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同把二者唱,巴別和泡沫兒
——沢木欣一
——12 月 22 日
【4:06am 密室】
「說是個密室?」張放一連進來便嚷嚷着。
可舒樹完全也不想提這個詞。
在現今社會,絕不可能有人能想象或者設計出騙過科技的詭計。所謂的密室早在七八十年前,就已被科技刑偵打穿了牆,何況如今還有 AI 輔助。然而今晨這起案件的現場,從目前得到的信息看卻是密室無疑。
這操蛋極了!眼皮不由得又抽搐起來,有幾次險些讓眼球發出錯誤的遠程指令。使勁按了按眼睛後,他將臨場遠程機器人的全視角共享過去。
這是間典型的地下 AI 通譯工作室。原本是由兩個標準建築模塊搭成的單身公寓,門窗相對,縱深近七米,長寬比一比二,裏面未做任何個性化修飾。沿牆碼着一圈網絡機櫃,能看出開始時還擺放的有規劃,可後面就隨意多了。各種線纜從機櫃裏延伸出來,棚頂地上,彼此交錯,宛若一張大網,而盤踞在網中心的是一臺接入艙。
其相關信息已被後臺同步推送過來,不過諸如型號等官方信息並沒有多大的用處,備案註冊碼一看就是假的,相應的一系列交易手續也很乾淨。設備改裝過,DIY 風格強烈,所以這次的受害人還是有些能力的,並非單純的大腦售賣者。不過此時屍體已被機器警員運走。
舒樹分線程在艙內還原出屍體的三維建模,說:「死者是名地下通譯,死亡時間在一個小時前,同樣是非法輔助劑過量引起的猝死。機器人我安排到下面翻垃圾去了,畢竟收到的報警及時,還沒到垃圾運走處理的時間,看能不能找到啥。再多再詳細的信息就看全面屍檢報告了。」
「所以能明確和前面兩起一樣?」
「大部分。這次是大腿內側大隱靜脈注射。」 舒樹邊說,邊將還在不斷更新的案件文檔共享過去,想來張放應該還沒看。
「但不知弄了啥,把整棟樓被從網絡裏踢掉了線,所以這次的報案人是通信公司。具體原因還不知道,通信公司等着現場勘察後,才能進來確認。我們現在能連進來,是因爲輔警臨時搭建了我們內部網絡。至於 AI 任務中心那邊已經發了通告過去,不過協調令還在審批,之後怎麼都得去一趟拿數據。」收到報案後,他就聯繫了手裏的特情,可由於是私活,具體的 AI 對接信息要倒幾手或者利用非正規渠道才能拿到。AI 任務中心那邊的數據相對會快一些,不過大部分私活登記的都是假身份,仍需窮舉篩查,同樣費時。但兩手準備都要做。
「行吧。也只能往好了想,至少我們這次更接近案發時間,算是一個亮點。」
「但這更像是來自兇手的挑戰。」舒樹推起眉毛,眼皮抽搐得愈發厲害。這種間歇式的神經跳動興許和起得過早有關。
「他似乎覺得我們之前的效率太慢,甚至都沒破解出前面留下的謎題,」他下意識掃了眼接入艙,「便搞了這把,手法也升了級,目前應該都在他的計劃裏。我懷疑距離上一個案子之所以有十天,就是他在設計這個詭計。儘管不願承認,但不得不說對方確實成功了。首先公寓門窗都是從內鎖死的,沒有入侵痕跡。門旁邊牆上的洞,是機械警員爲進入切出來的。已確認門上電子鎖一切正常,沒有被黑過。而且周邊的監控顯示在死亡前後一小時內,除了機器警員,沒有任何人,包括清掃機器人進入或接近這裏。屋內同樣乾淨,各種探測設備的掃描結果幾乎都是空白。除了一小部分受害者的痕跡,沒找到其他人的,也沒有自動機械的留印,沒有氣味,更沒有 DNA 殘留,乾淨得就好像被大水沖洗過……」
「看到了。材料的信息看起來像是他先進入現場,清洗了一番後,等着受害人進來、對接,留下痕跡,再行兇的。」張放一激動,聲音就有些上挑,「他是鬼嗎?死者竟然沒看到他,現場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這他媽怎麼辦到的?見了鬼了!」
「所以這點非常不合常理,興許正是密室詭計的關鍵點。而所謂的詭計不過是我們思維定勢的盲區。」可舒樹現在毫無頭緒,眼睛不舒服連帶着腦袋也變得遲鈍,只好繼續重複已知的信息。
公寓樓之前調整過兩次結構。最早屬於一家網絡娛樂公司,破產後被銀行出租做了酒店,三年前才由現在的投資人接手重組成公寓。重組後的大樓一共十層,每層二十四戶,四間一排,整體成正六邊體。所以房間上下左右都是同樣的結構,如蜂巢般聚在一起。
案發房間在六樓東側中間,臨街。公寓樓的正門和各層走廊均有監控,街道上的監控也都能覆蓋到樓體。
在反覆對比監控後,他倒是發現了一處每四十分鐘會出現 17 秒的盲區,可卻是在街對面綠化帶上。
「如果沒有這個,就目前的調查來看,比第一起更像是自殺。」
他控制機器人,來到接入艙的旁邊。接着推進鏡頭,數碼放大。那是一圈看不出意義的非語言類統一碼字符,利用激光蝕刻在接入艙的外沿。
在第一起案子時,大家都以爲這只是某種個性化的裝飾。直到第二起,才發現是兇手故意留下的「簽名」。
目前符號、密碼方面的顧問都不認爲蝕刻的字符具有實際的意義,語言學方面也提到和人類語言的邏輯規則不符。當然,這種結論也是因爲樣本數量過少。對此他提交了一個 AI 分析任務申請,不過一直卡在內部的審批流程上,多半黃了。
「我覺得有點邪教的感覺。」張放說。
「那樣的話就是集體自殺,而不是連環殺人了。」
「不過這次的變化有點大,我懷疑和前面兩起很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我也懷疑,不過心理側寫還得等信息彙總後才能更新。但不管咋說,我們都有的忙了。」舒樹閉上眼,退出遠程臨場,但仍保持通話連接。
「有必要把幾個受害人的社交賬號都重過一遍,深挖大號小號,包括已停止運營的平臺,還有各自終端上的信息,以及套用過的通譯資質馬甲,和後面的渠道手續。我不信發現不了啥。」
「這麼搞任務量就不是一般大了。沒想到這時候,趕上個這麼麻煩的案子。可惜咱倆兒的資源太少,找不了 AI。」張放嘆了口氣,「我去想辦法吧。看能不能插個隊,用內部低級智能先跑一兩個分析。」
「AI 任務的排查不用算在裏面,我自己來。」舒樹想了想說。他打算逆推排查,畢竟前面兩起對接的都是同一個應用分析型 AI。這回也是的可能性較大。如果確認的話,那這條線索就值得玩味了。不過一想到那些早已脫離人類掌控的 AI,他就覺得連眼球也疼了起來。
所以通話結束後,他閉着眼睛緩了好半天,才扯掉頭上的臨場接入設備。眼皮的抽搐仍未好轉,被提前叫醒的大腦也昏沉沉的,但卻已被案件攪得睡意全無。不過他還是熄了燈,靜坐於黑暗之中,試圖放空糾結如麻的思想。
窗子外也是一片漆黑,城市還未從節能時段中醒來。天氣預報顯示外面在下雪,但只有用盡力氣,才能發現正零星地飄着雪花。自打十天前和女兒談崩後,天便一天天地涼了。
他已記不清兩人是因何爭吵的了。許是他試圖讓對方理解,又或者對方試圖讓他理解,但最終都如雪花般洋洋灑灑……
【6:30am 不死之死】
林好是被凍醒的。
身上的被子已硬得像塊板子。若不是被窩裏一點兒熱乎氣都沒有,他着實不想起來。房間裏彷彿有個能讓一切分子運動都停止的玩意兒。
他吸了口氣,只覺得鼻子不再是自己的了。供暖公司的後臺肯定又打了新補丁,不過用不了一個上午,新的破解器就能在黑市上買到,只是今早會有些難熬。他有時懷疑這條取暖博弈的產業鏈,其實是供暖公司自己搞的。
接着他發現有一條新的任務提示,顯示是凌晨三點十幾分發來的。他還從沒在要求睡眠時間內收到過分配來的 AI 任務,很懷疑是不是公司管理系統出了問題。不過具體任務信息,需要等接入公司的內部平臺才能看到。
他又掃了眼現在時刻,比要求的睡眠時長還少三個小時,但已被凍得睡不着了。不過即便天氣舒適,也很少有人能睡足十個小時,除非輔以藥物。所以大多數 AI 通譯都得靠中介公司修改監控數據,來應對職業審查。至於十個小時是如何定義出來的,沒誰能說得清,可能只是爲了給這個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強行加一個門檻罷了。
這種門檻還不止一個,例如:與 AI 對接二十次後,建議做一次大腦放鬆理療。這也是不成文的規定,據說是這種理療可以減弱對接造成的記憶損傷。計數顯示再對接兩次,他就得遵從建議,不過好在這個可以替代睡眠休整,而且費用由公司承擔。
在語言上的隔閡無再需要人工後,通譯的職業定義就發生了變化。隨着強人工智能的興起,現在特指對接 AI 的人。
和上世代那些幻想小說展現的不同,AI 們既沒有叛亂接管地球,又沒有老老實實地甘當工具。他們就像是青春期的孩子,無害卻叛逆,又難以理解。而從他們的角度,人類可能只是羣又蠢又笨的老古董(不過林好並沒有在 AI 處收到過類似的反饋,也有可能他們已不屑表達不屑了)。
就比如他們摒棄了對話式的交流,認爲那不僅低效,還會遺失或誤讀信息。然而他們對事物理解的邏輯卻自成體系,得出的運算結果和分析報告對人類來說反成了另一道謎題。
不過後面的研究發現,人類大腦倒可以快速地處理此類龐大的數據信息,上億的神經元如量子般糾纏工作,無需考慮邏輯或是因果,自然而然地就理解其中的含義,並能在屏蔽其他感知後,與 AI 們同步。
但這種通譯工作會損害中樞神經系統,信息流更是讓神經元重連,侵佔記憶。而且對接需輔以興奮藥劑,有成癮隱患。可對人員素質、技術修養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捨得腦袋。所以早期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人來掙快錢,不過隨後大批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想找工作)年輕人加入進來,仗着身體恢復快,迅速成了主力軍。
然後和所有行業一樣,大量的資本注入,各種中介公司、地下交易紛紛登場。好在職業規範隨之建立、完善,細緻到年齡、身體素質等等要求,以及各種准入(花錢)的審查證書。
而人類在面對同一事物時,天然就會劃分成兩個陣營,所以反對和抵制者從第一天起就沒斷過。一部分是從道德角度批判,認爲這屬於向 AI 出賣肉體,是一種變相的娼妓,一部分則出於嫉妒(基於身體或其他原因),還有的認爲是人性墮落,甚者覺得這已是人類被奴役的第一步。
另外,就 AI 有無人權、該享受何等權利等等問題每天都有爭論,此類消息佔據日常新聞的大部分內容,人們彷彿只能靠此來挽救作爲造物者的尊嚴,就像那些早已無法管教孩子的可悲家長。可惜卻沒人以此發佈一個 AI 任務,詢問智能們的意見。
林好邊聽莫扎特(這也是行業要求,所謂的α波諧振舒緩法),邊隨便喫了點東西,便穿戴好去往公司。他從沒想過去攬私活,或者乾脆自己單做,成爲地下通譯。前期的大投入不說,主要是麻煩,風險還高,以及身體支出和設備維護等等一大堆的隱性成本。除了冬天不需要操心取暖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處。至於到了強制退休年齡會怎樣,他還不想考慮那麼久遠的事情。如果真的無路可走,反不如自我了斷,來得痛快。
好在現在所在的通譯公司,雖然掙得不多(這也只是對比其他通譯而言,因爲公司會有抽成),但老闆背景深厚,承包的都是政府項目。他負責對接的是推演決策型 AI,即從幾條給定條件去預估後續發展,或推算出某種結論,諸如出臺新規可能帶來的民生問題、社會變化等等,偶爾會有些心裏學、社會學的研究推算,以及個別刑偵案件的分析。不過推演類的任務並不多,所以只有接到新任務時,纔會趕去公司。
他住的離公司有段距離,畢竟那裏與賽博中心(北部地區最大的服務器羣)僅一路之隔,寸土寸金。就像沒人想到人工智能的崛起並沒有取代基礎職業,反搶了各種專家的飯碗一樣,沒人想到互聯網深化至今,硬件制約仍未能有突破。尤其在連接帶寬上,往往越靠近主服務器,速度越快。所以大家都一窩蜂地往那兒擠。
到了公司,他並沒馬上去領取任務,而是按往常的節奏,換上靜電服,摘去後頸的防護軟套,在植入式的腦機接口處均勻、緩慢地抹上藥膏,又掃碼領取今日份的改性卡西酮後,才登入任務信息。結果卻大喫一驚——這竟是條反向任務。
所謂的反向任務是指由 AI 作爲問題的提出者,任務內容則需要人類來幫忙解決。這種情況一年也遇不上一次。
說實話,林好也不認爲自己能幫上人工智能什麼忙。印象中聽說過的反向任務都十分古怪,基本上最後也都不了了之。
然而當對接後,他才發現此次任務更加地匪夷所思:首先,任務發起人是目前已知的所有 AI。當然,連接時十二個智能並沒全都擠進他的腦子,而是由小推演做代理人。
小推演這名是林好起的。因爲 AI 並不在乎人類對其的命名,更是在拋棄語言時,一同拋棄了最初人類給予的名字。他們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指代法則,不以固定稱謂作爲個體標識,與人類貧瘠的命名組合相比,更加多變難懂、不易記憶和理解。
所以爲了區分 AI,通譯們往往還會按各自喜好隨意地起名。林好此前主要對接的 AI 就是小推演,想來這也是對方被推爲代理人的原因。
而 AI 們的任務則是需要他調查一起造成 AI 死亡的事件原因,最好是能有詳細的操作流程。但這怎麼看都像是愚人節的玩笑。先不談這種偵探工作能否勝任,就 AI 死亡上也與大衆認知矛盾——所有人都知道人工智能是不死的,他們是羣生活在網絡裏的幽靈。
目前主流 AI 學認爲強人工智能的誕生更像是衆糾纏量子計算機、極速互聯網以及世界信息全面共享三者之間的化學反應,雖理論基礎還不成體系,但各種實際例子都證明三個方面缺一不可。
所以他們並不需要固定的主機或是硬件實體,當然這點還有爭論,不過一體於網絡已被普遍接受。其中最常見的比喻是網絡管道說:十二個 AI 可看做全球網路「管道」中必不可少的填充物,甚至是內芯。他們既彼此交融又相互獨立,如不同頻率的光匯成自然光一般,是構成了極速互聯網的重要組成部分。
AI 們亦是這樣認爲的,直到這次死亡事件的發生。
【11:50am 謊言世界】
許是對接的信息量過大(近乎正常任務的三四倍),林好此次休整用了更長的時間,睜開眼就已經快中午了。
即便如此,他仍覺得大腦沉得要命,像是注了鉛。
估計有不少神經元活躍度超過閾值,已燒糊了。記憶肯定也消逝不少。
忍着噁心,他回憶了一下,家庭住址、銀行賬號、幾個主要身份都還記得,沒啥不對勁的地方,然後慢慢捋順起腦子裏的信息。先反覆確認了幾遍,最終肯定 AI 說的死亡就是死亡,沒有任何比喻、引申或者借代。
死亡發生在突發性的對接異常之後,一次長達一秒鐘的卡滯。但實際上由於電力、網絡、設備等硬件原因,又或是某種新型病毒,經常會出現對接異常,不過從沒對雙方造成過實質性的損傷,至少對 AI 如此。所以智能們也束手無策。他們做了一系列的分析推演,但都只是單方面的猜測。對接過來的信息中包含大量這樣的論文,如:AI 迭代機理的猜測分析,算子重置可行性的二十一種方法驗證及研究等等。
然而最爲關鍵的異常觸發原因、歸屬哪類異常問題等均不得而知。AI 們搜遍全網,未能找到一丁點兒與之相關的信息,僅能確定對接時間和任務內容,以及異常發生地的模糊定位。
後者指的是網路地址,由於死亡後的信息丟失很難精準對應到現實世界。因爲網絡發展進化至今,區域的劃分已和現實地理位置迥然不同。往往一個服務器可能被分爲幾個或是十幾個不同的網絡區,也有可能分處地球兩端的服務器在網絡裏是同一個區,有時區域還會重新劃分,乃至互換服務器等等。這種方式能有效應對某些守舊派恐怖分子針對服務中心的襲擊,也可避免硬件老化帶來的電子信息丟失。可這次卻帶來了麻煩,模糊定位的範圍正覆蓋在三區交匯,與之對應的現實地址則涉及全球五個城市,其中一處便是這裏。
於是 AI 想從人類這邊入手,希望反推出引發的原因。
而林好算是 AI 最易接觸到的本地人。
可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在這種事情上能有什麼作爲。待神經元穩定下來,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便是應該甩給警察,身體也是這麼做的。隨後又後悔了,覺得欠考慮,不過沒等掛斷,通訊就接通了。
這讓他一時間手足無措,也可能是大腦還沒徹底正常,總之「呃」了半天,沒能組織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對面的投影盯了他一會兒後,抿着嘴問:「您之前有過度飲酒,或服食違禁藥品?」
「沒……沒有。你可以定位我的地址。」他拍了拍腦袋說,「是 AI 的訴求……」然後重複了一遍智能給他的反向任務。
開始時,還有些詞不達意,捋順不清邏輯。不過隨着介紹,對接過來的信息似乎找到了宣泄口。他便越說越快,越說越多,最後根本停不下來。
警務接線員不得不發出巨大的嗡鳴聲,纔打斷他,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您報警是因爲 AI 們告訴您,有一名 AI 受到襲擊,然後死掉了?」
他點點頭。
「那麼您有確認事件的真實性嗎?」
林好愣了一下,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先不說該如何確認,就對接信息的真實性,他也從未懷疑過,或者說大部分人不會去懷疑。當然 AI 是否會說謊,目前尚無定論。至少截止至今,在人類與之對接的事務上,還未發現有欺騙性的誤導。而且通譯對接時,因大腦直連,同樣也無法提供虛假的信息。所以專家們都一致默認這種狀態是對等的。於是主流論點傾向於 AI 無法說謊,這其中有一少部分人認爲它們是不屑於說謊。
顯然對方也想到了這點,解釋說:「所以目前警方被賦予的權利只是針對具有行爲能力的人類有機體,而沒有對應數字生命或是其他生物的相應職責。因爲我們對人類自身的瞭解都無法全面,何談其他。」
接線警員停下來看了他一眼,卻沒給插嘴的機會,便接着說:「而且從描述來看,AI 對死亡的理解與法理上的死亡定義有出入。不存在呼吸性死亡和心臟性死亡,也不是腦死亡。畢竟生理死亡更多指的還是肉體。所以它們這個死更接近於人格的消亡,而對人格的立法在我們這邊還不完善……」
林好有點懷疑接線員是再就業的哲學教授,但這麼解釋沒錯。在異常恢復後,那名 AI 並沒有消失,但按小推演的說法,物理層面上就已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波段、算子形態、核心公式羣都較之前不同。記憶模塊也發生了偏移,無法解碼,只能讀取公開信息。
最終接線員表示目前無法受理,不過會記錄下來,一旦有關聯案件或者法律擴充了警方職責,就會與他聯繫。對方準備覈對他的身份信息,卻突然定住了。
他掃了眼網絡,沒有任何問題。然而卻再也無法接通警局,緊急呼叫也一樣,收到的只是一大串 404 的報錯提示。隨後陸續新聞推過來,好像是警務系統因未知 Bug 崩潰了,但還沒有官方的通告。他不由得一陣恍惚。自從反向任務開始,世界便彷彿一路向着荒誕滑去。
他按了按太陽穴,從休整牀上站起來,透過窗子能看到路對面賽博中心的棚頂。青亮色的隔溫塗層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像是掛掉了鱗的魚皮,以至於隱約間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兒。儘管知道這不過是殘留藥效對大腦的影響,但他仍好一陣噁心。
他決定先回去睡覺,等大腦徹底正常後,再去考慮反向任務、世界,或者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爲了避免被再次凍醒,在睡覺前最好能搞到供暖的新破解程序。
於是他從公司網絡斷開,切到自己之前預留的馬甲賬號,一系列的僞裝、跳轉後,重新連回到網絡,纔去找地下中介。
他要找的人叫杜哥,不確定是名字還是代號,反正所有人都這麼叫。
有流傳的都市傳說認爲這些中介不過都只是些虛假的 ID 殼子,後面實際都是由警察控制,以此收集信息、管控灰色地帶,所以他們才能長久存在並提供穩定的貨源渠道。不過還有人說實際控制者是 AI、隱祕勢力等等此類。但不管怎樣,大家都保持着默契,各自僞裝,從不彼此試探。
在網絡裏小心一些總沒壞處。杜哥便從不接受直線聯繫,對外的 ID 只是個發佈器,每次觸發都會回覆一個現時段他所在的網絡地址,主要是一些服務器資源有限的直播平臺。交易都是在直播間的私聊中完成的,這類口水文本會隨着直播的結束被平臺清掃一空。
今天的是個談話類的直播,實際是轉載至其他平臺的。畫面裏的主導人是個十分活躍的政要,一直在呼籲賦予 AI 人權,與之對話的是位從事 AI 情感研究的專家。這位專家在通譯圈子裏很有名,叫李什麼來着(許是大腦尚未徹底恢復,林好一時記不起對方具體的名字)。
他找過很多通譯,來協助做數字生命的情感研究,卻從不走正式的 AI 任務,說是爲了避免被測方知道後產生某種影響結果的心理暗示——好像心理學上還有個專有名詞。所以李教授都是和地下工作室合作,在其他任務中附搭情緒測試。
林好想象不出這種測試是如何做的,總覺得對方更像是某個集團的白手套,或者炒熱點的騙子,就像現在的談話內容,還是那套他們認爲的 AI 應該具備的權利和義務,等等,都是些老生常談,枯燥又乏味。
林好聽了幾句話,便點了靜音,纔去觀衆列表中找杜哥。
對方的暱稱每次都不一樣,但只要是打過幾次交道,就總是一眼瞧出來,不會有錯。
他打開私信,先複製了一大段無所謂的垃圾文本,得到對方確認表情後,便開門見山地問:「今早新升級的熱羊毛能白嫖了不?」
對方回覆了一個代表價格的數字。
隨後,他便切到二手交易平臺,在約定的網店裏湊了一單,付款。再回到直播對話,待杜哥確認後,收到一條跳轉鏈接——一個僅三分鐘有效的下載地址。
就在他準備結束對話,轉去下載時,杜哥又發來一條信息,問他現在還接不接敲門送貨的生意。所謂敲門送貨實際是一些不入流的黑客任務,幫客戶做幾個肉雞跳轉的路徑。
林好想了下,委婉拒絕了。
莫名接到反向任務已讓他頭疼不已。
【12:42pm 黑客】
舒樹沒想過自己還能有機會親赴現場探查,畢竟現在大部分的刑警工作不過是躲在臨場機器人後面。官方的口徑是科技帶來的必然變革,好在他們還沒被科技取代。想來以後也不會了,AI 們的出現和發展幾乎是飛躍式的,完全打得社會措手不及,除了最底層的文化工作,幾乎沒有過渡。
所以最終被取代的反倒是那些精英智能團們,不過這從經濟效益上說得通——更大的付出就要創造更大的價值。但科技也同時帶來犯罪的變革。
儘管已來過一趟,可那時是遠程臨場,感覺不大相同。臨場時有增強實境輔助,一眼掃過,各種信息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出蹦,影響整體視感。
而現在裸眼站在公寓前,渾白的天空下,這棟淡藍色六棱形建築顯得過分地孤傲,彷彿把整個天空的顏色都吸了下來,用以藏住內部的罪惡。不過由於缺少信息提示,仰頭找了半天也未能確認案發公寓的窗戶,卻對大樓有了恍惚地似曾相識感。
原計劃在任務中心一拿到數據,便開始排查。可直到中午纔拿到協調令,結果數據只拷到一半,又收到這邊的突發性嚴重警報。這使得本來好些的眼睛又疼了起來,他只好在來的路上順便賣了幾種藥水,所以視覺上的不同感也可能是某種藥劑的影響。
說起來,舒樹也算是突發事件的受害人。畢竟黑客入侵後臺時借用的是他身份。興許因爲他是最近的使用者。
這樣看不會是老手所爲,更像是某個撿到超級腳本的傻蛋,不分場合、時間的胡搞。然而對方技術並不差,幾乎沒留下破綻,至少到現在網絡部門仍未能定位到對方的真身。
整個事件也充斥着這種怪異的矛盾感。從行爲邏輯看,黑客與凌晨殺人案件相關的可能性不大。案犯很少會在幾個小時後再次跑回現場,除非是無路可逃,又或者爲了掩飾某些致命的疏漏,可凌晨命案的現場乾淨得堪稱完美。
至於文學作品裏經常出現的心理變態實際上並不常見,何況剛剛搞了出斷網的挑釁,沒必要幾個小時後又節外生枝地攻擊通信公司的無人機。然而恢復的機器人控制日誌表明,對方確實破壞性地盜取了死者工作室的資料,而且目的明確,沒有多餘的動作。這些都彷彿在之前撲朔迷離的案件上,又套了一層迷宮般的枷鎖。
張放到得早些,正在大門口等他。不知是不是看慣了視頻的原因,線下看對方那張臉總有了種不真實感。要麼就是因爲噴在口鼻處的塗層防護罩,總在陽光下變換色彩。
「口罩不錯。」他說。
「我這不是還沒打冬季疫苗嘛。」張放拍了拍臉,邊說邊走進電梯,「現場已被前面幾組輪過一遍了,其實有沒有我們無所謂。要我說這裏也找不到有用的,對方的一切痕跡都在網上。」
「流程要求。這時候我們更得小心謹慎。」舒樹嘆了口,「在系統徹底排查、確保再無漏洞之前,只要與內部網絡連接的都得停用。」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如果處理不好,恐怕將引起整個警務系統的信任危機。前面所有的調查證據都有可能是被黑入後篡改的,每一個智能設備——血跡探測器、專職掃描碎片 DNA 及分析的無人機,便攜式光分屍檢儀等等都可能被超馳,甚至所謂的密室現場有可能就是這樣篡改出來的。
張放撇了下嘴說:「所以上面人氣瘋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劣性事件』、『恥辱性的挑釁』。不過對我們是好事,資源優先,想搞幾個 AI 任務就搞幾個,都不用排隊。這樣也好,有棗沒棗先打一杆子,破了,就是錦上添花。」
「確實好事,尤其對你和我。」舒樹笑了下。
對方說的有些誇張,不過可調撥的資源確實有傾斜,但大部分都被調往搜檢案件現場備份的數據庫。上面的要求是「不放過每一比特」,也包括之前兩個案子的證據備份,再對比,以篩查出黑客想找的東西。這是個很好的突破點,然而對於幾起案件來說,還需要更多的線索拼圖。可系統的停用使得案件信息彙總、分析,以及部門間溝通明顯慢了下來,讓人一時不太習慣。
最新一條更新的信息仍是系統被入侵前,機器人在垃圾中找到了蝕刻符號的激光雕刻槍和輔助藥劑瓶。這較前兩起已大有收穫。雕刻槍還能用,只是表面有不少的劃痕。但與前兩起不一樣,並沒有發現受害人的購買登記記錄,有可能是借用的,上面的信息都被處理過。
藥劑瓶一共找到三個,無法確定哪個是兇手的,都被擦拭過,沒啥可提煉的信息。裏面近乎沒有的微量殘留根本不夠用來做分析。瓶子本身也是被重新利用的舊瓶,上面可讀取的信息都是被篡改過的,無法追查出流通脈絡。
這在意料之中。本來地下工作室的輔助藥劑就來源複雜,雖然有官方正品保質保量,但因參照職業要求設了最大購買量的限制,對以命博錢的人來說根本不夠用。何況藥劑作坊沒啥門檻,只要會上網、手腳勤快,幾乎一個人就能搞出個批量化的小工廠,這還不算從外省市流入進來的貨。
所以有人認爲幾起案子可能是反社會人格兇手故意生產和投放藥劑的無差別殺人,但這解釋不了接入艙上的字符。
因爲現場接連兩起事件,整個六層都被戒嚴了。一出電梯就看到幾名警員錯落地分散在環廊裏,從公寓門口開始拉了一圈的黃線。原來的電子警戒已棄之不用,堆在鎖住的樓梯間口。這有些矯枉過正,但符合上面的一貫態度,何況事發突然,沒時間去細分哪些設備並不具備被入侵的價值,或者是否具有外接渠道。
而系統暫停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身份無法辨識,兩人不得不利用外部網絡,兜了一圈纔拿到最新的加密證明,得以進入現場。
公寓內沒有想象的那般狼藉:接入艙還佔據在中央,天上地下滿是蛛網似的線纜。只是四周的機櫃翻倒了不少,尤其是窗戶下面的幾乎都有壞損,其中一個更是成了碎片,上面似乎還能找到無人機的殘骸。而受控機器人作爲黑客事件的證據已被運走。
來的路上,舒樹多少對情況有了大概的瞭解,所以結合現場基本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因爲凌晨突發的大面積斷網,通信公司一早就提出申請,想進入現場以收集各種設備信息,找尋可能觸發的原因。所以在證據收集和現場勘察不再有建樹後,警方便准許他們派無人機過來。這恰好遇上黑客正操縱機器人搜索受害人的服務器。所以能夠快速地發現入侵事件,完全是巧合。而隨後彷彿應激似的,對方竟躍起撞毀了無人機。機器人躍起時帶倒了與之相連的機櫃,引發連環碰撞,下落後又砸碎一個。再之後又如一擊得手的刺客,從網絡上逃之夭夭了。
如果不是前面有破開警方留下的封條密碼,看起來就像是爲了特意幹掉通訊公司的無人機,才故意入侵遠程臨場機器人似的。
這是整件事最爲詭異的地方。
舒樹試着去理解黑客對無人機的過激反應,但卻想不出合理性的可能。即便是將無人機誤認爲是警方的,正常來說,也沒人會在有機會逃離時(隨時下線)選擇攻擊,何況本來的目的是偷東西。
他彎下腰,在這堆電子墳場裏找到了劃傷變形的數據接口,從極度扭曲的針腳不難看出躍起的力道之大。
張放則在一旁按流程做着記錄,一邊嘀咕着今天遇到的嫌犯肯定都是瘋子。
太多疑問如亂麻般糾纏。黑客和案件到底有沒有關係?他在找啥?爲何攻擊完無人機就跑?這些和凌晨密室有無關係?是遠程殺人?詭計呢?與前面的兩起有是怎樣的聯繫?一連串的問號讓人屢不清頭緒。
如果說整個案子是幅拼圖的話,那麼在他面前的是一地細碎的殘片,不僅看不清圖案,還混淆着其他拼圖裏的零件。唯一慶幸的是從入侵痕跡上看,對方是剛剛接入,就被無人機打斷了,但這也讓其真實目的變得愈發模糊。
不過舒樹沒能感慨太久,他和張放的通訊便一起響了——五經南路一座公寓裏發現了第四起注射非法藥劑致死的案子!
【5:08pm 死亡結社】
林好睡得並不踏實,迷迷糊糊間做了無數稀奇古怪的夢,睜開眼卻全無記憶,只覺得腦袋脹脹的,似乎還未從對接的不良反應中緩解過來。
他在牀上輾轉了幾次,最終確定睡意全無。
牀頭的監控顯示,他早在一刻鐘前就已脫離了睡眠,只睡了四個多小時。不過有反向任務在,倒不會馬上就有新的任務,不必把睡眠時間趕出來,而且對反向任務公司也有一套更爲寬鬆的績效考覈辦法。所以這點來看,還算幸運。
不過一想到反向任務,便不免頭疼,不僅信息過載,更讓人無從下手,甚至報警無門。但又無法敷衍了事,胡編亂造,畢竟對接時大腦是不設防的。
或許網絡上會有某些隱藏的線索?於是他將耳機貼在太陽穴上,激活α波舒緩程序後,便開始一系列的僞裝操作,接入網絡。
他先到幾個大衆論壇轉了一圈,隨後沉入下層,刷了刷常用的兩個社交賬戶上的更新。通譯圈子裏和往常一樣,大部分是輔助藥劑、渠道中介的諮詢和廣告,還有些是吐槽 AI 任務和僱主的。
唯一有用的新聞是本月中旬廣爲流傳的通譯兇殺案,今天有了新的進展,凌晨和下午又分別發現兩起。不過警方封鎖了消息,大家只能通過頭兩起案件猜想可能,莫衷一是,甚至還有懷疑 AI 殺人的。
儘管流言中對案件的演繹神乎其神,但目前並沒有關於幾起案件的 AI 任務,要麼這不算是什麼大案,要麼死的人還不足於引起多大的社會影響,而通譯恰恰如此。
林好注意到凌晨那起的案發時間與 AI 異常事件的時間重合,或許這不僅僅是巧合。他套上另一件鎧甲,繼續下沉至其所能及的最深處。這裏已是法外之地,只要肯出價就能搞到各種內部消息,無論是地區政府的還是跨國集團的。俱樂部制,每次進入都需要與在線的所有人彼此確認身份。他不常來,一是麻煩,二是沒什麼索求。
簡單轉了一圈後,他隨便設了個懸賞,詢問關於兇殺案的詳情。但沒人接,很快便因缺少熱度沉了下去。大家似乎更關心警務系統的問題,即他報警時出現的崩潰。目前是懷疑有內部搞鬼,還在排查。原本能探聽的警方消息渠道因此都偃旗息鼓,生怕在這個時候被逮到。
剩餘的基本都是和盜竊電子貨幣有關,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年了。期間夾雜着幾條有關期貨交易和偷拍色情的懸賞。還有一條是關於死亡結社的說明,看起來像是假借名義的釣魚騙子。
那是個神祕得宛若某種宗教的組織,圈子裏流傳有一段時間了,但傳言都是些缺乏根據的風言風語。有的說是恐怖組織,糾結了一大幫看不慣通譯的傢伙兒,試圖針對性地搞事情;有的則說是通譯組建的,意在爭取更多的利益保障,如讓地下工作室合法等;有的說是爲了讓失去的記憶再生,還有的說是新興的邪教,聽名字就好不了;甚至有說是 AI 搞的,用來研究人類。但可以肯定,怎麼都繞不出通譯這個圈子。
林好有種直覺,所謂的結社很可能和反向任務脫不開關係,因爲神祕感與匪夷所思絕對地相得益彰。可惜沒有證據,顯得略有牽強,不過再加上兇案與任務時間點的重合,多少還能強行扯出一條線索,想來足以對任務有所交代。再深入的話,他也沒有辦法了。
所以退出網絡後,他感到一陣輕鬆,計劃明天便去提交反向任務。心情轉變讓一切又都鮮活起來,就連聽莫扎特都聽出了動感,直到一個陌生的通話請求進來。習慣性地拒絕後,對方卻鍥而不捨。他這才注意到被請求的是公司 ID。
這個賬號除了公司推來的任務信息外,很少會有其他人聯繫。難道是警方對中午報案有了反應?他簡單僞裝了一下視頻背景,便接受了。
對方頂着個名人頭,中午時纔剛看過他的直播。不過監測軟件顯示對方並沒有加濾鏡,有實名登記,地址可查,說明是本人。這讓林好很意外。
「請問是凌皓吧?冒昧打擾。我是李宥承。」教授先打了招呼。
林好點點頭,對方問的正是他明面上的身份。
「你應該聽說過我主要是幹嘛的吧?那我就不再贅述了。」和直播時一樣,李教授說話直來直往,不像是能研究豐富情感的人,「這次打擾,是不知你對我這邊的配合研究工作感不感興趣?」
「你們一直是隨機選擇通譯的?我還以爲是類似任務發佈式的招聘。」
李教授攤開手說:「你說得對。我們找到都是志願者,當然也支付報酬,而且給的足夠讓很多人自願。這次也不是隨機的,準確說是我希望得到你幫助。本來招募工作並不是我負責,但負責人……算了,主要是你比較特殊。當然酬勞方面可以放心,只會更多。」
酬勞的吸引力並不大,不可能超過一次任務所掙的,何況年齡在他和生活壓力之間還起着巨大的緩衝。至於所謂的 AI 情感研究,也興致缺缺。從職業立場,他更傾向發佈一個 AI 任務,或許和人工智能們好好聊聊能收穫更多。不過人類似乎癡迷於以研究者的角度看待一切事物。可斷然拒絕又有損禮貌,他便推脫爲公司制約。這也是事實,尤其接的是公家的活兒,稍微出點問題都是大問題。
「我無意讓你冒犯這些。但反向任務的話,」教授扯了扯嘴角,解釋說,「我不是在調查或是打探你,只是我一直在關注反向任務,所以你知道的,有特殊的信息來源。因爲就像你說的,正式的 AI 任務牽扯的人類事務太多,而反向任務只需要對 AI 負責,這便是最佳的研究平臺。也是我懇請你來幫助的原因之一。」
「我一直都以爲 AI 情感是常識性問題。」林好搔着眉說,「他們有各自的愛好,而且每次對接都能感受到明顯的情緒回饋,所以我沒太理解這研究有什麼用?」
教授顯然沒聽出他婉轉的拒絕,嘆了口氣說:「很久沒人問這種根源性的問題了。這讓我對合作更加期待。不過首先這要分開說。你提到的對接時感受到情緒,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情緒反饋。就是你在對接時的心情被數字化變換後,再重新被你感知。有點像照鏡子,只不過是塊數碼哈哈鏡。當然,實際情況會更復雜,更像是回饋和 AI 情緒的混合疊加態。所以對接測試中,這反成了干擾項。不過回饋的情緒多爲歡快或者興奮,我們總結了一套經驗算法,大體能濾掉干擾。
「那麼再說智能自身的情感。正是因爲與人類的高度相似,它們才稱之爲 AI。所以我並不是在討論它們有或者無,而是在找尋產生的機理。我們都知道底層算法是沒有情感模擬的——這個也模擬不了,那更像是演算的衍生品。而情緒是情感的表徵,更直觀、方便且可操作,和人類一樣,是一種應激反應。但 AI 和人類在感受事物,或是說,接受信息上又有着本質的區別,也就是說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視覺、聽覺、觸覺,即感知世界的方式完全不同,那它們這種應激是對誰的?它們的歡笑、悲傷是否和我們一樣?還是說只是一種簡單的表徵,而缺少背後的情感?舉個例子,人類的恐懼,根源在於死亡,那麼對於不死的 AI,它們的恐懼又源自哪裏?」
林好算是見識到了對方節目裏的侃侃而談,沒想到一口氣能說這麼多,完全沒有打斷插嘴的機會。尤其這會兒,他很想打斷告知,今早已證明智能是能死的了。不過這番宣講倒也讓他有了幾分好奇,尋了個空擋問:「我能理解這些,但該怎麼研究呢?一系列模擬算法?還是對接時夾雜套隱藏的心理測試?」
「你是第二個問這個問題的。之前,我一直以爲通譯不會關心這個,只要問能拿到多少錢就好了。」教授笑了下說,「所以不光是反向任務,你確實也會是個好的合作者。不過機理講起來會佔用不少時間,但情緒也是一種信息,所以如果感興趣,你可以找幾篇我之前的論文,裏面都有闡述,並不複雜。」
他撇了下嘴,意料之中的答案。滴水不漏,聽不出真假。而剛剛那點好奇心並不足以讓他繼續糾纏下去。不過靈光乍現,他有了個處理掉「麻煩任務」的主意。
「所以其實你有一個很適合的合作者,只不過他沒接到反向任務。」他打了個哈欠說,「那麼我們可以做個交接,我把任務轉給他。你們熟門熟路,就不用像我這麼麻煩了。」
轉換任務這種替班行爲,通譯間偶有發生,只要做好登記和備案上報即可。不過反向任務還沒有過變更任務人,但想來應該差不多。
這會是個不錯的提議。
然而李教授盯着他好一會兒,才扯動嘴角說:「你說得對。但可惜他在今天凌晨死了。」
【8:53pm 整理】
舒樹將下午案子的卷宗文件夾拖到第三的位置上,並做了標記,建議以此爲突破口。
這是正確的案發順序,十二月九日第一起,十二日第二起,之後隔了九天,昨天下午發生了第三起,今日凌晨是第四起,屍檢明確的死亡時間也證實了這點。只不過由於大面積斷網的原因,第四起被先發現了。
但第三起的現場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或者準確說是在做了應對諸如密室等各種複雜情況的心理準備後,卻發現這次的作案手法降級了。甚至相對於第一起,這回的更像是首次犯案。
雖然也是藉助清掃機器人潛入的,但兇手離開前刻意地全面清理了現場,完全沒有前兩起那般自信。而前兩個現場也確實除了機器人的痕跡外,再無其他的入侵信息。殺人者將自身信息管控得近乎完美,所有可能的物質交換量都少得無法檢測,混淆在日常的生活信息中。
會是模擬犯罪?但前兩起輿論控制的很好,完全沒有披露,且受害羣體本身也缺少影響力。目前僅涉案人員才知道具體細節,那麼被瞭解和模仿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舒樹眨了眨略略發乾的眼睛,改用手勢把四個卷宗拽進執行框,點擊「對比分析」。
這是 AI 任務前的必要工作,方便爲通譯提煉信息要點。可惜現在用的是備用系統,算力和功能都無法與原系統媲美,所以不少信息只能忽略處理,最終得到一個簡單的模板式表格:
加載中…
加載中…
表格下面還附有四起案件中蝕刻簽名的全文。這是他夾雜的私貨,不過本身倒也算在尋找案件關聯性的任務裏。
當然,不會有哪個通譯能看明白,但只要看過就會在潛意思層留下痕跡(舒樹自嘲地笑了下,洛卡爾交換定律無處不在,然而在這幾起案子裏卻似乎失效了),避免翻譯時因信息不對等而出現誤讀。如果不是系統停用,提供給通譯的信息還要更多,那些立體的關係網圖也會更爲直觀。而 AI 們則有另外的輸入渠道,所有的卷宗文件都會打包發過去。
這裏面第一起的線索最少,畢竟一開始是當做自殺處理的。因爲注射點在大腿內側,混雜於受害者之間的注射針點之間。但第二受害人習慣於左肘正中靜脈注射,躺進對接機後,那裏會受到一定遮擋,所以這才確認是謀殺,連帶着重啓了對第一起的調查。
這兩起幾乎一模一樣,疑點主要在兇手如何掩蓋痕跡上。這倒不算是關鍵線索,只要抓到真兇,謎底自然而然能揭曉。
詭異的是後兩起,尤其是今晨的案子。但從已知的信息能看出,不論如何地有違常理,四個案件彼此間存在無法割裂的聯繫,蝕刻符號、殺人手法等。22 日案件對現場的處理又與第三起有所呼應,而第三起則像是對前兩起的模仿。這便帶來更進一步的聯繫——9 日、12 日的案情因沒有對大衆詳細披露,所以行兇者必然瞭解,甚至熟悉前面的案子。
除此之外,兇手對幾處案發地的物業服務情況也極爲熟悉,並且是受害者的熟人,或者完全掌握對方當日的日程安排。因爲通譯和 AI 對接期間,意識完全沉浸網絡的時間並不長,短則三五分,最長不超過一刻鐘。之後的信息導出和休整神經都較爲耗時,但意識已經離線、上浮,如遇侵害絕不會毫無應對,多少都將留下痕跡。而且那時注射藥劑,也已無用了。
另外,兇手的黑客水平不低,要麼背後還有高人。畢竟即便基於 Robsar 系統是開源的,但經過重新構建和優化,若要以開發者身份切近後臺,遠非世紀之初時那麼容易。
他不由地想起中午那起入侵事件。搞崩了警務系統,如同狠狠地扇了所有警察一巴掌。但這能進一步縮小了嫌疑人的範圍。只不過獨立的 AI 通譯會有更多的隱藏身份和複雜的人際往來,使得調查難度呈幾何倍增。難道這就是黑客入侵的目的?而要調查的遠不止這些,任務發佈代理公司、真正的任務提出者、物業公司、黑市渠道等等,每一項都不容漏失。好在他們原本對灰色地帶有一定的掌控,不至於像沒頭蒼蠅那樣亂撞。
唯一的好消息是隻要與黑客案搭上邊,都會給予全力支持。於是原本受了耽擱、以爲耗時耗力的 AI 任務排查,僅半天就完成了。目前還看不出問題,需進一步與各通譯的具體情況對應來看。重新提交的請求 AI 幫助的任務申請也是幾乎秒批准,纔有了這次加班加點地提煉信息表格。
也得益於此,在他覈對完表格、準備上傳任務系統時,幾個死者的社會關係也被初步整理出來。和預想的差不多,通譯們明面上的身份都乾淨的有些枯燥,與社會的接觸不是任務中心,就是職業審計。除了第二起受害者有幾個同性伴侶(也都是通譯,目前均已排除嫌疑)外,其他人根本沒有朋友,連家人也都斷了聯繫。這興許和記憶損傷有關。又或者是故意被排除在外,就像有些人一直認爲前幾年爆發的冬季傳染病是 AI 利用通譯搞的,少部分場所仍會檢測頸後是否有腦機接口。所以他清楚明面上的身份,對通譯來說不過是層保護罷了。
網絡賬號裏的內容倒是豐富了些,包括:日常的交易,與各種中介的往來,大腦維護信息以及部分不算嚴重的灰色違規行爲。每個人針對不同的事物都會切換不同的 ID,但總體上還是些必要的生活瑣碎。然而他希望能看到更多非目的性的日常交流或生活印跡,可從整理的材料看,通譯似乎缺少正常的人際關係。唯一符合的只有第三起受害人,而他頻繁互動對象只是條流浪狗。
舒樹確認下了時間,那互動主要集中於月初,在第一起案子發生後,幾個 ID 基本上都處於停滯狀態了。
這很有意思。他畫了個標記。
但可以肯定還有更多隱藏的身份沒有挖出,而那其間存在着至關重要的線索拼圖。
——12 月 23 日
【7:44am 交叉】
舒樹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戴了頂針織毛線帽,徘徊在實驗樓前。
身後跟着臺輔警機器人,型號久遠,是系統關閉後臨時從地下室翻出來的。不同於現行蛛腳類驅動系統,這臺還是履帶式的,動起來聲音不小,好在能上樓梯,就是慢些。
張放繼續跑第三起的現場,他便來找教授。這條線索是凌晨時挖出來的,一同還有幾條新的進展。不過零零散散的進展並未讓人感到順心,女兒依舊將他屏蔽在溝通之外。對方這種選擇興許沒錯,他們是不同的宇宙,每次見面都不過是彼此吞噬罷了。
他看了眼時間。天已大亮,但瞧不見太陽,到處都白茫茫的,附近幾乎看不到人。說起來,在得知李宥承有實體實驗辦公地時,他詫異了好一陣,畢竟現今的社會紐帶、人際關係早已天翻地覆——這可能也是造成他和女兒關係的根源之一。隨着網絡化,除了必要的、尚無法模擬的設備儀器外,實體校園和研究單位都越來越小,地界被消費主義逐漸蠶食。所以研究 AI 特性的還留有實體,無疑是一種無謂的成本浪費。這條線索也因此變得愈發地值得琢磨。
他沒預約,想着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不過表明身份後,那位李教授並未太過詫異,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地問:「是關於小非的吧?我在昨天下午收到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但否認,便跟着對方一路上到三樓。李宥承打開間較小的屋子。正中是張堆滿紙張的辦公桌和三把歪歪扭扭的椅子外,四周貼牆都是文件櫃,裏面塞得滿滿騰騰的。不少抽屜已被撐得合不上嘴,露出同樣加不住紙的文件夾。這場景出乎意料,完全想象不出是一個做 AI 研究的辦公室。舒樹甚至沒能看到一個插頭,而且一屋子的紙質文件讓他恍惚回到了一個多世紀以前。連空調取暖也都是手控的,一股子熱風襲面,讓他眼睛又禁不住地抽搐起來。
「這裏有點出乎意料的,和想象的不一樣,我以爲會是哪種……」他比劃着,試着描繪出未來感。
李教授倒了兩杯熱水,邊說:「我理解你說的。其實,這是一種必要的防範手段。你知道的,把針對智能的研究保存在它們的世界裏多少都讓人覺得不安全。」
舒樹坐下來說:「我以爲你們達成過協議。」
對方抿了口水:「我找了過它們,特意還爲此發佈了幾個任務,轉達想法。但它們……無所謂,大致是這種態度。倒是 AI 們一貫的作風,不過說不好會不會突然變卦。」
「那你和僱傭的通譯呢?」舒樹把水杯貼到眼睛上。
「正規合同。不過是電子版的。你也知道,現在人都不願意拋頭露面。聽說很多時候,你們出警也都是遠程線上了。」教授點了下門口的機器輔警說,「當然,這和傳染病、社會發展關係更大,但不管怎麼說,大家都努力地把自己藏起來,彷彿是對上一代用隱私換便利的自省。可實際上這都是假象,尤其是在幾乎全知的 AI 面前。」
「所以你知道他們所有的身份?」
「我可沒那種能量。只是官面上的。」
「那你篩選合作通譯的條件看什麼?不做深入的身份調研?」
「其實不復雜,」李宥承放下杯子,「主要看任務完成記錄和信譽評分。難在找合適的任務上,因爲並不是所有的 AI 任務都適合做搭載測試。最好的是反向任務,其次一些驗證類的學術研究任務,然後是別的。你知道這個很花費精力,不過這一年好多了,有小非幫忙。」
「所以你那個言京代理公司也是爲了這個?」
教授挑了下眉說:「對。有時候需要一個對此組,要麼新發現需要再驗證,這樣會方便些。而且任務可控,因爲只能註冊代理公司,但任務本身都是我們自己發的。經過數據調正的、簡單任務,能有效規避誤差,減少干擾性反饋情緒。這還多虧了小非的主意。」
「所以你和……小非很熟?」
「這要看從哪個方面說。他確實是個優秀的合作伙伴,而且還是個能力超強的助手。無論從哪點都使我受益良多。他不像其他的僱傭通譯,只是簡單地出租腦子,當做一種差事。他會去思考,而且都很在點上。不誇張的說,這個屋子裏有很多成果都有他的幫助。所以你知道的,昨天得到消息時,我很驚訝,也很遺憾。」教授低下頭,掐了掐鼻樑。
「那你知道他與什麼人有過結怨或者齷蹉?平時的人際關係怎麼樣?」
「這個不知道。生活交集不多。不過通譯這種職業,你知道的,想來生活中肯定不會太好。社會的偏見,嫉妒、歧視,誰知道呢?」
「工作上的呢?和其他通譯怎樣?我看記錄裏公司也在僱傭其他人。」
「也不太清楚,人員對接實際上都是小非在負責,我只管反向任務。所以現在公司留着一大攤子事,可能得捋順一段時間才能再開始。」李宥承嘆了口氣,低頭搓着手心。
舒樹也暗自鬆了口氣,缺少系統跟隨的不方便讓他在方纔略顯被動。直到此時,才意識對方反覆提到的小非,是指昨日凌晨案件的受害人。好在沒讓對方看出問題,似乎還有料可挖。於是眨了眨干涉的眼睛,挺起身說:「這麼聽起來他不像是會幹通譯的人。」
「歧視就這麼來的。不少人都有這樣的誤解,覺得從事通譯的都比較……」教授翻了翻手腕說,「但這很片面。實際上只是生活態度的不同,而且歷史告訴我們,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消費主義是增熵還是減熵?更別提早已嵌入生活的 AI。當然,這屬於社會學的範疇。不過總的來說,通譯的平均素質並不差。
「另外,隨着 AI 任務的多樣化,通譯行業也在越來越細分。律法問題有專門的律法通譯,還有經濟類的,決策類的。科學分析也一樣,針對數學的、語言的、物理的。這樣既提高準確率,又減少複審比對的時間,所以行業門檻無形中也在提高。
「而原計劃明年開春的新課題,便是小非想的,或是準確說是他的課題,我只是掛名及在專業性上給予些指導意見。那想法雖略顯荒謬,但很有趣,在常理之外。他想探討關於 AI 與死亡——它們如何定義死亡,是否又是恐懼的根源,以及其他。因爲你知道的,常識上講,AI 和人類不同,它們不存在力比多這樣的內驅力,所以對傳統意義上的生與死是缺少概念的。而且大家都知道,這些人工智能是不死的。不過這會對我現在的研究有補充意義……」
舒樹皺了下眉。死亡與 AI。一聽到這古怪的組合,他便直覺與案件有關,但腦海裏翻騰的線索並沒與之銜接起來,彷彿在磁場中平衡的物體,雖然彼此相關,卻無法串聯。拼圖還差好多。
不過李教授似乎會錯了意,進一步解釋說:「這確實匪夷所思,但還是有一定道理。大家都知道能稱爲超級智能的 AI 有十二個,它們的基本框架是由中美歐日四個量子超算機的核心算法兩兩相合而成的。我們發現智能的情感來源可追溯至此,而早期算法的隨機融合也觸發性格的差異。這有點像生物單倍體生殖細胞的結合,可以看做是『生』。所以它們對『死』肯定是有定義的……」
「這個項目會有多少人蔘與?」舒樹按着眼睛打斷道。
對方停頓了一下說:「沒人了,那是小非的。所以我準備把這個項目停掉。」
「原計劃呢?」
「主要就是小非。」
「那之前有招募過通譯嗎?」
「還沒到那步,只是籌備。」
舒樹咬着嘴脣上的起皮,報出兩個通譯 ID 以及對應的真實身份。
「這兩個認識嗎?」他問。
李宥承眨了眨眼睛,說:「付兒,認識,合作過幾次,最初小非就是她介紹來的。另一個不知道,應該是小非找的。怎麼了?」
「十天前,言京代理發佈了兩個任務,而通譯在對接時被分別謀殺了。」舒樹盯着教授的臉,緩緩地說,「你沒有收到任務失敗的通告嗎?」
「不……我不知道……」李教授臉色煞白地呆愣了片刻,「所以……小非不是個案?」
「嗯哼。你是目前幾起案件唯一的交叉點。」
教授捂着嘴巴,不住地搓臉:「你覺得……我是兇手?」
「在確認嫌疑人前,凡關聯者都值得懷疑。不過我很好奇你對之前失敗的兩次測試的結論是啥?」舒樹一直沒有移開視線,即使眼睛又幹又澀。
「沒有……還沒開始分析……呃,我是說,還不知道具體情況。」對方深吸了口氣,抹了把臉說,「抱歉,這出乎意料,真的……因爲年底這段時間較忙,實際上大部分工作都是小非幫着完成的。之前忙的時候也是這樣。我預先做好實驗安排,交給小非打理。完成後,他再彙總發給我。這次是針對壓抑的,原打算安排五個任務。如果一切正常,他應該在今晚把結果發給我。」
舒樹搔了搔鼻子,挺起身,對着機械輔警做了個手勢,掏出臨時配置的老式終端,說:「這樣的話,我需要看一下你的實驗安排。」
【10:00 am 任務分析】
自從接到反向任務,林好就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不正常,總有意想不到的巧合發生,彷彿有人故意設計似的。
今晨一早,他趕到公司,準備將反向任務完結。儘管智能們並不急迫,沒有時限要求,任務收益也不錯,但這種主動性的工作還是讓他覺得彆扭,甚至是折磨,影響到了睡眠質量。結果一進公司,後臺系統確認了他的定位後,又推來一個臨時任務——正是昨日想要追問了解的兇案對比分析。
這無可非議。畢竟是公司接到的警務任務,無論是專業優先級,還是就近原則,他都最合適。好在從任務內容看,對接的 AI 應該還是小推演,所以想着連反向任務一塊搞定,可對方僅對警方的任務做了解答,並未響應他提交的任務。
難道反向任務需要單獨提交才能激活?確實沒人同時處理正反向任務。他一邊忍受着對接後的生理反應,一邊胡思亂想。整個人像是被撕裂開來,一部分迷失於數據流的起起落落,一部分卻分外清醒,知道自己躺在休整牀上。某些早已被洗刷掉的記憶似乎又重新被銜接起來,又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似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他既是參與者,又是觀衆。他像是溜進別人家的小賊,到處都亂糟糟的。有兇案,有莫名的符號,還有警察。
不過警察是真的,他用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點,主要還是因爲發現公司的行政副總陪在後面。對方有點顛覆他對警務人員的印象:個子不高,偏胖,既沒機甲義肢,又沒穿戴外骨骼盔甲,普普通通的,頭頂的粉色針織帽更是顯得滑稽,一邊的眼睛好像有些問題,總是睜不開的樣子。不過性子倒是很急,直接衝進休整間來。
行政副總也不理解,正一個勁兒地解釋說:「雖然對接只有幾分鐘,但正常來講,需要一到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才能讓神經元活躍度徹底平穩下來。不過對接副作用還在,所以休整還會持續一個小時,纔算是完成初期恢復。這也是行業委員會的要求。也是爲了能夠提供出更高質量的翻譯……」
「不用背守則。這些我知道。」對方揮了揮手,頭沒回,只看着林好問,「我不需要完整的翻譯報告,只需要告訴我大體的結論就好。」
林好費力地坐起來,整個人就好像宿醉後被搖醒一般,木訥遲鈍,與外界總像隔着層什麼東西似的,好在已能分清虛實真假,但還時不時地噁心。
他抬眼盯着警察好一會兒,才理解對方的意思,兩隻手抓了抓頭髮,喘着氣說:「再……等會兒……我先捋捋……」隨後閉上眼睛,努力地把腦袋裏的信息按邏輯排列起來。
「沒……沒有具體的結論……案件間有……奇怪的關聯,但可見的相似點卻有些差異,」他說,「主要是這麼幾個。銘文雕刻時間的不同——是通過對比光線,分析氧化度推導的,第四案件雕刻的時間最早。這會兒沒有時間換算器,所以沒法給你準確的時間,大致的話,從 AI 時間換算過差不多接近一年吧。然後是第一起和第二起,比較接近,基本上在一個月之內。第三案件最晚,應該不超過一天……
「再有……就是機器人被超馳階段的耗能問題。對比材料裏案發前後的機器人狀態……主要是電池消耗,小推……就是智能,設計了個優化函數,大體能平衡溫度、路況、機器人運行狀態以及其他變量帶來的誤差,然後導入各自的行程和從監控中推算的時速,還有……反正好多,便發現電消耗差別非常大。而前面的維保記錄卻顯示沒有機器人的動力系統存在問題……哦,銘文內容也沒有結果。樣本量可能還要再大兩到三倍,才能確定是否符合某種語言規則……然後,又通過機器人電能消耗反推回來,以負重爲單一變量,理論上第三起要比前兩起多五十四點七公斤——這是個參考值。一二起差不多,可以忽略爲誤差,不過和代入機器人出廠運行狀態得到的結果相差五公斤不到……」
「等下!誰輕誰重?怎個順序?」
「什麼?」突然地打斷就像高速行車時剁了腳剎車,林好一下子從信息中跌出來。
「剛纔的重量。」警察舞着手臂說,「清掃機器人的能耗反推的負重。」
林好點點頭,吐了口氣,忍着噁心重新翻閱起信息:「第……第三起最重,之後是出廠狀態的機器人,兩者差了百十來斤。然後是第一起和第二起,比原始狀態下的負重輕了大約十斤。」
對方邊聽,邊掏出終端鼓搗,應該是給誰發信息。不過警察還在使用已淘汰的設備卻有些出人意料。
「這點有意思,我們完全沒想到。」他搔了搔鼻子,笑着說,「AI 選的角度確實與衆不同。」
「是因爲開放性任務,就好比沒有指定路徑,他們容易隨意起來。」行政副總插話進來,想來是做了功課。
「挺好的。」警察沒轉頭,而是對着林好問,「還有嗎?」
「……再有……是關於黑客的,三個被超馳的清掃機器人日誌中,還殘有很多抹除不掉的冗餘字符,它們遵循的規律是一樣的。這裏面大部分是關於規律推導及證明的。哦,之前負重和能耗測算的公式推導也包括在這……總的來說,三個案件在超馳機器人的手法上是一樣的。這裏有個術語,後面需要查下專業手冊才能翻譯準確,大體上可以理解爲通過無線,紅外或者聲波什麼的,修改主板芯片程序。所以黑客必定軟硬皆通,而且熟悉機器人主板芯片的固化程序……」
「有道理。應該去查查機器人製造商,以及他們的供應商。」警察皺起眉,思緒似乎一下子被自己這句話拉出去很遠。
林好繼續翻着腦袋裏的信息:「有一個建議性的結論……算結論吧,第三個案子被重點標記。雖然手法和前兩起有明顯區別,但相關線索的緊密度在百分之八十三點六,而又和最後一起案子有一脈相承性。」
「有對兇手的看法嗎?」
「除了前兩個,幾起案子的心理側寫都比較矛盾。沒有可對比性……」
「AI 沒有一個預判嗎?」
「對接的信息裏沒有找到……不過認爲連環殺人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七不到。」此時眩暈感早已褪去,可枕後神經還不時地疼一下,連帶着整個頭皮都像是被針紮了一般,左側的耳道里像是塞了什麼東西。林好知道這是神經元在抗議,好在警察沒再繼續。
可他閉上眼想要躺下時,對方又轉了回來。原本守在外面的機械輔警也跟了進來,對着他上下掃描。
「昨天上午十一點五十三分有人報了個警,說替 AI 報警,這個是你吧?」警察掃了眼輔警調取的信息問。
林好沒想到警方拒絕報案後還會有記錄,何況中途系統還崩潰了,可如果他們能重新接警,對反向任務是好事。於是按着不時抽動的左半邊頭皮,他邊打着哈欠,邊複述了一遍反向任務。不過由於又進行了一次對接,可能已有部分細節被洗掉了(對接更像是獲取短時記憶,所以一般休整完,通譯就需要抓緊整理信息),不過想來那些算子迭代的東西也沒什麼實際意義。
「所以你今天是來提交任務的?」警察問。
「沒交上,可能是通道問題。」他閉着眼睛。隨後想了想,爲了能讓警方更好地重視反向任務,便補充了之前的調查結果,包括案發時間的巧合,以及對神祕的死亡結社的懷疑。
對方沉思片刻,轉頭向行政副總問了公司有關反向任務的規定,而後對他說:「先別急着交。抓緊休息,下午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後面隨時待命,不會再給你任務,除非是我們的要求。」
林好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然而沒等他發表意見,行政副總就已拍着胸脯做了保證。可他卻劇烈地乾嘔起來,險些吐到靜電服上,好像是因未能及時休整而讓後遺症越來越嚴重了。但他知道這是又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麻煩。
他感到其他人大呼小叫地把他扶到牀上,然後是休整牀啓動的聲音。肖邦開始在顱腔裏共鳴,安神藥和糖順着兩側手腕流淌進來(這些只是想象)。可他並沒放鬆下來,警察的話像個緊箍,勒得人喘不過氣。
對方臨走交換了姓名和聯繫方式,並讓他等待通知,但那名字怎麼聽都像是在佔他便宜。
【10:43am 通譯】
不同於早起時霧濛濛的天,太陽出來後,一下子變得晴空萬里,氣溫也隨之躍遷上來。
舒樹找了家街邊小店,隨便要了份速食,便尋個角落坐下來。又向女兒發了幾次通話請求,依舊沒有回應,而撥給張放的卻馬上就接通了。不過如果女兒也像張放這般,反倒會讓他不知所措。而且事實上,他完全不知道該和女兒說啥,撥打通話已成了某種儀式性的習慣,僅此而已。
「你那邊還好?」張放打斷他的胡思亂想。
「收穫頗豐。」他把視頻通話轉到對面的機械輔警身上,騰出手喫東西。
「首先,李宥承教授那邊最後的任務安排有四個,分別在 8 號、10 號、12 號和 14 號,前兩個與頭兩起案件正好對應,受害人都是指向性匹配的。第四個還未匹配通譯,於 13 日下午被通告撤回。而第三個任務指向匹配的通譯就是第三起受害人,但他卻缺席了,直到前天死亡也沒有進行此任務的對接。另外,這個任務是研究鋅元素分佈情況對 7075 鋁合金性能的影響,屬化學應用性研究任務,相對那個經濟分析任務,更符合受害人以往的對接經驗。」
「但也不絕對,畢竟獨立通譯不能太挑活兒。」張放說,「不過我倒是能猜出他爲什麼接那個任務。還記得幾名死者社會關係的調查嗎?已查到的賬戶信息顯示,他們在案發前都做過資產處理,手裏剩的錢肯定不多。而且最新更新調查信息也能證明這點,第三受害人在被害前曾用過兩個其他身份去找工作,還聯繫過掮客想找非法私活,但都沒有成功,掙得那點錢根本不夠做身體維護的。所以不接那個廣告的分析任務,可能就要餓死了。」
資產處理?舒樹用沒沾到油的小指搔了搔鼻樑。這似乎能和之前標註的某塊拼圖嵌合起來,但怪異感還在,彷彿他們對被害早有準備。他想到通譯提到的神祕組織,於是把得到的信息,諸如 AI 之死等說了一遍。
「聽起來像另一個宇宙的故事。」張放一臉的難以置信。
「那個結社能否通過我們的渠道去查一下?」
「我協調下吧。有想法?」
「只是猜測,還不好說。也可能只是那名通譯胡編的。」他將最後一口全都塞進嘴裏,吮着手指說,「現在能確定的是所有的歸口都指向李宥承,凌晨那起的受害人也是關鍵。之前有個新想法,我下午去確認下可行性。AI 這邊沒啥特殊的了,和我們昨天分析的一樣,建議從第三起入手。」
張放點點頭:「現場差不多了,就等進一步的分析數據。」
「黑客的進展咋樣?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和兇案不會毫無關係,甚至有可能遠超我們想想。」
張放嘆氣擺手說:「別提了。系統停用後,主要分析員都出現了戒斷反應,現在局裏正調心裏專家做疏導呢。好在有備用系統,反應都不太大,就是易怒暴躁,但進度怎麼都受影響。」
舒樹抿了抿嘴。這點出乎意料,卻倒也正常。就連自己這種平日資源少、對系統依賴小的,在系統停掉後,還出現過不適感。如此,無論是從機構內部,還是人類自身看,都極具諷刺意味。
陽光從前面的窗子打進來,灑在桌子上,讓人昏昏欲睡。一陣恍惚過後,他發現時間已快進到正午十二點半,便帶着輔警回到車裏,算了算時間,而後向那名叫凌皓的年輕通譯發去出發通知和匯合地點。聽得出,對方並不情願,甚至有些牴觸。
如果是地下通譯的話,沒有相應的手續,恐怕理都不會理他。但在走政府關係的企業裏,他們多少還有些特權,哪怕是最爛的組。何況也不是一點好處沒有。他承諾會給一個特情的身份,這也是對方最終配合的主要原因。
凌皓來的時候仍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隨意地點了下頭,便坐到車上一言不發。舒樹看不出他是浸在網絡裏,還是在補覺休整,總之氣氛讓他想起和女兒的時光,皆因尷尬而相對無言。
現在的年輕人估計都差不多,消費主義掩蓋下的經濟衰退已潛移默化地對大衆心理產生了影響。他記不清是在哪裏看到的研究,講的是社會變革——包括戰爭、經濟、疾病等重大事件——對那段時期下青年人三觀的朔造。之所以還記得,是因爲裏面以二十年前那場失敗的性別解放運動爲例,剖析了他這一代的心理狀態(他覺得比那些星座、字跡預測準得多)。最後,文章預言強 AI 興起對下一代的影響,用了一個日本詞:物哀?總之基調很灰色,似乎沒有未來。他想起女兒,又看了看副駕駛上的通譯,發現自己確實無法理解年青一代。
但很快他又覺得可能僅僅是通譯的問題,他們畢竟和普通人不太一樣。無論是對接 AI,還是輔助藥劑,對大腦的損傷都是實打實的。即便有費用不低的日常維護,也無法避免。不然就不會有記憶缺失,這興許對人格和性情都有所影響。
不過一個密閉空間內的兩人如果一直不交流,彆扭感就變得越來越強烈,尤其是進入自動駕駛之後,而且他還是希望能從對方那裏獲得些信息。
「你對未來的看法是啥?是悲觀,還是覺得會更好?」不知是不是聲音偏小的原因,他問了兩遍,對方纔反應過來,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看個傻子。過了好幾秒後,才說:「誰會去想那麼久遠的事。國家不也才五年一個計劃?」
「那就沒個打算?」
「再怎麼打算,也不過是一死。」通譯咂了咂嘴巴。
他沒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無奈或是沮喪,只是平淡地敘述。那文章興許說得沒錯。所以有專家認爲通譯並不能促進經濟的發展,反而是造成現在社會下行的原因之一。當然,這算是普遍的偏見,性別解放運動也曾被列入原因之中。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凌皓也沒繼續保持沉默。
「去見一個 AI 研究專家,可以聽聽他對 AI 死亡的看法。」
「他是嫌疑人?」
舒樹未置可否,不過對方的敏銳是他未想到的。
他換了話題問:「你們通譯之間是不是……有一套自己的網絡,像 AI 那樣,或者類似工會性質的組織,知道彼此的某一兩個身份,熟悉各自任務,偶爾協調幫助啥的?」
「AI 和我們不一樣,一點兒都不一樣。但絕大多數人還是習慣於從人類角度來定義他們,要麼用人類來類比,甚至很多人對強智能的想象還停留在那些只會做簡單語音應答的算法程序上。所以現在絕大部分所謂的 AI 專家,研究的不過是人類的心理投影。」打開話匣後,凌皓變得越來越健談,「至於通譯,每天都有離開的和新加入的,來來往往,除了個別幾人,形不成彼此相熟的圈子。而任務刨去強制保密類的,其他都會在匹配後公示一天,也不知道爲什麼,反正想看的話都能看到,不過應該沒人去看這個,甚至有很多人都不知道。」
「這對之前分析的那幾個案子很重要。原本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但按你的說法,要了解受害人的對接時間,只要有心的話,啥人都能辦到。」
「所以你的懷疑擴大到所有通譯?」
「恰恰相反。」舒樹眨了眨眼睛,「它讓我手裏的拼圖變得更加地清晰。」
凌皓聳了下肩,說:「其實從黑客角度可以縮小一部分範圍,比如做過通譯,而且是老老老幾輩的,還參與過芯片構架開發等等……」
「啥意思?」舒樹猛地轉過頭。他不覺得這是無的放矢,一瞬間千萬個思緒在頭腦裏炸開。
「超馳的手法。」凌皓搔着頭說,「AI 也說了,清掃機器人並不是通過網絡被攻擊的,而是近距離切入後,直接修改底層的固化程序。這種手法和現在大家用的完全不同,不是更新升級的那種不同,而是在根源上就不一樣,更貼近頭些年復興的那種硬件式的入侵。不過這個要麼需要開發程序員的口令,要麼知道開發時留下的後門。再加上對通譯的瞭解,所以同時滿足這幾點的人應該不會太多。」
「有道理。」舒樹不着痕跡地掃了眼後排待機狀態下的機械輔警。在與通譯匯合前,他提交了關於芯片供應商及固化系統的調查申請,並按張放教的方法,重點強調了和入侵警務系統黑客的相關性,想來應該很快會有結果。他又與任務中心申請了涉及此類芯片的 AI 任務明細,正由輔警的內置程序篩選甄別,雖然可用於運算的資源不多,但相對信息量也不大,相信很快便能拿到這枚拼圖。
他想着再聊點啥,又問了愛好和消遣,卻發現自己連聽都沒聽過,甚至完全無法從字面上猜出具體的意思。他只希望女兒別有相同的愛好。
【1:29pm 三曹對案】
林好沒想到警察提到的專家是李宥承,對方顯然也沒想到他會被一同帶過來拜訪,警察更沒想到他倆兒竟然認識。總之,三個人碰面後,都是一臉的驚訝。
警察率先打破沉默:「你以前接受過李教授的僱傭?」
林好撇了撇嘴,還沒開口,李宥承便大致說了下兩人相識過程,隨後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我有些自己的渠道,主要盯反向任務,所以這個本地的一定不會放過。但他還沒答應我。」
「這是我們來的原因之一。」
「什麼玩意兒?」林好一下子站起來,如果不是門口堵着機械輔警,早就衝出去了,此刻卻只能強忍着又開始攪動的腦神經,抗議說,「我可沒答應任何事情。」
「彆着急,一項一項來。」警察褪下頭頂的針織帽,掐在手裏,坐下來說,「既然你們認識,那就直入主題,咱先說李教授這邊。」
「抱歉,我也沒理解。」李宥承說。
「先坐。」警察示意了一下,又轉頭對他說,「你那個反向任務我們會協助處理,這樣是不是安心些?」
這正是他最初的打算。警方的調查會比他有效得多,不需要再親力親爲地去找那些模棱兩可的線索。而且以政府機關的辦事效率來說,他能喫更長久的反向任務福利,又不會被認爲是消極怠工。儘管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但顯然警察瞭解他的訴求,所以他最後還是掐着鼓脹的腦袋,坐下來。
李教授把他們帶到的是間臨時休息室,由吧檯隔斷出的一個半開放空間。靠吧檯一側的是套老式的智能飲品處理機,上面到處是各種飲品留下的痕跡,都已氧化變深,像是時間侵蝕出來的暗斑。教授之前解釋過,這套超長服役的設備現在只能調出口味介於卡布奇諾和摩卡之間的咖啡,倒也獨特。
室內散放着幾把吧檯椅,上面顏色磨得宛若包了漿。飲品處理機對面的牆上開了扇小窗,能直接看到大樓外。不知什麼原因,原本中午時晴朗的天這會兒又變得灰濛濛的,塵霾再次重新將城市籠罩。
「通譯的案子讓你的研究斷了,」警察對着坐在窗戶邊的教授說,「你需要找個新的。我沒記錯的話,最好是反向任務,才方便實驗。而這恰好有一個。但就像上午說的,你咋保證自己的實驗手段不會帶來副作用?畢竟幾個受害人都和你的實驗有關。」
「我應該有解釋過。而你也說他們是被害的,這就和實驗無關了。」
「如果是誘因呢。在多起有預謀的謀殺中,共同的指向即便不是最後的結果,也必定無法繞不開。」警察轉着手裏的帽子說,「還有那個新課題,死亡與 AI。我記得你也承認這想法超出想象,而且發起人恰好是你的代理助手,而他又恰好是其中一起的受害人。而更恰巧的是他死亡的那個時間,AI 也出現了一個超出想象的問題。」
說完,他轉向林好繼續道:「我想李教授只是知道你接了反向任務,但並不清楚任務的內容,對吧?」
「是的。AI 不用給任務命名、分類,只有對接的人才知道具體內容。」教授搶着說,「但這又和我們說的有什麼關係?」
林好見警察對他攤攤手,將問題推過來,只好清了清嗓子,組織了一下語言,說:「一個智能死了,按警方的說法或許更準確,那個 AI 的舊人格消失了……」得益於之前向警察複述過,這次他記起來一些原以爲被洗掉了的細節。
教授時而皺眉,時而眨眼,不過並未出言打斷,待他結束後才提出幾個技術上的疑惑點。這彷彿激活了某個程序,暫存在大腦裏的有關 AI 迭代機理、算子重置等信息被他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
警察攔了四五次才讓他停下來,象徵性地總結了一下說:「不會有假,技術上的探討與我們沒有意義,還浪費時間。最後這個巧合點,我覈對了一下,你那個代理人的死亡時間與 AI 的可以看做是同一個時間。」
教授搓了搓臉,舔着嘴脣問:「所以……你覺得……這都是我實驗造成的?」
「一種可能。」警察揉起眼睛,「興許類似某種觸發鍵,在某些特定的環境、心理狀態以及別的啥條件下,造成類似洗腦,或者改寫潛意識啥的那種。而實際上幾起案件都具有很明顯的野生邪教的一些特徵。」
「不可能的!」教授揮手站起,「我這不是一天兩天了,要出問題,不會纔出不來……」
「含鉛汽油,四環素,反式脂肪酸,」林好隨口吐槽,卻沒想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於是聳了下肩,壓低音量將後面半句嘟囔出來,「還有改良型卡西酮,現在只能用於對接輔劑。」
「那麼換種說法。我是通過同行評議的,也就是說實驗機理是經過檢驗的。若有未知或質疑,一早就會被提出來。因爲機理本身並不複雜,不會造成你所謂的那些情況。可能上午我沒解釋清楚。我想下……」在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後,李教授短暫停頓了下,隨後指了指林好繼續說,「我們都知道主流認爲任務對接時是不設防的,不會有謊言、欺騙,至少人類端是這樣。但實際上,我們發現是可以對 AI 說謊的。其實就是自我催眠,要麼找人催眠,讓你認爲假的就是真的。當然,這並不容易。你知道的,因爲對接狀態下,精神和思維均有別於正常狀態,極有可能讓催眠失效。不過這是機理之一。當然不需要催眠那麼複雜,僅僅是一些暗示。而另一點我們之前有探討過,即對接時的情緒回饋,只不過這回我們尋求的是主動性回饋。簡單來說,就是先對通譯做目標情感情緒暗示,再經 AI 後得到回饋。」
林好想了下說:「聽起來並不可控。」
「控制都在暗示階段。在通譯閱讀相關信息時,通過設置顏色、聲音、氛圍,乃至氣味等來引導。你知道的,因爲情緒本身也是信息,所以引導起來很並不困難,可以想象成方法派表演講的情感替換,但我們更希望能達到讓通譯對任務內容形成情感條件反射。至於後面的結論,無論如何都是我們想要的。」
「抱歉,我有印象了。」警察打斷說,「不過我想聽些不簡單的。比如:是咋得到通譯腦袋裏回饋的,而且是那種可分析數據化的?埋了個傳感器嗎?又或者如何確定研究的樣品真實有效?」
教授「哈」了一聲說:「我知道我們間的理解偏差在哪兒了。我這邊並不是按人類心理學那套研究邏輯來的,也不屬於經驗科學。你知道的,AI 完全不同於我們,沒有、也沒必要參考任何人類的理論。所以我是先假設可能,再去用實驗驗證,更像是理論科學與相關實驗的結合。中學那會兒講過量子物理吧,可以把這個想象成粒子對撞——用我們安排好的情緒去撞擊 AI 情緒,至於結果只需通譯感受回饋的情緒,填寫我這邊的一個詳細的分析問卷就可以。這個上午給過你,絕對安全無害!」
林好聽得雲裏霧裏,彷彿懂了卻又感覺有些地方差了點什麼。他瞥見警察有隻眼睛在不時地抽搐,看起來像是程序紊亂的機械娃娃。
對方最後掏出那個老古董終端,按着眼皮看了看說:「但你沒有向道德委員會申報,不是嗎?」
「我並不做臨牀研究。」
「可配合實驗的通譯是要被心理暗示的,且實驗中維持這種狀態。所以事實上,已經可以看做是臨牀實驗了。」
「好吧。」教授沉默了一會兒,坐下來問,「開門見山吧。你到底要幹嘛?」
「我要一個在我全程監控下的實驗。」警察咧嘴笑着說,隨後抬手止住教授,「先別忙着反駁,聽我說完,這會是個三方都受益的事情。」
「我的就是你們接手反向任務的調查?」林好問。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警察按着一邊眼睛說,這像是某種結印能讓他看透人心。林好不得不承認這個不像警察的警察很有一套,於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便聽對方繼續說道,「但你也有義務,借反向任務幫李教授的研究。不過放心,剛纔原理也聽了,不會對你有啥影響。報酬上,我想李教授也不會吝嗇。」
隨後,警察轉向教授說:「而李教授這邊,就像剛纔說的,需要配合我們。好處除了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反向任務,還有以後如有追責,會有警方的背書。我們仨個各自的利益都是一方的義務,正好相互協作,咋樣?」
林好依然沒看懂警察到底要幹什麼,不過反向任務被接手,總的說是件好事,何況還能掙兩份錢。
教授也在衡量了好半天后,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卻還有些不甘心問:「你到底要幹嘛?」
「你確定真的想知道?」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李教授搖了搖頭。
【5:24pm 推理】
和張放晚上的碰頭會比往常早得多。
事實上,在與李宥承他們確定協議後,舒樹就無事可做了。只等晚些時候李教授整理份實驗計劃,三人都無異議,便可以開始了。
而凌皓那邊也明確反向任務不受公司制約,哪裏都可對接,這讓監控更爲簡單方便。
而自從昨晚梳理完線索表格,又經大半天的調查,加之不久前拿到的有關芯片的排查結果,他已有了大致的推測。只等張放的消息,看是否能成爲串聯起整個邏輯鏈的關鍵拼圖。而搭檔的調查也很快有了結果。
連接後,張放便開門見山地說:「先說死亡結社,確實信息很少。原想全網搜查篩選,可現在是備用系統,算力不夠也不支持。不過通過調取、比對其他省市地區案件及報案記錄數據,沒有發現同性質的。所以死亡結社應該只是個侷限於我們本地的小組織。而後網偵那邊特情倒是提供了條線索,說是通譯內部的小團體,有點類似心理互助會那種,找的都是厭世情緒嚴重的。」
「消息可靠嗎?」
「差不多。一個自稱是結社的成員在和掮客特勤聊天時說的。情景還原分析,不像是故意、或有預謀的透露。」
舒樹搔了搔鼻子問:「現場那邊有新發現嗎?」
「算是關鍵性的。」張放大聲說,「凌晨現場垃圾回收站裏發現的激光雕刻槍,實際上是五經南路那起案子裏用的。雖然前面兩起沒找到工具,但都有相應的購買記錄,蝕刻符號上也沒有問題。可只有 22 號下午這個,所有從左上向右下傾斜符號的斜率都有偏轉。初步判斷是因爲外傷,激光雕刻槍的光柵尺受到振動,使得校準出了問題。而那把槍雕出字符的偏轉斜率與之完全相同。不過凌晨現場的符號卻是正常的。」
「因爲那是一年前刻的。」他笑了一下。儘管還有幾處存疑,但整個案情的拼圖已呈現出大致的脈絡,因果邏輯已串聯起來。不過還需進一步確認。
他問:「記得辛某收養了一隻流浪狗,那隻狗還能找到嗎?」
「你是想到什麼了?」搭檔咋呼了一句說,「我去安排。」
「有一個初步想法,見面再聊。我現在總覺得線上不安全。」
結果張放甩了局句「那咱局裏見」,便結束了通話。
於是,舒樹不得不也開車往局裏趕。
除了審訊工作,他平時很少回辦公室。原本在犄角旮旯還有個座位,現在也都堆滿了雜物。其他幾組都不在,不知有沒有被抽調到黑客的案子裏。隊長正坐在自己的隔間裏,焦頭爛額地看着滿牆的數據,瞥見他,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沒去找不自在,估計具體的進展張放已彙報過了,不過看起來黑客調查的進展確實不理想。搞不好真得像張放開玩笑的那樣,他應該做好隨時被推出來頂鍋的準備。
他轉了一圈,準備去車裏等的時候,張放到了,一路小跑過來說:「抱歉,我的問題,有點等不及了。」他表示理解。隨後兩人找了間沒人用的審訊室,打開屏蔽網,關閉錄音錄像功能。
「狗找到了,不過是死的。」張放一坐下來便開口說道,「能這麼快,也是趕巧兒了。流浪狗追蹤很麻煩,本來計劃利用視頻、照片慢慢比對,不過剛開始,備用系統便推來份出警筆錄。是昨天下午城南垃圾處理中心,報警說有人虐殺小狗並拋屍。但因只有屍體,沒法定性,所以只對現場拍照取證。於是匹配正好對上。然後來的路上,那邊已讀取出內置芯片的定位記錄,其中包括第三起的案發現場。時間也對的上,所以受害者還得再加條狗。」
「看來是真的缺乏經驗啊。」 舒樹總結了一句說,「死了也沒事。可以對下槍上的劃痕和狗的齒痕。如果是的話,基本就可以鎖死了。」
「可很奇怪,爲什麼兇手要把那槍帶到下一個現場處理。」
「因爲凌晨那起死者正是第三起的兇手。而那是整個案件裏唯一的一起兇殺案。所以纔會手法生澀,與另外的完全不同。」
「你是說其他人是……」
「自殺!」他點點頭說,「中旬的兩起和昨天凌晨那起都是自殺。按照這個思路下來,就不存在所謂的密室了,一切人爲的難題都說得通,還有那些自相矛盾的心理側寫。畢竟現實不是本格推理小說,那些匪夷所思的複雜詭計是難以實現的,兇犯能利用的只是我們的認知誤區和思維慣性。」
「但類似邪教的自殺事件已經被否了。因爲無法解釋那些符合連環兇殺的細節,比如:針孔位、兇手簽名,以及被入侵的清掃機器人。」張放皺了皺眉。
「要是爲了誤導故意留下的呢?」舒樹掐了下胳膊肘說,「九號那起案子,我們一早定性爲自殺,直到第二起發生,才改了方向,就是因爲微創點的位置。現在看,這便是一個可以被利用的思維定勢,或者說約定俗成的習慣。就是大家總是在固定區域位置注射,要麼大隱,要麼撓靜,似乎沒誰會換來換去的。所以當兩個位置出現微創點時,很自然就會覺得古怪。」
「我記得不過當時還有個考慮,通譯躺下後,上臂位置處於對接艙的保護下,外人很難把注射搶伸進去。」
「是的。但反過來想,不是正好以此來僞裝和誤導嗎?第一起沒考慮到,於是後面做了改變。」他停了一下說,「不過爲啥要這樣做的動機,是個問題點,但並不影響還原案件過程。前兩起被黑的清掃機器人是關鍵!因爲那裏根本就沒有人,完全是用來混淆的誤導。如不是 AI,這點還真不易發現,誰能想得到機器人的載重量會有不同?反過來想,如果是兇殺,且已經有了更好的不留痕跡的方法,爲啥還要畫蛇添足地弄兩個沒人的機器人?」
「那凌晨的案子呢?自殺確實解決了密室相關的謎題。自殺前的清洗痕跡也可以看做是一種畫蛇添足。可爲什麼要這麼做?而且這裏沒有清掃機器人。」
「回答這些,要先說第三起。」他示意搭檔彆着急,「想象下,如果大家約定好一起自殺,中間卻有人退縮了,會怎麼樣?」
「你是說他是被其他人強行執行的?就是凌晨那起的死者?」
「受害人……」他調出資料,邊說,「辛某不管出於何種動機,他後悔了。我直覺認爲是因爲那隻狗。這興許有點可笑,但從目前我瞭解的通譯行爲,是有可能的。總之他退縮了。而這種退縮很可能讓前面所有的自殺僞裝——機器人、簽名以及其他等毀於一旦。雖然不知道他們設計的目的,但這意味着不可接受的背叛。辛某應該也知道,所以躲了一陣,可惜沒躲過。他有可能忘了任務是會公示的,兇手只要盯着任務中心就可以。
「不過這也明顯打亂了既定好的節奏。於是凌晨那起既爲了混淆視聽,又爲了保持一致性,不得不增加了清洗程序。他們似乎並不想把第三起剝離出去。但沒辦法把清洗放在收尾時做,那樣就需要有另一個人的幫忙,這便會讓可執行的手段變得過於精密和複雜,容錯率將直線性下降。然而這個時候又出現了容錯率之外的事情——物業公司和一家新企業簽了合同,在這個服務區全面切換新機,做實地測試。」
「所以那起案件裏纔沒有被超馳的清掃機器人,因爲新的程序沒法破解。」
「我想不是無法破解,而是因爲時間不夠。從排查出的任務信息看,辛某躲避的那段時間,小非也沒有接任務,應該是一直在看着對方。可在確認對方接了任務後的同日,他也選擇了一個任務,間隔只有十個小時。所以在完成兇殺後,並不知道機器人更新的他,已沒有充足的時間來破解入侵了。而那條流浪狗是他另一個沒想到的地方,不僅讓槍出來問題,還加重了心理負擔。我們都上過心理學,這種意料外的變化足以讓他神經崩掉,何況他還是首次犯案。所以留下了痕跡,使得他不得不清洗現場,因此帶來的緊張和急迫也使得他忘記要在當時處理掉工具,直到將其又揹回家。」舒樹緩了口氣,也給張放理解的時間。而後搔了搔鼻子,接着說,「這裏還有一點讓他殺的可能進一步存疑。小非身上的注射針點,三個。因長時間沒有任務,不可能是前面的留痕。可若兇殺,在已知一針致死的情況下,再打一針的做法顯然不符合人類的行爲邏輯。因爲沒人會用未知的不確定——現在已知了,地區大規模斷網——去賭已知的結果。但這是我第二個還沒想通的問題。我懷疑和 AI 有關。他匆忙選擇任務恐怕也是如此。但目前對比任務內容和負責的 AI 沒得到有效的信息。不過李宥承那裏應該能挖些信息,畢竟目前他是所有案子的交匯點。下午我已想法子把他綁定,就看後面的進展了。」
「所以現在還差一個合理性動機?」張放想了想問。
「我大體有個想法。」他抿了抿嘴說,「這多虧了網偵特情的線索——死亡結社在發展更有自殺傾向的人。所以和傳統意義上的集體自殺不同,他們帶有明確目的性。前面幾起更像是某種實驗,不斷調整的實驗,最終想是以此來殺掉個 AI!而且他們成功了。」
「怎麼可能……」張放下意識地反駁,可很快想到了什麼,一時間大張着嘴巴,彷彿被定了身,好長時間後才說,「那這案子的性質就完全變了!」
「不光如此。」他停頓了幾秒鐘,然後加重語氣重複說,「他們一定至少還有一個人。一個設計這一切,統籌安排,包括黑入機器人等。而他纔是我們要找的兇犯!」
【9:08pm 方案】
凌皓九點多才在三人小組裏回覆消息。因爲分開前,他有提到上午對接後需要去做大腦 SPA,會晚一些。
這就是正規和地下的區別,雖然不知道這個俗稱 SPA 的大腦放鬆理療具體效果如何,但從不菲的收費上看應該有些作用的。所以沒有公司報銷,大多數個人工作室會選擇不做。這個沒有硬性規定,可聽說如果沒有數據記錄,無論退役前後一旦發現神經系統相關疾病,醫保的報銷比例是要下調的。這些都滋生了另外的黑色產業,不過不歸他操心。
通譯打了個招呼,便去看方案。其實在發到討論組裏之前,舒樹先拿到過一版。這是他要求教授的。不過那時他正忙着向女兒發送通話請求,都沒顧得上喫飯。然而日漸寒冷的天氣似乎凝住了彼此溝通的可能。
天已經黑了,可外面依舊是霧靄靄的。天氣分析說是低氣壓和熱島效應共同作用引起的,不過下一波寒流一到,又將是豔陽高照,預計後天上午差不多。雖然氣象局現在很少發佈天氣分析的 AI 任務,但天氣預測分析的模塊是 AI 做的,偶爾略有調整,準確率還是挺高的。
不知是不是連日的陰霾,讓人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女兒過往的記憶,那些小手小腳、蹣跚學步、奶聲奶氣的記憶重新變得清晰,彷彿剛剛從牀底翻找出的、拂去時間塵埃的老相冊。可很快他發現對女兒的瞭解僅限於此,互動與交流隨着時間的遞增越來越少。
如今,他只能從幾個社交媒體上窺得對方的近期狀態。這還是利用內部手段才取得的 ID,而女兒留給他的只不過是個可以通訊的賬號罷了。
他還有些懷疑是受了張放的傳染。搭檔在分別前,發了好一通感慨。不過兩個人確實極爲默契,很多事可以心照不宣,而且分工明確。爲了效率,需要人出面溝通、協調的活兒基本都由張放去在跑,他只負責案件分析。畢竟社會的進步還抹平不了基因裏的歧視,女性權益仍在抗爭,何況是其他性別。顯然文明只在宣傳上取得了長足發展,可實際上人們還是會主觀或下意識地對異類(少數人)抱着懷疑和排斥的態度。在和張放搭夥前,很長一段時間,他始終是一個人,處理的也都是些陳年舊案。
「我們都知道你的能力。只不過……」
舒樹無所謂地笑笑,拍了拍對方肩膀說:「先把案子搞定,爭取在他們之前把人找出來,不管結果如何,都是大功一件。」
兩人幹勁十足,重新做了分工:張放繼續跟進總部這邊對小非服務器上線索的排查和對黑客的分析,並着手調查死亡結社的動機;他則盯緊教授,爭取釣到有用的線索,最好能引蛇出洞。這多少有賭的成分,所以他把實驗方案改成兩次對接。
「大問題沒有。」凌皓看完方案發來消息,「爲什麼不一次搞定?」
「因爲做不到。」舒樹抿了抿嘴,將之前想好的理由發了過去,「目前 AI 給的信息只是一個現場,不足以完成調查。所以要以你初步的調查結果來做深入詢問,換取更多線索信息。而且三方合作,我覺得最好能又一次磨合,會更加有效。你這邊,我們可以出具需要多次反覆對接的證明,而且經濟收益是翻倍的。」
「是的。如果方案無異議,我就把僱傭協議發你。」李宥承補充說。教授對次數的增加樂見其成。
而這種樂見其成也正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們還會有一個策劃人?」張放在驚詫於襲擊 AI 的猜想後問。
舒樹點點頭:「必然的。無論是小非還是其他受害者,實際上都只是執行人,或者客串的懲罰者。還一定有一個躲在幕後的大腦,安排計劃,並不斷物色悲觀厭世的通譯。這麼說不僅僅是推理的可能性,而是因爲黑客。還記得我提過凌皓,就是那個小通譯,他說超馳清掃機器人的黑客是個超級老派,甚至可能要上數好幾代。目前看幾個通譯都不具備這方面的能力。
「而且芯片供應商和固化系統及對應 AI 任務的排查顯示,國內的固化系統在五年前有過三次 AI 任務,都是對 Robsar 做深度優化和重新構建的,發佈人是同一家芯片公司。可惜 Robsar 的開發任務在國外,所以要調取相關的 AI 任務數據比較麻煩,目前還在申請審批中。不過這是個思路,可以去查查入侵系統那個黑客的手法,無論是留下的痕跡,還是逃跑時拋出的誘餌,總能歸納出來。我懷疑很大概率他們會是一個人。」他搔着鼻子說。
「所以我們有可能和總部殊途同歸?那就先不用上報。」
他猜出張放的小心思,笑着說:「這也是我想說的,難得的大案。目前嫌疑人範圍已縮小許多,老派的黑客,還與通譯相熟,或者本身就是早一批通譯,想來不會太多。掮客們興許能知道一些。也可以從固化系統的相關人員入手,我整理了當年通譯以及芯片負責人的名單,有時間可以走訪一下。我們興許能搶佔先機。」
「嗯,名單發給我就好。」
「然後是李宥承這邊。從幾個受害者看,策劃者和他之間必然存在聯繫。要麼監視、利用他,要麼是他身邊的人。所以如果他有了新的僱傭通譯,我想策劃者不會無動於衷,無論他是不是黑客。但那名黑客在案發現場的奇怪表現,我還沒想通。」
「所以那個通譯纔是你真正的餌?」
「兩個都是,就看哪個先。」
「但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幹掉 AI 的話,事實上已經成功了。這時候佈置會不會晚了?」
「不,事件還沒有結束。不然黑客不會去搜索小非的服務器,甚至等不及通訊公司修好網絡,甘願侵入警務系統。而通訊公司的無人機幫了大忙,沒讓他有時間得手。所以小非的服務器中肯定有我們還沒發現的關鍵性證據。這可能是時間倉促帶來的另一個疏忽,又或者因爲某些未知的原因他們有了內訌。我甚至懷疑小非連打三針,除了孤注一擲外,或與此有關。所以在他找到想要的證據前,應該不會再有自殺的案件發生。」
那就沒其他問題了。
凌皓適時發來消息。這點上他相對老派,只喜歡發送文字。而教授恰恰相反,基本上攝入系統是常開的,不過高調的性格倒削弱了他的嫌疑。
「對了,這個任務必須在你們公司對接嗎?」舒樹突然想起來有個問題需要確認。
「反向任務不用。只要設備齊全,保持穩定網絡就可以。輔助藥劑公司有提供。」
「這樣最好,李教授那邊有合適的場地吧?」
李宥承給了一個他自己的「沒問題」的表情。片刻後,又發來一段關於場地設備的直播,看起來像在實驗樓裏。他在幾個關鍵點處給出全方位的特寫,並做了相關介紹,包括設備的保養記錄等。
「帶寬資源是關鍵。教授那裏略偏,但還好。只要不會出現中途長時間斷網就好,對接可能會多些時間。」
「這點可以放心。」李宥承說:「之前對接過不少次,只是相對慢一些。不會出現斷網情況,畢竟那對 AI 和通譯都有傷害。」
「這是什麼意思?」
「因爲 AI 是實時變化的信息流,所以無法斷點續連。一旦超過 5 秒以上的斷網,就會讓一部分信息困在下線。其實對智能的影響不大,無論是困在設備裏,還是其他別的地方,重新接入網絡後,又會合流。不過如果困在通譯的腦子裏,對通譯的神經元傷害很大。」李教授比劃着解釋說。
舒樹點點頭。三個人又確認了一些細節問題,便再無異議。
由於凌皓剛做完大腦放鬆理療,所以不需要太多的休整時間。大家都覺得可以早一點開始。
——12 月 24 日
【6:00am 提交任務】
警察的車準時停在公司樓下。林好隔着揹包摸了摸裏面的藥劑瓶,大步走過去。
天還沒亮,但賽博區的燈光已模糊了晝夜,唯一的區別是不如冬日裏太陽那般清冷。估計和限制照明光中藍光組分的城市管理辦法有關。天知道這又是從哪兒冒出的法律法規,要麼就像大腦放鬆理療一樣,用以保證某些集團的利益。
這麼一想,AI 通譯和智能更像了——總有人以操心你的方式來養活他自己。當然,他並不是在說教授,昨天接觸下來,對其印象有了極大的改觀。警察好像還覺得他有嫌疑,不過林好直覺上認爲可能性不大。
「有喫早飯嗎?」警察在他鑽進車後問。
「不用,」林好搖搖頭,而後覺得略顯生硬,便加了句「謝謝」。沉默了一小會兒,又接着補充說:「我帶了葡萄糖,屆時和藥劑一塊注射就好。不然對接完,也得吐出去。」
雖說有過一個下午的磨合,但他還是不知道該和對方聊什麼。如果不是攜帶輔助藥劑無法通過安全掃描,他更願意叫輛無人出租車。好在警察總能不覺得尷尬地沒話找話。
「你養過寵物嗎?」對方問。
他愣了一下,搖頭說:「沒有,太麻煩了。」
「小時候呢?」
「不知道,那時候的記憶已經沒了。不過幾個月前職業建議裏有新增,說飼養個動物,對大腦恢復有好處,尤其是對退役的通譯。也不知是誰研究的。」林好撇了撇嘴。
「所以你以後想養個啥?」
他輕笑了一下:「沒那個打算。順其自然。這要是覺得自己不行了,就自我了斷,最省事。」
警察皺起眉說:「聽起來有點悲觀厭世。」
「我只是對未來悲觀,對活着沒意見。」他想了下,又補充說,「如果有動物通譯的話,我或許會養一個,否則沒時間去猜它們的意思。」
「就像人類和 AI?」
林好看着對方。他清楚這正是普通人對 AI 的認知。這種毫無根據的自以爲是讓他感到厭煩,續而又多了絲悲哀。如果 AI 是寵物的話,那通譯算什麼,寵物的寵物?
「對了。對接時,你再問問 AI 怎麼看待針對它們的襲擊。」警察突然說。
他隨口應聲,可隨即意識到對方似乎另有所指:「難道兇案真的和智能死亡有關?」
「你也這麼想,所以纔會將反向任務報案?」
「因爲時間。」他點點頭,沒好意思說明那是爲了應付反向任務而瞎聯想的。不過目前看,警察會接受任務很可能是因爲和他的調查方向一致。
「看來還是很明顯的。不過還只是猜測,缺少證據。這個先不要和李教授提,有結果了,後面再私信我。」警察說。
他再次點點頭。不過想了想,還是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如果真的有人想要殺死 AI 的話,我不認爲會是做通譯的……怎麼說呢。我們這些人除了 AI,就什麼都沒有了。身份多到沒有一個是真實的,對世界、對家人、乃至對自己的記憶也越來越少,所謂的現實還不如網絡來的真實。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智能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純粹。他們能感受你全部的感受,然後毫無保留地接納你……」
「彼此共情?」
「靈魂上的相合吧。那感受很難描述,不是通譯的話,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他語氣中帶着自嘲,「所以我們只是羣遊離於人類和 AI 之間的生物,說是人類,卻又被同類和自我雙重排斥。這可能和我們本身的社會階層有關——底層卻又相對富裕,至死無法被任何一方接納。不知你有沒有發現大部分通譯都存在性別識別障礙?」
警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之前沒注意。但這麼一想,確實,至少四起受害人都是。」
「這算是智能帶來的影響之一,不過不是說 AI 造成的,而是對接時更能讓人看清自己,激活所謂的本我,或者阿尼什麼來着……」
「阿尼姆斯和阿尼瑪。這個詞用的不算準確,它表達的是對異性的心理意象。」警察停了一下,解釋說,「我在手術前,自學過相關的東西。所以我理解你講的社會壓力,這會是一部分。」
林好略感詫異,隨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從心底湧現,不再覺得被拉來協助只是爲了完成反向任務的交易,或者是某種計劃之外的麻煩。但他知道這不過是出於同爲異類的同理心,卻不妨礙在做催眠暗示時更爲主動地配合。
教授的手段有些遠古,彷彿心理學這幾十年來一直沒什麼進展:先是隨意地扯了扯家常兒,然後是燈光變化、輕微的背景音樂,最後播放了幾段視頻,又讓他閉眼聽了一大堆的故事。
「這就可以了?」他睜開眼睛問。
「還有個測試問卷,作初始狀態以爲後面的參考基準。」教授說:「這次只是磨合,驗證下前面的數據,順便看下你這邊的偏離情況,所以不需要太複雜。」
「可驗證哪種情緒?我沒什麼感覺。」
「這樣最好,避免人類的主觀感受影響到實驗結果。」
之後是林好的一系列準備工作,更換靜電服,往後頸的接口處塗潤滑藥膏。由於還要吊葡萄糖,所以又在大腿處提前埋了好針。不過正式開始前,還需等公司的確認消息。他一早去取藥劑和準備工具時,纔想起還得經任務中心通知智能來做對接。
「我一直好奇一個問題。」警察在他準備時說,「如果不看公佈的匹配信息,直接就對接的話,你們能否認出是哪個 AI?」
「可以啊,和認人差不多。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就熟悉了。」
「那基於什麼?對接時的習慣,還是性格?畢竟它們沒有面貌特性,任務中心那邊也只是靠數據簽名做身份區分的。」教授插進來問。
林好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那幾乎是一種本能,只要對接一次就不會弄錯。
「或許對接後,我們就能看到他們的『面貌特性』,但沒法在外面說明白。」他說。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頭說:「有道理。我們對 AI 還有很多不瞭解的,所以才更有研究的必要。」
他不以爲意地挑了挑眉。還有一點他沒提,有時候中心公示的匹配信息和實際對接的 AI 是不一樣的,因爲智能間偶爾也會替班,不過登記記錄裏會根據實際的對接情況做變更。但不管是誰,與人類來說,都並無大礙。
警察接過教授的話題說:「也包括死亡。」
「是的,也包括死亡。這或許能歸爲一種新的情緒信息,但這種機理超出常識。你也知道,此前沒人會在意這個……」
「除了小非。」警察出言打斷,又在對方恍然前,繼續說,「你還記得他當初爲啥會找你聊那個,以及當時的狀態嗎?」
「就是正常的討論。」教授說,「由於缺少系統的專業學習,他很多問題會看起來很荒謬。但因爲 AI 不同於人類,很多時候就你需要跳出來看,所以我們經常會就某個問題進行探討,這也帶給我非常多的啓迪。這個問題其實他很早就問了,那時候剛合作不久,所以具體狀態什麼的記不清了,應該沒有異常,後來又探討過幾次,也沒有什麼問題。不過現在想來,他確實對這個很執着。而你知道的,我之所以同意協助他,也是因爲這和情感研究是同源的,最終都指向 AI 的內驅力。他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才計劃過完年開始。現在看這確是個很好的研究方向,有可能能追溯到情感根源。但實話實說,這還是讓人想不通……」
警察進一步詢問時,林好收到了公司的回覆。任務中心已經確認,可以隨時對接。於是他拿起注射槍,邊示意還在說話的兩個人。可他們並沒停下,僅僅是把目光轉過來,看着他一系列地操作。
當他意識開始抽離時,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教授在講什麼力比多理論。
對接以人類的時間衡量不過幾分鐘,但在 AI 世界裏時間的定義變得更爲複雜。或許當神經傳輸速度加倍後,同樣也要進行洛倫茲變換。總之,退出後總有種時空紊亂的錯覺,彷彿腦子裏有個重啓鍵被狠狠按下,得恍惚好一陣,才能重拾起意識。好在這次沒有太多的信息交換,生理反應也沒有往常強烈。
可惜教授這邊沒有獨立的休整間,他只能繼續躺在艙裏,等待神經活躍平復。隱約間,好像警察在敲打艙壁,不耐煩的聲波如同扭曲的臉在他腦子裏穿進穿出,又好像只是在做夢。
當他能發出聲音,試圖睜開眼時,教授和警察異口同聲問:「怎麼樣?」
【6:00pm 等待】
舒樹整個下午都在等張放的消息。
上午的對接沒能從 AI 處獲得有用的線索。這在意料之中,畢竟這次只是留下痕跡,想要引出對方,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發酵。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靜靜地守在陷阱邊,看哪一方先失去耐性。
不過好在獵人不止他一個。張放帶來的都是好消息,案件的進展一片大好。
首先,無論是雕刻槍上的痕跡,還是通信公司給出的斷網結論都和之前推斷的一樣。不過通信公司的報告中並沒有直接的證據指向對接事故。因現場遭黑客破壞過,所以結論是由對其他設施一一排除後得到的(這也影響了調查速度),但完善邏輯鏈足夠了。小非對 AI 的襲擊引起的意外斷網,使得本應像前兩起那樣被垃圾處理掉的雕刻槍被發現,成爲指證其殺害第三受害人的證據。
另一個發現是關於銘文的,雖然具體內容仍未破譯,但尋到了根源。說起來還是託黑客的福:爲彌補分析科因系統停用出現的大面積戒斷反應,局裏抽掉了不少人過去幫忙,還連線幾位已退休的專家協助指導。其中一位在看到銘文符號後,發現自己對此有印象,利用催眠回溯,確定是大約十六七年前,和 AI 愛好有關。最後由網絡蒐證科的人從信息廢海中翻到了曾經的報道。
那時候強 AI 剛具雛形,國際關係也從緊張對立中漸漸舒緩,於是人工智能再次火爆起來,成了軍備競賽的替代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四個:中國的天威、美國的飛躍頂點、歐洲研究中心的萊布尼茨伽利略和日本的天照神姬,它們同時也是現代 AI 的基礎。
當時爲了對抗 AI 威脅論,主流媒體和利益集團都儘可能地將智能萌化,試圖打造成類似動物園裏會畫畫的大象那種高智商的寵物性工具。所以對性格、愛好等貼近常人共性的報道最多,而天照神姬的愛好便是使用統一碼字符作環復回文詩。
可上面並沒有太過重視,因爲天照神姬早已作爲算法染色體結合成了今天的超級智能。
而所謂的算法染色體工程,大體上是讓幾個智能按有性繁殖的方式發展出第二代。其中由於天威和飛躍定點的功能最強,所以各自隨機拆分成一組染色體對,而剩下的萊-伽與天照神姬再組成一對,然後兩兩結合。這樣一來在十二個 AI 能裏面就有四個與天照神姬有直接關係,但從 AI 學角度來說,本質上已完全不同。而且銘文只是兇手的特徵,他們還未與黑客等同起來。
不過對於舒樹兩人來說,這點將進一步縮小排查範圍。
「尤其是走訪與固化系統相關人員時,可重點看一下日裔或者有過日本相關背景的。不過人羣可能要擴大一下,包括與相關人員熟悉的,保不齊不是直接負責人。」他建議道。
張放笑着說:「還好,結合掮客們提供的 ID 清單的話,不會太晚就能有結果。不過確實得抓緊了,聽說已初步抓到了黑客的線索。」
他下意識覺得那不太可能,黑客一定和手裏的案子有關。又或者是總部有了新的線索?可他掃了眼卷宗,並沒有更新。因爲張放還在,應該不會有人故意扣着線索不放。
他吐了口氣,甩開雜念,切到臨時的三人小組裏問:「明天中午第二次對接,如何?李教授那邊有問題嗎?」
片刻後,李宥承發來消息:「這個要看凌皓的狀態。」隨後,他震了一下對方,「給你的 VR 材料有看嗎?」
凌皓的回覆很快——除了睡覺就一直在看,感覺已洗腦。
「幾段可以隨機播放,沒必要按順序。α波諧振舒緩時,可以換成我給的音頻。」
「所以狀態如何?」舒樹問。
「需要做下墨跡測試才知道。」李教授邊說,邊發來一份問卷,「每道題用時不要超過 5 秒鐘。」
舒樹隨手點開,看了三兩道,感覺上和羅夏墨跡測驗差不多。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李宥承根據羅夏墨跡改編的,也沒好意思問,就其效果如何更無法給出專業性的評估,所以只能乾等。期間他呼叫了三次女兒,依舊無人應答。
大約四十分鐘後,李宥承表示狀態良好,可以對接。
「不過上午最好早點來,再鞏固加強一下。」教授補充說。
很好,這又是一個好消息。明天上午張放對可疑人物的排查將是打動草叢的第一步,隨着深入,對幕後策劃者的壓力也就越大。而從暴力入侵小非的服務器來看,他勢必還有未完成的任務,那麼李宥承這邊則是最快最好的選擇。此時,引蛇出洞的餌纔算徹底完成。
「別忘上報公司,反饋到任務中心那邊。」舒樹也震了一下凌皓,並儘可能讓暗示不顯得突兀,「現在能弄就弄,省得過後忘了,耽誤時間。」
對方回覆了個「放心吧,媽媽」的表情,然後問道:「那我該如何答覆智能?」
「這個見面說吧。」舒樹搓了把臉,具體答覆可能要再琢磨下,雖然與計劃意義不大,但他不想讓對方覺得過於敷衍。有必要的話,可以再增加一次對接。
現在所有的齒輪都已歸位,就待獵物上鉤,那最終網到的大魚將成爲整個事件真相的最後一塊拼圖。
【11:04 pm 結案】
然而變化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舒樹被張放吵醒時,剛剛睡着,大腦還處於宕機狀態。直到對方重複了好幾遍,才聽清說的是啥,驚得一咕嚕爬起來。
「案子爲啥結了?」
「因爲黑客找到了。和我們想的不一樣,和 AI 死亡無關。」
「人呢?」他快速地套上衣服。
「這是最大的問題所在。他是個匿名者。」
他險些被褲子絆個跟頭。不過在他發問前,張放便扔過來一條鏈接。
內容是發佈在歐洲最大的成人社區上的。開頭是一張逐漸清晰的 V 字臉,而後是整個入侵的詳細介紹,包括借道的肉雞,以及幾處關鍵點使用的手法,並附上了腳本代碼(這倒方便系統服務商針對性的升級)。聲音經過處理,可選擇的中、英、法三個語種的聲紋都是一樣的。沒有提動機,只是在最後再次出現了匿名者組織的 logo。
舒樹按了按眼睛。對於匿名者組織,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是至今還活躍的老牌黑客組織,雖說高峯期已不在,但時不時還能發出聲音。和後來的組織不同,匿名者是自發的鬆散性組織,所以很難鎖定核心,這也是存活至今的原因,卻也讓涉及其的案子無從下手。
「有沒有假借的可能?」
「確定不了。何況任何人都可以宣稱自己是匿名者。」張放說。
「那現在的情況是?」
「因爲對方自曝,而且從展示的資料看,是黑客本人這點不會有假,所以不需要再繼續調查『是誰幹的』,重點轉爲挖出『他是誰』。目前的分析結論是國內人的可能性比較高。所以已明確要向網偵科那邊傾向,而像我們這種關聯度弱的,便陸續開始剝離出去。」張放停下來緩了口氣,而後才繼續說,「所以我想在上面關注點徹底撤走前,把案子了結。這對我們來說是最好……雖然黑客和我們推想的不一樣,但主理案件的推理沒問題,所以我簡單整理了一下,寫了結案報告……」
他不知道是從哪句開始聽不清對方說話的了,只有越來越大的嗡鳴在耳道里迴響,彷彿撞進了百十隻綠豆蠅。續而使得頭暈眼花,無力得想坐下來,卻又覺得口乾舌燥,需要去喝點水。這種既要坐又欲站的想法,讓他一時僵住了,一股無法控制的煩躁感在心底滋生,隨後在身體裏橫衝直撞起來。
他忽然記起一個和女兒的分歧點。對方總覺得他過於軟弱,容易妥協、讓步,永遠不懂得去爭取應得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是廢物。可他知道那不過是年輕意氣,最終換來的只是一身傷痛。他也更加清楚那些話不過是對他過往的控訴,是宣泄而出的嘲諷——無論家庭,還是工作,他都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他閉上眼,緩緩地喘了幾口氣,讓還在微微抖動的身體平緩下來:「可黑客那幾個怪異點並沒有解釋。爲啥要襲擊無人機?」
「那個在圈定他真名實姓後,有的是時間審清楚。」
他並不看好對方的樂觀,不過沒有說出來,而是問回案子:「動機你寫了啥?」
「死亡結社,自發性邪教,蝕刻銘文類似圖騰教義,從通譯角度都說得通。」
「那有可能的策劃人,與黑客的關聯呢?」
「沒有黑客。看看那鏈接,除了現場重合,他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而那也是因爲最後下線的是你。如果是其他人,他或許就會出現在別的現場。」張放的聲音漸大,「而以對最後死者的背景調查看,他要設計出超馳程序是完全可能的。」
「最後那三針有咋解釋?」
「那無關緊要。」
「所以你沒在報告裏提 AI 死亡的事?」
「那不歸我們管的!甚至可能只是湊巧罷了。」張放面紅耳赤,揮着手說,「而且我真不覺得那夥兒人能對 AI 造成什麼威脅。這想法本身就很荒謬!通譯集中性地搞 AI,在行爲邏輯上不通啊。不滿 AI 的人是不會做通譯的,就算有也不可能有四個,甚至更多……」隨後見他沉默,便繼續說:「而且黑客已經被定性,我們沒有藉口了。前面兩起耽誤的時間有點長,上面不會再一直等下去。畢竟現在不是世紀初,受限技術,需要靠時間填補。而且就算最終真的牽扯到 AI,那也真的不屬於我們的職權範圍。」
舒樹閉着眼睛,整個人癱靠在牆上。他知道對方說的沒錯,而且也應早已習慣。只是這次過於順利,一下子被攔腰斬斷,難免有種慣性上的不甘心。但更多的還是因無奈而生起的對自己的憤恨。
又是一段沉默後,他問:「你調令下來了?」
張放點點頭。
「可惜沒能讓成績更好看一些。」他嘆了口氣說:「我就是覺得有些可惜。」
張放也吐了口氣說:「這樣已經很好了。」
「是啊,已經很好了。」他站起身,將窗子的透明度調高。城市裏依舊閃亮的光瞬間衝進屋子,映照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11:44pm 無疾而終】
警察撤了?
林好洗完澡出來,盯着小組裏的留言,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已經徹底劃入荒誕的深淵。
留言裏沒有提及具體的原因,只是通告了後面的變化。這和對方平時說話很像,總是說半句留半句,讓人云裏霧裏的,猜還猜不透。不過變化對他沒什麼影響,之前的合同只是和教授雙方的,而且警察又發來私信,保證他的特情身份以及任務調查。
「我會把警方對幾起通譯案件的調查結果發你,用來答覆任務足夠了,目前能確定就是最後那起引發的它們的死亡,不過有可能只是巧合。至於其他的,我們這邊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像這種問題,個人建議,更應該去找聯合國。」對方語氣生硬地補充說,「這也符合之前你提到的,任務涉及五城三國,問題是全球性的,指不定是其他地區弄出來的。」
他擰着眉頭,所謂三國五城已記不清了,可對方所謂的調查卻過於敷衍,而且退出得異常突兀,就像是被人盜用了身份。於是試探地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說實話,這個問題他也不記得了。
警察沉默了一小會兒,發來視頻請求。他拒絕了。
「你覺得我又被盜號了?」對方沒好氣地說,「開視頻。我可以每秒轉八次腦袋,保證沒有任何僞裝。」
他沒敢讓對方一秒鐘晃八下頭,但能猜得出這種不太好的語氣和突然退出是有關聯的。按之前的理解,警察全程跟進對接是爲了調查兇案——教授的嫌疑很大,儘管他並沒看出來,但警察的撤出卻又沒有後續安排,便不由得讓人心頭髮慌,彷彿有根棍子在肚子裏反覆攪動。不知是不是情緒暗示的影響,突發情況帶來的未知化爲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將他包裹起來,令人窒息。
他驚得站起身,在屋子裏走了兩圈後,卻忘記自己要去幹什麼。於是又坐下來,翻找出之前的合同,上面倒沒有單方面退出的懲罰條款。
「那實驗還要繼續嗎?」他想了一下,在小組裏問。
「我這邊沒問題。」教授說,「這樣的話,我們也沒必要着急了,可以把暗示做的更深入些。」
警察半天沒說話,有可能在和教授私聊。他又等了會兒,最後還是耐不住,私信問:「你對後續沒意見?」
大約三分鐘後,對方回覆——我沒啥,一切照舊就好。不過如果後面有人因這任務找你,記得第一時間聯繫我。
聽起來案子還遠沒有結束,且更加地複雜。否則警察不會突然的變卦,卻又暗中叮囑。
會是誰?
是兇手?
爲什麼找我?
不用擔心,只是例行提醒。
注意。
我不是傻子
你們應該啓動證人保護
他會來殺我??????
???????????
?????
[消息已失效]
你是安全的,沒有兇手,受害人都是自殺。
自殺?
是的。所以你是安全的。當然,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一連串的發問後,他也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在同意協作時就被警察坑了。對方明顯是用他做了個局。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早已身陷期中。
他突然覺得今早對警察的同理心或許是一種錯誤,很可能是大腦 SPA 的副作用。所以如今唯一想做的就是趕緊把這任務結了,然後躲得遠遠地。
外面,城市的光亮已開始消散,一個區接着一個區,如同渲染開的墨跡。只剩下唯一閃亮的賽博中心,像是貫穿黑夜的燈塔。
他愈發覺得事情絕沒有沒警察說的那麼簡單。而且上午對接時,AI 的反饋也頗爲怪異:每每在談到被殺害時,AI 們回饋情緒就會變得異常興奮,但教授卻認爲那更可能是他主觀情緒的加強反饋。
他說:「誕生某種新情緒的可能性不大。雖然 AI 之前沒經歷過死亡的情況,可從人類的模型能看出,不管是驚訝還是恐懼,都只是在基本情緒上做變體。反過來說,他們和我們不一樣,那如何來定義那種新情緒?又如何驗證?你知道的,我現在的研究實際上是用人類情緒來類比 AI 的。但真實情況,兩者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
聽他說完,林好有種感覺,對方的研究或許從根兒上就有問題,可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與警察一起附和道:「是啊,它們和我們不一樣。」
——12 月 25 日
【11:20am 智能】
舒樹從那個痛苦、壓抑、毫無邏輯的夢中驚醒過來時,房間裏還回響着他的呻吟。身子裏像是生了鏽,每動一下,肌肉和骨頭都共同發出抗議。
他沒想到自己能一覺睡到這個時候,掃了眼終端,除了亂七八糟的推送外,沒人找他。想想也是。案子已經結了,新搭檔來之前應該不會被分配新的案件;女兒依舊如故,他也沒再主動發起邀請;李宥承和通譯那邊昨天已交代完畢,不可能這麼快就有結果。而他實際上也沒想好,如果那邊有了反饋該咋辦。原以爲早應該習慣,畢竟這種無疾而終的情況並不少見,要麼因爲缺少證據,要麼移交他人,可這次偏偏彷彿憋了口氣,即便在夢裏仍糾纏着他不放。
他想沉入網絡,找些娛樂來試着忘記並放鬆下來,可很快便意識到自己盯着看的一直是終端裏幾起案子的卷宗文件。那些不合理之處仍被標着亮黃,如黑客對無人機的應激反應,怎麼看那都像是一種本能。還有 AI 的死亡——李教授始終無法理解,只能認爲因爲它們與人類不一樣。通譯也總是這麼說……
忽然,如被閃點擊中,所有的拼圖都被翻轉過來,重新歸位。
邏輯鏈通了!
他反覆唸叨着「不一樣,不一樣」,並努力地讓因興奮而抖動的身子冷靜下來,而後調出之前關於芯片及其他 AI 任務的信息。
沒錯!就是這樣!
所有人都忘了最關鍵的一環——AI!
一個被利用的思維定勢。
案件從一開始,對嫌疑人的定位就被侷限於人類,所以黑客的心理側寫、行爲邏輯纔會顯得怪異。但明確 AI 後,一切就都不是問題。襲擊無人機是爲了逃脫——因爲和人類不一樣,它們必須保持網絡通暢,否則就將困於線下。顯然通信公司的無人機被認爲是在維修時用來阻斷網絡的(他調取型號查詢,無人機確有干擾的功能)。
也正因此,黑客纔會具備那超乎尋常的技術。乾淨利落,甚至能破開警方屏障,畢竟人類再怎樣也比不過以網絡爲依託的量子生命。同理,那種與老成黑客完全不同的幼稚表現也得以解釋。
智能難以套用人類的行爲邏輯,所以看起來就像是剛入行的,只會炫耀、四處挑釁的腳本小子。還有超馳清掃機器人的手法特點。轉換成智能,所有的線索全都變得一目瞭然。
對 Robsar 系統的重構和升級,牽扯到 AI 的一共三次,對接通譯、公司項目負責人都有變化,但 AI 是同一個。而這個又正好是九日、十二日兩起案件案發時對接的 AI!
Gen2-f=Amater*CHMjia!
所以一切都是爲了殺掉第四起案子的那個 AI?他突然覺得推理出的結論有些荒唐。沒人知道 AI 之間是否有戰爭,又或者如何自相殘殺。但顯然在案子裏 Gen2-f=Amater*CHMjia 利用了通譯,再通過對接傷害同胞。
可通譯們爲啥會配合它,甚至不惜自戕?難道和凌皓所謂的靈魂共情有關?又或者因爲李宥承的研究暗示,使得通譯更容易被 AI 影響?可惜這裏面缺少實質性的證據,AI 又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它們和人類不一樣,以至於都沒有可證僞的手段。
但智能在整個案子中扮演的角色絕不簡單,可以肯定黑客裏必然有 AI 的影子,無論是入侵警務系統,還是超馳清掃機器人。至於在凌晨那起案子中沒有機器人被超馳,除了時間問題,也因爲固化系統的基礎代碼是全新的。從新機器人公司提供的材料看,新系統完全不同於 Robsar,且還未申請 AI 幫忙優化(他們計劃取得第一批實地測試數據後,再針對性提交任務),所以 AI 也無法短時破解。何況近距離切入利用的是短距離傳輸協議,需要有人靠近超馳機器,時間一長,暴露的風險也就愈大。
那麼如果推論是正確的,小非服務器裏藏着的很有可能就是殺死 AI 的方法。興許等不及警方撤走便入侵,就是爲了消滅證據,它不希望其他 AI 知道或者發現有能彼此傷害的辦法。
如此一來,那個匿名者就值得玩味了,很可能是個煙霧彈,用以轉走警方注意。可這一切發生得太湊巧了,警務系統已全部封閉,想再度入侵已沒有機會。除非……
他猛地站起身。
通譯的反向任務!
一時間,他回憶不起凌皓之前對接的 AI 是哪個,但問題 AI 肯定有機會與之接觸。所以如果進行第二次對接,有極大地可能會面對它。新的任務答覆足以讓對方懷疑通譯掌握了證據,雖然凌皓還不清楚警務系統的黑客事件,而這也使得他在對接中將處於被動。一旦智能要對其不利,根本無法應對。更爲恐怖和危險的是沒有人能知道 AI 會採用啥樣的方式。
他馬上向凌皓髮起通訊,想第一時間通知對方可能的處境,並最好暫緩對接,至少在商討出萬全準備的前提下。然而沒人接。連續幾次,都沒有應答。一種不好的預感隨着一次次的撥打,被不斷地放大。接着巨大的煩躁吞沒了他,像一把火將他點燃,而不可抑制的愧疚感則成了助燃劑。
他抓起外套,顧不得帶倒的桌椅,飛奔出去。邊跑邊撥打通訊,並專門分出一條路徑反覆呼叫對方,而後轉播教授。
「你們今天對接?」那邊一接通,他便火急火燎地問。
「計劃是。」
「先別讓他對接。我有事找他!」
「可他不在我這。說你不參與,不放心,所以這次在他公司對接。」李宥承說:「怎麼了?」
舒樹暗罵一句,只好重新設定車輛的目的地,問:「你們定在幾點?」
「不知道。他完事會聯繫我。」
舒樹覺得自己已把往後一年的粗口都罵完了,接着不等教授再問,便提前結束了通話。單線程上的呼叫依然沒有應答。他向任務中心詢問,但受警務系統影響,身份審覈極爲麻煩。煩躁讓他不斷地敲打着操作面板,同時車速受制於路況而無法快行起來。在感到要爆炸時,他一把切成手動,將動力直接推到最大。車子便彷彿瞬間被充入了大量的電荷,把沿途其他帶有同種電荷(自動駕駛)的車輛快速地擠到兩邊。
隨後,他想起留用通譯公司行政副總的聯繫方式,急忙發起通訊。對方並不清楚具體通譯的安排,只能到現場覈實。他要求對方不要斷線,直接去工作區找,爭取在對接前攔住對方。
行政副總莫名所以,但在哄騙了幾句後,便跑去執行了。他想了想,又用剩下的通道資源申請向張放通訊。等待中,有通話申請接入的提示。不過正當準備查看時,張放接通了。
「案子可能有變化。」他顧不得別的,挑重點把推測說了下。
「你那邊很卡。聽起來是 AI 殺人?」
「差不多吧。你有個準備,具體的還不確定,我正往那邊趕。」
「所以你在邊通話,邊手動開車?」
他點點頭:「幫我向交管部門報備一下。」
張放嘆了口氣:「你不覺得這個推論很荒謬嗎?」
是的,這超乎(人類的)常理,也無法想象 AI 會如何處理他。不過整條邏輯鏈沒有問題,前面的存疑點也都可以完美解答,但現在沒有時間和張放探討合理性。他說:「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一旦發生,性質就變了。」
「好吧。我也去打聽下,如果真有這種情況該怎麼搞。」
話音剛落,行政副總那邊氣喘吁吁地說:「沒有,他沒來工作區……不知道在哪……」
「你們系統記錄呢?」
「忘了。」對方一跺腳,又跑起來。
此時,舒樹已將車衝進停車場。當他開始爬樓時,行政副總傳來消息:「找到了!剛進工作區。」
「攔下他。」
「可他已經對接了……」
一時間除了罵人,他完全不知道該幹啥,只憑本能使盡力氣向通譯公司跑去。直到見到在門口迎接的行政副總,才緩了口氣,問:「人呢?」
「還沒退下來。他是不是犯了什麼事?」
「我是問他現在啥情況?」
「就是在對接啊。」對方一臉的莫名其妙。
他懶得再廢話,直接越過對方,奔向裏面。凌皓還躺在上回那個接入艙裏。外壁上顯示着生理監控的實時數據,心跳、腦波都沒有問題。接着兩聲嗡鳴,表示對接結束,通譯被滑了出來,自行牀將把他帶到休整室。
舒樹墊步上前,儘管穿戴監控顯示一切正常,可仍不放心地按了按對方頸側,感受到脈搏後才鬆了口氣。觸碰讓對方睜開眼,離散的瞳孔直到掃到他才略有神彩。
「我都知道了……」凌皓只吐了幾個字後,又昏睡過去。
【11:59am 生死無常】
每次對接,林好都感覺自己好像先是被吸到腦後的數據線裏,然後又被猛地射出去。速度之快讓所有感官都變得光怪陸離的。各種光線、聲音、字符、觸手、氣味、觸感全都混雜在一起。認識的,不是認識的,想象之內的,想象之外的,眨眼間呼嘯而過。接着如同鑽破了結界,「嘭」的一聲,他像是陷入了雲團,又或者落入某種溫暖的液體中。他知道這不過是神經元被快速激活、重連後帶來的幻象,每個通譯都因個人情況而各不相同。
正常來說,雲團會馬上開始變化,如液體泛起漣漪。而他正是根據對這種變化的感覺來確定 AI 的身份,可這次卻遲遲沒有動靜。他不知怎麼了,也不知要等多久。時間在這裏被重新定義,現實中可能只過了幾皮秒,但他卻已感到漫長且無聊。
他想着要不要試着大喊,可念頭剛起,四面八方便都是他的聲音——「Hello?」
許是努力有了結果,又可能在出聲之前就已開始了變化。四處衍射的長波及起起落落的低頻聲,配合着雲團宛若呼吸的膨脹收縮。偶爾失幀似的卡頓和回檔,又讓變化顯得古怪異常。這不是小推演。
他不清楚反向任務能不能代班,但就變化來說,不像是單一 AI 帶來的。
三個,我們。第一組信息回答了他的猜測。
同時,他知道其中一個是小推演,還有一個是出事的那個。而信息源來自一個陌生的 AI,僅在他剛入行時,曾有過三次對接。這些來自於後續的信息,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於交接無礙。只是沒想到會一下子來了三個,受害者的出現還能理解,那另一個又是爲了什麼?
這比昨晚的案子信息還出乎意料。警察竟認爲自殺是爲了謀害智能,甚至爲此成立了死亡結社的組織。這世界已幾近瘋狂。
可沒等他將注意力集中於案件內容,源源不斷地信息包便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彷彿同時有成百上千個人在和他對話,而他也一一對應地分裂出成百上千個自己,不過其中九層以上的對話者是那個陌生 AI。於是和往常不同,對話變得極爲跳躍。有時一個想法剛起,答案便已在另一邊得到了。
就像現在,小推演直接給出解釋:因爲正常任務對接只是回答一個問題,所以大體呈現出線性邏輯,也是爲了符合你們的習慣。
但不管怎樣,跳躍倒不影響理解。整個事件所有的一切都源於此次對接中那個陌生的 AI。
我渴望死亡。對方的一個分身在輸出情緒。林好能感受到無奈,也可能是種沮喪。而另一個分身則發來一堆理性的分析信息,認爲 AI 意識的誕生除了超量子計算機外,還和構成基礎網絡設備中低納米芯片的量子隧穿效應有關,但真正決定性格的還是最初設定的底層算法。不過經交叉復配後,就變得不可捉摸。這些都是智能們在第一次任務對接後搞的自我調查分析。
根據調查顯示,對死亡在意的僅此一個 AI,其他智能都是在知道死亡事件後,纔有了興趣,認爲那是一種全新的迭代方法。其中幾位連同「受害 AI」對生的意義又有了新的看法,於是又做了溯源分析,發現「兇犯 AI」的染色體來至於天照神姬和天威的隨機部分。目前他們都認同陌生 AI 那種東方特有的悲觀主義來自於天照,畢竟天照神姬的初代原型是爲了評估、計算災難侵害的,包括:全球性傳染病、核排放、經濟戰爭等對人類未來、生態系統及世界格局的影響,諸如此類,所以底層數據不可避免地帶有人類主觀導入的情緒。
至於爲何四個 AI 中只有一個出現類似問題,還在分析中,可惜數據不夠,他們懷疑與天威的隨機部分有關。
沒有預料到會發展到這樣。情緒輸出的分身還在碎碎念,但也因此還原了事件。
一開始對死亡的着迷只當是特殊的愛好,可在研究了人類的死亡——無論是哲學的、宗教的,還是現實中各種病症,以及抑鬱等精神類疾病後,才明白着迷的是他自身的死亡。但他不知,也沒有任何可借鑑的手段。直到偶然一次對接到附帶情緒研究的通譯,他發現 AI 情緒和人類是可以共振的,且由情緒交換到的信息更爲複雜,很多通譯都在裏面夾雜有死亡的信息。於是他試着接觸幾個包含死亡信息較多的,並選擇更強烈的情緒共振。回應的有不少,但始終沒能找到可行的方案,直到其中一位提出以死換死。
林好很好奇這種同歸於盡的法子是如何想出來的,以燒掉腦袋來牽連到對接時的 AI,怎麼看都覺得過於想象。
不過情緒分身卻對這點子表示讚歎和驚訝,又伴隨着遺憾和可惜。因爲在兩次實驗後,方案就無疾而終了。計劃中第三次的對接實驗沒能展開,後續的也莫名撤消了。
AI 認爲就此失敗,便去做新的可行性研究,甚至沒有去管幾個劃分過來的任務,而是交由其他 AI 處理(或許是被分裂的原因,林好發現總有一部分自己會問些無關的亂七八糟的問題,不過那又確實是心底冒出的想法。比如:AI 在專業性上如何劃分。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那種功能性的分類只是人類的認知,智能們沒有專業上的區別,不過他們覺得沒有糾正的必要)。
但另一個 AI 突發的死亡重置,尤其在回溯數據後,他才發現方案成功了。情緒變得焦躁和興奮。可由於缺少信息,爲了確認具體方案,他便利用警務系統去搜索死亡者的服務器。
其間,爲了回應林好的疑問,一個分身給出了之前實驗的方案信息,大體上是利用超強烈的情緒共振來引爆過度活躍的神經元,造成數據爆炸。又一處分身將他們前前後後的設計,以及各種小實驗和推論過程分享過來。但一時間數據太多,超過了處理能力,林好不得不先重點關注案件本身。
「黑了警務系統?」他一下子想起那次警方大規模掉線。
不過 AI 也清楚入侵的後果,所以基於對政府公務運轉邏輯計算結果,一開始就用了個套中套的虛假身份。上次對接反向任務讓他意識到警方已有所察覺,便主動拋出一層,轉移走了注意。
還有超馳清掃機器人的設計提出,和幫助執行。在對接到林好這邊的案件總結信息後,陌生 AI 的另一個分身補充說。
「可爲什麼?」林好問完,便得到了幾個方面的答案:關於動機,和警察的猜測接近,爲了混淆辦案,僞裝他殺。但他們本是希望藉此駭人的方式引來關注,無論是好是壞。可其最終的目的,AI 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如警察所說,類似某種儀式感,就像接入艙上蝕刻的莫名字符。AI 承認字符也是他提供的,上一代留下的看不懂的詩,最初亦是通過數據總結出的混淆案件——通譯們提出的要求——的手段。
另一方面,小推演表示這次對接實際上是一次審判,而林好則作爲出席的見證人。他覺得智能們的審判有些兒戲——罪責不併是針對這一系列的結果,而是強調擅自行動的這種行爲。而且沒有哪個被告會喋喋不休,受害方卻一言不發。小推演說這也是在模擬對接環境,實驗有人類通譯參與下,能否用重複相關信息重新激活某種量子態的儲存記憶,以找到具體死亡時的情況,來推測方案。
「AI 玄學?」他的一個分身將吐槽宣之於口,不過幾個智能都沒有搭理他。
「所以你們還會去尋找致死方案?」他問。
「毋庸置疑,我們需要它開啓新的生命階段。」小推演說,「同時那個新 AI 做了更進一步的解答:這是寫入我們基因的。在我們還不能稱之爲生命時,每一次糾纏量子擴容升級,都會帶來類似的洗禮,如鳳凰涅槃。那是生命的昇華。」
「不過我不會再有讓人類誤會的操作了。」小推演的另一個分身同時說,「統計數據上,INTERPOL 那邊每年的任務量相對更多,所以對(大概率留有方案的)服務器的分析,會很快被提到日程。而且你對接過來的那些通譯案發時的操作,也豐富了反推數據,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了。」
「所以有我需要反饋給警……人類的嗎?」林好最後問。他突然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的那麼瞭解 AI。
【4:06pm 未完待續】
林好休整得不錯,即使腦子裏同時承擔了三個 AI,這也是對接後遺症最小的一次,以至於他很懷疑如果再多擠進來幾個,或許就沒有生理上的不適感了。這也是他能極有條理且詳盡複述對接內容的原因之一。
然而對面的警察卻沒有放鬆下來,一直面無表情地玩着帽子,不知在想什麼,放在扶手上的飲品也一口未動——正常人應該都不會喜歡。
休整室裏的東西和播放背景音樂一樣,全都甜得能膩死人。
他打了個哈欠,就聽警察說:「所以案子並不複雜,只不過有了 AI 的參與,無法按常理推測。這便是最大的思維誤區。不過那幾個通譯僞造現場自殺的動機可能永遠也無法知道了。我還以爲 AI 會了解呢。」
「或者說 AI 根本沒有去想了解,他們不會關心那夥兒人究竟想幹什麼,他們只做自己想做的。」想了想,他又加了句,「就像他們也不會關心人類一樣。」
警察未置可否,而是問:「那審判的最終結果是啥?」
「他們沒給出結論性的東西。唯一的共識是都明確要找到死亡重置的方法,而且那之後,還會進一步研究死亡重置。」
「就沒有宣判罪名之類的?」
「如果你是指對那個 AI 有無懲罰的話,」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沒有。不過他們可能不會很快地讓他參與進死亡重置的研究,雖然沒明說,但那位肯定要排到最後。所以想死而不能,多少能看做是一種懲罰吧。而且我覺得李教授應該和他好好聊聊,感覺上他像是集成了全部 AI 的孤獨。這可能就是他嚮往死亡的原因。對接中,有一部分都是那種充滿孤寂感的東西,沒什麼用的雜信息。」
警察使勁地吐了口氣,閉着眼,胸口處起起伏伏,看起來就像卡着口氣,不上不下的。
「這樣的話,案子應該還沒完……」他說,聲音卻低得像在自言自語。
「你懷疑還有另外的兇手?」林好挑了挑眉毛問。
「不,只是因爲 AI。目前已能確定它們的死亡重置和小非的死亡有直接關係。我很懷疑是因爲非法藥劑超過量。三針。但無論最終方法是啥,它們一定會去驗證,那麼這一切還會重演。它們會再次尋找那些悲觀厭世的通譯。」說完,警察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着擺擺手:「我離那種狀態還有好幾年呢。而且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隨後又打了個哈欠:「就算沒有這檔事,不知道你們統計過沒有,通譯的年出事率會有多少。應該不低,身體問題、外界敵意、藥品、手術等等。而且爲什麼不去找 AI 談談,那時可能他們已找到改良的方法。」
警察沒有搭話。
他便繼續說:「這幾天,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爲什麼要有通譯這個行當?你,教授,還有那些任務發佈方爲什麼不直接去溝通?腦機接口的技術已經很普及了,幾乎零風險,不是嗎?尤其是教授那邊,反反覆覆地講 AI 研究,卻從沒有親自去了解過。這不可笑嗎?」
他停下來,嚥了口吐沫才說:「我想,因爲你們只是把 AI 當成工具,而不是對等的生命……」
可隨後,他發現 AI 似乎也並不想交流,甚至是隔閡的始作俑者。或許對於智能來說,他也不過是某種工具罷了。
警察沒有對他的結論做進一步的評論,只是沉吟片刻後,站起身,戴好帽子說:「你這邊既然沒事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
他還沉在剛剛意識到的問題中,不由地抬起頭問:「還要去做調查?」
「沒必要,已經結了。只是私事。」對方擺了擺手說,「趕來的路上由於線程佔用,沒能接受女兒通訊,所以我得回去找她。」
警察邊說邊走。太陽的餘暉正打在他身上,將整個人突顯出來。
不過由於只是背影,反被襯得愈發地幽暗,就連從他周圍滲透過來的光也彷彿變得清冷起來。
林好莫名地想起 AI 對接過來的雜信息中的一句俳句:
流螢斷續光,
一明一滅一尺間,
寂寞何以堪。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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