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舷窗外,烈焰灼燒的夕陽與寸草不生的沙漠,交纏相融。
而我的視線,不止一次從廣袤震撼的景緻中抽離,停留在舷窗倒映的影像上:我棱角鋒利的輪廓,交疊着鄰座女孩隱約的側顏和馬尾。
陣陣果香從鄰座女孩身上飄散,我一聞就辨認出是甜橙味道。這香氣讓我感到熟悉和放鬆,也勾着我心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癢。
可我不好老去看她。
怕被當作不正經的男生。
我這趟從成都飛呼倫貝爾,是要去參加一場學術會議。前排還坐了研究所同事。
我盯着舷窗上模糊的影像神遊,
私自在腦海裏,一遍遍勾勒鄰座女孩流暢的側臉線條和彎如月牙的眼形。
「撲哧~」
奇怪的聲音從舷窗響起,餘光被一抹血紅佔據。
我回神,視線裏闖入一隻鳥,準確地說,是一隻紅色鸚鵡。
鸚鵡竟然在飛機外的雲層之巔,撲騰翅膀,抓撓舷窗!
我感到震驚,拍了前邊座位,小聲說:「喂,老周,你看我窗子外面。」
同事老周打着哈欠側頭:「進內蒙地界了啊?飛五個多小時了呢。估計要開始降落了。」
「不是,你看我這兒,你看怎麼會有鸚鵡飛得這麼高!」
「什麼鸚鵡?」老周伸長脖子,看了眼我的舷窗,瞪我一眼,「什麼也沒有啊。朱進,你現在研究的新型生物病毒項目,實驗對象是金絲猴和白頭葉猴吧?怎麼你還想折騰鸚鵡嗎?禽獸啊你。」
「你看不到嗎?這裏!紅鸚鵡啊!」我手指懟着舷窗。
那隻紅鸚鵡,頭部頸部完全呈鮮紅色,沒有一絲雜毛,羽尾染了幾縷泛紫的鮮豔藍,點綴得恰到好處。被我用手一指,眼神幽怨起來,飛羽撲騰兩下。
「趕論文趕出幻覺了?建議你再眯會兒,下飛機你就要作報告了。」老周不以爲意。
我轉眼看向紅鸚鵡,它撲一下,我心頭就悚然一分。
這麼顯眼爲什麼老周看不到?
還是我腦子出了問題?
一般民航客機飛行高度至少 6000 米,剛纔開始逐漸下降,就算現在只有 4000 米,也不該會看見鸚鵡。
鸚鵡是一種習慣生活在樹上的攀禽,飛行高度最多不過 150 米……
等等,爲什麼我會對鸚鵡感到熟悉?
我本碩博學的都是病毒學,雖然對生物學有所涉獵,但我主要關注的都是哺乳類動物……
頭有些痛。
「先生您好,我們準備了橙汁、椰汁、咖啡、可樂、礦泉水和茶,請問您要喝點什麼?」
耳邊響起乘務員的聲音。
深吸一口氣,我抬眼去看舷窗,紅鸚鵡不見了?
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先生您好……請問您要喝點什麼嗎?」
-2-
「和她一樣,謝謝。」
這麼說彷彿鄰座女孩和我是一起的,可我純粹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我尷尬地看她一眼,不巧融進她望來的眼,瀲灩了霞光。
「好的,您的橙汁。」
我拽回視線,伸手去接紙杯。
可我剛碰到紙杯,杯子裏的橙色汁水就變成一把藥物,有紅白膠囊、有白色藥片……
我驚恐地抬頭,乘務員的制服也肉眼可見地化作一身慘白護士裝,她嘴裏說着什麼我完全聽不見。
只感到毛骨悚然。
我伸出的手像被燙了一樣,猛地向上甩。紙杯飛了起來。
「啊……」
我聽見鄰座女孩叫了一聲。
隨後橙汁灑了她一身。
她散發的甜橙香味越發濃郁了。
「啊不好意思,請您稍等我去拿紙巾。」乘務員竟然又穿回了空姐制服,她拿出餐車裏僅有的溼巾遞給鄰座女孩,然後往前走去。
「對不起,對不起。」
我聲音因爲恐懼而有幾分顫抖。
我解開安全扣站起來,撿起地上的紙杯。
紙杯裏殘留了幾滴橙汁,並沒有任何藥物。
頻繁產生幻覺讓我感到驚恐,但內心還是有一分對鄰座女孩的歉疚。我笨拙地想接過她撕開的溼巾去幫忙,
被她虛手擋開。
「沒關係,朱哥……朱進。」
她的聲音清澈脆響,像山林裏一口清泉。
「你認識我?」
我心裏的驚懼更加了一分。
-3-
「啊,喪、喪屍?」
鄰座女孩的回應出奇。
我心裏一跳,順着她視線看去,只見歪歪扭扭走來的乘務員,手裏還拿着紙巾。
她五官已分辨不清,整張臉被某種神祕物質溶解一般,一點點地垮掉,混合着血肉筋骨,像坨和失敗的麪糰……
耷拉在她身上的制服越發寬鬆,露出內裏腐爛的白骨。
空氣中瀰漫起一股腥臭,混淆了我身邊的甜橙味。
我內心的驚悚,一下子被某種狂熱情緒取代。
真的是喪屍嗎?
在這高空密閉的環境裏,出現喪屍了嗎?
我知道不應該感到興奮,可我實在難以抑制。
因爲我是個重度喪屍癡迷狂。
從三年前開始,我就一直堅信喪屍潮必會爆發。
「別怕,別叫。」
我對鄰座女孩說:「你放心,我能保護你。」
-4-
我快速觀察機艙內乘客情況。
大部分都和老週一樣在眯覺,沒人察覺乘務員異狀。乘務員喪屍走在通道上,似乎不會拐彎。
我跨入通道,拉開頂上行李架,取下我的登機箱。
「你幫我看着,它有攻擊傾向你立刻叫我。」我對鄰座女孩說。
她瞪大眼睛,認真點頭,絲毫沒有懼色。
這讓我對她淺薄的喜歡又加深了一點。
我蹲在地上,打開登機箱。
三年了。
我時時刻刻準備着。
單位宿舍裏永遠儲備有各類壓縮食品、脫水蔬菜、水果罐頭、午餐肉罐頭、土豆洋蔥胡蘿蔔,牛排雞排黃花魚、雜糧麪食和調料,以及能用來發芽的各種豆類。
我以每天最低 1 公斤的食物配額,每次至少準備 30 天,每到 30 天準時檢查更新一次。
緊急藥品、循環水設備、生活用品、求生小工具、防護用品,應有盡有。
我曾幻想過無數種遭遇喪屍潮的場景。
所以我習慣性將物資以 6:3:1 的比例,在宿舍、車後備廂,和行李箱中存放。
此刻我冷靜地從行李箱中拿出防護服,遞給鄰座女孩:「套上,戴上面罩。」
「你呢?」
她看清我攤開的行李箱裏只有一套防護用具,臉色顯得焦急。
我心裏掠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遺憾,無論準備多麼周全,我都不可能想到,在喪屍爆發的時候,母胎單身二十九年的我,會遇見一個喜歡的姑娘。
「我不需要。趕緊套上。」
我埋頭掏出小工具包,動手拆卸行李箱。
「吭哧吭哧……」
身後傳來毛骨悚然的聲音。
「朱進,喪屍在啃餐車。」柔聲在我耳邊響起。
我抽空檢查了一眼,鄰座女孩已穿好防護服。
「沒事。」我分出一隻手,遞給鄰座女孩一件兩米多長的定製金剛杵玉器,「拿着防身。」
她接過,問我:「要叫醒大家嗎?」
「先別,人羣驚慌起來更麻煩。喪屍來一個打一個,我們爭取把危險扼殺在搖籃裏。」
手中的行李拉桿終於拆下。
「咔嚓咔嚓」身後啃東西的聲音更大了。
我將全部物資倒在我們座位下面,合上行李箱。
去敲老周座位:「老周,這個行李箱你拿着,一會兒有危險你……」
「嚯!」
老周的臉轉過來,赫然是腐蝕得快要融掉的爛肉血污。
我嚇得後退兩步。
腳下轟隆響起魔幻劇烈的搖滾樂,不知道誰扔了個大聲公放音樂的手機在我腳下。
就在這一瞬間,
我感到無數視線從各個方向,齊刷刷地轉頭盯住我,可怖的是,盯着我的眼睛全是深不見底的骷髏眼窩。
幾十個喉嚨此起彼伏發出堵痰似的聲音:「嚯~嚯嚯~嚯!」
-5-
怎麼會這樣?
變異爲什麼發生得如此迅速又悄無聲息?
甚至沒見到被喪屍咬,半個機艙幾乎都異化了?
腦海裏閃過剛纔我產生的各種幻覺,一時有些窒息的緊張,我不會已經中招了吧?
來不及細想,幾十個喪屍被音樂吸引着朝我湧來。
將手機扔去機頭方向是最佳策略,會大幅吸引戰力,給自己爭取喘息時間。這也是別人對準我扔手機的原因。
可是扔出去之後,被扔的乘客又怎麼辦?至少我準備比較充分。
我蹲下身,長按手機電源鍵關了機,音樂停止。
整架飛機瞬間像燒沸的水,轟然爆發出不安的喧鬧。
熊孩子感知到危險哇哇大哭,年輕人相互扔出製造噪音的手機之後又破口大罵慌亂逃竄。
無數人擁擠在機頭機尾兩間廁所門口大打出手,都想躲進去尋求庇護。
四處噪音吸引了大部分喪屍的注意力。
機尾方向過來幾隻喪屍,對準我張開口腔露出腐爛牙齒,我揮動行李杆猛地叉入喪屍頭,黑色汁水爆濺一臉,惡臭難聞我差點吐出來。
機頭過來的喪屍都在啃餐車,我索性一腳踢向餐車,一羣喪屍被懟得老遠。
「朱進小心!」
鄰座女孩出聲提醒,一個閃身,竟擋在我背後。
「咔嚓」,我聽見喪屍啃住她防護面罩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心跳猛地加速,比自己被啃還要害怕。
這種莫名的感受我來不及追究,狠狠揮動行李杆,接二連三叉入擠上來的喪屍腦袋。
餘光瞥見鄰座女孩已經去了我背後,揮動我給她的玉製金剛杵,學我的樣子,擋住那面來的喪屍。
喪屍不斷湧來,危機四伏,我卻因這份默契油然而生了一絲不合時宜的甜蜜感。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我叉住一個喪屍腦袋,再次問鄰座女孩。
「我們好像一直在降落。」她有幾分喘息。
我連叉兩個喪屍腦袋,像串肉串:「你話題轉得好生硬。究竟怎麼認識我的?你不說的話,我可能會懷疑你是暗……殺我。」
我面前通道里已經沒有喪屍,反手幫她叉爆一個,她面前通道也清空了。
地毯上堆滿喪屍骨骸。
整個機艙放眼望去竟已沒有活人。
成羣的喪屍擠在機尾廁所門口,「啪!啪!」無休止地撞擊廁所門。
「你是四川生物病毒研究所的朱進博士對吧?之前 F 型流感病毒特效藥是你們項目組研究出來的,我在新聞裏見過你,所以知道你名字。」
鄰座女孩像是終於想到了答案。
我正要開口。
她又補充一句:「我叫黃月清。月亮的月,清輝的清。」
「轟」,一股熱流湧上腦門。
「黃月清」,這名字讓我感到異常熟悉,好像在心裏念過許多遍。
我努力回憶在哪裏聽過,飛機卻在這時猛烈下墜。
「砰啪——」一聲巨響。
機尾那扇顫抖的廁所門堅持不住,徹底被擠爆倒地。
只聽見「啊啊啊——」躲在廁所裏的人羣爆發的尖叫聲還在迴盪,烏泱泱一大撥喪屍已經擠入廁所將整個人羣席捲吞沒。
喪屍團變得更加壯大,壓碎廁所又滾了出來。
「朱進,我們是不是死定了。」黃月清聲音放柔,「飛機上也沒出路。」
「轟轟隆隆——」
百來只喪屍抱團而來,堆垛似的密密麻麻,彷彿一把死亡重錘,
壓爛座椅,碾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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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飛機上沒出路?」我朝舷窗望去。
外面已不見散落的雲霧,滿眼只有金沙如瀉,沙丘輪廓清晰可見。
飛機果然一直在降落。
我迅速將黃月清拉到最前排座位上,拉過安全扣,叮囑她:「要牢牢抓住座位。」
「你幹什麼?」
「開門。」我說。
喪屍團不斷逼近,對死亡的恐懼壓迫得人窒息。
「戴上這個。」黃月清取下防護面罩。
我想拒絕,想說我可能已經感染病毒。
卻沒忍住貪戀了她爲我戴面罩的溫柔,她動作嫺熟得好像做過許多次那樣。
最後看了黃月清一眼,她碎髮被汗水貼在額頭上,眼裏映着窗外烈焰光芒,目光泄露了憂傷,更多的卻是信任。
我快速跳到飛機安全門位置。
巨大的腥臭味鋪天蓋地,喪屍團已經碾壓到飛機中段,離我越來越近。所過之處,毫無生氣。
我握住緊急門手柄,在高空中就算我力大無窮,也不可能在機艙壓強更大的情況下拉開手柄。
可此刻飛機在低空,有一絲希望。
我奮力一拉,用盡我三年來所有訓練的成果。
呼嘯的狂風像刀片刮過我全身,滿身刺痛中我死命抱住安全門,門洞像加強版吸塵器,要將我捲入死亡旋渦:
「嚯~嚯~」
喪屍團抵抗不了門外狂暴的吸力,密密麻麻飛速奔騰而來,如潮水般轟隆隆傾瀉而下。
「砰——」
飛機在這時猛然落地。
與沙漠擦出無聲而炙熱的滑行,強烈嘶吼般的噪音和刺刀般的狂風再次襲擊了我。
防護面罩護住我的頭部,也勒得我臉裂開,喉頭蔓出鐵鏽味,耳朵也好像淌出熱血。
拉住門的手幾乎要斷掉。
我感覺要堅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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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柔軟的手觸碰到我。
黃月清的臉在眼前晃過。
我逐漸感到身體回血回暖,失去的平衡逐漸在找回,我好像被重新拉回機艙之內。
等我視力正常之後,看見黃月清跌坐地上。她披頭散髮,乾枯的嘴脣翻着白皮,黏着髮絲的臉上淌滿汗漬和黑黏液,一雙手像烏雞爪子一樣癱瘓在地上。
我能想象嬌小的她是如何用盡全力將我拉回機艙的,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酸澀。
她此刻的樣子,也讓我想起一個人。
那是位年輕的女考古學家。
三年前,她在一次考古挖掘的報告中,懷疑出土的亂葬崗是歷史上一次喪屍潮之後的「社會免疫」產物,也就是感染喪屍病毒的人被扔到那裏進行隔絕,才形成亂葬崗。
學術界不認可她的論斷,這種聳人聽聞的事讓她在網上被噴得很慘。
但我研究過詳細資料,對她的研究非常信服。
我甚至爲此申請成立「變異朊病毒」研究項目,然而沒有通過單位審批。
但自此之後,我堅持身體訓練和儲備物資,纔有了今天的僥倖。
而那位女考古學家的名字,此刻無比清晰的被我回憶起來:
黃月清!
-8-
「飛機停穩了。」黃月清喘氣說。
我恢復力氣,取下面罩站起來:「我去駕駛艙看看還有沒有活人。我們雖然滑出一段距離,但不知道空投出去的喪屍摔死沒有,先不要離開機艙。你去找個能用的手機,趕緊報警,應該已經是內蒙地界了。」
「朱進!」
黃月清叫住我。
聲音瀰漫了悲哀。
我感到詫異,又莫名因她的情緒而感到心疼。
這一路遭遇喪屍,她一直表現得非常堅韌,這時候爲什麼傷感起來呢。
「怎麼了?」我回頭。
舷窗外的火燒雲灑落在她臉上,燃燒掉一切污垢,留下滾熱的色彩,像夢中新烤的一顆太妃糖,乾淨,誘甜。
「我喜歡你,朱進。
「我愛你,朱進。」
朦朧的霞光中黃月清悲慼地說,彷彿她時日無多,再不說就永無機會。
我只感到心如擂鼓,熱血直上腦門。
瞬間炸裂出天暈地旋,我眼前狂閃過無數畫面,色彩繽紛致人眩暈。
頭像是被萬千重錘撞擊般沉痛,在我殘存的視線裏,整個機艙被鍍了一層暗腥色,全世界的線條變得扭曲而荒誕……
「我愛你,黃月清。」
我嗓子上了鎖,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卻彷彿聽見這樣一聲迴響,來自遙遠世界的迴音。
我找不到方向,匍匐着混亂地往前走去。
我想走到黃月清身邊,想知道爲什麼她一句突兀的表白帶給我莫大的痛苦。
想知道爲什麼她會流露出這樣悲傷的情緒。
有一瞬我腦海裏閃過那些無聲無息異化的喪屍。
難道我也被感染了嗎?
是不是我即將變成喪屍,所以她才傷心,所以她要給我的意志力注入一絲能量?
-9-
過了不知道多久。
我逐漸恢復意識。
眼前是飛機操控屏,那麼我應該是走到了駕駛艙。這裏空無一人,應該是機長或者副駕駛,在變異之前設置了飛機自動降落。
我腦子放空了一會兒。
心又跳得快起來。
黃月清向我表白了。
雖然我也很喜歡她,但會不會進展太快?是不是因爲我們要遭遇喪屍末世所以她擔心了?
我得去跟她講,我就是研究生物病毒的,我不會讓喪屍潮變成末世。
我不會讓一個有她的世界變成末世。絕對不會。
我扶着駕駛艙座位站起來。
路過機頭廁所時我想起這裏應該也躲了人。
「砰砰砰,」我敲門,「現在可以出來了,沒喪屍了。」
「嚯!」
廁所裏傳出喪屍的聲音。
嚇得我退後兩步。
我飛快在通道上跑起來,得趕緊告訴黃月清飛機上有喪屍,我要帶她下去。
心腸百轉千回。
可是從頭等艙跑到公務艙,再跑到經濟艙,一眼望去,全是被喪屍壓毀的座位廢墟。
就是沒見到黃月清。
「黃月清!」
我叫喊起來。
「嚯~」回應我的,是廁所裏被我敲醒的喪屍。
「黃月清?!」
她不見了?
可是飛機就這麼點大!
我渾身發顫,找遍機艙,把頂上行李架都全部打開翻了一遍,就是沒有找到她!
她去了哪裏?
她怎麼可以在這時候消失?
她剛剛還跟我說愛我!
-10-
我拉下緊急安全門。
黃月清不在飛機上,就肯定下去了。她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絕沒有人間蒸發的可能。
而且明明我們贏了。我們在一架爆發喪屍的飛機上成爲了倖存者!我馬上就要答應她的表白了,她不可以在這時候消失!
我撿起卡在座位上的拉桿武器,跳下飛機。
雖已是夕陽西下,我還是感受到沙漠高溫。
「黃月清!」
吹過一陣微風,我的聲音完全淹沒在廣袤無垠的沙漠之中,這讓我滋生出強烈的無助感。
沙丘脊線流暢平滑,目之所及,從近到遠,整片沙漠完璧無瑕。
除了飛機滑行的痕跡和我的幾個腳印,沙漠中再也找不到別的痕跡。
空投的喪屍在另一頭沙漠帶,只能看見黑色的麻點,似乎有少量在移動。
沒有黃月清下飛機的腳印。
「黃月清……」
一眼望不到頭的沙漠帶給我巨大的無力感,我一屁股坐下來。
難道她也是我的幻想嗎?根本沒有過這樣令我心動的女人嗎?
就像在飛機舷窗外消失的紅鸚鵡一樣?
還是……
我想到一種悚然的可能。
機艙內有一處我是沒有檢查的,那就是機頭的廁所間。
我去駕駛艙的時候,她該不會去開廁所門了?然後被裏面的喪屍給咬了,她就在最後還有意識的時候,將自己和喪屍重新關在裏面,只爲了保護我?
「嚯~」
突然有喪屍的聲音。
我條件反射地抓緊拉桿,警覺起來。
那喪屍是從另一頭沙漠跋涉而來,真的太堅強了。
它歪歪扭扭地過來,我正好想發泄情緒,衝上去一杆子就叉進它腦門。
然而那喪屍在我叉下去的一刻,憑空消失了。
如果不是沙漠裏留下了它的爪印,我該懷疑自己腦子真的出了問題。
剛剛明明有喪屍,爲什麼我一爆頭突然就消失了?
今天一路發生的事,太挑戰我唯物主義世界觀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腦子飛速運轉。
突然想到黃月清絕不可能在廁所間裏當喪屍。
機艙的廁所門都是從內鎖住的,她又不是空姐,也沒有過任何爆破聲響,她沒有打開廁所門的可能性。
那麼黃月清和剛剛那隻喪屍,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們真的存在過嗎?
難道有關於她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難道我是被困在黃沙中,不知時間,神經錯亂的人?
微風吹過,掀起一陣細沙,窸窸窣窣一點點掩埋沙漠上留存過的一切痕跡。
-11-
「嚯~」
又一隻喪屍跋涉而來。
我扔了拉桿。癱坐地上。
碩大的飛機聳立在身後,我卻不敢再相信一路離奇的經歷。
我的世界觀在一點點崩塌。
「黃月清死了!」喪屍湊近我,居然開口說話。
喪屍說話固然詭異,但我只覺心臟猛然收縮劇痛無比,抬頭狠狠瞪他:「哦?黃月清如果死了,她屍體在哪裏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你真想知道?」喪屍抽搐着手臂,聲音像被車軲轆碾過。
「我呸!」
「我送你去見她!」
喪屍居然撿起我扔下的拉桿,一棒子打到我太陽穴上。
我的意識墜入深海,黑暗而窒息。
-12-
「呼——」
氧氣猛然湧入肺裏,我大口喘息,坐立起身。
似乎聞見了甜橙味道,可是這香味卻越來越淡,幾乎就要消失。
環顧四周,我好像回到了單位公寓。
可我公寓裏,什麼時候養了一隻紅色鸚鵡?
「朱哥哥~朱哥哥~」
窗邊籠子裏的紅鸚鵡叫了兩聲,那語氣竟有幾分像黃月清。
巨大的熟悉感湧入心頭,可我腦海中沒有任何畫面,只有心莫名狂跳起來。
「啪嗒」,輕微一聲響動,一個指甲蓋大小閃着白色亮光的微型電子儀器,從我太陽穴上掉落下來,逐漸熄滅亮光。我的太陽穴隨之一陣抽痛,像是內置的什麼東西在關閉。
我正想將白色電子設備撿起來看看,一片黃色的便箋紙輕飄飄地掉落眼前。
上面是令我感到陌生的字跡,寫着:「我是朱進,我對蕎麥過敏,我不可以喫含有蕎麥的食品。」
我對蕎麥過敏嗎?
又一張便箋紙飄落過來:「我是朱進,我 109 歲。」
「?」
我腦海裏忽然閃白了一下,下意識地掀開被子,想站起身。
腿腳着地的感覺卻和我想象中不同,有些喫力。
扶着桌子我撕下櫃子上一張張便箋紙。
「我是朱進,朱喜清出生在 2200 年 9 月 20 日,是我和黃月清的女兒,她今年 32 歲。
「我是朱進,羅雨是朱喜清的女兒,是我的孫女,出生在 2226 年 5 月 21 日,馬上要上小學一年級。
「我是朱進,喫獼猴桃要剝皮。
「我是朱進,護士如果給藥,喫了要在抽屜的表格裏打記號。
「我是朱進……」
我的手在眼前翻動,可我覺得這不是我的手……我的手怎麼可能如此乾癟,佈滿褶皺。
這副殘破的身體與我並不相熟,我感到陌生而恐懼。
「到底咋回事?」
我開口說話。
不是我高亢的嗓音,而像灌了沙似的乾枯嘶啞。
心裏驚懼,我強壓着保持冷靜。
我想開門出去看看,可腿腳在發顫,走路很勉強。
終於走到門口,我想扭開門把手,把手發出碎碎聲響,反反覆覆擰了半天沒有力氣打開它。
門忽然從外面被推開了。
「朱教授?你怎麼下線了?」
站在眼前的,赫然是飛機上的乘務員,但她卻穿着一身白色的護士裝。
-13-
「黃月清呢?」
我強作鎮定,啞着嗓子問。
另一個護士和她面面相覷,眼裏亮起半顆淚珠子:「朱教授,您想起黃教授了嗎?」
「我問你她人呢?」
兩人低垂腦袋。起初說話的護士掙扎開口。
「朱教授,自從您……只記得年輕時候的事,您每天都要求在虛擬世界度過……」
「我聽不明白你說的什麼虛擬什麼的,黃月清呢!」
她們爲什麼推三阻四,我內心湧起不安。
「朱教授,黃教授已經過世了。」
「你在撒謊!」我很想像叉爆喪屍腦袋那樣對付眼前的撒謊精,「我剛剛纔見過黃月清。她……」
咬咬牙我還是說了出口:「她還跟我表白了!!!」
有些哭腔的護士接口說:「咱們院的虛擬世界時間流速是現實世界的 432 倍啊。您的剛剛,已經過去三天了。黃教授彌留之際是快樂的,因爲她一直陪伴着您……」
我不能理解護士的話。
只覺得有一股巨大的力,將我心口挖開一塊很大很深的洞,再也填不滿。
-14-
耳邊飄來縷縷悽婉的絃樂,夾雜着周圍人低低的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
沒有色彩的廳堂讓我感到惶恐不安。
「該你聽了。」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年輕姑娘輕輕拍了下我,「你要好好聽哦。」
我正要問她是誰,看見她那雙彎月似的眼睛,彷彿透過她讓我看見了黃月清。
廳堂裏的絃樂聲漸弱,響起慢吞吞的女聲,帶着歲月的滄桑:
「朱哥哥,希望你不要覺得難過,其實我很喜歡最後的生活……」
「……在虛擬世界裏,我們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陪你打喪屍我好高興,大部分時候你都對我一見鍾情呢……嘻……不管你信不信……有時候和你打喪屍的中途,你就愛上了我……多希望最後一次陪你打喪屍,你能早點愛上我啊……」
雖然聲音有些老邁,我卻好像聽到了黃月清特有的音色。
我循着聲音看去,見到了黃月清的照片,她不似之前,已經失去了色彩。
在這張照片前面,放着一枚兩米長的定製玉製金剛杵。
金剛杵的旁邊,有一個滾動着彩色照片的灰金屬電子相冊。
她的聲音就從電子相冊裏流淌而出。
那些彩色照片竟然全是我和黃月清,不同的場景裏我們都顯得非常親暱。
可我卻毫無印象。
「……這一次你選擇在飛機上打喪屍,就像是天意,那也是我們初遇的地點。當年飛機上突然出現異化喪屍病毒,我也感染了,半條命已經去了,你卻不顧被傳染的危險,揹着腐爛的我在沙漠裏跋涉了二十多公里,耗盡了你儲備的所有物資和藥物,甚至用你的血來延續我的生命,最終找到救助站冷凍了我……你又在緊迫的時間裏完成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最終研製出延緩、對抗喪屍的藥物……
「你經常笑說,當年你會準備對抗喪屍的物資和藥物,都是因爲看了我考古挖掘的猜想,所以是你欠我的……你求婚的時候,沒有鑽戒,卻送了我們當年爲對抗喪屍定製的金剛杵玉器……哈哈,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那枚金剛杵見證了我們共同奮戰的相遇,將你我的生命相連……
「朱哥哥……老頭子……你說不會讓一個有我的世界成爲末世,你做到了。終我一生,都是盛世。我沒有任何遺憾,能在生命的終點遇見最初的你,是上天的恩賜,我覺得好滿足……」
我顫着腳步走上前去,對着播放鍵按了暫停,將電子相冊揣進懷裏。
「爸爸?」
那年輕姑娘望着我。
我忽然覺得臉有些癢,伸手一摸,粗糙乾癟的臉上滿是水跡子。
-15-
不知道爲什麼我站在一個廳堂的大門口。
回頭一看那廳堂沒有色彩。
我身邊跟着個年輕姑娘,她眼睛彎彎的很好看。
一個老頭跑出來,一臉激動地要和我握手:「朱教授,節哀!剛剛在葬禮上,聽了黃教授生平回顧,才知道養老院裏住了這麼久的鄰居居然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朱進教授!說什麼,我也要和您打招呼,道一聲感謝!」
我抽回手。
「我想跟您說聲感謝啊!如果當年不是您的團隊研製出對抗喪屍的疫苗,如果不是您,啊,我的妻女都會死在那場持續了多年的喪屍潮中啊!是您結束了百年前的喪屍疫情!是您啊!謝謝!」
這老頭實在詭異。
「我纔剛開始打喪屍。」
我白了他一眼,便往外走。
其實我不知道該去哪裏,這兒非常陌生。
我只是很想找到黃月清。
身後傳來年輕姑娘和那老頭低聲對話。
「實在抱歉,我父親患有阿爾茲海默症,他並非不講理的人。」
「哎呀別這麼說,是我進虛擬世界把朱教授強制下線的,還希望你別介意。說起來這家養老院提供的虛擬世界,算是給了我們這些老年人再次感受生活的可能啊。可是剛剛我在葬禮上聽說,黃教授是患了腦瘤去世的嗎?現在腦瘤的治癒率很高啊,而且腦瘤患者,好像不能接入虛擬設備啊……」
「是的,我母親查出腦瘤的時候,父親剛剛患上阿爾茲海默症,他只記得年輕時候的事,每天都要求上虛擬世界打喪屍。而我母親如果治療腦瘤,即便治癒,也永遠不能接入虛擬設備,所以……我母親她,放棄了治療。她說和父親相愛相知一輩子,不想到頭來,他認不得她了。有時候我想,母親堅持做虛擬接口手術,或許加速了她的病情……可是能夠陪父親在虛擬世界裏打那麼多場喪屍,她似乎又很開心……我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
「原來如此啊!哎……看啊,您父親仍像當年,如一頭傲然的雄獅啊!」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可我彷彿聽見一聲對英雄遲暮的悲憫。
內心湧動起乏力的痛感與悲傷,要將我淹沒。
可很快我不再記得這感覺由何而來。
我往前走,想找到黃月清。
如果找到黃月清,我一定跟她講,其實我也挺喜歡她的,好多年前在雜誌上看見她考古挖掘現場的照片,就被她那對彎月亮似的眼睛和那雙堅韌的烏雞爪子給迷住了。
希望她不會嫌棄我回應得太遲。
-16-
拉開門的時候我聽見一聲熟悉的「朱哥哥~」
我下意識地想回應一聲,可是嘴巴剛剛張開,就喫到了恰巧掉落的鹹鹹的眼淚珠子。
走到窗邊,紅鸚鵡有些慵懶地再次喊我「朱哥哥」。
試探着我叫了一聲:「阿汝?」
紅鸚鵡一下撲騰起翅膀似乎異常歡騰。
它反覆歡樂地喚我「朱哥哥!」
在這聲音裏,我恍惚間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笑起來有彎月似的眼睛,手中提着一隻鮮亮的紅鸚鵡,叫我取名。
我最不想忘記的是「你」啊,不知爲何那時的我這樣想。
於是脫口而出,這隻鸚鵡就叫「阿汝」。
「阿汝」兩字說出口時,我感受到那時我內心的悲傷。原來我已經不再記得你了,我不再記得我該記得誰。可我努力想要記得你……
那嬌小的身影很是開心,反覆訓練着阿汝,教它許多話,最後卻是無奈地坐在窗前:「都說紅鸚鵡最聰明瞭,可阿汝學了半天,還是隻會叫人,不會提醒你別的……算了。」
那身影有時又很振作:「阿汝會叫人也挺好啊,阿汝會替我陪你呢……」
「……」
「不,誰也不能替你。」
我這樣想,但我並不知道這話從何而起,該與誰說。
-17-
窗外天幕落下。
漆黑一片,沒有繁星。
我躺在牀上,不記得白天去了哪裏,不記得爲什麼回到了單位公寓,不記得什麼時候養了一隻紅色鸚鵡。
紅鸚鵡已經睡去。
當我在這茫茫世界感到孤獨與無助時,
牀頭的電子相冊徐徐流淌出溫暖的聲音,令我的心感到能夠安放歸屬。
只聽那年邁的女聲溫柔在說:
「……我從來不害怕死亡。我害怕的,是不能在你心中活着。」
夜雲散去,一輪彎月灑下清輝,薄薄一層披在我身上。
我突然記起我的妻子叫黃月清,她的眼睛和輪廓在我腦海隱隱顯現。
強烈的情緒揪住我心口,我趕緊起身,坐到桌前。
重要的事,要寫下來。
一束月光灑下,
我在便箋紙上寫:
「我是朱進,我愛黃月清。」
可是我親手寫出的字,怎麼和滿屋子「我是朱進」的便箋紙字跡完全不同。
彷彿有一個嬌小的身影,認認真真伏案爲我寫着便箋,就坐在我的身邊。她身上散發着一種我很愛的香味,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樣的味道。
我努力、努力地想要挽留這殘缺不全的場景和這模糊的人影,然而有關於此的畫面兀自坍塌、溶解、消散……
徒留我腦海中空白一片。
心中湧起悲哀,我卻不記得這悲哀從何而來。
-18-
晨曦微光亮起。
有護士問:「朱教授,今天您打算做點什麼?」
我下意識地說:「當然是打喪屍。」
因爲我總記得,好像在打喪屍的時候,遇到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我想和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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