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大學畢業不找工作,我恨鐵不成鋼罵她浪費文憑。
可她卻滿眼怨恨,朝我大吼:
「你問我怎麼辦?辛苦四年的保研名額被頂掉,我能怎麼辦?!」
「別人畢業就有家裏安排工作,我卻因爲窮,連月薪三千的都難找!」
「你總說我是大學生,是家裏的頂樑柱,可你知道現在的本科文憑貶值得多厲害嗎?」
「當初爺爺供你讀書,你卻輟學搞對象的時候,有想過我的未來嗎?!」
一句句怒吼化作尖刀,刺漏了一拍心跳。
我當場心梗,昏死過去。
再睜眼時,卻回到了 1977 年。
此刻的我吊兒郎當,正問家裏要錢買正時興的上海牌手錶。
早已去世的爸爸正看着我恨鐵不成鋼:
「村裏通知,高考恢復了。」
「手錶的話,爸爸買不起。」
「但你要是想高考,爸爸就是賣血,也願意供你。」
-1-
「爸?」我試探性地開口。
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我幾乎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別叫我爸!我沒有你這樣的爸!呸!我是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那熟悉的聲音傳來,爸爸正對着我吹鬍子瞪眼。
我笑了,笑着笑着竟潸然淚下。
「爸,您放心!我必定發奮讀書,日後接您去城裏,讓您安享晚年。」
這回輪到爸爸愣住了。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我好幾圈,眉頭țüₔ緊蹙,滿臉難以置信。
「你中邪了?」
我還是看着他傻笑。
「我就是覺得,我有點對不起你們,你放心,我以後一定不會再讓你們操心了!」
我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證。
誰知爸爸臉上非但沒有露出欣慰之色,相反,他臉上的疑惑更重了不說,還開始對着門口大喊。
「孩子媽,快來,看看你兒子這是怎麼了?」
「來了來了!建華啊,別總跟你爹鬧彆扭!爺倆成天吵得雞犬不寧,全村都看咱家笑話。」
我望着絮絮叨叨走進屋的媽媽,一臉無辜。
「我什麼都沒做!是我爸非說ẗũ₋我中邪了!」
在媽媽的注視下,爸爸心虛地移開目光。
「這小子今天反常得很,剛纔還鬧着不給他買什麼勞什子手錶,就要放火燒家,轉眼間又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好好學習。」
-2-
直到我把爸媽推出屋子,催促他們趕緊去學校幫我報名入學,爸爸依舊滿臉驚詫。
「這小子肯定有問題,不知道心裏憋着什麼壞呢!」
「你兒子難得上進,你做老子的還潑冷水?哪有你這麼當爹的?」
「就因爲是我兒子,我才清楚他什麼德行!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麼屎。」
爸媽攜手走出家門,拌嘴聲漸漸遠去。
我在屋裏百感交集,又哭又笑。
我做夢也想不到。
前一刻我還在埋怨女兒大學畢業卻找不到工作,結果被女兒反懟,怪我年輕時不求上進,害得她沒有良好的成長環境。
下一刻我便氣得頭暈目眩,暈倒在地,再醒來竟回到了七十年代。
此時我正值青春年少,國家剛恢復高考,處處都是發財創業的良機。
上一世我遊手好閒,錯失了所有機遇。
如今竟能重來一次,彌補往日的遺憾。
我竭力平復激動的心情,開始在心底謀劃未來的發展。
忽然,門外有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怎麼樣?你爸答應了嗎?」
一張黝黑的面孔映入眼簾,正是我兒時最要好的兄弟姜大勇。
我們自幼一同長大,後來又成天在街頭巷尾閒逛。
只是幾年後,我們與一羣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起了衝突,大打出手。
姜大勇抄起路邊的石頭,狠狠砸向一個酒鬼的腦袋,酒鬼當場不省人事。
沒多久,姜大勇就因故意殺人被判處死刑。
我雖然沒有入獄,但是全家也再沒有辦法在這個地方混下去。
爸媽只得捨棄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土,背井離鄉,遷居別處。
既然重生一回,那我定不能讓悲劇重演。
見我遲遲不回應,姜大勇漸漸不耐煩起來。
「你發什麼呆呢?難不成被你爹打傻了?」
我晃晃腦袋,強令自己回到現實。
「你說什麼?我爹鬆口什麼?」
「買手錶啊!上海牌的!」姜大勇比我還着急,「你不是在娟子面前誇下海口,讓你爹給你買手錶嗎?娟子都說了,只要你讓她戴上手錶,她就願意跟你。」
聞言,我神情嚴肅地看着姜大勇:「從今天起,什麼娟子玲子,我一概不再理會,如今我心中只有學習!」
-3-
世界一片安靜。
姜大勇目瞪口呆。
「你、你該不會真中邪了吧?」
我搖搖頭:「不止我要學習,你也一樣!明年跟我一起參加高考,咱們都得考上大學,爲家裏謀條出路!」
姜大勇臉上的表情已經快裂開了。
「學習?你開什麼玩笑?你讓老子去做個書呆子?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如今國家百廢待興,正需要高學歷的專業人才。咱們考上大學、出人頭地,還能把爹媽接到大城市,不好嗎?」
可姜大勇卻不屑地撇撇嘴。
「你肯定是被你爹媽洗了腦,當個窮酸書生能有什麼出息?一個個捧着書,扭扭捏捏的,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可咱們要是再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將來必定一事無成。」
我還想再勸,姜大勇卻不想聽了。
「好了,你別說了,王建華,道不同不相爲謀,你今天要麼拿着家裏的錢去城裏買手錶去泡娟子,要麼咱們哥倆兒分道揚鑣。」
我無奈之下,只好暫且作罷。
「手錶我是不會買的,我和爹孃說好了,明天我就要到村裏的學校學習,準備明年的高考了。」
一場談話,不歡而散。
姜大勇怒氣衝衝地離去,只留我在屋裏怔怔出神。
-4-
次日,我抱着爸媽好不容易淘來的教材去學校時,正巧聽見姜大勇家傳來叫罵聲。
我在衚衕口聽了許久幾位嫂子媳婦兒的牆角。
才得知,原來是姜大勇偷了家裏所有的錢自個兒跑了。
他爹找了一早上沒找到人,只能在院子裏破口大罵。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加快腳步往學校走。
可一上課,我就有些悔不當初了。
課本上的知識都不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些高考知識都曾經出現在女兒初中甚至小學的課本上。
但問題是,我從前從未想過自己會用到這些知識,只知道督促女兒看書做題,自己卻從來沒有跟着一起學過。
更讓人絕望的是,甚至這個學校裏教書的老師也不會這些題。
而且,偌大的學校只有一個老師,也是全村唯一識字的人。
可他如今已年逾七旬,連辨認書上的字都有些喫力。
再加上全村只有一個班,學生年齡懸殊——
最大的像我和鄰居阿杰,十七八歲;最小的才五歲,在教室裏上躥下跳,老師根本管不住。
我坐在嘈雜的教室裏,看向已經對這一切習以爲常的阿杰。
「要不咱們想辦法去縣城讀書吧?縣城有專業的老師,課堂秩序也好,在這兒混日子能學出什麼名堂?」
阿杰搖了搖頭。
「再過段日子就該收糧食了,哪還有時間去唸書?我也就讀這兩天就不讀了,廢那麼多錢去縣裏幹什麼?」
我沒記錯的話,上一世確實是在高考恢復了十多年之後,村裏纔出了第一個大學生。
看來這不光是因爲村裏沒有老師和學堂。
這和村裏人對學習不重視也是分不開的。
畢竟這裏的人世代務農,覺得種好地喫飽飯纔是頭等大事。
至於識字什麼的,在他們眼裏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我因重生而高漲的熱情,不禁冷卻了幾分。
即便是我想改變人生,那又能怎麼樣呢?
環境條件所限,或許最終我還是會一事無成,只能做個沒保障的苦力工人。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離上一世的老婆遠些,別拖累人家姑娘跟我喫苦,也別生個閨女跟着受罪。
-5-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放學。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學校。
就看到姜大勇正摟着一個穿粉布衫的女人,二人笑得前仰後合。
一看到我,他連忙對我招手。
「建華!建華!這兒!」
我不明所以地走過去。
只見他滿臉得意地將女人往懷裏一拽。
「咋樣?」
「什麼?」我一頭霧水。
「娟兒,以後就是我的女人,你的嫂子了。」
粉布衫兒女人往姜大勇身上一拍,嬌嗔道。
「你胡說什麼呢?怎麼就是你的女人了?」
姜大勇軟語在懷,嘴恨不得咧到耳根。
「你說的誰能讓你戴手錶,你就做誰的女人,現在還想不認賬?」
說着,他擼起女人的袖子。
看着女人手腕上正泛着光的錶盤,我恍然大悟。
「我昨晚偷你爹的錢進城買了手錶?」
姜大勇皺了皺眉。
「怎麼能叫偷?錢放着也是放着,難不成帶進棺材?我爹那是老頑固,跟不上時髦。咋樣,後悔不?昨天你若先買,娟兒說不定就跟你了!」
我看着像水蛇般纏在他身上的女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不不不,不必了,是我配不上她。」
聞言,女人輕哼一聲。
「知道就好!當初跟我誇下海口說讓你爹買手錶,結果手錶沒見着,還被塞進學校做窮酸秀才了,丟不丟人啊你?」
我看着笑得一臉得意的姜大勇,剛想開口說什麼。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暴喝。
「好你個兔崽子,原來躲這兒來了,快把你那個手錶給我退了,把錢給老子拿回來。」
姜大勇一聽,臉上的笑意頃刻間消失殆盡。
「我們還有事兒,先走了。」
說完,他便拉着那個叫娟兒的女人邁着大步跑開了。
姜大勇的爸爸在身後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我無奈地聳聳肩,先回了家。
-6-
飯桌上,我猶豫了很久,還是開口向爸媽提出想去縣城讀書的想法。
讓我沒想到的是,爸媽只是對視一眼,竟然毫不猶豫直接答應了我。
「去!明天我就去縣裏給你打聽打聽。」
我反而有些愣住了。
「去縣裏讀書要花不少錢,而且過幾天農忙的時候……」
「你這是說什麼話?」
爸爸開口打斷了我。
「你願意上進是好事兒,我和你媽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拖你後腿?放心吧,就算是砸鍋賣鐵去血站賣血,我和你媽也會讓你把書讀下去。」
看着爸媽堅定的神情,我眼眶一熱。
「爸,媽,你們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習,絕對不辜負你們對我的期待。」
在爸爸送光了家裏的雞蛋,還賠了無數笑臉後,我終於可以到縣裏的學校讀書了。
而跟着我一起進縣裏的人。
還有姜大勇和他的女朋友何娟兒。
他們倆倒不是進縣城讀書。
純粹是因爲姜大勇的爹被自己兒子氣狠了,見到這兩個人就追着打。
何娟兒也因爲年紀輕輕就和小夥子勾勾搭搭,被村裏人戳脊梁骨。
兩個人都混不下去,這纔不得不到縣城裏謀生。
我們仨一起坐着村裏趙大爺的驢車進城。
一路上,我心事重重。
家裏掏這麼多錢送我來縣裏已經是一場豪賭,要是我腦子不爭氣,讀不明白書,來年考不上大學可怎麼見人?
此刻我才徹底明白,當年我給女兒的壓力有多大,那些整天掛在嘴裏的「成績不好就是不努力」的話有多傷人。
但反觀一旁的姜大勇,卻是一臉興奮。
「我早就知道,我天生就不是什麼尋常的人物,我跟我爹說了,我非得闖出一片天地來,等我再回家我要給他帶上十塊手錶!讓他知道他兒子就是有出息!」
他唾沫橫飛地吹噓着,懷中的何娟兒也是滿眼崇拜:
「大勇哥,我信你,我早就看出來你是有真本事的人,跟着你以後咱就在城裏安家,我也能做城裏的闊太太。」
趕車的趙大爺回過頭來,樂呵呵地誇讚道:
「大勇,有志氣啊!等你以後成了大老闆,可別忘了咱們村的父老鄉親!」
姜大勇拍着胸脯保證:
「趙大爺,你就放心吧!咱們村有我,你們就等着享福吧!」
看着他們三個其樂融融地聊天大笑,我心裏沒有絲毫的輕快,反而愈加沉重了。
和想着賺錢闖前途的同齡人相比,花光家裏積蓄讀書的我,像個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小丑。
孤單又狼狽。
好不容易到了縣城,我們幾人分道揚鑣。
臨走前,姜大勇還不忘招呼我。
「好好讀書,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兒,就來找你大勇哥!」
-7-
不得不說,縣城的學校確實比村裏的「大雜燴」學堂強太多。
因爲剛剛恢復高考不久,學校特地成立了突擊應對高考的班級。
我就被安排到了這個班裏。
然而真正上課後,我才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過於樂觀。
對我這個沒正經讀過幾天書的人來說,學習簡直難如登天。
每天數學課常常是老師說幾十分鐘,我竭盡全力,也就只能聽懂隻言片語。
寫作文時,有基礎的同學洋洋灑灑,我卻抓耳撓腮憋不出幾句話。
在教室從早坐到晚,腰痠背痛不說,一道道難題更讓我頭疼欲裂。
我想起之前我總是抱怨女兒「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不用辛苦打工,卻只是坐在明亮的教室裏看看書、做做題就嫌累。
現在自己身處其中才明白,學習的難度並不比體力活低。
相反,體力活咬牙蠻幹總能幹完,學習卻是越學越迷茫,毫無頭緒。
幸好學校裏像我這樣的學生並不在少數,老師專門成立學習小組,讓我們有問題就互相探討。
小組裏和我關係最好的是何宏偉,我們兩個家庭情況相似,學習基礎也相仿。
平日裏最有話聊。
我們相互鼓勵,相互幫助,一道題一道題地啃,總算有了些進步。
就在我以爲生活漸入正軌時,姜大勇突然在校門口攔住我。
「兄弟,能不能借我五塊錢!江湖救急啊!」
我瞪大了眼睛。
「我哪有那麼多錢?」
要知道,五塊錢放在幾十年後確實不多,可放現在卻是一家幾口人幾個月的開銷!
我進城以來兩套衣裳輪流換洗,喫的是家裏帶的煎餅鹹菜,兜裏總共兩毛錢,攥得發白都捨不得花。
而當聽說我只有兩毛錢後,姜大勇的臉立刻就拉了下去。
「來縣城這麼多天,你就沒想辦法出去做工賺錢?一個大男人全身就兩毛錢你不覺得寒磣?」
最終,他還是拿走了那兩毛錢,臨走前甩下一句:
「等我扛過這一陣兒,我還你十塊錢,讓你感受感受真男人都該過什麼樣的日子。」
而站在不遠處的何宏偉目睹了全程。
「這人是?」
「我發小。」
「我Ţũ̂ⁱ看他不像什麼好東西,以後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兒吧。」
我點點頭,卻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畢竟前世的記憶來看,姜大勇雖然魯莽,但對我還算仗義。
可我沒想到的是,他的話竟一語成讖。
一週後,爸媽竟然出現在了校門口。
兩人滿臉淚痕,互相攙扶着纔沒摔倒。
「王建華是在這兒上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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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接到班主任通知的我趕到校門口時,爸媽卻雙雙愣在原地。
「建華?」
媽媽語氣還有些不確定。
「你沒事?」
我一頭霧水。
「我能有什麼事?」
「你不是和人打起來進醫院了嗎?」
「誰說的?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爸媽七嘴八舌地講了半天。
我才聽明白。
原來昨晚姜大勇闖進我家,謊稱我在縣城與人鬥毆,已被下了病危通知。
而他是來「報信」並取醫藥費的。
爸媽本來想當晚就進城,但是姜大勇攔住了他們。
說是我傷勢很重,家裏這些錢估計不夠用,建議我爸媽第二天多問鄉親們借點錢再到縣城。
爸媽信以爲真,挨家挨戶借錢,今早趕到縣城後,纔想起沒問清醫院地址,於是先到學校打聽,沒想到竟看到毫髮無損的我。
「你沒事,那到底是誰進醫院了?」
我臉色一變。
「媽,大勇問你們要了多少錢?」
媽媽現在也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她身體一晃,一拍大腿。
「家裏攢的那三十多塊錢!全讓他拿走了啊!」
要知道,在糧價僅一毛左右的年代,三十多塊,是我們全家幾年勤勤懇懇幹活、捨不得喫捨不得穿才攢下的積蓄!
「他說得急,我們又信得過你們的交情,這纔沒多問!這可怎麼辦啊!那可是三十多塊錢啊。」
「報警吧。」
爸爸手還在哆嗦。
「這麼大一筆錢,警察肯定不能不管,咱們得趕緊抓住他,晚了錢就都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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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火急火燎地趕往最近的警察局報案。
我本來也想跟着去。
但是他們不想耽誤我上課學習,又硬生生把我趕了回來。
可我雖然人坐在教室裏,也是魂不守舍,心早就飛到了教室外。
講臺上的老師瞪了我一眼,陰陽怪氣地開口:「有些人什麼都不會還硬來學校充樣子做什麼?農村人就該好好學種地,那握鋤頭的手能拿得明白筆嗎?」
他雖未指名道姓,眼神卻直勾勾地盯着我——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在針對我。
此前的許多天,他一直對我和何宏偉冷嘲熱諷。
說我們是山雞非想當鳳凰,說我們不懂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樣子。
以前,我一直都選擇默默忍耐。
但是今天家裏的錢都丟了,還是被我曾視爲最好兄弟的人騙走。
幾番刺激下,我實在是忍無可忍,拍桌而起。
「你說誰呢?」
穿着藍色的確良襯衫的老師嘴角挑起不屑的笑。
「你明知故問?連個方程都解不明白的廢物,還來浪費你爹媽的血汗錢幹嘛?順便耽誤我的時間?」
我盯着他的傲慢神情,一字一頓道:
「國家恢復高考,是爲了讓所有想求學、想爲國效力的青年有機會能夠有機會圓大學夢,你一個老師,拿什麼斷定我就不行?」
何宏偉臉都嚇白了,在桌子底下拼命扯着我的衣角。
老師眼中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不服氣是吧?好呀,那咱們打個賭,明年你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圍着學校學狗叫爬一圈,如何?」
我氣血上湧。
「沒問題!那我要是考上了怎麼辦?」
他不屑地嗤笑一聲。
「你腦袋被驢踢了吧?你知道高考有多難嗎?你這樣的土包子也想考得上?」
「我要是考上了,你狗叫着繞着學校爬一圈?」
「沒問題!別說繞着學校了,我繞着整個縣城爬一圈都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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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和老師立下賭約,我便夙興夜寐地苦學。
現在不像是幾十年之後有各式各樣的教輔,有隨時可以看的網課。
我能做的,也只有把手頭兩本已經泛黃的書做了一遍又一Ţũ̂ₘ遍。
常常是做一遍錯一遍,改完再做依舊卡殼。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兩年外語考試還不計入總分,否則單是背單詞就足以讓我信心崩塌。
可即便是這樣,數學物理化學也讓我傷透了腦筋。
有好心的老師勸我放棄理科,改學文科。
畢竟文科死記硬背的東西更多,下功夫學習更有可能取得好結果。
我一次又一次地心動,一次又一次地否決自己的想法。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正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時代。以後的生化環材這四大「天坑專業」,彼時皆是人才缺口極大的領域。
若能躋身其中,未必不能平步青雲。
我已經知道時代的走向、未來的風口,現在卻因爲畏難就輕易放棄,我又怎麼能夠甘心?
爲了學好這些知識,我只好用了個笨辦法。
把數理化的解題步驟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考試的時候遇到考題,再把答案的數字替換一下。
這不算是什麼好法子,可以說漏洞百出。
因爲哪怕幾何題改動了一條線,物理題換掉其中一個條件,我就徹底抓瞎。
但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能死磕硬背。
家裏被騙走的錢還沒有追回來。
我要是不能考上個大學,怎麼能對得起爸媽的栽培與付出?
課間、放學後,總能看見我在校園裏背題的身影。
紙筆有限,我便跑到操場後的空地上,以Ṫù₅土爲紙、以石爲筆,一遍遍地寫寫畫畫。
有人背後說我「讀書讀傻了」,我充耳不聞,只一門心思盼着考出好成績。
然而,現實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期中考試,我考了全校倒數第二。
倒數第一是我在學校最好的朋友,何宏偉。
-11-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學校放了兩天假。
我不敢回家。
現在還沒有下落的姜大勇,和拿不出手的成績。
無論哪一個,都讓我沒臉回家看爸媽疲憊又充滿希望的目光。
當我拿着書本準備再次去我經常背書的地方背題時,我看到何宏偉揹着一個大大的行囊走出學校。
我急忙跑過去攔住他。
「你這是要幹嘛?」
他扯出一抹疲憊的笑。
「回家了,不念了,班主任說得對,咱確實不是那塊料,唸書也是浪費錢,不如回家幫爹媽乾點農活。」
望見他身後的行囊時,我已猜到幾分。
此時聽了他的話,心中更是無盡的蒼涼。
我張了張嘴,想要安慰他。
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只比他高了四十多分,除了語文和政治,其他科目說得上是慘不忍睹。
我哪來的臉去鼓勵別人好好學就能成功呢?
最終,我只能頹然放手。
「不再考慮考慮了?」
何宏偉搖搖頭。
「不考慮了,俺爹身子不好,家裏的地今年都沒種完。」
我目送着何宏偉離開,心裏又一次有了動搖的念頭。
這學,真的有必要上嗎?
就在這時,我突然在校門口看到一個熟人。
「何娟兒?」
-12-
正出着神的女人聽見我的聲音,條件反射般抬頭,隨即滿臉慌張地想逃。
我追上去一把拉住她。
「姜大勇在哪裏?你們爲什麼要騙我的錢?」
何娟兒臉色慘白。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跟他進城後我才知道,買手錶不光要錢,還得要票。他找個大哥借了高利貸才託關係買到表。」
「那又怎麼樣?」
何娟兒眼淚汪汪。
「進城才一個月,利息就滾到兩百多塊,比這個表價還貴兩倍。我們實在還不起,只能退了表,又拿了你們家的錢,去哀求大哥寬限些日子……」
我按捺着火氣。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分手了,過了兩天他就徹底消失了,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那你來這兒幹嘛?」
何娟兒臉上露出些尷尬的神色。
「我們分手的時候,他說他後悔了,如果當初聽你的話不買手錶,而是花錢上學,說不定他以後會有出息,但是他走錯路了,我就想看看選擇上學以後會是什麼樣兒。」
剎那間,我所有想輟學的念頭瞬間煙消雲散。
對啊,我已經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一條可能通向光明的路上。
就這麼說放棄,以後的我該多痛恨我自己?我該怎麼面對父母和以後妻兒的質問?
我把何娟兒扭送到警局,讓她對警察說明詳細情況。
自己則抱着書本小跑回學校,一頭扎進背書的老地方。
-13-
日子一天天過去。
彷彿一切都沒有變。
何娟兒並沒有給出關於姜大勇下落的實質性信息。
課堂上的知識還是一如既往地讓我兩眼發黑。
若說有什麼不同,大概是我的校園生活愈發艱難。
家裏積蓄被騙光,我再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錢,帶來的煎餅鹹菜省了又省。
餓極了看到樹葉子都像是上去啃兩口。
更糟的是,期中考試後,同學們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他們開始明裏暗裏地嘲笑我「腦子笨」「農村人不配讀書」,從前誇我「努力」,如今卻譏諷我「不自量力」。
壓力如山,質疑如刀。
本來壓力就大,面對越來越多的質疑和奚落,我精神開始出了問題。
每天晚上睡不着覺,即便睡着,夢中也是一次次被騙錢和高考落榜的場景。
我一次次驚醒,在牀上輾轉反側。
但無論如何,我再也沒有想過放棄學習。
一遍背不下來就背兩遍三遍,換了條件不會做題就把換條件的題重新背誦默寫。
我告訴自己,只要再堅持兩百天,就是我的出頭之日了。
在一個尋常不過的日子。
我蹲在泥地上苦苦背書。
眼前忽然出現一雙腳。
抬頭一看,竟是那位老師,他手裏拿着一沓本子、鋼筆和幾張麪餅。
見我看他,他冷哼一聲,將東西遞給我:
「接着學,我也盼着你打我的臉。」
我站起身,扛過最初的眩暈,目光堅毅地看着他。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14-
又一次考試轉眼就到了。
考試前我輾轉反側,一夜沒睡。
第二天拿筆的手一直在顫抖。
卷子一張張交上去,我甚至能聽見自己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等待成績的日子裏,我破天荒地放下書本,繞着操場一圈圈踱步。
有同學看到我,笑着打招呼。
「這次沒人給你墊底了。你倒數第一的話,是不是也要輟學了?」
我搖頭輕笑:
「即便倒數第一,我也要做堅持到高考的那個人。」
學校學生不多,老師閱卷很快。
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比上次考試提高了兩百多分!
在全校也排進了前二十名!
當老師念出成績時,教室裏一片譁然。
我強作鎮定,Ṱũ̂⁺抖着腿上前接過試卷,掌心早已沁滿冷汗。
期末考試後,漫長的寒假來臨。
我扛着行囊回到了家中。
爸媽盯着我的卷子,相擁而泣。
這個成績,據說甚至能考上我們市最好的師專!
考上師專,就有鐵飯碗,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當爸媽說出這番話時,我堅定地搖頭。
「我想考大學。」
爸爸臉上有些疑慮。
「專科包分配,畢業就有體面工作,大學……」
「爸,你相信我,我要是能考上清華北大,以後一定能帶你們過上好日子。」
爸媽啞然,好半晌才幹巴巴地開口。
「清華北大那是什麼樣的學校,咱們窮Ṱű̂₍老百姓哪能考得上。」
「我會努力的。」
-15-
我的努力不是說說而已。
我開始刻意壓縮睡眠時間。
每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出幾道題。
只有全部做對,才能喫飯;做不對,就只能餓着一遍遍地抄書。
我家徒四壁,又沒有什麼傲人的天賦。
只有拼命地努力,才能出人頭地,才能改寫命運。
才能讓我的孩子,不至於再次輸在起跑線上。
寒假結束返校時,我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有人甚至說我看起來像個骷髏。
離開家那天,媽媽抱着我嚎啕大哭。
「媽媽不指望你多有出息,媽媽只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活着!」
「高考完,我就能活着了。」
如今想來,那時的我或許真有些「瘋魔」。
回到學校之後,我開始近乎偏執地刷題背書,就連晚上ťů₊睡覺說的夢話都是一道道習題。
可能是題背得多了,突然之間,我好像開竅了。
不僅對各種題型反應快了不少,而且再次看到變型的題, 我竟然都會做了。
這份突破如強心劑,催我更拼死地向前衝刺。
高考前夕填報志願,我把清華大學寫在志願單上的時候,再沒有人嘲笑我。
現在我已經是學校的第一名,每次考試都能和第二名拉開一百多分的差距。
老師有些擔憂地看着我。
「不再穩一穩?」
我搖搖頭。
「我想衝一把。」
-16-
踏進高考考場那天,我的內心出奇地平靜。
每一道題彷彿都見過千次萬次,筆尖在捲上行雲流水。
走出考場那一刻, 我甚至有一種「利劍歸鞘、凱旋而歸」的豪情。
一個月後。
郵遞員敲響我的家門。
與他一同來的, 還有村長,和兩個陌生的男人。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市裏來的領導。
他們說我是市裏的狀元,考上了清華!
村裏的鞭炮響了一茬又一茬。
誰都沒想到, 一個落後的村裏,能走出一個大學生,一個考上清華的大學生。
我被各個學校邀請講我的學習心得。
我在一個個場合中說出自己的心得體會。
我的痛苦、我的掙扎、我的猶豫與我最終又如何變得堅定。
我還說出了姜大勇的故事。
這可能就是高考狀元的好處。
當我是普通學生的時候,我哪怕說得嗓子出血,都無人在意。
可我是高考狀元的時候, 僅僅提了一嘴,第二天全市都在找騙子姜大勇。
還真找到了。
可惜, 他已經不是活人了。
他被埋屍在一個暫時停止建設的工廠工地裏。
據周圍的人說,是因爲他沒能還上高利貸。
我重來一次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卻沒能改變他的命運。
我也有些後悔,若是我第一次勸他時能更堅定強硬一些,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不過我想,可能也不會。
那時的我,自己都不確信自己的路一定正確,又怎麼能勸別人相信我?
我回到自己的母校,老師竟真的要當着全校師生的面圍着學校學狗叫。
我急忙攔住他。
「如果沒有老師,也不會有我的今天,是你的激勵讓我能堅持下去。」
老師面露慚色。
「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哪怕前些年喫了不少苦, 我也始終自視甚高, 覺得農村人就是種地的,讀不好書。
「如今我才知道我錯了。寒門也能長出凌雲木,陋巷亦可飛出金鳳凰!」
我點點頭。
「國家的制度是公平的, 只要努力,不管是城裏工人幹部家的孩子, 還是我們農村土裏刨食的學子, 都能施展自己的抱負, 都能爲國家做出我們的貢獻。」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我踏上去往北京的綠皮火車。
上車前,我聽說了一個好消息。
何宏偉選擇重新回到學校, 備戰明年的高考。
而他的室友, 是阿杰。
我的成功,讓很多原本對高考還抱有膽怯心理的農民家的孩子對前路突然有了信心。
他們終於明白,只要足夠努力,亦可金榜題名、改寫人生。
火車駛過樹林與原野。
我忍住心潮的澎湃。
接下來, 我將在大學裏深耕學問。
還有,去和我上一世的妻子相識。
我們彼此相愛,只不過前世的她因爲沒錢治療絕症,而早早離開了我和女兒。
這一世, 我一定要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自己不再有諸般遺憾。
也讓我未來的孩子,能夠擁有更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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