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顧衍朝成親四年後,我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方法。
系統說,只要顧衍朝另娶他人,我就能脫離這個世界。
於是,我不再爭風喫醋,大度地撮合他和白月光。
甚至任由顧衍朝將我貶妻爲妾。
一開始,顧衍朝還誇我懂事。
可看着我親手爲他操持婚禮,他卻皺起眉來:「秦舟,我都要娶別人了,你怎麼還能這麼開懷?」
我沒有回答,只是討回了當年送給他的髮梳。
鑼鼓喧天裏,洞房花燭夜,顧衍朝似乎預感到什麼。
他突然赤腳跑來尋我。
而那時,我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1-
顧衍朝推門進來的時候,小桃正在給我喂藥。
見他回來,小桃連忙擱下藥碗,提醒他:「侯爺,夫人的舊傷又犯了。」
這傷是四年前我爲顧衍朝擋箭時留下的。
可顧衍朝並未理會她,反倒握住我的手腕,着急地道:「阿舟,有件事情需要你幫我。」
「絮絮受了重傷,危在旦夕。你的ẗûₛ心頭血至陽至純,讓我取一些餵給絮絮好嗎?」
我只覺得荒唐,搖着頭問他:「有病就去找郎中,取我的血做什麼?」
顧衍朝的面色瞬間沉了下來,扼住我的手腕冷聲道:「當初我差點死在戰場上,奄奄一息之時,是你用刀劃破手腕,將心頭血餵我喝下,我這才活了過來。」
「你的心頭血有起死回生之效。明明只要放點血,就能救一條性命,可你居然不願意。秦舟,你的心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歹毒了?」
說完,他強硬地將我按住,取出懷中匕首,乾淨利落地割破我的手腕。
眼看着鮮血落下,他的神色終於緩和了些:「阿舟,我知道疼,但絮絮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見死不救。你且忍一忍。」
心口疼得厲害,當初爲他受的箭傷又在隱隱作痛,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
顧衍朝卻渾然不覺。
他只囑咐了我一句「好生休息」,便欣喜地捧着盛滿我鮮血的藥碗倉促離開。
走得太急,他甚至沒有發現,我的手腕還在滴血。
血水浸透了被褥,連小桃都紅了眼眶。
我突然忍不住想,要是在現代,要是爸爸媽媽在我身邊,會怎麼樣呢?
媽媽一定會把我護在懷裏,爸爸會把顧衍朝胖揍一頓,將他打跑。
他們都捨不得我受這份委屈。
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哽咽得厲害。
不是因爲受了欺負,是我真的好想離開古代回家啊。
就在這時,五年沒有聽見的電子音忽然在腦海中響起。
「宿主,抱歉,升級耽誤了點時間。」
「任務已經完成,您要脫離這個世界回家嗎?」
-2-
九年前,我剛剛高中畢業,就莫名其妙地被系統綁定。
它將我送到古代,還說如果我想回家,就必須完成任務。
我的任務是救贖顧衍朝,助他封侯。
我出現的時候,顧衍朝還十分落魄。
他是侯府私生子。生母病逝後,親爹想要將他帶回家,可老夫人嫌棄他娘是個煙花女子,不願認他這個孫子,將他趕出府去。
那時顧衍朝還只是個少年,餓得昏倒在路邊,是我將他撿了回去。
給他能遮蔽風雨的住處,讓他喫飽穿暖,硬生生拉扯着比我小三歲的少年長大。
顧衍朝想去學武,可家裏的錢不夠。
我便起早貪黑、穿街走巷賣糖水,爲他攢足學費。
那晚,我把銅板交給顧衍朝。看着我滿是褶子的手,他的眼圈忽然泛紅。
他挺直脊樑,在我面前堅定地發誓:「阿姐,我今生一定會護你周全。」
顧衍朝是武學奇才,紅纓槍能舞得虎虎生風。
後來他去漠北從軍,我跟着他去了漠北。
他在戰場掙軍功,我在城中賣糖水。
顧衍朝與大部隊走散那日,所有人都放棄了他。是我徒步翻越沙丘,在胡楊木下找到他。
他已經脫水了,我身上沒有水囊,只能放血喂他喝。
然後揹着他,艱難地走在大漠裏。
醒來之後,顧衍朝再也不肯喚我阿姐,執拗地叫我「阿舟」。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不清白。
大捷受封后,他拉着我的手深情表白。
即便心絃確實撥動,但我還是搖頭拒絕:「阿衍,我不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我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總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我救過顧衍朝三次,陪他往上攀登,助他殺回侯府。
顧衍朝成爲平南侯的那一天,我的任務終於成功了,我想立刻回家找爸爸媽媽。
可系統忽然消失,無論我怎麼召喚都聯繫不上。
我用了一年時間,接受自己被留在古代的這個事實。
顧衍朝將我接到侯府。他的喜歡大膽又熱烈,成爲我灰白生活裏唯一的濃墨重彩。
所以,顧衍朝向我求親時,我答應了。
那時他捧着一顆真心給我,眼底都是柔情蜜意。
可柳絮出現後,真心瞬息萬變。
柳絮是顧老夫人的族親,曾在顧衍朝被趕出侯府時,幫他求情,還給了他一個白麪饅頭。
那是他的白月光。
他只顧念着柳絮的一飯之恩,卻忘了我給他做過千百次飯。
「宿主,您要脫離這個世界回家嗎?」
「要!」我幾乎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現在就要回家!」
「但這邊檢測到您與顧衍朝已經成婚,存在羈絆,無法脫離。」
我愣了愣:「那和離呢?是不是隻要和離,我就能回去?」
「不是。只有顧衍朝另娶他人,您才能脫離。」
系統沉吟了片刻,問我:「但是宿主,您與顧衍朝這麼多年的感情,我都看在眼裏。你怎麼可能捨得他另娶旁人?」
我看着手腕上的傷,垂眸彎起脣角。
我怎麼可能捨不得呢?我真的……太捨得了。
-3-
翌日,老夫人忽然傳我去壽安堂說話。
我到的時候,柳絮正依偎在老夫人懷裏,顧衍朝爲她遞上我做的糕點。
見我來了,顧衍朝收回了手,抿了ťú₉抿脣:「阿舟,有個事情要與你商量。」
「絮絮患有心疾,這次雖然撿回了一條命,可郎中說她沒有多少時日了。」他的眸中盡是心疼:「絮絮唯一的心願就是與我成婚,你可以幫我一起實現她的願望嗎?」
話音剛落,柳絮就猛的咳嗽起來:「姐姐,我雖一心愛慕侯爺,但從未想過插足你們之間的感情。」
「只是我都快死了,你能不能把侯爺借給我幾日?等我死後,你依然可以繼續擁有侯爺。」
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愈發楚楚動人起來:「姐姐,求求你成全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心願吧。」
說着,她膝蓋一軟,竟似要朝我跪下。
老夫人和顧衍朝一左一右攔住了她。
老夫人擰眉看着我:「秦舟,你的家世不好,年紀也大。若不是衍朝念着舊情,按理說,你只配做個通房。」
「你霸佔着侯夫人的身份兩年,也該還給柳絮了。衍朝會給你休書,再讓你做侯府側室。你可有異議?」
顧衍朝的神色有些動容,但柳絮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終究對我道:「祖母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阿舟,我知道你素來喜歡爭風喫醋,但在這種生死攸關的大事上,你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我就爽快地答應:「好。」
顧衍朝愕然:「你說什麼?」
我甚至朝他笑了笑:「我沒有異議。」
本來我還在思考怎麼讓他另娶他人。現在都不用我說,事情就能辦成,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有異議呢?
顧衍朝的面色有些複雜,半晌點了點頭:「你如此大度,是件好事。」
老夫人又說我成過親,有經驗,讓我幫忙操辦顧衍朝和柳絮的婚禮。
我也是欣然答應。
那之後幾天,顧衍朝終於抽空來看我,還說柳絮死後,我依然會是他的妻。
我只是笑笑,催促他趕緊去陪柳絮。
顧衍朝微微一愣:「你怎麼還把我往外推了?」走了幾步,他忽然轉頭說:「阿舟,你已經好些日子沒有給我備黃桃糖水了。」
顧衍朝的嗓子不好,以往我每日都給他做黃桃糖水潤喉。
「可是我最近操心你的婚禮,實在太忙。日後再說吧。」
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對於這次的婚禮,我比自己成婚都要上心,凡事親力親爲。
府裏的人都說我是瘋了纔會甘願自降爲妾。
甚至有人說,顧衍朝已經厭棄我了,爲了留在侯府,我才出此下策。
小桃氣得跺腳:「一羣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夫……秦姨娘,您也真是的,怎麼就任由他們這樣說您呢?」
想到要回家了,我心中止不住的歡喜,朝她招了招手:「跟我來。」
-4-
我打開鎖,推開抽屜匣子。
裏面是我這些年所有的值錢玩意。
我將鑰匙遞給小桃:「如果我不在了,這些東西就全部給你。」
等討回她的身契,又有銀錢傍身,小桃下半輩子當衣食無憂。
小桃卻誤會了我話中的意思,驚恐地問我:「秦姨娘,您是要……尋短見?」
「不是尋短見,只是回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我話音剛落,門外突然傳來了東西掉落的聲音。
風燈將顧衍朝的影子投在了門上,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又聽了多少。
他披着外頭的風霜推門闖入,攥住我的手腕,沉聲問我:「秦舟,你剛剛在說什麼?」
「什麼叫回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你是要去哪裏?」
看着他慌張的模樣,我莞爾一笑,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
「只是逗一逗小桃而已,侯爺還當真了嗎?」
顧衍朝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判斷我這話是真是假。
半晌,他忽然抬起我的下頜,輕哂起來:「也是,阿舟現在是我的側室,姨娘怎麼能隨意出門呢?如今阿舟連這侯府都出不去,又怎麼走多遠?」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着我的臉頰,聲音都溫軟了幾分:「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是我不好,最近冷落你了,今晚我歇在你這。」
可話音剛落,那廂柳絮的婢女就匆匆而來:「侯爺,我家小姐心慌得厲害,求您快過去看看。」
聞言,顧衍朝立刻將我放開:「阿舟,我去去就回,今夜一定回來。」
「你好生聽聽柳小姐的心慌不慌,不回來也無妨。」
顧衍朝的腳步一滯,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
當夜,我早早便熄了燭火上牀歇息。
小桃又急了:「姨娘,你怎麼不等等侯爺,沒準侯爺等下就回來呢?」
我拉上被褥,側臥而眠。
「他不會回來的。」
以往他去找柳絮時,也曾說過去去就回。
我信以爲真,從天黑等到天明,可身邊的衾被始終不見暖意。
這晚,我做了個美夢,夢裏有緊緊抱住我的爸媽。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了小桃氣呼呼的咒罵聲。
「天殺的死侯爺,又騙我家姨娘!」
我彎了彎脣角,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都要回家了,誰還在乎他呢?
我一心想着讓顧衍朝和柳絮的婚禮順順利利,誰知沒兩日,還是出了岔子。
-5-
顧衍朝聽人說,京郊的山崖上長着回魂草,食之可延壽。
爲了讓柳絮多活幾日,他派人去尋回魂草。
可派出去的人遍尋不着,顧衍朝嫌他們沒用,親自去了山崖。
結果回魂草沒找到,人還跌落山崖,摔得一身是傷。
好在都是些皮肉傷,不會耽誤婚期,我這才鬆了口氣。
老夫人說他受了傷,需要有人伺候,又說柳絮是身嬌體軟的大家閨秀,做不來伺候人的活,就將顧衍朝丟給了我。
小桃爲他換藥,我在插新折的紅梅。
顧衍朝蹙起眉來,有些不滿地提醒我:「阿舟,以往我每次受傷,你都會親自幫我上藥。」
「但凡我有點小磕小絆,你都心疼得緊。」顧衍朝不解地問我:「可今日,你怎生這般無所謂,還有心思插花?」
「啊?」我從紅梅叢中抬起頭來:「你剛纔說了什麼?」
顧衍朝一時語塞,惱道:「我受了傷,你怎麼一點都不心疼?」
我掀開衣袖,指着手腕上前幾日新添的那道傷,安靜地注視着他。
顧衍朝避開了我的目光,慢慢垂下了頭:「我並非有意如此,只是柳絮情況緊急……」
聲音愈發小了,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夜裏和衣而眠,顧衍朝就躺在我的身畔。
他身上沾染了柳絮常用的芙蓉香。夜晚寒涼,窗扉合上,這香便愈發濃郁起來。
顧衍朝忽然攬住我的腰,將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嗓音沙啞:「阿舟。」
說着,他作勢就要去挑我的腰帶,在我耳邊低聲道:「我們要個孩子吧。」
這香鑽入我的鼻端,激得我差點作嘔。
我忍了忍,終究沒有忍住,捂着心口乾嘔起來。
顧衍朝連忙要去順我的背。可他的手剛剛觸上我的脊背,我便嘔得更厲害了。
他訕訕縮回了手,愕然看着我:「阿舟……你這是在排斥我碰你嗎?」
我推開窗子大口喘息。
夜風驅趕了芙蓉香,庭中的月光正在漲潮,滿院紅梅都淹沒在這發亮的波瀾裏。
我終於緩和過來,輕輕拍着心口:「我身子不適,今夜怕是服侍不了侯爺,侯爺不如去找柳小姐吧。」
閒雲半掩明月,顧衍朝半張臉也掩在陰影之中。
他只着單衣的身形一頓,眸光迷茫:「阿舟,你究竟是愛慘了我,不想讓我身體難受,還是已經不愛我了,甘願將我推給別的女人?」
我將外衫遞給他:「侯爺說笑了。什麼別的女人,柳小姐可是您的正妻。」
顧衍朝不接外衫,垂眸望定了我,艱澀地道:「別叫侯爺了,你以前都是喊我阿衍的。」
說着,他捧起我的臉頰,俯身而下,似乎是想和我親吻。
可他還沒靠近,我再次撫着心口乾嘔起來。
顧衍朝怔怔望着我,隨後不知想到了什麼,眉眼之間的失落一掃而空。
他欣喜又激動地問我:「阿舟,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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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不可能有孕,我月信纔剛來沒幾天。
可顧衍朝堅持認爲我是因爲有了身孕才導致乾嘔。
他連夜讓人請了郎中過來。
郎中把過脈後,搖了搖頭:「秦姨娘只是不喜刺鼻香味,並非有孕。」
歡喜落空,顧衍朝失望地揮手讓郎中離開。
當晚,顧衍朝不肯走,非要和我擠在一張牀上。
他隔着被褥抱住了我,聲音沉悶:「阿舟,方纔你看我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生人,看得我心下難過。」
「我知道絮絮的事情讓你受委屈了。但她生母早亡,又不受父親待見,和我有過一樣的境遇。看見她,我就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
「所以,我們幫一幫她好不好?她體弱多病,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們就讓她開開心心地走完最後一程,也算是給自己積福,好麼?」
他實在聒噪,絮絮叨叨了半天,一直問我好不好。
我被他問得不耐煩了,隨口敷衍:「好。」
顧衍朝這才閉上了嘴。
接下來幾日,顧衍朝總尋不到我。
他問下人:「秦姨娘呢?」
「姨娘在看大婚的流程。」
「姨娘在商定酒筵的菜譜。」
「姨娘在清點來往賓客的人數。」
過兩日,顧衍朝終於見到我了。
我將幾塊料子呈到他的面前,問他吉服要哪個紋樣。
顧衍朝沒看紋樣,反而蹙眉問我:「明明是我成婚,你怎麼比我還上心?」
看着我笑吟吟的模樣,他的眉頭越蹙越緊。
「阿舟,我都要和別人成親了,你怎麼能笑ṭṻⁿ得怎麼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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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心中雀躍,沒有和他計較。
「我們這是在成全柳小姐的心願。侯爺說這叫積福,我當然高興。」
顧衍朝抿了抿脣,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
半晌,他從懷中拿出了一根象牙簪,遞到我的面前:「好看嗎?」
這象牙簪鏤雕竹枝,溫潤精美。
我頷首,讚道:「很美。」
「我記得你之前赴宴回來,曾和我說晉王妃頭上的那根象牙簪很精緻,心裏喜歡得緊。」
「近來我剛好新得了一根象牙簪,按理說這種貴重的簪子該給我的正妻。」顧衍朝抿了抿脣,低頭睨着我:「但是你向我討要,我也是可以破例送給你的。」
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央求他,但我只是搖了搖頭:「無妨,侯爺留着給柳小姐吧。」
顧衍朝擰起了眉,眉心越攏越緊:「秦舟,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隻簪子能值萬貫。」
可我又帶不回現代,要它有什麼用?
見我沒有向他討要的意思,顧衍朝收回象牙簪,拂袖離開。
走了兩步,我在背後喊住了他:「侯爺。」
顧衍朝立刻停止腳步,緩緩回頭看向了我,脣畔浮出一絲藏不住的笑意,眼中隱隱有些期待。
我舉起手上的幾塊料子:「侯爺還沒回答,這次大婚吉服的紋樣要哪個?我好讓人準備。」
他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隨手指了一個便忿忿離去。
當晚,顧衍朝送柳絮象牙簪的事傳得全府皆知。自那日起,他再沒有踏進我的芳菲院一步。
所有人都說我徹底失寵了,我倒是樂得自在。
趁着有空閒,我得在回家之前把這邊的事情安置妥當。
我拿回了小桃的身契,變賣了過去投資的田莊、鋪子,又將銀錢全部捐給了京郊的慈安堂。
做完這些後,我便趴在窗臺上,掰着指頭算顧衍朝還有幾日成婚。
清風拂來,攪碎一池銀月,如春水漾梨花。我心上也漾起一種即將解放的快樂。
便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踢開,顧衍朝陰着一張臉進來。
一進門,他便氣勢洶洶地問我:「秦舟,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齷齪了?」
他身後還跟着被下人押住的小桃。
「怎麼了?」我不明所以。
「絮絮說你的丫鬟天天外出,其中必有貓膩,讓人搜了她的身。一查之下,發現她身上竟然藏了一ṭũ̂³整袋銀錢。」
「她一個丫鬟哪敢偷這麼多錢?定然是你授意。」他捏着我的下巴,冷聲質問我:「府裏是短你喫喝了嗎?你偷這些錢要幹什麼?」
「要不是絮絮及時發現,不知道侯府會不會被你搬空。絮絮心善,讓我不要和你爲難。你好好交代,這些日子偷了多少錢,用這些錢幹什麼去了?」
我覺得可笑:「老夫人掌家,她可有說府裏丟了什麼東西?「
顧衍朝愣了愣:「沒有是沒有,可沒準是她沒發現……」
「顧衍朝,當初爲了給你湊學費,我起早貪黑賣糖水,那麼艱難的時候都沒想過偷東西。你爲什麼會認爲,這錢是我偷的呢?」
顧衍朝恍惚了一下,面色慢慢漲紅:「可能是你由妻變妾,覺得丟人,心中不甘,才……」
原來他都知道。
他知道由妻變妾是件丟人的事情。可饒是如此,他還是選擇了背刺。
「當初你封侯後送我的銀子,我大多拿去買了商鋪。鋪子盈利頗多,我又去買了田莊。這筆錢,是我把鋪子和田莊賣掉換來的。」
「哦,還有一些衣服,我拿去當鋪當了。我讓小桃把這些錢送給慈安堂的婦孺。」
顧衍朝愕然看着我,臉色慢慢變白。
「你若不信,問問當鋪也成……」
可我的話還沒說完,顧衍朝突然死死抓住了我的衣袖:「秦舟,你爲什麼突然要做這些?」
我垂眸,揮開他的手,沒有回答他。
他卻不依不撓,緊緊按住我的肩膀:「爲什麼要把鋪子賣了、衣裳當了?你這樣,就像是在提前處理身後事。秦舟,和我說說,你在想什麼?」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平靜地解釋:「侯爺,我只是看慈安堂的婦孺可憐而已。」
我怕橫生枝節,並不打算告訴他真相。
顧衍朝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思考我這番話的真實性。
隨後,他搖了搖頭:「過去相依爲命時,你曾和我說起家鄉的事。你說你家鄉很遙遠,驅車抑或乘船,都到不了。」
「我第一次和你表露心意後,你說總有一天你會回去,回去後再也不會和我相見。」
「上次你還和小桃說,要去個遙遠的地方。」他扣着我的肩膀,聲音緊繃:「阿舟,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明月上高臺,芙蓉香鋪天蓋地襲來。我拼命忍住嘔吐的衝動,提醒他:「侯爺,我現在連侯府都出不去,怎麼回家呢?」
顧衍朝若有所思,半晌鬆了手,轉而撫上我的臉頰:「也是。阿舟,這幾日我會安排人跟着你,你乖乖待在侯府。無論是妻還是妾,你都是我平南侯的人。」
「至於這些錢,我幫你先保存着。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慈安堂那些老幼婦孺的性命,就看造化吧。你心中有我便好,無需理會她們。」
當初貧困潦倒之際,他會和我一起將糖水送送給趕路的書生、飢渴的行人,還有眼巴巴咽口水的孩童。
明明自己也過過苦日子,可如今乍富,卻不肯把傘分一點給淋雨的人。
我閉上眼睛,只覺得他纔是那個齷齪的人。
「顧衍朝,四年前成親時,我送了你一個髮梳,你還記得嗎?」
本朝有傳統,男女成親之時,要互贈親手打磨的髮梳。
我不會木工,爲了做那把黃楊木髮梳,手上新添了好幾道傷。
我做了三把,選了最精美的一把送給顧衍朝。
「聽說柳小姐用上好的檀木給你做了把新的。我已經不是侯爺的妻子了,等會就把侯爺給我的髮梳還回去,勞煩侯爺也把舊髮梳還我。」
「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來的道理?」顧衍朝想也不想,直接拒絕:「檀木梳還是黃楊木梳,我都要。」
可他註定不能兩全。
翌日,顧衍朝第二次大婚。
這幾年他手握重兵,在朝中結交不少官員,來侯府道喜的人衆多。再加上老夫人又出面邀請母族前來,顧衍朝這次大婚比四年前隆重多了。
鑼鼓喧天裏,洞房花燭夜,我比顧衍朝還要激動。
我將身契悄悄塞進小桃的衣袖裏,問系統:「他們已經拜堂成親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系統卻說:「再等一等。」
我坐立難安,眼看着前院的賓客散盡,忍不住又問系統:「要等到什麼時候?」
系統讓我去後院的廢園子裏,說那裏有一口矮矮的枯井。只要我現在跳到枯井裏,便能回家。
顧衍朝派了個嬤嬤貼身跟着我。此刻我已經顧不得這許多,推開門直往廢園子而去。
「姨娘,這麼晚了你去哪裏?」嬤嬤警惕地看着我,擋在我的面前。
我直接推開了她,提着裙裾踏上了回家的路。
嬤嬤摔了個屁股蹲。她顧不得呼痛,急忙跑出去拉住了一個小廝,急道:「快去告訴侯爺,姨娘這邊有異動。」
-8-
我跑到廢園子時,身後已經跟了一羣人。
「秦舟。」
我聽見了顧衍朝的聲音。
人羣自動開出了一條道。本該在洞房的顧衍朝,此刻披散着長髮赤腳跑來。
「秦舟,你要做什麼?」
我站在枯井邊緣,這次告訴了他真相:「我要回家了!」
顧衍朝身形一晃,驚懼地問我:「是那個很遠的地方嗎?」
「是。」我感覺從未如此暢快。
悄然西風起,頹枝寒霜冰。今夜星河爛漫,有月色作舟,可乘風萬里。
我好像看見了爸媽正在朝我揮手。他們將爲我掃清凜冬留下的積雪,用碎碎念念捂熱我的年年歲歲。
「顧衍朝,再也不見。」
說完,我閉上眼睛,毅然跳下了枯井。
疼痛將我淹沒,我感覺自己的腿骨像是折了。
睜開眼睛後,低頭是黑漆漆的枯井,抬首是被枯井圈出的一小方天空。
我沒有看見爸爸媽媽,我只看見顧衍朝向我伸來的手。
我以爲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睛,復又睜開。
我依然穿着漢服,梳着髮髻,身處古代。
「你不是說,跳下枯井我就能回家嗎?」我問系統。
沒有人回答我。
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發頂。
我試探地抬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枯井上方顧衍朝的臉。
「系統,你在嗎?」
我自動屏蔽掉顧衍朝的話語,一遍遍嘗試着聯繫系統。
九年前,系統出現得很突兀。
五年前,系統消失得很突然。
這一次,它依舊倉促地離開。任由我怎麼召喚,它都不曾出現。
明明我已經按照系統說的做了,可我還是沒能回家。
枯井裏早已沒有水,但絕望一點點將我淹沒。
大喜大悲之下,我昏了過去。
昏迷之前,我在想,會不會下次睜開眼睛,迎接我的就是 21 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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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我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我在夫君大婚夜跳井一事傳了出去。
京中貴婦說我果然是做妾室的料,面上裝得不爭不搶,背地裏使的都是這種下作手段。
柳絮看見我時,深深嘆了口氣:「秦姐姐,你又是何必呢?裝成要離開的樣子,惹得阿衍難受擔心,自己還摔斷了腿,整得我是啼笑皆非啊。」
「你和阿衍說,你家在很遠的地方。可我派人查了,你分明就是臨安人氏。我知道你是想讓他患得患失,從而拿捏住他。只是這種小伎倆拆穿容易,你何苦騙他騙自己呢?」
說着,她朝顧衍朝嬌嗔一笑:「不過你還真把阿衍唬住了,當時他嚇得赤腳就跑了出去。可哪有人跳口枯井就能回家的?」
顧衍朝聞言,臉上浮現一絲窘意,似乎也覺得那晚的自己荒唐。
他抿着脣辯解:「秦舟一直誆我,說她來自很遙遠的地方。我信以爲真,一時情急,這才鬧了笑話。」
柳絮走後,顧衍朝隔着被子握住我的手,眉眼之間突然含了點笑。
「本來想責罵你鬧事,想了想又覺得你也是愛我使然。前陣子故意冷着我,演這麼大一齣戲,不就是想試探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嗎?現在我大婚夜丟下新娘跑來尋你,你滿意了吧?」
「阿舟,這件事情我不和你計較。柳絮大度,也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但你要知道感恩,好好侍奉夫婿和主母,莫要再如此任性了。柳絮不剩幾日,你也要多爲她考慮考慮。」
我木然坐在榻上,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顧衍朝以爲我是無地自容,沒再多說什麼便離開了。
門扉合上後,小桃頂着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嗚咽着道:「小桃知道姨娘沒有騙人。」
「姨娘變賣田莊鋪子,還把身契塞給我,是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她蹲在我的牀邊,眸光一片清明:「雖然不知道姨娘爲什麼要去跳枯井,但您這樣做一定有原因的。」
是啊,我爲什麼要去跳枯井呢?
因爲系統和我說,這樣就能回家。
可如今我依然被困在這一方窄窄的天地間。
我忽然一陣膽寒。
難道我這輩子,就要在後宅之中圍着一個男人團團轉嗎?
明明我的人生不該這樣的。
我的高考成績很好,報了臨牀醫學本碩博八年連讀,已經被心儀的學校錄取了。
來古代的前一天,我還約了朋友一起去西塘旅遊,還在憧憬着大學生活,人生璀璨又光明。
可現在,我這輩子貧瘠得一眼就能望到頭。
我屏退小桃,坐直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嘗試和系統聯繫。
我得回去,我不能放任自己麻木地留在這個時代。
從朝陽到日暮,從夜晚至黎明,我不停地呼喚系統。
晨光擠破濃雲的那瞬間,電子音再度傳來。
它說:「宿主,我在。」
溺水的人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又急又快地問它:「我明明按照你說的做了,爲什麼還是沒能回去?」
-10-
系統沉默了一瞬,又好似很久。
它回答我:「因爲我檢測到了ṱŭ̀ⁿ顧衍朝的野心。」
「什麼野心?」
「顧衍朝手握重兵多年,近來有了舉兵謀逆、自立爲帝的想法。」
我茫然不解:「這和我回去有什麼關係?」
「宿主,您的任務有變。他原先只想殺回侯府,奪回爵位,所以你的任務是您他封侯。如今,他想要奪得帝位,所以您的任務更改爲幫他順利登基。」
「您沒能完成任務,自然無法脫離這個世界。」
系統等了一會,見我沒有回答,又繼續道:「宿主,您不是想回家嗎?只要顧衍朝成爲皇帝,您就能回去了。」
「可如今正值太平盛世。新帝登基後輕徭薄賦,開設善堂,是個明君。爲什麼要無端掀起戰事?」
我曾在邊境呆過,和顧衍朝一起見識過戰爭的殘酷。
布衣庶民,兵刃入喉,屍疊如山。
車輪碾黃土,遍地見紅痕,嶙峋白骨埋風沙。
當時的他,希望從此無戰事,天下大定。
「爲什麼要因爲他的一己之私,讓清平人間淪爲煉獄?」我問系統。
「哪有這麼多爲什麼?這是顧衍朝的心願,是你的任務,你就該完成。」系統有些不耐煩了。
「再說,顧衍朝也算是你照顧大的。如果他能登基,難道你不自豪嗎?」
明明是無波無瀾的電子音,我卻感覺它的語氣隱隱有些興奮:「等他成了皇帝,按照你們之間的情分,肯定會給你封個妃位。即便不回現代,在這裏養尊處優讓人伺候,日子過得不舒心嗎?」
見我遲遲不答,系統陰測測地道:「總之,如果你想回家,那就按照我說的做,幫顧衍朝順利登基。」
「要怎麼幫?」
系統下意識道:「就像你之前那樣,爲他擋箭,放血割肉,護他周全。謀逆是件大事,極其兇險,你要拼命保他平安。」
我垂眸看着自己那隻摔斷的腿,再一次沉默。
系統似乎篤定了我爲回家一定會接受任務,並沒有催促我答應。
我卻在想,退一萬步說,即便顧衍朝登基,任務完成,我當真回得了家嗎?
自我來到古代,系統便一直以回家爲誘餌,讓我做各種事情。
第一次,它說只要顧衍朝封侯,我就能回去。
任務完成後,我沒能走。
第二次,它說只要顧衍朝另娶他人,我就能回去。
任務完成後,我依然沒能走。
現在,它又說讓我幫助顧衍朝登基。
這個系統,從頭到尾都是在爲顧衍朝服務,驅使我滿足顧衍朝的一切心願。
前些日子顧衍朝想娶柳絮,可礙於我這麼一個正妻在,有些棘手。
系統便和我說,回家的條件是顧衍朝另娶他人。
於是,我爽快地自降爲妾,幫他們省去了不少麻煩。
若是我不鬆口,真的鬧起來,能不能成不說,顧衍朝還會被御史參上一本。
當時我就在想,哪有這麼巧的事。這邊系統要求顧衍朝另娶他人,那邊他就開口娶柳絮。
其實,系統只是在奴役我,滿足顧衍朝的一切願望。
可是,憑什麼呢?
我從來不想到什麼古代,是它莫名其妙綁定了我,然後強迫我做任務。
就因爲顧衍朝想封侯,封侯路途艱難,所以我要用性命護他,要爲他流血流肉流淚,用自己的身軀支撐他往上爬。
但我和顧衍朝在此之前,明明素昧平生。
我可以因爲愛、因爲心疼、因爲感動而奮不顧身地幫助一個人,可萬萬不能是因爲被強迫。
我感覺自己像是被拐賣進大山的婦女,買主說我好好表現就能回家,於是我拼了命地幹活。
我越是拼命,買主越覺得這錢花得值當,怎麼可能主動將我放走呢?
第一次任務成功時,系統悄無聲息離開,就是爲了在下一次有需要時再次驅使我幹活。
折斷的那條腿疼得厲害,不停地提醒着我係統的騙局。
跳下枯井從來不能回家,只是它被我問得不耐煩,隨口誆我而已。
即便顧衍朝登基後,他也會有別的心願。
系統會告訴我:「宿主,檢測到顧衍朝極其想要子嗣。如果你想回家,就必須爲他生個孩子。」
「宿主,檢測到顧衍朝想要的是男嗣。如果你想回家,就必須生下皇子。」
「宿主,檢測到顧衍朝希望您親自照顧皇子。如果你想回家,就必須先把孩子撫養長大。」
如此週而復始,反反覆覆,以回家的名義,讓我一生任由顧衍朝擺佈。
不經過我同意就綁定我的系統,是流氓。
我不該對流氓抱有任何期待,認爲它能助我回家。
能救我於水火之中的,從來只有我自己。
黎明時分,天幕漸次泛白。氣清景明,紅梅乍開。
我知道了回家的真正辦法。
-11-
顧衍朝近來頗爲愉悅。
因我骨折,他便成日歇在柳絮的屋中,得了空也會來看看我。
過了一個多月,我已經能下地走路了。年關在即,我一邊剪窗花,一邊隨意與他聊天。
「聽守門小廝說,這次過年,到咱們侯府來送賀禮的人衆多,送的還都是些貴重的禮。」
顧衍朝倚門看着我剪窗花,笑道:「這幾年我在朝中頗有威望,西州軍那邊都託人來送重禮,聽說累死了好幾匹快馬。」
「侯爺好生厲害。」我放下剪刀,撫着髮鬢:「侯爺來看看我這幾隻銀釵漂不漂亮?小桃非要給我戴上,可我覺得頭沉無比。」
顧衍朝下意識笑問我:「只是這點首飾就嫌重了?要是日後封妃,可如何是好?」
「封妃?」我看向了銅鏡裏的自己,蹙眉嗔道:「侯爺這是嫌棄我了,想把我送進宮去?可我從沒聽說皇上喜好二嫁之身啊。」
顧衍朝屈起食指,敲了敲我的腦袋:「你這是什麼話?阿舟,你我曾共患難,我怎麼可能把你丟給別人?」
他的語氣平靜而篤定:「難道你覺得,你的夫君這輩子只止步於一個侯爺爵位嗎?」
顧衍朝果然想要謀逆。
我將剪好的窗花放在顧衍朝掌心:「侯爺文武雙全,自然不會屈居人下。」
「只是若再起戰事,不知要死多少士兵,又有多少百姓受罪。」
顧衍朝不以爲然,輕笑了一聲:「這又何妨?一將功成萬骨枯,能爲我拋頭顱灑熱血,也是他們的福氣。古往今來,成事總得死人,阿舟你不用管這些。」
「你只要早點養好腿傷,爲我開枝散葉便是。」
他認定了我是依附於他的後宅女子,凡事以他爲先,巴不得他大業得成,這其中之事並沒有刻意瞞我。
顧衍朝待在書房的時間也愈發長了,總和不同的人見面。府裏的銀子一批批送出去,應該是用來買軍械器具。
系統偶爾出現,淡淡提醒我:「宿主,顧衍朝起事之日將近,你要記住自己的任務。如果任務不成,你永遠都不能回去。」
對此,我不置可否。
系統也不惱,堅信我一定會按照它說的去做。
眼看春獵之日將近,我的腿傷也好全了。
臣子隨皇上春獵,可以帶家屬同去。
柳絮如今成了嫡妻,顧衍朝自然喊她,聽說她已經備好了衣物。
「侯爺,我也想去。」我給顧衍朝盛了一碗滿滿的黃桃糖水,趁他喝糖水時提了此事。
近來我對他雖然客氣,但總是淡淡的,難得這般殷勤,顧衍朝顯然十分受用。
左右多帶一個妾室去,他自然滿口答應。
顧衍朝走後,小桃激動地小聲問我:「姨娘,您終於打算爭寵了嗎?」
什麼爭寵?
系統靠不住,我便自己闢一條回家的路。
-12-
我去春獵,爲了找皇上崔璟。
可一連幾日,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到。
聽說山上有溫泉,皇上時常會去泡藥浴,我尋思着上山碰碰運氣也好。
可惜我運氣不好,上了三次山,都沒能遇見崔璟。
好在顧衍朝忙着狩獵出風頭,無暇顧及我,我便騰出許多空暇時間。
這日,天才矇矇亮,我便爬上山,準備繼續去溫泉畔守株待兔。
走了幾個湯泉,忽然聽見一個池中似有交談聲傳來。
我循聲而去,瞧見一人只着月白單衣,散着墨色長髮,半掩在溫熱的泉水之中。
有個太監打扮的人正彎腰聽他說話。
雖然從未見過崔璟,但我感覺,眼前之人估計就是他了。
我正尋思着如何開口,崔璟忽然朝我望來。
隨後太監也發現了我,睜大了眼睛,立刻警覺地指着我,大喊:「刺客!」
「來人,快護駕!」
我被他說得毛骨悚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立刻解釋:「我並非刺客……」
「朕認得她,她是平南侯身邊秦舟。」沒等我介紹身份,崔璟先一步告知太監,又揮手讓他退下。
「快起來吧,這泥地裏有許多碎石,可別傷了膝蓋。」崔璟偏頭看着我,眉眼溫溫。
我有些恍惚:「皇上認得我?」
「在你還是侯夫人時,曾在晉王妃壽宴上見過一面。朕也聽過很多關於你的傳聞。」
左右應該不會是什麼好的傳聞,我隨口問:「可是自降爲妾、跳井鬧事之類的事?」
崔璟微微一愕,隨後搖了搖頭:「不止這些。朕還聽說,顧衍朝落魄時,是你收留了他,照顧他長大。你還前往西北,揹着將死的他翻越沙丘,放血救他性命。朕覺得顧衍朝的命很好,有一個人能這樣待他。」
「你是來這山中泡湯泉,還是特意找朕?」崔璟笑得和煦,仰頭問我。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在池畔蹲下:「我是來找皇上的。」
崔璟注視着我,等着我下面的話。
山中萬籟俱寂,我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崔璟耳中:「平南侯顧衍朝意圖謀逆。」
腦海裏突然傳來尖銳的電子音。
系統暴喝:「宿主,你在幹什麼!你不想完成任務了嗎?你不想回家了嗎?」
「趕緊說自己是在胡言亂語。趁着還有補救的機會,快點!」
我沒有理會它,取出懷中早已謄寫好的書信,遞到崔璟面前:「這是物證之一。」
崔璟拆了信,看完後臉上並沒有浮現驚訝的神情,反而好奇地問我:「你身爲平南侯的枕邊人,爲何將此事告知朕?」
「平南後若是成事,你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語。你難道不希望他成功嗎?」
春山春水連綿萬里。朝日從雲間拱出,霞光無聲蔓延,落在我的髮梢。
我正色搖頭,回答他:「我不願無端平地起干戈。」
崔璟沉默片刻,又問我:「你告訴朕這些,所求爲何?是要朕在顧衍朝兵敗之後,留他一條性命嗎?」
「謀逆者,當誅,留什麼性命?」
系統尖銳地咆哮:「宿主,你瘋了!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
顧衍朝輕賤人命,沒收我捐給善堂的錢,認爲旁人的命看天地造化,別人流血流汗都是尋常。
這樣的人,倘若爲帝,將是天下的大劫。
「我有心中亦有道德法度和大義,不願讓小丑添妝,禽獸登堂。」
水汽嫋嫋升起,崔璟斂了笑意,認認真真地打量着我。
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朝我拱手作揖。
「秦小姐大義,令朕欽佩。」
溫泉池畔,崔璟與我談起天來。
他說自己隱隱察覺到了顧衍朝的不臣之心,我將這段時間在侯府探來的消息盡數告知他。
「顧衍朝還沒準備好,但已經囤了不少軍械戰甲。禁軍統領與他頗有私交,他計劃安排一隊人潛入京郊,等皇上壽誕再動手。若能弒君,直接改朝換代。若不成,便逃到西北,起兵再來。」
說完之後,崔璟讓我先行下山。
山上氣候多變,分明方纔還出了太陽,此刻又落了雪。
崔璟將一件狐裘大氅遞給了我:「秦小姐披着,切莫着涼了。」
下山路上,系統不停地咆哮尖叫。
「你不僅不完成任務,還要害死顧衍朝。你的心腸怎麼這麼歹毒?」
「你信不信,我即刻就抹殺你!」
我踩着白雪覆蓋的石階,腳步不停。
「你要是能抹殺我,早在我檢舉顧衍朝謀逆的時候已經抹殺了。容我活到現在,不就是因爲你能力嗎?」
系統氣急敗壞,嘴巴里的話越來越惡毒,開始上升到了人身攻擊。
見我不爲所動,它使出了往日的招數,拿我最爲在意的東西威脅我:「你爸媽在現代都快急瘋了,你怎麼都不想着回去?」
「秦舟,你真是個不孝女,等着一輩子留在古代吧。」
「要點臉好嗎?」我氣急反笑:「知道我爸媽會着急,你爲什麼把我送過來?任務完成就讓我回去,不過是你給我設下的騙局而已。閉嘴吧,騙子!」
許是發現我知道了真相,系統沒有再和我對罵,灰溜溜地下線了。
回去之後,柳絮很忙,忙着和老夫人一起搓磨我。
這個說自己沒剩多少時日的人,如今臉色愈發紅潤,身子愈發健朗,損人的法子一出接着一出。
她以爲我在和她爭寵,可誰會爭一個將死之人的寵愛呢?
顧衍朝也忙,忙着謀逆。
三月三,禁軍統領因酗酒暴斃家中。
同日,崔璟宣平南侯入宮商議政事,顧衍朝一宿未歸。
柳絮以爲他是歇在了我這,跑來找人,還衝我發了好大的脾氣。
結果第二日,侯府被圍,書房的暗格裏翻出了不少書信,信中所言皆指向顧衍朝謀逆。
與此同時,西北主帥易主,崔璟的表兄接管了西北軍。
顧衍朝死不承認謀逆,說是有人在栽贓陷害ẗü₍。
系統蠱惑我:「你這次保住顧衍朝一命,我就把送你回去。」
「好啊。」我欣然答應。
然後出面,轉頭做了顧衍朝謀逆一案的人證。
系統罵得更難聽了。
因着謀逆,顧衍朝被下獄,連同柳絮和老夫人在內的親眷也被關進了詔獄中。
當然,並不包括我。
崔璟下了聖旨,自此後我不再是顧衍朝的妾室,與他再無瓜葛。
我接了聖旨,又進宮拜見崔璟。
因爲我突然想起,還真有件事情需要他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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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被抄,所有銀子都充了公。
我告訴崔璟:「這其中有三百六十四兩銀子,是我變賣田莊鋪子所得。我當初想捐給慈安堂的婦孺,被顧衍朝沒收。」
崔璟明白了我的意思,眉眼之間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笑意:「朕會讓人將這筆錢捐給慈安堂,秦小姐放心。」
他突然一轉話題,輕聲問我:「你立了大功,按理該賞。你可有什麼心願?」
「回家。」我脫口而出。
崔璟愕然看着我,似乎不理解我爲什麼會說出這種話。
左右他也沒辦法幫我回家,我沒有再說,只搖了搖頭:「沒有。」
崔璟若有所思,又道:「顧衍朝今日一覺醒來,突然情緒激動,鬧着要見你,嘴裏還囔囔着什麼系統。」
「你要去見見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心念一動,立刻頷首答應:「好。」
獄中的顧衍朝蓬頭垢面,形容憔悴,瘦削的模樣像極了十年前我在街上撿回來的那個少年。
「秦舟,你根本不是真的對我好!」看見我後,顧衍朝一下站直了身子,攥着欄杆咬牙切齒:「我做了一個夢,知道了所有真相。你是爲了回家才把我撿回去,你對我的好從頭到尾都是圖謀!」
「你根本就沒有真心待過我!你這個騙子,欺騙我的感情!」他朝我嘶吼出聲。
怎麼會沒有呢?
把他撿回去時,我才十八歲,一腔赤誠。
所以我會掏心掏肺對他,從一開始把他當成弟弟,再到後來把他當作愛人,用盡我所有力氣去愛。
是他消磨了我的感情,踐踏了我的真心。
但這些,我已經不想告訴他了。
「秦舟,我夢見了我死後,你就回家了。」
他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卻讓我的心突突直跳。
果然,只要他死,我就能回去嗎?
可下一秒,他忽然一轉話鋒,冷笑道:「可你以爲自己真的能回家嗎?不,你回不去的,因爲我死不了。」
「什麼意思?」
顧衍朝笑得有些癲狂:「今日崔璟來找我,突然問我你的喜好。男人最瞭解男人,我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他對你上心了。」
「秦舟,你是什麼時候和他勾搭上的?和別的男人裏應外合陷害自己的夫君,真是最毒婦人心啊。」
「我是問你,爲什麼說自己死不了?」我拉着他的衣袖,急急追問。
「我和崔璟說了系統的事。我說,如果我死,秦舟就會立刻消失,回到她原來的時空去。」
「反正他已經找出了我的同黨,我再無反抗之力,他完全可以不殺我,把我圈禁起來就成,還能得個仁君的稱號。」
「可這樣的話,你就永遠回不去了。」顧衍朝死死盯着我,彎着一邊脣角,語氣涼薄。
「秦舟,好好和我呆在這個時空裏吧。我們誰也沒贏,這一生不死不休。」
聞言,我召喚了久違的系統:「是你讓顧衍朝知曉這些吧?」
「是,我得保住他的性命。」
「無恥。」
「你也無恥。」我看向顧衍朝,狠狠扇了他一個巴掌:「你和那個系統,一樣無恥噁心。」
離開詔獄時,我的腳步有些沉重。
我心下茫然,不知道崔璟會如何做,究竟會不會殺顧衍朝。
若是殺他,又會等什麼時候動手呢?
懷着繁重的心緒踏出詔獄的那一刻,突然有太監跑來傳聖旨。
他說,顧衍朝大逆不道,皇上下令,三日後於午門問斬。
我驀的回頭,只見不遠處的石階上,崔璟正衝着我笑。
笑容溫溫, 無聲地說着兩個字。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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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朝問斬的前一日, 我又進了宮。
崔璟給我準備了兩大包袱東西。
我打開一看,一袋是糕點零嘴, 另一袋是珠寶首飾。
「皇上這是做什麼?」
「秦小姐不是想回家嗎?雖然朕不知道你究竟如何回家,但備着點喫食、盤纏總是好的。」崔璟溫聲回答。
我看着包袱裏各式各樣的象牙簪,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系統和我說過,這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帶回去。
但崔璟這一片好意, 我不想拂了。
我也想試試,萬一真能帶回去, 我豈不是發財了?
崔璟輕咳了兩聲, 攏緊了袖子:「秦小姐, 你是個很好的姑娘。初聽你和顧衍朝的故事時, 朕就在想, 倘若朕也能遇見這樣傾心相待的人,該有多好。」
「結識你後, 方知你遠比故事裏的主人公更鮮活,不僅愛憎分明, 更是心懷大義。朕很欣賞這樣的你。」
他的笑容如初見般和煦:「你回去後, 我們大抵是再也見不了了。無論如何,盼你在天涯的另一邊,珍重安好。」
「秦舟, 萬事順遂,平安回家。」
我也衝着他綻開笑顏:「也願皇上歲歲無虞, 年年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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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衍朝一家行刑那日,我就坐不遠處客棧的雅間裏。
我聽見劊子手噴酒的聲音,聽見百姓的謾罵聲, 也聽見了刀起頭落的響聲。
這個我曾經拿命相護的人, 被我親手送上了斷頭臺。
「你贏了。」系統虛弱的聲音響起, 接着傳來類似電話掛斷的盲音。
隨後,我突然感覺一陣輕快,它像是徹底從我身體裏剝離。
顧衍朝一生的心願是無止盡的。只有他死, 從此了無心願, 我真正踏上回家的路。
回首古代十年,宛若走馬觀花。
生路只能靠自己掙, 不能輕信旁人, 更不能相信系統。
畢竟, 它是把我拐到古代的人販子。人販子的話,永遠都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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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着崔璟給的兩大包袱東西, 回到了現代。
爸媽和我想象中一樣, 抱着我大哭不止。
平復下來後,我給爸媽展示我從古代帶來的東西。
我媽看得眼睛都直了:「這麼多,做工還這麼精緻, 得值ƭū́₅多少錢啊?」
我爸眼尖地發現了一個不那麼精美的木梳, 疑惑地問:「怎麼有個充數的?」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我瞧見一把細齒桃木梳。
混在這些首飾中,確實顯得有些粗糙。
不像是出自工匠之手,反倒像初學者做的。
髮梳下端, 刻一個很小的「舟」字。
我想起了那個眉眼之間總是含着笑意的人。
這把梳子,大抵是他留給我的念想吧。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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