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不好,十歲那年沒了娘,死了爹。
好不容易在大戶人家做了婢女,又逢主家滅門。
我帶着小主子死裏逃生。
三年後,我在縣城開了間食肆,常來送魚的李小哥對我多有照拂,似對我有意。
可這唯一一朵桃花,也被人給掐斷了。
昔日舊主突然尋上門。
他將我抵在門上,臉黑得嚇人:
「你想嫁他?」
-1-
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兒。
我爹是全村唯一的童生,樣貌也俊俏,村長上趕着把自家閨女嫁給了爹。
可後來,我爹總也考不上秀才。
我十歲那年,老天像是發了瘋。
大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年,莊稼淹了,茅草發黴了,水也漲起來了。
三畝薄田顆粒無收,家裏連飯都喫不飽,更別提供我爹讀書考試。
我娘和爹大吵一架,僅剩的鍋碗被她砸得叮噹響,碎了滿地。
她跟着鎮上做生意的員外跑了。
臨走前,她指着鼻子罵爹:
「你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窩囊廢,我瞎了眼纔會嫁過來!」
爹拿着用最珍惜的硯臺給娘換來的玉米窩頭,挺了一輩子的脊樑瞬間塌了腰。
「是爹……對不起你。」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山下的那條河很深。
我爹的屍體沉在最底下,沒人敢去撈出來。
一日之內,我沒了娘,死了爹。
可活着的人總是要繼續往前走的。
眼下糧食金貴,親戚像見瘟神般躲着我。
爲了尋出路,我打算去鎮上找活計,或是把自己賣掉也使得。
我餓昏過去,倒在巡撫家的馬車前。
「這是誰家的姑娘,怎麼瘦成這樣?」
好在馬車裏的溫小姐心善,將我撿了回去,給我饅頭喫。
有饅頭喫,真好。
可惜爹沒喫過這麼好喫的饅頭。
-2-
溫家夫人聽聞我讀過幾本啓蒙書,又會寫字,便留我做了小姐的貼身婢女。
書是爹教我讀的,他說:「姑娘家也應該讀書的。」
溫小姐單名一個良,正如其人,她品性良善,最是寬厚。
她是個頂好的姑娘,給我取了「阿竹」這個名字。
還與我籤活契,不入賤籍。
她說:「入了賤籍,再想翻身就難了。」
明明小姐只比我大兩歲,她卻端莊識禮,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梁春二十一年,小姐十六歲,才名遠揚。
徊州藩王世子宋玉上門提親。
ẗúₕ次年三月,我跟着一百二十八抬嫁妝,陪小姐入了宋王府。
世子溫文爾雅,相貌堂堂,倒也襯得上我家小姐。
小姐聽到我感慨,忍不住掩脣低笑。
「傻丫頭,在你眼裏我還是天仙不成?」
我自然是認同的。
「小姐從不比仙女差。」
她笑彎了嘴角。
又是一年春,新燕在迴廊下築巢,小姐特意囑咐下人不必清理。
於是,花開得正盛時,那燕子便生了窩雛鳥。
小姐也診出喜脈。
世子聽聞大喜,賞賜下人,闔府上下爲着個沒出世的孩子喜氣洋洋。
我花了一個時辰在園中刨到些蟲子,又「吭哧吭哧」爬上竹梯,趴在廊下將蟲子送給那窩小燕。
鞋底沾了泥,變得溼滑,只一瞬間我便順着竹梯「禿嚕」下來,嚇得我心驚肉跳。
我驚呼出聲。
突然有人撐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回頭看,是二公子。
世子的嫡親弟弟,宋聲。
……
要命。
還不如讓我摔死這兒。
-3-
「對不住……」
他的手微僵,很是尷尬。
我也鬧了個大紅臉,連耳尖都是滾燙的。
二公子和世子長得很像,但不同於世子的文雅。
二公子滿身皆是少年的蓬勃之氣,如驕陽般璀璨,讓人過目難忘。
待站穩腳跟後,我匆匆向他行禮致謝,然後逃似的離開。
回頭間,彷彿看到呆呆站在那裏的少年也紅了臉。
小姐診出有孕的第五日,開始害喜。
吐得昏天黑地,喫多少吐多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溫夫人坐着馬車來探望小姐,心疼之餘親自去廚房做了一碗三鮮魚丸湯。
小姐倒真能嚥下些。
溫夫人不宜久住,於是這半月裏她親手教了不少喫食給我。
我學得最認真的便屬那碗魚丸湯。
魚肉去骨刺,用刀背砸爛,調拌後汆成丸子。
世子找工匠在院裏引來條活水池,養着那些用來做魚丸的肥魚。
我正蹲在池邊灑魚食,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回過頭,是二公子從武場回來,額上餘汗未消。
那日的尷尬場面已被我拋諸腦後,我起身行禮,他揮揮手:
「別這麼拘謹。
「瞧你這魚養得不錯,可有什麼訣竅?」
我老實答:「也沒什麼,不過費些精力。」
「哦?細說來聽聽?」
「一日喂一頓食,三日尋一次塘。」
我頓了頓,又道。
「實在不行,七日換一批魚。」
他聽完忽地朗聲笑起來,衝着另一邊道:
「嫂嫂,你這丫頭倒是生動有趣。」
原來是世子陪着小姐路過。
我趕忙將手中餘下的魚食一把撒完,規規矩矩候着。
小姐低眉淺笑,柔如春風。
「阿聲,一起用飯吧,你也嚐嚐這丫頭的手藝。」
我尋來長杆細網兜,在池中撈魚,二公子伸手來搶。
他笑容燦爛,聲色朗清——
「阿竹丫頭,叫我也試試!」
夕陽灑落,四濺的水花惹得池面波光粼粼,少年公子如同這潭水,熠熠生輝,連發絲都閃着光。
我笑不出來。
只因他動作粗魯,揮着長杆禍害了我近十條小魚。
-4-
隆冬時節,天地被白雪覆蓋,枯樹上掛滿了冰枝。
小姐用了一夜時間才把小公子生下來。
我打開門,看見世子在門外,眼睛鼻子通紅,不知是凍的還是哭的。
他連小公子也不瞧,悶着頭直衝進臥房。
也不枉小姐拼命爲他誕育子嗣。
如今小姐得遇良人,我能喫飽穿暖,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小公子像個雪白的麪糰子,世子給他取了大名,喚作宋寧。
但平日裏,所有人總是「寶兒寶兒」地叫他。
小姐接了掌家對牌鑰匙,變得忙碌起來。
寶兒咿咿呀呀着長到了三歲,我日日陪着,倒讓他更愛黏我。
小姐假裝醋了,笑着打趣:
「寶兒只要阿竹,不要娘咯。」
寶兒邁着小短腿,「噔噔噔」一頭栽進小姐懷裏,奶聲奶氣道:
「我最愛孃親啦!」
除夕,寶兒拉着我在書房陪他作畫寫福。
半大點的娃娃怎會是正經的,湊熱鬧罷了。
二公子買了薈萃閣的奶薯餅和糖絲糕來逗寶兒,寶兒當即扔下筆,抱着食盒不撒手。
屋裏有暖爐,小廝替二公子解下赤狐披風,他身上摻着絲涼氣走向我,再一瞟我手中畫作,疑惑道:
「你塗的是何物?」
我不會作畫,只是陪寶兒瞎鬧,信手塗鴉。
我坦言道:
「圖的是個吉利。」
二公子笑開了花:「哈哈哈,圖得好。」
寶兒喫着糕嚷嚷道:
「二叔叔,你怎麼只誇阿竹不誇我,我塗得也吉利!」
聞言二公子嗤笑:「臭小子,快喫你的吧。涼了可就喫不得了。」
-5-
入夜,我陪小姐坐在屋裏等世子。
小姐將寶兒抱在懷中哄睡,我手上繡着給寶兒的新鞋,小娃娃長得快,一天一個樣,衣裳鞋子也換得更勤。
小姐抬頭,試探着問我:
「阿竹,過了年你便年滿二十,可有中意的人?我替你做主。」
少年的身影在我腦中忽閃而過。
半年前,老王妃親自爲他定了門極好的親事。
我也從未有過攀附之心。
世道待女子嚴苛,哪怕和尋常人做一對普通夫妻,也好過巴巴地上趕着與人爲妾。
一瞬間的怦然心動着實算不得什麼。
我繡完最後一針,剪斷繡線,笑着搖了頭。
小姐又道:「若你想出府做個自由身,或是有別的打算,別瞞着我,你知道我是向着你的。」
小姐大恩,我心中感念。
「奴婢家中無高堂,族中無親長,唯小姐以真心待我。有小姐和寶兒相伴,餘生足矣。」
「你呀,是個傻的。」
小姐輕嘆過後將小公子抱給我。
「寶兒睡着了,你也陪他睡去吧,他一個人睡不踏實。」
我接過寶兒,替他攏緊衣裳,又裹了層薄被,在瑟瑟寒風中穿過迴廊。
毫無察覺地告別了小姐這一生。
-6-
丑時未過,我於陣陣慌亂的腳步聲中驚醒。
小姐身邊的管事嬤嬤猛地推開臥門,她神色緊張,言辭急切。
「快快快,姑娘快起來,帶着小公子躲起來!」
我心口突突跳個不停,來不及問及緣由,胡亂地扯過我和寶兒的衣裳就被老嬤嬤塞入一間密室。
「噤聲,不要出來。」
她關了密室門,自此,生死隔絕。
密室暗無天日,凜冬的寒氣透過石壁滲透進來,我抱着寶兒的懷抱緊了又緊。
小孩子缺覺,中途醒過一次後這會兒又睡得香甜。
我倚在石門上,室內靜得落針可聞,顯得室外刀刃相撞的鏗鳴之音格外刺耳。
黑夜裏分不清時辰,也不知過去多久,直到新年的第一聲爆竹「噼裏啪啦」地炸開,外頭纔沒了殺戮聲。
寶兒悠悠轉醒,他伸出小手替我擦了擦臉頰。
我這才發覺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誰欺負你啦?我和爹說,讓他給你撐腰!
「阿竹,這裏好黑,我們出去吧。」
我低聲哄他:「寶兒乖,我們做個遊戲,看看是誰先找到我們呀。」
「好吧。」
密室裏存了食水,不多,僅有兩日的分量。
我硬撐着捱到了第五日,方纔打開暗門。
偌大的院子一個活人都沒有,室內值錢的物件通通不見了,不太值錢的被砸壞,撕毀。
屍體已經被處理乾淨,只留下滿地血污。
那是誰的血?
是宋家滿門,一百八十七口活人的血。
梁春二十七年,寶兒和我一樣——
沒了爹孃,沒了家。
-7-
我咬緊牙關,迫使自己鎮靜下來。
我撿了些勉強完好的小首飾,又用手捂上寶兒的眼睛。
抱着他,穿過被血浸泡的迴廊,頭也不回地從活水池的通水口鑽了出去。
我將自己和寶兒身上值錢的外裳和撿來的小物件統統拿去兌成了碎銀銅板。
寶兒自出密室便不言不語,任憑我擺弄,平靜得可怕。
我帶着他去成衣店買了最普通的粗布小襖,又抱着他在街角的鋪子喫一碗熱湯麪。
街上流言蜚語不斷,喫頓飯的工夫便聽個大概。
聖上疑心老王爺造反,不知從哪裏弄來兩封密信,並無任何實據便直接定了宋府一百八十九人的死罪,當場處決。
只爲避免夜長夢多,連喊冤的機會都不曾給。
掌權者輕易便能決定他人的生死,着實可笑。
「聽說殺得乾淨,一個都不剩啊!」
滅門慘案令衆食客們唏噓不已。
我和寶兒成了漏網之魚。
一個是罪臣家ƭŭ̀⁽奴,一個是罪臣遺孤。
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徊州待不得,只能想辦法回青陽城找老爺夫人。
他們總歸是寶兒的血脈至親。
我拿了二十個銅板給出城的菜販,躲在菜筐裏混出了城門。
當初跟隨小姐嫁來時,是走水路,不過幾日便到了。如今竟叫我輾轉月餘。
我們住過最便宜的客棧,睡過城外的破廟,也在山洞中躲過大雪。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我的手指生了凍瘡,腳底也被磨出幾個血泡,有時夜裏還會疼得睡不着。
寶兒哭着問我:「阿竹,孃親和爹爹他們是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都不要寶兒了?」
我不知該怎麼同他解釋。
我替他擦淨面上淚痕,低聲哄道:
「寶兒不哭,是外公外婆想寶兒了,阿竹帶寶兒去見他們。」
可命運總是不如人願。
當我混入青陽城後,纔打聽到——溫家,不見了。
-8-
賣饅頭的小哥兒說,溫大人被貶,不知去了何處。
或許是見我滿身狼狽,他又說。
姑娘餓了吧?饅頭一文錢,肉包兩文錢,要幾個?
我笑笑,搓了搓凍僵的手,給寶兒買了個包子,自己買了個饅頭。
夜裏我躺在牀上翻來覆去。
命運待我刻薄。
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如此。
可我們還活着,日子終究還是要過下去。
家沒了,就再撐個家。
路沒了,就再找條路。
縱然前頭沒有路,一步步走過去,那就成了路。
步子小也好,步子慢也罷,人總是活着的就好了。
至於挑戰皇權,報仇雪恨,那不是我能妄想的事。
天光亮起,我帶着寶兒去了青陽城相臨二十里的永安縣。
因着只是個小縣,管理也鬆散Ṭû⁶些,我咬牙將餘下的錢拿出來大半賄賂衙役,總算混得一張戶籍。
剩下的錢就拿來做生意。
我在平安巷租了間臨街的鋪面。
此處寓意好,平安平安,只盼從今日日能與平安爲伴。
鋪子裏面住人,外面起了爐竈,還支了棚子,擺了四張木桌。
就賣魚丸湯。
對面是一家賣雜貨的鋪子,店主是位寡居的嬸子。
閒暇時她總會來我這裏閒聊,若是喫飯的客人多了,她也會替我照看寶兒。
是個熱心腸的。
再往西走兩條街,正好有一家捕魚郎,新鮮活魚,價格也實惠。
如此一來,每月除去成本和嚼用,還能攢下些。
-9-
安穩的日子過得平凡又熱鬧,時光如白駒過隙。
寶兒已在市井中養了三年,長成個六歲的野小子。
整日裏招貓逗狗,不見人影。
我時常顧不上寶兒,只好放任他在巷子附近玩鬧,待過幾日便送他去學堂讀書。
清晨,我才支起攤子就有剛入城的老漢和等着上工的食客光顧。
有人問:「聽說從外邊來了個將軍,今日途經此處,可是真的?」
那老漢先是端着碗「吸溜」上一口熱湯,然後才心滿意足道:
「是真,我親眼見了,那馬俊得很,兩位將軍可神氣哩!」
寶兒坐在桌角聽他們吹噓,越聽越興奮。
後來是一刻都忍不得,硬拖着我去看。
正喫飯的食客們笑着說讓我放心去就是。
路本不寬敞,湊熱鬧的人也多,閒閒散散地聚攏在一起。
我和寶兒只能站在末尾。
遠遠地瞧見一老一少兩人身着鐵甲,腰側佩着玄虎寶刀,乘於駿馬之上。
英姿颯爽,好不威風。
「娘,我們再去前面些。」
寶兒拉着我在人羣中穿梭,趕在將軍出城前繞到了前頭。
我只Ṫṻₑ顧着跟上寶兒,對這樣的場面並無興趣。
待我不經意地抬頭看去,狠狠驚了一瞬。
那位年輕將軍雖然面色冷冽,但模樣像極了二公子——宋聲。
但這人氣質與二公子大有不同,黑了些,也瘦了些。
可天下模樣相似的人甚多。
我收了心思,不敢多想。
直到他們走遠了,我纔回過神來。
「娘,我也想當將軍!騎大馬,配大刀!」
我按捺住心中的躁動,帶着寶兒回了鋪子。
「想當將軍可以,但要先讀書識字,不然戰報都看不懂還怎麼當將軍?」
「那我要讀書!」
我笑着點頭:「好,過兩天就送你去學堂。」
聞言寶兒眼睛亮晶晶的,開心地亂蹦。
寶兒聰慧,若不是出了那樣的事,三歲已啓蒙。
現在快七歲了還大字不識幾個。
只因筆墨紙硯於百姓而言樣樣不便宜,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我暗暗盤算着這些年攢的家底,是時候送寶兒去學堂了。
隔壁家蘭姐的丈夫在鎮上一家學堂做工,也算是條門路。
她滿口應下:「我今晚跟他說說,你放心,這事不難。」
「事成之後我請你喫飯。」
蘭姐大咧咧笑道:「那我可要宰你一回了。」
-10-
「桑娘子,要兩碗魚丸,我的那份老樣子,另一份莫放蔥。」
「哎,您稍坐。」
我將手上面粉擦淨,伸手接過食客遞來的食盒。
這人是常客,名字叫楊懷,好像是青陽城的守備軍。
我數足了丸子,放入滾水中攪動,繼續和他閒聊。
「楊小哥今日怎麼不喫了再走?」
「嗐,起遲了兩刻,來不及喫了。
「你家丸子實在是鮮,正好我兄弟來了,帶一份給他嚐嚐。」
他掃視一圈又問道。
「桑娘子,你家小子呢?倒是沒瞧見他。」
提到那個渾小子我就哭笑不得。
「準是跑去哪兒玩了。」
我將丸子湯盛好交給楊小哥,他利落地接過食盒,撂下一句。
「忙着吧,我走了。」
然後跨上門口的駿馬絕塵而去。
蘭姐笑道:「果然是趕時間去當值。」
早上食客多,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魚餡眼瞅着就要見底。
我暗暗心急,送魚的李小哥莫不是也起遲了?
託蘭姐幫我照顧着鋪子,我準備去尋他。
剛轉過街角,就瞧見一精壯的漢子抱着個大魚簍往這邊送。
他看見我,齜着白牙衝我笑。
「等急了吧?」
我點點頭,看他累得滿頭大汗,問他:「怎麼不推車?」
「今日車壞了,我怕你急用,趕緊給你送來。」
我引着他進了鋪子。
對門賣雜貨的牛嬸笑得不懷好意,朝我擠眉弄眼。
恰巧外頭傳來一聲狼嚎:
「娘——」
-11-
我無奈:「桑寶兒,你鬼叫什麼?」
「娘啊!狗!狗追我!」
渾小子瘋跑回來,人進了屋,魂還在後頭飛。
李小哥迅速放下魚簍,眼疾手快地抄起棍子將狗攆跑。
「你這小子,下回離狗遠些。」
「謝李叔,我記得了!」
我沒好氣道:「趕緊洗臉去,瞧你髒的。」
「知道了,娘。」
我數足了銅板遞給李小哥,他紅着臉接過後走了。
李小哥前腳剛走,後腳牛嬸就抓了把瓜子湊過來:
「人家這是瞧上你了吧?」
我正收拾魚,頭也不抬地回道:
「嬸子瞎說,別傳出去叫人家誤會了。」
牛嬸斜靠在竈臺上嗑瓜子,滿臉不屑。
「這有啥的,咱民風開放,帶個孩子也不耽誤你二嫁呀!」
我搖搖頭:「寶兒還小,我不急着嫁。」
「要我說,你一個女人拉扯娃娃不容易,幹啥不給他找個爹?」
我還未答,她又接道,「也不怪你眼光高,你家娃長得這麼好看,你跟嬸兒說說,娃他爹到底有多俊?」
我有些好笑,故意逗她:
「那定然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嘖嘖嘖,瞧你美的。
「也是怪了,他竟一點也不像你。」
我笑着敷衍:「全隨他爹。」
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的娃娃,哪裏會像我。
我二人正說笑着,只見街道上有人跑馬而來,直至店門。
我驚道:「楊小哥有急事?」
他翻身下馬,先討了水喝,然後才問道:「桑娘子可認識叫阿竹的人?」
我腦中有片刻的空白,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我搖頭,答:
「不識。」
楊小哥一副失望神色,隨後他又憨笑道:
「我兄弟跟有癔症似的,打從喫了你家丸子後便追着我問在哪兒買的,誰做的。」
「小哥如何答的?」
「我只說你叫桑娘子,孩子都半大了,肯定不是他要找的人。
「他不信,自個兒又脫不開身,偏要我回來問你認不認識阿竹。要我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兒,啥阿竹阿菊的,喫口丸子就找到熟人了?」
我又給他添了碗水,笑着應和。
「小哥說得是。只是總聽你提他,不知你這位兄弟姓甚名誰?」
「嗐,他叫盛二郎。」
心裏僅存的一絲期待也消散去,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12-
蘭姐帶來了好消息,寶兒上學的事已約定了時間。
這日我起了個大早,關上鋪子去街上買來束脩六禮,這才領着寶兒去拜見先生。
先生誇他是個聰慧的,於是留了他,如此寶兒就算是正式入學了。
我獨自回去,想着今日不打算開門做生意,我又特意折到賣魚的李小哥家,讓他晚些再送魚,用作明日。
李小哥在院裏光着膀子幹活,看見我立刻紅着臉進屋穿衣裳,出來時還拿了包糕餅。
我本不想收,奈何推搡不過。
「給寶兒的,桑娘子收着吧。」
「寶兒瞧見又要高興了,我先替他謝謝你。」
李小哥齜着牙嘿嘿一笑。
我拎着糕餅慢吞吞轉回自家鋪子。
牛嬸立刻過來串門。
「桑啊,你可算回來了。今早來了個陌生男人跟我打聽你,又在鋪子前打量好一會兒才走,我瞧他倒不像是來喫食的。」
「那他可有說什麼?」
「啥也沒說。
「你不在,我怕說錯話,也沒敢跟他說你的事。」
我不自覺地皺起眉心,暗暗思量。
那日貌似二公子的年輕將軍,前日楊懷小哥的兄弟,還有這次來尋我的陌生人。
接二連三的巧合串聯起來,就不會是巧合這麼簡單。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忍不住心生期待。
那人一定還會再來。
-13-
可後來我苦等了五日,卻如往常一樣,除了食客沒有人尋來,連楊懷小哥也沒有出現。
我心急坐不住,乾脆起來剁魚餡。
這把刀用了許久,日日不停歇,已經有些捲刃了,等得閒要再買一把纔好。
蘭姐突然急匆匆地跑來,出了一頭汗。
「桑娘子,不好了,寶兒在學堂和人打起來啦!」
我驚得抓着刀就走。
蘭姐拜託牛嬸幫我看着鋪子,然後又快步跟上我。
「你掂把刀作甚?我與你一道去,寶兒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絕對不是惹事的孩子。
「但是你冷靜些,可別真傷着人了!」
寶兒雖不曾上過幾天學,但絕不是無理取鬧的孩子,多半是被人欺負了。
若是碰到不講理的孩子父母,少不得要糾纏一番。
「蘭姐放心,我只壯個氣勢,不砍人。」
能唬住人就成。
我到學堂時,寶兒正站在院子裏曬着太陽罰站。
小小年紀倒看出些傲骨來。
他臉上有些紅腫,好在無甚大礙。
旁邊還站了三四個一般大的孩子,個個鼻青臉腫,哭得涕泗橫流。
我蹲下身把刀放在地上,輕聲問寶兒。
「發生什麼事了?」
寶兒垂下眼睛,緊緊抿着脣不出聲。
「娘信你,不管發生什麼事,娘都替你做主。」
他掙扎片刻,最終還是開口。
「娘,他們罵你,罵得可難聽了。」
我回頭去看那幾個孩子,果真有個熟面孔,是左街張記食肆家的兒子。
他娘覺着我搶了她家生意,嘴裏經常不乾不淨。
平日我不搭理她,如今竟罵到孩子耳朵裏,寶兒不願說,想來也不大中聽。
穿着粗布藍衫的婦女匆匆而至,看清她兒子臉上的傷後張口就罵:
「哪來的小野種!敢打我兒子!」
我眉頭輕蹙,將寶兒擋在身後。
這張家媳婦實在令人生厭。
她兒子哭咧咧喊道:「娘,我不過是罵了那小畜生兩句,他就往死裏打我。」
張家媳婦後面還跟了另外兩個孩子的爹孃,她瞥一眼我,便扭頭和旁人道:
「我認識她,帶着個沒爹的野種在平安巷賣丸子湯的,快離ṭű²她遠些,髒得很。
「野種就是野種,瞧把我兒子打的,我兒子罵得沒錯,沒教養的小畜生!」
蘭姐大叱:
「張家媳婦,你說話放乾淨些!」
「怎的?她個小娼婦,我難道罵不得了?!」
我拾起地上的刀握在手裏,刀尖下一瞬就指在張家媳婦臉前。
我冷哼一聲。
「張家媳婦,喫完飯記得擦擦嘴,少在這裏滿嘴噴糞。
「有你這樣的娘,你兒子能是什麼好東西?有娘生沒娘養,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和蠢豬有什麼區別?我要是活成你這樣,早就拿褲腰帶吊死在糞坑去。
「日後你若再說些腌臢的傳到孩子耳朵裏,這把刀會不會砍到你頭上可說不準!」
因我手中有刀,她嚇得連連後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嘴脣抖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旁邊幾個家長也不敢多嘴,領着孩子走了。
這些人不過是欺軟怕硬的。
學堂夫子這時才從屋裏出來做和事佬,張家媳婦借坡下驢,也拉着孩子走了。
回家路上,寶兒濛濛的,拉着我誇道:
「娘,你真厲害!」
我微微俯身,也誇他:
「寶兒也厲害,不愧是要當將軍的人,一人打贏他們三四個。」
「還是娘最厲害!」
「走,回家娘給你做好喫的。」
-14-
回去後從牛嬸口中方纔知道今日我等的人又來了。
偏偏又是我不在時。
我心中難掩失落,連面上也帶了些。
牛嬸見狀神祕兮兮湊到我跟前。
「別是你男人回來了吧?」
她語出驚人,我白她一眼。
「嬸子你淨瞎說。」
「不對,不對不對。
「如今我仔細想想,他和你家娃娃模樣真有些像嘞!別是別我說中了吧?」
「嬸,真不是。」
「罷了罷了,我店裏來人了,不問了。」
牛嬸揮了揮手,回她鋪子裏接待客人去了。
亥時,夜幕降臨,星光皎皎。
我早已閉店,寶兒已睡得香沉。
大門忽地被人敲響,在黑夜裏顯得格外突兀。
「誰?」
「宋聲。」
我端着油燈的手猛然抖了一瞬,險些將燈油灑出。
我卸下門閂,將門開了條縫。
只見黑夜裏修長的人影卓然而立,氣宇不凡。
我胸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又將門開得再大些。
那人聞聲抬頭。
我同他目光交匯的瞬間,恍如隔世般。
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和麪前的人影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他先開口:
「阿竹,別來無恙。」
-15-
竟真的是他。
盛二郎就是二公子,那日打馬遊街的將軍也是他。
三年時間,他褪去青澀,將自己打磨成了一柄利劍。
再不復曾經的少年模樣。
塵封的往事被揭開,我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同二公子講當年的事。
從暗室脫險直講到寶兒後來曾生了場大病,渾渾噩噩燒了三日才退,清醒後他再也記不得從前事。
寶兒把我當成孃親,跟了我的姓,外人也以爲我們是親母子。
只是我仍覺愧對小姐。
寶兒本該有光彩的人生,現在卻和我隱居市井,養成了個渾小子。
二公子聞言沉聲道:
「阿竹,你不必有負擔。
「做普通人,已是最好。」
當年宋府身居高位,卻因被聖上忌憚慘遭屠殺。
宋府的屍體在第二日被胡亂地丟去亂葬崗,再無人管。
二公子身中數刀,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又或是命不該絕。
他硬撐着最後一口氣從死人堆裏爬出來,遇到了熱心腸的楊懷小哥才撿回條命。
他病癒後,被璞王的人尋到接了回去。
璞王是皇上親弟,與宋家交情甚篤,封地卻不在一處,這纔來得遲了。
後來二公子化名盛二郎,跟着璞王麾下的王翰將軍在軍中歷練。
之前在街上的兩位將軍便是二公子和王翰。
而楊懷老家剛巧是永安縣,老父老母年齡大了,這纔想辦法調回青陽。
當年宋府人的屍體已妥善埋葬,唯獨不見我與寶兒。
二公子已尋我們許久。
那日楊懷來問,我雖未承認,但他聽楊懷描述,已猜到多半是我和寶兒。
說到此,他言語中染上歉意。
「我此行是來剿匪的,白日裏軍務繁多,來了兩次總不得見,不得已這才夜裏登門。」
「公子不必介意,我們能再見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柔聲輕問:
「如今旁人都叫你桑娘子,我能否喚你桑桑?」
我點頭應下。
「桑桑。
「以後你也叫我二哥吧,二公子已經不在了。」
是啊。
宋聲,宋寶兒,阿竹。
都已死在那年除夕夜。
繁華一瞬,不堪思憶。
-16-
我問二公子:「二哥不見見寶兒嗎?」
「夜深了,恐擾他安睡。」
「二哥放心,這孩子睡得踏實,一般不醒。」
「好。」
看過寶兒,他離開時輕嘆。
「桑桑,辛苦你了。
「你把寶兒養得很好,日後我還會再來看你們。」
他從懷中摸索出一張銀票遞給我。
那手掌粗糙,結了厚厚一層老繭。
「這錢我留着無處花,你拿着用吧。」
當初宋府家產悉數罰沒,這些錢不知他攢了多久。
我自然不肯收。
可他神色落寞,聲音微啞。
「桑桑,我的家人只有你和寶兒了。
「桑桑,不要把我當外人。」
於他而言,故人重逢大抵如心中浮木,救命良藥,格外珍貴。
於我亦如此。
我最終收下,爲了那一縷心安。
-17-
晨起,寶兒乍聽聞自己還有位親叔叔在,直拉着我問東問西連飯都喫得更香些。我好不容易纔將他哄去了學堂。
午時生意正好的時候,鋪子裏來了三個地痞鬧事。
食客全被嚇跑,惹得生意無法繼續。
如此卑劣下作的手段,約莫是張家那媳婦乾的。
她的寶貝疙瘩被寶兒打了,自己還被我指着鼻子罵,這是找人出氣來了。
「不問你多要,拿二十兩,我們立刻就走。」
「沒有。」
「不給?那就把你店拆了!」
說罷他們抓起桌椅碗筷就砸,一疊瓷碗「啪」的一聲在我腳邊炸開。
牛嬸想替我出頭,我攔下並示意她去報官。
「我走了,你ƭü₃一個人咋行喲?」
突然從身後閃入一道人影狠狠踹過去,眨眼間幾個地痞全被打趴下,躺在地上哀號。
二公子站穩腳,聲音冷若冰霜。
「滾出去。」
地上的人手忙腳亂地爬起,被門外的楊懷押去了縣衙。
看着面前一片狼藉,二公子放柔了語氣問我。
「最近可是遇到什麼麻煩?」
我將昨日學堂的事照實說了。
二公子沉思片刻,緩緩道:
「若我在青陽爲你和寶兒置辦套宅子,另派人照拂你們,也無須你日日勞作,我也能安心些,桑桑,這樣可好?」
我搖搖頭拒絕了。
「多謝二Ṫūₒ哥好意,你一人在外已是不易,怎好再麻煩你。」
「桑桑,你可視我爲家人?若是家人,又何談麻煩一說。」
「我只是怕給你添亂。
「其實我很喜歡開食肆,這裏的鄉鄰也都是良善的,待我和寶兒很好,唯一一場麻煩還偏巧被你撞見了。」
聞言二公子神色稍緩,鬆了口氣道:
「若非我身邊不安全,也不會將你和寶兒留在此處。
「既然如此,麻煩我來處理。
「桑桑,日後遇事只管來找我。」
「好。」
-18-
楊懷回來時,鋪面已經打掃乾淨了。
他假意嗔怪:「你這小娘子,竟還瞞我。」
「楊小哥莫怪,我向你賠罪。」
楊懷嘻嘻哈哈道:
「我可不是那心眼小的,莫當真莫當真。
「寶兒細看着確實有幾分二郎的影子,瞧我這豬腦子,早些咋沒認出來!」
二公子笑着說:「總歸是你的功勞。」
他們只待了片刻,說是西邊的山匪有了動靜。
那夥山匪約莫二三百人,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專劫官道。
自從王翰將軍他們來了後就再沒了動靜,今晨收到探子報信,那夥山匪被憋急了,要對西邊一座城鎮動手。
二公子他們今夜就要出發剿匪,過幾日纔回。
特來叮囑我夜裏早關門,不要出去。
他們走後,牛嬸湊過來打聽,蘭姐也跟着來了。
「是你男人不?」
牛嬸做賊般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
往事不便細說,我只用一句「舊時故友」打發她們。
牛嬸自然是不信的,唏噓道:「定是有不爲人知的祕密。」
我一笑置之,世人都有祕密。
牛嬸哼哼着,「老嬸子我可沒祕密,兒子哪天徵兵走的,老頭子啥時候死的,還有隔壁街的蔡婆娘爲啥與我不對付,這些你們都曉得的。」
「是是是,你家母雞一日下幾顆蛋,店裏有幾隻老鼠都說給我們聽,嬸子是個沒祕密的好人。」
蘭姐替我接過話茬,和牛嬸逗笑起來。
日子好像突然又有了盼頭。
-19-
夜色濃如稠墨,街道上只餘星星點點的燈火。
寶兒先睡下了,我閉了店,坐在燭光下將今日損失以及需補齊的物件一一羅列。
算完賬我壓力倍增。
前不久剛繳完稅,又交了束脩,變得捉襟見肘起來。
街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聽腳步聲似乎人數不少。
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怕不是好事。
我透過門縫看去,只見一羣深色布衣的壯漢在不遠處會合,他們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閃着銀光。
我驚得頭皮發麻。
恐怕是山匪。
二公子他們多半是得了假消息。
永安縣不過是個小鎮子,並無精兵駐守。
不過片刻工夫,山匪四散開來,踹門聲和慘叫聲漸起。
寶兒被我塞入牀底,禁止他出聲。
我找了把鋤頭緊緊攥着,冷汗直冒。
總歸是要拼命了。
變故來得突然,我忍不住想起那年的除夕夜,小姐是否也這樣驚懼和無助。
隨着一聲巨響,山匪破門而入。
我該慶幸對方只有兩人,我抓着長棍鋤頭胡亂地揮,對方一時半刻近不得身。
可女人怎會是悍匪的對手,不過須臾間,我已落下風。
又有匪徒趕來,我手中長棍被攔腰砍斷,明晃晃的大刀抬起時,我心中只剩不甘。
我這一生總被命運碾壓。
我忍不住怨懟,怪命運刻薄,怪世間滄桑,待人不公。
纔剛讓人看到光明,卻又一腳把人踹入黑暗。
活着可真難啊。
-20-
那刀落下。
只聽「噗」的一聲。
利刃刺穿血肉。
滾燙的血濺得我滿臉都是。
「桑桑!」
二公子身着鐵甲倉皇而來。
他一身冷冽,殺人穩準狠,迅速解決周遭的悍匪。
沾血的臉頰冷硬如冰。
隨後他向我奔來,擁我入懷。
耳朵被柔軟的氣息吹拂,連心尖也在發癢。
我呆滯,只記得問他:「你怎麼來了?」
他說:「還好你沒事。」
身後的楊懷提醒道:「我還在呢,私底下再抱行不?」
我鬧了個大紅臉,伸手去推開他。
二公子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急忙撒手,極不自然地轉開頭去。
「那個……寶兒沒事吧?」
「二哥放心,寶兒無事。」
「這羣山匪在軍中有內應,差點壞了大事。」
周遭山匪迅速被處理乾淨,隔壁蘭姐不在家中,牛嬸躲在地窖裏也倖免於難。
牛嬸從驚嚇中緩過神,怔怔地瞧着二公子等人,問道:
「你們可是軍中將領?」
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我連忙攙她起來。
「將軍,求你幫我找找兒子!
「梁春二十五年,我湊不出那十兩銀子,平哥兒就跟着徵兵的人走了。一去五年,再無音訊。
「是死是活,總得有個信兒啊……」
二公子只叫她放心,軍中有名冊,找人不是件難事。
-21-
悍匪剿滅後,二公子帶人回青陽城向王將軍交差。
只是……
一個時辰後他又敲響了房門。
如此一來一回的折騰,天色徐徐,朦朧漸明。
「方纔走得匆忙,我擔心你和寶兒受了驚嚇,回來看看。」
我瞭然。
一夜未眠,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我勸他歇在店裏。
他滿身狼狽,我乾脆燒了鍋熱水,供他洗漱。
我把他沾滿血跡和灰塵的衣衫拿去洗了,他打着赤膊從房裏出來,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側。
他身材姣好,比從前更添了幾分成熟。
腰腹上還爬着幾條可怖的疤痕。
我登時臉頰發燙,側過頭,再不去看他。
「對不住,我沒看見我的衣服,失禮了。」
「二哥去睡吧,衣裳很快就能烘乾。」
面上紅暈剛消,竟又有人敲門。
我透過門縫向外打探,是賣魚的李小哥。
「桑娘子,你和寶兒無事吧?」
「勞你掛心了,我們無事。你家還好嗎?」
「那便好,那便好。我家也無事,官兵來得及時,只是漁船破損,這段時間無魚可送了。」
我隔着門板寬慰他:「這無甚要緊的,平安就好。」
「既知曉你無事,我便放心了。」
李小哥說完最後一句轉身離開。
我回頭時猛地被人嚇一跳。
二公子沉着臉站在我身後。
他裸着上身,步步靠近,我步步後退。
直至後背貼在門板上。
「他對你有意?」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也覺得他人不錯?」
我點點頭。
「你想嫁他?」
我使勁搖搖頭。
他眸中神色翻湧,千言萬語化成一句——
「桑桑,你再等等我。」
只這一句話便叫我兵荒馬亂,手足無措。
這瞬間,他額前碎髮微微搖晃。
是風動。
也是心動。
-22-
永安縣傷亡不大,慢慢恢復了往日秩序。
二公子離開已有月餘。
牛嬸日日在門口張望,只盼早早聽到兒子的消息。
今日中秋,每年這天都是蘭姐夫婦和牛嬸一同在我店裏過的。
今年亦如是。
人生原本痛苦,可總有些人,能讓你反覆留戀這個破敗的人間。
「娘!今天能不能給我買兩個花燈!」
「爲何是兩個?」
「要給叔叔一個,他答應我今天會來的。」
「好。」
可這傻小子沒等到人來。
晚飯時他偷喝了兩口牛嬸的果酒,暈乎乎地睡着了。
惹得衆人大笑。
天色很暗的時候,二公子踏月而來。
蘭姐夫婦適時告辭,牛嬸也終於盼來了她的答案。
「是有這個人。
「只是,一年前他便跑了,做了逃兵。」
牛嬸喃喃出聲:
「逃兵……
「也好。
「也好,人活着就好。」
牛嬸眼中蓄滿淚光,她推搡着我,說外頭正熱鬧,年輕人就該出去逛逛,寶兒她幫我看着。
二公子朝牛嬸感激一笑。
「桑桑,走吧。」
我二人漫無目的瞎逛,人潮擁擠時,他攥起了我的手。
我們登上高臺,抬眼望去,月明星朗,銀輝皎皎。
人言對月寄相思,我無甚相思可寄,只願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喫飽穿暖。
他問:「爲何不提國泰民安?」
我淺笑,如實道:
「國泰民安,老天爺管不着。」
二公子眉眼微動,注視着遠方。
「桑桑,那羣山匪所在的山脈,發現了鐵礦。」
「難怪,平日裏我買把刀具還要登記造冊,他們卻能人手一把精刀。」
「嗯,而且京中傳來消息,薛侯一家也入了冤獄。」
他嘆了口氣。
「璞王這邊遲早也會遭難。」
當年的宋府或許是第一個,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我隱隱猜到了什麼,有了鐵礦就有兵器,自古以來,真理只在刀刃之下。
他低下頭看我,眸光暗沉如黑夜。
「桑桑,爲了更多的我,爲了每一個寶兒,這條路,不得不走。
「總有一日,我們宋家要重新站在太陽下,除盡身上罵名。」
我都懂得。
當今聖上無德,太子無能。
若想長治久安,百姓安居樂業,只有易主這一條明路。
若勝,便是生路。
若敗,則是死路。
-23-
安穩的日子再次被京都那位天子打破。
他穩坐廟堂三十年,早已迷失在權力中心。
當年陪他打天下的侯爵藩王無一不使他忌憚。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爲替太子鋪路,他削藩奪權,賜死老臣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幾位頗具聲望的文壇大儒憤然而起,口誅筆伐,言辭犀利。
天子震怒,忍無可忍,殺一儆百之。
此事一出,無數學子的怒火如同野火燎原之勢,越發難以控制。
這世道終究是亂了。
黃昏轉瞬即逝,黑夜從天而降。
二公子近來越發忙碌,來陪寶兒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哄着寶兒睡覺,自己也斜倚在牀邊閉目養神,眉眼間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倦怠。
但我只是宋府的奴婢,生殺予奪,那是掌權者的遊戲。
自始至終,血海深仇只揹負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不管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沒有資格勸他。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寶兒,不成爲他的拖累。
就在我以爲他也睡着時,他忽然淺淺出聲。
「桑桑。」
「嗯?」
「好累。
「幸好,至少你還在。」
我差點忘了,他不過也才二十四歲。
-24-
寶兒一連幾日都不曾盼來二公子,倒是又等來了喫飯的楊懷。
楊懷臨走時,我託他向二公子捎幾句話,寶兒期盼與他相見,若是得空,希望他來上一趟。
不知怎麼傳到了二公子耳朵裏,就變成——
「楊懷說你想我,我便來了。」
我不經意地抬頭與之對視,撞上他風塵僕僕的模樣,尷尬到耳尖也開始發燙。
再不敢讓楊小哥傳話了。
他收起笑意,正色道:「桑桑,今日我是來辭行的。」「何時動身?」
「那位怕是要對璞王動手了,我明日一早便走。」
我點頭道:「晚上陪寶兒喫頓飯吧。」
「好。」
寶兒知道他要走,夜裏哭了許久,最後兩人約定書信往來,這才抽噎着睡去了。
「桑桑,我有話與你說。」
怕擾了寶兒,我領他去了小院裏。
月光下,他目光如水,聲音比往日顯得還要深沉些。
「桑桑。」
「嗯?」
「我曾以爲,後半生只餘我一人,孤苦無依。
「沒想到還能遇到你和寶兒,看見你我才得片刻心安。
「你於我如山間明月,在我還未理清思緒時,你就已住進我心底。我此去,或許再無歸期。但還是想讓你知道。
「我心悅你。
「若我平安得勝,若你願意,我定娶你爲妻。」
他這番話語來勢洶洶,讓我招架不得。
檐角的鈴鐺遇風會響。
我的心跳遇他會「怦怦」亂撞。
可我不願。
若是生路,他憑靠從龍之功定然官居高位,皇權之下,百官臣服。
往後鉤心鬥角,爾虞我詐,一步錯步步錯。
那絕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忍不住笑了。
ƭŭ̀⁷
「傻姑娘,我不會走祖父和父親的舊路,只要我還活着,一定回來找你。
「往後你想開鋪子也好,想種幾畝良田也罷,從此山河過往,凜冬天明,我都陪你。」
我抬眼與他對視,他的眼眸漆黑卻明亮,如少年時一般清澈。
「好,我就在這裏等你。」
月光如水。
他眼神繾綣,低下頭輕輕地吻我,只是片刻,淺嘗輒止。
「桑桑可千萬不要跟賣魚郎跑了。」
我氣得捶他。
-25-
二公子走了。
閒暇時我也會惦念幾分, 不知他平安否。
牛嬸總是打趣:「喲,想情郎啦?」
讓人無奈。
入冬後,二公子寄來了第一封信, 隨着的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木盒。
大意是說寶兒七歲生辰將至,他找工匠打了金鎖送寶兒,放在大盒子中。
小盒子是送我的禮物,他親手做的,粗糙了些,希望我不要嫌棄。
另附上銀票二百兩, 讓我一定花。
寶兒的禮物留着給他自己拆。
我打開小盒,只見裏面躺着一支木釵,湊近了還聞到淡淡梅香。
我很喜歡。
由寶兒代筆, 回信一封。
寶兒字跡初見成效, 不像從前狀如雞爪,形似鬼爬般。
我瞧了一遍, 思索後又添上一句「盼君早歸」。
至於銀票, 我也不和他客氣, 在附近租了間更大的鋪面。
新春時, 我的桑記食肆終於開業。
下了許久的雪也在這天晴朗。
街上爆竹聲不絕於耳。
而後不久, 柳枝抽芽,河水青綠,已有鴨羣飄搖而過。
二公子的信又來了, 是單獨給我的。
我展信,只見寥寥幾字:
【相思意已深,白紙書難足。】
看得我面紅耳赤。
-26-
天下亂局, 大廈將傾。
梁春三十年秋,又起戰事。
大軍打着清君側, 除奸佞的旗號, 以璞王爲首向京都進發。
那四方城裏的人早失民心, 兵不血刃便敗了。
這場戰事來得快, 去得也快。
結束時纔將將入冬。
我的鋪子依舊開着, 連帶着把隔壁也租下, 擴張了店面, 招募了新工人。
永安縣下第一場雪時,京城傳來最新消息。
新帝登基,以宋家爲首的幾位忠臣終得沉冤昭雪,追封族人,蔭庇子孫。
又聽聞, 新帝身邊最年輕的將軍請辭歸田,新帝攔都攔不住。
食客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真是想不明白, 咋還有人放着大官不做, 回來種地的?」
「邪了門了, 難道還有啥比錢財和權力更好的東西?」
我也湊着聽了一耳朵。
是啊,有權有勢,真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身後突然有人喚我。
「女掌櫃, 此處可還招工?」
我聞聲回頭。
那人身姿挺拔如勁松。
他站在陽光下,笑容燦爛,像極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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