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嫌疑人

繼妹被殺害的那天。
我告訴爸爸和警察,我去學校寫作業了,不在家,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其實,我撒謊了。

-1-
2001 年 8 月 21 日,註定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一天。
繼母老家出了點急事,我爸和她坐班車回鎮子了。
走之前,我爸給了我五塊錢,叮囑我照顧好繼妹安安,別亂跑。
我答應了。
可中午我有點事要出門,不方便帶安安,便和她打了商量:
她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看動畫片。
我從外面把門鎖上,回來後給她買泡泡糖和電視劇《歡喜格格》的貼紙。
下午 17:30,我辦完事,疾步匆匆往家趕。
此時正是煉油廠下班時間,家家戶戶傳來做飯聲。
我心裏祈禱,但願爸爸和馬阿姨沒回來,否則他們看到我把安安鎖在家裏,肯定要揍我。
走到家門口,那把大鐵鎖仍直挺挺鎖着。
我掏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喊:「安安,我回來了。」
無人應答,難道睡着了?
進門後,我掃了眼家裏,茶几上亂七八糟堆着圖畫本和水彩筆。
人不在。
我蹙起眉,看見廚房地上放兩大袋菜,衣架掛着我爸今早出門的衣服。
我頓時明白,多半是爸爸和馬阿姨回來後把安安接走,一家三口到外面開小竈去了。
呵。
有後媽,就會有後爸。
喉嚨裏憋着口氣,不上不下。
收拾完家裏,我躺在牀上,睏意襲來。
……

-2-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我看了下電子錶,晚上 19:30,屋子裏靜悄悄的,外頭滴滴答答下着小雨。
他們還沒回來。
肚子餓得咕嚕作響,一種被拋棄的委屈感油然而生。
沒媽的孩子,連草都不如。
這時,敲門聲傳來。
「延維,你在家嗎?」
是小賣部的吳叔叔。
「在。」我應了聲,打開燈。
吳叔叔說:「你媽讓你接一下電話。」
我以爲是媽媽給我打電話,鞋都來不及穿就跑出去,沒想到接起電話是馬阿姨。
「怎麼了?」
我語氣冷漠。
馬阿姨的聲音柔和又帶點討好:「延維,喫過飯了嗎?那會兒我讓老吳喊你接電話,你好像在睡覺?」
我不耐煩地打了個呵欠,呵,這才記起家裏還有個人沒喫飯啊。
「有事嗎?」
馬阿姨乾笑道:「那個……我家這邊事還沒辦完,估計明天才能回來。」
我像被電打了下,既然馬阿姨沒回來,那麼安安是被誰帶走的?
我嚥了口唾沫:「我爸呢?」
馬阿姨:「你爸回單位了。」
我鬆口了氣,原來是我爸帶走了安安。
誰知馬阿姨緊接着說:「你爸的老領導調走了,今晚上他們部門聚餐歡送。你爸他說下午回家換衣服,發現你們兄妹不在家,你倆出去玩兒了嗎?
「剛纔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家看一眼安安,他喝了酒發脾氣,說不管,真是靠不住。
「延維,你和安安下午喫過飯沒?你能不能幫阿姨盯着安安喫藥呀。真是太麻煩你了,阿姨回來一定重重感謝你。」
……
瞬時間,我耳鳴目眩,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滿腦子只有一句話。
他們都沒回來。
可安安卻不見了。

-3-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掛掉電話的。
小賣部吳叔叔整理着貨品,柔聲問:「怎麼了延維,臉色很不好啊。」
我沒敢說實話:「沒事,天太熱了,有點中暑。」
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臉色眼神都會變化。
我怕吳叔叔看出異樣,故意多問了句:「叔,吳哲哥呢?」
吳叔叔苦笑:「小哲又不知道去哪兒玩了,他媽出去找去了。」
我嘆了口氣。
吳叔叔是殘疾人,沒工作,經營個幾平方的小賣部。
他妻子衛阿姨是煉油廠職工,兩口子特別善良,可大兒子吳哲是個傻子,經常外面瞎逛亂跑。
「延維,拿着。」
吳叔叔抓了把糖,塞到我的兜裏:「拿着喫,我記得你有點低血糖。」
我低下頭,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忙把糖還給吳叔叔:「不要叔叔,我爸知道會打我的。」
吳叔叔笑道:「沒事,不給你那偏心眼爹說就是了。下次他要是再兇你,你就來找叔叔,叔叔給你撐腰。」
我哭着點頭,再三感謝了吳叔叔,離開了小賣部。
吳叔叔是好人啊,可好人的命總是不太好。
今夜無月,四下裏黑黢黢的。
我腦子很亂,記得走之前把門鎖了啊,安安怎麼出去的!
難道她跟我惱了,躲起來了?
我趕緊跑回家,牀底、櫃子、沙發底下裏裏外外找了幾遍。
沒有。
她又沒鑰匙,怎麼可能從家裏出去!
鑰匙……
家裏的鎖總共有四把鑰匙,我和爸、馬阿姨各拿一把,還有一把備用的。
我一個箭步衝到書桌那邊,手顫抖着拉開抽屜。
那把備用鑰匙不見了!
我嗓子發乾,心狂跳不止。
會不會安安不願意在家裏待了,從門縫中把鑰匙遞出去,讓人幫她開鎖?
安安膽子小,她媽從小教育她,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那麼,是熟人替她開的鎖?
心裏升起一抹希望。
我率先去斜對門找常冬婷。
常冬婷今年上五年級,她爸媽都是煉油廠員工。
安安平時就愛追在常冬婷和高小歡這幾個小學生姐姐後頭,跟她們玩。
或許、大概,安安正在她們家!
我敲了高家門,問常冬婷有沒有見我妹妹。
常冬婷急着補暑假作業,都沒空和我說話,讓她媽出來傳話說沒見。
我的心又沉了一分,趕緊去了另外幾家。
都說沒見。
我的兩條腿都在抖,牙齒在打戰。
去哪兒了!安安到底去哪兒了!
我知道,現在應該趕緊給馬阿姨和爸爸打電話,可我不敢。
去年,幼兒園大班一個小男孩欺負安安。
馬阿姨那麼溫柔漂亮的人,和那個男孩的媽媽當衆廝打,把對方的牙打掉三顆。
並且放出狠話,這小子要是再敢碰她女兒一指頭,她絕對弄死他。
所以,我弄丟了她寶貝女兒,她會殺了我吧。

-4-
我回家拿了手電,到處找安安。
這個家屬區是專門爲煉油廠職工修的,呈略傾倒的正梯形,依山而建,總共有七層。
第一層住的人最多,滿共 60 多戶,往上逐層遞減,到第七層只有 5 戶。
我找了安安幼兒園的幾個小同學家,沒有。
心急不已,我甚至連垃圾坑、豎井都找了一遍,都沒有。
這麼熱的夏夜,我渾身冰涼,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
我一步步往七層走,儘管我知道,大概率沒希望。
七層是家屬區最後一層,位於半山腰,住戶的門直面山林。
而山上又有不少野墳,而且還有個公共旱廁,一到夏天臭得要命,房子幾乎全空着。
我想,安安會不會想上大號,從家裏窗戶爬出來,所以她在公廁?
可我進去找了兩遍,甚至拿長棍子戳了糞池,沒有。
我絕望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萌生出逃跑的衝動。
因爲不論安安死了還是被拐走,都是我承擔不起的結果。
就在此時,我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狗吠聲。
我拿手電照過去,看到一條土黃色流浪狗,正衝山林前的兩間廢棄屋子狂叫,彷彿裏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之前就有人傳,說晚上曾看到廢屋中有鬼火,還有女鬼在哭。
我後脖頸汗毛倒豎,理智告訴我,遠離髒東西,趕緊走。
可第六感驅使我,上前去看看。

-5-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趕走狗。
破舊的門虛掩着,裏面似乎陣陣往外冒涼氣。
我沒敢推門,走到窗子前,拿手電往裏照。
忽然,我看見裏面有一張慘白的小臉。
我嚇得頭皮緊縮發麻,雙腿一軟,竟癱跪坐到地上。
鬼!有鬼!
我想逃,可怎麼都站不起,只能連聲高呼救命。
忽地,就像有人迎頭給了我一悶棍似的。
剛纔看到的那個「鬼」,好像是……安安!
我掙扎着站起,咬緊牙關走上前。
再次往裏看,我的心跳彷彿停止。
屋子裏空蕩髒亂,正中間擺着一張半人高的椅子,安安坐在上面,四肢被人用細鐵絲纏綁在椅子上。
她的裙子不知所蹤,小內褲上似乎有血,上身穿的小背心被撕扯開,露出大半個稚嫩身子。
她的頭微微低垂,臉色灰白,可嘴脣被人塗了厚厚的口紅,兩邊嘴角抹出去些,微微上翹,像被人用刀豁開個口子,又像在微笑。
顯得詭異又可怕。
她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人在極度恐懼下,是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的。
手電「咚」地掉在地上。
在黑暗與靜謐中,我和裏面的安安相互「對視」了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喊出聲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裏的。
死了,她真的死了。
……

-6-
在警察來前,煉油廠的保衛科控制了現場。
而我作爲第一個發現受害者的人,則被帶到了保安室。
沒多久,我爸接到消息回來了。
他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我一耳光。
他渾身酒氣,腦子卻清醒得很,專戳我的痛處罵:「你這個喪門星,讓你看個孩子都看不住!沒用的東西,怪不得你媽不要你!你明天就給我滾,老子也不想要你了!」
最後,幾個保安把他強拉出去。
我捂住耳朵,可我爸的罵聲從指縫中鑽進來,像水蛭,趴在我身上拼命吸。
我爸都這麼恨我,我不敢想馬阿姨會把我如何剝皮拆骨。
後面陸續有警察進來問我話,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說了。
……
屋子裏很安靜。牆上石英鐘的秒針咔嗒咔嗒響。
房頂的燈泡亮得刺眼,我蜷縮在角落裏,滿腦子全都是安安的詭異可怕樣子。
她死了,被人先奸後殺,而且兇手心理變態,還給她化了那樣的妝。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走進來兩個警察。

-7-
看到警察,我迅速低下頭。
「祝延維同學,我是刑偵支隊副隊長萬國慶。」
萬隊長俯身往起拉我:「地上涼,你坐到椅子上來。」
這人身上煙味很重,嗆得我頭疼。
我躲開他的手,身子使勁兒往角落裏縮。
萬隊長坐到我對面,他示意跟前的年輕刑警給我倒了杯熱水。
「延維,你後半年應該上初三了吧,聽鄰居們說,你學習很好,小學時候跳過級。」
我雙手緊緊攥住玻璃杯,沒說話。
萬隊長輕聲問:「你和安安平時關係怎麼樣?你討厭她嗎?」
我瞪向對面的中年男人,「她的死和我沒關係!我是不怎麼喜歡她,可我真的沒殺她。」
我再次敘述了遍今天發生的事,告訴萬隊長,我和同學一起踢球做作業,下午回來安安就不見了。
萬隊長輕按住我的肩膀,目光犀利:「沒說謊?」
「沒有!」
我逐漸暴躁,被人懷疑的滋味很不好受。
忽然,萬隊長從褲兜掏出兩本雜誌,放在我面前,雜誌的封面女孩全裸着,只用胳膊擋住了重點部位。
我感覺渾身的血液,嗡地竄上頭頂。
「這些黃書都是你的吧,裏面的內容非常淫穢,還有部分虐童的情節。」
我羞憤得口乾舌燥,拼命爲自己辯解,「這些書是我同學買的,他怕被老師發現,讓我幫忙保存一下。
「真的,我敢對天發毒誓!我學習很好的,絕對不會看這種東西,不信您可以問我們老師。」
萬隊長喝斷我:「不要東拉西扯這些有的沒的!
「祝延維,你說你一下午和同學去學校踢球做作業。但是經我們初步查證,你只在學校出現過半個小時。而你中午 12 點出門,下午 5 點半纔回家,其餘的幾個小時,你在哪裏?」
「就……就在學校裏。」
萬隊長暴躁地拍了下桌子:「老實說,不許撒謊!」

-8-
我被嚇得身子一抖,聲如蚊蚋:「我,我和對象壓馬路來着。」
「她叫什麼?你們去哪裏了?」
我臊得頭簡直要杵到地板裏:「她叫周蓉,是我,我的同桌。我們今天在她家裏看錄像帶,還去河邊放了紙船。」
萬隊長扭頭對年輕警察說:「去核實一下。」
緊接着,萬隊長摸了摸我的頭,語氣柔和了很多:「早戀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叔叔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能懂你。
「只是有些話必須要問明白,這是叔叔的工作,希望你能理解。畢竟你是最後一個見過安安,更是第一個發現她屍體的人。」
我低下頭,愧疚地直掉淚:「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妹妹。」
萬隊長摸了摸我的頭,「延維,你爸爸和你繼母感情怎麼樣?」
我吸了下鼻子:「挺好的。」
萬隊長問:「他們吵架嗎?」
「有時候會吵。」
我忙又補了句:「但都是一些家庭瑣事。爸爸愛喝酒,馬阿姨很關心爸爸,就勸他。這時候他們會發生一些口角。」
萬隊長往小本子上記了幾筆,「你爸喜歡安安嗎?」
我點了點頭:「安安長得可愛,嘴又甜,沒人不喜歡她。」
萬隊長又問:「那你有沒有在日常生活中,見過你爸爸觸碰安安的身體?」
我立馬明ṱũₐ白萬隊長話裏的意思,「叔叔,你難道懷疑是我爸害了安安嗎?」
萬隊長眉一挑:「哦?爲什麼這麼說?」
我思忖片刻,欲言又止。
萬隊長:「咱們只是隨便聊,你放心大膽地說。」
我猶豫了許久:「下午我回家的時候,安安已經不在家了,但是廚房地上放了兩塑料袋蔬菜,衣架上也掛着爸爸換下來的衣服。也就是說,安安遇害的期間,我爸曾回過家。」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或許,我並不是安安見的最後一個人,我爸爸纔是。」
萬隊長看了我半晌,摸了下我的頭,「延維,你真的很聰明。」
我急道:「我爸絕對不可能侵害安安的!絕對!」
「爲什麼?」
我呼吸急促:「畢竟安安是繼女,沒血緣關係,他其實沒那麼喜歡安安!」
萬隊長眼睛微眯:「那你的意思是,你爸厭惡安安?」
我手心都是汗,「也不是厭惡。就,就是……」
萬隊長輕輕摩挲着我的胳膊:「延維哪,安安今年才六歲半,她的生命卻戛然而止。你今天可以和女同桌出去玩,可她再也沒機會談戀愛,也沒機會享受美好人生。
「目前叔叔只是瞭解一些你家裏的情況,並沒有對你爸定性啊。
「你就當和叔叔聊天。」
我頭深深垂下,內心掙扎,可想到可憐的安安,還是開了口。

-9-
「在我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吵架。我很害怕,就躲在桌子底下。
「媽媽罵爸爸是沒文化的臭流氓,一天到晚勾三搭四不着家。爸爸說當年是媽媽把他灌醉,然後有了我。
「他們就這樣,吵到了我上小學。那時候馬阿姨的丈夫剛去世,她還帶着個生病的女兒,很無助。爸爸爲她忙前忙後辦喪事,一來二去,他們就在一起了。」
萬隊長將水杯遞過來:「這麼說,馬小芹是第三者,她的出現令你父母離婚。延維,你跟叔叔說實話,你恨她麼?」
我喝了一口水,「有一點點,但是後面我覺得她很可憐。」
馬隊長眉一挑:「怎麼說?」
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她二十多歲就當了寡婦,女兒還有心臟病,命很苦的。」
萬隊長嘆了口氣:「給安安治病要花很多錢吧?這部分錢,你爸出的?」
「嗯。」
我點了點頭:「起初爸爸很疼愛安安。去年爲了給安安治病,爸爸把他的摩托車都賣了。但也從那時候起,爸爸就有些不待見安安了。
「他很愛馬阿姨,但負擔不起家裏幾口子人喫喝拉撒,還有兩個孩子的學費和鉅額醫療費。爸爸曾經和馬阿姨提過,把安安送回她奶奶家。馬阿姨沒同意,說安安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就算多打兩份工,也不會再花爸爸一分錢。
「因爲安安,他們吵過很多次。最後,馬阿姨答應給爸爸生個孩子,他們這才和好的。」
萬隊長將我說的話,都記在筆記本上:「謝謝你的配合,延維同學,這些內容對破案很有用。」
對破案有用?
難道我爸真的是懷疑對象?
我立馬站起:「叔叔,我爸頂多因爲錢不太待見安安,但絕不至於對一個小孩痛下殺手。」
「好,我知道。」
萬隊長拍了拍我的胳膊。
這時,年輕警察敲門進來。
「隊長,打電話覈實過了。」年輕警察看了一眼我,「祝延維今天確實和那個叫周蓉的女同學待在一起看電影,河邊玩,直到下午纔回家。」
萬隊長嗯了聲,讓我今晚在保安室裏睡,說警方還要進一步在我家裏取證。
他把小本子揣到上衣兜裏,起身往出走。
在出門的時候,萬隊長忽然回頭:「延維,你是不是特恨你爸?」
我一愣:「啊?沒有啊。」
萬隊長目光如刀,一紮到我胳膊上。
「我從進門就發現,你胳膊上有傷,應該是你爸打的吧?
「還有,剛纔你雖然一直維護你爸。可在交談中,你卻有意將話題往你爸不待見安安上面引。」
我的身子一瞬間變冷,低下頭否認:「我沒有。」
萬隊長嘆了口氣:「延維,你遠比同齡人要聰明。原生家庭的糟糕,並不是你的錯。你看那些背陰處的小草,生存環境再惡劣,它們也要向着太陽拼命生長。好好學習吧孩子,將來考個好大學,改變命運。」
我望着馬隊長,重重點頭:「我記住了,叔叔。」

-10-
一夜無眠。
我在保安室待到次日下午,廠保衛科科長說警察打來電話,通知我可以回家了。
路上,我明顯感覺到不一樣了。
平時這個時間,家屬區這時候最是熱鬧,小孩們叫鬧着玩耍。
可是今天,各家門窗緊閉。
不遠處,幾個民警正在挨家挨戶地採集指紋,做摸排。
迎面走來一對母女,小女孩和安安年紀差不多大,她噘着嘴鬧脾氣:「我要穿公主紗裙,爲什麼不叫我穿!」
她媽媽溫柔地哄着:「最近有壞人欺負小女孩,乖寶先不要穿裙子了,待會兒媽媽帶你去理髮館,咱們把頭髮剪短些。」
我低下頭,快步走開。
回家明明只要十分鐘,可我就像度過一世紀那樣漫長。
家門虛掩着,我嘗試了無數次,沒敢推開門。
眼淚掉到鞋上,我悔恨不已。
如果昨天我沒有出去,安安就不會死。
忽然,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我爸驟然出現在眼前,他仍穿着工衣,頭髮有些凌亂,臉比鍋底還黑,身上還留有些許酒味,手裏拿着大掃帚。
我幾乎生理性地往後躲了一步。
我爸側身讓出條道,命令:「進來。」
我身子抖了下,雙腿如灌了鉛般沉,慢慢挪進去。
進去後,我動也不敢動,閉上眼等待被打。
可等了許久,也沒有動靜。
我睜開眼看去,我爸正彎腰掃地。
他邊掃,邊低聲咒罵:「他媽的那些大蓋帽,問了這麼久話,也不說給老子管一頓飯!
「幸好那臭丫頭死外頭了,不然這房子以後怎麼住,真他媽的晦氣!」
我不敢插話,默默拿起拖把墩地。
忽然,我爸一個冷眼橫過來:「祝延維,你有沒有殺安安?」
我呼吸一窒,瘋狂搖Ṱũₐ頭:「沒有!不是我!」
「最好不是你。」
我爸從褲兜掏出盒煙,牙叼出來一根,點燃後狠吸了口,鼻孔噴出兩條白霧:「你跟警察說,昨天下午老子回過家?」
ŧû₌我驚慌地嚥了口唾沫:「不是我說的。是,是馬阿姨打電話,她說你回家放東西、換衣服,我把她的話複述給了警察。真的!我真的沒和警察再說別的!」
我爸慢慢地捲起袖子:「你還給警察說,老子揍你了?」
我牙齒都在打戰:「沒!是萬隊長看見了我胳膊上的傷……」
我爸冷笑了聲:「脫褲子。」
「啊?」我嚇得往後退。
我爸拿着掃帚走過來:「別讓老子說第二遍。」
我轉身就跑。
誰知我爸一把抓住我的後脖頸,將我死死按在門上。
他高舉起掃帚,用力朝我後臀抽打:「他媽的,纔多大就敢踹窩子了,瞎他媽在警察跟前說什麼。
「叫你他媽的跟警察胡說八道!賤種!臭蛆!你怎麼不去死啊?」
我頭抵在牆上,耳邊盡是咒罵。
後臀火辣辣地疼,我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下,十下?二十下?
這麼多年,我爸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打我。
和媽媽鬧離婚,打我;
單位被領導穿小鞋,和同事發生爭執,打我;
和馬阿姨爭吵,打我;
不滿安安花他錢,打我;
我早都麻木了。
打到後邊,我爸的煙也抽完了。
他把菸頭砸到地上,腳尖碾滅,緊接着又從煙盒捻了根新的抽,舒服地吐了口煙霧,問:「喫過飯沒?」
我忍着淚搖頭,手虛按在屁股上:「警察叔叔給管飯了,但我心裏不高興,就沒喫。」
我爸把掃帚扔到一邊:「去外面買的喫,順便去趟醫院,給你馬阿姨帶點飯。」

-11-
去醫院的路上,我才知道馬阿姨受了刺激,暈倒住院了。
至於我爸。
他的老領導調走,今天部門擺歡送宴。
他的同事小李專門開車去鄉下接他,二人回我家換了衣服後,又一起去城西喝酒。
我爸全程都沒離開過酒店,有多人做證,他的嫌疑排除後,警方就讓他離開了。
到醫院後,我爸叮囑我別亂說話,直接跪下給馬阿姨磕頭道歉。
剛到住院部的三樓,我就看見從病房走出箇中年男人。
他是馬阿姨的大哥,安安的親舅舅。
馬舅舅手裏拎着暖壺,眼睛哭紅了,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看見他拳頭捏住,明顯憋着怒,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恨恨瞪了眼我,轉而問我爸:「現在什麼情況?」
我爸說:「警察正在家屬區摸排,我走的時候在採指紋哩。」
說完,我爸往病房那邊看了眼:「小芹呢?還好着不。」
馬舅舅搖頭嘆了口氣:「哭暈過去了。咱別站過道里,走,去那邊說。」
我爸應了聲,把飯盒和水果交到我手裏,他打了下我的後腦勺,眼神含着警告:「去送飯,別吵醒你馬阿姨!」
我垂下頭:「曉得了。」
他們去熱水房了,我提着東西,躡手躡腳往病房走。
剛推開門,我就看見馬阿姨醒了。
在我的印象中,馬阿姨永遠鮮活美麗,穿時髦的裙子,染燙大波浪捲髮,走在路上經常被人搭訕。
現在的她,有氣無力地躺在病牀上,面如紙色,兩鬢竟然隱隱生出了白髮。
就像一朵極鮮妍嬌嫩的花,一夜之間枯萎縮水了。
她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頂,不動也不說話,眼淚從兩邊流下來,消失在頭髮裏。
她嫂子坐在旁邊哭,直勸:「小芹哪,你別這樣。」
聽見門口有動靜,她嫂子轉身:「延維,你來了啊。」
我愣了下,剛準備往裏走,忽然看見馬阿姨轉過頭來。
她原本麻木無表情的臉,在此刻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並且漸漸扭曲。
她死盯着我,喉嚨裏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像母獅子撕扯獵物。
我知道,我這時候應該跪下道歉。
可我竟動不了,不敢動。
最後,我這個懦夫轉身逃了。
跑到熱水間門口,我聽到了馬舅舅的聲音。
「建林,我說話直你別介意,安安的死究竟和你兒子有沒有關係?」

-12-
我側貼在牆上,偷偷往裏看。
我爸嘴裏含着煙沒抽,揉了下眼睛,「如果真有關係,警察就不會放他回家了。不是查過了麼,延維晌午把安安反鎖在家裏,自己溜出去約會了。那小兔崽子,耍到五點半纔回來!」
馬舅舅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什麼都沒說。
我爸小聲問:「警局那邊呢,有沒有什麼進展?」
馬舅舅揉了把臉,搖頭:「萬隊長一句都不透露,我是託警局熟人才打聽到一些消息,法醫說安安的死亡時間大約在昨天下午 5 點。」
我爸拳頭砸了下水箱:「兇手會是廠裏職工嗎?真是個畜生啊,糟蹋那麼小的孩子!」
馬舅舅搖頭:「安安沒有被那個。」
我爸嘴裏的煙掉地上了:「啊?我昨晚上遠遠看了眼孩子的遺體,腕子上好像有個牙印,身上有血跡,裙子也被脫了。」
馬舅舅蹙眉:「法醫說安安身上基本沒什麼致命外傷,還說了一堆專業名詞,什麼受到驚嚇,瞳孔擴大。」
我爸問:「這啥意思啊?」
馬舅舅痛苦道:「大概意思是,安安很可能看見恐怖的東西,被活生生嚇死了。」
我爸眼睛瞪大:「都說家屬區七層鬧鬼,安安是不是被鬼給……」
「別胡說!」
馬舅舅語氣不悅:「這世上哪有鬼!法醫說,要進一步確定安安的真實死因,就要解剖。我妹妹攔着不讓,罵那些警察不會破案,不讓她的娃安生。」
我爸嘆了口氣:「哎!走,先回病房吧。」
聽到這兒,我趕緊逃離,躲到了消防通道,坐到樓梯上。
臀接觸到臺階的瞬間,猶如千百根針扎般刺痛。
我頭埋在膝間,腦中全是剛纔我爸和馬舅舅的對話。
除了鬼,還有什麼東西能把人給活活嚇死?
不過安安有心臟病,或許兇手想要侵犯她,她太過害怕,犯病死了?
兇手到底是誰啊!爲什麼要害這麼可愛的孩子!
想着想着,我的眼淚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下,都怪我不好,沒有照顧好安安。
就在此時,我感到一陣陰風吹來,後脊背涼颼颼的。
恐懼感油然而生,我的心跳瞬間加快。
我咬緊牙關,壯着膽子回過頭去,卻發現馬阿姨站在不遠處。
她頭髮披散着,臉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渾身汗毛倒豎:「阿姨。」
馬阿姨冷冷開口:「祝延維,是你殺了我女兒,對嗎?」

-13-
「不,不是!」
我想解釋,可突然意識到安安的死,確實和我有脫不了的干係。
「對不起,阿姨。」
我朝馬阿姨跪下,哽咽着磕頭道歉:「如果我沒有出去玩,安安就不會……」
「祝延維!」
馬阿姨忽然打斷我:「你剛纔爲什麼偷聽你爸和我哥說話?」
「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我是,那個……」
馬阿姨一步步逼來:「你告訴警察,你下午五點半回家的,看見家裏沒人,就以爲是你爸和我帶走了安安,然後就去睡了。
「你學習好,每天下午雷打不動自學高中的數學和物理,七點還要看新聞聯播,你昨天爲什麼忽然改變習慣睡覺?!
「我從下午六點開始往小賣部打電話,老吳說去家裏至少敲過三次門,燈黑着,沒人應。你真就睡得那麼死?」
我避開馬阿姨喫人般的眼神。
我知道,她現在情緒失控,急需要找一個宣泄口。
「阿姨,我明白您很傷心,所以不論您打我罵我,我沒有任何怨言。」
「祝延維,你少在那裏攪渾水,我傷心,可我眼沒瞎!」
馬阿姨尖銳地吼:「剛纔在病房外,你爲什麼不敢進來?爲什麼不敢看我!」
我低下頭,眼淚一顆顆往下掉:「阿姨,我知道現在不論我解釋什麼,您都不相信。」
就在這時,我看見馬阿姨疾步朝我奔來,一腳踹到我心口。
天旋地轉間,我樓梯滾了下去。
我還沒緩過來,忽然,一雙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她想殺了我。
我呼吸不上來,求生欲讓我拼命掙扎,卻怎麼都掙脫不開。
眼前陣陣發黑,就在我以爲自己會死時,我看到爸爸、馬舅舅和幾個醫生護士疾步跑來。
很快,馬舅舅拉開他妹妹。
我的脖子頓感一鬆,窒息解除,終於能呼吸上新鮮空氣了。
我爸將我護在身後,扶住發瘋的馬阿姨:「小芹,你冷靜點。」
「我沒法冷靜!」
馬阿姨情緒徹底崩潰,哭號:「我女兒死了啊,她才六歲半啊!
「她說『媽媽,路上注意安全』,還說『媽媽,雖然爸爸去世了,但你還有安安,安安永遠愛你保護你』,她讓媽媽回來給她帶好喫的,現在媽媽回來了,可寶寶你怎麼走了。
「肯定是祝延維害死了她!」
我爸這種鐵石心腸的人,此刻眼眶也紅了,他摟住馬阿姨溫聲安慰:「你就算給祝延維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害安安哪。況且,他圖什麼啊。」
「圖什麼?他就想你和他媽復婚,把家裏礙眼的人都除掉,他的心願就實現了。」
我爸有些煩躁了:「怎麼會,你別胡說。」
馬阿姨手指向我:「那這麼多年,他怎麼都不叫我一聲媽,他就是恨我!恨安安!」
場面一度混亂,頃刻間就吸引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這時,醫生從人羣中擠進來,急道:「家屬按住病人,她情緒不穩,我給她打一針。」

-14-
馬阿姨打鎮定後,徹底昏睡過去。
圍觀的人羣早已散去,我問護士阿姨借了掃帚和簸箕,拾掇剛纔打翻的飯菜。
馬舅舅從樓梯口走下來,奪走掃帚:「我來吧孩子。」
我沒給他,低頭流淚,默默清掃。
馬舅舅也沒再客套,他緊跟着我,彎腰湊近我,問:「延維,你說你晌午和女同學約會了,那個學生家在哪裏住着?」
我立馬明白,馬舅舅在懷疑我。
見我不說話,馬舅舅不依不饒地問:「你是幾點和那個女同學分開的?回家後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人?」
我忍無可忍,將掃帚擲到地上:「你們就是認爲是我害死了安安,好,我這就去跳樓,給她償命!」
馬舅舅拽住我的胳膊:「你看你這孩子,說兩句話,怎麼就惱了。」
正拉扯間,我爸急匆匆跑了過來。
他氣喘吁吁地對馬舅舅說:「剛來電話了,案情有了重大進展,兇手自首了!」

-15-
8 月 22 日傍晚 19 點,案發次日,有人去警察局自首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是小賣部吳叔叔的傻瓜兒子——吳哲。
我猛地記起一件事。
21 號,也就是安安遇害那天晚上,我曾去吳叔叔開的小賣部接過電話。
當時我和吳叔叔簡單聊了幾句,問怎麼沒見吳哲哥。
記得吳叔叔嘆了口氣,說吳哲又不知道去哪裏玩了,他老婆出去找了。
那麼,吳哲當時在做什麼?
難道害死安安後逃跑了?
可說句難聽的,他真沒必要跑。
他是傻子,即便殺了人,也不會被判刑。

-16-
這兩天在家裏,我斷斷續續聽大人們說話,得知了案情進展。
吳家夫妻帶兒子去警察局,並不是自首,而是上交重要證物。
據吳哲媽媽衛阿姨說,她兒子吳哲幾乎每天都會在外面到處亂竄,下午到飯點了,自己會回來。
因爲這片是廠家屬區,人員不復雜,他們倒也放心。
21 號那天,吳哲直到下午六點還沒回來。
衛阿姨到處找,終於在街上找到了吳哲。
當時吳哲情緒比較反常,嘴裏吱吱呀呀地亂叫,胳膊上有傷,手裏還拿着條帶血的小白裙子。
衛阿姨知道問也是白問,她準備把那條來歷不明的裙子扔掉。
誰知兒子死活不放手,最後甚至藏到了褲襠裏。
無奈之下,衛阿姨只得順着兒子,先把他牽回家。
誰知剛到家不久,外面忽然傳來異響,來了不少警車和警察。
吳叔叔和衛阿姨亦出去圍觀,看見警察從七層的廢棄屋子裏擡出安安的屍體。
他們這才知道,安安死了,死狀悽慘詭異,身上穿的裙子不翼而飛。
夫妻倆不約而同想到傻兒子手裏的那條白裙子。
他們趕緊回家,連哄帶騙從兒子手中拿來那條裙子。
仔細查看,裙子內側下邊緣繡了「安安」兩個字,還繡了一串單位的座機號碼。
兩口子頓時陷入了恐慌之中。
他們不是沒懷疑兒子,但他們瞭解自己的孩子。
兒子雖然傻,但性格比較溫順,絕大多數時候沒有半點攻擊性,只有被人欺負狠了,纔會反擊。
以他的智商,絕不可能把安安從祝家哄騙出來。
而且更重要的是,兒子不會開鎖。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這條裙子是兒子撿到的。
起初吳家夫婦不想多事,乾脆把裙子扔掉,不蹚這潭渾水。
思量再三,他們想着安安那麼小的孩子被人害死,終究於心不忍,主動去警察局呈交那條裙子。
衛阿姨鄭重地告訴警察,那天下午她在街上找到兒子的時候,兒子情緒異常,似乎想找什麼人。
衛阿姨認爲很可能是兇手,她表示,如果警方將來想要兒子指認兇手,他們家會配合。
可他們夫妻的好心,與殘酷的現實截然相反。

-17-
根據警察的進一步取證調查。
我家鎖子上,起碼三到六組指紋,但是這些指紋相互交疊在一起,很難提取。
其中有半枚指紋在鎖側面,比較清晰,可是和我家任何一個人都對不上,和吳哲也對不上。
但是,安安手腕上的牙印形狀,正好與吳哲的牙齒能對得上。
而且安安傷口的邊緣紅腫收縮,並且拖拽痕跡,說明吳哲在咬安安的時候,她還活着!
還有,吳哲 21 號穿了雙橡膠底的鞋,鞋底紮了根 3 釐米的細鐵絲。
經過比對,這 3 釐米的小鐵絲,就來自捆綁安安的那段鐵絲!
警察不是沒有訊問吳哲,可不論怎麼問,吳哲始終閉口不說。
與此同時,警方一直在給馬阿姨做思想工作,她終於同意解剖安安。
很快法醫給出了報告,安安的真實死因,是受到刺激驚嚇,以致腎上腺素激增,從而導致惡性心律失常而亡。
解剖的結果和法醫最初的判斷基本一致,通俗點來說,就是被活生生嚇死的。
那麼,是吳哲嚇死安安的嗎?
8 月 27 日,初三提前開學了。
在開學的第一天,我跟班主任請了假。
因爲今天,警方要帶吳哲重返案發現場。

-18-
早上 10 點,家屬區六層早都擠滿了人。
今天是工作日,有些職工爲了看熱鬧,甚至都請了假。
離得老遠,我就看到了馬阿姨。
她出院後,暫住在哥嫂家,看那樣子還是沒有緩過來。
形容枯槁,眼睛紅腫,比上次見更顯老了。
她大嫂和我爸扶着她,時不時地低聲安慰幾句。
兩輛警車一前一後緩緩開過來,車內擴音器讓圍觀的羣衆散開些。
車停後,萬隊長率先下車,他不滿地看了眼衆人,讓大家別湊熱鬧,都散了。
他再三強調,這不是兇手指認現場,吳哲是證人。
可似乎……沒人聽他的。
不多時,吳家夫妻帶着兒子從第二輛車上下來了。
夫妻倆頭微低着,把兒子護在中間。
而吳哲……這位最大的嫌疑人。
他今年十七歲,穿着白短袖,個子矮小,兩眼的間距略大,眼神空洞,彷彿靈魂早都飄散,只剩下一具連累父母的軀殼罷了。
在看到吳哲的瞬間,馬阿姨就發出痛苦的哭號聲,她想上前,誰知被我爸攔住,環抱在懷裏。
萬隊長蹙眉,走到吳哲跟前,溫聲問:「小哲,你能告訴叔叔,安安家是哪個嗎?」
吳哲顯然根本沒聽懂,他往後退了兩步。
他媽媽衛阿姨從褲兜掏出紙巾,替兒子擦去嘴邊的涎水,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兒子有時候連父母都認不得,又怎麼會認得外人的家!」
我爸冷哼了聲:「那天安安是被反鎖在家裏的,不排除孩子在裏面叫,把這小畜生吸引過去開鎖的。」
衛阿姨氣道:「祝工,咱們都是一個廠的,有必要說話這麼難聽?現在案子還沒查清呢!」
我爸朝地上吐了口痰:「他就是小畜生,就罵他怎麼了!」
其實我爸說的這種情況,不是沒可能。
萬隊長瞪了眼我爸,引着吳家人走到我家門口。
此時,我家門鎖着。
萬隊長掏出把鑰匙,遞給吳哲,溫聲說:「小哲,告訴叔叔,你會開鎖嗎?」
吳哲沒理萬隊長,癡愣愣地盯着我家門,忽然衝萬隊長咧嘴傻笑:「哥哥。」
萬隊長眉頭都皺成了疙瘩。
一個年輕警察湊上前來:「師父,剛纔祝工說得也有道理。我有個想法,會不會受害者把吳哲吸引到家門口,從裏面遞出來鑰匙,引導吳哲開鎖?要不我們讓人進祝家,試一下?」
萬隊長臉色不好,他還沒說話,吳哲爸爸厲聲喝:
「不行!我反對!」

-19-
吳叔叔一瘸一拐走上前。
這個平時悶不作聲的窩囊男人,這會兒憤怒得脖子都漲紅了:「你們這是引導!引導我兒子承認自己是兇手!我要去告訴你們領導,你們簡直胡來嘛!」
萬隊長趕緊安撫,呵罵那個年輕警察滾遠些,回去寫一萬字檢查!
吳叔叔護住兒子:「請問我們可以走了吧!」
「急什麼。」萬隊長愁眉苦臉,他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
雖然離得遠,但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安安的照片,今年六一兒童節拍的,穿的就是她死時的那條白紗裙。
萬隊長拿着照片,湊近吳哲:「小哲,你認識照片上的女孩嗎?」
吳哲一副萬年不變的癡呆樣,他頭倚在父親胸口,吮吸着食指。
萬隊長再次問:「小哲,你知道照片上的小女孩住在哪裏嗎?」
吳叔叔憤怒中帶着點哀求:「行了吧!都說了無數遍了,他真的是傻子,什麼都聽不懂!」
萬隊長不依不饒,把照片遞到吳哲臉跟前:「小哲,你最後再看一次。」
就在此時,吳哲那張呆滯的臉有了點變化,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張照片,忽然一把奪走,像狗嗅食物般,貪婪地又摸又聞。
忽地,吳哲推開萬隊長,尖叫着往七層衝。
萬隊長見狀,示意其他警察維持秩序,別讓圍觀的羣衆上來。
隨之,萬隊長帶了兩個刑警緊跟着吳哲去了。
而我跟在我爸身後,亦踏上通往七層的樓梯。
天陰沉沉的,似乎在醞釀一場暴雨。
七層一如往日,亂糟糟的樹木和雜草,二十米開外的旱廁發出熏天臭氣,在悶熱的炎夏裏,攻擊着每個人緊繃的神經。
沒有用,即便萬隊長讓人攔着圍觀羣衆,已然有很多人突破防線,追了上來。
此刻,吳哲攥着那張照片,呆呆地站在那間廢棄的屋子前。
那個沒有靈魂的少年,似乎被屋裏的什麼吸引了,他推開殘破的木門,走了進去。
大家輕手輕腳跟了上去,都屏住呼吸站在外面。
吳哲似乎很「迷茫」,沒頭蒼蠅似的在屋子裏到處亂竄,這時,他目光落在屋正中的那把椅子上。
椅子很新,不是安安去世時坐的那把,應該是警察特意買了個一模一樣的,爲了還原案發現場。
吳哲揮舞着胳膊,哇哇亂叫,看起來有些暴躁。
一直沉默的萬隊長走到吳哲跟前,他手拍了拍那把椅子:「小哲,你是不是想說這裏原本有個小女孩?」
吳哲根本聽不懂萬隊長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亂叫。
忽然,他脫掉自己的白短袖,搭在椅子靠背上。
吳哲媽媽驚呼了一聲:「小哲,你幹什麼!」
萬隊長回頭怒視,示意底下人看好吳家夫妻。
「都別說話!」
萬隊長環視了圈圍觀羣衆,溫聲問:「小哲,你知道是誰讓照片裏的小女孩坐在椅子上的?能指給叔叔嗎?」
吳哲沒有理會萬隊長,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照片。
大約過了五分鐘,吳哲解開自己褲腰帶,那是根「一路平安」祈福紅布帶子。
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吳哲用紅帶子把短袖綁在了椅子上,隨之,他將安安的照片插進去。
即便不用問,大家也知道這代表什麼。
吳哲似乎……在模仿捆綁安安!
只見吳哲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白短袖,用側臉輕輕蹭那張照片。
他原本就長得愚蠢,現在一臉饜足樣,更顯得猥瑣可鄙。
這時,人羣中開始有人指指點點:
「強姦犯!」
「別看那小子傻,其實心裏什麼都懂。」
「他是不是裝傻,犯了事方便逃避法律責任。」
……
眼看這些沒根由的話越說越離譜,聲音越來越高。
萬隊長肉眼可見地急紅了臉,他雙手往下壓,示意大家別說了,「不是這樣的,安安並沒有被侵犯。小哲明顯想起什麼了,他在還原安安被害前的畫面。大家不要胡亂揣測,不要嚇他,更不要刺激安安家人……」
很可惜,他的聲音淹沒在了人聲鼎沸中。
一抹女人絕望的悲號聲傳來,明明很細微,卻異常有力量,竟能讓喧雜漸漸停止。
馬阿姨早已哭成了淚人,她跌跌撞撞地衝上前來,死死掐住吳哲的脖子:「畜生,還我女兒的命來!」
萬隊長和吳哲父母見狀,趕緊去阻止,可三個人愣是拽不開纖弱的馬阿姨。
也不知道是誰喊了聲:「打死強姦犯!」
人羣一擁而上,場面徹底失控……

-20-
馬阿姨情緒過於悲憤,又一次暈倒,被緊急送去醫院。
最後,萬隊長臨時又調來幹警,並且聯繫煉油廠領導,請廠領導從各車間抽調了年輕力壯的工人,這才把場面鎮住。
可是這次,他不論怎麼問吳哲,吳哲再也沒有任何的動作和情緒,只是縮在他父母懷裏發呆。
無奈之下,萬隊長只能收隊。
在走之前,萬隊長交代我爸:「照顧好安安媽媽,多開解她。」
我爸點頭保證:「最近我請了假,專門在家陪着她。」
說罷,我爸從兜裏掏出煙,遞給萬隊長,小聲問:「您看殺害安安的兇手,應該就是吳哲了吧。」
萬隊長沒有接煙,嚴肅地說:「辦案要講證據的,現在只能說,吳哲可能出現在案發現場……」
這時,萬隊長被前面兩個小女孩吸引住了注意。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和我們同一層住着的小學生——常冬婷和高小歡,她們一個四年級,一個五年級,都是和安安生前玩得最好的小姐姐。
兩個小姑娘小聲說着什麼,似乎想過來,又沒敢。
最後,高小歡拽着常東婷走上前來,很有禮貌地喊人:「警察叔叔、祝叔叔,還有延維哥哥好。」
我和她們不熟,只是略點了點頭。
萬隊長柔聲問:「怎麼了小姑娘?」
高小歡踮起腳尖,往那間廢棄屋子眺望:「我們聽大人們說,4 號房的吳哲哥害死了安安?」
萬隊長手背後:「這些都是以訛傳訛,你們要好好學習!」
兩個小姑娘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高小歡推了推常冬婷的胳膊:「你說。」
常冬婷咬着嘴脣,低頭不語。
高小歡跺了下腳:「你不說,我可就說了!」
常冬婷小臉微紅,似下定決心般,「我們倆和安安是最好的朋友,以前約定好了,等安安上一年級了,我們倆一起保護她。」
說着,常冬婷紅了眼眶,手背擦着眼淚:「可是沒想到,她被人害死了。那個,我們倆有關於吳哲哥的一些情況,想跟警察叔叔說一下。」
萬隊長眼睛一亮,把兩個小孩帶到一邊:「好孩子,你們只管說。」
常冬婷猶猶豫豫的,聲如蚊蚋:「吳,吳哲哥之前掀過我的裙子。」
高小歡氣憤地補了句:「我媽媽早都說,那個傻子不是好東西,讓我們離他遠點兒。那次我上廁所,他就躲在外面偷看來着。」
萬隊長剛掏出筆記本,又揣回去:「還有沒有別的?比如 21 號那天,你們倆有沒有找安安玩?有沒有看見她家門口出現過陌生人?」
兩個小姑娘異口同聲說沒有,說馬上開學了,她們在家裏補暑假作業。
眼見得不到線索,萬隊長便讓兩個小姑娘回去,再三叮囑不要在外面亂說吳哲的是非,如果吳哲不是兇手,那麼這將會對他和他家的名譽造成很大的傷害。

-21-
烏雲醞釀了一上午,終於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雨。
我一個人站在那間廢棄屋子前,望着裏面。
今天是安安的頭七,據說死人的魂魄會返回家,喫家人準備的最後一頓飯。
她能找到家在哪兒嗎?
這時,一把雨傘出現在我的頭頂。
我側過身,原來是安安的朋友——常冬婷。
這個小姑娘長得很美,手長腳長,別的孩子玩泥巴過家家的時候,她父母精心培養她,從小就送她學舞蹈。
之前我就聽院子裏的人說,有個電視劇的副導演挑小演員,把她挑上了。
想來,她會ƭṻ₇有燦爛的前程。
「延維哥。」
常冬婷踮起腳尖撐傘,輕聲問:「你怎麼在這裏淋雨?」
我垂眸看小姑娘:「那麼你呢?這裏死了人,你不怕嗎?」
常冬婷輕輕嗯了聲,她拎了拎手中的袋子:「我讓媽媽幫我買了幾束菊花,又買了些安安生前喜歡喫的零食,打算放在這裏的。」
我揉了揉發酸的鼻子:「有心了。」
常東婷哭了:「延維哥,你要想開些,別太難過了。」
我哽咽着說:「多謝你,你也是。」
氣氛悽苦,雨落在傘上,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
我轉身離開。
常冬婷輕喊住我:「延維哥,你學習特別好,一直是我的偶像,你要加油,考上重點高中哦。」
我回頭,對女孩微笑着說:「你也是。有個人曾對我說,即便是背陰處的小草,也要努力地向太陽而生。
「願我們將來,都有燦爛光明的人生。」

-22-
警察帶吳哲去案發現場沒多久,就把他放了。
馬阿姨接受不了這個結果,那天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吳哲對安安的照片反應極大,並且準確找到那間廢棄屋子,做了捆綁和猥褻的動作。
人證物證都在啊!
馬阿姨無數次去警察局抗議,要求逮捕吳哲和其窩藏犯父母,她甚至還聯繫記者報道此案,以求擴大影響,施壓警方。
警方並未如她願,並且給出瞭解釋:吳哲是做了捆綁動作,但也可以說他是在還原自己印象中的某個畫面。
而且,現在一沒有吳哲的供詞,二缺少了最關鍵的證據,也就是祝家丟失的第四把鑰匙。
只能說吳哲是重大嫌疑人,但不能說他是犯人。
馬阿姨徹底崩潰了,大罵警察一定收了吳家的好處,這才包庇罪犯。
既然警察和法律已經不能代表正義,那麼她來還她女兒一個公道。
馬阿姨一次次去吳家找兇手,她要吳哲親口承認殺了安安。
起初,吳家夫婦還低頭彎腰地道歉,好話好說,後面馬阿姨開始上手打吳哲。
吳哲媽媽護犢子心切,推搡了把馬阿姨。
兩個女人在大院裏打了一架,要是沒有人拉開,怕是得出人命。
最後,吳哲媽媽索性跟廠裏請了事假,帶兒子出去躲風頭了,她丈夫和女兒卻慘了。
也不知從誰那裏傳出來風言風語,說其實兇手不是吳哲,而是他爸。
說吳叔叔看上去老實本分,其實一肚子壞水,他平時不上班,在家裏弄了個小賣部,正好有大把時間盯着哪家大人不在,好對漂亮小孩下手。
那天估計就是老吳從安安手裏騙了鑰匙,開了祝家門,把安安帶到七層的廢棄屋子侵害的,他兒子吳哲觀看了全程,所以才撿走了裙子,模仿捆綁的動作。
至於吳家的女兒吳丹丹。
這小姑娘今年上初一,和我同校。
剛開學,關於她哥和爸爸疑似是兇手的事不脛而走,她被班裏人孤立了,有些頑劣的學生甚至給她取了外號——強姦妹,強姦犯的妹妹。
還有些人故意往她書包裏放青蛙、上課的時候抽走她的凳子,看她摔倒出醜。
在我印象裏,吳丹丹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但自此後,我再也沒見她笑過。
至於馬阿姨。
她原本身體就不好,這下徹底病倒了。

-23-
下午放學後,我在學校門口買了饅頭,匆匆趕回家。
家裏亂糟糟的,我來不及收拾,趕緊生火做飯。
我簡單炒了個土豆絲,把飯端到馬阿姨的房間。
馬阿姨此時躺在牀上,懷裏摟着個布娃娃,跟前橫七豎八擺着安安生前穿過的衣服,她哭得眼窩深深凹陷下去。
「阿姨,喫飯了。」
我把飯菜擺在牀頭櫃上,垂眸看去,早上我走的時候給她倒的水,她一口都沒喝。
「阿姨,您一定要振作起來啊。」
我強忍住眼淚,半跪在牀邊,仰頭望着她,「您放心,今後我代替安安孝敬您。」
馬阿姨麻木的臉,終於有了表情,厭惡地白了眼我,別過頭去。
「你爸呢?」
我的心咯噔了下。
那會兒放學回家,我看見我爸進發廊洗頭去了,那個老闆娘染了一頭紅髮,據說還兼顧那種生意,不是什麼正經女人。
我怕刺激到馬阿姨,沒敢說實話:「不,不知道。我爸大概還在單位吧。」
馬阿姨冷哼了聲,沒言語。
我嘆了口氣。
一旦遇到關乎錢財生死的大事,半路夫妻的疏離算計就徹底暴露了。
在最初查案子時,我爸還是個好丈夫、好繼父,忙前忙後地奔走,照顧妻子,贏得了一片讚譽。
及至如今,他已經看夠了妻子的蓬頭垢面,厭煩哭聲和鬧事,現在是能躲就躲。
我見馬阿姨不喫,也只能把飯菜拾掇出去,匆匆墊了幾口就回學校上自習。
晚上回家後,一屋子的酒味。
我爸又喝多了,躺在沙發上睡得正熟,鼾聲震天響。
我給他的肚子蓋了件衣服,扭頭看了眼主臥,門仍舊緊閉着。
「哎。」
我嘆了口氣,希望馬阿姨能堅強些,別做傻事。
洗漱完,我做了會兒題就關燈睡了。
剛睡沒一會兒,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感覺如芒刺在背。
略一睜眼,黑暗中,我看見牀邊坐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死死盯着我,一動不動。
我嚇得渾身汗毛倒豎,「阿,阿姨?」
馬阿姨伸手,將牀頭櫃上的檯燈按亮,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忽然問:「你睡覺都不脫衣服的?」
「啊。」我的心臟狂跳不止,嚥了口唾沫,「我爸喝醉了,我怕他吐或者要睡,就沒敢脫衣服,方便隨時出去伺候他。」
馬阿姨抬手,輕輕按在我脖子上:「延維,你那天爲什麼要出門?」
「對不起阿姨。」
我低頭道歉,這話我都不知道說了幾百遍了,「如果不是我,安安就不會被人害了……」
「你剛纔說要替安安孝順我。」
馬阿姨冷笑了聲,她忽然撲過來,將我按倒在牀上,死死地掐我的脖子哦:「你也配!」
我一腳踢倒牀頭櫃,掙扎着呼救。
馬阿姨咬牙切齒:「對不起我女兒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第一個就是你,下一個是吳哲。」
就在此時,我爸從外面踹開門,他抓住馬阿姨的後領子,一把將女人拽起。
「你他媽的幹什麼!」
我爸宿醉初醒,眼睛還紅着,他把馬阿姨甩到門背後,尤不解氣,攥起拳頭又打了女人兩下,嘴裏咒罵不止:
「你自己死了崽子,就想害別人的!?」
馬阿姨像煮熟的蝦子般蜷縮起來,她抱着頭痛哭,忽然暴起,抱住我爸的腿就咬。
「你兒子害死我女兒,我就要殺他!」
我爸踹開女人,彎腰揉腿,啐道:「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是吳哲姦殺了你女兒!可你連個屁都不敢放,你這種軟骨頭怎麼配當安安的媽!」
馬阿姨愣住,她就像魔怔了般,嘴裏喃喃:「是吳哲,他殺了安安。」
說着,馬阿姨手扶着門站起,一搖三晃地走了出去。
我爸剜了眼女人,雙手叉腰看向我:「沒死吧?」
我捂住脖子搖頭,哽咽着問:「阿姨情況很不好,爸爸你就別刺激她了。」
我爸摸了根菸抽:「沒出息的東西。」
他揉了下太陽穴:「看這樣子,小芹今晚還得發瘋。延維,你現在收拾東西,今晚去你同學家住。」
我應了聲,下牀穿鞋。
離家之前,我再次走到馬阿姨臥室前,想敲門,又沒敢。
算了,時間是最好的安慰劑,能撫平一切傷痛。

-24-
我在我好友家借住了一晚。
第二天上課,我有些精神恍惚,腦子裏都是馬阿姨的臉。
被我爸那樣刺激,她肯定傷心壞了吧。
我嘆了口氣,正想着中午放學,給她買點糕點。
忽然,班主任敲了下門,對正在上課的語文老師說:「不好意思張老師,我找一下祝延維。」
我隱約覺得好像出事了。
果然。
班主任對我說:「延維,你家出事了,出人命了!」

-25-
關於這天的事,是我後來聽我爸和周圍的鄰居講起,這才拼湊出一個大致的經過。
2001 年 9 月 23 日,秋分,距離安安死亡已一個月有餘。
這是一個無比平常的清晨。
學生上學,工人上班。
吳叔叔在廚房做早餐,他催促女兒丹丹趕緊起牀,不然要遲到了。
丹丹在學校被人欺凌,現在對上學非常牴觸,縮在被子裏不動彈。
衛阿姨上早班,她要帶兒子吳哲去單位。
這肯定會遭同事們的非議,但她顧不上那麼多了,15 號房的馬小芹眼神陰狠,每天虎視眈眈地盯着小哲。
她必須保護好兒子。
誰知剛梳了個頭,就發現兒子自己打開門,跑外邊去了。
衛阿姨趕緊放下梳子,穿上鞋就追出去。
誰知這時,馬小芹不曉得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攥着把菜刀,朝路邊撒尿的兒子衝過去。
衛阿姨嚇得尖聲喊,顧不得許多,撿起塊磚頭朝馬小芹砸去。
磚頭砸中了馬小芹的後腦勺,當即就把馬小芹砸得跌倒。
衛阿姨急忙奔過去,手舞足蹈地叫兒子快跑,她當機立斷去搶奪馬小芹手裏的菜刀。
兩個女人纏打在一起,吳哲嚇得尿了一褲子,揮舞着胳膊喊:「媽媽,媽媽。」
新仇加舊恨,馬小芹攥緊菜刀一揮,正好割到了衛阿姨的脖子動脈上……
鮮血噴濺,猶如雨點。
馬小芹殺紅了眼,還要去殺吳哲,誰知被衛阿姨死死抓住腳踝。
後來,六層的鄰居們聽見動靜,趕緊出來制住馬小芹,並且迅速報了警,打了 120。
馬小芹癱坐在原地,她沒有跑,捂着臉哭:「安安,媽媽對不起你,沒能給你報仇!」
很快,她就被警察帶走了。
至於衛阿姨,終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而亡。

-26-
一連下了好幾天雨,始終衝不掉地上的鮮血印記。
衛阿姨的葬禮辦得很簡單,賓客也就來了家裏親戚和廠裏的領導。
吳丹丹年幼喪母,她跪在靈棚裏,哭得可憐。
至於吳哲,依舊面目猥瑣,惹人憎恨,他不哭也不笑,只是蹲在地上玩螞蟻。
誰知起棺埋人那天,這個傻子忽然跳起,緊緊抱住棺材,不讓任何人動,重複地叫「媽媽,媽媽」。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大家說衛阿姨可憐喪命的同時,也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
哼,誰讓她那傻兒子害死了安安,這就是報應!你看蒼天饒過誰了!
大家更同情的是馬小芹,那位絕望而又偉大的母親。
從偵查到審查起訴,時間週期比較長。
吳家人不要賠償,只要求死刑。
這邊,馬舅舅掏空家底請了很厲害的刑事辯護律師,提出馬小芹經歷喪女之痛,精神恍惚,再加上前一天晚上和丈夫發生了爭吵,被刺激到了。
馬小芹只是想嚇唬一下吳哲,但衛亞梅認爲馬小芹要殺兒子,先用磚頭砸了馬小芹的頭,並且有進一步的攻擊,馬小芹出於自衛反擊,「不小心」劃傷了衛亞梅的脖子。
在 2002 年 5 月底,就在我中考前夕,法院宣判了,刑事案件和民事訴訟一起宣判。
判馬小芹無期徒刑,同時判賠償被害人家屬喪葬費、醫療費、誤工費等。
之前馬舅舅爲妹妹東奔西走、請律師,早已負債累累,他再也掏不起鉅額賠償金了。
馬舅舅說他出一半,想讓我爸出剩下的另一半。
畢竟現在我爸和他妹妹還是夫妻,這是他應負的責任。
我爸不願意,說這幾年給安安治病,已經花了他很多錢了。
但正如馬舅舅所說,出這部分錢,是他該負的法律責任。
我爸冥思苦想了一夜,想出個辦法——惡人自有惡人磨。
他先去廠裏鬧,說廠裏的安保措施不嚴,以致出現他繼女被姦殺。
緊接着他又提出,衛亞梅是煉油廠的正式工,既然她死了,那老吳就不該佔廠裏分的家屬房。
他召集了一些狐朋狗友拉橫幅,要老吳滾出家屬區,並且還揚言起訴老吳父子,要他們賠安安的命。
吳叔叔哭得涕泗橫流,他老婆被殺了啊,現在還要他們父子三人流落街頭嗎?
後來廠裏出面調解,吳家的家屬房本應該收回的,考慮到祝吳兩家現實情況,讓老吳和他兒女繼續住在原來的房子,這部分就抵消掉祝家的民事賠償。
時間一晃,兩年過去了。
2004 年,我上高二。
我爸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特意去女子監獄探望馬阿姨,他說自己一直深愛着馬阿姨,但他現在還年輕,想再要一個孩子。
所以,他提出離婚。
馬阿姨同意了,她很感激這幾年我爸對她們母女的照顧,離婚她沒有怨言,祝福我爸今後找到個更好的。
離婚手續辦好沒多久,我爸就和那個髮廊妹領證了。
或許顧忌着人言可畏,他們沒有立即舉辦婚禮。
但是我爸給他的小嬌妻發誓,一定辦個盛大的婚宴,畢竟禮金也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至此,安安之死告一段落。
最終以吳家家破人亡,馬阿姨入獄服刑和我爸三婚爲結局。
有人喜就有人哭,世事啊,可真變幻莫測。

-27-
我不喜歡這個髮廊妹。
她只有二十多歲,年輕妖嬈,一身的劣質香水味,那雙眼睛時時刻刻在放電,哪怕結婚了,也喜歡和別的男人調笑。
在搬進我家第二天,她就把馬阿姨和安安的所有遺物全都扔掉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我爸做那種事。
我被迫聽她興奮的哭喊和牀咯吱慘叫,她從不做飯,每次換下髒衣服,就會對我打個響指:「喂,洗乾淨點。」
我開始懷念馬阿姨,她是那麼溫柔,會做很多好喫的飯菜。
於是,我開始嘗試着給她寫信,問她在監獄裏過得怎麼樣?有什麼需要的,我送來給她。
意料之中,信件石沉大海,馬阿姨不肯原諒我,沒有回過一封信。
而我寫信這件事,被髮廊妹發現了,她添油加醋在我爸跟前吹枕頭風。
2004 年 7 月,我的高二學程結束。
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天,我爸把我叫到跟前,與我談話。
我爸正值新婚,整個人容光煥發,他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延維,你給馬小芹寫信了?」
我斜眼看向不遠處染指甲的髮廊妹,低頭嗯了聲:「那個,我,我……」
「不用說了。」
我爸抬手打斷我,點了根菸抽:「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給誰寫信我也管不着。是這樣,你李阿姨懷孕了,她睡眠本來就淺,你每天晚上下晚自習回來,開門洗漱會吵醒她。」
我爸摩挲着我的胳膊:「延維,你也希望爸爸將來有個健康活潑的小女兒,對吧?」
我聽明白他的話了,打開他的手:「爸,你這是趕我走?」
我爸嗤笑了聲:「咱們是親父子,我怎麼會趕你走。就是你媽媽,她想你了。前幾天我跟她聯繫過了,你高三住在她那裏。」
我攥緊手:「那趙叔叔他同意嗎?」
趙叔叔,是我媽現在的丈夫。
我爸眼睛一瞪:「他憑什麼不同意?你媽照顧自己兒子,要他管?而且這麼多年,你媽一毛錢都沒出,也該她放點血了吧。」
我撇過頭,懶得看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那我什麼時候走?」
我爸把菸頭按在菸灰缸裏:「明天一早,我送你。」
說着,他愉悅地起身朝髮廊妹走去,牽起那女人的手:「我們出去喫烤肉,延維,你也來。」
「不了。」
我冷冷道:「我還要收拾東西,你們去吧。」
其實我的東西很少,不到半個小時就拾掇好了。
在走之前,我又一次去了七層,拿了些水果和香燭,去那間廢棄的屋子祭拜安安。
屋子的牆上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據說廠裏的職工多次向上反映,認爲這是很晦氣的凶宅,強烈要求拆除。
「安安,哥最後一次看你了。」
我抹掉眼淚,垂頭喪腦地起身離開。
剛走出去,就看見那隻流浪狗衝我汪汪汪叫了幾聲,搖着尾巴朝我跑來。
我從兜裏掏出兩根火腿腸,掰成幾截後丟給它。
「小黃,好好喫吧。」
我俯身,輕輕撫摸着狗頭:「我要走了,不能再餵你了,你要保重啊。」
黃狗似乎聽懂了,蹭我的腿,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嗚咽聲。
這時,我彷彿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吳叔叔。
我疾步跟上去,沒有發現任何人,好像剛纔是我的錯覺般。
吳叔叔……
哎,他的小賣部前段時間倒閉了,之前家屬區都在傳他纔是姦殺安安的真兇,而且他家裏剛死了人,根本沒有人願意在他家買東西。
據說他受了刺激,精神也出了點問題,廠長看他可憐,就給他了個看守固廢場大門的活兒,這樣能方便照顧傻兒子,同時給上學的閨女做飯。
可憐吶。

-28-
我是第二天中午,到城西媽媽家的。
我爸往沙發上丟了一百塊錢,騎着他新買的摩托車走了。
媽媽和趙叔叔在家等着我。
他們家並不大,一間平房,外面加蓋了一間小廚房。
主屋拾掇得乾淨溫馨,牆上掛着一家三口的照片,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媽媽上下打量着我,找了半天合適的聊天切入點,最後摸了摸我的頭,笑道:「噯呦,阿維現在長得都比媽媽還高了。」
很久沒見,我能明顯感覺到媽媽對我有些生疏。
可都說這世上最親的關係,就是生你的,還有你生的。所以今天在見到媽媽的那剎那,我就開始鼻酸,特想哭,想把這幾年受的委屈全傾訴給她。
「媽,這一年估計要打擾你了。」
我捏着衣角,「會不會麻煩你?」
我媽捏了下我的臉:「說什麼麻不麻煩的,放寬心住着。就是要委屈你,在小廚房的架子牀上睡,媽媽這裏條件不好,比不上你爸。」
「不不不!」我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一點都不委屈……」
忽然,從外面衝進來個小女孩,小眼小嘴,扎着兩根麻花辮,褲子上全是泥。
這是媽媽的新女兒——趙茜,今年五歲。
恍惚間,我想起了安安。
哎,雖說趙茜是與我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但從未與她生活過,平心而論,還是安安更可愛些。
「媽媽,這個人是誰呀。」
趙茜抱住媽媽,下巴抵在媽媽的腿上,嬌聲嬌氣地問。
「他是你哥,祝延維。」媽媽蹲下身,用帕子輕輕擦女兒身上的泥點子。
趙茜噘着嘴問:「既然是哥哥,爲什麼我姓趙,他姓祝?」
媽媽有些尷尬,輕拍了下女孩的屁股:「去,找你爸去,你爸今天給你做油爆大蝦。」
趙茜歡呼了一聲,衝進廚房,纏着爸爸抱她。
趙叔叔架不住女兒撒嬌,只得蹲下身背起女兒,另一手翻炒菜餚。
而趙茜趴在趙叔叔的背上,用小拳頭輕輕給爸爸捶肩膀。
看到這畫面,我不禁脣角上揚,可又一陣心酸。
我想問媽媽,我爸小時候有沒有這樣揹我?
算了,問也白問,我爸那種人怎麼會。
我倚在門框,觀察着趙叔叔。
他很胖,是餐館的廚子,長得遠沒有我爸好看,卻給人一種憨厚可靠感。
趙叔叔人真的很熱情,喫飯的時候不住地給我夾菜,讓我千萬別見外。
說真的,我在某一瞬間甚至幻想,他要是我親爸該多好。

-29-
到了晚上,媽媽提前爲我拾掇好了牀,還貼心地給我鋪了涼蓆。
我四下打量了一圈,小廚房有點狹窄,門還漏風,夏天還好,冬天怕是有點難熬,而且高三學業繁忙,到時候寫作業也是個難題。
不過,只要能和媽媽在一起,這些都不是事。
到底是骨血相連的兄妹,趙茜很快就和我熟了起來,晚上磨着我,要我陪她玩。
我跟她玩了會兒過家家,便給她教英語字母。
趙茜很聰明,沒一會兒就能背出來。
「光會背不行哦,還要會寫。」
我找到筆和本子,捉住趙茜的手,一筆一畫教她寫:「這是 A、B、C……」
趙茜奶聲奶氣地跟着我念。
忽地,我聽見裏屋傳來媽媽和趙叔叔輕微的聊天聲。
我天生聽力好,所以能聽到。
趙叔叔壓低了聲音:「延維要在咱家住多久?不會一直住下去吧?」
我媽:「就一年,他上了大學就搬走。」
趙叔叔:「我聽說是因爲延維出去談戀愛,把那個小姑娘反鎖在了家裏,這才導致那孩子被人害死了。延維這娃太不負責了,咱可不敢把茜茜交給他帶。」
我媽:「發生了這種事,估計延維心裏也很愧疚。咱以後千萬不要在延維跟前提了,這孩子從小就心重。」
聽了這話,我多少有些不好受。
趙叔叔不喜歡我,他不想我待在他家。
這時,趙茜仰頭看我:「哥哥,你怎麼不教了?」
我莞爾一笑,繼續帶着她寫:「茜茜,你喜歡哥哥嗎。」
「喜歡呀。」
我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哥哥也喜歡你。」
放心茜茜,哥會保護你,把虧欠安安的,全都補償給你。

-30-
我不想再被至親拋棄,住進媽媽家後,我就拼命地表現。
主動做家務、洗衣服,給茜茜交教寫字……
媽媽誇我懂事,長大了,她說這些年對不起我,一定會好好補償我。
趙叔叔對我挺好的,但我明白,只是表面的客氣。
我曾看見他偷偷在褲衩縫了個兜,把存摺和現金貼身攜帶。
我裝作沒看見,因爲有些事你在意了,傷害的就是自己。
暑假快結束時,趙叔叔盤了個飯館,打算和我媽一起做夫妻店。
我每天過去幫忙打掃衛生,和趙叔叔去二手市場買餐桌椅子,用小三輪運回來。
趙叔叔直誇我能幹,獎勵了我二十塊錢。
沒幾天,小飯館開張了。
趙叔叔手藝好,每天生意都很火爆,他和我媽兩個忙得頭腳倒懸,根本沒空看管女兒。
正巧我還有幾天開學,他們就讓我照顧茜茜。
並且說好了,我喊她,她必須回應。
我決定三分鐘內解決完大號,蹲下後喊了聲:「茜茜,你在嗎?」
「在呢哥。」
過了三十秒,我又一次喊:「茜茜?你還在嗎?」
「在在在,哥哥你好囉唆呀。」
我搖頭一笑,一分鐘後,我喊:「茜茜?」
無人應答。
我的心咯噔一下,連喊了好幾聲都沒人應。
來不及多想,我提起褲子就衝出去。
廁所外面沒有人,茜茜不見了。
……

-31-
那種熟悉的恐懼感再次襲來,我高聲呼喊茜茜的名字,路過的行人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這裏是少年宮,節假日人特別多。
我到處找,向路人打聽有沒有見到我妹妹。
沒有。
茜茜像忽然從人間蒸發,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
她到底去哪兒了!
我強迫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然後迅速跑到路邊報刊亭,借老闆的電話報了警。
三年前我太大意,回家後沒看到安安,沒有求證,自行揣測安安是被爸爸和馬阿姨帶走了,錯過了營救她的最佳時間,更錯過了看到真兇的機會;
這次,我不能再犯蠢了。
我忙給家裏的小飯館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我媽。
「怎麼了延維?媽媽這邊客人比較多,你長話短說。」
我還沒說話,眼淚就下來了:「對不起媽,茜茜找不見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尖叫,我媽顯然慌了,趕緊叫趙叔叔過來接電話。
趙叔叔到底沉穩,讓我先別哭,問了我具體情況。
聽見我說已經報了警,趙叔叔吩咐我,即刻聯繫少年宮的負責人,請負責人發動員工幫忙找茜茜,他和我媽很快就來。
掛斷電話後,我立馬按照趙叔叔說的去做。
沒一會兒,警察就趕了過來。
在聽我說明情況後,警察蹙起眉頭,少年宮不遠處就是車站,人流量大,時常會發生小孩走失和被拐的情況。
被拐……
如果茜茜被拐走,媽媽肯定恨死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不可以,一定要找到茜茜!
就在我焦頭爛額之際,趙叔叔給少年宮打了電話,說茜茜已經回家了,不用找了。
聽到這個消息,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警察再三和趙叔叔確定了茜茜的情況,在收隊前,他們對我進行了批評教育,讓我下次一定要注意,小孩絕對不能離開自己的視線。
我乖順地點頭保證,心裏犯起了嘀咕,茜茜是怎麼回去的?少年宮距家起碼二十分鐘路程,她一個人走回去的?她是怎麼辦到眨眼間從廁所外面消失的?
帶着這些疑惑,我匆匆趕回家。
剛進門,我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32-
屋子裏有些悶熱。
茜茜躺在涼蓆上睡得正熟,我媽坐在牀邊,拿着大蒲扇給她扇涼。
茶几上擺着切好的西瓜和香菸,趙叔叔光着膀子,雙手插在腰間,他看上去很不高興,胖臉上的肉似乎都垂下來了。
在沙發上,坐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竟是吳叔叔。
許久未見,吳叔叔老了很多,頭髮白了一大半,明顯日子不好過,穿的褲子上還有補丁。
「怎麼回事?」
我大致猜出了點,望向我媽:「茜茜是怎麼回來的!」
吳叔叔咳嗽了兩聲,說:「是我帶她回家的,我看茜茜一個人在那裏站着……」
「你這是拐帶!」
我氣得完全失態,梗着脖子:「怪不得我總感覺最近不對勁兒,你是不是在跟蹤我?你在報復我,是不是!」
吳叔叔古怪一笑:「延維,我爲什麼要報復你?」
我攥住拳頭,親手揭開那道不願提的傷疤:「你恨我那天把安安反鎖家裏,讓你家那傻兒子有機可乘,侵害了安安!你恨我繼母殺了你老婆!於是你就跟蹤我,報復我!」
吳叔叔眼裏閃過一抹痛苦之色,他半晌沒言語,直勾勾地盯着我:「所以呢延維,你把你妹妹照顧好了嗎?」
我心裏的火越燃越旺,走到趙叔叔跟前:「叔,咱報警吧,他這是拐帶兒童!」
趙叔叔拿起一塊西瓜,低頭默默地喫。
我知道,吳叔叔百分之百和他們講我壞話了。
「媽,你說呢?」
我媽皺着眉,擺了擺手:「算了吧延維,左右茜兒沒丟,你又何必多事。」
「多事?!」
我氣得頭髮暈:「你知不知道今天差點把我急死啊!我去警察局做筆錄,就差把少年宮掘地三尺了,現在跟我說算了?!不行,我今天一定拉着他去派出所,咱們就讓警察來評評這個理!」
我媽嘆了口氣:「老吳是好心,他還參加過茜茜的百日宴,肯定不會傷害茜茜。」
我打斷我媽的話:「你怎麼知道不會?他今天能拐走茜茜,明天就敢殺人!這種人如果不交到派出所,咱們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行了吧!」
我媽有些生氣:「你何必這麼咄咄逼人!我都不計較,你在這兒較什麼真!當年你爸那個混蛋往死裏打我,跟前的鄰居就是看熱鬧,誰都不來拉一把。是老吳踹開了門,把我救出去的,他們兩口子晚上又陪我去的醫院,這份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所以呢?
媽,所以你寧肯讓自己兒女陷入危險,也要放過這個老混蛋?
這時,吳叔叔站了起來,「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我媽抬起頭,強咧出個笑:「吳哥,留下喫個飯吧。」
吳叔叔看了眼我,又看了眼臉色不善的趙叔叔,笑着搖頭:「不了,我還得給丹丹做飯呢。」
說罷,這老混蛋一瘸一拐地往出走,這兩年他瘦了很多,背有些佝僂,活像一隻被抽了線的蝦子,着實可憐。
我不禁想起過去,吳叔叔比我爸都對我好。
是啊,媽媽說得對,何必對一個可憐人苦苦相逼呢。
我準備送送吳叔,路上和他好好聊一下,看能不能解開他的心結,冤家宜解不宜結。
走到門口的吳叔彷彿感應到似的,忽然停下腳步,他回過頭,對我陰森森一笑:「延維,咱爺以後還會見的,不用送了。」
我莫名打了個寒戰,恐懼油然而生。

-33-
晚上,趙叔叔和我媽在裏屋吵了一架。
話裏話外怨我沒照顧好茜茜,以及氣恨吳叔叔私自帶走他女兒。
我平躺在小牀上,望着低矮的房頂,心亂如麻。
吳叔叔走之前的話什麼意思?以後會一直纏着我嗎?
吱呀聲門響,我媽從裏屋出來了。
「還沒睡呢。」
我媽的聲音很輕,走過來坐到牀邊,給我手裏塞了個油桃。
我心裏一暖,靠着媽媽,咬了口桃子,低聲說:「那個吳叔叔……」
「你別怨他。」我媽嘆了口氣,「老吳現在性情大變是有原因的,前段時間,吳哲讓車撞死了。」
「什麼?」
我驚訝不已,桃子掉了都不知道。
我媽眼眶紅了:「你衛阿姨走後,家裏就靠老吳一個人撐着。他既要上班,還要照顧一雙兒女,那天沒看住吳哲……哎,據說吳哲又出去找媽媽,被車給撞沒了。」
我心裏一陣黯然,怪不得吳叔叔精神不太好。
「媽,明兒我想拿點東西,看看吳叔叔。」
我媽點了點頭:「你是大人了,自己看着辦吧。」
話鋒一轉,我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我,似有話說。
「媽,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媽欲言又止,開了口:「延維,你要不回你爸那裏去吧。」
我頭嗡地炸開,急道,「爲什麼?媽媽你又不要我了?是我做錯什麼了嗎?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氣我今天弄丟了妹妹。可妹妹是吳叔叔帶走的,又不關我的事。」
「兒子,你先聽我說。」
我媽語氣溫柔:「是這樣,你看,我和你趙叔的小飯館剛開業,特別忙。過幾天你也開學了,那茜茜就沒人照顧了呀。你趙叔把他父母從鄉下接來了,可咱家就這麼大點的地方,住不下啊。」
我的心一分分涼了下來,媽,你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時候,眼睛會亂瞟。
「媽,我不想離開你。」
我把自己低到塵埃裏:「如果覺得擠,可以在外面另租一個房子,房租我來出。我可以問我爸要錢。」
我媽冷笑了聲:「你爸現在和那隻野雞正打得火熱,捨得給外人花錢?」
氣氛忽然降到冰點,我和我媽誰都不說話。
這時,裏屋傳來趙叔的一聲咳嗽。
我媽抿了下脣,沒敢看我:「那就這樣決定吧延維,明天媽媽送你回去。」
說罷,她困得打了個呵欠,準備離開。
我抓住她的腕子,含淚看着她:「媽,是趙叔讓你送我走的嗎?我到底做錯什麼了,爲什麼你們都不喜歡我。」
「兒子,你誤會了。」
我望着她:「那爲什麼?你給我個理由啊。」
終於,我媽無奈地說:「延維,當年我跟你爸,受了多少苦你看在眼裏,現在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真心待我的男人,我想抓住他。
「媽和你趙叔結婚這些年,從沒有拌過一次嘴,可自打你來後,我們吵過很多次。
「就當媽求你了,回你爸那裏去吧,以後如果想媽了,可以過來探望我。」
我鬆開她:「不用了,以後我不會再來了。」
我媽低頭抹淚,「對不起兒子。」
大概失望攢到了極點,心和情就全冷掉了吧。
我深呼吸了口氣:「媽,雖然你和我爸離婚了,但你也應該盡你做母親的責任。過去你不管我,我不怨你,但從今天起,你每個月都要給我生活費,直到我十八歲爲止。」
我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我,一臉的震驚,半晌說了句:「你還真好意思張口,你比你爸更貪婪!」

-34-
說我貪婪?
那你們生而不養,又算什麼。
你們各自有了新家庭、新配偶和新的子女,毫不思考地丟棄了我。
爸爸媽媽,你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垃圾,可我不想當垃圾。
亦舒在《喜寶》中寫過,「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就要很多很多的錢。」
所以,相同的話我給我爸也說了一遍。
我告訴他,你可以不養我,但你得給我錢,我要念書,要活下去。
如果你們不給,那我就去報警,起訴你們。
我現在還未成年,咱們就看看,到時候法律站誰這邊。
意料之中,我爸又一次打了我。
可這次,我沒有忍。
我先驗傷,後報警,他被拘留了。
和解?原諒?
可以,我要撫養費。
真諷刺啊,這麼多年以來,爸爸媽媽第一次和平地坐下來商量。
因爲當年離婚,我爸是過錯方,所以他支付我高三的學雜費,我媽則支付我的學校住宿費。
至於每個月的生活費,我爸掏 100,我媽掏 80。
我要求一次性支付。
他們欣然同意,他們太忙了,沒空也不想見我。
無所謂。
我清楚地知道,現在他們不會給我任何東西,將來更不存在給,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我比以前更加用功苦讀,每天只喫兩頓飯,剩下錢買更多的習題。
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唯一讓我心亂的是,我在學校附近見過好幾次吳叔叔。

-35-
那天放學,我在報刊亭買書,看見他躲在電線杆後面,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並不是我怕多心,有一次我出去買午飯,我確確實實地看到且聽到他跟同學打聽我。
「請問你認識祝延維嗎?」
「哦,他是全年級第一啊,那他在幾樓?哪個教室?能帶我去看看嗎?」
我真的有些怕了,因爲他和當年的馬阿姨太像了。
不論是精神狀態還是神出鬼沒,都很像。
他中年喪妻喪子,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是真怕他對我做什麼。
我去派出所報過警,警察叔叔也確實去他上班的地方瞭解過情況。
這時候,他又表現得像個正常人,賭咒發誓他沒跟蹤過我。
而我之所以曾看見過他好幾次,是因爲一中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由於他確實沒對我做什麼,所以警察也只能以勸說安慰爲主,讓他看開些,和女兒吳丹丹以後好好過日子。
高考即將來臨,我無暇顧及這個人。
備考後期,我幾乎喫住都在學校裏。
考前填報志願,我根據自己的模考成績,填了 X 交大。
高考的時候,無人接送我,可能喫壞了東西,答卷的時候肚子有點疼。
後來成績出來了,比估的少十多分,但也順利錄取了第一志願。
學校特意爲我定製了紅色橫幅,掛在學校外面的圍牆上,這是恭賀,也是種宣傳。
我爸媽也是熟人告知,才知道我考了全校第一,全市第三。
他們想要包酒店給我慶祝。
我拒絕了。
因爲整個暑假我要打工賺錢,再者,我還不瞭解他們?
說是慶祝,其實還是爲了收禮金。
他們見我態度決絕,也沒有勉強,給我封了個紅包,祝我前程似錦。
2005 年 9 月,我十七歲了,正式成爲交大的本科生,學的專業是機械工程。
大學開闊了我的眼界和認知,是與以前完全不一樣的新世界。
我依舊在半工半讀,由於未成年,能選擇賺錢的方式少且難。
在第一學期結束的那天,我竟在大學校園裏見到了吳叔叔。
……

-36-
我十分確信自己沒看錯,他在圖書館外面,扒着玻璃往裏面瞅。
大學不同於高中,這已經是個小社會了,不能找保安和導員,不能把事鬧大……我不想這裏的任何人知道幾年前發生的事。
我儘量宿舍教室兩點一線,過了一段時間,沒有再發現吳叔叔,我這才恢復正常的生活。
本科學習了半年,我陷入了迷茫和糾結。
現在這個專業,是我當初選的王牌專業,但並不是我喜歡的。
要繼續痛苦地讀下去嗎?
我考慮了兩天,決定退學,復讀一次。
在正式辦理退學前,剛滿十八歲,我回了趟老家辦手續,把戶口遷了出來。
我爸起初還不太願意。
那個髮廊妹卻很贊成,她巴不得我趕緊從我家戶口本上消失,這樣將來我就不會和她的孩子搶我爸的財產。
一切都辦得很順利,我在本科工讀期間,曾找了一個差不多的高中。
我找到校長,說明了自己的意願。
校長納罕,我年紀這麼小就考上交大,家裏同意我退學嗎?
我微笑着說,我已經成年,能爲自己的行爲負責。
最後校長問我:「復讀再高考,你想讀什麼專業?」
我毫不猶豫地說:「學醫。」

-37-
我曾問過自己,爲什麼學醫,是不是和安安有關。
多少有點關係吧。
安安那麼小,卻得了那種病……哎,是我沒照顧好她。
我退學復讀的事,沒告訴任何人。
因爲有了明確的目標,我比之前高三更努力。
沒有了亂七八糟的雜事,我全身心投入複習中。
皇天不負有心人,次年我考取了全國前幾的大學,選擇了臨牀醫學。
在我徹底與過去切割,幾乎淹沒於塵煙的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常冬婷,我小時候的鄰居。
當年在我最艱難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指責我,厭恨我,拋棄我。
唯有她,給我撐了一把傘。
而今她已經小有名氣了,在好幾部古裝劇裏演戲,演的是女主角的少年時期。
有了星光,小冬婷變得更閃亮動人了。
至於我。
沒有原生家庭的腐蝕,我的路走得更堅定。
在碩博期間,我選擇了整形外科學作爲研究方向。
無他,心結是一回事,但麪包是另一回事,將ṭū́⁹來醫美整形,勢必是非常賺錢的行業。
我早都受夠了過去那種寄人籬下、低頭乞討的狗日子!
……

-38-
日月如梭,時光飛逝。
倏忽之間數年過去,畢業後我去了同門師兄開的美容整形醫院。
在師兄的支持下出國深造,師從 H 國整形泰斗,回國工作後漸漸成爲醫院的王牌醫生之一,有了一定的名氣。
沒多久,我就實現了經濟自由,買了高檔小區的大平層,過上了優渥的生活。
十幾年來,我說做到,與那對厭惡我的父母徹底切割,沒再聯繫。
因爲,沒必要。

-39-
轉眼間,到了 2018 年。
今天 2 月 11 日,再有幾天就過年了。
做完手術後,我渾身疲憊。
手機響了,一個上市公司的高管朋友叫我打高爾夫球。
我實在太累,就給推了,誰知躺下又睡不着。
百無聊賴之際,便拿起手機刷微博,不知不覺就刷到了常冬婷。
她現在已經是比較出名的演員了,有出圈的代表作。
不過娛樂圈更新換代太快了,永遠不缺新鮮漂亮的面孔,她這兩年不溫不火的,之前在一個訪談節目上說有結婚的想法。
剛纔她發了,微博,一張自拍,一張飯菜圖,配了文字:【老爸做的飯,真香~】
我點開她的照片,放大看。
她挺美的,顱面比例協調,面部正中矢狀軸對稱性佳,眉弓-眶上緣骨性支撐飽滿,與額部過渡平滑……
我嗤笑了一聲。
這是她的靜態精修照,其實根本看不出什麼,如果能見得到真人,近距離觀測就好了。
想到此,我從通訊錄裏找到一個手機號,猶豫了幾秒,打了過去。
接通後,電話那頭傳來自動麻將桌嘩啦啦的洗牌聲。
「剛纔就該碰九條來着,喂,誰呀!」
隔着屏幕,我彷彿都能聞到濃郁的煙味兒和汗臭。
我往手上塗了些酒精凝膠,來回搓手消毒:「爸,是我。」
「嗯?你叫誰爸,媽的詐騙吧。」我爸似乎急着打牌,「等等,二條槓。」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嗯,熟悉的ṱůₗ聲音,熟悉的出口成髒,這就是我爸。
幾秒後,我爸電話打來了。
「你剛纔叫我爸,你是……延維?」
我淡淡嗯了聲。
我爸怒了:「他媽的,老子還以爲你死在外頭了!你現在在哪裏?結婚了沒?在做什麼工作?」
我看Ţũₒ了下腕錶,馬上要開會了。
「爸,過兩天我回來。」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40-
兩天後,我回到了老家。
我爸現在住在單位集資蓋的單元樓裏,房子不大,只有八十多平。
他和那個髮廊妹幾年前離婚了,人家另找了個年輕的,把孩子都留給了他。
他倒是還想再找個老婆,可沒那麼傻的女人被他騙。
兩個女兒,大的上初中,小的五年級,要是嫁給他,伺候完老的還得伺候小的。最重要的是,現在的物價漲,他的工資卻沒漲多少,而且他也快退休了,又老又窮,傻子纔跟他。
我爸對我的態度,比電話裏好多了。
還記得剛纔我按了門鈴。
他打開門後,一臉不敢相信的模樣:「你是……延維?」
緊接着又發火:「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你他媽的還曉得回來。」
在上下打量了一圈我後,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車鑰匙上,明顯眼睛一亮,笑着側身:「快進來,外頭冷。」
我坐在沙發上,略掃了眼四周,這房子裏最新的傢俱,大概就是客廳那張自動麻將桌了吧。
我爸雙手端着茶杯過來,扭頭往陽臺那邊看了眼,笑着問:「你開的車是賓利啊,不便宜吧,借別人的?」
我接過茶:「我自己的。」
我爸追問:「買二手的?」
我笑笑沒說話。
我爸眼睛微瞪:「難道新車?!」
我抬眸朝前看,臥室門口站着兩個小女孩,長得挺清秀的。
「你們好。」我禮貌地打招呼。
兩個小女孩有些靦腆:「哥哥好。」
我爸趕緊介紹:「這是你兩個妹妹,大的叫祝娜,小的叫祝康,她們今年……」
「初次見面,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我從行李箱中拿出兩臺未拆封的新款 iPad,放在茶几上,又各自給了她們一千塊現金紅包。
我爸看見錢,眼睛都直了:「太破費了延維,兩個小丫頭片子,給她們買這麼貴的東西做什麼,你留着將來買房子。」
我爸試探地問:「你開這麼好的車,房子應該買了吧。」
我沒接這話茬,笑着問他:「我這麼多年沒出現,你的老同事、老朋友們都沒問問?」
我爸嗔怨道:「你說你這孩子,怎麼都不給爸打個電話呢,你知不知道爸多擔心你……」
我微笑着打斷他的話:「爸,你還沒回答我剛纔的問題。」
我爸愣了下,眉飛色舞:「他們問起,我就說你跟你媽那邊呢。後頭你老不回來,那些鄰居拐彎抹角地打聽是非。爸記得你當年高考考到了交大,我還專門查過哩,交大是軍工還是工業大學,反正我就說你參加國家保密工作了,在部隊上呢。」
我被我爸這番驢脣不對馬嘴的話逗笑了。
我爸探過身子問:「阿維,看你現在這麼闊,當官了吧?一把手還是二把手。」
我手指輕輕點着膝面:「爸,我是醫生。」
「啊?」我爸愣住,「我記得那年你報的是什麼機械工程專業,難道我記錯了?」
我眉一挑:「沒記錯。只是我後面退學了,又讀了一遍高三,報考了醫學。」
我爸的臉上的表情,可以用「五彩繽紛」來形容了。
他用喝水來掩飾自己的震驚,誰知被嗆到了,咳嗽得臉紅脖子粗。
末了,他嘆了口氣:「那時候你那麼小,又沒什麼錢,肯定很不容易吧。」
我端起茶聞了下。
如果是小時候,我肯定會哭着問他,爲什麼不要我?我進門這麼久了,你纔想起自己還是個父親,還會問兒子說一句,你不容易吧。
沒必要。
17 歲時我就明白,其實沒必要渴望父母之愛。
期待得越多,失望越大,最後消耗的還是自己。
所以,我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還行吧。」
我懶得再和他扯這些閒篇,直接問:「爸,你和從前斜對門住的鄰居常叔叔聯繫着嗎?」
我爸想了片刻:「常叔叔,你說的是常偉吧。他去年剛辦了協理,內退了,偶爾和我們這些老同事打兩把麻將,喝個酒。
我爸滿臉的羨慕,語氣酸溜溜的:「人家女兒現在是大明星,給老常兩口子買了大房子。欸?你問老常做什麼。」
我笑道:「我是常冬婷的粉絲,想找她要個簽名,合個影。」

-41-
我爸給常叔打了個電話,常叔很高興地邀請我去他家做客。
他們老一輩同事之間的關係,都比較要好。
去後,常叔親自來小區門口接我們。
我爸大剌剌往人家家沙發上一坐,滔滔不絕地和常叔常嬸炫耀:
「我兒子,B 大畢業的博士,現在是可有名的醫生。
「回來給我買了好酒,給他兩個妹妹一人一臺電腦。
「他那輛車兩三百萬呢,他一年掙的錢比明星都多呢!」
常嬸不動聲色地刺他:「不對呀老祝,你不是一直說延維從事的是國家保密工程嘛,怎麼又成了醫生。」
我爸很自然地吹牛:「孩子選錯了專業,後頭跟我商量後退了學,重新復讀考試。那時候我怕影響他學習,就跟大家說他還是以前的專業。」
常嬸有些陰陽怪氣:「我同學的兒子也是醫生,一個月撐死一萬多工資,去年貸款買了輛三十萬的車,延維的賓利……」
常叔拉了下妻子的胳膊,示意她別說了。
「媽,延維哥很厲害的。」
常冬婷忽然開口,「圈裏不少大花、影后和流量小生都找他做過項目,他的號一般人還掛不到,得找關係。」
果然,常媽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循着聲音望過去,常冬婷就坐在我斜對面。
果然本人和靜態精修圖差了些,但也很美了。
她化了淡妝,頭髮鬆鬆挽起來,穿了件紅色修身針織衫,既能勾勒身材,又顯氣色。
原來,她也知道我。
「延維哥,好多年沒見了。」
常冬婷笑得溫婉,主動衝我伸出手。
我回以微笑,準備去握她的手,「是啊冬婷,好久沒見了,你都成大明星了。」
就在這時,常冬婷身邊坐着的女孩搶先一步握住了我的手:「延維哥,你還記得我嗎?」
我打量女孩,微胖清秀,一身的名牌,眼裏透着股狡黠。
「恕我眼拙,你是……」
女孩笑道:「我是高小歡哪,小時候住你家隔壁的隔壁。」

-42-
高小歡。
過去的記憶湧上心頭,十幾年前的形象與現在重疊。
她和常冬婷小時候關係就很好,安安經常追在她倆身後。
還記得當年調查安安的死因,警方帶吳哲重返現場後,高小歡拉着常冬婷找到警察,提供了一個小線索。
吳哲這個猥瑣傻子愛掀小女孩的裙子,還愛躲在女廁所外偷窺。
「原來是小歡哪,變化真大,我都認不得了。」
我與她握了握手,迅速鬆開。
高小歡一手挽住常冬婷的胳膊,另一手托腮,「延維哥這麼厲害,學歷高又長得帥,肯定很挑,你老婆得多優秀才配得上你呀,她肯定也是名校畢業的吧。」
我笑道:「我目前單身。嗯……我覺得將來的伴侶並不一定要學歷多高,與我志趣相投,有共同語言就好。」
高小歡笑容更霽,頭倚在常冬婷的肩上:「那你覺得我家婷婷怎樣?你專門來家裏,是不是想追她?追她的人能從這裏排到巴黎呦。」
常冬婷蹙眉:「小歡,越說越離譜了啊。」
我莞爾:「我們醫院的護士長是冬婷的粉絲,這次我回家過年,想着我爸和常叔是老朋友,就來叔叔家拜訪一下,看能不能託叔叔阿姨要一張冬婷的簽名。我運氣不錯,冬婷居然回老家了。」
常冬婷笑道:「要簽名照嗎?這個容易,我這就……」
「延維哥,你不是整形醫生嘛。」
高小歡不動聲色打斷常冬婷的話,身子湊前些,「我的鼻子有點塌,延維哥你幫我看看該怎麼做?做個鼻綜合要花多少錢呀,還有你們醫院能不能做抽脂?」
常冬婷嗔道:「延維哥休假呢,你要是想 do 臉,等他上班後掛號預約去。」
高小歡哦了聲,打開微信的二維碼,遞過來:「延維哥,能加一下我嗎?完了我想跟你細聊聊。」
我遞給高小歡一張工作名片:「你有什麼疑問,到時候打上面電話諮詢就好。」
順手,我又給常冬婷遞了一張。
高小歡悻悻地撇了撇嘴,嘟囔了句,「延維哥比明星架子還大,咱們老鄰居都不給加微信。」
忽地,她詫異地望向我:「爲什麼名片上的名字是祝向陽?這不是你的名片嗎?」
「是我的。」
高小歡更驚異了:「延維哥,你改名字了嗎?什麼時候改的?」
「復讀那年改的。」
我看了眼我爸,他正好與我對視。
估計是怕人發現什麼,或者問他什麼,他趕緊端起茶喝。
高小歡不依不饒:「延維多好聽哪,爲什麼要改成向陽?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我看向常冬婷。
她目光盈盈,低頭若有所思。
我淡淡笑道:「我爸找高人算過,這個名字旺我。」
大家又說了會兒話,我順利拿到了常冬婷的簽名照,便和我爸告辭。
高小歡說天色不早了,請我捎她一段。

-43-
車內暖氣很足。
我爸剛和常叔喝了幾杯,這會兒歪在副駕駛上睡着了。
我瞄了眼後視鏡,高小歡正拿着手機整理妝容,她偷偷地左右看,摸了又摸座椅,那樣子,就像一個想要偷喫糖的小孩。
在她腿邊,放了好幾個奢牌紙袋,有包、鞋還有護膚品,得有小十萬的樣子。
高小歡家庭一般,不像她能消費得起的。
「這個牌子的面霜修復效果不錯,咱們市裏也設專櫃了?你哪個商場買的。」我隨口問了句。
高小歡挑眉:「是婷婷送我的啦。」
我微笑道:「她對你很好啊。」
「那當然了!」高小歡一臉的得意,「我們可是過命的交情。」
說着,高小歡胳膊撐在座椅上,身子朝我探過來,襟口微開,露出若隱若現的乳溝。
「延維哥,婷婷給我爭取到一個小配角,年後就開機。」
高小歡有些苦惱:「我有點不自信噯,我感覺我的眼睛有點小,要不要開個眼角?臉也有點肉嘟嘟的,聽說拔牙能瘦臉?還是說要打瘦臉針?」
我打了個轉向燈,左轉抄近路:「其實你真挺好看的,不用大整,微調一下就行。」
高小歡忙問:「那會不會很貴?」
我笑着點頭:「這是個看臉的時代,給自己投資是值得的。我認識一個姑娘,出身普通,長得也不怎麼好看,她讓爸媽賣了房給她做整容手術。很多人罵她有病,要逼死父母,可做完臉後,她整個人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很快認識了一個富二代,現在結婚後當貴婦,給家裏換了更大的房子,每天日常就是買買買。有個詞叫逆天改命,說的就是她。」
高小歡一臉神往:「這個姑娘是你給做的臉嗎?」
我笑笑,沒給她答案。
「到了小歡。」
我把車停好,扭頭溫聲說:「路上小心。」
剛送走高小歡,手機來了一條朋友添加申請,備註——常冬婷。
我莞爾一笑,通過了申請。

-44-
晌午下了點雪,有點冷。
前面的松樹下,站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女人,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樣貌,但那雙杏眼明亮好看。
我大步走過去,把剛買的熱橙汁遞過去:「等很久了嗎?」
常冬婷接過飲品,雙手捂住取熱:「沒有很久延維哥,剛來幾分鐘而已。」
「我爸喝醉了,吐了一地,我幫他收拾來着。」
我抱歉地聳聳肩,柔聲問:「要不要出去喫飯?」
常冬婷搖頭,笑道:「好多年沒回來了,咱們去家屬區走走吧。」
雪粒墜落,腳踩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天將黑未黑,與雪一同勾勒出一幅孤寂的畫。
家屬區還和記憶中一樣,只不過房子大多數都空了,整個七層只零星住幾家人。
我和常冬婷並排走着,靜靜聽雪落的聲音。
常冬婷輕嘆了口氣:「以前覺得家屬區好大,每一層住好多人,現在感覺怎麼這麼小。」
我柔聲道:「那是因爲你長大了。」
常冬婷喝了口橙汁:「延維哥,那會兒你送小歡回家,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我實話實說:「她想整容,但好像沒錢。」
「呵。」
常冬婷不屑地冷笑了一聲。
走着走着,我們走到了六層。
常冬婷取下口罩,指着其中遠處一間黑乎乎的屋子,歡喜道:「我家在那兒!」
轉而,她扭頭看向面前這間破舊殘敗的屋子,臉上一片悲慼:「記得這裏以前是小賣部,吳叔叔家開的。當年衛阿姨死後,也不知道吳叔叔過得怎麼樣了。」
我嘆了口氣:「我聽我爸提了嘴,衛阿姨死後,吳叔叔照顧不來兩個孩子,吳哲被車撞死了。」
「啊?」常冬婷驚得睜大了眼,捂住嘴,「死,死了?」
我點了點頭:「當年都在傳吳哲姦殺了安安,吳丹丹在學校備受欺凌羞辱,跳過一次樓。」
常冬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她也死了?」
她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尷尬地笑了下,鬆開我:「我是說,小時候和丹丹姐玩得也很好,聽到她跳樓的消息,就很不敢相信。」
我從兜裏掏出煙盒,抽出根菸:「介意嗎?」
常冬婷伸出手:「給我也來一根吧。」
打火機咔嗒一聲,照亮方寸。
我狠抽了口煙,嘆道:「丹丹沒事,幸虧被同學發現了,後面吳叔叔給她轉學了。」
「那就好。」
常冬婷兩指夾着煙,沒抽,輕聲問:「那吳叔叔呢?」
我望向那間黢黑的屋子:「吳叔叔接連遭受打擊,精神有點問題了。當年的確是我的錯,把安安反鎖在家裏,害得她被殺……吳叔叔覺得我是原罪,三番四次找我的麻煩,他故意拐走我妹妹趙茜,挑撥我媽和我的關係。」
常冬婷驚得捂住嘴:「竟發生過這種事?!」
我苦笑:「都過去了,他也是可憐人。嚴格論起來,是我的錯,我願一生爲安安贖罪。當初復讀學醫的初衷,也是因爲安安。」
天徹底黑去,我們看不清彼此。
半晌,常冬婷輕聲問:「延維哥,你覺得兇手是吳哲嗎?」
我將冷掉的菸蒂丟在地上。
「不知道,最關鍵的證物,我家的第四把鑰匙沒找到,還有鎖子上的半枚指紋未查清。安安身上雖然留下諸多吳哲的痕跡,但吳哲並不會開鎖,也就是說,安安被別的什麼人從我家帶出去了。而當時雖然是工作日,很多職工都上班去了,但也有些人在家待着。那人帶走安安,沒鬧出大動靜,說明,安安認識他。」
常冬婷手揣進兜裏,冷得微縮起脖子:「是啊,你推理得很有邏輯。這大概也是當年沒有逮捕吳哲哥的原因吧。」
我望着不遠處的七層,笑道:「都過去了。我覺得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我手按在女人肩上:「冬婷,你知道我爲什麼把名字改成祝向陽?」
常冬婷對我笑道:「因爲你曾說過,即便是背陰處的小草,也要努力向着太陽而活。」
「對。」
我拂去她帽子上的雪:「走了,我請你喫烤肉。」
「嗯。」

-45-
第二天我離開了。
走之前我爸百般挽留,說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父子兄妹團圓,就在家裏過年吧。
我說醫院還忙着,況且除夕對於我來說,和平常的某一天沒什麼分別。
我爸見我去意已決,就提出他想帶兩個小女兒去我工作的城市轉轉,就當旅行過年了。
真的,他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
我拒絕了,告訴他我很忙,非必要還是少聯繫爲好。
其實我不怕他來醫院找我,也不怕他耍無賴鬧。
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少年。
既然敢回來,就不怕他纏。
總體來說,這趟回老家之行,還是很愉快的。
我與少年時的鄰居妹妹聯繫上了。
我和冬婷,怎麼說呢?
因着小時候認識,再加上現在圈子和財力基本屬於同一階層,所以能聊的話題比較多。
後面一起出去喫了幾次飯,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成年人嘛,沒那麼多扭捏,喜歡就睡,不喜歡就分開嘍。
只不過她是公衆人物,和我商量了後,暫時決定不對外公開。
這樣也挺好。
4 月份的時候,我們的關係已經穩定下來了。
總之我們很和諧。
但美妙的生活中,總有一些小插曲。
高小歡來醫院了,她想做幾個比較大的整形手術,要刷冬婷卡里的錢。
我在進手術室前,給冬婷發了消息:
【小歡要刷你的卡,這不是一筆小數目,你知道嗎?】
發完後,我就關了手機。
手術五個小時。
出來後助手告訴我,冬婷早就來醫院了,在我辦公室等着。

-46-
我的辦公室配了一個單獨的休息間,有衛生間和廚房。
早年忙於學業,導致胃不太好,再加上我有潔癖,不想在外面喫飯,大多數是助手做,偶爾也會自己做。
等我推開休息間的門時,聞到一股飯香味。
餐桌上擺着兩菜一湯,花瓶裏插了白色鬱金香,很簡單也很溫馨。
冬婷穿着襯衫和蕾絲裙,躺在沙發上睡着了。
我從櫃子裏取出毯子,輕輕給她蓋上,誰知驚醒了她。
「唔——」
她揉着惺忪睡眼,聲音軟綿綿的,「昨晚手術了?」
「嗯。」
我坐在她身邊,將她擋在臉上的頭髮往邊上撥去,輕撫着她的胳膊:「怎麼穿這麼單薄?」
冬婷小動物似的伸了個懶腰:「在拍戲啊,沒辦法。」
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忙起身:「我給你做了飯,你忙了一天餓壞了吧。」
我微笑着把她按在沙發上:「還喫什麼呀,飯菜早都涼了。」
「涼了啊。」冬婷胳膊勾住我的脖子,「咱們出去喫吧,我好累,晚上運動完還要做皮膚管理,懶得再做飯了。」
我嗯了聲,脫掉外衣,擠進毛毯裏,與她一起躺進毛毯裏。
「婷,高小歡刷你卡的事……」
冬婷用嘴封住我的脣:「別提這個倒胃口的女人。」
一時間,我們都沒說話,享受着這靜謐的二人時光。
我緊緊抱着她,頭埋進她的脖頸間,輕嗅她身上好聞的淡淡玫瑰香氣。
半晌,冬婷嘆了口氣:「別管了,她要刷就刷去吧,又沒幾個錢。」
我親了下她的頭頂:「手術和平時的醫美項目,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加起來,接近七位數了哦。」
懷裏的女人哼唧了聲:「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嘛,想要變美,我幫她實現夢想唄。」
我撫摸着她的背:「去年年前我送她回家,看見她拿了一堆奢牌東西,說是你送她的。婷,你是不是什麼把柄在她手上?」
冬婷沒說話,她忽然坐起來。
「我確實有把柄在她手上。」
我側躺着看她:「是什麼?」
冬婷眼睫顫動,臉色稍有些發白。
我手覆上她的臉,「怎麼,你違法了?」
冬婷身子一抖,立馬搖頭。
沉默良久,她推開我的手,盯着我說:「延維哥,我不是個好女人。小歡手上有我的性愛視頻。」
我嗤笑:「原來是這。」
冬婷拳頭攥起:「我不止和一個男人的。還有,我曾當過一個知名導演的小三,他妻子是很厲害的製作人,如果我的視頻和照片被公開,我的名聲會臭,還有我努力經營了十幾年的事業,全都會完蛋。」
她冷靜地看着我:「所以延維哥,你還會喜歡我這種女人嗎?你怕了嗎?」
「怕什麼。」
我手扣住她的後腦勺,吻了上去:「告訴你一個祕密,我是個更壞的人。」
冬婷一愣:「什麼?」
我壞笑:「我說,我以前的私生活比你還亂。所以,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47-
經過這晚的坦白,我和冬婷的感情更深了。
我們都曾有不堪的過去,都像暗處的小草,也都拼命地往陽光處生長。
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將來。
冬婷說,她已經和高小歡講清楚了,這是她最後一次給錢。
如果高小歡還威脅,那麼她選擇退圈,反正她遇到了可以養她一輩子的男人,哪怕她塌房,也有人替她賠違約金。
我也出面和高小歡談過。
大家都從小認識,這樣做真的沒意思。
我承諾小歡,會盡全力給她整容,也會介紹一些優質多金的男人給她。
到此,高小歡這個隱患算是穩住了。
年底的時候,我和冬婷決定回家見父母,商量婚事。
她爸媽對我很滿意,畢竟我各方面條件都很好,也算知根知底。
而我爸那邊,嗯,不用考慮他,結婚那天他按時出席就行。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進發,可每當我最接近幸福的時候,總會出現意外。
我給一個患者做隆胸手術,誰知她在術後感染引發膿毒症,搶救無效死亡。
這是醫療事故,我會喫官司,嚴重的話,可能會被吊銷執業證書。
院長給我放了假,讓我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可是,我怎麼能靜下心休息?
從業這麼多年,我從未經歷過這麼嚴重的事故,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在我的手中流逝了啊。
一時間,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還對可能到來的嚴重懲罰感到恐懼。
我把自己封閉起來,誰都不見,手機關機,誰都不聯繫。
我整天酗酒,醉生夢死了三天三夜。
在第四天,我開了機。
果然,無數未接來電和信息。
有一條是院長髮來的,讓我別擔心,這次事故的根本原因是患者自己偷偷用溼毛巾擦洗,導致了傷口細菌感染。
患者本身免疫力低下,抗感染能力比較弱。
院方已經與家屬商量妥當,會賠償一定的金額,這事就算過了。
我鬆了口氣,這時,冬婷打來了電話。
「你還好嗎?」冬婷哽咽着問。
我忽然想嚇唬一下她,故意惆悵道:「恐怕,我要失業了,還要賣房賣車給人家賠償。哎,怎麼辦呢。」
電話那頭,冬婷壓着聲哭。
半晌,她說:「延維哥,咱們結婚吧,我養你。」

-48-
我和冬婷在 2018 年年底結婚了,我們都不是愛喧鬧的人,於是簡單舉辦了個婚禮,邀請了一些關係比較好的親友,見證我們的幸福。
次年,冬婷生了個女兒。
我給女兒取名祝晴,乳名小玫瑰。
因爲我的女兒就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她的一生由我守護,她不用經歷坎坷,一生都會順遂平安,沐浴在暖陽晴天之下。
我經常在網上刷到,窮人乍富後,會出現報復性消費。
缺什麼,補什麼。
我想,我也是這樣。
我的童年沒有愛,我便把所有的愛給她。
我有重度潔癖,但她喜歡小豬佩奇,特別想要養,我就給她買了只寵物豬,每天捏着鼻子打掃豬的喫喝拉撒。
還記得當年安安死後,馬阿姨一夜白頭,痛苦到崩潰。
說實話,我不懂這種感情。
可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有誰敢傷害我的小玫瑰,我一定會殺了他。
冬婷看我這麼寵女兒,有時候都喫味,說我不愛她了。
怎麼會。
一轉眼,我和冬婷結婚五年了。
我們的小玫瑰也四歲了。
我問女兒生日有什麼願望,她說想去迪士尼樂園玩。
滿足她。

-49-
我提前安排好手術日程,特意空出一個周,帶妻女出國度假。
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小玫瑰依舊精神滿滿。
女兒長得像個洋娃娃,大大的眼睛,睫毛又長又濃密,像兩把展開的小扇子。
她穿着愛莎公主裙,張開手臂,朝我跑來:「爸爸揹我。」
我立馬蹲下,把我的小公主背起來,跟她打商量:「咱們過一會兒坐車車,好嗎?酒店好遠的。」
「不要。」
女兒小身子貼在我背上,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揹回去。」
我無奈一笑:「好,爸爸背。」
冬婷拍了下女兒的小屁股:「越發嬌氣了,自己下地走。」
女兒緊緊摟住我的脖子,賭氣似的頭扭到一邊。
我笑道:「沒事兒,她才幾斤重啊,孩子今兒玩累了,我揹她走。」
冬婷笑着嗔:「你真把她慣壞了,不能這麼寵。」
「是是是,遵命,咱們家是虎媽貓爸。」
我知道,其實冬婷比我更疼孩子。
她正值事業上升期,停工三年,專門在家照顧小玫瑰。
「老公,小玫瑰後半年要上幼兒園了。」
冬婷擰開保溫杯,給女兒餵了些水,她依偎在我身邊,「其實她去年就該進園的。」
我擔憂道:「我擔心她被人欺負,我小時候上幼兒園就被那些大孩子打過。要不咱們請家庭教師,在家裏給她教。或者我親自上,我就不信我一個名校博士,還教不會個小孩。」
冬婷笑着打了下我,「你也太誇張了。小玫瑰漸漸大了,要鍛鍊着和人交流交往。」
我撇撇嘴:「萬一有臭小子佔她便宜呢。」
冬婷扶額:「真的跟你溝通不下去了。就這麼決定了,後半年送她去幼兒園。」
我們倆正說着話,小玫瑰忽然輕輕地問:「爸爸媽媽,你們以後會死嗎?」
我和冬婷相互望去,皆有些震驚。
冬婷摩挲着女兒的小腦袋:「寶寶,誰給你教的這些話,是不是孫阿姨?」
孫阿姨是我家的保姆。
小玫瑰搖了搖頭。
這時候,我感覺到後背一片溼熱,應該是女兒哭了。
「怎麼了寶貝?」我忙把孩子放下,蹲到地上,湊近了看她。
小玫瑰眼睛水汪汪的,蓄滿了淚,「我看《哈利波特》呀,哈利的爸爸媽媽死了,他好難過的。」
我輕輕擦去她的眼淚:「放心,爸爸媽媽不會死,還要看着寶寶長大呢。」
小玫瑰望着我,「可是我長大的話,爸爸媽媽就會變老,孫阿姨說人老了就會死,我不要你們死,我不要長大了,我要永遠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說着,小玫瑰竟嚶嚶哭了起來。
她一哭,我的心都揪起來了,只得摟着哄:「爸爸媽媽不會死,永遠愛寶貝,陪在寶貝身邊。」
嗯。
小玫瑰以後還是看動畫片吧。
還有,這個孫阿姨得開除了。

-50-
原以爲小玫瑰會哭着鬧着不去幼兒園。
可實際上,孩子的接受能力遠超我想象,每天開開心心地揹着小書包上學,她喜歡和小朋友們玩,喜歡會跳舞的老師。
反倒是我和冬婷,着實焦慮難過了一段時間。
新僱的保姆張姐話少體貼懂分寸,比以前的那個強多了。
日子就這樣,簡單幸福地度過。
可越美滿,我心裏的不安越強。
我想先讓小玫瑰休學半年,冬婷這次真惱了,說我疑神疑鬼,她讓我休息幾天,說我工作壓力太大了。
或許吧。
我打算忙完這陣子,再帶妻女度個假,順便給小玫瑰轉學,離我工作的地方更近些,我也能安心。
下午,我剛準備開車回家,保姆張姐的電話忽然來了。
「先生,出事了!」
張姐慌慌張張的,哭得泣不成聲。
我的頭嗡地炸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別哭了,深呼吸,別緊張。出什麼事了,你慢慢說!」
張姐哭道:「今天我接小玫瑰放學,她要去買貼紙。誰知我剛帶她下到地下停車場,不知道從哪裏冒出個老頭,一把奪走小玫瑰,拿刀抵在孩子脖子上。」
我第一反應是醫患糾紛,孩子被患者或其家屬報復了。
「我女兒被他帶走了嗎?」我的手都在抖,「那人有沒有傷害小玫瑰?你看清那人的長相了嗎?」
張姐抽泣着說:「他,他把小玫瑰強抱到了一輛小轎車上,我忘記他啥樣了。」
我真的要被這蠢貨氣死了,「報警了嗎?」
「沒有。」張姐很慌,「那人不讓報警,對了!」
張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那個老頭說他姓吳,您認識他,他給我丟了一個信封,讓我交給祝延維。先生,祝延維是誰啊。」
彷彿一盆冷水,澆到了我頭頂。
原來是他。

-51-
我以最快速度趕回家。
玄關的地上放着些未打開的購物袋,此時冬婷坐在地毯上,衣服都沒換,顯然是正逛街時被張姐的電話叫回來了。
她頭髮凌亂,妝哭花了,手捂住心口大口喘息。
而在茶几上,赫然放着一張紙。
「張姐呢?」
我快步走過去,拿起那張紙。
冬婷手捂住臉:「我給她放了兩天假,讓她簽了保密協議,先回去了。」
我問她:「張姐看過這張紙嗎?」
冬婷搖頭:「沒,這張紙裝在信封裏頭,她沒敢看。」
冬婷嘗試了幾次,腿軟站不起來,她身子抖得厲害:「老公,是吳叔叔!吳哲的爸爸!他有什麼衝大人來啊,欺負小孩子算什麼!」
我迅速瀏覽了紙上的內容,上面字不多,寫了一串地址,以及短短兩行字。
【單獨來,我等着!】

-52-
我和冬婷再三商量,沒有報警。
一則,綁架小玫瑰的是曾經的老鄰居老熟人;
二則,冬婷是公衆人物,萬一消息被不良媒體泄露,小玫瑰恐怕會陷入絕境。
我們夫妻兩手準備,冬婷去取了現金,我則準備了一支幾毫克就能喪命的針劑。
下午 18:30,我們驅車前往指定的地點。
這是一個城中村的老破小區,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我們找了半天,才找到 19 號樓四單元,上到 9 樓,910 室的門微開着,裏面傳來熊出沒的聲音。
冬婷沒按捺住,一把扯開門衝進去。
我蹙起眉,緊隨其後。
這間出租屋不大,裏面沒幾件傢俱,燈光很昏暗,電視機有些舊了,畫質很差。
而在前方陽臺前,赫然站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他滿臉皺紋,面頰生了老年斑,正是吳哲的爸爸。
此時,我的小玫瑰被這老東西用繩子綁在身上,他就這麼站着,帶孩子看動畫片。
小玫瑰看見我們,瞬間就哭了,小胳膊朝我們伸來:「爸爸媽媽——」
冬婷什麼也不顧地往前衝。
老吳喝了聲:「再過來我就帶她跳樓!」
冬婷停在原地,急得跺腳:「吳叔叔,別,別衝動。」
老吳看向我:「把門關上。」
我裝作鎮定,右手插進褲兜,緊緊攥住那支針劑,轉身把門關好。
「延維,好多年不見了啊。」
我走過去攬住冬婷,上下打量這老東西。
他穿着件寬大的舊襯衫,像幾十年前的款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但腹部微隆,皮膚和鞏膜均發黃。
「是啊,多年沒見了。」我蹙眉詢問,「怎麼吳叔,您得病了嗎?」
老吳咧出個苦命至極的笑:「胰腺癌,晚期。」
我手心全是汗:「我知道您恨我,怨我沒照顧好安安,導致了一系列悲劇。您只管衝着我來,別爲難孩子,她是無辜的。」
「哦,你現在知道無辜了。」
老吳抬手,扒拉着小玫瑰嬌嫩的臉蛋,他眼珠又黃又渾濁,啪嗒掉下串淚:「我老婆不無辜?我兒子不無辜?我女兒品學兼優,本該有個很好的前程,被羞辱得跳樓,她不無辜?我被污衊成強姦犯二十多年,我不無辜嗎?」
冬婷有些崩潰,哭得泣不成聲:「吳叔叔,只要你放了我女兒,你把我的命拿去好不好?求你了。」
說罷,冬婷又往前走了兩步。
老吳見狀,直接站在了陽臺牆根的凳子上。
他手推開窗子,冷眼瞪過來:「你再過來一步試試看!」
冬婷嚇得尖叫了一聲,撲通一聲跪下:「我不過來了,你別衝動,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老吳孱弱得像根枯死的樹枝,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
「我要什麼。」老吳咬牙,「我知道我兒子不是兇手,我就要一個真相!」
冬婷捂住臉哭。
我咬住舌尖,用疼痛逼自己冷靜些,計算着我和老吳之間的距離,怎麼樣才能衝過去拽住他,並且制服他。
「好,不說是嗎?」
老吳半個屁股坐在窗沿上,「反正我沒幾天活頭了,臨死拉仇人的女兒當個墊背的。」
我心臟一縮,往前衝了一步。
冬婷崩潰地用手捶地:「好,我說,我全都說!」

-53-
「當,當年是我和常小歡,把安安從祝家帶出去的。」
冬婷說完這句,身子如泥一般,往下癱了些。
老吳呼吸急促,驚得睜大了眼:「是你?爲什麼呀!」
冬婷雙手撐住地,脖子根本抬不起來:「那年有個電視劇叫《歡喜格格》在熱播,我正好被製片人選中當小演員。我,我就想模仿電視劇裏女主角被壞人綁住欺負,我就叫上高小歡,去斜對門找安安。」
我半跪在地,摟住冬婷:「別說了老婆。」
「你讓我說!」
冬婷哭成了淚人兒:「祝家門鎖着,安安說她哥哥有事去外面了,她可想和我們一起玩角色扮演了。高小歡問安安,你家有沒有備用鑰匙?安安想了一會兒,在抽屜裏找出來一把,從門縫遞出來。我打開鎖子,把放安安出來,帶她去七層的那個破屋子玩。」
我驚呆了:「是,是你們綁的安安?」
冬婷閉眼點頭。
我抓住她的肩膀搖:「你們爲什麼要脫她衣服?最後爲什麼不放了她?!」
冬婷抽泣着:「那時我們模仿電視劇,女主角被壞人扒了衣服……我們給安安用口紅化了妝,高小歡說她家裏有珍珠項鍊,能打扮安安,回家取去了。我,我想起家裏有一件古裝的裙子,就讓安安等着,我回家拿,馬上回來。」
我恨得太陽穴都快炸了:「那你們返回七層了嗎?」
冬婷搖頭,「我回家的時候,正好電視劇開播了。」
「所以你就看電視去了,忘記安安了?!」我聲調不由得拔高,「那高小歡呢!」
冬婷羞愧不已:「小歡媽媽回來了,命小歡寫暑假作業。」
聽到這兒,我已經全明白了。
「也就是說,你們倆回家後,都沒再出去。你以爲小歡會回那間破屋,高小歡估計也以爲你回家拿了東西就去破屋找安安玩,所以你們倆竟然……都沒再去找安安?!」
我萬萬沒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冬婷啜泣着承認了。
她幾乎快暈倒了:「等晚上警察來了後,我們才知道,安安沒了。老公,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安安,對不起吳哲,對不起吳叔叔。」
我撇過頭,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

-54-
老吳大手抹了把濁淚,手指向冬婷,怒喝:「常冬婷,我就問你一句,小哲有沒有掀過你的裙子!有沒有去女廁所偷窺!」
冬婷頭幾乎挨在地上:「沒有,我們撒謊了。」
老吳恨得大喊,那從胸腔噴湧出來的二十多年的怨、恨、怒,全喊出來。
他的身子無力地貼住牆,哭得悲痛:「小哲,她們欺負你傻,不會說話,把你冤死了啊。」
冬婷跪着往前爬了幾步:「叔叔,是我錯了,你要殺就殺我,求求你了,別傷害我女兒。」
老吳瞪着冬婷,胸脯劇烈地起伏。
忽然,他轉頭直面我:「祝延維,你就沒什麼要說的?」
我含淚深呼吸了口氣:「該說的,我二十三年前全都說了,你還要我做什麼?啊?」
老吳顯然精神不濟,泫然欲暈:「常冬婷和高小歡這兩個賤種,只是把安安綁在那間房子。是不是你殺了安安?」
「不是!」
我挺直了腰桿:「是吳哲嚇死了安安,他當年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蹭安安的照片,你忘了?」
「我兒子絕不可能是兇手!」老吳攥住拳頭,「祝延維,肯定是你殺了安安,就是你!」
我氣得胸悶:「你一定要這麼認爲,我無話可說。那你想怎麼樣?想殺了我女兒,替你老婆兒子報仇?」
我緩緩站起:「吳叔叔,我今天尊重你,再叫你一聲吳叔叔。大人的恩怨,不關孩子的,你放了我女兒。你要是敢傷她,行,那我就讓吳丹丹和她的孩子不得好死!」
老吳身子一震:「你敢?!」
我咬牙獰笑:「你看我敢不敢。」
老吳顯然猶豫了,害怕了。
趁他分神的工夫,我瞬間衝上去。
老吳反應極快,他半個身子探出窗子,同時從褲兜掏出一隻十多年前流行的按鍵手機。
「不許過來!」
他面目猙獰:「我把你們的話都錄下來了!」
說着,他按了半天手機,肉眼可見地焦急:「怎,怎麼沒聲音?我以前練過很多次啊。」
我被這老東西逗笑了。
我整了整襯衫,俯身扶起妻子,冷靜地看向老吳,笑道:「叔叔,就算孩子媽有天大的錯,可孩子是無辜的呀,她這麼可愛,您都給她看動畫片,肯定也捨不得殺她。
「您既然錄音,想必就沒動殺心,是想和我們談條件吧。只要您提,我們什麼都滿足您。」
老吳捂着側腰,似乎在咬牙忍痛:「我要錢!祝延維,當年法院判你爸賠償我家,你爸偷奸耍賴不給,我要賠償!」
我鬆了口氣:「您要多少?」
老吳呼吸急促:「二十萬。」
我莞爾道:「沒問題!我現在就給您。說到底,是我們兩口子虧欠了您,您的病,我替您找醫院和大夫,給您治。」
……

-55-
我和冬婷準備了二百萬現金,沒派上用途。
那老頭,居然只要了二十萬。
在走之前,我把老吳的那隻老人機沒收了,裏裏外外搜了遍,確定沒有其他錄音裝置,這才放那老傢伙走。
沒必要爲難了。
……
華燈初上,這會兒 20 點 30,正是晚高峯擁擠的時候。
路堵了,我坐在前面開車,冬婷抱着小玫瑰坐在後面,那會兒我給小玫瑰打了一針,她現在睡得很香。
從上車開始,冬婷就不停地哭。
「吳叔叔還會和我們過不去嗎?」她忽然問。
我目視前方,嘴裏叼着根沒點的煙:「應該不會。
「大概半年前,我和我爸打過電話,當時聊過老吳一嘴。我爸這人心胸狹窄,很記仇,記恨老吳當年爲難他,他就想聽老吳過得不好的消息,就打聽了下。老吳得了癌,沒錢治病,已經是晚期了,醫院不收了。估計也就個把月活頭了。」
冬婷哽咽着問:「他怎麼能跟蹤到小玫瑰的?怎麼知道小玫瑰上學的幼兒園!」
我把煙揉碎,扔到外面:「鬼知道!」
剛說完這話,電話忽然響了,是我爸。
我按了下接通鍵:「怎麼了?」
我爸在電話那頭笑得諂媚:「向陽,我來 B 市了,現在在你們醫院呢。」
我煩躁地解開領口釦子:「你來做什麼!」
我爸嘿嘿一笑:「想孫女了,來看看嘛,你家在哪裏。」
這時,冬婷手戳了下我,衝我搖頭。
我沒理會她,給我爸說了個地址,掛斷了電話。
冬婷瞬間上臉了:「你幹嘛給他說啊!他什麼人你不知道?以後三天兩頭過來要錢,誰受得了他。」
我沒言語,只管開車。
大約四十分鐘後,開回了小區。
離得老遠,我就看見我爸站在大門外頭,他手裏提着一塑料袋水果,看見了我的車,興奮地衝我揮手。
我給保安室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把我爸放進去。

-56-
到家後,冬婷一聲不吭地抱着小玫瑰進臥室了。
我換了鞋,直接往客廳走。
我爸打開鞋櫃,給自己找拖鞋:「冬婷怎麼了?臉色好差啊。我孫女是不是生病了?睡得好死啊。」
我現在,真是一點都聽不得一個死字,尤其涉及小玫瑰。
「爸,你不用換鞋了,進來吧。」
我爸滿臉堆笑地進來,揹着手四下打量我家,連連點頭,稱讚道:「這房子不便宜吧,地段好,又大,還上下兩層呢,花了多少錢?」
我沒理會,倒了一杯冰水,咕咚咕咚喝了個盡。
「來有什麼事?」我冷冷問。
我爸笑道:「來看孫女啊。」
我瞅了眼他,他臉上和胳膊上有傷,是前幾天和麻友打牌,他詐和,被人指出來不認賬,吵着吵着就打了起來。
結果就是,他被人家按在地上打了一頓。
都是老熟人,他還欠人家錢,不好報警,只怕以後沒人跟他賭了。
我在老家有僱人盯着,知道原委,故意問了句:「傷怎麼來的?」
我爸啐了口,沒說實話:「喝醉了,摔了一跤。」
我冷笑了聲,拿出醫藥箱,坐到沙發上:「來,我給你上藥。」
我爸滿面春風地坐過來,眉飛色舞:「古話說養兒防老,到底還是兒子貼心啊。」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往他傷處塗碘伏:「小玫瑰最近感冒了,你也不必打擾她。今晚就給你訂票,你回去吧。」
我爸明顯不高興,「哎喲,連口水都不給爸喝,這就趕人了?」
我面無表情地問:「說罷,你想要什麼。」
我爸搓着手:「這……你看啊,爸的工資還完車貸,沒剩多少了,你兩個妹妹唸書生活費,實在供不起了,你能不能給爸借點錢。」
「還有嗎?」我笑着問了句。
我爸接着道:「你大妹妹也想進演藝圈,能不能讓她住到你這裏,冬婷是過來人,還這麼有人脈,給她輔導輔導,再帶她進個劇組啥的。你妹妹姓祝,咱們自家人,以後掙錢了肯定報答你。」
我嗤笑了一聲,把碘伏棉籤丟在菸灰缸裏:「想都別想,趕緊滾蛋!」
我爸一愣,瞬間炸毛:「你他媽讓誰滾蛋?有兒子這麼說老子的?你個不孝的東西。」
我手指向門:「罵完了嗎?罵完了就滾。」
我爸臉紅脖子粗:「祝向陽,你狂什麼!以爲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告訴你,兒子養老子,天經地義。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告訴媒體記者,曝光你們兩口子,我要讓常冬婷混不下去娛樂圈!你看着辦吧。」
我歪頭看着他,笑着問:「爸,終於不裝了?」
我爸好像被我盯毛了,他要站起。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動。
「你要做什麼?」
他話還未說完,我將他的胳膊一拽。
只聽咯嘣聲,他胳膊被我生生拽脫臼了。
「啊!!!」我爸痛得尖叫,「龜兒子,你造反了啊!」
我用力按住他的脫臼處,手上發力,湊近他笑:「這幾年想方設法打聽我住哪裏,一次次給我和冬婷打電話。想要錢,你配嗎?」
我爸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揚起拳頭就要揍我。
我掐住他的脖子:「我既然敢告訴你地址,就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忘了告訴你,我骨科也不錯。這次斷你的胳膊,下次,指不定什麼地方了。」
我爸眼裏閃過一抹驚懼之色:「你,你敢?」
我湊近他的耳朵:「再騷擾冬婷,你看我敢不敢。」
說罷,我迅速給他接上胳膊。
我爸捂住傷處,瞬間跳起往後退:「你你你,祝向陽,我和你沒完。」
「滾!」

-57-
那個老人渣走後,家裏的空氣彷彿都清新了。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喝了口,感覺通身都暖了。
這時,冬婷從二樓下來,她看着我,就像看見陌生人般。
「爸就算再不行,你,你怎麼能卸了他的胳膊?」
我慢悠悠品着酒:「他不該把歪主意打在你頭上。」 
冬婷怔了下,走到我面前。
她仰頭看了我良久,忽然問:「祝延維,安安是不是你殺的。」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不是。」
說罷,我笑着反問她:「我記得那會兒,你在吳叔面前承認帶走安安的。哦。原來我家鎖上的那半枚指紋,是你的啊。」
冬婷身子一震,美麗的臉上盡是驚怒,她回頭看了眼二樓,壓着聲喝:「你別扯遠話題,我和高小歡帶走安安是一回事,誰殺了安安是另一回事!」
她食指戳我的胸脯:「老吳綁走了女兒,給保姆留下封信,那封信是指名道姓給你『祝延維』的,並不是我!說明他這些年追的兇手是你,不是我!我當時記掛着女兒,腦子矇住了,以爲老吳針對的是我,其實根本不是!」
Bingo!
我親愛的妻子,你總算想到這兒了。
「不是我。」
我平靜地看着她:「安安是受了驚嚇而死,她的死亡時間是下午 5 點左右。而那時候,我剛和初戀女友約會完,正往家裏趕。」
冬婷氣結,她眼珠轉動,顯然在想辯駁之詞,可惜沒想到,俏臉窘得通紅。
我勾脣淺笑,撫摸着她的頭髮:「倒是我要問問你,當年你說小歡知道你的祕密,如果公佈出去,你將身敗名裂。當時我問你,涉及法律嗎?你否認了,說是道德問題,你給人家當小三,被拍了視頻。原來不是……她拿捏住你的是安安這個祕密呀。」
冬婷打開我的手,「你胡說!」
「胡說?」我強行扣住她的後腦勺,「老婆,你爲什麼和我結婚呢?嗯?」
我湊近她,將吻不吻她的脣,低聲呢喃:「所以,高小歡死後,你拿到第四把鑰匙了沒?證據都銷燬了沒?」
冬婷尖叫着推開我,她一步步往後退,眼裏盡是恐懼:「你簡直是惡魔!」
我將伏特加一飲而盡,壞笑着問:「隨你怎麼說,我要洗澡了,你要一起嗎?」
冬婷轉身就逃,門哐地關上。
我不高興了:「出門也該換鞋啊,得嘞,這雙拖鞋踩了外面的地,回來就得扔了。」
說罷,我去衛生間衝了個澡,仔仔細細地刷了牙,確保脣齒間沒有一絲酒味,輕手輕腳地朝二樓走去。

-58-
我輕輕推開臥室的門。
小玫瑰躺在牀上睡得正熟,屋子裏都是她的東西,公主城堡、洋娃娃、各種款式的玩偶書包、滿書架的童話書……
我坐在牀邊,靜靜地望着女兒。
她今天真的被嚇到了,眼縫中殘存着淚,做夢的時候哼哼唧唧的,很不舒服的樣子。
忽然,我的手機嗡嗡響起,一看電話,是我媽。
我掛斷,她又打。
終於,我煩得不行了,接通了電話。
「延維,是媽媽。」
「說事。」我揉了下鼻樑。
當初結婚的時候,我媽要伺候坐月子的女兒,壓根沒來。
最近她家裏出事了,從我丈母孃那裏要到我的手機號,天天打,煩死人。
「延維,你妹妹得了白血病,你是她哥,你能不能幫忙配型一下骨髓,救一救茜茜哪。」
趙茜兩口子做的是建築塗料和油漆生意,她倒黴,吸入過多甲醛得了白血病,現在到了要命關頭,母女倆又想起了我。
「延維,你在聽嗎?」
我厭煩不已:「沒空。」
我媽哭了:「你小時候還照顧過她,你們都是媽媽的孩子,你難道忍心……」
我嗤笑:「她是你女兒,又不是我女兒,我們不熟。」
我媽怒了:「你這是人話嗎?當年我供你念書——」
「得了吧。」我冷漠地打斷她,「那是你該盡的責任,而且你只給我了十個月生活費,每月八十,合計八百。我也不佔你便宜,十倍還你。待會兒就給轉賬,不要再煩我了。」
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59-
我猛地記起,現在在小玫瑰臥室裏。
「對不起對不起。」
我趕緊道歉,輕輕吻了下女兒的額頭:「爸爸吵到你了。」
好在女兒打了針,睡得很沉,一點都沒醒。
都說這世上最親的關係,是生你的,還有你生的。
生我的那公母倆,我十幾年前就與他們斬斷關係了,所以我這世上、這一生最愛的只有你、唯有你。
小玫瑰,你就是老天爺送我的最美的一首詩。
「爸爸可以騙任何人,唯獨不會騙你。」
這些年他們想方設法查我、逼問我、跟蹤我,得到什麼結果了嗎?
說起跟蹤,我腦中浮現出一個又老又醜的東西,老吳。
老東西今晚肯定沒把話說完,我得趕緊查清楚,他到底知道什麼,他還告訴過誰?
他一個人來的 S 市?還是與別人一起來的?
沒關係。
不慌。
他得了這種要命的病,到時候我不介意送他走好最後一程。
明明沒喝多少酒,我竟感覺暈乎乎、輕飄飄的。
有些事心裏裝了二十幾年,還真他媽有些憋得慌。
我颳着女兒粉嘟嘟的臉,輕笑道:「你有個小姑叫安安,她和你這般大的時候死了。
「警察到現在都追查不到兇手,哼,怎麼可能抓到我。
「不對,這樁案子裏就沒有兇手,那小賤種就是被嚇死的。
「你讓爸爸想想哈,那天爸爸出去約會,把那個小賤種鎖在家裏。你那爺爺不是東西,小時候老揍爸爸,爸爸害怕得很,就抄小路趕緊回家。
「那條小路是山路,沒多少人知道,正好連着家屬區七層,大路走半小時,小路幾分鐘就回來了。爸爸從小路下來後,正巧看見你媽媽和高小歡帶安安進了那個破房子。」
我的酒勁兒上來了,心興奮地狂跳。
「那倆女的先後離開了,我就湊過去看呀,你猜怎的,安安那個小賤種脫了裙子、化了妝,被綁到了裏頭。
「小賤種看見了我,喊『哥哥,快解開我呀』。
「我討厭她那個賤貨的媽,也討厭她,就想讓她喫點苦頭,沒理會。這時候啊,吳哲那個傻子正好過來了。我趕緊躲了起來,他聽見小賤種的喊叫,就走進去了。
「小賤種叫吳哲哥哥幫他解開鐵絲,傻子傻啊,解不開,就拿牙咬鐵絲。傻子看見小賤種在哭,還用臉蹭蹭她,哄她,就像這樣。」
我俯身,輕輕地蹭女兒的臉,觸感真好啊,軟嫩嫩的。
「後面小賤種讓傻子幫忙喊她爸媽來救她,哈哈哈,傻子居然他媽的聽懂了,拾起安安的裙子出去了。」
我臉熱心跳:「爸爸當時真怕了,萬一傻子真把你爺爺和那個賤女人弄來,我又得挨頓打。
「我呀,想着笑話看夠了,就放安安一馬,進去解開她。
「誰知道她看見我就罵,說一定要給爸爸媽媽告狀,讓打死我。
「我生氣了,把從兜裏摸出火腿腸,扔進去,原本想把那條狗引過來,嚇唬嚇唬她,誰知道她這麼脆皮,太不經嚇了,給嚇得犯了病,死了。」
我想到安安當時的可憐樣,嘆了口氣,又撲哧一笑,捂着嘴大笑。
「他們當年就算懷疑,有證據嗎?有嗎?
「小賤種死了,她那個賤人媽也進去了,沒判死刑真可惜。
「她們從我家消失了又能怎樣。」
我心裏一片黯然:「媽媽不會和爸爸復婚,不會愛我,都不要我。」
臉上溼溼的,我抹去眼淚,輕輕地抱住小玫瑰:「放心寶貝,爸爸媽媽永遠永遠愛你。」

-60-
這晚,我和女兒睡的。
大約早上七點的時候,我聽見樓下有動靜。
我披上睡袍,下去看。
是冬婷回來了。
她買了些菜,正在廚房裏忙活。
「早啊老公。」
冬婷下巴朝餐桌努了努:「給你買了油條和粥,你洗漱了喫哈。小玫瑰不能喫這種油膩的,我給她單獨做點。」
我莞爾,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蹭。
沒有祕密,又怎麼算夫妻呢。
「老婆,我感覺和你的關係更密切了呢。」
冬婷抬手摸了下我的臉,笑得溫柔:「那當然,咱們可是過命的交情。」
(完)
……

-61-
【後續·老吳的自白】
他叫吳勞,láo,勞動的勞,不是牢獄的牢。
吳勞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命苦的人,父母早亡,幹活兒的時候被鋼板砸瘸了一條腿,可偏偏這世上最好的女人看上了他,不嫌棄他是個瘸子,嫁給了他。
所以,他還是有點運氣的。
吳勞發誓,一輩子要對衛亞梅好。
衛亞梅笑話他發這種酸掉牙的誓。
「一輩子?一輩子好長呢,男人太容易變心了,我纔不信你呢。」
吳勞心裏暗暗發誓,那我就偏要你看看。
他們很快有了第一個孩子,相框裏的照片由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屋子裏有了孩子的哭聲,不再那麼空蕩。
可隨着小哲慢慢長大,他們發現不對勁。
孩子三歲都不會說話,也不怎麼理人,帶孩子去大城市的醫院看了才知道,孩子智力有問題。
如同一道晴天霹靂,養一個智力有缺的孩子,必定勞心勞累,一輩子不消停。
養,還是丟?
他們捨不得把照片裏的小哲剪掉,不管孩子傻還是精,哪怕是個王八,也是他們的心肝寶貝。
事實證明,養小哲比想象中難多了,要時時刻刻看着他,護着他,不斷地給他教一切的生活技能。
所以,必須要有一個人放棄工作。
一開始,衛亞梅打算做這個犧牲的人。
可第二天她剛醒,就看見桌子上壓着一張紙,是吳勞寫的:【我今天去打辭工報告,中午想喫餃子。】
衛亞梅哭了好久,等吳勞回家的時候,她第一次發了脾氣:「誰讓你招呼不打一聲,就私自做這樣的決定啊!」
吳勞憨憨一笑:「哎,我是個沒本事的窩囊子,幹了這麼多年,都還只是個工人。你不一樣,這麼快就升技術員了,你可是咱們家的頂樑柱哩。」
衛亞梅哭着打了一下丈夫,問:「不後悔?」
吳勞說:「不後悔!」

-62-
沒幾年,吳勞和衛亞梅又有了女兒。
現在光靠衛亞梅一個人的工資,肯定不行。
夫妻倆商量了下,把家裏的一間屋子改成了小賣部,這樣吳勞平時能賣貨掙點錢,還能照顧兩個孩子。
日子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相片裏四個人笑得都好開心呀。
況且,小哲的病情已經好很多了,居然能叫媽媽、爸爸了,會認自己的家,有喜怒哀樂了。
多好,日子還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是有一天,小哲忽然撿回一條帶血的裙子,改變了一切。

-63-
吳勞不敢相信,人心能這麼壞。
他和妻子絕不相信小哲會殺人,孩子是個善良的天使,從未攻擊過別人。
他們猶豫了許久,心疼安安那麼小被人侵害死亡,可憐馬小芹年輕喪夫喪女,於是帶着小哲去警局上報重要線索。
刑警隊長也相信小哲,說帶小哲重返現場,說不定能刺激到小哲,讓他想起點什麼,能指出兇手更好了。
可是,等真的重返現場後,事情失控了。
先是有人要引導小哲開祝家的門,緊接着,又有人污衊小哲是兇手,還有人說小哲掀女孩子的裙子。
他們把小哲打成了猥瑣的淫魔,羣起而攻之,要打死他。
小哲害怕極了,抱着頭蹲下去,哇哇地叫。
吳勞又氣憤又後悔。
早知道,當初就把那條裙子燒了!

-64-
吳勞沒什麼文化,卻也聽過三人成虎和衆口鑠金這兩個成語。
他被人說成強姦犯,小哲被罵成殺人犯,女兒在學校被人欺負。
就連妻子……
吳勞永遠也忘不了那天,馬小芹要殺小哲,卻誤殺了亞梅。
馬小芹哭着笑,一直喊安安的名字。
吳勞好恨啊,他不再同情這個女人,她害他失去了妻子。
他們這輩人太含蓄,自結婚以來,他還沒對亞梅說過我愛你三個字。
來不及了,再也沒機會了。
亞梅下葬那天,向來不聲不響的小哲忽然抱住媽媽的棺材,不讓任何人碰媽媽。
吳勞的心都碎了。
從此,相片上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
縱使馬小芹被判了無期徒刑,又有什麼用呢。
亞梅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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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梅走後,家裏的日子一落千丈。
那個祝建林完全就是個無賴,不肯出賠償金。
最後還是廠裏出面,給了吳勞一個臨時看大門的活兒,保留他們的房子。
吳勞心裏不忿。
都是家裏沒了人,爲什麼他整天以淚洗面,那個祝建林卻在外面找女人快活。
他雖然恨極了馬小芹,但又有那麼一點可憐她。
不,馬小芹殺死了亞梅,絕不能同情她。
吳勞知道,這個家屬區的很多人對小哲有敵意,所以他更要看護住兒子。
他往小哲褲腰帶上綁了根繩子,另一頭綁在自己手腕上。
喫飯帶着、睡覺帶着、上廁所也帶着。
有一次吳勞帶小哲去七層上廁所時候,小哲忽然停下腳步,盯着那間廢棄的房子。
他怎麼拉也拉不動,忽然,小哲跑進去,一直叫「哥哥」「哥哥」。
吳勞心咯噔了下,猛地記起那天萬隊長帶小哲重返現場的時候,小哲也曾叫了聲「哥哥」。
他和亞梅從沒有給孩子教過這個詞,他在叫誰呢?
吳勞腦中多出一個人的樣子——祝延維。
是啊,馬小芹最開始懷疑的就是祝延維。
吳勞準備調查祝延維。
可這時,學校傳出女兒丹丹跳樓的消息。
吳勞急忙趕去學校,救下了丹丹,兒子小哲無人看管,被車撞死了。
吳勞感覺心又缺了一塊肉。
現在照片上,就只剩下他和女兒兩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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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勞無法從接連喪妻喪子之痛中緩過來。
他只能逼自己轉移視線,於是,他開始跟蹤祝延維。
祝延維的生活很簡單,學校和家兩點一線。
吳勞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有問題了,瞎懷疑。
可是那天,吳勞最後一次跟蹤祝延維,他看見祝延維拿火腿腸喂那條很兇的流浪狗。
那條狗經常咬人,叫聲很大,有時候晚上來七層上廁所,很容易被它嚇一大跳。
吳勞看見祝延維摸着流浪狗的頭,露出陰森森的笑。
饒是吳勞這麼大的人,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這真的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表情?
他沒注意,踩了腳枯樹枝,驚動了祝延維。
祝延維警惕地東張西望,很快就離開了。
吳勞躲了半天纔出來,當他走到祝延維剛纔站的地方。
草叢裏,赫然躺着一條狗,不過被毒死了,嘴裏還流着白沫子。
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
那個安安有心臟病,法醫檢驗她受驚嚇過度而死的,有沒有可能,安安是被狗叫聲驚嚇而死的?
而祝延維就是那個引狗的人!
吳勞趕緊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萬隊長,萬隊長說他異想天開,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但萬隊長還是耐不住他的生拉硬拽。
等到了七層,哪裏還能看到那條被毒死的狗,而祝延維也搬去他媽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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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勞被萬隊長好一頓罵。
雖然他嘴上道歉,可心裏越發嘀咕。
太奇怪了,那條死狗怎麼憑空消失了?
吳勞決定繼續跟蹤祝延維。
這小子在他媽家表現得特別好,忙裏忙外的。
只不過吳勞總覺得,祝延維好像發現他了。
有一天,這小子帶他妹妹出去玩,專門挑人多又亂的地方。
他把小孩放在廁所門口,老半天沒出來,眼看着有不懷好心的人去牽小女孩的手,要把小孩拐帶走。
吳勞無法坐視不理,他上前去救走趙茜,順便進男廁看了一眼,根本就沒人,那小子哪兒去了。
吳勞把孩子交還給她父母,並且告知了祝延維曾經對安安不負責任的經歷,如今又在茜茜身上上演。
沒一會兒,祝延維回來了。
這小子憤怒地指責他拐帶走茜茜,害得他報警到處找。
吳勞這才明白,自己似乎掉進了一個圈套。
祝延維好像在故意引逗他帶走茜茜,因爲在祝延維眼裏,他恨他,要報復他。
所以他如果沒有第一時間把茜茜交還給她父母,一旦警察搜到他。
那麼……
吳勞打了個激靈,後果不敢設想,他說不定還會坐牢!
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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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延維這小子似乎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惹得他媽厭惡他。
他被趕走了。
吳勞不知怎的,莫名高興。
後面祝延維自己在學校住,吳勞依舊偷偷跟蹤。
這次祝延維報了警,警察警告了她。
吳勞心裏很憋屈,他越發覺得這小子太聰明瞭,簡直深藏不露。
可這時候,女兒的心病越來越重,無法再適應這個學校。
吳勞只得停止跟蹤祝延維,替女兒換學校。
等一切安頓好,高考悄然來臨。
祝延維這鬼小子考了全校第一,考到了交大。
知道地方就好,吳勞這樣對自己說。
他曾買火車票,偷偷摸進交大學校裏,打聽祝延維。
可是大學好大啊,他根本找不到人,誰知剛打聽到點眉目……
而這時候,老家又傳來消息,女兒逃課。
原因是新學校有人傳女兒的爸爸哥哥是強姦犯、殺人犯,女兒心理承受不住,不想念書了。
吳勞這才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太過沉溺於痛苦,專注點全在祝延維身上,忽略了女兒。
他趕緊回去找女兒。
可是女兒和一個社會青年好上了,怎麼都不肯去學校。
吳勞忽然很疲憊,他覺得自己太窩囊了,什麼都做不好。
他走投無路了,跪下求女兒回學校。
女兒哭着答應,可第二天,她就跟那個社會青年跑了。
爲什麼啊,女兒以前那樣品學兼優,怎麼變成這樣了。
吳勞到處找女兒,父女倆較勁了快半年,女兒總算妥協,重回學校。
在女兒暑假的時候,吳勞偷偷坐火車去了交大。
他知道,祝延維早都和家裏鬧翻了,只能待學校。
可當他到了交大後,一打聽才知道,祝延維退學了。
他又回老家打聽,這下更聽到個壞消息,祝延維把戶口也遷走了,似乎徹底從人間蒸發了。
吳勞本能地感覺,祝延維在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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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後,吳勞得有十幾年沒有再見過祝延維,沒有他的消息。
難道,這小子死了?
直到五年前,吳勞在電視上看到娛樂新聞。
大明星常冬婷和一個叫祝向陽的圈外人結婚了。
常冬婷,呵,是原來家屬區的姑娘,現在居然這麼出息了,成大明星了。
吳勞因此多留意了些新聞,他驚愕地發現,那個祝向陽居然就是他找了十幾年的祝延維!
原來這小子改名字了,怪不得怎麼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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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延維現在已經是很有名的醫生了,查他工作的地方,並不難。
吳勞再一次與這小子「建聯」。
他自學電腦,在網吧查了很多祝延維的資料,發現這小子之前被一宗醫療事故纏身。
死者竟然是高小歡!
這高小歡以前也在家屬區住着,而且和常冬婷關係還很好。
吳勞回了趟老家,準備去高小歡家打聽下消息。
不打聽罷了,一打聽嚇一跳。
原本醫院給高小歡賠了 80 萬,但是高小歡生前整容借了很多高利貸,竟然有 130 多萬!
高小歡是單親家庭,她媽媽賣了房子,才湊夠錢,把高利貸還上。
吳勞總覺得這裏邊不對勁。
他再一次蹲守在醫院,盯着祝延維,竟然發現祝延維下班和一個男人偷偷見面,而這個男人緊接着就去見了催高小歡媽媽還高利貸的人!
吳勞不寒而慄,總覺得高小歡的死不是意外,與祝延維夫妻有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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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勞想接着查,可女兒那邊籌謀着結婚。
他只得回老家幫着操辦。
前前後後幾年過去,吳勞抱上了孫子。
他不死心,有時候翻到亞梅和小哲的照片,就一陣疼。
偏偏這時候,他得病了,胰腺癌,這個病快得很。
他不怕死,就是捨不得女兒女婿和孫子,還有就是祝延維是不是兇手,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
吳勞下了很大的決心,決定鋌而走險,綁架祝延維的女兒。
他在暗中觀察了好久,摸清了保姆接孩子時間,地點,一擊得手。
吳勞把那個小女孩帶到租的房子裏。
小女孩真的很可愛,眨着大眼睛問他:「爺爺,你是不是不舒服呀?爲什麼一直咳嗽?」
吳勞不會傷害孩子,他做不出來。ţŭⁱ
孩子說:「爺爺我叫小玫瑰,爸爸給我取的名字。爸爸說,我是老天送他的最美的一首詩。」
吳勞心咯噔了下,他總以爲那個祝延維陰險狡詐,心思深沉,一點人的感情都沒有,可沒想到,那種人居然也會愛人。
晚上,祝延維兩口子果然來了。
意料之外,常冬婷在驚懼之下,居然承認了她從祝家拐帶走了安安。
吳勞想方設法逼問祝延維,可祝延維咬死了,什麼都不肯說, 甚至還拿丹丹和孫子威脅他。
吳勞認輸了。
他做了個決定, 問這對夫妻要補償金——20 萬。
吳勞起初覺得, 這錢燙手, 拿了就對不起亞梅和小哲。
可是這一年他看病,花了丹丹太多錢,他死後得給女兒留下點。
這是祝家和常冬婷欠他的!
而且吳勞還偷偷做了件事,在小玫瑰的書包玩偶掛件裏面, 縫了個竊聽器。
他雖然又老又窮,這些年跟蹤,也學了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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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延維那小子果然精得很, 從頭到腳搜了遍他, 又把出租屋檢查了一遍。
吳勞心想, 完了,祝延維肯定發現竊聽器了。
可沒想到,祝延維竟沒有搜小玫瑰的書包。
或許他對女兒不設防,又或許他太聰明,認爲吳勞這種用老年機的蠢人,沒那種聰明頭腦。
吳勞在拿走 20 萬的時候,從祝延維眼睛裏看到了殺意。
他從那刻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不是被病折磨死,就是被祝延維弄死。
說實話, 挺憋屈。
晚上, 吳勞意外從監聽器傳回的錄音中,聽到令人震驚又震怒的真相。
祝延維酒後得意揚揚地向女兒炫耀他當年怎麼作案的。
吳勞的鬥志忽然燃起了,他要報警, 要檢舉祝延維。
可是……
吳勞低頭看自己腫脹的腹部, 他活不了多久了, 沒有時間和精力做這件事。
而且他也有私心,不想女兒裹進來,他已經夠虧欠女兒了。
最後, 吳勞做了個決定,他寫了一封信, 寄到了女子監獄。
吳勞終於鬆了口氣,覺得自己被困在囚籠二十多年, 終於假釋出獄了。
他現在可是個擁有 20 萬鉅款的人哎!
吳勞挺起腰桿走進名牌店,給自己買了一套運動衣, 原來名牌衣服也沒那麼貴, 衣服加鞋子都有折扣, 200 塊就買齊了。
緊接着, 吳勞又去下了館子,喫他很喜歡又不怎麼捨得喫的自助火鍋。
可惜, 他的身體不好,喫不了多少。
真是無比暢快的一天!
吳勞想,亞梅和小哲在那邊, 應該等他等得很心急了。
還有, 不是每個故事都有結局。
吳勞此生的故事已經完結, 而其他人的,還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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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某女子監獄的犯人馬小芹收到一封信。
原本女人死氣沉沉的, 眼裏看不到一點希望。
可自從收到這封信後,女人拼命表現改造。
她已經坐了二十多年牢,想必就快出去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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