焰天高皇帝遠,重振衛家軍,不如,把他監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斷野狼的獠牙利齒,折掉蒼鷹的自由羽翼,再怎麼兇狠,再怎麼搏殺,橫豎翻不起浪花。
太后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脣槍舌劍。
沒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來,拱手領差,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謝陛下恩旨,臣願任北府兵副統。」
甘願爲北府兵副統,甘願困於牢籠。
我不明白他的動機,他喝醉了,糊塗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見我眼底的百般奉勸。
可是他並不看我,他吝惜於向我再投遞哪怕一眼。
我才記起來,他似乎是對我生着氣的。
我悶頭喝酒。
太后恨鐵不成鋼,憤聲道:「衛三,你喝醉了。」
衛府分兩房頭,大房是太后的倚靠,而二房,無心政治,三公子來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衛,哪怕不選站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理兒,逃不開去。
哥哥說過,從前太后和皇帝鬥得厲害,衛三公子當了一段時間統領,嫌煩,自請去邊疆,守衛山河。
三公子向來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愛權力,也無心政治博弈。
可他爲什麼在這個時候這麼選?爲什麼?我心裏一團糟亂。他要重新站起來,就應該到光明磊落的遼闊疆域去,而不是攪進這烏糟腐爛的龍潭虎穴中,他不該,無論如何都不該……
皇帝同樣意外,他緩了緩,抿了口酒,很明顯地神色放鬆愉悅了些,淺淡笑道:
「談完國事,咱們自家人談些家事吧。」
太后的神色有些緊繃。
皇帝緊接道:
「這事也是貴妃託我的。衛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貴妃的表妹,貴妃掛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現在再去找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難。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認識的,你們之間的情誼,是非同尋常的……」我口中含着的那口酒漸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繞繞說出「賜婚」二字。
沒拿住酒盞,潑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願意留在晉都,是因爲他要守護的人在晉都。
阿芷是貴妃的人,貴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選擇了任北府兵副統領,他選擇了站在皇帝這一邊,爲了阿芷。
散落在各處的珠子被一條線串聯起來,都明晰了。
我連忙找了藉口,平靜地離開了那個宴席。
我只能遙遙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覺得我的心頭上剎那立了許多墳墓,用來埋葬夢隱寺那無數閃爍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去的,周圍的聲音都隔着千山萬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着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宮裏頭的忠僕,我打發走她。
我茫然地四處走,走到岸芷汀蘭邊,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臉,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見底,上面盪漾着一個冷月,那點冷月是很苦澀、清冷的,在糾纏的、幽魂一樣的野草裏,沒有依靠,孤苦地蕩啊,蕩啊……
毫無防備,急促惡毒的冷風掠過我的背脊,一隻手,緊接着,作惡,狠狠一推。
寒冷的、噝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湧來,潛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腳踝,瘋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囑過的,無論什麼時候,在宮裏頭,一定不能自己一個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貴妃,皇帝,太后,他們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着,他們爭,端木敏死了,他們可以互相誣陷。
出師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軟的脣覆上來,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氣息。
微弱的氣息,逐漸擴散、蔓延、膨脹。膨脹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氣息,不由分說、不留情面地,一股腦灌入我的脣腔,惡狠狠地灌進來。灌得我頭昏腦漲,夠了,夠了,已經夠了……
可那人覺得不夠,仍是抵死糾纏。
臀被托住了,腰被鉗住了,那人很蠻橫地,把我緊緊勾着、攬着,撥亂草,除惡水,往光的方向逃離,逃離這幽深的、無望的湖底。
離開了潮溼陰暗的湖底,意識混沌中,一雙寬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來。
喉嚨癢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來,吐起來……
吐乾淨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瞭。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張濃豔矜貴的臉冷冰冰地看着我。
絕對是比湖水還要冷的冷冰冰。
我滿臉是水,眼淚混雜在其中,不會叫人認出來。
在這宮裏頭,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臨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聲音夾帶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謝謝你。」
他臉上仍掛着兇相,沉默地盯着我,一道濃眉攢着,脣也抿着。

-16-
我正猶豫着該說些什麼。
手卻很快被鉗住了,後腦勺被按着上仰。
堅硬滾燙的胸膛,溼漉漉的脣都印落下來。
深夜的火紅的花都在噼裏啪啦地着火,黑暗的湖水在嘩啦啦地滾沸,他的上方漏出的那點月光,羞愧着,躲到黑茫茫的烏雲中去……
世界愈發離得遙遠,只有那無窮無盡的,甜的,香的,充斥了一男一女軀殼魂魄拼湊成的狹兀世界。
忽然有紛亂的腳步聲,脣上的凌厲攻勢並沒有停止。
魂魄漸漸歸於原位,我奮力推他。
他稍稍停下,近在咫尺地,用那每一根都很兇狠的睫毛掃在我的臉頰上,死死盯了我片刻,才鬆開對我的鉗制,坐到一邊,慢吞吞伸指腹去擦那紅豔的脣。
我咬了咬牙,忍着眼淚,一邊用溼透的袖子擦拭着腫脹的脣,一邊低頭擰衣裳上的水,可是擰着擰着,臉上滂沱大雨,半點也攔不住,我鬆開衣裳,背過身,曲起膝蓋,捂着臉,悶聲問他:
「三公子,爲什麼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因爲我自輕自賤,所以,該自作自受嗎?」
爲什麼?爲什麼對我這麼生氣啊?
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幽僻、隱忍怒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娘娘沒有錯,娘娘又有什麼錯呢,自輕自賤的是臣,自作自受的也是臣。」
哦,他是後悔,後悔和我逢場作戲,自輕自賤了。
我抹掉眼淚,轉過身,直視着他:
「好,就當我欠你的,我不該招惹你,是我想得天真了。我補償你,你不是要和阿芷成婚了嗎?我……我到時候,隨一份豐厚賀禮,送給你們,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至於我,我端木敏對天立誓,若是我再對三公子起半點心思,我……」
他又急又凶地捂住我的嘴,「閉嘴。」
我咬他手:「放開。」
「你答應我,別說下去,我就鬆開。」
他臉色又白又青,跟幽魂一樣,烏亮的眼珠子下,泛着紅,似乎受了什麼委屈。
我點了點頭。
他鬆開,目光灼灼,盯着我,喉頭滾動,講:
「我跟阿芷的婚事,不會成,本來就不可能的。」
我懷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堅決又毫無波瀾。
哥哥說,人失望透頂的時候,反而是會很平靜的。
他大約傷透了心,爲什麼會不成呢,我想了想,記起來方纔皇帝說賜婚時,太后那緊繃難看的神色,估計是,太后阻攔了。
也是,太后不可能會讓衛焰跟阿芷好的,他是她的棋子,怎麼能讓皇帝奪走。
我本來很生氣的,這一刻我又心軟了。
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他是因爲婚事不順當,所以發脾氣,恰好遇上我,在我這發脾氣。
我把喉頭的委屈盡數嚥下去,默了默,垂着頭,道:
「如此……你也不用急上火,好事多磨嘛……我儘量幫你在太后面前說說話……」
他忽然很氣憤,咬牙切齒:
「哦,皇后娘娘就那麼喜歡幫別人拉紅線?是因爲新婚的滋味很好,所以,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嗎?」
三公子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腳步聲已經離得很近了。
我站起來:「三公子,我不想跟你再吵下去了。哦,對了,那個綠鐲子,我想,不適合放在我這裏,我會託人給你送回去的。」
「端!木!敏!」他拉住我的手腕,雷霆萬鈞的怒意。
一道清脆的聲音橫插進來:「娘娘?」春甜的聲音,還好。
燈火照過來,我甩開他的手,平靜地向春甜招手:「有人要害我,三公子救了我。」
就在春甜攙扶着我離開時,身後的人忽然幽聲喊道:
「以後,別一個人走夜路,宮裏頭鬼多。」
我悶聲不語,他緊接着朝我腳邊丟過來一個簪子:
「湖邊撿到的,應該是兇手的。」

-17-
我染了風寒,皇帝來探我。
皇帝是最擅長溫情脈脈的。
他撫了撫我的額頭,端着藥餵我,又不厭其煩地替我擦嘴。
最後一滴汁液沾在脣上,他忽然眼眸一黯,覆身上來,想舔,我往後退。
他神色微沉:「皇后,朕又不是什麼豺狼虎豹,你怕什麼?」
我舔了舔脣,同他對視:「臣妾是怕過了病氣給陛下。」
不知道哪裏冒犯了他,皇帝忽然就放下藥,脫靴上牀,把我壓在身下。
他一邊說:「夫妻本該同甘共苦,朕陪皇后吧……」
我本來就冷,他那一身寒意壓上來,更冷了,我在發抖。
他不管,仍作亂。
我無力地喘着氣,「陛下,臣妾不舒服……」
他說:「等會就舒服了……」
這是什麼歪理。我從他身下鑽出一個手去,輕輕拉牀幔上的鈴鐺。
我的忠僕春甜急急忙忙推門闖進來,一邊跑一邊喊:
「娘娘……查清楚了,是貴妃身邊的桃花。」
她在牀幔前立住腳,詫異地望着糾纏的我們,飛快地轉過身,捂住眼: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和娘娘,你們繼續……」
皇帝冷着臉,瞪了一眼我,又爬起來,踢了一腳牀幔,生氣地坐到牀沿。
我自己默默拉上被子,掩蓋發冷的身子。
皇帝問春甜:「怎麼查的?」
春甜一五一十說,覈對了簪子,又查了那天的行蹤軌跡,確認是桃花無疑。
我暗地裏覷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有些難看。
桃花是貴妃身邊的大宮女,動桃花,就是動貴妃,就是動他的心肝寶貝兒。
我往被子裏縮了縮冷噝噝的脖,問:「陛下,臣妾有權處置兇手嗎?」
他靜了靜,轉身過來替我掖被子,輕聲道:
「皇后是後宮之主,自然有,只是,母后這些年喫齋唸佛,宮裏不造殺孽,把她遣去掖庭幹苦活就差不多了吧……」
皇帝藏在內裏的意思是,皇后,誰讓你倒黴,不過既然你沒死,就無所謂了,小小懲戒,差不多得了,畢竟她是貴妃的人。
我點了點頭:「就照皇帝的意思辦吧。」
皇帝又捏住我的下頜,欣慰地吻了吻我的額頭。
皇帝一走,我奮力擦了擦額頭和脖子。春甜跳腳罵起來:
「說的是人話嗎?敢情落水的不是貴妃,氣死了……」
我搖搖頭,掩脣咳了起來,氣喘平了,幽聲道:
「別罵了,省點口舌,回頭我好了,有的是你發揮的機會。」
春甜眼睛頓時發亮:「娘娘?」
我聳聳肩:
「我是要按照皇帝的意思辦的,把人送掖庭,不過……我又沒跟皇帝承諾過送掖庭前的事。」

-18-
夜黑風高,我坐在湖邊慢騰騰地喫桂花糕。
耳邊是幽泣不絕的哭啼和討饒聲。
嬌滴滴的姑娘被五花大綁,懸在湖沿邊,只需要輕輕一推,就沉湖底了。
桃花抖得像篩子,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她求饒:
「皇后娘娘,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輕輕笑道:
「饒了你也可以,但你要告訴本宮,是誰指使你的?」
桃花恐懼地搖頭,「不,沒人指使奴婢,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
我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俯下身,捏着她下頜冷笑: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是你自己做的,那就你自己來償吧。」
宮人按着她的頭,逼進湖水裏,無數的水泡咕隆隆地冒起來,她掙扎着,十個手指頭蜷縮成雞爪子……
在她瀕臨窒息的一刻,鬆開,她得了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洞的大眼裝滿恐懼。
我又問她:「清醒了嗎?是你要害本宮?還是誰要害本宮……」
她哀哭着:「娘娘,是奴婢,豬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我笑了笑:「好,很好,還沒清醒。繼續吧。」
她猛地撲向我的腿:「等等……等等,娘娘,皇后娘娘,我……」
她驚恐地望了望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湖水,脣發白,蠕動着:
「是,是貴……」
不遠處忽然亮起一溜胭脂紅的亮光。
一股濃濃的香粉味飄過來。
「皇后娘娘,抓了我的人,處私刑,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亮光裏率先走出來一個胸脯高聳的女人。
齊胸襦裙,擠出一條深深的溝,澎湃,洶湧,半敞着,遞到人眼簾子底下。
亮光慢慢照亮她的臉。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瞧着比皇帝大上五六歲。
出乎我的意料。
桃花趕緊鬆開我的腿,跪着,爬着,朝貴妃那邊去,連聲喊冤抱苦。
我拂袖坐回椅子,隨手搭着兩側,蹺起腿,橫眉,抬起下巴,對貴妃冷笑:
「規矩?好啊,既然貴妃要講規矩,本宮今天就同你講講。」
「來人,貴妃見了本宮不下跪,怕是沒學過,請你們教教她。」
我的隨從一擁而上,逼上前去,就要踹她膝蓋。
……
失策了。
貴妃身後領了一列北府兵。
形勢陡變,那些銀光冷劍架在我的隨從脖子上。
貴妃站在北府兵前,神情開始狂妄,她朝我一步步走過來,邊走邊笑,笑得人心裏瘮得慌:「皇后娘娘,還講規矩嗎?」
我一下下有節奏地叩着扶手,春甜有些慌,俯身小聲問我:
「娘娘,你事先預備這個了嗎?」
我面不改色地搖了搖頭。
我未料到,皇帝還能臨時給貴妃派兵,偏愛到這種程度。
春甜嗚咽道:「完了,難道我們要創下西陵王朝的歷史?」
貴妃越走越近。
我問:「什麼歷史?」
春甜:「皇后被貴妃打的歷史。」
我騰地站起來,貴妃走到我面前了。
我挺直腰板,直起脖子,抱着胳膊,斜睨着她:
「怎麼,貴妃還想以下犯上?」
貴妃顯然是被寵壞了啊,她盯着我,然後,慢慢揚起手,放肆地笑:
「那又如何?」
那急促的掌風逼近我臉頰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閉上眼。
「嘶……」我聽見貴妃倒抽一口冷氣。
「衛焰,你放肆!」貴妃尖厲的聲音很惱怒。
我驚異地睜開眼。
三公子站在我身前,渾身散發着戾氣,他攥緊了貴妃的手腕,奮力一甩,狠辣利落,她那白嫩的手腕一下子似乎被卸了似的,無力地垮落。
她瞪大眼望着他,不敢置信,嘴裏還喃喃着:「你竟敢?」
三公子冷笑:
「我不敢?呵,呵呵,笑話,老子有什麼不敢的?」
貴妃憤怒地掉頭對身後的北府兵下令:「給我拿下他。」
那列北府兵互相對視片刻,猶豫着,躊躇着。
貴妃急了,罵道:「狗奴才,還不給我上。」
「我不介意殺幾個作亂的下屬,也不介意替皇后娘娘殺一個以下犯上的貴妃。」
三公子的聲音不高,很輕,一字一句,可卻如驚雷,把眼前的敵人都震麻了。
沒有人會懷疑他的話的。
貴妃是臉色慘白被攙扶着離開的,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告訴我,她回去一定要告狀的。告就告吧。無所謂。
至於桃花,我也就是把她丟進去湖裏面,讓她也得一場風寒罷了。
該處置的都處置完了。
三公子護送我回宮。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低着頭反省。
春甜和其餘人默默落在最後頭,比較遙遠。
我猝不及防碰上一堵人牆。
三公子忽然停下來做什麼?
他和我面對面,眉眼堆積着不悅,又沉着臉仔細端詳我,半晌,冷聲問:
「傷着沒有?」
我愣愣地搖頭。
他似乎鬆了口氣。
我問他:「三公子,你怎麼會在這?」
他若無其事地說:「路過。」
哦對,他現在是北府兵副統領,也要管宮中防務的,實質上管不管得到是一回事,但也是要點卯的。
我前些天都很生氣的,因爲他今天及時相助,這會氣消了。
我輕聲問他:「三公子,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他也比先前心平氣和多了:「說吧。」
我問他:「你爲什麼要選擇留在晉都,任北府兵副統領?我覺得,你應該是更想去邊疆建功立業的……」
他定定地凝視着我,沉聲:「因爲這裏有更重要的人。」
哦,確認了我之前的想法。我默不作聲了。
他又移開目光,往前方慢慢走,聲音藏在黑茫茫的夜色裏,輕忽忽的:
「虧得我沒走,不然皇后娘娘怕是要被人欺負了……」
我慚愧地低頭:「我謝謝你,三公子……」
他又停住,望住我,正色道:「回頭,我把當值錶帶給你,你要再對付別人,派人來喊我……」
我踢着腳下的小石子,揉了揉眉心,嘟囔道:
「這種事不常發生的……我不是那種人……」
他說:「哦,無所謂,反正任何時候……」他停了停,斟酌片刻,接着說道:「別自己一個人犯傻。」
「哦。」
我覺得,三公子好像是把我當朋友了。
我又小聲問他:「那,你不生我的氣了?」
他臉一沉,惡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落下一句:「生氣。」
不知道冒犯了他哪裏,三公子又生氣了,他走了,我一頭霧水。
後面,春甜又趕上來和我瞎聊,聊到貴妃。
我發出疑問:「貴妃,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啊……」
春甜一下子來勁了,眼睛閃着亮晶晶的光芒,嘿嘿笑道:
「娘娘,你不知道,咱們這位皇帝,就喜歡大胸的……不過也是,男人嘛,都喜歡……」
……我捂住耳朵……春甜又來掰我耳朵,貼在我耳邊笑:
「娘娘,你的束胸,一定不要露餡了……」
孃親說過,那玩意兒太大,顯得淫蕩,所以我平時都要束胸……
不知道春甜是怎麼發現的,這個鬼靈精……
她又環顧四周,確認沒人,又細聲細語:
「還有啊,聽說,貴妃牀上功夫了得,一手絕活,勾得皇帝不要不要的……」
夜色掩飾了臉上的紅,我趕緊捂住春甜的嘴,誰想聽這個……

-19-
正睡得朦朧,忽然被窩颼颼鑽進來一股子冷風,一個冰冷的身軀似惡鬼貼上來。
在我尖叫前,一隻冰冷的手掌緊緊捂住我的嘴,一攏昏沉的龍涎香壓迫過來。
他開始剝我的衣服,手從領口探入。
在凌亂的、昏暗的噩夢裏,我像困鬥的獸,掙扎,拼命地踹他。
手腕被死死按住,腿也被他的腿死死壓制住。
他一邊鉗制我的自由,一邊咬開盤扣。
我嗚嗚地發出悶聲,紅着眼,繼續踢,咬。
「皇后,是朕。」
我繼續掙扎,那道聲音惱了,又摻了威和冷:
「皇后,朕提醒你,你有義務侍寢。」
嚴寒冷水迎面澆淋下來,我漸漸清醒了,我還當做夢,我以爲我只是端木敏,一時忘了,我還是皇后,皇帝是我的夫君,我有義務侍奉他。
我渾身的力氣剎那卸下去,不再掙扎。
「醒了?不鬧了?」
我點了點頭。
皇帝鬆開捂住我的手,藉着點微弱的光看手背上被咬的傷口。
他沉默着盯了半晌,漸漸又把那冰冷的目光移到我臉上來:
「皇后真是讓朕出乎意料……」
我木着臉:「臣妾不知道陛下說什麼。」
「他們都說,皇后端莊賢淑,朕原本也以爲如此……」他壓在我身上,居高臨下,審視着,探究着,冰冷的指尖漸漸滑上來,抵在我的脣邊,冷笑起來:「卻沒料到,皇后是披着乖兔子皮的,小狐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來算賬的。
我雙手抵在我們之間,保持着距離,淺笑道:「陛下,我做什麼了?」
他的目光漸深,指尖更狠地揉搓我的脣,搓得發疼:
「皇后逼供的手段,毒辣了些,朕不喜歡。皇后不聽朕的話,朕也不喜歡。」
脣被他揉搓得生生髮疼,我懷疑出血了,噝噝地發冷。
初來乍到的皇后手段不狠,不立威,軟弱可欺,會被人欺負到頭上的。
我一點都不後悔動貴妃的人。我只是少計算了皇帝對貴妃的偏愛。
我咬咬牙,勉強笑了笑,「那怎麼辦?皇帝要怎麼處置臣妾?」
他捉住我手,押到我頭頂上去,俯身下來,一邊蹭我的臉,一邊笑起來,那笑聲是陰惻惻的,逼進人的心口,叫人膽戰心驚的。
「處置?不,朕不想處置皇后,朕只是想要皇后聽話……」
皇帝是想要馴服皇后,叫皇后對他俯首稱臣,乖乖做他的刀、他的棋子。
我看着他微笑:「哦,怎麼纔算聽話?」
他輕輕嘆氣:「皇后,我們,該圓房了……」
他打算這樣馴服。
我探手去扯鈴鐺,可這回,他一下子察覺,迅速扣住我的十指,重重地侵犯上來。
皇帝的吻是冷的,沒有感情的,抖落下來,像大火燒過的灰燼,荒蕪蒼涼,遮天蔽月,光是慘淡的,花是凋謝的,湖是乾涸的。
皇帝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可是彼此卻只能被名分、權勢捆綁着、折磨着……
心底那點點僥倖,隨着漸漸脫落的衣裳,奄奄一息地,熄落下去。
我偏過頭,看紛亂牀幔外的燈火,那胭脂紅燭被青紫火焰煉化,淌下一滴滴滾燙的熱淚,我閉上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就在他的手掌要掀開小衣下的祕密時,一聲淒厲的尖叫聲刺破黑夜,報喪的烏鴉,撲棱棱從深宮黑夜裏逃竄開。
我的死刑暫緩。
宮裏頭有人出事了。

-20-
一盞又一盞的琉璃燈集聚過來,在蒼老鬼峭的老槐樹下。
瑰麗妖冶的血,沿着黝黑粗壯的樹幹淋淋漓漓地往下流,深綠幽暗的肥厚蒼葉,被四濺的血,潑灑上迷離斑駁的紅斑點,冷梅似的。
料峭枝頭上,垂掛下一具白衣女屍。不,那雪色的白,已經被血色淹沒。
那破敗的小腹積攢了無數觸目驚心的恐怖,滾注的血,糜爛的肚皮,攪爛的腸子……
女屍腳下,積聚了一汪血泉,血泉裏,扔着一攤似孱弱小貓的死胎,一把淋淋瀝瀝的戟。她是被尖戟勾破腸腹,掏出胎兒,活活痛死的。
每一盞圍過來的燈,一照,燈後的人無一例外地面色煞白。
乾嘔聲,尖叫聲,嗚咽聲,此起彼伏。
鋪天蓋地都是濃烈的血腥味,皇宮像煉獄。
皇帝把我掩在懷裏,臉色泛着寒意,沉默着。
我止不住地渾身發抖,喉頭髮癢,肝腸攪動,想嘔。
似乎那滾動翻湧的血,漸漸流到腳底下,像厲鬼纏上身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皇后,別怕,朕在。」
突然,有一道炙熱的目光,焰火一樣,噼裏啪啦地濺到我的臉上。
我倉皇地回望過去,只有茫茫的燈火和慌張的人,沒有那個人。
漸漸光影浮動,人影人聲交雜。
濃烈的香味跟着一衆喧譁的儀仗飄過來。
貴妃雲鬢惺忪地出現,然後她也被這慘烈的景象驚嚇到,煞白着臉,朝皇帝嬌嬌啼哭,就朝他的懷抱裏扎過來:「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遲疑着,我連忙從他的臂彎裏躲出來,站到一旁去,抱住自己的胳膊。
皇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貴妃掩到懷裏去,溫柔哄了她幾句,緊接着,厲聲問:
「北府兵何在?姚照呢?」
混亂的人羣、迷亂的血霧中,漸漸有一縱銀白隊伍,舉着火把,撥開混沌,走出來,領兵的人,卻不是姚照,而是三公子。
我站在一邊,窺視着他。
他穿着北府官服,銀甲獸紋,肩章,胸徽,革帶,令牌,銀光熠熠,凜凜生威。
他站在那裏,與日月齊光,這夜的黑、血、恐懼,都一下子消弭了。
他從我身邊經過,似乎放緩了腳步,那沉穩的腳步,鎮定、冷靜。
我在那一刻,無端地感到安寧平和,不害怕了。
他平靜地彙報情況。
死者是林妃,子時一個宮婢在此地發現了她。
皇帝面色不虞,比起死去的林妃,皇帝更在意的是,爲什麼姚照不在。
場面正冷寂着,太后來了,她那明亮銳利的聲音混入這紅與黑的深夜:
「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姚照呢,他是怎麼管的宮中防務?」
太后一針見血,直戳皇帝心窩。
是的,沒有人關心林妃死不死、死得多慘烈。
死人也可成爲筏子,死棋也可當活棋用。
皇帝扯出虛浮的笑容,迎上去,攙着太后,語氣恭順:
「母后,你怎麼來了?這更深露重的……」
太后冷笑道:
「哀家不來,哪能知道現在宮中防務如此草率?宮裏頭出了事,就連我一個老太婆都趕來了,他姚照,北府統領,到現在還沒來,怕是在哪門暗娼館裏喫花酒吧。」
皇帝隱忍道:「母后,事情還未查清,不宜過早下定論。」
太后冷冷瞟了眼皇帝懷中的貴妃,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的手臂,道:
「查,自然是要查的,皇后是後宮之主,這個事情,自然由皇后來查。」
皇帝笑道:「皇后初來乍到,許多情況不明,不如讓貴妃從旁協助。」
太后也笑道:「哀家的兒媳婦兒,哀家自己教,」她一邊笑,一邊握着我的手,拍了拍,道,「敏兒不懂的,就來問母后,不必勞駕旁人。」
我點頭說好。
貴妃一臉不忿,我沒入宮前,後宮百務,她主辦,不過皇帝不再說什麼。
稍晚點,姚照才匆匆忙忙奔赴而來,酒氣熏天,香粉味重,怕是太后說對了。
他一來,皇帝鐵青着臉,照他心窩子狠狠踢了一腳。
這衝發火,是在保姚照的位置。
太后冷眼旁觀,也暫且不提撤職的事,道:
「這麼個酒鬼,造孽咯,罷了,哀家看,這樁案子,就由衛三協助敏兒查吧,畢竟姚統領對今夜發生的情況不瞭解。」
皇帝也只得適當讓步,同意太后的安排。
後來,貴妃不小心崴了一腳,皇帝看了Ṭṻₙ我一眼,冷着臉抱着貴妃離開。
太后安慰我,臨走前叮囑三公子晚點護送我回宮。
我留在那瞭解情況,三公子領着北府兵清理血腥現場。
燈火綽約,我偷偷看一眼忙碌的他,生出一點慶幸,幸好,三公子在這。
他似乎有所察覺,幾乎是同時,忽然抬眼朝我望過來,問:「累了?」
我搖了搖頭,他還想說什麼,不經意,目光忽然落到我的脣上,凝滯片刻。
那目光是倏地,落日一樣,沉落下去,陷入黑暗。
我順着他的目光,撫上脣,一碰,灼心的疼,皇帝咬破的。
他漫不經心地冷笑,很低很沉的聲音,可是我聽見了:
「新婚夫婦,恩愛有加,羨煞旁人……」
一字一句都戳我心窩。
我沉默不語。
事務處理妥當了,三公子送我,我推脫,他並不讓我拒絕,他說他是在執行太后的旨意。
身後不遠不近跟着北府兵,他挨着我走,也是一路沉默。
這夜裏頭的霧很重,一蓬又一蓬的光散落在霧裏,像水裏漂浮的星子。
我茫然地望着前方,總覺得,這濃霧怎麼也不會散去,這黑夜,沒完沒了。
轉渡橋,繞亂花雜草的幽僻拐角時,驟然一陣凜冽的風颳過,所有火都滅了。
世界黑暗。
身後的北府兵還沒跟上來。
斷壁殘垣擋住了世俗。
三公子突然發難。
他把我壓到那狹兀的角落裏。
他炙熱的脣、溫軟的舌,覆上來,反反覆覆地舔舐我脣上那點傷口。
像一頭狼,專注地,舔舐着自己的傷口。
我驚恐着,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我聽見外面的北府兵嘈嘈雜雜在打火石。
我想三公子是瘋了吧。
就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刻,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那心臟跳動得很急促、很兇猛,緊接着,我聽見他悲傷、寂寥的聲音:
「我的心疼得厲害,女師父,你帶糖了嗎?」
我在那一刻,內心崩潰。我沒有帶糖,我再也不是能爲他帶糖的女師父。
我落下眼淚,輕輕搖頭。
他用滾燙的指腹輕輕地撫摸我的傷口。
「沒有的話,吻也可以。」
我也瘋了,我湊上他的脣,吻,輕輕地,虔誠地,小心翼翼地。
黑暗、自由的世界,我可以吻三公子,吻到天荒地老的。
吻停了,他鬆開了我,與此同時,世界的火Ṭűₛ又都點亮了。
他又恢復叫我:「皇后娘娘。」
方纔那脆弱的三公子、瘋狂的端木敏,他們一起消失了。

-1-
皇宮似幽深密林,盤旋無數毒蛇,每條斑斕毒蛇都銜着祕密……無數的祕密……
而林妃的祕密,在她慘死的時候被揭發。
從林妃肚子裏掏出來的死胎,並非皇帝的血脈,林妃已經一年沒侍寢了。
所以,這個命案要查兩點:誰殺死了林妃?與林妃通姦的男人又是誰?
林妃是太后的人,出身卑微,據說從前是某個暗館裏的姑娘,但是胸大腿長,生得水靈,太后把她送給皇帝后,得寵過一段時間。
後來,貴妃入宮後,就沒她什麼事了。
我去太后那請安時,太后搖頭嘆氣道:
「人吶,一生命理是註定的,當初暗館子裏挑中了她,以爲是她命好,雞窩裏出鳳凰,哪曾想,李家那個狐媚子進宮後,林兒就再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天天被磋磨着,她是糊塗,糊塗啊…..做出這等事,可照我對這孩子品性的瞭解,她不是這樣下蕩的人啊,我看她也是被人暗算了,唉……我也是老糊塗,光顧着喫齋唸佛,宮裏頭的事,後邊也不太愛管……」
正說着,三公子來了。
他看見我,目光倏地點亮,但很快若無其事,要告辭:「臣來得不是時候……」
說着就要退出去,太后攔下他:
「衛三你這渾小子,做這些酸禮給誰看呢,沒外人,坐過來吧。」
三公子也挨着太后坐下。
一左一右。
太后同我說:
「我聽說了,上回敏兒差點被那狐媚子欺負,衛三你幫她了,皇帝還把你拎過去盤問了一頓,是不是?」
我第一次聽說,心慌意亂,可面上盡力維持平靜,望向他。
他面不改色,看着我,點了點頭。
太后又問,「那你怎麼說的?老二那孩子,心思深,疑心重。」
三公子靜了靜,我緊張地望着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很輕鬆地笑起來,那點笑容就像烏雲縫裏漏出來的一點金光,很叫人心顫。
「我這人一向幫理不幫親,二表哥他也知道,我就實話實說,尊卑有序,貴賤有別,貴妃打皇后,我身爲北府副統領,沒有放縱的道理。」
太后哈哈笑起來,拍他的手臂:
「你打小就這副德行……難怪……難怪,你這麼橫,數落他心肝,駁他面子,那頓板子喫得半點不虧……」
我默默聽着,一臉困惑。
太后看出來,連忙替我答惑解疑:
「那天他幫了你,頂撞了貴妃,也就是頂撞了老二,捱了頓板子。」
我這才知道背後還藏着這麼多事,很愧疚。
我們一前一後出了慈安宮,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我很輕地在他身後說:
「謝謝,對不起……」
他掉過身來望住我,身上凜凜徽章發着光,照得矜貴的面容浮光濃豔。
「不關你的事。」
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偏僻角落,一堵牆,燒着火燎燎的花,恰好能遮擋人的視線,他招手,我過去,他壓低聲音說:
「他不是爲了那事罰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着他,很慚愧:「你不用安慰我,我總是欠了你的……」
他環顧四周,繼續壓低聲音,講:
「凡事別看表面。本來嘛,我重新管兵務,他就不高興的,哪怕是個虛職,我畢竟姓衛,所以,他也只是藉機發作,跟那晚的事沒多大幹系。」
可如果沒有機會,也藉機不來,我知道,三公子是在安慰我。
他繼續正色道:
「還有,我姑姑,別以爲她跟你掏心掏肺,親親熱熱,真是拿你當自家人,那是她的手段,別信她。你跟她說任何事情,凡事只說三分,藏七分。」
我望着他,問:
「那剛纔你說,你跟皇帝說幫理不幫親那些話,也是說三分,藏七分嗎?」
他眸色微沉地盯着我,盯了半晌,輕輕笑了笑:
「對,藏七分。我其實,幫親不幫理,不過這回,親和理,兩頭都佔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到我臉頰旁,撥我的耳墜子,我驚詫地望着他。
他神色認真:「流蘇都纏住了,亂了,剛纔在屋裏就想捋平了,忍了很久了。」

-1-
齊妃是富商女,玉妃是大涼送來的美人。
她們兩個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處境有些可憐,我便力所能及地多關照她們些。春甜不讓,還鄭重地告誡我:「千萬不要跟她們離得太近。」
我不解,春甜急得不行,抓耳撓腮半天,忍住了,只跟我打謎語,講,
「娘娘,齊妃她……她得暗病的,髒的臭的,又會傳染人的。」
我不信,入宮前都要驗的。春甜擺擺手,一臉嫌晦氣模樣:
「有些暗病,大夫也瞧不出來的。總之,娘娘,你千萬要離她遠些…….」
我再問她詳細的,她怎麼都不肯講,直說太髒了,太臭了,說出來,遭不住的。
又說起玉妃,她眼裏又夾了恐懼,講:
「玉妃,透着一股子邪乎勁兒,一次深秋寒夜,她宮裏頭的人聽見,一陣陣低低的,嗚嗚咽咽的,好像誰在哭,像女人哭,又像是嬰孩哭,那哭得叫一個淒厲、鬧心。當時那人也是膽青,就提了燈,迎着聲,尋過去,尋到一處幽暗雜間,越走近,那哭聲越聽越不像人聲,就在她剛湊到窗戶邊,忽然一聲更尖利的哭聲,她嚇得摔了燈。恰好這時,黑洞洞的屋裏,一雙綠油油的眼珠子朝她射過來。緊接着,另一雙黑汪汪的眼珠子也轉了過來。跟着,就瞧見這雙黑眼珠子的主人,白臉上濺着血,嘴邊滴着血,一手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另一手提着一隻被開膛破肚的貓,綠眼珠子就是這隻貓的…..」
我差點沒拿穩茶杯,彷彿我的宮殿四處此時此刻也正探着詭異的、密密麻麻的黑眼珠子、綠眼珠子,心裏跳個不停。
春甜按住我的手,繼續道:
「那人當時嚇昏過去了,第二天,你猜怎麼着?」
我伸手去摸熱茶壺捂手,嚥了咽口水:「怎麼着?」
「昨天夜裏那隻被開膛破肚的貓,完好無缺地舔着她的臉,玉妃也若無其事地,跟齊妃在院子裏盪鞦韆……」
「會不會,是……那人做夢了……」
春甜拿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我,搖搖頭:
「不知道,那人過沒幾天就瘋了,有人說,這個玉妃,大約是來了這皇宮後,被……」
「被什麼?」
她摸了摸直立的汗毛,很小聲說:
「被貓妖附了身,專喫活心肝的……」
春甜的嘴,揣着無數驚雷,每扔一個,都能把人炸得頭皮發麻。
我撫着發寒發冷的雙臂,和她面面相覷:
「春甜,把祖母給我求的平安符,從箱底翻出來,我帶上……」
就在這當口,宮人站在門外問:「娘娘,衛統領求見。」

-1-
三公子是來彙報案情的,我屏退了宮人。
北府兵在老槐樹附近發現了一個包裹,裏面翻出來一本起居注,起居注記載了林妃隱祕的愛戀。
x 月 x 日:「旁人欺負我,他護着我。」
x 月 x 日:「沒有人的時候,他親熱地叫我林兒。」
x 月 x 日:「他在暗處,摸了我的身子。他說我穿白裙很美,仙女下凡似的。」
x 月 x 日:「他叫我把身子給她,他說他要帶我離開這裏。我很害怕,猶豫。」
x 月 x 日:「他喝了大酒,欺負我。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他很意外,又很驚恐,我在這一刻,徹底屬於他了,我愛他,我願意爲他豁出去一切。」
x 月 x 日:「他避着我,不見我。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x 月 x 日:「我攔住他,問他爲什麼?他很慌張,四處張望,終於答應夜裏來看我。」
x 月 x 日:「他心不在焉地同我歡好,我想他可能是有點累,我輕輕撫摸他。」
x 月 x 日:「他又好久不來了,一直在下梅雨,我想可能是因爲下雨,他纔不來。」
x 月 x 日:「我撞見他在後花園摸一個宮女。」
x 月 x 日:「我的月事沒來,第二個月了,我常常嘔吐。」
x 月 x 日:「太后說我最近胖了,但臉色不太好,她叫我不要灰心,還是養好身子,往後還有機會侍寢的。太后不知道,皇帝從來都不讓我侍寢,他嫌髒,因爲我是暗館出身的女人,可是他威脅我,我不能告訴太后。」
x 月 x 日:「玉妃替我把脈,她說我懷了,她說她可以幫我打胎,可是我不願意,我還惦記着那個人,我既然懷上他的骨肉,他是不是就可以帶我離開了?我們可以離開皇宮。」
x 月 x 日:「我叫人給他遞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我們有骨肉了。」
x 月 x 日:「他給我回了信,他答應帶我走,我們約好在老槐樹下見面。」
x 月 x 日:「很愉悅,即將要離開這座牢籠,我要穿着他最愛的白衣去見他,往後,沒有榮華富貴,可是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
……
我翻完起居注,有些眼澀。
可憐的林妃,爲了隱祕的愛慕,飛蛾撲火。
三公子察覺我的異樣,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事。
宮殿靜悄悄的,瑞獸香爐煙霧繚繞。
我問他:「那個人愛林妃嗎?」
他搖頭:「他是在消遣她。」
我很疑惑,又問他:「他護她,又要她的身子……都是爲了消遣她嗎?」
我想起來我和三公子的種種……他有心上人,可是他也護着我,他也會吻我,會……
他有時候讓我錯覺,三公子他,好像對我也……或許,也有那麼一兩分情誼……
我並不很確定,每一個和他的吻,都炙熱地讓我心顫。
這是消遣嗎?
他肯定地說:「是,毋庸置疑。」
我揉了揉眼,微頓,平靜地同他說公事:
「這個男人,一定是宮裏頭的人,是……只能是北府的人,只有他們能在宮中自由地出入,他還能護着她,他要有一定的職務……會是誰?……她跟他約好了時間地點,只有他知道她在那,會是他殺死她的嗎?」
「不會,他比誰都想守住林妃私通這個祕密,就算要殺,他肯定也是把她騙到宮外,再無聲無息地動手。」
對,三公子說得對。
誘騙林妃的人和殺死她的人應該不是同一個人。
圖謀不同,林妃死了,誰會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一團迷霧瀰漫,暫時看不清。
「三公子,我們去拜訪玉妃吧。」
起居注中提到了玉妃,或許,她知道些什麼。
出發前,春甜急匆匆地把平安符拿給我,我把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裏,我沒有忘記那綠油油的眼睛、黑汪汪的眼睛,開腸破肚的、血淋淋的傳聞……
我沒把恐懼掩飾好。
三公子停住腳步,狐疑地打量我。
我想他可能不太清楚宮裏頭的傳聞,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忍住,把手裏的平安符遞給他:
「三公子,這個給你,辟邪。」
三公子盯了我半晌,才接過去,緊接着,他低頭吻了一下平安符,揣到心口去…..他又像是在扯脖子上什麼東西……
陰暗處,很突兀地,我的手心,被按進來一個有些鋒利的,還帶着溫度的玩意兒。
他的聲音像月光一樣輕:
「謝謝,禮尚往來。」
我低頭看,是一個泛着寒光的狼牙。
「也是辟邪的,從我第一次上戰場開始,就一直戴着它,應該靈的,幽冥谷那次……我也,勉勉強強算活了下來……」
我緊緊攥着那枚狼牙,帶着他的溫度的狼牙。
我們走到了玉妃的住處,傳聞中的鬼殿,庭院蕭瑟,霜月寒冷,荒蕪寂寥。
沒有宮人,只有幾隻寒鴉在樹上,慘慘慼戚地哭啼着。
主閣裏的燈火都熄了,怕是睡下了。
我們剛要轉身走,腳下沙沙的,忽然,聽見一點隱祕的聲音,一點很詭異的、隱忍的,又嬌軟的啼哭聲,從右邊最不起眼的一個矮屋,不經意泄出來……
那點啼哭聲,帶着旖旎、豔麗。
我的心提了起來,汗毛直立。
一陣寒風從脖子口嗚嗚吹過,我的腳發軟。
三公子及時攬住了我。
他把我抱到身上,腳步聲像貓一樣輕,移到那個矮屋窗子底下。
矮屋子裏堆了混雜不清的紅緞。
極其微弱的胭脂色的微光,照亮紅緞上的人。
我的腦子轟轟地,發麻……
握在我腰上的那隻手掌,也一下子發燙……

-1-
微醺的光,點亮了屋內的人:齊妃,玉妃。
齊妃趴着,露個玉背,玉妃的手按在上面,旁邊不知什麼東西在冒煙。
我想起來春甜那些隱晦含糊的話,還有那些陰森恐怖的傳聞,傳聞中的鬼、妖怪。
難道?不過是,不可告人祕密的守護者。
三公子忽然把我往窗口底下扯,他的目光幽深晦暗,緊緊鎖着我的臉:
「別看……」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低得幾乎聽不見。
停留在我腰間的那隻手掌,逐漸用力,收緊。
此時我們離得很近,他的下頜快抵上我的額頭,隔着一點微弱的距離。我微仰頭,目光一下子落在他那紅得冶豔的脣上,瑩惑、晶亮的紅櫻桃。
迎面就是炙熱、壓迫的氣息,我的臉很熱,太近了,捱得太近了。
我悄悄移開目光,想稍微往後退,離他遠一點,離三公子遠一點,離蠱惑遠一點。
可就在我剛移動的剎那,一滴滾燙的汗珠子,濺落,從我的脖頸上滾落下去。
不是我的……是三公子的……刺撓的感覺。
……三公子握在我腰上的手勁兒又加重了……
凝滯了片刻,窗口傳來齊妃嚶嚶的哭聲,她在喊疼。
我捂住耳朵,抬起眼,卻發現三公子的目光炙熱地落在我領口處。
那目光像火焰似的,太燙了。
我難堪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卻伸手掰開我一根根指頭,指縫裏漸漸露出來那雙明豔的含情目。
我想推開他的手,一不小心,身子一拱,擦過他的胸膛,瞬間,我覺得有些異樣。
他就緊緊按着我不讓我動,神色不太對,額頭上沁着一層薄汗,眼底水光瀲灩,眼尾捎帶着泛起了一抹胭脂紅……
窗內的聲音似乎停了,一下子靜了。
我們不能再發出任何動靜。
我只得皺着眉,無聲地問他:「不舒服?」
他紅着眼,緊緊地盯着我,沉默地搖了搖頭。
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還抱着我,又蹲着,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大約是他腿壓麻了,我輕輕地,用手撐着地,想從他身上,無聲無息地爬下來。
他察覺到了,皺起眉,無聲地命令我,神色很嚴厲。
「別動。」
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凝視着我的目光一下子像狼一樣兇狠,盯着獵物一樣……我不想動,可是腿上應該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很癢,我沒忍住,動了一下。
他悶哼了一聲,咬牙切齒瞪着我:「遲早要死在你身上」
胡說什麼呢,我想反駁他,可是看到他那模樣,額頭上的青筋幾乎要迸裂,兇得很,我閉了嘴。
我被他抵在黑漆漆的窗口底下的石牆根。
牆邊長滿了瘋狂的、荒誕的、寂寥的野草、野火花,燒滿了一壁,紅的,綠的,紫的,暗的,把夜燒得奼紫嫣紅。
太幽僻,太陰森,沒有人會來這裏。
他一隻手撐在我的脊背和石壁之間,另一隻手,在作亂,我的心跳得劇烈。
我想我快要魂飛魄散了。
就在離魂的這一剎那,一點流螢飛閃而過。
三公子和我,在這點微弱的光前,清醒了。
……
屋裏頭的人忽然開始說話。
玉妃清冷的聲音:「還疼嗎?」
齊妃抱怨:「下回能不能輕點?」
玉妃冷道:「我已經很輕了……」
齊妃仍然生氣:「沒看我眼睛都哭腫了,拔個火罐,要把我弄死……」
窗口飄出來煙。
我跟三公子面面相覷,沉默相對,哦,所以,是玉妃在給齊妃拔火罐。
三公子的耳根子,有些紅,我的臉,有些燒。
我們想錯了,想多了……
緊接着,屋裏又是亂糟糟一團聲響,窗口的煙又濃了。
我聞到紙錢和香燭燃燒的味道。
「多燒點,讓林兒她們母子在下面過幾天好日子。」
「差不多就得了,別等下把人惹來……」
「你這鬼屋,還有誰敢來?」
宮裏頭的規矩,不能私下燒紙錢,這是犯忌諱的。

-1-
三公子在暗處候着,我坐在門前廊階下等玉妃、齊妃出來。
流螢漸漸多了起來,我攤開手心,頃刻落下明明滅滅的幽光。
微弱、自由的光,真好啊。
陳舊的木門咯吱被推開,身後的歡聲細語,在見到我後,頃刻煙消雲散。
死一樣的寂靜。
忽然,她們爭先恐後衝到我面前來,跪下認錯。
齊妃一人承攬罪責,口齒伶俐:
「玉妃她天真無知,不懂宮裏頭的規矩,是我讓她燒紙錢的……請娘娘放過她……」
玉妃冷着臉打斷她:
「誰天真,誰無知,齊小小,要死就一起死,別給我擱這串什麼戲…..」
齊妃火辣辣瞪了她一眼:「玉幼幼,你是不是傻?送什麼人頭?」
玉妃冷着眉瞪回去,「你死了,我絕不苟活。」
兩人一來一往,不僅嘴上打仗打得熱鬧,眉毛官司也打得激烈……
雖然吵得兇,可言語間,她們都在彼此庇護。
在這陰冷的宮裏頭,也有溫暖的人情。她們還在吵吵鬧鬧,完全無視我……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們:
「好了,別鬧了。本宮問些問題,你們如實答,只要你們沒犯過其他事,今晚這個事情,本宮就當沒見過、沒聽過。但倘若,有誰作假,我不殺她,我殺另一個人。」
愛是盔甲,也是軟肋。
她們臉色又紅又白地望了望我,又互相對視,最終,點了點頭。
我先問齊妃:
「他們背地裏傳你什麼暗病,說的什麼……」
齊妃跺腳辯駁:
「他們那些人嘴上不積德……我只不過是,喜歡看美人,誰漂亮我就多看幾眼,就不知道怎麼傳着傳着,他們就說我喜歡女人……皇帝又不讓我侍寢,我也沒法子證明自己……」
原來如此。
我又問玉妃:
「先前他們說你半夜提着一隻貓開膛破肚……」
玉妃橫眉冷道:
「那些蠢東西,老孃那是在給貓縫傷口,貴妃那老孃們,把小小送我的貓摔了,太醫院那幫老傢伙不願意來救,我只能自己動手了。」
我記起來傳聞中的說法,第二天,那隻貓完好無缺。
我狐疑地打量玉妃:「你還是個大夫?」可能還是個醫術了得的大夫?
齊妃插嘴了,她望着玉妃,眼裏放着閃爍的光芒:
「娘娘可別小瞧我家幼幼,太醫院那幫老傢伙也不一定有她這手藝,我上回被貴妃打得傷了內臟,一受風就嗆,也是幼幼替我治好的……」
難怪,林妃的起居注中提到,玉妃說可以幫她落胎。
我又接着詢問她們林妃的事情。
很遺憾,林妃自死都保護着她心中的那個人,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那個人的身份。
但玉妃、齊妃還是提供了很有用的線索:
一、林妃給那個男人送了很多首飾。宮裏頭賞賜下來的首飾都登記在冊,只需要覈對一番,就能知道哪些沒了,那個男人得了首飾,必不會留着它們爲禍,定要拿去典當換銀錢,回頭可以查訪一遍當鋪。
二、林妃腹中胎兒的月份確認了。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懷上的,那就可以查那段時間的值班表,縮小範圍。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準備走。
玉妃、齊妃再次向我確認:「娘娘,你說話算話嗎?」
我停住腳步,後宮三股勢力,太后一派,皇帝一派,貴妃一派,而我,身爲皇后,雖然有端木家事先鋪陳好的宮人相輔,可是,畢竟宮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玉妃、齊妃她們兩個,有情有義,有能力。
我掉頭問她們:「要不,以後你們跟着我?」
我們都勢單力薄,我們都需要盟友。
她們對視,遲疑了片刻。
然後,皓月當空,她們上前來,和我擊掌結盟。
「娘娘,我們願與你同舟共濟。」
「好。但凡我在,決不讓人再欺負你們。」
我心情愉悅,踏着月光回宮。
三公子護送我回去。
到了宮門口,一道暗牆下,分別的時候。
他忽然問我:「娘娘,你怎麼不問問我?」
我疑惑:「嗯?」
他抱起țű̂ₚ胳膊,風輕雲淡道:「我也可以啊。」
「什麼可以?」
他恨鐵不成鋼地望着我:「我好歹是北府副統領,你怎麼不向我邀約?問問我,以後,要不要……」他停了停,目光移向別處,「跟着你?」
我們之間……三公子寂寞,我又無法拒絕他……所以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知道三公子是真心地想幫我,他已經幫了我很多次。
可是,他跟着我,怎麼都不好。
跟着我在這囚籠裏,在這狹窄的一方皇城裏掙扎,有什麼意思。
他還有機會離開的,等他娶到心上人,他還是可以選擇自由。可我,又不一樣,我只能一輩子,在這座皇城裏,歡愉也好,難過也好,就那樣老死去。
如果我不是這樣的身份,我也想去爭一爭三公子的。
可是……現在我是皇后。
與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別人。
今晚,齊妃、玉妃她們提醒了我:愛,是軟肋。
三公子,是我全部破綻。
只要他在,我就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一旦被發現,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我握緊手中鋒利的狼牙。
狼牙,跟平安符不一樣,平安符每個人都可以有,可是狼牙,很少人會有,尤其是這樣一枚特別的,我不能留下。
還有,綠鐲子……
我望向他,笑了笑:
「三公子,你跟着我做什麼?你不屬於我,不屬於皇宮…..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可以離開了。」
我把狼牙遞還給他:「……玉妃那,真相大白了,不需要辟邪了。這個,還給你。謝謝你。」
三公子忽然就生氣了。
他接走狼牙,扯出平安符扔回給我,又冷笑:
「娘娘也挺會消遣人的。我想要什麼,你根本就一無所知。」
三公子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站了好久,反省,我剛纔是怎麼得罪他的?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
多麼想去哄哄他。
不,我不可以。
再這麼下去,總要害人害己的。
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對……我該忙起來的……

-1-
皇帝又耍手段離間我和太后了。
我跟太后一齊用晚膳時,他來了,挨着我坐下,很快有宮人伺候他,我低頭安靜地喫,覺得有點冷,掀起眼,就看見皇帝那冷冷的目光瞟過來,可那寒冷的目光只是須臾,在太后望過來那瞬間,他的目光立刻變得溫柔:
「敏兒,你太瘦了,多喫些…..」
他一邊說,一邊紆尊降貴殷勤地爲我佈菜。
我很欽佩皇帝,他可以隨時隨地立刻變臉,對一個明明很陌生的人登時親熱曖昧起來,此時他含情脈脈地注視着我,我也只得微笑着回視他,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當真夫妻恩愛。
他往我碗裏夾的都是我不愛喫的菜,我看着有些難以下嚥。皇帝又問我:
「怎麼了?不愛喫?」
我沒法子,只得微笑着,一口口地,硬着頭皮,嚥下去,還得捧他的場子:
「多謝陛下,都是臣妾愛喫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輕輕笑起來:
「這老二,爲娘還道你是來盡孝心的,原來是來伺候媳婦的……」
這等伺候,我還真是消受不起。
皇帝又笑吟吟地爲太后佈菜,他們母子又開始你來我往地敷衍了,受苦的是我。
皇帝竭力向太后證明,我們夫妻多麼恩愛,我剛對付完那些難以下嚥的菜,他又把他碗裏的撥了過來,而太后看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尋常……
然後我就聽見太后忽然說:「老二,你也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
皇帝忽然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對太后笑道:
「母后說的是,兒臣和敏兒,正在努力……」
我嗆着了,皇帝神色佯裝慌張地遞水過來餵我,還撫背,太后笑着:
「瞧這孩子,還不經事呢……」
我聽出她那笑聲裏滲着一點冷意……
我緩過勁,皇帝撫着我的肩,忽然笑道:
「對了,母后,敏兒說今年由她爲您操持壽宴……」
我什麼時候說過?皇帝提出這個事,透着一股子不尋常勁兒,他巴不得我跟太后成仇,又怎麼會讓我爲太后辦壽宴,討太后的歡喜呢?我覺得他不安好心。
太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眉開眼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就辛苦敏兒了。」
用完膳,皇帝牽着我走回去,我問他:
「陛下,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辦壽宴?」
皇帝恢復了他的真面目,笑得陰惻惻的:
「敏兒不是後宮之主嗎?這種大事,自然由你主持。」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停住腳步,曖昧地勾住我的下巴,仍笑着,只是那笑透着森冷,他把脣貼到我耳邊,低聲道:
「今年國庫緊張,給太后辦壽宴,拿不出銀子,皇后自己想想辦法,替朕分憂吧。」
我就知道,皇帝在給我設套。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等着我出醜,把太后得罪了,到時候,我沒得選,只能投靠他。
我冷笑道:「多謝陛下委以重任,臣妾定當全力以赴。臣妾斗膽,請陛下到時候幫臣妾一個忙。」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哦?什麼。」
我笑了笑:「到時再說,陛下答應嗎?」
皇帝盯了我片刻,很意外,沒有再笑得那麼陰森森,難得露出一個正常的笑容。
「好,朕答應皇后。」
他似乎還沒過夠戲癮,又雙手按住我的肩,把我攬到身上,貼着我的臉,曖昧地說話:「皇后,朕很期待你的表現,別叫朕失望。」
擁抱的姿勢,彼此是看不見彼此的表情的,我漠然地望着別處,可這一望,目光和另一個人撞在一起,那撞上的目光,頃刻就驚濤駭浪。
……三公子……
他應該是剛下值,正提着燈,從曲徑裏轉出來。
他遠遠地看着我,嘴角漸漸勾起一個嘲諷、冷漠、決絕的笑。
那點笑意很快又熄滅了,他掉過頭,轉入別處黑暗裏。
這樣,挺好的。
我的心四分五裂的。
皇帝鬆開了我,看了我一會,忽然問:「皇后,怎麼了?」
我難過得很明顯嗎?
皇帝,是個很敏銳的人。
我默了默,垂下眼,解釋:「臣妾怕辦不好陛下交辦的差,兩頭都得罪了,到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確實爲太后的壽宴憂心忡忡,恰好借這點憂慮來掩其他多餘的情緒。
皇帝撫了撫我的臉頰,目光幽深:
「其實皇后也可以現在做選擇,何必多費周折呢?」
我笑盈盈道:
「現在做選擇,臣妾怕哪天就坐不穩這個皇后了。」
倘若皇后那麼沒用,等失去利用價值,很快就會被一腳踢開。
不是選擇了哪一棵大樹,就可以長長久久好乘涼的。
時局在變,即使站對了隊伍,如果沒有自己的實力,很快也會飛鳥盡、良弓藏。
皇帝隱淡地笑了笑:「皇后有志氣。哦,對了,朕提醒下皇后,有時間,多在賀壽這個事情上下功夫,至於林妃那個案子,不過是醜聞一樁,能揭就揭過去吧。」
哦,皇帝要我忙賀壽這個事情,還有這層含義,他希望林妃這樁案子揭過去。
我笑得無可奈何:「臣妾也想,可是太后再三叮囑,林妃身世可憐,又跟她投緣得很,無論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男人和兇手,挖出來。」
皇帝冷笑了一聲,「皇后還真是左右逢源,蛇鼠兩端。」
很好,皇帝惱了,就拂袖而去,我可以清淨一會了。
春甜在前頭打燈,我慢騰騰地走回去,路過北府衙門,我漸漸放慢了腳步,門縫裏漏出來一點朦朧的光,方纔三公子掉頭走的方向,是這邊,他應該還在。
我正想着,忽然嘎吱一聲,沉甸甸的硃紅高門被推開了,有人闊步走出來。
巧得很,是我想的人。
只是,他那張矜貴濃豔的臉繃得緊緊的,無端地叫人生冷的神情。
他看見我,停住腳步,就站在高階之上,望下來,那目光很冷,不說話,不點頭,不問候,隔着冰凍三尺的冷漠,好像我們是世仇。
我不敢再停留,再看那樣冷漠的目光,於是飛快朝他點了點頭,邁開腳步,離開。
看三公子的模樣,他恐怕是不願意再同我有交集,好,很好,如我所願。
可爲什麼心口疼得厲害……

-1-
林妃的命案,三公子在調查。
而我,只得集中精力放在太后的壽辰上。
有段時間了,我們都沒有碰見面,挺好的。
忙起來,就顧不上思念。
皇帝精確無誤地給我扔了個難差。
齊妃給我算了一筆賬:
太后過壽,建廟觀,購車船南下游河,散錢濟民,請戲班子,擺宴席,置煙花、燈、綢緞錦羅、頭面……一樁樁,一件件,算下來,得花上百萬。
我琢磨了會,讓她幫我做兩個事情:
一、把預算數統出來;二、把晉都前三十名富商名單擬出來。
皇家有的是體面,暫時缺錢,而富商,不差錢,但缺體面。
我們可以各取所需。
我向太后娓娓道來:
「母后,宮裏頭的姐妹們,都盼着能盡一份孝心,爲母后壽辰盡一份綿薄之力,就一同想了這個法子,大傢伙各拿出些首飾來,攢在一起,請些富商來,把這些玩意兒賣一賣。得些銀錢,留些添補壽辰開支,其餘皆散去賑災濟民,叫萬民歡慶,感念母后恩德……」
太后起初並不同意,富商再富,地位卑賤,又怎能赴宮宴,壞了規矩,可當她聽到賑災濟名,收買民心,揚的是她的名望時,神情又大不同。
這個事由我操辦,壞名聲落不到她頭上,而賑災濟名,打的是她的名號,兩下權衡,太后笑逐顏開:
「敏兒你這孩子,是個貼心的,母后沒看走眼,不枉費疼你一場……」
我在心裏長舒了一口氣。
成了大半了。
太后這同意了,後宮的妃嬪們想反對都來不及了。
高帽子已經戴上了,想摘?沒門。
誰不參與,就等於不盡孝,哪怕是皇帝的人,孝字當頭,明面上的功夫,每個人都不得不撐好這場子,唱好這出戏。
所以,諸位妃嬪,不僅要參與,還要盡心盡力地參與,不力爭上游,怎麼着,也不能落於人後。
當然,我不指望這個事情毫無波折。
宮裏頭嘛,還是有刺頭的,比如貴妃。
通知一發出,她就浩浩蕩蕩領着一隊妃嬪來我這討說法了。
春甜慌張地來稟告,我平靜地望着門口:
「來得正好,本宮正打算,讓貴妃帶頭盡孝呢。」

-1-
貴妃撫着長長的尖利指甲套,笑着,同我示威:
「皇后娘娘,同那些低賤的市井野民同席,臣妾嫌髒,就不湊熱鬧了。」
她一邊說,一邊拿眼色掃過身後的那十來個妃嬪,馬上就有人附和:
「我也不去。」
「我也不去。」
「請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一個比一個硬氣啊。
我啜了口茶,一眼掃過去,來了大半個後宮,點點頭,笑道:
「是本宮思慮不周全,只是不知,諸位在母后那邊,如何周全?」
貴妃得意笑道:
「要盡孝,何必通過皇后娘娘盡孝?給母后的賀禮,我們自然會備好。」
貴妃是打算直接給太后獻賀禮。
我點頭道好,「諸位妹妹們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吧,本宮不勉強。」
貴妃滿意了,領着那羣嬪妃,趾高氣揚地走。
我抿了一口茶,在一衆人行至門口時,不輕不重道:
「哦,對了,本宮忘了說,陛下應允了,本次晚宴,誰捐出的首飾獲利最豐,接下來一個月,陛下會夜夜召那位盡孝的宮人侍寢的……」
皇帝是應承過我,幫我一件事的。
一衆人都剎住了腳步。
人羣中有騷動,有人開始生出了心思。
貴妃用目光狠狠剜着那羣宮妃,高聲威脅:「你們誰都不準想,都不準去。」
很遺憾,貴妃張牙舞爪的恫嚇生不了任何效用,她的聯盟在此時瓦解。
宮妃們雖然暫時走了,沒過一會,一個挨着一個,暗地裏回來找我,一個個掏家底,把頂貴重的首飾都獻上來,齊妃一件件清點入庫,眼睛發亮,都是寶貝啊……這回不愁了。
我就在廊下逗了會鸚鵡。
「你們誰都不準想,都不準去。」
多舌小傢伙正學舌,叫得響亮,恰好有幾個宮婢在門口探頭探腦,貴妃的人。
我笑盈盈衝她們招招手,「找誰?」
她們舉了舉手上的錦盒,「貴妃娘娘,也想盡盡孝心……」
我婉拒道:「本宮不喜歡勉強旁人,算了罷,別委屈了貴妃……」
第二天,貴妃頂着一雙發青的黑眼圈來請安,還是頭一回向我請安呢。
她心不甘情不願:「皇后娘娘,請給臣妾一個機會吧。」
其實貴妃也沒有很蠢,起碼她爲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
宮中難得有真情啊。
我也就明裏暗裏、話裏話外刺了她幾句,也就成全她了。
皇帝來找我算賬,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又氣,又冷,又笑,他質問我,
「朕什麼時候答應過這麼荒謬的事?」
我給他倒了杯茶,誠懇真摯道:
「陛下給我派活的時候,不是答應幫臣妾一個忙嗎?臣妾當陛下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
皇帝頓了頓,回憶起來了,目光閃了閃,臉上的神情又變幻莫測。
他忽然笑起來,笑得咬牙切齒:
「好啊,皇后,給朕下套了。」
我平靜道:「臣妾知道陛下一片孝心,母后一定有感……」
話沒說完,皇帝直接把我抱起,往牀上扔,壓了上來,他扯我的腰帶。
窗戶沒關緊,料峭春風把燈火吹滅。
「皇后說得對,朕該盡孝的,母后不是盼着咱們早生貴子嗎?擇日不如撞日,皇后既然辦了這麼個好差,朕應該好好疼疼你,是不是?」
他的聲音浸透着冷意。
我知道他的意圖,骨肉血脈,可以鎖住一個女人。
我不怕這深宮的明槍暗箭,我可以當好一個皇后,可是我無法,我做不到,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我根本做不到……
他又開始吻我,沿着臉頰……
忍一忍,很快……
他掐住我的下頜,寒聲道:「皇后,睜開眼,看着朕。」
我被迫和他對視,黑暗裏他那雙眼睛,閃着寒光,叫人害怕。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上,目光鎖着我:「皇后,說話,別跟個死人一樣……」
我喘着氣,「臣妾沒什麼要說的。」
他用力握住我的腰:「那就叫……叫出來。」
我拒絕他:「陛下,臣妾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想?」
我心裏一顫,望着他。
他忽然輕輕一笑,覆上我的手,扣上來:
「皇后,這麼緊張幹嗎?」
「爲什麼在牀上,就這麼怕朕?牀下不是膽大妄爲,還給朕下套嗎?」
皇帝永遠蒙着一層,讓人看不透猜不透。這種人,讓人不得不怕。
「陛下,臣妾是尊敬陛下。」
他定定盯着我,聲音放低、放緩,「牀上無君臣,皇后跟朕,是結髮夫妻。」他停了停,沿着腰撫上來,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柔和:「其實朕沒有那麼可怕,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不如,試試,瞭解朕,陪陪朕……」
皇帝又開始,演上了。
可是他說的有一點對,他和我是結髮夫妻,名分,把我們釘死。
我沒有應,他的目光漸漸冷下去,然後沉默地剝衣裳。
半途,他停了,坐了起來,手握成拳,剋制着,可是很快,他忍不住,開始撓。
完全失去沉穩風度,瘋狂地撓。
我鬆了口氣。
玉妃給的藥,我差點以爲失效了……
癢癢藥,灑在牀上了。
我事先服過解藥,洗過藥浴,這個藥,對我沒有任何影響,可是對其餘爬上牀的人,那滋味,抓心撓肺……
我假裝緊張慌亂地湊上前去檢視:
「陛下,你臉上、脖子上、手上,都紅了,是不是來的時候沾上了什麼不乾淨的玩意兒……」
「別看,閉嘴。」
皇帝狠狠地瞪着我。
他顏面大失,飛快翻下牀,趿着鞋,快步離去。燈火滅了,他還撞上桌子,他惡狠狠踹了一腳,桌椅倒地的動靜,嚇人。
皇帝一走,春甜連忙推門進來,跑到我跟前上下打量,見我沒事,長長舒了一口氣,拍着胸口說:「還好還好,沒事……」
「爲什麼這麼說?」
春甜支個手在嘴邊,湊在我耳邊,小聲嘀咕:
「娘娘不知道,每年這個日子,陛下脾氣暴躁又古怪……」
「聽說,這天,是,他親孃的忌日……」
「當年……太后從他親孃那裏領走他,當天,就把她賜死了。」
我想起剛纔他一會發狠一會發笑那古怪的神情,後知後覺。
難怪,我提到了盡孝,他忽然發怒,那樣對付我,剛好踩到他的雷區。
所幸,端木家對他還有點用,否則……脖頸一陣涼颼颼。
被皇帝這麼一嚇,我這會又精神抖擻,想睡又睡不着,乾脆披衣爬起來,秉燭夜遊。
在繁錦苑那大片桔梗花前,夜遊,遇上了巡夜的三公子……
我從左邊提燈慢慢踱步走向右邊,他從右邊提燈緩緩踱步走向左邊,光漸漸匯合在一處,大片桔梗花,明明滅滅,那濃郁的紫,滾動着,翻湧着,潑潑灑灑。
看得入迷,我們撞上了。
手上的琉璃盞差點摔了,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遞還我。
目光對上,他的目光閃了閃,發着亮,發着光,可不過須臾。
他還了燈,掉過頭,甚至不和我說一句話,哪怕一句。
我在他身後,低下頭,揉了揉眼睛,也掉過頭,準備走。
可他的聲音又在身後響起來,很澀、很悶的聲音:
「娘娘,還喜歡桔梗嗎?」
我停住腳步,默了默:「對不起,我從來不喜歡桔梗……」
他冷笑:「果然,娘娘是在消遣臣…….」
我轉過身,同他對視:「三公子是什麼意思?」
昏黃的燈火落在他眉眼間,一點點光,跳躍着,閃爍着。
那雙款款含情眸在璀璨光碎裏朝我冷視過來,沉悶的聲音逼過來:
「娘娘既然不喜歡桔梗,當初爲什麼要收下?」
爲什麼要收下?因爲,因爲是你送的。三公子送的,就算是毒藥,我也會收。
既然借花寓意,我喜不喜歡又有什麼用。
我靜了靜,露出一點淺淺的笑:
「三公子,我喜不喜歡一點也不重要,我不是糊塗人,桔梗花是什麼寓意,我清楚,三公子是什麼心意,我也清楚……現在,提什麼當初?」
他定定盯着我,聲音摻了怒:
「你都知道,原來你都知道,可是你覺得不值一提,對嗎?」
他爲什麼生氣?丟人的是我。
我咬了咬脣,哽聲:「當然不值得一提,三公子,夠了,請允許給我留些顏面。」
「端木敏。」他一字一字地咬出來,盯着我,目光愈來愈深,聲音愈壓愈低,「丟了顏面的是我。你委屈什麼?」
我抹了抹眼淚,「三公子,你在說什麼?」
「我說,被消遣、被欺騙、被辜負的人是我,你委屈什麼?」

-1-
我懷疑聽錯了,我捏緊袖角,仰起臉,直視着他:
「三公子,我是端木敏,你說的消遣你、欺騙你、辜負你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我也沒什麼委屈的,是我喜歡三公子,就像最初說好的,我不會後悔,喜歡三公子,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不委屈。」
一晌貪歡,事過拂消,事先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什麼好委屈的……
「夢隱寺的事,過了就過了,翻篇了,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公子也沒有什麼損失,我們,各奔前程…….」
說到前程,我停了停,雙手用力甩掉眼淚,抬頭定定望向他:
「雖然我微不足道,可我還是衷心地建議三公子,離開皇宮,這裏……鉤心鬥角,陰謀詭計,爭鬥不休,不適合你……三公子,離開吧,不要蹚這趟渾水。」
沉寂良久。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問:「說夠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移開目光,望了望天色,銀河高瀉,我揉了揉眼,輕聲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想,回去哭,別在這,別在他眼前。
腳剛轉了方向,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十分嚴厲:
「端木敏,講點理吧。」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我扯到懷裏,臉逼過來,很近。
那雙含情眸豔光浮動,那長睫毛顫着,拂過我的臉頰。
他就那麼專注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垂眸,嘆氣:「我哪裏做得不對?」
他冷着臉質問我:「這就是你的處事方式?」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只招惹,不負責。」
他在說什麼?我信守承諾,這樣的處事方式哪裏不妥當?
我咬牙回他:「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他氣極反笑,捏我的臉頰,語氣帶着笑,又夾着兇:
「端木敏,旁人都說你聰明,我看不見得。」
「聽聽,你剛纔都說的什麼胡話?」
「除了那句喜歡三公子不後悔,其餘的,沒一句像樣的人話。」
我被他數落得惱了,瞪着他:
「三公子……你直說吧,犯不着這麼奚落我。」
他嚴聲道:
「誰告訴你,另有其人?你問都沒問過我,你就什麼都知道了?」
「端木敏,少自作聰明、自以爲是。」
我生氣,咬着牙忍着。
他一邊回憶一邊說,翻說我的話。
「還有,什麼叫,這是你一個人的事?」
「你一個人,可以上牀,可以接吻,可以鴛鴦浴……」
他口不擇言,把夢隱寺的回憶撕開,迎面灑出來。
我漲紅了臉,緊緊捂住他的嘴,制止他:
「夠了,給我留點體面。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步步緊逼,究竟想幹什麼?
他的眉眼堆積了更沉的烏雲,一下掰開我的手,冷冷的目光直逼着我的臉,說:
「後悔也沒用。」
「剛纔說到哪了,哦,端木敏,你說想翻篇?」
我斬釘截鐵答他:「是。翻篇,對你我都好。」
他冷笑譏諷:
「呵,想得可真美。」
「想翻篇,做夢吧。」
「端木敏,我們這篇,你別想翻過去,這輩子都別想。」
我被他激怒,揚着臉反問:「衛焰,你究竟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他生氣地指向那片桔梗花,「你不是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我氣憤答道:「我當然知道,『無望的愛』。你送我這個,不就是想告訴我,叫我別做夢了,我對你的愛,沒有希望的。因爲三公子,根本就不喜歡我,我何必大費周章。我真是多謝三公子沒有當面說出來,讓我丟臉丟得厲害。」
他變了臉色,那憤怒的神情被驚詫代替,他有些遲疑,擰着眉,問:
「什麼,無望的愛?」
「桔梗花啊,代表無望的愛。」
他怔了怔,臉有些微紅。
很安靜……耿耿星河,百蟲低鳴。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道:
「哦,是嗎?我明明聽說是,永恆、無悔的愛……」
我默了默,解釋:「哦,花語比較長,是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哦,我沒聽全吧……」
他的神色很懊惱,耳根又有些發紅。
沉寂了片刻。
他又慢吞吞說:「就當我送錯花了。」
他靜了靜,輕輕摸了摸我的臉,斂眸注視着我,原先冷厲的聲音軟和下去:
「花送錯了,我不是還送了鐲子嗎?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本來不想再提了,可既然他一副要同我清舊賬的模樣,我就同他說個清楚。
「我有什麼可明白的?三公子是什麼意思?給兩個姑娘送一樣的鐲子……」
他又擰眉:「端木敏,你又在說什麼胡話?」
三公子理直氣壯,我氣得發悶。
我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氣,講下去:
「三公子,我不笨。」
「你不就是喜歡阿芷嗎?」
「你會因爲她的一句話,借酒消愁,旁人怎麼誹謗你,你都不在意,可是偏偏,她說你一句,你就難受得不行。」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是怎麼回事……你們明明相愛。」
「阿芷都告訴我了。」
「鐲子……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送我一個鐲子,跟她一模一樣的,」
「我不明白。」
「三公子,以後不要給女人亂送東西了,會叫人……」
他打斷我的話,眉眼含怒:
「端木敏,你這個死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我喜歡她?」
「你是不是傻啊你?」
他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
「鐲子是家傳的,我和哥一人一個,留給各自媳婦的。」
「我只有一個,給你了,別人的,跟我無關。」
「阿芷跟我,什麼事都沒有,她跟我哥好之前,跟我表白過,我不喜歡她,拒絕了,後來她就跟我哥好上了。」
「我不是爲她借酒消愁,我只是……」他的聲音低下去,「想我哥了,我難受……你以爲我爲什麼那麼容忍她,她是我哥的心上人,我欠了我哥的,也欠了她的,我總得讓着她點……」
我怔在原地。
他靜了靜,又狠狠揉我的臉頰:
「別人說你就信。」
「你怎麼就不信我呢?」
話趕話,我沒忍住,問:「當時,你怎麼都不肯要我……不是爲誰守身如玉嗎?」
他煩躁地按着額頭,嘆了口氣:
「你真當我輕浮浪子?」
「好,我承認,你第一次自薦枕蓆,我對你沒意思。」
「那時候,我也確實不像樣,做的事也混賬……不喜歡你還跟你……」
我低頭踢着腳下的小石子。
「哦。知道了。」
他低頭湊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你又在想什麼了。別胡思亂想。」
「沒有。」
他離我很近,語氣放軟:
「沒有對你一見鍾情,是我錯了,好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化成水,掀眸望着他,他的眼眸特別水亮。
他又接着說:
「我也是第一回喜歡人,做得不好,多多包涵,將就將就吧,女師父……」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
我的心一抖,一顫,顫得厲害。
他說,他喜歡我。
我懷疑我在做夢,一個漫長、瑰麗紫色、長滿桔梗的綺夢。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有力量,落到人心坎上去:
「我只知道,抱着你睡覺,不服藥也可以睡沉。別人怎麼說我,你站在我身邊,拉着我的手,就不難過了,看着你笑,我也忍不住會笑,喜歡聽你說話,你的嘴,特別甜,每次都能哄得我很高興,親起來也特別舒服……很想一直親下去。」
我又捂住他的嘴。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悶聲說:
「後面我不想發生關係,是不想讓你沒名沒分跟了我。」
「那會我糟糕透頂,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我怎麼讓你跟我?」
「我想等等,再等等,等我好一些,沒那麼糟糕,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我才讓你等等我,等我回來,告訴我名字,我好登門求娶……我不要一時貪歡,我想要長長久久,我想要永恆。」
腳下的地都開滿了花,大片大片,肆無忌憚地綻放在暗黑的夜裏,無數的蝴蝶,又撲簌簌地,破土而出,閃爍着,無比快活地閃爍着……
那麼不真實。
他銀色的肩章在熠熠發光,面容英俊又明亮。
像夢裏的三公子。
他拉住我的手,按到心口,聲音軟了下去:
「還不信?」
「你問它。」
「這裏,是不是隻住了一個女師父,她姓端木,單字敏。」
「她是第一個住客,也是最後一個。」
沒有任何防備地,破防。
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他銀色的袖章上,濺起晶瑩的碎珠。
他張手輕輕捧住,又用溫熱的指腹來揩,溫聲說:
「女師父,如果你不出現,或許,我一輩子就這樣了,眠花宿柳,醉生夢死,就這樣了。反正,也沒什麼值得期盼的,爛泥臭蝦,也無所謂了……」
「可是你來了。」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呢?」
「別人只不過說我一句,你就要對人家動刀子。」
他說着說着,漸漸紅了眼眶,笑起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傻姑娘呢?」
「又溫柔,又兇悍……」
我眨了眨眼,一顆顆眼淚又閃着:「很兇嗎?兇的時候,是不是很難看?」
他堅決地搖頭,篤定地說:「不,再兇,也是天底下第一漂亮的姑娘……」
我被他哄得又哭又笑,遲疑了片刻,伸出手,顫抖着,想去觸碰他的眉眼。
可是好怕,一碰就散了。
會不會是鏡中月、水中花?
他果斷捉住我的手,按到臉上去,脣角的笑痕愈發深:
「摸吧。儘管摸吧。女師父,三公子是你的,你可以對我爲所欲爲。」
好熟悉的話。
我望着他,大着膽,一點點,撫過他的眉、眼、鼻樑、脣、鬢角。
滾燙的,有溫度的,活生生的。
真實的,不是夢。
皎潔的月光靜靜地浮在桔梗花上。
三公子眼眶發紅,輕輕撫上我的眉眼,夢囈似的低喃:
「女師父,你眼裏的月光,很美,很美……」
「美得讓深海底的人仰望着,望着望着,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想更近一點,再近一點……拼盡全力,掙扎,擺脫,離開暗無天日的深海,上岸,到你身邊來,和你並肩而行,平視你眼裏的月光。」
他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凝視着我,懇求:
「不要再把我推下去了,好嗎?」
「那裏,太冷、太暗了。」
我仰着臉看他眼裏皎潔明亮的月光。
我也想,我也想,和他並肩而行。
我知道這不是夢了。
「可是,我這裏也不好。這是一個囚籠,我不想連累你,一起困在這裏。」
我不想他因爲我失去自己,失去自由。
我同他商量:
「你離開好不好,去邊境,守護山河,揚名立萬,再去找一個好姑娘成家,一輩子,安安穩穩的,自由自在的……」
他扣着我的十指,搖了搖頭,堅定不移:
「別的都可以答應你,只有這件,別再提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還想說服他,他打斷了我:「爲汝所囚,吾心所願。」
我的眼睫又有點濡溼了。
夜深露重,彼此依偎纔有溫暖。
我把臉靜靜埋在他胸膛前,低喃:
「可是,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了。」
「旁人在的時候,我甚至不能多看你一眼,也不能對你噓寒問暖……名分,子嗣,一切的一切……我都給不了你。」
那樣,太苦了,對三公子,太不公平了。
他搖了搖頭,把我的手攏在滾燙的掌心裏,一下下摩挲着。
「有的。你最珍貴的東西,留給我就好了。」
我還有什麼東西能留給三公子的呢。
他低頭,輕輕點了點我的心口:
「答應我,這裏,只屬於我,永遠。」
我無法拒絕。
我深望着他,鄭重地向他點頭承諾。
一諾定盟,此生不渝。

-30-
林妃一案有了眉目。
在一家當鋪處尋得林妃首飾,循着線索查到一位妓子身上,據她的供詞:
是北府軍中一位大官人賞的。
一番指認,她指出了姚照,姚非。
姚照和姚非是同胞兄弟,相貌相同,妓子分辨不清。
分不清只能審,姚非只是個百戶,可姚照是北府統領,要審他,得過皇帝這一關。
三公子向我彙報案情時,太后來了。
她打探了案情,心火燒得旺,憤慨道: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衛三,你奉本宮的令,緝拿姚照、姚非。」
三公子看了我一眼,我看明白他的意思。
案子是落在我手上辦的,倘若照太后的意思,就是直接撂皇帝的臉。
皇后要保持中立,不能失了平衡。
我必須表態,不管攔不攔得下,畢竟這風,是會吹到皇帝耳邊去的。
我回望他,即刻攔道:
「衛統領,且慢。」
我轉向太后,捧了茶,跪下去,畢恭畢敬呈上,請示:
「母后,不如先緝拿姚非,至於姚照,他畢竟是北府統領,照法度,需請皇上的旨。」
太后並不接茶,臉沉下去,冷笑道:
「皇后,哀家的話不管用了?」
我有些意外,太后平日都是一團和氣。轉念一想,畢竟事關北府統領這個位子,太后自然着急,若是姚照能下馬,那下一位北府統領,說不定能安插上她的人……
我心平氣靜道:「母后,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
太后仍冷着臉。
我繼續舉着茶。
手上剛覺出酸。
三公子就踱步過來,接過我手上的茶,放到太后手邊,漫不經心道:
「姑姑,何必置氣,皇后娘娘所言極是,侄兒也只是個副統領,沒皇帝手諭,拿不了上司。」
太后接過茶,啜了一口,抬眼冷視他:
「衛三,這天底下有你拿不了的人嗎?」
他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
三公子笑着聳聳肩,「姑姑,太高看我了。」
太后微眯着眼,審視着他,慢慢道:
「還知道叫我姑姑,怎麼,叫女人迷了眼?」
我心中一凜,三公子平靜從容笑道:「姑姑,這是什麼說法?」
太后冷笑道:
「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好那個阿芷,現在就想給老二送人情,好叫他幫你做主,成了你的好事?」
三公子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含糊道:「姑姑,侄兒也不是見色忘親之人……」
太后對他沒辦法,氣悶,低頭飲茶,他趁着這空隙,無聲對我做口型:「我不是。」
我也無聲回他:「知道了。」
他微笑着衝我眨了眨眼,豔光四射,我好不容易壓下脣角的笑。
在太后抬頭那瞬間,我恢復端莊平靜的面容,他恢復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就在這當口,皇帝來了。
他請了太后的安,坐到上位,詢問命案進展,三公子回稟。
太后趁機道:
「老二,方纔正要去請你的旨,你既然來了,就下道旨,緝拿姚照、姚非。」
皇帝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才慢慢道:
「母后,要拿人,就拿姚非一人。」
太后的臉色變了:
「老二,你這是要包庇姚照ţű̂₅。」
皇帝緩緩掀眸望着太后,雖噙着笑,可那笑夾着寒厲:
「母后爲何一口咬定姚照跟本案有干係呢?難道母后未卜先知?」
太后被皇帝一句話噎了片刻,但很快,又反脣相譏:
「哀家也是着急,老二,你又是什麼打算,只拿姚非一人呢?怎麼,姚照就沒嫌疑嗎?」
皇帝撫着杯沿,緩緩笑道:
「旁人都有可能,姚照不可能,他一個斷了根的,怎麼叫林妃懷孕?」
太后手裏的茶盞摔在地上,驚嚷:
「怎麼可能?」
皇帝輕描淡寫笑道:「母后不信,可遣內官去檢查。」
太后顫着脣,手也抖着,過了片刻,才冷笑起來:
「現下斷根,先前也不一定。說不定是怕事發,掩人耳目呢。」
「太醫署有他的病檔,還是爲朕擋刺客傷的,朕顧念他恩情,這事,只有劉太醫、朕、姚照本人知道。」
太后怔在位置上,過了許久,才發出幾聲冷笑:
「好啊,老二,不愧是哀家一手養大的……」
太后離開了。
皇帝招手讓我過去,到了跟前,他忽然一拽,我跌坐在他膝上。
三公子還站在一邊,餘光裏,他的手緊緊按在那鑲金雕玉的劍鞘上。
我心裏一緊。
皇帝攬着我,摸了摸我的臉,笑道:
「皇后今天做得不錯,懂得維護夫君了,朕要賞你。」
夫君……
我垂着臉,黯然笑道:
「陛下,臣妾的本分……」
我一邊說,一邊想從他懷裏掙出來。
他又緊緊按回去,又同三公子道:
「衛三,你先退下吧。」
三公子像被釘在原地,移不開腳步。
皇帝皺起眉,厲聲:
「衛焰。」
三公子這才緩緩笑道:
「陛下恕罪,臣剛纔走神了,這就……退下了……」
我聽着他那黯淡的笑聲,心好疼。
他不能看我一眼,我也不能看他一眼。我們都只能若無其事。
困在這方囚籠,除了剋制隱忍,別無他法。
皇帝撫着我的肩,問:
「皇后,你怎麼不問問朕賞你什麼?」
我強撐着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似乎想說,可是想了想,又微笑道:
「罷了,給皇后留個驚喜吧。」
他又盯着我看了片刻,皺着眉:
「皇后,累了?」
我默默點了點頭。
他抱起我往後堂走,「那朕陪皇后歇會。」
他抱着我上的是榻,不是牀,榻上沒有下藥。
一上榻,他就從身後抱住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陛下,我倦了,好好睡覺,成嗎?」
我察覺到他似乎僵硬了片刻。
靜寂了片刻。
出乎意料,他移開手,掖了掖毯子,蓋上我的肩頭,語氣變得柔和:
「皇后,往後多跟朕撒撒嬌,像這樣。」
我僵了僵。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睡吧,朕不碰你。」
皇帝今日爲何如此異常。
我假寐,閉着眼慢慢想,想明白了,他今天是心情愉悅。
在方纔與太后那場無聲無息的硝煙戰爭中,他贏了。
林妃命案的兩個謎題大約有答案了。
第一,與林妃相好的男人,是姚照。
太后那麼肯定地咬死姚照,不會是空穴來風。
根本,她就是知道,姚照就是那個和林妃相好的男人。
不僅知道,恐怕,從一開始,林妃就是太后給姚照設的美人計。
林妃已經失寵,本是死棋,可太后拿她對付姚照、對付皇帝,死棋活用。
第二,殺死林妃的人,是太后。
宮裏頭有能力那樣殘忍殺死林妃的,只有兩個人。
太后,皇帝。
皇帝若是知道林妃的醜聞,只會把她祕密處死,不會公開丟自己的顏面。
只有太后。
殺林妃,推姚照落馬,卸皇帝爪牙。
太后這招棋,深思熟慮。
只是沒料到,太后謀算老成,皇帝比之更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皇帝直接來了一招釜底抽薪。
姚照什麼時候斷根的,皇帝僞造的病歷說了算。
姚照先前狎妓、典首飾,又可以推姚非出來頂罪。
短短時間,所有指認被皇帝一一化解。
我又想起成親大典,薛美人指認太后發起謀亂。
可那場謀亂,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他削了薛美人背後的勢力,太后的勢力。
順帶給太后潑了下髒水。
我想起來薛美人那望向皇帝先是含情繾綣,而後不敢置信的目光。
薛美人看起來是太后的人,其實不然,恐怕,她早就背叛了太后。
薛美人,愛上了皇帝,被皇帝利用後殺了。
入宮以來,先是薛美人,後是林妃,還有那死胎,都是黨派之爭的棋子。
太后也好,皇帝也罷,沒人當他們是人。
這樣拿人命做筏子的爭鬥,不會停止的,還會有下一次,無數的下一次……
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層薄汗。
終於熬到皇帝走了,天色已晚。
一身汗津津,黏糊難受,我去了浴池。
碧樹影影綽綽,地上燒着一兩點野紅花,星星點點。
我遣散了宮人,一個人坐在池邊,懶懶踢着熱水。
只有這個時候,我纔可以偷偷地想:三公子,他這會在幹嗎?今天,他會很不高興嗎?可怎麼辦呢?我們能怎麼辦呢……
肩上忽然一點溫熱柔軟。
「哄哄我,女師父……」
我驚得心差點跳出來。
轉過身,三公子。
他那雙含情眼水澤浮動,掐住我的腰,急迫又霸道地,尋着我的脣吻過來。
我推他,低呼:「瘋了嗎?」
他停了停,我聞見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我環顧四周,宮人都遣散了,只有疏落幾點黯淡的地燈,高樹繁茂,把這一汪浴池同外頭完全隔絕。所幸,很隱祕。
我放軟聲音,捧着他的臉問:「喝多了是不是?」
他眨着眼望着我,眉彎下來,眼裏溼漉漉的,很委屈的神色。
「沒瘋,也沒醉……醋喝多了,酸的,難受。」
我眼睛發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長睫。
「別喝醋了,犯不着。女師父,只喜歡三公子。」
他撫着我的肩,回吻我,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緊張。
他停了下來,輕輕撫揉着我的脣,凝視着,嘆息:
「你別怕。我不會害你。」
「就過來看一眼,心安些,就走了。」
他說着,望着我,站起來就要走了。
我拉住他:「若是有人來了,你能聽出動靜嗎?躲得及嗎?」
他點頭:「很容易。」
我咬咬脣:「那……你可以多看幾眼……」
……

-1-
皇帝說的驚喜,是驚嚇。
籌款宮宴當天,本來貴妃下了大手筆穩奪彩頭,誰知,臨近尾聲,皇帝來了,他心血來潮捐了些他私庫的珍寶,並記到我的賬上來。
我得了彩頭,一個月侍寢。
皇帝攬着我,看似溫柔笑道:「皇后,歡愉嗎?」
席上衆妃已生不忿之意,貴妃摔盞離席而去。
皇帝真是好手段,輕而易舉把我推上衆矢之的。
原本我推動這個事,一則辦好壽辰,討好太后,二則籠絡宮妃,收買人心。
他這麼一攪和,太后又該懷疑我,宮妃也只會以爲被我當槍使了。
皇帝不遺餘力地架空我這個皇后,叫我在後宮寸步難行,只得依傍他。
餘光裏,燈火闌珊處,站着三公子,他的臉藏在陰暗處,分辨不清神色。
我心裏堵得慌。
皇帝牽着我回宮,北府兵跟在身後,疏落的燈火在地上投下影子。
一前一後的影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地上的影子。
三公子就在我身後。耳邊是他篤定的腳步聲。我不能回頭看他一眼。
他的影子投過來,彷彿把我的影子擁抱住。
黑暗中的影子緊緊纏繞,擁抱,不分離。
皇帝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皇后,朕還沒沐浴,你陪朕吧。」
我手腳冰涼。他又轉過身對北府兵說:「不必跟來了。」
纏綿的影子像縹緲亡魂一樣,叫慘淡月光一照,轉過一個彎,消失了。
水是滾燙的,可是怎麼浸都是冷的,皇帝把我抵在石壁上,指尖滑過。
我抖得厲害。
他那雙很清冷的眼眸審視着我:
「皇后,爲什麼這麼怕?」
「別怕,朕會好好疼你的……」
我死死地並緊腿。
他輕笑了聲,屈膝頂開。
「放鬆。」
他的手已經徘徊在邊緣。
單薄的小衣,輕飄飄落到水上,打着轉。
我驚懼地望着,他也驚詫地望着,我伸手擋,可力氣與他懸殊,很快被他一手捏着,壓到頭頂上去,倏地,束帶被他狠狠扯落。
他那清冷的目光登時變了,染了情慾,似鷹隼捕食,閃着,放着光。
我聽見他低啞沉迷的聲音:「……皇后……原來深藏不露,朕真是……暴殄天物。」
我絕望了,忽然,小腹一陣熱流,發疼。
血腥味瀰漫開。
一滴血,像墨,漸漸瀰漫開,水漸漸染紅,陰豔的紅,漩渦開出一朵朵血色大麗花,詭異又森冷。
又是一滴,兩滴……一連串……淋淋漓漓……
皇帝的神色變了,冷着臉:「皇后,你!」
我劫後餘生地扶着一邊的石壁,手腳發冷發軟,囁嚅道:「臣妾,也控制不了……」
他鐵青着臉,低聲罵了句:「晦氣。」
他把我從水裏撈了起來,喚來宮人收拾殘局。
女子月事是被視爲不潔污穢之物,皇帝沒有多停留,臨走了,他的目光掠過某一處,輕飄飄道:「皇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回頭再跟你算賬。」
我收拾乾淨了,春甜扶着我走出去,手腳還是冰冷,小腹沉墜似的發疼。剛走出浴池,有人就打着燈,從曲水迴廊下轉出,那昏黃朦朧的燈照亮他沉鬱的眉眼,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神色落寞:「娘娘,臣……送你回宮。」
他一直在浴池外等,錐心的疼。我默默點頭,手腳還是冰的,可是有他在,漸漸回溫。
他提着燈走在我前方,我走在他後方,影子又重新歸置在一處。
這回是我在他身後,偷偷擁抱他的影子。
我們只能在黑暗中並肩同行。
微弱的燈點亮他筆挺的背影,他總是昂首闊步的,可是今夜,他有些垂頭喪氣,緩緩踱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儘管他走得很慢,我還是很費勁地跟着,小腹墜痛讓我每走一步都喫力,我咬牙盡力地跟,額頭冒冷汗。很快,他察覺了。
於是,他每走一步,就停頓一會,站在原地,稍側過頭,回望我。
他的眼眸叫那微弱的光照得浮光瀲灩。
我讀懂他的目光。
我不再用力地追逐拼趕,一點點慢慢地往前跟。

-1-
太后要南下花錦城賞春光,一高興就下令宮妃皆可同行(宮宴籌足款項),她把此次行程的護衛交給三公子,皇帝很贊同。
久違的陰天放晴。
宮裏頭一下子熱鬧起來。
春甜興高采烈收拾行裝,齊妃歡天喜地寫遊玩攻略,玉妃面露微笑準備藥箱。
我倚在窗邊哼剛學的南邊小曲兒,逗鸚鵡,可是皇帝突然來了,一屋子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她們三個行禮後飛快跑了。
能離開的都離開,只有我,不能離開。
皇帝踱步挨着我,手裏折了一片柳葉,也逗鸚鵡,一邊逗一邊說:
「皇后,到花錦城山長水遠,路途跋涉,不如別去了,留下來,陪朕。」
我的好心情散了大半,但還是微笑道:
「臣妾不去不合適……陛下忙於公務無法脫身,若是臣妾也不伴着太后,恐怕孝字上面,要被戳脊梁骨的。貴妃不是沒南下嗎?有她陪着陛下,就好了。」
皇帝轉過臉,盯了我片刻,半晌,才很淡地笑道:
「皇后真是深明大義,從來也不爭風喫醋,有時候朕還以爲自己娶了尊泥菩薩,罷了,皇后想去,去就是了。朕會多派些人,關照着些。」
我笑着謝謝他。
他看着我,又俯身問:「皇后,乾淨了嗎?」
我皮笑肉不笑,搖了搖頭。
他的目光閃了閃,可是很快,臉色又不虞了。
「皇后,別忘記欠着朕什麼。」
我沒接他的話,轉過身,走過去茶桌,假意啜茶,避開。
過了會兒,他大約嫌無趣,就準備走了,臨到門檻,他背對着我,很突兀地說:
「皇后,一路上風浪大,警醒些,多保重,朕盼着你回來。」
明日就要啓程了。
不知道爲什麼,因爲他這句話,我心裏浮現些不安,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安。
南行是每年例行的,不可能因我這點疑慮取消。
警醒些就是了。
海路上大約走了十餘天。
我有些暈船,正朦朦睡着,忽然聽見窗格上輕輕的叩聲,叩三聲,一下重兩下輕。
我一股腦爬起來,趿着鞋,到窗邊,推開水紅色的琉璃窗,看見笑着的三公子。
隔着窗,他伸手進來,捏我的臉,一捏笑容又更深,聲音很低很輕很柔:
「捨得醒了?別睡太多,晚上該睡不着了……」
我揉了揉眼睛,偏頭蹭了蹭他溫熱的掌心:「什麼時辰了?到了嗎?」
他偏過身,下巴一揚,「喏。」
我順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船已經泊岸了。
華燈初上,兩岸歌樓,雕欄畫檻,槳聲燈影……
看得正入迷,脣上飛快掠過一抹溫軟。
河上又有無數點燈火倏地亮起。
心旌跟着碧柔柔的水波搖盪……
他在笑,我也在笑。
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他已經站了起來,若無其事舔了舔脣,春風無度地笑着:
「忙去了,晚點再帶你出去玩。」
我也舔了舔脣,手撐着臉,賞了一會河景。
陪太后用膳時,她心情大好,問我來過沒,我搖了搖頭,她就說,那讓衛三帶你們幾個出去逛逛,這地兒他來過百八十回了……
我給太后奉茶,笑道:「母后,兒臣還是在這陪您聽聽小曲兒吧。」
齊妃、玉妃也忙說留下來陪太后。
太后擺了擺手,趕我們走:
「陪我這副老骨頭做什麼,難得出來玩一趟,你們年輕人一處玩去,讓我老太婆一個人清靜清靜……」
三公子站在一邊啜茶,也笑:
「姑姑,要不,我派其他人去?侄兒陪你。」
太后很意外他的殷勤,斜了他一眼:
「得了得了,別趕着這會盡孝,都出去玩吧。」
我們剛打簾準備出去,太后又囑咐道:
「衛三,你自個兒別惦記着玩,你那些個花樓老相好,後頭得空了再去,今兒陪着你嫂嫂們……」
三公子一口茶沒喝下去,嗆到了,我朝他望過去一眼,他掩脣輕咳,面色微紅:
「姑姑……我哪有什麼老相好?」
太后笑起來:
「嘿,你個三小子,在我這裝什麼正經,花錦城哪裏的姑娘最標緻、哪裏的姑娘唱曲兒最好聽……你不是如數家珍……」
哦?我默默聽着,目光輕輕落在他臉上,三公子眠花宿柳的往事……
他飛快看了我一眼,緊張地打斷她:「姑姑,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說了,走了。」
上岸時,船和岸隔着點距離,他先上岸,給我們搭手,我是最後一個,剛搭上,他手臂一用勁,我就栽在他懷裏。
他跟我咬耳朵:「我是清白的。」
我扶着他手臂慢慢站直,往前走,問其餘幾人,「想不想聽曲兒?」
春甜、齊妃眼睛閃着光說好,玉妃說隨意。
我轉過頭,衝三公子眨了眨眼,問:「花錦城哪家花樓曲兒最好聽?」
他一時晃了神,脫口而出:「雲音樓。」
我輕笑:「哦,三公子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道:「這一路上,其他人提起過,大約聽了一耳朵。」
我想見識見識,三公子的老相好。
雖然三公子百般阻撓,但在我的慫恿下,我們幾個還是扮了男裝,去了雲音樓。
剛到門口,盛裝豔抹的一位半老徐娘迎出來,拉上三公子的手,笑得花枝亂顫,
「哎喲,什麼風,把三公子給吹來了……」
春甜、齊妃、玉妃幾個交頭接耳:「果然,熟門熟戶……」
三公子面上強裝鎮定,看着我們幾個,呵呵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這麼受歡迎……」
我掃了他一眼,他趕緊掙開手,朝我這邊默默捱過來。
那位媽媽轉過臉朝紅門綠帳裏喊:
「三公子來了……」
一陣鼎沸、嬌豔的聲音湧出來,一陣濃郁的香粉、輕紗羅裳飄出來……
嬌滴滴的美嬌娘們把我從三公子身邊擠開,又把他團團圍住。
她們開始爭妍獻媚,敞露着大半個白馥馥的渾圓,往他身上拱:
「三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三公子,你今晚不點我的曲兒,奴家不依啦……」
三公子默然道:「……我沒帶錢,點不起……」
「那奴家也願意……」
「我也願意……」
她們互相推搡起來。
「我也……」
「別跟我搶……」
花樓美嬌娥們也愛俏公子……
三公子急速甩開那白嫩嫩的玉臂,從包圍圈裏躲出來,捱到我身邊,面色肅然,阻攔她們:「得得得,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他一邊說,一邊看着我,我移開目光不看他,抱着胳膊旁觀,美嬌娘們又前赴後繼拱過來了,他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幫個忙……幫我打發一下。」
我望着他,笑吟吟:「三公子,我不好打擾你享齊人之福的……」
他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掉頭尋求春甜她們的幫助,齊妃是個熱心腸的,當即啪一下,抽出一把銀票,捏在手尖晃着:
「誰陪小爺幾個,這沓都賞她了。」
美嬌娘們眼裏閃着光,一時盯着三公子那張禍水臉,一會緊盯那摞銀票,躊躇不前。
三公子又大聲道:
「我這位朋友,不差錢,出手大方……李媽媽,你可醒目點……」
李媽媽還是清醒,一個眼色,美嬌娥們掉了頭,簇擁着齊妃她們,推着往朱門裏進去了。
我抬腿也想跟着進,被三公子提溜着領子拽到身邊去了,他掐我的臉:
「有你什麼事?」
我瞪他。
他默了默:「什麼眼神?我說了,我是清白的。以前都是軍營的兄弟……帶我來的。我真的只聽曲。」
我哦了一聲,仍要往前走,「我也要去聽曲兒……」
他拉住我的手:「別去了,三公子給你唱曲兒……」
我狐疑地回望他,他揚了揚眉,指尖在我掌心打轉,神情認真:
「不騙你,三公子唱曲兒,花錦城一絕……」
我愣愣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他點了點我額頭,笑起來:「等着,我交代點事。」
他往廊下一個青衫人走去,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掉過頭,拉着我,轉進一個暗巷子,我拉住他,「衛焰,做什麼?」
他停住腳,忽然把我攔腰抱起,躍上高牆:「給你唱曲去。」
他使了輕功,抱着我飛檐走壁,最後翻牆,跳進了一個風雅寂靜的庭院,踹開一間黑漆漆的廂房,一進門,又落了鎖。
鎖剛落下,他的吻也同時落下。
我還雲裏霧裏,連忙制止他:「衛焰……」
他胡亂吻着,忙裏偷閒地哦了一聲,我還喊他,他:「忙着呢,親夠了再說話……」
他一邊吻,一邊抱着我摸黑往牀上走。
吻像灼燒的火焰,一蓬蓬點燃,出其不意,一會東一會西……
綰髮的簪子,被他抽走,烏黑的發散落下來。
他握住一抹,閉着眼吻。
綠紗窗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他雪白的臉上已經暈染了紅,脣也紅得灩灩,眼眸深不見底,我意識到了Ṱű̂₉什麼:
「衛焰……不是,唱曲兒嗎?」
他吻了吻我的手背,啞着聲:
「嗯,對,唱曲兒。」
「那你,現在在幹嗎?」
「天底下沒有白食的午餐…..要聽三公子的小曲兒,先付點小費……」
「什麼小費?」
啷噹一聲,玉帶被丟到地上了……
……
「三公子,給我唱個曲兒……」
三公子緊緊摟着我,低吟淺唱,每個旖旎的音調都潺潺流入我的心間。
我聽着聽着,差點睡着了。
他輕輕咬我的耳朵:
「敏兒,什麼都丟掉,跟三公子離開,好不好?」
「我想想……」
水綠窗格上閃起煙火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那煙火上,有些黯然。
「該回去了。」
煙火是信號。

-1-
一位歌妓登船來給我們唱曲兒,三公子一來,她忽然喊他:「衛哥哥。」我們同時愣住,三公子疑惑地端詳她半晌,才問:「你是,老金的妹妹?怎麼會淪…..」
他及時剎住後邊的話,給那位歌妓留了體面。
見我望着他,他低聲解釋:「戰友的妹妹……」
那歌妓哀哀地掉着淚,點了點頭,又朝他多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哽咽道:
「幽冥谷一役後,哥哥死了,繼母說家中貧窮,慫恿父親將我賣到這花錦城來。」
她一邊哭着,一邊伸手拭淚,一抬臂,手上露出斑駁青紫的鞭痕。
三公子臉色微變,靜默望了她良久,浮現愧疚之色,聲音很輕,很黯然:
「是我對不起你們……」
我挨着他走近幾步,離他近一些。
歌妓搖了搖頭,啜泣道:「不,不怪你,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銀錢給我們每戶都送了安家費的,怪不了誰,要怪,也只能怪命。」
他上前去扶起她,不小心碰到她胳膊,她疼得蹙眉,他立即追問:「誰打的?」
歌妓暗自垂淚:「樓裏的媽媽打,有時候遇上一些性情差點的客人,也打。」
他擰着眉,深深望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贖罪。幽冥谷那場戰役,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原諒過自己。
我定定望着他:「三公子,請你幫幫她,帶她去贖身,還她自由。」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對他點點頭微笑,我信他。
於是,三公子陪着她登上小船,漿一劃,朝河岸盡頭去了。
我跟齊妃玩了會棋,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去了好一陣了,仍未見回。
依三公子的脾性,雷厲風行的,不至於耽誤這麼久。
想着想着,連輸齊妃好幾盤棋……
天色漸晚,薔薇色晚霞遙遙迢迢壓着兩邊河岸,河上岸上的燈火漸漸亮起來。
玉妃提着燈過來找齊妃,一上來,就問:「誰來過?」
齊妃說了一嘴,玉妃不知聞着什麼,一邊走一邊嗅,走到方纔歌妓坐的凳子上,伸手一抹,又往鼻尖一湊,皺起眉:
「一個歌妓,隨身帶什麼軟骨散呢?」
我心頭猛地一陣亂跳,方纔那朦朧的不安漸漸清晰起來。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淒厲的尖叫聲,太后那艘畫舫傳出來的。
那個歌妓,是調虎離山。太后出事了,三公子應該也出事了,可來不及了。
連綿不絕一陣陣慘叫聲,慌亂、雜沓的腳步聲,刀劍撞擊的廝殺聲,混着槳聲、水聲,沸騰似的,猛烈地點燃了這將夜未夜的昏暗時分。
廝殺,一場有預謀的廝殺。
河岸亮起無數火把,冷刀寒劍在琅琅的槳聲燈影裏閃着冷厲的光,無數黑衣人,從水底、岸上、周圍的船上,惡鬼般冒出來,四面八方湧過來。
那些黑衣人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完全是軍隊的做派。
他們不可能是什麼江洋大盜。
我記起來皇帝那陰冷的笑:「皇后,一路上風浪大,警醒些。」
風浪大,原來是皇帝興的風、作的浪。
有些北府兵已經應敵上了,但他們此時失去主心骨指揮,亂頭蒼蠅似的。
血開始潑墨似的濺。
我定了定神,叫齊妃幾個立刻跳水,逃。
春甜慌忙拉住我:「娘娘,一起逃。」
我不能逃。
三公子不在,太后生死攸關。
皇帝可以輕賤人命,我不能,宮妃的,太后的,我都不能視若無睹,我是皇后,後宮之主,我有責任。
我還是三公子的女師父,我必須護住姓衛的太后,才能護住同樣姓衛的三公子。
於公於私,我必須留下來,穩住場面,放手一搏。
我飛快地思索,皇帝想殺的,是太后,是三公子,其他人,可有可無。
其他宮妃都已經慌了神,到處亂竄,甚至踩踏。
我立刻對北府兵發號施令,每艘船各留四個北府兵,組織宮妃有序撤離,其餘北府兵跟着我,集中力量,救太后。
哪怕我手無縛雞之力,但在統一指揮下,北府兵鬥志被激發,最初潰敗的場面漸漸好轉,終於逼近太后那艘船,登上去,血在燈月交映中淋淋漓漓地潑灑着,北府兵一路殺進……
黑衣人層出不窮,殺了這波,又有那波,一直湧出來,北府兵又露頹勢。
船艙裏頭走出來一個黑衣人,他蒙着臉,負手在背:
「皇后娘娘,此事與您無關,請您上岸歇一歇。」
他的聲音有些陰怪,狠毒。
我聽着,回憶了下,這樣陰怪的嗓音……記起來,被斷了根的人,姚照。
我冷笑:「姚照,把太后放了,本宮自然就可以歇一歇了。」
姚照尖銳地笑了起來,像寒鴉哭啼,瘮得慌。
「那恐怕皇后娘娘要失望了。太后娘娘活不過今夜。」
他拍了拍手,有人架着刀,推搡着蓬頭垢發的太后出來,脂粉消融,疲憊不堪。
儘管風采不再,但太后仍竭力挺直腰,維持最後的體面,她斜眼睨我,有些意外:
「皇后,你來做什麼?」
我向她福了福身,「母后,兒臣來救你。」
她似乎看不懂我,冷笑道:
「爲何救我?今日一役,勝敗已定,端木家不必再搖擺不定,罷了,念你還稱我一聲母后,今日,母后就教教你,這會兒你應該代表端木家族,向皇帝投誠,拿我的人頭,做獻禮。」
太后說的,既叫審時度勢,也叫趨炎附勢。
我拒絕。
原因有二。
一、不屑
端木家族,尚未擇主,不齒落井下石、藉機獻諛的行徑。
我救太后,不是因爲同情她,善心大發。
而是因爲我不願意,不願意成爲他們那樣麻木不仁、利慾薰心的當權者,喝人血,噬人肉,踩人骨,往上爬。
二、爲了三公子
我必須救下她,救下她,我才能護住三公子,他們都姓衛。
我望着太后:
「多謝母后指教,只是兒臣愚鈍。兒臣做事隨心,無論對錯。」
太后神情恍惚地望了我半晌,搖了搖頭,語氣軟和下去:
「敏兒,在宮裏頭,心腸不硬、不冷,怎麼活下去?你這樣,你們這樣……是要喫虧的……」
她說,你們。太后說的你們,是指?
我心中一凜。
太后卻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轉過臉,梗直脖,對姚照冷笑道:
「動手吧。」
姚照提了一把寒劍,抵在她小腹上,笑起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太后娘娘若是想死個痛快,還請先把另一半兵符交出來。」
太后閉上眼,漠視他。
姚照陰鬱一笑,忽然拍掌大笑:
「太后娘娘既然不配合,那臣就冒犯了。」
太后半眯着眼,冷笑着。
姚照被激怒了,笑得更陰冷:
「太后娘娘宮闈寂寞,多少年沒嘗過男人的滋味了,臣是因太后娘娘才斷了根的,今夜,就讓臣這個斷了根的,叫太后娘娘試試滋味……」
姚照是瘋了,太后再無法維持那體面的神態,面白如紙,驚懼地望着他。
他開始當着所有人的面,用劍,劃太后的衣裳。
一個男人,用最原始的獸性來凌辱女人復仇,齷齪透頂。
我怒喝:「姚照,你敢?」
我想衝上去制止,卻被死死攔住。
瘋狂的夜,凌虐的夜。
姚照翻上太后的身,把她壓在身下,太后雙手雙腳踢着、掙扎着,卻被姚照按着,他掐住她的脖子,掄起粗獷的手臂,惡狠狠地,一巴掌一巴掌扇她臉,狂笑着:
「什麼太后,到頭來,還不是隻能讓我這個閹人,騎在身下?叫啊,太后娘娘,你叫一聲來給臣聽一聽,說不定,臣爽了,給你留個體面……」
太后的臉腫了起來,嘴角滲着血,衣裳被劃成了碎條。可她死死咬住下脣,絕不肯發出半點求饒的聲音。
我紅着眼,嘶喊:「北府兵,給我往前殺……救,救太后……」
「哈哈哈……哈……」
凜風破空。
那淫蕩、尖銳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支箭,從姚照的頸,直射過去,他轉過身來,瞪大眼,喉嚨一個血窟窿,黑洞洞的,直往外湧血。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擠出來幾個字:「衛,焰,怎,麼,會?」
三公子。三公子他來了。我撐到他回來了。
我轉過身。
夜幕垂落,萬點燈火。
還是筆挺身姿,濃豔矜貴的容貌。
可是,我覺得他與平日截然不同。
他登上船,提着劍,冷着臉,望着敵人,眼底裹挾凜冽威勢和殺意:
「衛家人什麼時候輪得着你們這些狗東西染指?」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似乎無形間,往後退了半步。
無路可退,他們只得迎上來。
三公子一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血濺得半丈高。
北府兵見到領袖,一下子士氣大振。
黑衣人失去領袖,方寸大亂。
新一輪激戰。
形勢陡轉。
黑衣人跟成扎的稻草似的,一片片伏倒下去。
我見了空隙,衝過去,抱住太后,解了自己的外袍給她披上。
她已經雙目空洞,茫茫地望着河面,我攬着她。
不斷有滾燙的熱血濺到我們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肩上也落下來袍服。
三公子蹲下來,他和我對視一眼,輕輕撫了撫太后的肩膀:
「姑姑,侄兒來了。」
太后忽然嗚咽着,抱着他的手臂,哭了起來。
當天晚上,太后茫茫然地說了許多:
她說,今晚之前,她還在算計我,算計自己的侄兒……
她說南下這一途,她看出來了,我和三公子有情意。
所以她百般推動,讓我們出去,有機會獨處,她想拿住我們的把柄。
她說得斷斷續續。
她又說她錯了。錯得離譜。
她又說,她也不是一直都這樣的。
她說,她曾經也是跟我一樣的姑娘,她也曾是衛家端莊賢淑的皇后,可是入了宮,慢慢就變了,她不狠,別人對她狠,皇帝不護着她,她好幾次差點死了,她沒辦法,爲了活下來,爲了衛氏一族的榮耀,她只能逼着自己狠,面冷心硬,適合皇宮的生存規則。
她說,皇帝的生母謀害她,害她不孕不育,她以牙還牙,賜死她,但她最終還是沒對皇帝下手,皇帝還小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經拿她當親生母親看待,她也曾經把他當親生兒子關護。
只是後來皇帝知道了她害死了他的生母,反目爲仇。
最後她很絕望地說,她累了,倦了,求那麼多,最後又得到什麼、落下什麼?
親者仇。
滿紙荒唐淚。
三公子哄她,「姑姑,你今天累壞了,歇一歇吧。」
她疲憊地閉上眼,我們放下牀帳,準備走。
她忽然叫住我們:
「衛三,敏兒,姑姑幫你們。」
……
從太后處出來,三公子跟我講了那位歌妓的事,她是來複仇的,她恨三公子害了她的哥哥,所以騙了他去,給他下了迷藥,想殺他。
但有人救了他。
我問他是誰?
他指了指另一艘船,我望過去,船上彩旗翻飛,赫赫鎏金字紋「端木」,桅杆下站着一個高大的人影。
我眉開眼笑,提起裙裾,撒腿跑過去:
「哥哥」

-1-
東南沿海起了戰事,情勢危急,哥哥奉命南下運送物資,途經花錦城。
哥哥不能再耽擱,見了一面,馬上又要走了,臨走前他說:
「東南戰事起,外夷混入,燒殺搶掠,四處動盪……」
他不捨地摸了摸我的頭,目光晦深道:
「南行途中,趕上禍亂,誰遇害落水,也不意外。」
我聽懂了,喉嚨發緊:「哥,我可以嗎?」
哥哥揉了揉我的發,輕聲道:「妹妹,你受委屈了,走吧,走得遠遠的。」
我哽咽:「……父親、孃親……他們會原諒我嗎?」
哥哥目光和煦,伸手拭我的眼淚:
「打你入宮後,孃親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天天喫齋唸佛,一見父親就責怪他,爲了虛妄的前程,把女兒送進個喫人不吐骨頭的地兒……」
「父親面上冷硬,什麼都不說,可心底,大約也悔了,聽說你落水差點遇難,父親在書房空坐了一夜,又緊着往宮裏頭添了些人,看護你,你籌辦太后壽辰,怕籌不夠款,父親私底下去那些富商處走動了,把事做全了……」
「這次南下,父親叫我轉告你,敏兒就只做敏兒吧,剩下諸事,父兄籌謀就行了。」
我怔在原地。
我以爲我在宮裏是孤身作戰,如履薄冰,原來在宮外,家人爲我提心吊膽。
我以爲我順風順水,憑的是自己足智多謀,卻不知,老父親在暗處保護我。
不知父親長了多少白髮?孃親身體還好嗎?
此去一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見到他們?
我依偎着哥哥的手臂,眼淚止不住滾落。
哥哥哄着我,牽着我的手放到三公子掌心中:
「往後,我這位傻妹妹,麻煩衛統領多擔待些。」
三公子緊緊握住我的手,鼻尖、眼眶有些泛紅,語調堅定:
「大哥,我絕不讓旁人欺她半分。」
天邊漸漸露出白色曙光。
我們站在岸邊,目送哥哥離開,孤帆遠影盡。
離別,又是離別,生命長河,我們總是要歷經無數離別。
太后幫我們,在一個昏茫茫的夜色裏,送我們上了船。
她拉着我們兩個,拍了拍我們的手背:「衛三,敏兒,好好的。」
三公子輕輕抱住她,笑道:「姑姑,多保重身體,別太掛念侄兒。」
太后紅了眼眶,虛張聲勢揚手要打他,最終也沒捨得下手,只是輕嘆了氣:
「小子,別忘了你姑姑,往後要趕上你姑姑忌日,給我燃香燭、燒紙錢、擺些冷盤,好歹……姑姑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公子低喃:「姑姑定會長命百歲。」
他想露出寬慰她的笑容,但終究無法。
河上的燈火照過來,照亮太后兩鬢白髮。
江心一片冷月,我們一時默然。
齊妃給我們準備了一沓銀票,玉妃備了一箱藥放在我們船上,春甜把我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齊齊,在我踏上船的時候,她們三個緊緊摟着我,哭得狼狽。
「娘娘,多保重。」
我曾經向她們承諾過,我會護着她們,可是現在,我要走了……
玉妃總是心思細膩,她露出笑容來安慰我:
「娘娘,不必惦記我們,我們會好好的。」
太后擺手道:「走吧,趕緊走吧,這幾個,我替你看着。」
三公子輕輕攬住我。
站在岸上的人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
在深紫晚霞灼燒的傍晚,我們的船泊在一個港口,港口上閃爍着無數的漁船,黃昏時分就點上了漁火,落了一岸的星光似的。
岸與城連接處,撒滿遍地遍牆的繁花,各式各樣鮮烈豐豔的色澤直往外湧,沿着河岸,席捲向海天盡頭。
我們愛上這座小城,繁漪城。
我們住下來,鄰舍是熱鬧的一戶尋常人家,姓餘,一對恩愛夫妻,有四個小娃娃,靠出海打魚爲生,熱情好客。
他們時不時遣娃娃來給我們送些新鮮海魚、海蝦,活蹦亂跳的,我在餘大姐的指導下,學會刮魚鱗、去內臟、煮魚、挑蝦線、炸蝦、煲湯……
三公子很愛我做的生鮮,每次都喫得乾乾淨淨,還逢人誇我心靈手巧。餘大姐被他說得心動,也來我家喫了一頓飯,然後半途推說家裏有事,走了。她再也不來我家喫飯了。三公子說她沒福氣。
三公子在院子裏搭了花架、鞦韆,設了箭樁,惹得隔壁娃娃眼饞,常常自告奮勇來送魚,女娃來了就纏着我盪鞦韆,男娃來了就叫三公子教他們射箭。
三公子教學,尤其認真,還一人給配了一把小弓箭,按照軍隊的模式訓,把幾個男娃娃磋磨得哇哇大叫,我就抱着小女娃在旁笑,三公子時不時過來捏我臉……
夜裏,三公子就一邊咬我耳朵,一邊揉我的腰:
「敏兒,我睡不着……」
我被他癢得不行,就笑:「睡不着?那你想幹嗎?」
他伏在我頸窩哈哈大笑:「遵命。」
「遵……什麼命?」
他把臉埋在我胸前,悶聲發笑,很快,用行動告訴我。
……
第二天腰痠腳軟,我賴在牀上,隔壁女娃娃來了,她趴在牀前,依着我的手臂,眨着大眼睛問:「嬸嬸怎麼了?」
三公子倚在門前給我晾熱粥,神清氣爽笑道:
「嬸嬸準備給叔叔生娃娃,累壞了。」
我矇住被子,三公子一點也不嫌害臊。
女娃娃若有其事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那就是叔叔夜裏要往嬸嬸肚子裏塞娃娃,對不對?」
三公子笑得房門都震:
「對,沒錯,叔叔也很辛苦的,每晚都忙活着塞娃娃……」
我抓了一個枕頭砸過去。
「衛焰,你給我閉嘴。」
他穩穩接住枕頭,手裏的粥也沒灑,還在哈哈大笑。
女娃娃發問:「爲什麼嬸嬸不讓叔叔說話?」
他一本正經道:「嬸嬸是怕叔叔說太多話累着了。」他揚了揚手中的枕頭:「你看,嬸嬸還心疼叔叔,給了叔叔個枕頭,讓叔叔也歇歇。」
「衛…..焰……」厚臉皮。
他答應了一聲,又衝我眨了眨眼:
「乖,粥晾好了,三公子餵你……喫飽了,牀上纔有力氣……」
「衛焰!」他佯裝無辜,勾脣笑:「纔有力氣,吼我不是?」
我還想說什麼,他偏頭對我笑,我什麼都說不出,美色惑我。
除去偶爾使壞,三公子還是很疼我。
他總是偷親我。
有時候娃娃們來得不湊巧,撞見了,他就面不改色跟他們說:
「因爲叔叔牙疼,嬸嬸給我治病。」把孩子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哦對,愛喫糖的三公子,總是牙疼。每次牙疼就讓我可憐可憐他……
他常在院裏不厭其煩地替我洗髮,洗好了,就坐在一邊,慢慢替我擦乾,頭髮幹了,他就給我扎辮子、挽髮髻,還常常給我插了滿頭奼紫嫣紅的春花,哦,這回,他把花語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有一種狗爪螺,特別鮮甜,但生長在海流交換較爲頻繁的島嶼礁石縫隙裏,採擷危險,他見我愛喫,就想跟餘大哥出海去採,我不讓,但飯桌上還是時不時冒出來一盤,他說是餘大哥送的……
其實餘大姐都告訴我了,餘大哥是給他打掩護的,我沒有揭穿他……
午困時,他就在花架下置一張藤椅,抱着我,抱着貓,在春光下睡懶覺。
他總是問我,敏兒,還有什麼想要的嗎?三公子給你弄去。
沒有。我已經擁有了一切。
……
這樣的神仙日子,每天都像是做夢似的。
這樣的夢,只持續了半個月。
一個尋常的清晨。
我們正在澆花喂貓,忽然,聽見轟轟混混的聲響。
地面萬馬雷聲乍起,城樓上擂起急促金鼓。
三公子神色一凜。
外夷入侵。
生活在安逸恬靜中的民衆毫無防備。
抵擋在城樓前的護防軍隊被摧毀。
外夷見人就殺,殺得停不住。
流血如泉沸,哭聲震天動地。
我們愛着的這座繁漪城,一夕淪爲煉獄。
我們想救人,可是力量那麼薄弱,我們的鄉親鄰居,一個個倒在血泊裏……
餘大姐,餘大哥,那個愛盪鞦韆笑起來甜甜的女娃娃…..他們死了。
他們趕早集,帶着女娃娃去買新衣裳,最早遇上了上岸的敵人…………
餘家只剩下三個男娃娃,拿着小弓箭,提着箭筒,爬到牆頭,紅着眼,忍着不哭,徒勞無功地朝敵人射箭。
高大粗暴的敵人隨手接住了微小的箭,大步走到牆邊,扼住他們細嫩的脖頸。
孩子們的臉發青。
三公子猩紅着眼,殺出重圍,砍下那些惡人的手臂、頭顱,救下孩子們。
殘肢斷臂,一個個頭顱怒目圓睜翻滾在血泊裏。
男娃娃們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在我們懷裏:
「……爹,娘,妹妹,都死了……叔叔,嬸嬸,我們沒家了……」
我顫抖地哄他們:「不哭,不哭……」
三公子抱着他們,撫着他們,哽咽:「有家的,叔叔在,你們就有家。」
男娃娃們哭得抽噎不止。
三公子拍了拍男娃娃們瘦弱的肩,眺望着遠處的硝煙,慢慢站起來:
「不哭了,擦掉眼淚,拿起弓箭,跟叔叔一起,殺敵護家。」
他的眼眶、鼻尖都泛着紅。他很難過。
他望向我,我回望他。
我們沒辦法看着山河陷落,置身事外。
我對他點點頭。
端木敏、衛焰無法拯救這座城。
但皇后、衛統領,可以拯救這座城。
國難當頭,我們必須捨棄自己。
我去府衙,拿出端木家族的腰牌,亮明身份,沒有工夫考慮後果了。
很快,全城剩餘兵力、民衆、物資,由我們調度。
我們遣了信使,送出求救信。 三公子集中青年壯丁,重新組建隊伍,防禦反攻。
我領着婦孺,避到後衙去,安頓後方。
我們在晨曦與落日之間,爭取最後的希望。
最後,支援的軍隊及時趕到,繁漪城得救了。
偏軌的人生,要重歸原位。
我的身份已暴露,身爲皇后,該回宮了。
而東南沿海形勢危急,急需一個卓越將才。
哪怕皇帝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三公子是最佳人選。
他被重新任命爲驃騎將軍,領命驅逐東南外夷。
……
烏金西沉,三公子扔掉利劍,拭乾淨手,張開雙臂,把我緊緊擁抱住。
他身上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臉頰上。
「敏兒……」
我伸手抹掉他的眼淚。
「三公子,別哭,你答應我,要護好我們的家,護好每一寸山河。」
他的理想抱負,從來不因世事變遷。
三公子,不是端木敏一個人的三公子,他是千萬人的三公子。
千萬人曾經背棄過他,可他沒有背棄過他們。
他泣不成聲,更用力地抱緊我,彷彿要把我嵌入身體。
他的額頭抵着我的額頭,聲音嘶啞、哽咽:
「敏兒,別走…..我們離開。」
三公子在說胡話。
我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這是守衛繁漪城的代價。
我已經暴露身份了。
我曾經不明白,冰冷的責任與我何干,我只想做自己。
直到我的鄰居們無辜慘死。
我終於明白。
我想要守住和三公子的家。
可,若人人只顧自己的小家,無人負重前行,社稷將傾覆,國將不國。
大國小家,國若不存,家又何以爲附?
想要護住我們的家、鄰居的家、千千萬萬國人的家,我們得先護住我們的國。
我摸他憂鬱柔軟的眉眼,哄他:
「三公子,乖。這場仗,你要打得漂亮,給我長臉,我在晉都,等你回來。」
我們都知道這次離別,意味着什麼。
「可是……」
我知道他在擔憂什麼,我握住他的手,篤定道:
「你放心,我一定會護好自己,等你回來。你信我。」
我們在斷壁殘垣前擁吻許久。

-1-
繁漪城的官員,是父親的門生。
我和三公子的事,被父親遮了下來。
我暫時是安全的,回宮那天,皇帝親自來接。
衆目睽睽之下,他抱起我,往內殿走。
他說:「皇后,他們說你落水遇難,朕……」他停了停,澀聲道,「有些捨不得……」
半途,太后領着齊妃、玉妃、春甜來了。
我趕緊從皇帝身上掙下來,給太后請安。
太后眼眶紅紅的,拉着我往外走,一邊道:
「好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來,去母后那,母后給你備了好喫的……」
皇帝拉下臉,沉聲道:「母后,今天精神頭不錯。」
太后睨了他一眼:「人逢喜事精神爽。」
說罷,太后就名正言順把我領走了。
誰知剛進屋,太后身子一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原來,太后回宮後,身體垮了,她今天是強撐着打起精神來護我。
我想起離別前,她讓三公子記得她忌日,原是有預感,我心中一陣酸楚。
我以盡孝的名義每夜留在太后宮裏伺候,皇帝想近我身,也無法。
我組織宮妃、貴婦們籌款,置物資,添做前方軍用。
三公子在前方,我在後方,我一直會在。
東南頻頻傳來捷報。
不再有城池失守。
我們失去的,一座座討回來。
父親進宮提了一嘴:「衛焰,是好樣的。」父親很少夸人。
三公子,給我長臉了。
漸漸地,我聽見宮人討論:
「衛將軍真是天縱奇才,百戰百捷……」
大家都漸漸忘記,失敗的衛將軍。
大家重新記起來了,萬丈光芒的三公子。
一切重新回到幽冥谷一役之前。
基本上東南勝局已定,皇帝下令,乘勝追擊,要把離島奪下。
皇帝還派出貴妃哥哥,南下支援。
其實很沒必要。對三公子來說,拿下一個離島,不是什麼難事。
我在等他凱旋。
太后近日有所好轉,漸漸能同我們說些話。沒人的時候,她給我講很多三公子小時候的事,她說三公子讀書差,成天摸魚逮蝦,上房揭瓦,三天兩頭捱打……
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太后還說起三公子已故的家人。
三公子父親在幽冥谷一役後,病重不起,沒了。他孃親,與父親伉儷情深,殉情了。
幽冥谷一役……三公子失去了那麼多……
下次見到他,我要好好抱抱他……
……
齊妃、玉妃也總來太后這湊熱鬧,恰好大涼送來了荔枝,玉妃一邊喫一邊回憶:
「已經四年了,打那年夏天離家以後,就再也沒喫過家鄉的荔枝了。」
我正笑着剝開一個喂太后,停住了。
我記得,四年前,幽冥谷一役,衛家軍敗,姚照領兵反擊,勝。
之後,大涼才找西陵和談,玉妃才被送來的。
而幽冥谷一役發生在初秋,玉妃夏天就離家?
怎麼會?勝負未定,怎麼會?
玉妃也詫異了:
「我們大涼連喫幾場敗仗後,扛不住,ƭŭ₄早就遣了使臣來晉都和談了,夏至就已經把條款敲定了,幽冥谷?我們都和談了爲什麼還要打?」
宮裏頭的人都不敢靠近玉妃那個鬼殿,而齊妃也不會同她說這些無趣的政務……所以。
我深吸一口氣,問:「你夏天出發,爲什麼冬天纔到晉都?」
「我們走到半途,西陵就來人,說前邊有災情,叫我們等一段時日再動身。」
手上晶瑩剔透的荔枝肉滾落在地。
心裏一下子急鼓亂擂。
我站了起來。
陰謀,一個天大的陰謀。
太后也想到什麼,她目光驚疑地望向我。
我手腳冰涼,撐着桌子才勉強站直:
「衛家軍的敵人,不是大涼軍,是自己人……」
沒有大涼軍,那殺死衛家軍的,根本就是姚照領的軍隊,姚照截殺的不是大涼軍,殺的,是衛家軍。大涼軍向來戴鐵甲面具,而姚照率領的軍隊亦戴面具,掩人耳目,扮成大涼軍,又搶佔天險,居高臨下,用滾石、火攻,圍殺衛家軍,天衣無縫。
幽冥谷一仗,是太后和皇帝鬥爭的轉折點。
難怪。難怪。難怪。
三公子一直責備自己當時爲什麼選錯路線,可根本,無論他怎麼選,他都是死局。
衛家五萬亡靈,死在對他們作戰計劃瞭如指掌的自己人手上。
呵,呵,呵。可恥。可恨。
我心中一陣惡寒。
戰場上,將士守護山河,爲君主肝腦塗地,而在浮金雕翠的皇宮,道貌岸然的君王,卻用一雙陰暗的手,攪弄風雲,叫那五萬即將要凱旋的將士,永遠葬身他國異鄉……
只是爲了一己之私。
可憐幽冥累累白骨,至死冤屈。
一個想法猛地竄入我的腦海,叫我心懼不已,我想到離島。
東南勝局已定,爲什麼?爲什麼還要攻離島?
離島……難道是第二個幽冥谷?
對,皇帝派了貴妃的哥哥出兵支援離島一役。可根本就多此一舉的。
我越想越後怕。
不,不……決不能讓歷史再重演,三公子,我的三公子,他不能出事。
我寫了一封信,讓父親爲我送到東南去。
我每天忐忑不安,等着東南的消息。
別出事。三公子,別出事。

-1-
三公子沒出事,我出事了。
我已經快記不得阿芷這個人了。
可她出現了。
貴妃爲了幫她尋覓佳婿,給她賜了個女官的頭銜,好讓她在婚事上得些優勢。
我在池邊餵魚的時候,她見到了我,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時我並未注意到她。
當天晚上,我正在喂太后湯藥,皇帝沉着臉來了。
他奪過我手中的湯藥,摔在地上,不顧太后阻攔,扯着我往外走,我反抗,他就把我抱起來,死死地壓制住,他把我扔進浴池。
他也跨進來浴池,瘋了似的撕我的衣裳,死死地掐住我的腰:
「端木敏,你怎麼敢?」
「你怎麼那麼賤?」
「朕以爲,以爲你不懂,以爲你……原來人不可貌相……」
「朕的皇后,原來是個婊子、蕩婦……」
他開始憤恨地,咬我…..
我疼,很疼,我想逃,我咬他的手臂,想讓他放開我,可是徒勞無功。
太后來救我,春甜、齊妃、玉妃她們都想來救我。
皇帝卻叫人給太后灌安神藥,太后被送回去了。
他又猩紅着眼,叫人把春甜她們按進浴池,他要把她們溺死。
我哭着哀求:「不,不要,陛下,你想要什麼,我聽你的話,別對付她們……」
他捏着我的下頜,呵呵地笑起來,那往日清冷的眼,此時卻燃着烈焰:
「端木敏,取悅朕,你在他面前是怎麼自薦枕蓆的,今天,就在這,再做一遍。」
「好,你放了她們,現在,馬上,先放了她們。」
她們在瀕臨死亡的邊緣。
「我做。」
「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做。」
他終於放了她們。
她們還要掙脫衛兵,來救我。
我對她們搖頭:「你們給我走。現在就走。別在這裏,看着我。」
我想維持最後一點體面。
她們明白了,終於聽話,一步步沉重地離開了。
皇帝鬆開我,手撐在石壁上,陰鷙地望着我。
他等我取悅他。
我盯着旁邊的石壁,一頭撞過去,應該能當場斃命。
他看出我的心思,冷笑起來:
「端木敏,你可以尋死,朕會送你的好姐妹們陪你一起上路。」
我蹚着水,走過去,沒有任何表情地,吻他。
他按住我的頭,撕咬我的脣:
「你也是像個死人一樣,取悅他的嗎?」
「他會怎麼吻你?」
「說啊。」
我顫抖着,把眼淚往回咽。
脣被他咬出血。
他低低笑開,摸了我脣上的血,舔:
「哦,流血了,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說?朕來猜猜看。」
「是這樣……這樣吻?」
他開始雙手捧住我的臉,不再咬,不再動粗,忽然放輕、放柔。
他的手掌握住我……
他的呼吸開始粗重。
忽然,他猛地一把推開我,低聲罵:「賤貨。」
「既然你這麼喜歡野男人,朕滿足你。」
他離開浴池,站在上面,冷笑着看我,然後拍了拍手,出現了一排衛兵。
他笑着問他們:
「試過皇后的滋味嗎?」
「有人想嘗一嘗嗎?」
那些衛兵低着頭,不敢直視。
我知道,皇帝幹得出來。
我屈膝半蹲下去,抱住自己,忍着,忍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答應過三公子的,我要等他回來。
就算……就算……
我好害怕,我還能活得下去嗎?
離浴池最近的一個衛兵,被皇帝踢下水,他逼那個衛兵:
「上啊。朕命令你,上啊。」
那個衛兵不再猶豫,涉水而來。
我一步步往後退。
皇帝站在一邊,沉鷙笑着,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場報復的遊戲。
我退到池邊,翻身想爬上去,一條腿卻被拽回去。
就在那個衛兵摟住我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尖叫起來:
「不,不要。不要碰我。」
我的臉上又濺了血。
那個衛兵,被皇帝扔過來的匕首刺破喉嚨,浴池又成了血池。
皇帝若無其事地踢第二個衛兵下來。
「繼續……」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少次。
只是每次,逃,被捉到,衛兵死。
我渾身都是血,臉上也都是血,頭髮上也是……
浴池上飄滿了一池屍體。
我筋疲力盡,不逃了。
皇帝蹚過血池,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用指腹擦我臉上的血,露出嫌惡的表情:
「都是血,髒死了,朕最討厭血了。」封后大典,他也是這樣說的。
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大約把我臉上的血都擦乾淨了,又陰沉沉道:
「端木敏,你好好的,跟朕認個錯。」
我慘淡地笑:
「陛下,我錯了。」
他搖了搖頭:
「不,不對,別叫陛下。」
「叫,沈夜,沈哥哥……夜哥哥……或者,沈夜哥哥……」
「像小時候一樣,叫一聲。」
我漠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把我從血池裏撈起來,把我嵌在懷裏:
「端木敏,你忘了,你曾經在這個浴池,救過一個可憐的小皇子。」
他一邊走上池岸,一邊說:
「朕比誰都早遇見你。你的胸口,有一顆硃砂痣。朕記得,一直都記得……」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去幽州那一年,發了一場高燒。
七歲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記得了。
我救過他嗎?如果我救過他,我只有後悔。
道士說的桃花劫,不應該是三公子,而是皇帝。
如果,如果我早點去幽州,沒有遇見皇帝……
我不曾救過他,是否所有悲劇都不會發生?
我渾身都是青紫,和被咬破的傷口。
皇帝把我抱回他的寢宮,開始給我上藥。
我很累,像一個破敗的玩偶一樣,任他擺弄。
他把我囚在他的寢殿。
太后病重不起,父兄趕來想見我一面,被擋在外面。
過了一天,貴妃來了。
她用尖利的長指甲遊走在我的臉頰上,她說:
「端木敏,你不該進宮的。如果你不來,一切都好好的。」
她說着,忽然解開她的小衣,指着中間一點嫣紅的硃砂說:
「你不來,皇帝就以爲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切都好好的。」
「可你爲什麼要來呢?」
「自從他發現你束胸下的祕密以後,就變了。」
「他不再跟我睡覺了。」
「你跟太后南下那麼久,他也不找女人……」
我望着她,漠然道:
「皇帝不跟你睡覺,可能只是因爲,李家現在權勢過大,他不想再寵着你了……」
貴妃卻不信我,她咯咯笑起來,笑得有點慘淡:
「果然,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你犯了這樣的大錯,他都不殺你,你還說他不愛你,呵……無所謂了。他很快就不會愛你了。」
她對身邊低頭的女官說:「動手吧。」
那個女官抬起頭,阿芷。
她對我冷笑道:「娘娘,冒犯了。」
又有其餘幾個女官上來,死死按住我,阿芷拿很多銀針,扎入我的手臂。
數百個密密麻麻的小洞,凝着小血珠。
並不痛,只是瞧着可怖。
我問阿芷,爲什麼這麼恨我。我和她,根本只有一面之緣。
她苦笑道:
「端木敏,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絕望?」
「三公子,三公子是我的一切……」
「我爲了他,我爲了能陪着他,能多見他一面,我甚至……甚至願意成爲他的嫂子,這樣荒唐、離譜,就是爲了能跟他有羈絆。」
「晨昏定省,逢年過節,我都還能看到他。」
「我有什麼錯,我只是太愛他,太想擁有他。可我都這麼努力了,我什麼臉面都不要了,我求他留下我、娶我,他卻說,他永遠當我是他嫂子。」
「可笑,呵,我真是可笑。」
「可是,你和我又有什麼分別呢,端木敏,你不一樣也是一廂情願、死皮賴臉地纏上他的嗎?」
她說着說着,笑容開始有些癲狂:
「可是爲什麼啊,爲什麼他偏偏就愛上你?明明,你比我晚來那麼久。爲什麼那麼不公平,你究竟憑什麼?」
「我不甘心。」
「或許,或許是因爲你這張臉,這副身子……」
「不如毀了,都毀了。」
「我想看看,等你這張臉爛了,這副身子也爛了,三公子還會愛你端木敏嗎?」
我苦笑着搖頭:
「阿芷,每個人都不同,爲什麼要比?你有你自己的人生,爲什麼一定要望着我的人生,忘了自己原本的路呢?」
「我毀了又如何,根本對你自己的人生,一點裨益都沒有。」
她愣在原地。
我憐憫地望着她:
「你毀了自己。阿芷。」
盯着別人的人生,毀滅的,是自己的人生。

-1-
皇帝來了,他平靜地啜了一口茶,說:
「衛焰,反了。」
三公子,反了。不意外。
他不得不反,他不能再讓他的將士葬身離島,不能再讓幽冥谷慘劇再演。
我停下挑燈花的動作,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皇帝從身後抱住我,一邊親我臉頰,一邊問:
「你說,是他會贏,還是我會贏?」
我沒有說話。
沉寂片刻。
忽然,桌子上的東西被他雷霆萬鈞掃下地。
瓷器碎了一地。
他把我抱到桌上,逼我和他對視。
「不管誰贏,你是我的皇后。」
「你端木敏,是屬於我,沈夜的。」
「就算朕不要你,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朕的人。」
他拊掌,有宮人進來。
他掀開我的裙,指着小腹下的肌膚,對那個人說:
「就在這裏,刻上,沈夜之妻。」
我的臉煞白。
刺青是大涼傳過來的技藝,刺完以後,一世都不消褪。
刻上以後……
三公子和我……就沒可能了。
刺的時候,撕心裂肺地疼,我想掙脫,可是皇帝死死按住我。
刺完的那個晚上,皇帝想做些什麼,可當他剝下衣服的時候,面色大變。
我低頭看,我的手臂上,發了一個個膿包,有些破了,流着污濁的黃水……
這只是個開始。
很快,我的臉,也開始發爛。
我不敢看鏡子,不敢看水面,用厚厚的衣裳、厚厚的面紗,罩住自己。
皇帝似乎對貴妃發火了,但是,貴妃畢竟和他多年夫妻恩情,最後,阿芷,被他殺了,貴妃,還是貴妃。
太醫診斷,說我這種病症,可能會傳染。
皇帝把我送到夢隱寺,重兵把守,他說:
「皇后,等仗打完了,朕會回來接你的。」
我終於離開皇宮了。
我見到了父兄,家裏沒人敢告訴孃親我的事。
我不敢讓父兄看見我現在的樣子,我騙他們我染了風寒。
我們隔着一層簾幕相見。
我在簾幕內跪下,求父親:
「請父親,幫幫三公子。」
父親在簾幕外,沉吟許久:
「敏兒,他姓衛,不姓沈,他造反,是亂臣賊子。若我們端木家幫了他,會在史書上遺臭萬年。」
我:「父親,端木一族榮耀,從何而來?」
「端木家的祖先,當年不過是個牧羊人,可他敢同女帝一同揭竿起義,闢新朝,這纔有了我們端木家族的榮耀,到了太祖父,他力推新政,革新科舉,讓天下寒門世子有機會登科入仕,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端木家,才門生遍佈天下……」
「父親,我們端木家得以光耀至今,憑的,是破舊立新,而非因循守舊。」
我再次福身叩頭:「請父親,擇明主,行正道。」
父親靜了片刻:
「敏兒,你可知道敗了,史書會如何評判?端木一族的榮耀,前人打下的基業,可能會在父親手裏,付諸東流。」
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開口:
「父親,史書評論,是以天下公道而論,而非以姓氏論斷。」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年東陵君主暴虐,沈氏可以推翻它,如今西陵君主不仁,衛氏如何不可取而代之?」
哥哥語氣愈發激昂:
「父親,不破不立。」
哥哥也跪下了。
「請父親,擇明君,行正義之師。」
簾幕外一片沉寂。
我屏息,等父親的決斷。
過了良久。
終於聽見父親緩慢沉着的語調:
「爲父一生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錯,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有些沮喪,父親處事,向來保守謹慎,要他造反……難……
父親卻話鋒一轉:
「拓兒今年二十有五,敏兒十八,加起來也不及父親一人年歲,你們既能明辨是非……你們父親,又何至於執迷不悟?」
我的心提起來,只聽父親慢慢笑道:
「孩子們,還真當你們父親是老糊塗了嗎?」
「他沈夜身爲君主,不護民卻殺民,心術不正,行事不端,何以立國,安定社稷?」
「這樣的君主,不要也罷。」
「這回,父親,聽你們的。」
我和哥哥笑起來,齊聲應道:「父親英明。」
末了,父親又囑咐:
「此事千萬別讓你們孃親知道。她膽子小,若是知道我們圖謀這些事,又該睡不着了……」
父親總是對孃親無微不至的。
哥哥留下了一封三公子的信。
他們一走,我慌亂地掀簾出去,膝蓋猛地磕在桌子上。
我展開信,潸然淚下。
「敏兒,獻醜了,三公子什麼都會,就是字寫得難看些,本來想叫軍師代寫的,可夫妻倆的悄悄話,叫別人聽見,怪難爲情的,你先將就將就,回頭,你手把手教三公子練字,好不好……」
……好……
他寫了十幾頁紙,就像陪在我身邊一樣,有說不完的話。
最後結尾,昏黃的紙張上殘留一滴水的痕跡。
「外頭下起了雨,我想你了。」
我把信貼在臉上。
我想他,我好想好想他……

-1-
後來,皇帝又把我接回去,他把我鎖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密室。
那個密室,通着鑾殿,他上朝時,我在密室,屏息,能聽見朝議。
每天我都認真地聽着戰事的進展。
三公子勢如破竹,兵臨城下。
有一天,皇帝點了燈,親自裝扮我,着華服,戴鳳冠,封后大典那天的裝束。
盛妝華服下,藏着的是一副正在腐爛的、醜陋的軀殼。
他竟然不嫌惡地摟住我,吻我,吻我心口的紅砂。
一邊吻一邊說:「端木敏,他攻城了,你的好父兄,和他裏應外合……無知的民衆,爲他通風報信……所有人都站在他身邊……朕,只剩下你了。」
「有得選的話,我並不想留下。」
他的臉在昏黃的燭火裏一下子很黯淡,他的手掌環上我的頸項,質問我:
「端木敏,你爲什麼對朕,這麼不公平?」
「爲什麼所有人都對朕,這麼不公平?」
「母后騙我,臣工棄我,民衆叛我,朕的皇后,跟朕也不是一條心。」
「朕又做錯了什麼?」
我搖頭苦笑:「直到如今,皇帝還覺得自己沒有做錯?」
他望着我,冷笑:「朕夙夜在公,殫精竭慮,何錯之有?」
「皇帝,你是殫精竭慮,可你思慮的,是你自己,是你的皇位,而非你的國、你的民,皇帝,你錯了,徹徹底底錯了,你錯在根子上。」
他目光晦暗地盯着我,良久,鬆開手,才艱澀道:
「端木敏,我沒有錯,我只是錯在,生在這皇家。這裏,本就是弱肉強食,這是規則,我沒得選。朕不殺別人,別人就殺朕。」
我凝視着他,寒笑:
「皇帝,不是隻有殺死五萬將士這一條路,才能保住你的帝位。」
「是,弱肉強食,向來如此……」
「可你太不擇手段,連爲人君者的基本底線都丟棄了。」
他漠然地笑起來:
「端木敏,你太天真了,政治本身就是殘酷的,既能爲我所用,不擇手段又如何?」
他說着,又搖了搖頭:
「罷了,我們是夫妻,又不是君臣,何苦談論這些無趣的事?」
他又開始吻我,挑開我的衣裳,用指尖滑過小腹下那串烙印,目光沉迷地盯着:
「你看不慣朕,不喜歡朕,又如何呢?」
「最後,你還是朕的皇后、妻子,你的身體,刻着我的烙印。」
「陪着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朕。」
他說着,提起燈,拉着我往外走,走到另一個密室,打開,往裏一指,對我笑道:
「敏兒,這是朕特意爲我們兩人準備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燈往前一照。
石室裏立着一個,雕金鑲翠的,棺槨。
我的心沉墜下去。
……
我被下了藥,困在棺槨裏,華服鳳冠,皇帝想要我這樣死去。
一片黑暗,黑暗裏可以聽見鑾殿上的聲音,一清二楚。
刀劍擊撞。
三公子代那五萬亡靈問:
「爲什麼?」
皇帝無動於衷:
「他們既是朕的將士,爲朕披肝瀝膽有何不可?是爲大涼軍所殺,還是爲朕所殺,又有什麼分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這個道理。」
擲劍擊地,三公子低罵了句,又怒笑:
「沈夜,你可真拿自己當一回事。」
「我的將,我的兵,他們是爲守護自己的家園,才披上戰甲,上陣殺敵的,誰他娘閒得沒事,捧你臭腳。」
「爲你?你算他媽哪門子君,心思齷齪,行事骯髒,你也配叫我們盡忠?」
「爲大涼軍所殺,技不如人,我們認了,爲你所殺,老子這口氣,咽不下。」
「今天,老子教教你,什麼是君臣之道。君不仁,臣,無須忍。」
一陣紛雜、激烈的擊撞聲。
有人驚呼:「陛下。」
皇帝聲音含着隱痛,被激怒,又高聲怒斥:
「衛焰。」
「朕是天子,天命所歸。」
「他們,他們不過是賤民,是螻蟻……」
三公子粗暴打斷他的話:
「天子?」
「淨會添麻煩的兒子。」
「你老爹在外給你操碎心,你這不孝子,就只會在背後捅刀。」
砰,很重的東西摔在地上。
皇帝氣急敗壞:
「來人,給我殺,殺死他,千刀萬剮」
三公子哈哈笑起來:
「命都要沒了,還殺,擺什麼臭架子。」
「沈夜,你想死,我成全你。」
「但臨死前,老子要你跪下,向我那五萬將士磕頭認錯。」
皇帝執迷不悟:
「朕沒錯。朕何錯之有?爲君王而死,天經地義,他們……他們又算得了什麼?」
三公子似乎摔了什麼東西,又是很大的動靜。
他的聲音寒厲:「他們,他們算得了什麼?」
「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會哭會笑會痛的人,他們是父親,是丈夫,是兄長,是孩子,是朋友,是鄰居……」
「他們想回家,只是想回家,就快回家了。」
「就差那麼一點。」
「你沒錯,我們錯了嗎?」
他的聲音漸漸沉痛:
「我哥,盼着回家娶媳婦,他有錯嗎?」
「我爹,我娘,他們天天盼着我們哥倆回家,他們有錯嗎?」
「我想保家護國,封狼居胥,光宗耀祖,有錯嗎?」
三公子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表哥,打小你就唸書聰明,聖人論斷,帝王之術,縱橫捭闔,你無一不通,無一不曉,爲什麼最後,偏偏丟了爲君之道?」
「我讀書差,但連我都知道。」
他的聲音逐漸鏗鏘:
「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
「國,是民的國,不是你沈夜一人之國。」
誰說三公子讀書差,讀書不在多,在精。
鑾殿上又是一陣動盪。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意識漸漸渾噩。
棺槨被推開,龍袍染滿鮮血的皇帝出現在我面前。
他滿臉鮮血,笑着對我說:
「端木敏,朕說了,只有朕,纔可以跟你生同衾、死同穴。」
他忽然倒在我身上,然後,用盡最後的力氣,啓動機關。
棺槨又重重地合上了。
一片漆黑。
我失去意識。
…..
我以爲我死了,可是我醒了,月光灑進來。
三公子手腳並用地,纏抱着我。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他應該是倦極了,眼圈底下一片青黑。
他還在夢裏,喃喃地喊:
「敏兒,敏兒……」
「別怕,三公子來了……」
我吻了吻他柔軟的發,可是低頭那瞬間,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仍然,腐爛……
我屏住呼吸,輕輕撥開他的手、他的腳。
他翻了個身。
我爬到牀沿,躡手躡腳,準備走。
後背一陣滾燙。
「敏兒,你敢走半步,信不信我就……」
他從身後,緊緊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頸窩上。
我哽聲問:「就什麼?」
他把我掰過去,直視着我,那張濃豔矜貴的臉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我就,哭給你看。」
他沒哭,我哭了。
憋在心裏好多天好多天的委屈一下子決堤。
「我好醜。」
「我再也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了。」
他用力地把我摟在身上。
「我不管,敏兒就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三公子,你別碰我。這個病,會傳染的。」
他靜了靜,然後,更緊地摟抱我,親我。
「那太好了,快傳染吧,三公子要跟敏兒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不是這麼用的,三公子。」
他默了默:「哦。」
然後他又開始鬧了。
我制止了他,我不想讓他看見小腹上的烙印。
他以爲我是很累,就抱着我,跟我說話。
鑾殿混亂後,皇帝重傷逃入密道。
三公子翻遍整座宮殿也沒找到我。
最後,是貴妃,她跟三公子做了交易。
她用我的命換皇帝的命。
皇帝沒死,他活了下來,但他瘋了,心智只有六歲。
一直深愛着他的貴妃帶着他離開皇宮了。
第二天,齊妃、玉妃、春甜她們來看我。
我躲在屏風後見她們,玉妃若無其事轉到我面前來,我連忙叫她躲開。
她卻笑着說:「怕什麼,這又不傳染人。」
我愣住。
她又說:「當時阿芷給你送的銀針,被我們偷偷換成另一種,發起來症狀一樣,但服了解藥就好了。」
齊妃也探頭過來:「嘿嘿,但是當時那情形,我們也沒機會跟你說。」
春甜也眨着眼笑:「當時我們差點被逮到,嚇死了。哪裏還敢露餡。」
「可是太醫說……」「嗐,庸醫,懂個屁。」
我服下了解藥。
三公子回來的時候,站在門口不敢進來,默默地揉了揉眼睛。
我對他笑:「是我。」
他立刻眉開眼笑,把我抱起來旋轉。
我問他:「哦,你之前不是說沒關係嗎?爲什麼這麼開心?」
他哈哈笑起來:「我沒關係啊,敏兒什麼樣我都愛。但我怕你不開心,小姑娘就愛美,你看你前幾天,小臉都皺巴成啥樣了」他凝視着我,目光閃動:「今天,可算是笑了……」
我用盡辦法隱瞞小腹下的祕密。
我拒絕了三公子很多次。
在一個又被拒絕的晚上,他傷春悲秋地倚在牀頭說:
「風水輪流轉,當年拒絕了一個姑娘自薦枕蓆,現在輪到自己了,這滋味……」我雖然很心疼他,但我更害怕他發現這個祕密。
他不知道,我還可以假裝沒事,陪着他,多陪着他。
一個傍晚,我在換衣裳,他想嚇唬我,無聲無息走進來,忽然拍我肩膀,我嚇一跳,衣服掉在地上。
他撞破了我的祕密。
他的目光落在我小腹上的烙印。
我飛快地撈起裙子掩上。
他發現了。
三公子發現了。
我身上有這樣的烙印,一輩子也洗不掉。
只要他跟我……他就會看見這樣的字……
我咬脣背對着他說:
「三公子,是我太自私了,我一直瞞着你,我……」
離開兩個字,說出來那麼困難。
我好捨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我離……」話沒說完,他把我扛上肩,把我丟上牀,自己也覆身上來。
「閉嘴。」
他吻我,不讓我說話。
我掙扎着仰起臉跟他說明白。
「三公子,這個一輩子都會在那裏,洗不掉……」
他把我的臉按下去,繼續吻:
「就爲這?端木敏,你瞧不起誰呢?」
我默然問:「三公子,你不嫌棄嗎?」
他滾熱的指腹撫上那一處,沉聲問:
「還疼不疼?」
我哽咽:
「已經不疼了。」
他溼軟的眼睫掃在我臉頰上:
「敏兒,跟着三公子,疼了就說疼,委屈了就哭,不需要懂事,不需要堅強……比如現在,你就應該抱着三公子,說,三公子,敏兒疼,要親親,要抱抱……」
我本來很想哭,被他一逗,又哭又笑。
我從善如流,把臉挨在他胸膛上:
「三公子,敏兒疼,要三公子親一親,抱一抱……」
他拭去我眼角的淚,抱着我,吻了很多遍,一邊低哄着:
「我的好敏兒,三公子親一親,抱一抱,什麼都不怕了,沒人可以欺負我的好敏兒了……」
大約是他的語調太過溫柔,我聽着聽着,眼皮犯沉。
最後聽見三公子咬牙切齒低聲說:
「我當時就應該弄死沈夜那個狗東西的。」
「不行,我要派人去追殺他……」
第二天,三公子回來了,他把我拉到牀上,神神祕祕地說給我看個東西。
我好奇地等他獻寶。
他拉開腰帶,指着小腹下一點的位置,目光閃亮望着我:
「敏兒,你看。」
他在和我同樣的位置上,刺了字:
「端木敏之夫」
當天晚上,他往我肚子裏塞了個娃娃。
最後,三公子帶着我遠離皇城,到邊境去守山河了。
治國理政的麻煩事,他借下聘的機會,把江山扔給端木家族了。
父親說他要歸隱了,也撒手不管,就帶着孃親遊山玩水去了。
哥哥辛苦些,扶持了一個小公主當新帝。
太后去夢隱寺清修了,還撫養了一些孤兒。
春甜留在宮中,升爲一等的女官。
齊妃、玉妃出宮了,她們開藥館,救死扶傷。
……
哦對了,餘家那三個男娃娃,跟着我們一起去邊境了。
三公子和我,還是他們的叔叔、嬸嬸。
我終於學會一個人在大草原上騎馬了。
風呼嘯,自由的風。
我剛閉上眼享受,腰上一緊。
三公子從他的馬上躍過來,自身後緊緊抱着我。
我瞪他:「我自己一個人會騎!」
他蹭着我的臉頰,哈哈笑:
「好好好,你會。」
「三公子腿扭了,不能自己一個人騎,敏兒,帶我一個吧。」
我還沒說好,他腿一夾,鞭一揮。
天高地闊。
星夜疾馳。
我們,重新做回了自己。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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