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被遺忘的人。
飛船還在繼續飛行,但它已經收不到任何來自地球的指令了。
按照原計劃,現在的我應該正在返回地球。但在三年前,飛船和地球的聯繫突然中斷了。
沒有任何預兆,很突然。
我不知道前方是什麼。飛船早就偏離了原計劃的路線,而且離地球越來越遠。我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回家。
我對這一切並不是毫無預期。因爲在此之前,家人曾在通話的時候告訴我,地球上很不太平。
2143 年 5 月 5 日星期日立夏
我最好的朋友韓亮心理崩潰,跳出艙了。
我不知道他會飄到哪裏。對他來說,葬身宇宙,也許是最好的歸宿。
飛船出發的時候有七個人。但現在,偌大一個飛船只剩下我一個人。
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孤獨。
食物雖然不多,但是我一個人的話,倒是可以堅持很久。
但我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也許等我意志崩潰,我也會和戰友們一樣,化爲宇宙的一部分。
2143 年 5 月 7 日星期二
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看了眼時間,才睡了三個小時。
生物鐘早已紊亂。這裏沒有白天黑夜,沒有作息時間。餓了就喫,困了就睡。
沒有手機電腦,沒有網絡,沒人說話。
我感覺自己已經處於意志崩潰的邊緣。在此之前,我有必要留下一些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除了親人,誰還記得我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也許這些文字會和我一樣永遠無人知曉。但如果未來某天,地球重新聯繫上飛船,把飛船接回家,我希望讀到這段文字的朋友們知道,我,還有我的戰友,曾經在地球上活生生地存在過。
我會告訴你我們這個時代發生了什麼。我也想知道,看着這段文字的你們,所處的時代又發生了什麼。
我叫凌瀟,2099 年 7 月生人。韓亮是我發小,比我小兩個月。
小的時候,我們一起玩耍,闖禍。後來,我們一起上學,逃課,放學。
按照村裏大人的說法,我天資聰明,學習刻苦,將來的成就必在韓亮之上。但他們不知道,其實我比誰都貪玩。區別在於,我自幼喜歡課外書,尤其喜歡人文社科,所以智力開發得早,學習速度很快。
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我也許會和大部分人一樣,上學,考試,畢業,工作,養家餬口。
這樣的生活或許平淡,但絕不枯燥。對於普通人來說,有個小家,有一輛車,衣食無憂地過完一生,已是最大的幸福。
但這一切在我 6 歲那年,發生了改變。
2104 年,人類正式啓動「戴森球」計劃。首批前往太陽軌道建造前哨基地的飛船,恰好在我家鄉的發射場升空。
那天,我逃課跑到發射場,親眼看着十幾艘火箭同時點火升空。那場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一直盯着火箭,直到它們在視野裏徹底消失才依依不捨地回家。當然,因爲逃課和深夜回家的緣故,捱了一頓混合雙打。
沒人知道那天我去了哪裏。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天,我被注入了夢想。
2108 年 8 月 8 日,環太陽軌道上的「戴森球」前哨基地建造完成。那是一個值得所有地球人銘記的日子。
僅僅三年,人類就在基地周圍鋪設了面積相當於一個省的太陽能發電板。
我們獲得了幾乎取之不盡的能源。傳統能源諸如煤,石油,被逐漸取代。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我高三那年。
2117 年年初,科學家宣佈,一顆直徑約 1250 千米,距離地球約 148AU(220 億千米)的小行星正在飛往太陽系中心。經過近半年的追蹤觀測,科學家發現,這顆小行星完全違反了物理法則。根據其軌跡和速度推算,它將完美避開木星、土星等大質量行星的引力干擾,於 2184 年直達太陽系中心。
這麼大的天體如果撞上地球,後果自不必說,必然是同歸於盡。
因此,人類把北歐神話中代表絕望與毀滅的黑龍尼德霍格的名字送給了這顆小行星。
人類陷入了恐慌。關鍵在於,從這麼遠的地方出發,避開所有引力干擾直達太陽系中心,其精準度絲毫不亞於隔着太平洋瞄準一個靶心。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科學家們提出了大量假設,但無一經得起推敲。最終讓人信服的唯一解釋是,這顆小行星是人爲操控的。原因在於,一旦戴森球全部建造完成,人類將一躍而至二級文明(掌握其所在恆星的全部能源),這有可能影響甚至威脅高等外星文明的地位。
建造戴森球和發現尼德霍格的時間如此接近,也許並非巧合。
這或許是人類距離發現外星文明最近的一次。
2117 年 6 月,我高考落榜。
在老師眼裏,我非常聰明,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但也會因此缺乏耐心和專注,所以落不落榜都有可能,並不意外。
在我痛定思痛、準備復讀的時候,一則全民公告改變了我的命運。
8 月,聯合政府發佈公告,要在全球範圍內徵召志願者,經選拔和訓練後,乘坐飛船前往尼德霍格。聯合政府將根據實地勘察結果,制定人類的生存計劃。由於尼德霍格遙遠,往返需要大約 40 年,所以報名年齡限 16~25 週歲。
十幾年的航天夢想在那一瞬間爆發,我沒有猶豫,當場報了名。
家人堅決不準,甚至以生命相威脅,我只好妥協。我說,我不過是去見見世面,很快就回來了。因爲以我的身體素質和文化素質,自然會被淘汰。
這是實話。當年的我確實沒想到自己能一路通關。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韓亮居然也出現在了選拔基地。
韓亮和我自幼相識,堪稱差生模板——成績倒數,結交狐朋狗友,抽菸喝酒——他爲什麼會報名?
經不住我再三追問,他告訴我,他不想上學,打工也沒人要,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一搏?
「動機不夠純粹。不是真心熱愛,恐怕堅持不到最後。」
「我知道,」韓亮笑了笑,「等上了飛船,我再告訴你。」
第一輪選拔很簡單。做幾個體檢項目,填一份表。
表的內容已記不清。我只記得,它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你是否真的決定報名,因爲這次飛行歷時 40 年,對於參與飛行的人來說,這是正值人生壯年的 40 年。你將中斷學業,放棄理想和心愛的人,告別家人。當你返回地球,雖然聯合政府會贍養你終生,但你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沒有家庭,也沒有後代。你可能會在極度的後悔中度過餘生。
這份表勸退了很多人。
這次輪到韓亮費解了。在他眼裏,我是個大學生材料,前途無量,再怎麼熱愛宇宙也不至於爲之獻身。更重要的是,他家裏有弟弟,我沒有。
「我知道,」我笑了笑,「等上了飛船,我再告訴你。」
那天之後,韓亮似乎變了個人。
他戒了菸酒,每天鍛鍊,早睡早起。短短一個月,他竟減重十幾斤,而且神清氣爽,精神煥發。
能讓一個墮落了快二十年的浪子產生如此變化,我想,他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第二輪選拔在 9 月中旬。我請了假,瞞着家人,和韓亮一起去了基地。
這輪選拔比之前多了幾個體檢項目,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適應性測試。
我們被固定在一個球形設備裏。隨着設備無規則翻轉,我們也跟着天旋地轉,地動山搖。半分鐘不到,便有人瘋狂示意暫停,然後跑出去瘋狂嘔吐。
我不知道自己堅持了多久,那幾分鐘的記憶,至今都是一片混亂。
基地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個適應性測試比起真正的太空飛行只是小意思。想要達到要求,我們還要接受比這殘酷十倍百倍的訓練。當然,隨着科技進步,現在的訓練比一百多年前已經輕鬆了很多,但也絕非常人所能承受。
至此,志願者已經不足之前的十分之一了。
當天最後一個項目,是抗壓測試。
宇宙飛行看似浪漫,但大部分時間其實是枯燥乏味的。因爲窗外沒有美景,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途中經過的太陽系各大行星也許會爲枯燥的生活帶來一絲獨特的風景,但在 99% 的時間裏,窗外什麼也沒有。
意志再堅定的人,也難以在這種環境下長期生活。
聯合政府想過用人工智能代替我們。但考慮到這是人類迄今爲止最遠的飛行,充滿各種未知和不確定性,爲防止人工智能在某些情況下選擇自保而放棄做出對全人類有益的選擇,只好放棄人工智能。
抗壓測試看似簡單,卻十分折磨。
我被矇住雙眼,領進了暗室。
等我摘下眼罩,我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片黑暗之中。
沒有一絲亮光和聲音。
我確信,這是一個空曠的巨大的房間。因爲我試着往一個方向摸索,卻始終摸不到邊。
沒有邊際的黑暗,最令人絕望。
不知過了不久,我撐不住了。
我以爲我至少堅持了五六小時,但基地人員告訴我,我才堅持了兩小時。
沒想到這個成績相當不錯,因爲大部分人只堅持了三四十分鐘,連超過一小時的都很少。
當我重見光明的時候,我已滿頭大汗,渾身溼透。
2143 年 6 月 3 日星期一
今天是老爸 70 歲生日。
老爸和老媽都是老實本分的農民,一輩子沒虧欠過別人,沒做過虧心事。小的時候,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我成材,離開農村。後來,他們最大的願望是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回家,見我最後一面。
失聯三年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
他們不知道,我正在 200 多億千米之遙的地方,思念他們。
9 月底,我們收到了入選通知。按照要求,我們將被統一送到省城參加下一輪選拔。
後來得知,我們市當初一共有四千多人報名,但入選的才 30 人。領隊的人說,別高興太早,接下來你們的對手是全省選出來的 400 多人,然後是全國,最後是全球。
誰也不會想到,我和韓亮能從這麼多關卡里一路通關。
省城基地的選拔,明顯殘酷了很多。
我們接受了升級版的適應性訓練,抗壓訓練,以及瘋狂的體能訓練。這裏沒有陽光,沒有花草,更沒有休息日,只有沒日沒夜的訓練和淘汰。
我們累得近乎麻木,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我們提起興趣。
人們常說,如果你不覺得半年前的自己是傻子,那說明你這半年毫無進步。
按照這個說法,那我進步還算是比較快的,因爲我當時就覺得自己是傻子。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傻,至少那些見勢不妙就溜的人不傻。
在我看來,訓練雖然殘酷,但都在可以理解的範圍內。最讓我們頭皮發麻、聞之色變的,是耐性訓練。
它不是身體折磨,而是心理折磨。
每晚休息前,我們會領到一份試卷。試卷很簡單,就是兩位數以內的加減法,口算就可以,只不過,它有足足 500 題。基地要求我們全部做完且正確率達到 95%,纔可以休息。
一天訓練下來,腦袋早就一片漿糊,暈暈乎乎,我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意識流做題。
我們既想快點寫完睡覺,又怕寫太快出錯。雖然我們不知道這是哪個有心理陰暗的傢伙出的主意,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在心裏問候他。
省城的選拔結束之後,就快過年了。
在我們鄉下,過年的氣息是十分濃厚的,尤其是鞭炮和煙花,通常會持續一整個除夕夜。
每逢過年,最開心的自然是我和小夥伴們。除了 2118 年,以及之後的每一年。
老爸老媽以爲我復讀不順,壓力太大,於是每天換着花樣做一桌飯菜,並且絕口不提學習方面的事。
但我知道,我是在爲未來擔憂。
如果我真的入選,我該如何告訴父母?如何讓他們接受這一切?
我真的能在飛船上熬過枯燥乏味的 40 年嗎?
到了飛船上再後悔已經沒用了,那時的我該怎麼辦?
所有負面情緒,都在逼我做出負面的決定。
2143 年 6 月 7 日星期五
今天是飛船升空 25 週年。
25 年前的今天,別的父母送孩子參加高考,我的父母目送我上太空。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從沒出過遠門。我不知道連坐車都暈的他們是怎麼坐十幾小時飛機來到發射場的。
那天,發射場周圍擠滿了人,他們揮舞着帽子,旗幟,爲我們送行。
我看了一眼天空,天很藍,陽光明媚。
2118 年的春節好像過得特別慢,又好像特別快。
大年初五,我和韓亮收到了入選通知。我們將被送到北京的航天中心,參加全國選拔。
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我必須給學校和家裏一個交代。
事情比我想象的順利得多——基地此前已經聯繫過我們的學校和家人。學校表示支持,而我父母思慮良久,決定尊重我的選擇。
我不知道他們經歷了怎樣的心理掙扎。
2 月 5 日,大年初十,我們被送到了航天中心。
我隱隱意識到,事態似乎有些緊急。
事實印證了我的猜測。我們很快便得知了最新消息
原定於年底執行的飛行計劃,將提前半年。一是飛船設計方案已經敲定,根據聯合政府的安排,各國將在兩到三個月完成各自生產任務,再用兩到三個月組裝和測試。二是時間緊迫。早一天飛往尼德霍格,就能早一天拿到數據,人類就能多一天時間準備和執行生存計劃。
相應地,我們將在半年內完成原定一年的訓練計劃,所以每天的訓練量不得不增加,有些訓練科目不得不放棄。
中心給了我們一天時間,讓我們寫兩封絕筆信。一封用於訓練期間發生的意外,一封用於飛往尼德霍格途中發生的意外。
我們呆坐在座位上,默默無言,半天都寫不下一個字。
我環顧四周,有人雙手托腮,兩眼無神地看着前方,有人默默看着眼前的白紙,不知在思考着什麼,只有少數幾個人在動筆,但剛寫了幾個字就把紙抓起來揉成了一團。
他們在想些什麼?回顧自己不過二十年左右的人生?想念家中的親人?放下自己的理想和愛人?
良久,周圍終於傳來了「沙沙」的寫字聲,再看他們,很多人正邊寫邊流淚。
2143 年 6 月 12 日星期三
與地球失聯三週年。
在地球上,我常常忘記自己的生日。但在太空,我卻對日期非常敏感,不管是節日,生日,還是重要事件的紀念日,都瞭如指掌。
三年前的今天,尼德霍格已經近在眼前。我們和往常一樣向地球傳輸數據,等待指令,但不知爲何,飛船和地球的聯繫突然中斷了。
飛船多年來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驚慌之餘,我們立刻檢查飛船,但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沒有問題纔是最大的問題,因爲這意味着是地球那邊出了問題。
我們每天都會呼叫一次地球,不是爲了任務,而是爲了回家。
這個習慣被我保持到現在,三年了,我已經從失望,絕望,變成了麻木。
想來,那封絕筆信早就被送到我家中了吧。
兩封絕筆信,我寫了一整個下午。
並不是寫得多,而是寫得艱難。
我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學神——看起來不太愛學習,不夠刻苦,貪玩,但成績一直很好,是村裏人眼裏的榜樣——學習好,聽話,懂事,但我讓他們失望了。
本想痛定思痛,復讀一年。但我心裏清楚,復讀一年未必有好結果。
現在,我連最基本的膝前盡孝都做不到了。
古人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古人云,自古忠孝不能兩全。
我可以用這兩句話安慰自己,但我該如何安慰父母?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交上了兩張幾乎寫滿的紙。看了一眼天空,皓月當頭。
第二天,我們的訓練就開始了。
白天,我們訓練體能、野外生存、適應性和耐力,所有航天員必修的科目我們一個也不少。晚上,我們學習基礎理論、飛船結構、儀器、系統控制,進行心理訓練,一直到深夜。
時間太緊張了,一分一秒都極其珍貴。
得益於高度發展的科技,我們無需學習過於高深的理論和操作,省去了許多科目。但我們並沒有因此而輕鬆,因爲我們要加倍訓練所有基礎科目,往往昨天的折磨還沒恢復,今天的訓練又要開始。
這裏的人開始慢慢變少。
事實證明,堅持走到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是服軟的。他們或因身體出了意外,或因天生承受不了某些訓練科目,沒有一個是主動要求退出的。
兩個月後,這裏從原先的 200 多人,變成了 30 多人。
根據聯合政府和北京航天中心的計劃,我們 30 多人當中,最終選出來的可能只有兩到三人。
我對自己雖然有信心,但對最終入選卻也沒有把握,因爲這 30 多人個個都是精英,根本看不出誰強誰弱。
2143 年 6 月 17 日星期一
觀測到前方有正在移動的光點,顯然是屬於太陽系的天體。
若是往常,這必然是個令人欣喜的新發現。但是現在,我只擔心它有多大,多重,飛船會不會被它的引力影響,會不會撞到它。
有沒有可能,它是上上個世紀發射的旅行者一號或二號?
據我推算,旅行者二號還在遙遠的前方,但旅行者一號應該離我不遠。
如此看來,我們三個來自地球的飛行器一起飛向未知的宇宙,倒也不再寂寞。
3 月底,我們完成了集訓,被允許回一次家。
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入選也好,淘汰也罷,回家纔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臨走前,航天中心集中燒燬了我們寫下的第一封絕筆信。我們盯着火焰,默然不語。
因爲我們知道,這兩個月裏,有不下十幾封絕筆信被寄了出去。
他們還沒來得及體驗世間美好,就匆匆結束了短暫的人生。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據,只有一張紙。
我們得到了三天假期,去掉路上時間,只能在家待兩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兩天,因爲我隱隱意識到,兩天之後,可能就回不來了。
我呆呆地坐在草垛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從小在這兒長大,這裏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農村孩子的童年一般而言是比較幸福的,因爲我們沒有補習班,沒有興趣班,沒有攀比,沒有虛榮。我們上山,下河,享受清風和陽光,無憂無慮。
玻璃球,沙包,木製刀劍,鞭炮,紙牌……這些簡單的道具承載了我們無數的歡樂。我們的快樂其實很簡單。
天很藍,空氣很清新,陽光很溫暖。
被陽光塗成金黃色的牆壁映襯着深藍色的天空,如夢如幻。
當晚,我和韓亮收到了入選通知。這次不再是短信通知,而是郵遞員送到家門口的通知書。
到了這一步,其實我對自己能入選已經沒什麼懷疑了。因爲堅持到最後的只剩四五個人,我和韓亮的表現穩居前列。
聯合政府在當天的新聞上宣佈,經過半年多的選拔,全球各地已經選出了 12 名候選人,其中亞洲 4 人,歐洲 3 人,北美洲 3 人,南美洲 1 人,大洋洲 1 人。
以上 12 人將在聯合航天局太平洋火箭發射基地進行最後的訓練,最終選出 7 個人來執行這個人類史無前例的任務。
2143 年 6 月 24 日星期一
今天是宮川啓良跳艙一週年。
去年今天,是宮川的 40 歲生日。但他卻說,他決定結束這個「荒誕而又可笑的旅程」。我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我們卻又悲從中來。
因爲我們知道,這事兒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停下來。
宮川啓良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實際上,宮川是一個天生樂觀的人。這纔是最大的悲哀。
宮川 10 歲時就沒了父親,一直和母親相依爲命。初中畢業後,他們承擔不起高昂的高中學費,宮川只好輟學打工。
學徒,汽修工,工廠普工,餐廳服務員,銷售……年輕的宮川很早就體驗到了生活的艱辛,但他從沒有抱怨過。相反,他卻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幸福,因爲每天晚上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後,都能喫上母親做的熱騰騰的飯菜。
但這並不能改變命運,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直到他看到那則全民公告。
參加選拔能夠獲得津貼。入選後,不僅每個月都有不菲的津貼,而且家人也會被接到航天中心終身奉養。
這個誘惑太大了,宮川不可能拒絕。
飛船升空後,沒有了後顧之憂的宮川非常開心,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圓滿了。
他對我們每個人都非常熱情,且能說會道,風趣幽默,常常引得我們開懷大笑。
他是名副其實的開心果。
如果沒有他,我們的旅程會無聊很多。
5 月 1 日上午,我們被專機送到了聯合航天局太平洋火箭發射基地。
基地位於太平洋中心的萊恩羣島。這裏離赤道很近,風光綺麗,珊瑚礁密佈,可謂旅遊勝地。
羣島周圍環繞着大大小小數十個火箭發射臺。站在山頂,可以輕鬆把這些發射臺納入眼底。
當地時間上午 11 點,來自全球各地的 12 名候選人集合完畢,開始最後的訓練。
之後的一個月裏,各國生產的飛船零件被巨型運輸機源源不斷地送來,基地立刻安排組裝調試,一刻也不耽誤。
這一階段,我們不再訓練體能和理論,而是天天和組裝中的飛船打交道。
儘管飛行過程中絕大部分都是自動化和地球遠程控制,根本不需要我們操作什麼,但對這艘飛船有個大概瞭解還是有必要的。
在外文裏,這艘飛船名叫 reconnoiterer,直譯爲偵察者號。在中文裏,它的名字更加傳神:斥候號。
斥候號總重 66 噸,其中指令艙 42 噸,登陸艙 24 噸。飛船攜帶了全世界最先進的探測設備,以使飛船在飛往尼德霍格的途中可以隨時觀測和修正數據,傳回地球。
按照計劃,斥候號到達尼德霍格後,我們須乘坐登陸艙登上尼德霍格,對其表面和地下進行全面探測。之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另一方面,人類的生存計劃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中。按照最壞的打算,如果尼德霍格的目標是地球,那麼人類要做的,就是在海王星軌道以外對它執行爆破,以使爆炸後的碎片被巨行星的引力吸收。
但這並不能保證沒有碎片突破重重障礙飛往地球,因此,建造地下城躲避碎片撞擊也被提了出來。
在當時,這兩個計劃還停留在醞釀階段。但後來我們知道,這兩個計劃頗有前瞻性——僅僅三年後,這兩個計劃的具體方案就正式出爐了。
5 月底,飛船組裝完成。很快,基地最大的發射臺上立起了一艘巨大的火箭。這艘火箭比我見過的最大的火箭還要大上許多,足足有 150 多米高,極爲霸氣。
我們完成了起飛前的最後訓練,最終入選的名單也很快確定,我和韓亮如願入選,成爲七人當中的一員。
出征誓師儀式上,時任聯合政府祕書長親臨現場,對我們說:
「自人類誕生以來,我們從未遇到過這麼大的生存危機。但我們不會坐以待斃。人類將憑藉自己的信心,勇氣和智慧,讓偉大的地球文明繼續傳承下去。而你們,就是人類的先行者。帶着人類的希望勇敢出發吧。他日凱旋,我等當以全球最高規格迎接英雄歸來。」
是的,這正是我義無反顧的原因。
幾天後,一切準備妥當,發射日期也被確定了下來:2118 年 6 月 7 號。
我們獲得了最後的三天自由時間。我們登上山頂,席地而坐。
經過一個月的相處,我們之間已經非常熟絡,但在這種時候,我們相顧無言,氣氛並不熱鬧。
我抬頭看向遠方,蔚藍的海面和蔚藍的天空在遙遠的海平線處交匯,幾艘小船在其間緩緩漂行。陽光灑在海面上,粼粼波光。海風吹在臉上,清涼愜意。
此刻我才意識到,那些我們很少注意到的風景,有多美。
我才意識到什麼叫歸屬感。哪怕身在離家 6000 多公里的太平洋中心,我也能體會到「家」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飛船升空以後,就再也沒有過。
基地告訴我們,他們將在火箭發射當天邀請家屬到現場觀看。在這之前,我們如果有什麼想帶上飛船的私人物品,可以託家裏人帶來。
這可是個意外之喜。
於是,有人準備了搭載了數千款遊戲的遊戲機,有人準備了存儲了上萬部電影和電視劇的播放器,有人準備了存儲了上萬部小說的閱讀器。總之,我們想到了各種可以打發時間的方式。
韓亮屬於比較另類的一個。他不愛讀書,也不會玩遊戲,更不愛看電影、電視劇,所以他準備了幾隻貓和幾條狗。
爲此,飛船特意給這些小動物留出了一個位置。可惜由於長期近親繁殖,這些小動物僅僅存在了十幾年。
按照我的意願,老爸老媽親自去書城給我買了幾十本書。有國學經典,有世界名著,有人文社科,還有古典小說。
此外,還有大量巨能寫的筆和一大堆記事本。無聊的時候,可以盡情揮毫潑墨。
那也是我此生見父母的最後一面。
我很慶幸當初帶了這些東西。事實證明,遊戲會玩膩,電影、電視劇會讓人審美疲勞,只有傳世的經典作品纔可以經久不衰。即使時隔多年,今日讀來依然津津有味。
6 月 6 日,發射前一天。
我們在山上坐了一天。
再看一眼地球吧。碧海藍天,微風拂面。
「給未來的自己寫一封信吧,就埋在這裏。等我們回來,不管我們在哪,一定要約個時間回到這裏,一起把信挖出來。」
宮川啓良的提議得到了我們的一致叫好,於是我們就像曾經寫絕筆信的時候一樣,靜靜地坐在那裏,思考未來。
其實,我想過有可能永遠也回不了地球,所以我很坦然。
自 149 年前人類首次登月以來,人類的足跡僅限於地球、月球和火星。水星、金星太熱,木星、土星等行星沒有固態表面,所以人類的外星登陸經驗非常少。
更何況,我們要跨越比太遠還要遠 148 倍的距離,在一顆完全陌生的星球上登陸,其難度可想而知。
韓亮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倆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多年好友,我們早已有了心裏默契。
2143 年 7 月 5 日星期五中秋節
每逢佳節倍思親。只有身在異鄉,才能真正領會到這句詩的意境。
小的時候,中秋節在我心裏不過是個平平無奇的節日,無非是喫點難喫的月餅,放三天假。
當我眼前再也看不到地球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難喫的月餅也可以很好喫。
食物艙裏還剩餘一些月餅。嚐了一點,還是原來的味道。
明明一點也不好喫,我卻喫得津津有味。
6 月 7 日,高考第一天。
下午 3 點,原本人煙稀少的萊恩羣島擠滿了世界各地的人們。他們揮舞雙手,瘋狂歡呼。我試圖在人羣裏找到老爸老媽,但這點小小的願望也沒能實現。
遙想當年,我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員。這一刻,我終於實現了 7 歲時的夢想。
我問韓亮,現在可以告訴我爲什麼要參加飛行了吧?
韓亮告訴我,答案其實很簡單——抱負。
人生不過百年。百年之後,我們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如何證明我們曾經來過?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多一個你和少一個你,有什麼區別?
有的人投身藝術,給這個世界留下寶貴的作品,可謂不枉此生。
有的人投身科學,爲人類文明的發展立下不世之功,可謂國士無雙。
還有人投身人類事業,謀求人類解放、和平、發展,可謂偉人。
但是對於大部分人來說,人生不過是平平淡淡的幾十年。有過夢想,有過奮鬥。等到老之將至,回憶當年,或許圓滿,或許遺憾。百年之後,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痕跡只剩一個家譜上的名字,直到逐漸被所有人忘記。
既如此,何不轟轟烈烈一場,也算給這個世界留下一點念想?
「其實,我和你一樣。」
3 點 15 分,火箭正式點火升空。
我們透過舷窗,默默地看着地面離我們越來越遠。這一刻我們在腦海裏早就預想過了無數遍,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憧憬,好奇,擔憂,不捨……種種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雖萬般滋味,卻難以用語言形容。
我們環繞地球,默默地看着這顆絕美的藍色星球;掠過金星,近距離感受這顆被稱爲美神維納斯的地球姊妹星;穿過小行星帶,掠過木星,近距離感受大紅斑的狂暴;掠過土星,被絕美的光環傾倒……
這一切在我們掠過海王星之後,就戛然而止了。
海王星是我們見過的最後一顆行星。自那以後,我們眼前只剩無邊無際的黑暗,空曠。
得益於飛船的設計,我們可以利用離心力「站」在飛船裏。所以我們可以像在地面上一樣生活。我們有特意設計的休閒區,健身房,廚房,餐廳,蔬菜栽培室,還有一個足夠我們喫上幾十年的壓縮食品倉庫。
這個飛船不像是飛船,倒像是一個小家。
我們可以和家人通話,可以觀看全球各地的新聞,可以隨時欣賞最新上映的電影、電視劇。地面儘可能地豐富我們的生活,緩解我們的思鄉情緒。但每逢佳節,我們的思鄉情緒就再也遏制不住。
即便如此,這一切也沒能持續多久。
2140 年年初,老爸老媽告訴我,地球上爆發戰爭了。
先是小國和小國之間的戰爭,然後大國強行插手,也攪了進來。最後大國之間掀起了貿易戰爭,經濟制裁,世界大戰一觸即發。
我猛然想起,2140 年又是庚子年。
沒人能理清楚地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失業,物資短缺,物價飛漲。
人們只顧着在絕望中掙扎,艱難生存,早已忘了尼德霍格,也忘了我們。
漢斯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們可能會被拋棄的人。我們剛開始不信,後來信了。
經濟低迷,暗流湧動。一旦達到爆發的臨界點,全球必然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到那時,所謂聯合政府和包括聯合航天局在內的聯合政府直屬機構,不過是一紙空談。
直到與地球失聯的前一天,我們還未察覺到任何異常。
地球和往常一樣向飛船發送指令,飛船也和往常一樣調整探測設備參數,修正飛行軌道。
我們即將迎來最爲關鍵的步驟。40 多年的飛行,最爲關鍵的就是登陸的這幾天。
6 月 12 日,庚子年還未過半,我們便被拋棄。過往的一切,眼前的任務,我們的未來,都與我們不再相關。
沒有徵兆,很突然。
2143 年 7 月 12 日星期五
我的生日。
兩個月以來,我時刻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在地球上一點一滴的回憶。
多想回到父母身邊,告訴他們,我有多想他們。
多想回到島上,挖出封存在時間囊裏的那封信。
我不會放棄希望。
我已經等待了 3 年。再等 3 年,5 年,10 年,又有何妨。
我將代表我們七個人,在茫茫宇宙中,等待家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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