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初次來到奧山時,還沒有畢業。
他坐了 5 個小時的飛機,轉了兩趟大巴和一次摩托車來這個窮鄉僻壤,心想着用支教爲簡歷添上好看的一筆,再回首都找份好工作。
奧山一切美好,雨後有筍尖、玉竹、蕈菇往上冒,抬起頭能看到樹梢上飛竄的盲猴和撲棱的蜂鳥。可惜李文的專業是語言學,如果他是生態學或環境系的,那麼當地的生態圖譜一定會引發他的學術熱情。
「奧山的緯度在北迴歸線上,間冰期是季風氣候,溼潤多雨,雨水侵蝕岩石發育成喀斯特地貌,到了幾個大冰期,又遇到地勢抬升,所以這裏的幾個大巖洞不在地底下,而是在上面。」
李文順着校長的手指望去,眼睛沿陡峭的崖壁一路線上轉,刺棘掩映下,隱約能看到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就在幾乎垂直成 90 度的山崖之上。
「有徒手攀巖的高手挑戰過盲峯,就是想往洞裏看看。」
「結果呢?」
「結果不好。」校長聳聳肩表示遺憾,「我們回去吧,天色暗了,這一帶晚上盲猴成羣出沒。」
盲猴是莫香族的食物。
-1-
奧山地處三國交界,險峻的地勢和茂密的叢林讓它成爲了與世隔絕的桃花源,直到祕境在 40 年前被登山隊闖入——竟有一支部落在密林和山崖裏棲息,與現代文明交流甚少,在 21 世紀仍維持近似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
莫香部落的居民罕有能活過 30 歲的。短暫的一生中,他們掌握獨特的語言、食譜和審美。用玉筍殼做衣服,喫盲猴的肝和肉,主食則是用刺棘根部曬洗後獲得的澱粉,曬乾擂實後做成的一種黑「麪包」:「若依」。
最早的探險隊也曾想向奧山傳播宗教、文化,可是這裏的人們沒有紛爭,從未奢求和期盼過什麼。當外人向他們描述「天堂」多麼多麼美好,所以需要努力,以後才能去天堂時。莫香人只會憨厚地笑笑說:「『以後』是什麼意思?」
探險隊員很無奈,莫香族語言中沒有時態。更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的概念,換句話說,他們是隻活在當下,享受時光的人,這讓所有「天堂」的概念都變得蒼白無力。
來奧山將近一個月,李文知道校長有莫香族的血統,也算半個當地土著,便聽他的話下了山。但到了晚上他還是從宿舍偷跑出來,白天僅一瞥的盲峯似乎在召喚,他也說不清爲什麼。
叢林和山路都不好走,不知名的蚊蟲起落在皮膚上,夜晚的玉筍林發出幽暗的綠光,外鄉人不一會兒就找不到回頭路。正當李文決意就地休息,天亮再找路時,他聽到了一陣長嘯。
似乎是從遠處外傳來,但很快如同呼嘯的火車一般,有了多普勒效應,這是一種李文從未聽過的音色,如果硬要將其與生活中熟悉的事物比較,那類似於拿着沾水的柳條或皮帶,在乾燥的風中抽打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這是盲猴。
盲猴不是視覺動物,卻有最敏銳的聽力,按照當地人的說法,他們可以輕易辨析幾公里外蜂鳥震動翅膀的頻率。盲猴依靠風力傳達聲音,用叫嘯召集同伴。莫香族有一句話:「遇見盲猴一隻,剛好飽餐;遇見盲猴十隻,不夠果腹。」
意思是雖然盲猴是日常美食,但當遇見盲猴羣,那麼被喫的很有可能就是人類自己。李文慌了,黑暗中只有狂奔,身後窸窸窣窣,皮毛劃過樹枝的聲音令人膽顫,自己的喘息混合着月色和越來越近的血腥味飄撒了一路——這時一陣分貝更高的尖聲從耳邊劃過:
「呼——唔——唔唔呼——」
抑揚頓挫分明,和盲猴的叫聲有幾分類似,但更像來自人的聲帶。十幾個火把從樹林深處亮了起來,李文向那些亮光跑去,刺棘割破了他的腳,他顧不上了,在一片可怖的叫聲裏,他終於靠近了人羣。
「年年?」
「李老師?」
年年是他學生阿月的姐姐,莫香族人。和大多數莫香族的孩子一樣,兩人的父母早逝,由姐姐撫養妹妹生活。
年年穿着玉筍殼做的結實獵裙,穿過齊腰灌木叢,用悠揚婉轉的呼聲與族人溝通。
「呼呼——唔」
李文發現,呼聲每次響起是,音調、音節間隔都有微妙差異,人的耳朵很難分辨出來,但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李文用心去聽,還是能夠找到一些規律。
一陣箭雨過後,呼聲漸漸平息。
「獵到了!」年年對李文說。
死去的盲猴中了毒箭,掉落灌木叢,不一會兒,下司犬將盲猴銜回。火光照耀裏,李文第一次見到盲猴的模樣——他們的腦袋並不大,四肢壯碩多肉,頂着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耳朵長在了脖頸與肩胛連接的地方。
「它們遇敵會立起肩胛,耳朵開在那裏,肩胛骨就是一個巨大收音器。」年年解釋道。
「你們每天晚上都捕獵?」
「也不是每天。畢竟,我們中的有些人白天還要找你上課。上課嘛——不能打瞌睡!」她調皮地笑笑。
「剛剛你們嘴裏叫的是?」
「莫香族的土話啊,不過只有打獵時纔會叫得那麼響!好讓獵手之間明確各自的方位、人數,將猴羣驅趕到一起,再放箭……如果是平常說話,聲音不需要很大的。」
「你們的語言很好聽,我可以學嗎?」李文問。
「這……」年年是個溫柔善良的好姑娘,當她想拒絕一個年輕人的請求時,就會紅着臉低下頭,可這是個有星有月的夜晚,實在太不適合用於拒絕別人了。
他們踏着碎石和筍尖,走在回村路上。感謝這些年的支教事業,部落的年輕人大多已經學會了普通話。看來今晚的收成很不錯,他們中有人開心得哼出了一支莫香族小調,音節頓挫分明,音調婉轉動聽,就像用柳條輕輕抽打着晚風一般。
-2-
這些年,校長看慣支教青年來了又走,他們爲當地孩子留下過一些零散的 ABC,但最終消失在大山之外,消失在大城市的 996 裏,奧山就是精英簡歷裏漂亮的一行字,一個與世隔絕又俗套無比的註腳。
可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文似乎是一個特例。
「你說你要學莫香土語?」
「對。我研究生讀的就是語言學,昨晚我聽了當地青年之間用莫香語對話,它的發音方式不僅與漢藏語系的 400 多種語言迥然不同,也與所有已知的語言毫無關聯。」
「這麼說來,你是個語言專家了?」
李文臉色一紅:「嗯……本來,是想繼續在專業上深造的。」
「後來覺得還是先支教,再找份工作更加靠譜?」校長挑起眉頭,「這種語言可不是誰都能學的,除了本族人外,我還知道一個會說莫香土語的。」
「是誰?」
「我的父親。他是第一批來這兒的登山隊,他已經失蹤很多年了。」
「失蹤?」
「最後一次有人見到他,就是在盲峯。他們說他爬進了那個溶洞,那是莫香族人最深的祕境。」
「所以您在奧山最偏遠的學校留守一輩子,就是爲了等你的父親回來?」
「別說得那麼煽情好麼?不是找爸爸找了一輩子;而是在找他的過程中,一個不注意,一輩子過了大半。」
「他的失蹤,和學習莫香組語言有什麼關係?莫香語難道是一種禁忌?」
「那倒不是,誰都可以學,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學會。我到今天也只能聽懂 50%,爸爸是全學會了,只可惜除他外,似乎也沒有外鄉人學成的案例。」
「這一點,你倒不必擔心。」李文說道。
李文是語言天才,他記性很好,又善於對比和總結規律,念大學時爲了完成語義比較的論文,他用三個月時間粗學過一門巴西雨林的部落語言。
但當他在年年的木屋裏求學時,還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
「爲什麼『冬天』、『月光』、『客人』、『美麗』、『離開』這五個詞讀起來都是『喂尤』?只有細微的音調差異,聽起來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它們也沒有相同詞根一說,這實在太難記了。」
年年撓了撓頭,也顯得很困惑的樣子:「是啊,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它們聽起來似乎區別確實不大。我學莫香語的時候還是個沒斷奶的孩子,當時也不懂詞根、語義是什麼,但自然而然很快就學會了。」
「那是因爲嬰兒的大腦還在發育,通過從環境中獲得的『聽覺記憶』會自然而然修改腦部神經迴路。而成年人學習語言更多需要的是理解語義,追溯詞源,但顯然,莫香語不是一門用來『理解』的語言。對了,最早你們是怎麼學會普通話的?」
「也沒什麼特別的,自從這裏辦了學校,我們到了 5、6 歲就會被送進來,跟着學習拼音和字型,會第二種語言似乎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
李文陷入了沉默。他有一種預感:很可能對於年年這種雙語習得者來說,兩種語言是完全並行的,它們各自擁有不同的邏輯,互不干擾,都在她足夠年幼的時候成爲了她語言本能的一部分。
「學那麼久了,也學累了,要麼你跟我來?」年年拿起自己的獵弓,常年太陽下的奔跑讓少女的臉色是紅潤健康,小腿如同鹿一般修長。
太陽還在天空當中散發熱量,遠處的盲峯逐漸在視野裏變大,從深邃的灰藍,變成鮮活的翠綠,唯有那一片陡峭黢黑的崖壁還是跟上次李文來時一樣。
「盲峯上是莫香族的精神之洞。」年年說,「外人無法靠近,但最善攀爬的我們卻可以。」
「裏面是什麼?」
「是祖先。」
「你的意思是,人都住在裏面?」
「對。只不過祖先已經無法用眼睛看到世界,我們就是他們的眼睛、手、嘴巴。我們捕獵盲猴,都會祭獻給祖先。」
李文皺眉,沒有繼續問下去。
這三個月與族人的相處,讓他十分同情這些孩子。世代隱居在此,部落內通婚讓基因庫十分侷限,因此莫香族人先天視力極差,許多人會在成年後迅速失明。在羣山中,看不見東西意味着失去生存能力,傳說莫香族人會在失明後由天神引路,走進盲峯上的精神之洞,成爲「祖先的精神」的一部分。
「死亡」的一種優美叫法罷了。
所以,早早失去了父母的莫香族孩子十幾歲便擔負起獲取食物、照顧弟妹的責任。成年後迅速婚配,產下後代,再重複父母的洞穴之路。
正當李文感傷時,年年輕快的聲音傳來:「看,這一片的玉竹筍長得真好!」
玉竹並不是竹子,剝下外表僞裝的筍殼,你會看到裏面細密的花苞,那是蜂鳥最喜歡的食物。它們輕小的翅膀每秒扇動數十次,讓身體可以懸停在玉竹上方,將細長的喙刺破筍皮,從筍芯裏吸取花蜜。
蜂鳥又是盲猴的最愛,當它們吸飽了幾倍於身體質量的花蜜,便失去了飛行能力,只能羽翅張開,頭朝下掛在竹林裏歇息消化。聰明的盲猴只需要在竹根處猛烈搖動,蜂鳥便會像熟透的棗子一樣墜落在地,供猴撿拾。
-3-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李文全身撲在語言學習上,通過詞語比對,他發現莫香土語是一個精巧的系統。
它並不是完全以詞語本身表意的——要理解莫香語,還要同時注意音調高低和說話人的語速。
比如「喂尤」這個詞,如果用尖銳的聲音快速說出來,就是「冬天」的意思;而用尖銳的聲音慢速說,則是「月光」;不快不慢的速度低沉地說代表了「離開」。
雖說人類大多數語言,在表達和聆聽時都要考慮到音調和語速,但那些最多隻能反應說話人的情緒,這樣直接影響語意的語言,李文還是第一次見。
從總結的角度來看,莫香語的三個元素:聲音的頻率(音調)、音節快慢和詞義本身,構成了一個三維座標系統,每個現實世界的意象在這個立體座標軸中都有自己獨特的位置。如此一來,相比普通語言用一維的「詞義」表達,莫香土語的效率高了 2 個數量級。
校長說李文確實是天才,他用了 20 年學會的東西,李文幾個月就贏掌握了規律。
但這時,他的支教期也結束了。
李文坐着摩托車、兩趟大巴、5 個小時飛機回到了大都市。把簡歷投入一家家網站,找一家家的公司 hr 面試,迎接他的是地鐵、斑馬線、深夜的紅綠燈、油膩冰涼的早點。
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發生了變化,還未學成的莫香語像一個剛剛發芽的種子,在他的大腦內迅速生長。
這天他在面試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午餐,刷手機時看到一則新聞:
「A 市暴雨中的暖心一幕:抗洪搶險隊員救下屋頂避難狗狗」。
但新聞評論區畫風卻跟標題不一樣:「人都要死了,爲什麼要救狗?」「怎麼下點雨就澇成這樣?負責人應該拖出去!」「狗不都是會游泳的嗎?爲什麼要浪費資源?」
李文撇撇嘴,最煩這羣鍵盤俠,A 市正在經歷百年不遇的暴雨,出現內澇問題是正常現象,而經過政府有條不紊的搶救,絕大部分市民已經被轉移到了安全高地,搶險隊員在災後全城清查時順手救了兩隻狗,防止疫病傳播,這怎麼也能招噴呢?
很快,另一則新聞又彈了出來:「政府將投入大量資金對奧山地區進行全面開發,當地居民即將過上現代生活。」李文習慣性地劃到評論區:「一羣原住民自己不努力,憑什麼要花納稅人的錢去養?」「我周圍就有個奧山來的人,不是我有偏見啊……真是三觀盡碎!」
李文放下手機,他無法隔着屏幕告訴那一端的鍵盤俠:他曾去過奧山,那裏有特殊而絕美的生態環境,那裏的莫香族人有外人永遠不可理解的生命週期,說着一種無法被文字記錄下的語言。
一種特殊的語言……和通行的語言截然不同,讓人和世界真正的交流有了可能。李文想了想,在一個早春的午後再次定下了通向奧山的機票。
-4-
可是這一次,年年沒辦法給他做老師了,年年已經進入了精神之洞。
「怎麼可能呢?她還沒有結婚生子!」
「她是我們這裏耳朵最靈敏的人,最厲害的獵人,自然眼睛壞得也就快一些。」年年的妹妹小月說道,她的臉上毫無悲傷,「李老師不用難過,她進洞的那天穿着白色的麻裙,頭上戴着花環和鈴鐺,高興得像個新娘。」
「奧山有句話說,莫香族人,只活一瞬。」旁邊的校長說,「起初,我也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之後才明白,莫香語是一種描述一切可能的語言。」
經過這些時間的學習,李文也漸漸理解了莫香語的獨特之處:當地人的視力有嚴重缺陷,發展出強大聽力,能夠區分語調和節奏上微小的差異。與世隔絕的簡單環境讓他們進化出了莫香土語——一個基於詞義、語調(聲音頻率)、說話節奏的三維立體表達方式,一切精巧得就像個魔方一樣。
莫香語中的常用單音節有 16 個,兩兩就組合有個 256 雙音節詞,而聲音的高低有 9 種,快慢節奏又有 9 種,將它們都考慮進去,就有 20763 種組合。
20763 個詞語,就代表了莫香族人一生中能夠接觸到的一切。他們的語法裏沒有「主謂賓」或「主系表」這種結構,沒有語序,沒有時態,也不存在形容詞和名詞的區別,更沒有「偏正結構」的概念。20763 個詞彙,互相平等,首尾相連,在 9X9X256 個點位的詞彙魔方里,成爲一切的意義。
當人要使用莫香語表達時,並不是由口中說出某個詞語。更像是說者和聽者同時走入了 9X9X256 的點陣,說者報出那幾個他要點明的意象的座標,它們便自動連成了一條線,合成信息,讓同一點陣中的聽者看見。
李文一直覺得,人類的語言是一個有缺陷的系統。因爲當表達「部分信息」的同時,一定也會不表達「另一部分」的信息。比如那個耳熟能詳的笑話:甲說:「蘋果真好喫。」那麼槓精一定會跳出來反駁:「你怎麼能說蘋果好喫呢?考慮過香蕉的感受麼!」
紛爭和誤會之所以存在,是因爲大多數語言是線性的,是流動的,它無法在同一時間裏說盡世界上的一切,無法同時表達「蘋果好喫,但香蕉很不錯,菠蘿也尚可,哈密瓜也香……」
但擁有三維座標系的莫香土語讓這一切成爲了可能。
所有表達出來的,是說者此時想的。而一切沒有被表達出來的,依舊存在,就在那個巨大的詞彙點陣裏,它們此時或許尚未被化成音節說出來,但它們依舊存在在那裏,代表着世間萬事萬物一切的可能性。
「校長,我能不能去一趟精神之洞?」
校長沒有回答,只發出了一句古怪的,長達 30 秒的長嘆。很快,李文意識到那是一句莫香土語,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沒有鼓勵,也沒有阻止。只是帶着李文進入莫香人的矩陣,讓他在瞬間看到了此行的一切可能性:或者山崖墜亡,或者命喪盲猴之口,或者成功進入洞穴卻發現其中一無所有。又或者——一種散發着細微紅紫色光芒的可能性——在一片黑暗的精神之洞中,那個陽光活躍的嬌小身影向他奔跑而來,頭上的花環和鈴鐺隨着腳步,發出輕柔的噪響,就像晚風中的藤條一樣。
李已經真正掌握了這門語言,精神之洞裏有他需要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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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的腳步更快,她邊攀登盲峯,邊爲李文找出了一條有更多刺棘根莖當作抓手的小路。
「李老師,我們都知道你還要從城裏回來的!」
「你們怎麼知道的?」
「我也說不清,就是知道!大家都知道!心裏、腦子裏都覺得過不了幾天,你肯定要出現在村子口,手裏還會拿這些我們愛喫的零食!」
「可是我沒有拿零食啊。」
「那等你下了盲峯,再給我補上!我帶你爬一趟盲峯,累得不得了,精神之洞你進不進得去,都得給我補上!」
他們並沒有沿着洞穴那側陡峭的山岩直接攀爬,而是順着背面相對緩和的山脊,繞到了精神之洞的正上方。按照李文的設想,在正上方將一根麻繩綁在某棵玉竹根部,就能吊着他倆徐徐降入洞口。
但繩子纔剛剛綁好,小月就一個踏空,從玉筍根部落陷了一個大洞,她隨着土石一起掉了進去。李文連忙嘗試去拉,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引力,讓他倆一起進入了一片黑暗中。
那是精神洞穴的內部。
和所有喀斯特地貌一樣,洞穴裏陰暗潮溼,滴滴答答的水聲昭示着鐘乳石正在生長。李文打開手電,看見幸好自己和小月順着玉竹莖滑落在一片玉筍苗的根部,有土又有雜草,兩人都不至於受傷。
但當他們起身去尋找年年時,卻發現這片玉筍苗連成了很大一片,怎麼也走不出去。
「這裏沒有陽光,怎麼會長那麼多玉筍?」
「玉筍又不是真的竹子,不需要陽光!」
李文俯下身去,細細撥弄那些筍莖,筍皮下的「花」和「蜜」散發出芳香,但湊近細看,能看出那只是一種菌菇,筍衣貼地的邊緣還有菇類沒有退化掉的菌傘。
「你看!」
李文順着小玉手指的方向看去,玉筍林最密集的地方,發出了幽幽綠光,那是玉筍的發光蕈傘連成了片。一陣噗嚕嚕的聲音傳來,原來是蜂鳥在玉筍林的上方築了巢穴。
「可真會找地方。」李文說。
「姐姐也變成了玉筍。」小月說道。
「什麼?」
「這是奧山的祕密。存在精神洞穴裏,所有學會我門語言的人能窺曉祕密,你也可以試試。」
李文再次嘗試進入那個點陣。
一張張圖片從他的腦海裏劃過,盲猴、星月夜、湖水、穿着獵裙的年年,有些圖片是他的經歷,有的則從未見過。他明白了,這是屬於其他莫香族人的記憶。
奧山的祕密是一個關於循環的祕密。名叫「玉筍」的菌類破土而出,開出「筍花」供蜂鳥吸食,盲猴狩獵蜂鳥,莫香族人又捕食盲猴,等到莫香族人大限將至,便回到玉筍林的根部——精神之洞裏,將他們的軀體獻給玉筍的菌基,再把記憶存儲在莫香語點陣裏。
等到菌絲吸取他們肉身的養分再次長出筍尖,孢子隨風飛遍奧山時,他們的意志就會和山合而爲一。
莫香族人只活在一瞬間。指的就是那個當他們融入語言點陣,所有可能性向他們撲面而來的一瞬。那一瞬間他們知曉山中的一切,世界裏的一切。
李文的意識漸漸消退,等他再次醒來時,發現他眼中的世界一切都不一樣了。
再也沒有認識的人見過他。
傳聞他去了山裏支教,認識了當地漂亮的獵人姑娘就成了家,在當地教書育人,也是桃李滿天下。
也有人說他被山裏的猴羣喫掉,下場悲慘。
還有人說,支教太苦了,他根本沒堅持下來,後來他灰溜溜回到城裏做起了生意,莫名其妙地發了財,又不想跟過去的窮朋友有太多瓜葛,就都斷了聯繫。
而只有真正的李文自己知道,這些人說的都對,在那個瞬間他曾經歷過他們口中一切的可能性。
– 完 –
□ 王諾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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