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

老公的白月光被姦殺了。
我從醫院裏醒來的時候,他正憔悴地守在我牀前。
「是你找的人,對不對?」
他痛苦的表情讓我覺得好笑,我扯動嘴角的瘡疤。
「是她咎由自取。」
從此以後,我就在傅霽琛的心裏判了死刑。

-1-
我人生的缺憾,始於我的父親。
他與我的母親相逢於微末,睡過地下室,啃過糠咽菜,但等他步步高昇,終於成爲滄瀾市政府的「一把手」時,我母親已積鬱而亡多年。
他奔忙於事業,更迭着女人,對幼年喪母的我疏於管教,又格外縱容。
我從小就意識到,只有足夠驕縱任性,才能博得他更多的關注,或者愛。
依仗父親在市裏的影響力,我人生的前十七年每一個階段都有家境相仿、應和自己的「朋友」,足以讓我風風火火的走街竄巷、對別人頤指氣使。
我親耳聽見過別人的議論,「二代都扎堆張狂」。
但若涉及傅氏集團的太子爺傅霽琛,旁人的評價便轉了風向,「到底出身好,有家教」。
我活了多少歲,就認識了傅霽琛多少年,因爲我們的父輩就已是摯交。他年長我五歲,參與了我人生諸多重要的時刻。
傅霽琛在只認識阿拉伯數字的年紀爲剛出世的我取名「01」,於是我成爲了沈凝漪;我因爲沒有母親被同齡孩子嘲笑,是他擼起袖子爲我大打出手;我因爲初潮驚恐萬狀,是他紅着臉給我買來人生的第一包衛生巾。
我愛上他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們並非情侶,但幾乎所有人都認爲我們終將在一起。我自己亦深以爲然,我參與他的人生長達十七年,他理應也愛我。
但是我在十七歲時失去了傅霽琛。

-2-
我第一次見李南舒,就已經預感到傅霽琛命裏註定的辛德瑞拉出現。
那時候我的語文糟糕得一塌糊塗,父親一個在教育局的女友輾轉聯繫到了家境寒微、尋找兼職的師大高材生李南舒給我作家教。
她第一天來家裏報道,穿淺藍棉麻連衣裙,散着一頭黑色長直髮,懷抱着幾本教材書,立在別墅前如瀑傾瀉的黃木香下,好像天生就是女主角似的。
她給我試講《氓》。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她的聲音帶着二十歲女孩子不應當有的哀婉和悵惘,爲幾行晦澀的白紙黑字平添淒涼。
等我下課的傅霽琛抱着手倚在門旁,就這樣出了神。
十七歲的沈凝漪極其無理取鬧。就像面對我父親諸多的女友,我表達不滿的方式是大呼小叫、摔打物件,等着父親好聲好氣的哄我,好讓她們看明白父親對我這個喪母獨女的偏疼,百試不爽。
所以我偏要傅霽琛當着李南舒的面給我繫鞋帶。
他挑眉,清淺一笑,「嬌氣。」隨即他一如往常的蹲下身去,修長漂亮的手指靈巧得像一隻翻飛的蝴蝶,停駐在我的鞋面。
我從來沒有這樣急切想要將傅霽琛捆在我的身邊。
但是我卻發現原來我與他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甚至我無法中止他和李南舒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逐漸熟識,親眼見證着他冷峭的眉眼、利落的輪廓在她面前變得溫和。
後來許多年,我一直想問傅霽琛,是不是與我相處極其無趣。
畢竟他能和李南舒聊北京故宮的初雪,聊博爾赫斯的詩歌,聊丁達爾效應爲光塑造的形狀,聊謊言成本和誠實邊界這樣的哲學。
而我的話題永遠只是「逛街」「購物」「新衣服」,如此無知世俗,又格格不入。
傅霽琛理所當然的愛上李南舒。
高二的暑假,傅霽琛的大學同學邀約他帶着「青梅竹馬的妹妹」到鄰市的名山觀覽星空和日出。
我歡快的哼着歌,坐在副駕駛,饜足的偷看他眉目疏淡、鼻樑高挺的側臉。可是車遲遲未上高速,反倒在老城區的一座紅磚房剎停。路旁,嫋嫋婷婷的李南舒朝他揮手。
傅霽琛勾脣一笑,給她拉開車門,連耳廓都變成粉色。
我與李南舒通過後視鏡對視。
她莞爾,「凝漪明年就要高考,還有時間一同去嗎?」
我未曾回頭看她一眼,直擰着眉毛,毛得如同刺蝟的回嘴,「所以你以爲是二人世界?」
「凝漪。」傅霽琛蹙了蹙眉心,語氣有些嚴厲。
我負氣的將車窗開到最大,任憑疾風將我的眼睛吹得乾澀胭紅。
當晚傅霽琛的胃病犯了。他是嬌養出來的玻璃胃,晚上燒烤啤酒吹山風,自然受不了。他的東道主同學早已醉得東倒西歪,我沒有駕照,情急之下決定摸黑下山找藥店。
我並不熟路,即使以最快速度下山,也只能在堆砌滿義烏小商品、極其商業化的古鎮裏迷茫的環顧。
我只是沒想到,我不在的兩個小時裏,瘦弱的李南舒把他背下了山。
她跌跌撞撞,把四肢磕碰得青紫扎眼。
等我終於在醫院見到傅霽琛,他與李南舒已經交握十指。
後來我去爲他辦出院手續,李南舒在一旁爲我捋開碎髮,聲音很輕。
「凝漪,下一次,要跑得快一點呀。」

-3-
傅霽琛和李南舒的戀情遭受了傅家長輩的極力反對。
我卑劣的幸災樂禍,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夠適配女二號的角色,更加完美的把他們的愛情襯托得楚楚動人。
「霽琛與凝漪一同長大,我對凝漪亦知根知底、視如己出。李小姐,相信你不是不知道霽琛對凝漪的遷就和照顧。」
傅霽琛的母親趁我在場,刻薄的對李南舒下達逐客令,「李小姐好走。」
我僵硬的扯出笑,未來得及活絡氛圍,李南舒已不卑不亢的站起身朝她鞠躬,「不打擾。」
她故作堅強,把脆弱都蘊在眼尾,以一抹淡紅流泄。她推拒開傅霽琛骨節分明的手,與他擦身徑直離開。
屋內驟然安靜,我忙跟上前去,「我送你。」
可我剛到玄關,她便已將門關上。
我呆滯的站在原地,第一次聽見傅霽琛那樣疲憊的聲音,「是你讓我照顧凝漪。」他的目光如寒星,「我當她是妹妹。」
「凝漪很好。你們已經一同走過十七年,過一輩子也不難。何況,凝漪喜歡你。」
「我不愛她。」傅霽琛的聲音篤定磁沉。
果盤被掃落摔碎。伴隨一塊碎片濺到我的腳邊,他母親變得歇斯底里,「李南舒什麼家庭你不清楚麼?她爸是勞改犯,她泡在外面那堆臭魚爛蝦里長大。傅霽琛,你以爲你能做你自己?偌大的傅氏集團,外面多少媒體和對家翹首以盼這樣驚天醜聞。」
他倏爾一笑,「說到底,不過是沈凝漪有個好爸爸。」
「不就是要我以後娶沈凝漪?」
他們以最凌厲的口吻質問對方,可是折辱的卻明明是我。可我的手裏甚至沒有一個物件能夠摔落在地上以讓人察覺我還在原地。
傅霽琛不愛我。他已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爭取的餘地也沒給我留。
我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咽,佯裝什麼都沒聽見,並且做了一個人生最後悔的決定。
我給李南舒發信息約她見面。
我的家庭破碎,始於我最痛惡的、我父親的第三者、第四者,可不知不覺我也成爲了她和傅霽琛的之間橫亙的阻礙。
我不能接受被視作那樣的女人,我想告訴她這一切並非我意。
可我到的時候,她不止一個人。
她娉婷而立,身後站着兩個紋着花臂、穿工字背心的小混混,畫面詭異而和諧。
他們來攀扯我的時候,李南舒說,「只是拍幾張照片給傅家人,不要害怕,凝漪。」
我還沒有來得及尖叫,迎面就捱了一耳光。瞬間我的右臉劇痛無比,隨即雙眼模糊、耳朵轟鳴。鼻腔湧出熱流的時候,我第一反應竟然是伸手去擦。他們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拖行了十餘米,和地面接觸的皮膚被沙礫剝開刮破,將我如垃圾一樣塞進了麪包車後座。關上門前朝我啐了一口痰,一人摁住我的嘴,用腳狠狠踢着我的肚子。
在麪包車裏,我低聲下氣請求他們放過我,隔着車玻璃我又撕心裂肺的質問她爲什麼。
他們扯住我的頭髮,一下又一下拽着我的頭撞着車門,扯開我的衣領把手探了進去,用力啃咬我的五官,然後掀起已經劃破損壞的裙子,最後扯下我的衣褲。
我尖叫、掙扎長達五分鐘,就已然精疲力竭任人魚肉。
他們拉下自己的褲拉鍊,拿出那個物什,在鬨笑中將腥臭的尿液灌澆在我的臉和頸,即便我咬緊牙關絕不張開嘴,我也還是想得起人體尿液的味道。
鬣狗搶食一般的,他們爲誰先誰後爭執。
李南舒原本倚靠到車門框,想親眼見證這場筵席,然而兩個小混混看見她的臉,對望後一拍即合,「一個兄弟才一千塊錢就冒這麼大風險,到嘴的肉還不夠分的,讓她陪着玩唄。」
她被其中一個人拖拽到巷子深處。未久,她的尖聲哭嚎歸於沉寂。如果說一個人的精神可以死亡,那麼我已經湮滅在噩夢般的十七歲。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絕境裏產生了看見傅霽琛的幻相,我奮力脫開束縛用盡全身力氣拍擊車窗,腳胡亂竭力的踢打,用畢生最大的音量尖聲吶喊,「傅霽琛!」
那個人慌忙摸索車鑰匙想要發動逃離,但是鑰匙掖在他剛褪到膝蓋的褲包裏,他像一隻猴子撓癢似的在身上摸索了半天。
傅霽琛擋在車前怒斥開門,將車窗玻璃砸碎。
他是破開我晦暗的一束天光。
即使許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起他抱着我的感覺。我衣衫上的鮮血污穢,我的戰慄和驚慌,都似乎因爲他的到來消失殆盡。
他着急的喊着我的名字,「不要睡,凝漪。」
我張開嘴巴,吐出一顆碎牙,我想說話,讓他去救李南舒,但是我沒有用的昏厥過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李南舒。
她的屍體被分成了許多份,沉到了鄰市一條河流的上游。
她的遺物裏,碎裂的手機屏幕顯示着最後的信息:
-李老師,我想約你見一面。
-是因爲霽琛的事情嗎?凝漪其實喜歡霽琛,對不對?
-我喜歡。但有的話我還是想當面和你說。請見我一面。
真可惜啊,李南舒死了。她成了完美受害者。她自此有了長久的,不被指責併爲人深信的權利。

-4-
我從混沌醒來,一旁的傅霽琛已經熬紅了眼睛。
我想撲進他懷裏,一如十七年裏受委屈的每一次。可是他抽離起身,眉宇如同深黯遠山,一雙烏黑鎏金的眼裏沒有半點溫度。
「爲什麼要約她在那裏見面?」他問,卻似乎沒有想要我的回答,「你是個瘋子,沈凝漪。」
我看着傅霽琛,花了半分鐘的時間去理解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字,他痛苦的表情讓我覺得好笑。我扯動嘴角的瘡疤,「她咎由自取。」
他凝望我的眼睛,最後一次對我溫言細語,「是你找的人,對不對?」
我沒辦法繼續強顏。我說,滾。
那個年頭天網工程尚未普及到大街小巷,兩個犯罪嫌疑人業已逃竄不知所蹤。
李南舒的死,似乎只能由他傅霽琛就在心裏給我判死刑。
漫長的一生裏,傅霽琛從他的二十二歲就已開始憎惡我。
後來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傅霽琛。
直到傅氏集團的宴會,父親受邀出席爲「優秀企業」頒獎,他在外人面前,是沒有任何女伴的,於是由我跟隨他一同前去。
傅霽琛穿着定製的炭灰色西裝和一塵不染的埃及棉白村衫,清冷而寡淡的立在燈火闌珊處。
我隔着躍躍欲試的鶯鶯燕燕與他對望,隨即別開眼睛。
傅霽琛中途離場,他母親讓我到二樓的休息室給他送外套,我提起裙襬,踩在鋪滿紅毯的旋梯,然後敲響門。
我被傅霽琛拽進去。
房間內只開了一盞夜燈,他佩銀色腕錶的左手撐着門,挽袖的白襯衫露出的手背潤白,隱隱可見暴戾的血管青筋。
他溼漉的額髮正往臉與頸滴墜水珠,一雙黑沉的眼就這樣緊盯着我。我不大習慣他這樣的眼神,隔着幾個月的生疏,佯裝打趣,「喫錯藥了?」
「嗯。」他從鼻腔裏呼出的熱氣鑽到我的脖頸,我稍微拉開一點距離,才意識到他說的大概是真話。
他突然一攬,將我抱在懷裏,他的聲音低啞繾綣,「南舒。」
他很沉,我攙扶着他幾乎被快壓垮。
藉着昏黃的燈光,他終於看清是我,恢復了一絲清明,竭力壓抑着不均勻的喘息,「出去。」
我當然要走,可是我的手放在門把手時,他叫了我的名字,「凝漪。」
我的心臟仍舊沒出息驟然軟澀,甚至有狂熱的歡欣。我回過頭,「怎麼了?」
「是因爲愛我,所以要她死。」他像終於找到了答案,沉靜的向我陳述事實。
不是啊,不是啊!
我幾乎就快能張開嘴撕心裂肺的尖叫,再暴力毀壞一切目之所及,可是今天這樣的場合,我卻只能竭力的平復呼吸,用脹痛的喉嚨哽咽下所有的酸楚和憤怒。
「去醫院吧。」我說。
他說,「出去。」
我笑了笑,「不然你要怎麼辦?還是你要我怎麼辦?」
他走到我的跟前,俯身平直的對我說,「你好髒。」
「李南舒乾淨?」我亦不甘示弱,帶着破罐破摔的決絕,「她就是個爛貨。」
一耳光,整個房間歸於寂靜。
傅霽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垂眸看向自己略微顫抖的手。我捂着臉,早覺得這樣的疼什麼也不算。
「沈凝漪,她已經死了。」他抓起我的手,「你到底做過什麼?」
我看着他的猩紅的眼睛,動作粗暴的把肩帶垮下,任由裙子滑褪至腿彎。
他本就喫了藥,整個人呼吸乍然深沉,極力挪開眼睛。
我掰回他的臉,逼他看清我。
「我給你看我做過什麼。」
我的皮膚疤痕斑駁縱橫,菸頭熨燙的無數個圓點讓我宛如一隻醜陋瓢蟲。
「傅霽琛,真的只有她一個受害者嗎?我不痛苦嗎?你憑什麼,憑什麼恨我。」
牀旗,被褥。
沉重的翻覆到我的身上,像是要將我活埋。
我聽見他甕聲,沈凝漪,別犯賤。

-5-
之後的五年,我按部就班的唸書、就業。傅霽琛三個字對我來說好像不過是一串熟悉的字符。
直到傅家長子,傅霽琛的大哥在國外意外身亡。
傅霽琛的母親在一夜之間精神與肉體都幾近被摧垮。下達病危通知書那天,我趕到醫院,終於與傅霽琛再次相見。
時隔五年,他早已褪去青澀,光是筆直立在病房走廊盡頭的背影就已經很拿人。
我望着他露在西服領子外線條冷硬的後頸骨節,叫了一聲,「傅霽琛。」
他僵直一瞬卻沒有回頭,只寡淡的嗯了一聲。
他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極力將我的手遞給他,要他在病榻前發誓娶我。
他沒再推脫。
他不會推脫。
因爲除卻李南舒,所有女人對他都別無二致。更何況我們縱亙對方的生命已經太長,即使他對我深惡也已沒有辦法完全將我剝離剔除出他的世界。
除了我,還能選擇誰?
除了他,我還能愛誰?
我們的婚期定在隆冬。我走過紅毯,卻好像每一步都踏在童年時他用乾燥溫暖的手牽着我走過的小道,踩在少年時他令我悸動,被我腳尖緊張挲點的地磚。
記憶裏的日子永遠綠意盎然,而此時窗外卻已飛雪玉花。
我們對五年前的事情閉口不談,因此日子過得安穩沉靜。時間一長,連我也錯覺傅霽琛他愛我。
可能只是某一天清晨,我半夢半醒間感覺他在描摹我側臉的輪廓;可能只是某一個日暮,我們並肩走在夕陽大道,他主動牽起我的手;可能只是某一晚驟雨,他抱緊被電閃雷鳴嚇得瑟縮的我,在我的額頭印下輕吻;可能只是某一頓餐飯,他爲我親手挑出了糖醋魚的刺,然後溫柔的說了聲喫慢點。
如果不是那個女孩子出現的話,我以爲他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選擇了信任,或者是忘卻。
她並非美得堪稱禍水,但她長得那樣像李南舒。
她教授傅霽琛大哥的遺子傅溪鋼琴。
傅溪一連失去兩個親人,變得寡言少語,於是傅霽琛將他接到身邊教養照料。
這是她第一次到我和傅霽琛的家上課,彈奏了一曲《克羅地亞狂想曲》。她穿水淺蔥色的衣裙,隨着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琴鍵躍動,散在肩上的長髮垂落直纖弱的後腰。
一曲畢,她站起身,溫柔的向我問候,「您好,我是傅溪的鋼琴老師,魏紓。」
她明媚如春陽,熟悉的五官卻將我拉扯回了十七歲夢魘般的麪包車,她的面容與李南舒在車窗玻璃外的臉交疊重合。
我竭力牽引脣角,「你好。」
有些踉蹌的轉身,便見到傅霽琛打量魏紓的神情。他似乎終於能穿過時光,變回那個還沒有錯失愛人、抱憾終生的他自己,好好溫一把年少綺夢。
我沒有上帝視角,並不知道他們怎麼走到一起。但起碼一開始,她只是因爲傅溪疏於練琴,嗔怪他憊懶。
傅霽琛也只是以家長身份代爲道歉,承諾好好教導。
後來。
他看着手機屏幕勾起的脣角。
他望着她一襲長裙時不自覺的出神。
他爲她雨夜送去感冒藥的急迫,都昭示着她無異於一個新的李南舒。
結婚的第二年冬天,傅溪鬧着要喫糖醋排骨。我手笨,在手機上搜索了教程一步步照着做,大約味道真的入不了口,傅溪咋舌,「小紓老師做得更好喫。」
傅霽琛瞥他一眼,聲音不大語氣卻有些重,「食不言寢不語。」
「叔叔,上次我們喫的明明更好喫。」
我沒有辦法維持情緒體面。我端起餐盤,徑直倒進了垃圾桶,「那就去喫野食吧。」
傅霽琛合上筷子,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來上課,好意給小溪帶的飯盒,做得多了些,我隨意嚐了幾口。你何必這樣草木皆兵?」
他的寡淡和冷冽,總能絞得我心口最軟的那寸肉澀痛。
是啊。我不是第一次被人摒棄,應當早就學會不去在意他是否愛我,何必如同跳樑小醜的向旁人宣誓所有權,至少被兩張結婚證綁在一起的暫時還是我們。

-6-
父親從隻手遮天到鋃鐺入獄不過二十四小時。
祕書告訴他今天要到省政府開涉密會議,於是他沒有帶任何通訊工具,毫無防備的從辦公大樓出來就進了押運他的車。
公審的那天我沒有到場和他見上最後一面,這是我報復他對我多年疏忽的方式。
我只是沒料想到他在職期間曾過問插手過的一起案件,被誤判多年的當事人出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報復他,卻只能找到我。
那天暴雨,下班時天陰沉灰暗。
悶雷閃電間,那人開一輛老式桑塔納,閃着遠光燈,徑直衝向我的車。
我猛打方向盤避險卻已急剎不及,撞翻路中圍欄,整個車向左側翻。
等從眩暈與劇痛裏緩過神,我眼前的世界囫圇的旋轉了九十度,我在駕駛座被牢牢卡死、動彈不得。等感到手臂刺痛溫熱,轉腕一看才驚覺幾塊玻璃嵌到皮肉裏。
我喫力的抓夠落在水泥路面的手機,終於能夠用指尖划動被雨水浸溼的屏幕,已撥電話除了外賣和快遞,全是我的丈夫傅霽琛。
我竭力點擊撥出鍵。
雨勢極大,但我好像能聽到每一聲等候音,這讓我以爲自己離獲救更近了一點。
他掛斷。
我在絕望裏,隔着雨簾看清他回覆的信息。
-開會。
和傅霽琛再次見面是在醫院。
我想說「他風塵僕僕的趕到了我的病牀」、「他痛哭流涕的懇求我原諒他的忽略」。然而事實只是,我被路人送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我們偶遇而已。
我們——我,和傅霽琛以及魏紓。
高瘦的男護工攙扶着我,「小姐您怎麼了?」
我放鬆我下意識攥緊的手指,「傷口疼。」
魏紓年輕漂亮,妝容清透,穿着鬱金香印花的吊帶裙,披着傅霽琛的 Brioni 西裝外套。
此刻我臉上厚重的粉底已經因爲雨和血變得斑駁,被泥濘浸透又幹涸的褲腿變得尖硬硌肉。
那種熟悉的,在十七歲時纔會有的妒忌和自卑變成了奇異的癢逐漸爬到我的背,最後流淌開來在我的脊樑成爲密而澀的酸。
傅霽琛看見我的時候,我不覺得傷心憤怒,只覺得尷尬。
我寧願我當時車禍死了,也不想這樣不堪的時刻被他們看見。
他快步走向我,蹙眉:「怎麼了?嚴不嚴重?」
我笑,「不嚴重。」
「魏紓胃炎。」他似乎在向我解釋,「下雨,我開車送她來。」
他的感情真像一場循環。他受過的李南舒的恩情,要通通還報在魏紓身上似的。
我舉起做了緊急處理、包得極厚實卻仍然透血的手臂示意,「沒關係,已經處理好了。」
傅霽琛看着我的眼神讓我覺得受傷的是他。他盯着我的眼睛,或許是試圖看見脆弱或者難過。
然而都沒有。
這一次出院後,我們當了好一陣子的愛侶。我們都對這件事情閉口不提——我知恩圖報的以此償還他未在婚後提起李南舒。
經常的,他準點下班給我做飯,然後一起輔導傅溪功課。再晚,一起看電視,最後是淋漓的雲雨。
終於我聽清他情迷時的囈語,他說抱歉。
向誰抱歉?我想大概是李南舒。
我被當成了李南舒。
傅溪的家長會開到了晚上七點半,我趕回家時遠遠看見了魏紓在傅家獨棟別墅外的空地,才記起今天有鋼琴課。
她正在和一個男人爭執。
「我要錢啊!錢啊!」她推搡他的胸口,朝他尖聲嘶叫,「都分手了你還要幹什麼啊?」
那個男人沉默的抓着她不放手。
魏紓向他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液,他忽然暴怒的身手扯着她的領子拖行,她被帶倒,破聲哭喊,雙腿無力的蹬地。
這樣的場景我經常夢見。我開始眩暈,眼前像是籠罩一層濃黑煙霧,顫抖着手想要撥通報警電話。
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就急剎在我身邊。我看見傅霽琛慍怒的別住那個男人的手,一拳打在他的頜骨。
皮肉相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個男人跪在地上求饒,傅霽琛卻遲遲沒有收手,皮鞋踩在他的頸椎。
除卻十七歲時他救我的那一天,我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暴虐的樣子。
我慌亂的拖住他的手,「我報警了,傅霽琛,不打了,不打了——」
他闔目,喉結滾動,竭力的壓抑平復怒意。然後他徑直走向魏紓,我看見他伸手,撫在她因爲抽噎而起伏的纖弱的肩脊。
我俯下身給她拍了拍沾滿灰土的裙襬。
那個男人是這個時候爬起疾衝而來的。
我回頭的時候,只看見他的手心寒光乍現,旋即我的下腹一痛,風驟然貫入我的身體。
我回頭看向傅霽琛,他將魏紓緊緊護在身後。
拿着從我身體抽出的朱湛色尖刀的人,正望着魏紓流淚。
然後傅霽琛惶恐的呼喊我的名字。我充耳不聞,只是本能的伸手去觸碰自己正在釋放劇痛的漩渦中心。
終於我倒在他溫暖的懷抱,這一刻似曾相識。
我忽然不知道是不是十七歲到二十二歲的這五年只是我死前的幻相,我看着傅霽琛抿緊的薄脣,血紅的雙眼,冷硬的頜角,我用盡渾身的力氣,終於能完整的說出那句話:「李南舒在巷子裏,快去救她。」

-7-
我知道自己懷孕兩個月,知道摘除子宮,同一天。
意識混沌時我並不覺得痛,無論精神還是生理。我只是覺得寒冷。
醫院白色被褥的溫度無法和煦我身體的荒蕪,濡溼的冷汗像是霜成了一層薄冰,我整個人像隨時可以被觸碎。
傅霽琛叫我的名字,凝漪,凝漪。
0、1——那是我名字的來源。
我出生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抱我的人。他好奇又嫌棄的看着醜陋的嬰孩,隨口賦予我了這樣一個名字。
後來他叫着我的名字,站在幾米開外,讓蹣跚學步的我費盡力氣走到他的身邊,又每一次在我快要能牽到他的手,又會換一個位置,引着我繼續走,繼續走。
最後,他絕望的,遺恨的叫我的名字,他說沈凝漪,你是個瘋子。沈凝漪,她已經死了。
原來我跟隨他已經這麼多年。唯獨這一次,我不想再應答。
手術後的六個小時不讓睡過去,我只能盯着鎮痛棒,聽他窮盡一切話題打斷我的困頓暈眩。
我總覺得我失去的是一個女兒,或許她是一個迷你版的沈凝漪。
我從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幻想長大後嫁給傅霽琛。我們會在被窩裏親吻,然後就會擁有一個屬於我們的小小娃娃,我曾經發誓我會給他盛大的愛和完整的家,傅霽琛不會像父親一樣另尋新歡,我也不會像母親一樣含恨而終。
但是一切都沒有了。
我原本應當撕心裂肺的讓他從病房裏滾出去,但是窮人不配有骨氣。
我父親這輩子,仕途走到頭,家產充了公。他得把牢底坐穿纔算報應,我作爲連坐應當把窮日子過盡。
錢真是好東西啊,不是傅霽琛,我住不起一萬三一天的特護病房,甚至連一個二十四小時都護工都請不到。
我能進食後他給我帶了一碗粥,固執的要坐在牀頭,用勺舀起吹涼餵給我,一如少年時他每一次照顧臥病的我。
「城南趙記的瘦肉粥,凝漪,試一口。」他的認真的凝望着我,眉宇間載滿疼惜。
我知道我應該掀翻這個碗,然後聲嘶力竭質問他。可是我只是用力的笑,「燙,我一會喝。」
聽到我說話,傅霽琛松和微蹙的眉,「那天,我——」
我柔聲打斷,「沒關係的。」
他的表情瞬息萬變。
我大約再不會因爲他難過。
原來愛情可以被消磨殆盡。我曾經以爲我過不了的坎,緩不過來的痛,我現在已經全不在意。想來也許我並沒有愛他到今天,我只是舍不下這麼多年我付出的沉沒成本,譬如愛和期待。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傅霽琛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
餐廳的吊燈襯得菜色誘人、擺盤精緻。我很客氣的向他道謝,「太麻煩你了。」
他揚起的脣僵硬,端着盤子的手一頓。良久,他說,「以前不是也經常喫我做的飯?」
以前?
是的。我們只會有以前了。
我一個個菜試過去,然後說,挺好的。整個飯桌只有碗筷碰觸的叮嚀聲,還有傅霽琛壓抑的哽咽。他突然說,「對不起,凝漪。孩子,以後一起領養一個,好不好?」
我搖頭,並沒有接話。
我將養了一段時間,恢復過後總想找個時間和他談一談財產分割。原本想今晚和他開門見山的提出離婚,但是直到凌晨兩點他也沒有回家。
門鈴響起,拉開,不出預料的是魏紓攙扶着喝醉的傅霽琛。
他醉得一塌糊塗,幾乎倚壓在她瘦削的肩,一身板正的西裝褶皺。他喃喃,「南舒,如果你沒死就好了。」
魏紓以爲我會接一把,可我只是把門拉大,一挑眉,「怎麼喝成這樣?房間在二樓,麻煩魏老師了。」
她訝然,卻沒有多說。我坐在樓下等着她來,泡了一壺藏紅花。
她從扶梯下來,遠遠叫我,「沈姐。」
我招手,「傅霽琛喝酒怪沒數的。來喝口藏紅花歇歇腳。」
「謝謝沈姐,但我懷孕了,忌口。」
我笑了下,「好事情。傅霽琛的麼?」
她睜大眼睛好奇的打量我,也許是試圖確定我是不是真的不難過。可我確實已經不再愛他,他沒有辦法再盤剝我的心。

-8-
我決定要走的那天,踩着金色朝暉,輕盈而歡快。
在去機場的路上,我的手機屏幕亮起,推送了今日早間新聞。
兩名流竄多年的連環兇殺案犯罪嫌疑人落網,省臺進行了一期專訪。
他們在交代時痛哭流涕的陳述了人生第一次殺人。
那是一起多年未偵破的姦殺案。他們強姦了原本的僱主,趕在警方抵達前帶着她躲進了下水管道。在連續折磨了 48 小時後,把她肢解成幾段,裝進不同的麻袋扔進了河流中上游。
大約是人生第一次犯下彌天大罪,他們甚至連那個女人僱兇的匯款單和原本「目標人物」的照片也都保留的很好。
雖然打碼,我卻依稀能看出照片上是滿臉膠原蛋白的我自己。
飛機快要起飛時,我的手機一直在響。
「不接爲什麼不關機?」鄰座的女孩子問。
我看了看屏幕上躍動的名字,那是我少女時代在紙張上用筆寫過千百遍的三個字,一笑。
「總歸,還是期待能繼續打過來。」
我在大理呆了整整一個夏天,每天刷着傅霽琛的卡每天從夜幕深沉娛樂至晨光熹微的醉生夢死。
我早就看到他出現,站在遠處望向我。
我朦朧着眼睛,隨手拎住一個陌生男人的衣領,扯到身前,想要吻上去。
他薄怒,將我扔在卡座。
燈光昏黃翕閃,人是酩酊醺然。我佯裝酒醉的將他當成陌生人,完完整整的向他講述了我們的故事。
我對他說,「我就那樣把裙子褪到腿彎。」
他沉默的聽着,目光似乎穿過堆摞的水晶酒杯凝望我。
「他沒看我一眼。然後牀旗、被褥就這麼鋪天蓋地砸到我的臉上。」我笑,「他說,別犯賤,沈凝漪。」
「十七歲啊,我能想到的,挽留一個人的辦法至多隻能是這樣了。」
他站起身走近,身軀擠推着空氣裏的尼古丁和酒精向我而來。
他逆光而立,用手摘去我指尖猩紅閃爍的香菸。我湊近他的臉,吐納的煙霧氤氳在我們之間。
「我們並不相識,可是我實在沒人可以說起我的故事。很抱歉,我喝多了,覺得你和他很像。」
他的手箍住我的下巴,逼我正視他的眼睛,「凝漪。」
我終於看清楚他的臉,「傅霽琛。」
「凝漪,和我回去。」
我主動的勾攬他的脖子,在他耳朵旁邊說,「回去給你的小紓伺候月子麼?」
他自顧自的解釋,「魏紓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嗎?他把對李南舒的緬懷全部寄託到魏紓的身上,給她以純摯的關心愛護,讓她以足夠高的存在感夾雜在我們之間。甚至在我和她之間,他終於能夠更改多年前那道選擇題的選項,就是拋下我。
我醒過來的時候,他還睡着。
三十一歲,我早就不會青澀羞赧。只要我高興,即使某一個早上醒過來,身邊躺着的是陌生人也並不奇怪。我在牀下撿起衣服,在扣扣子的時候他的手臂從身後攬過來,拉住我的手肘。
我脫開,「走了。」
「抱歉。」他聲音低啞,帶着懇求。深邃的雙瞳矇上一層氤氳,漸漸透出紅,「給我一個彌補你的機會。」
他哽咽的時候喉結滾動,勉力剋制着情緒,「我做錯太多,也錯過你太多。」
太晚了。
「這些天,」我把玩着打火機,「我嘗試了和你之外的其他人戀愛的感覺。」
他大概是疼的。因爲他眼睛裏盛滿慍怒,就快要把我灼傷。
「報復我?」他看着我的眼睛問,「凝漪,爲什麼要把自己活成這個樣子。」
沒有一個字不是痛的。
「是你爲了你自己以爲的事實,用了這麼多年來報復我。是你虧欠我。
我望着他泛白的手骨,忽然想起我們從未十指相扣,從來都是如兄妹般的牽手,怨侶間的碰觸。高跟鞋踩踏過他昂貴的襯衫的一瞬,他站起身,將我推到牆上,我避免和他目光交錯,垂着眼睛觀賞他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
「凝漪。我愛你。」他俯下身,將額頭抵在我的側臉,「求你,求你給我一次機會。
我好奇的問,「我從不知道你愛我。但我能感受到你之前那樣的恨我。可是說到底你憑什麼呢?不過是因爲你沒用,沒能救下你愛的人,你認爲這是一個天大的過錯,需要有人來承擔。而恰好,我成爲了你唯一能選擇憎恨的人。」
「傅霽琛,我之前是真的很愛你。」
離婚證原來也是紅色。
我收拾東西那天,他頎長玉立於房間外,看着我一樣樣的收走我的東西。
傅溪拉拽着我,告訴我捨不得的時候,我只是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傅溪,我不是你的母親,更不再是你叔叔的妻子。你可以每天喫糖醋排骨了。」
抬眼,傅霽琛蹙眉,眼裏一瞬愕然。良久,他輕輕的說,「何必對孩子這麼刻薄?」
我一笑,「他不是我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不會有孩子了。」
離開的那一刻,傅霽琛叫我,「還會回來嗎?」
我沒有回答。此去山高水長,在哪裏、和誰一起,已經是與他無關的事。
故事的開始
傅霽琛沒有參加我十二歲的生日會,我很失望。
他高三,比我這樣庸碌於萬千學子的初中生忙許多。
父親從來未曾參加過我的生日,從我有記憶以來,每一年都是傅霽琛幫我切蛋糕。
今年卻只能我衆星捧月的在一羣朋友中間,伸手取下蛋糕中間的一顆草莓喫掉。
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我百無聊賴的拆着生日禮物,細數着今年收到大同小異的水晶球都已經六個。
窗戶被小石子敲響,那是我和傅霽琛的暗號。
我騰的站起身,忙到窗臺打開窗戶往下看。
七月的晚風溫柔和煦,傅霽琛就站在那裏,路燈映照在他年輕的臉龐,他穿着市裏最好高中的校服,挺拔如一棵樹。
我小跑到他身前,連聲問道,「你怎麼沒上自習?我以爲你不會來了。」
「逃課。」他的聲音清朗,「凝漪過生日。」
我永遠記得那時候的悸動。
少女懵懂的情愫如同一根忽而破土攀纏的藤蔓,頃刻就已經撲撲簌簌、亭亭如蓋的盈滿一顆心臟。
我突然撲到他懷裏,什麼也沒說。他的雙臂頓了一下,然後緩緩的撫摸我的頭。
原本,我們的人生簡單到能一眼看到頭。
這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愛他的第一秒鐘。
這是我們愛情故事的開始。
傅霽琛番外·不知所起,無疾而終
她出生的時候五斤四兩,啼哭如同貓叫。
我母親讓我接過柔軟的襁褓,叮囑我小心抱緊。
我欣喜的看着她皺而紅的面龐,男孩童年時對弱小的保護欲和責任感油然而生。
她的母親孕中憂慮,想來是因爲她父親周圍從未斷絕的鶯燕。
此刻她卻舒展顰眉,安靜的望着我,輕聲說,「霽琛,爲她取個名字吧。」
她那樣小,成爲了我心中唯一的、第一的小小娃娃。我說,「零一。」
最後,他們叫她,沈凝漪。
她的母親沒有熬過那一年冬天。所以沈凝漪弗滿半歲,就只剩下她那個道貌岸然、整日奔忙於事業的父親。
母親囑咐我,沈凝漪喪母很是可憐,應當格外照料。
於是從她坐到學步車,就已經會伸出白胖小手咿呀着朝我而來。
後來我拉着她學走路,教她寫我們的名字,讓她要好好跟在我的身後別走丟。
我年長她五歲,除了小學幾乎沒有機會同時在一所學校就讀。
她一年級的家長會並沒有人去開,她父親打了電話給班主任,輕描淡寫介紹了自己的名字,這一頭便忙不迭的感謝他對教育系統的關心。
可是孩子們並不懂這些東西,一味的嘲笑她沒有母親。
七歲的沈凝漪被他們圍在中間,努力的辯駁,然後抽泣,眼淚如同透明的玻璃珠串。爲首的男孩子編出的順口溜實在惱人,他的跟班亦聽風就是雨。
她是我的小小娃娃,沒有人可以欺負她。
我第一次打架,戰績斐然。母親要責打我,沈凝漪固執的擋在我跟前爲我求情,「都怪我,都怪我。」
怎麼會怪她!她這樣的年幼,又這樣的懂事。我母親心疼的把我倆摟進懷裏,她悄悄側過臉,輕輕撫摸着我被母親掌紅的手心,她小聲的對我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
她十二歲就已經出落得很漂亮。她的生日正值高考前幾周,我原本已經打定主意高考後再給她補過一場。
思及她會在散場後,清點收到的毫不用心又千篇一律的禮物,孤零零一個人立在臥室窗前,我第一次曠課。
翻越了學校的柵欄,我近乎狂奔的攔了一輛出租車,想趕在十二點前見到小姑娘。
她撲進我的懷裏,我摸着她香軟的頭髮,我想她是快樂的。
她的初潮來得突然。
彼時我業已高中畢業,等着去大學報道。她哭着告訴我她應當是來了例假。我手忙腳亂的給她疊了幾張紙,然後紅着臉去超市每個包裝的各買一包。
她沒有任何避嫌齟齬的讓我給她貼好,我失笑,其實她已經算是大姑娘了。
大學四年我回家少,沈凝漪變化很大。
每一次回來她都較之以往更加驕縱,總是闖禍,身旁的狐朋狗友越來越多。
她父親並沒有氣急敗壞,只是花了更多時間哄她高興。她像偷腥的貓,得意的搖晃着腦袋,慶祝又一次博得旁人的關注。
沈凝漪身旁的男孩子變得多起來,但是她不以爲意。我第一次喫醋。她是不是已經忘卻要永遠同我在一起的童言,是不是生命裏已經有了新的我無法參與的內容。
我是傅霽琛,我歷來不慣患得患失,身旁從不缺對我死纏爛打的女人。二十二歲我大學畢業,第一眼看到李南舒的時候,我就想好我應當嘗試戀愛。
事實證明大概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動物。李南舒溫婉柔和如夏夜晚風,與十七歲如同刺蝟的沈凝漪諸多不同。
我當然知道沈凝漪介意我和李南舒與日漸近的關係,我不敢承認我在享受她爲此發脾氣的小家子氣。
李南舒說,要不然戀愛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閃爍的晨星。
突然很想知道沈凝漪的反應。
我說好。
母親第一個不同意我的戀情。我大哥被她逼着聯姻,如今早早有了孩子。現在輪到我,母親依舊一樣的選擇,對李南舒惡毒而刻薄的下達驅逐令。
可我知道她對凝漪的喜歡是對家中小女兒的疼惜,絕非兒媳的滿意,她只是利用凝漪這個具像化的人來作爲拒絕李南舒的理由。
我說,沈凝漪有個好爸爸,試圖提醒母親,她亦算得上門當戶對,她亦是好的選擇。我們爭吵間,母親鬆動了,同意以後我同沈凝漪結婚。
可是李南舒死了。
我明明能夠救下她。我們的距離原本不到三十米。可是凝漪昏厥過去,而我滿心滿眼都是她流的血和眼淚。就這樣我錯失了救李南舒的機會。
我辨認遺物的時候,親眼看到了手機信息。
凝漪承認了她喜歡我,我想,她再任性,也不該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我恨沈凝漪。
也或許,我恨我無能。
我最恨沈凝漪的時候給過她一耳光。她褪下連衣裙,我看長大的粉裝玉琢的小姑娘衰敗不堪,身體輪廓美得令我心顫,但皮膚卻斑駁如同一塊破碎沾了泥濘的白玉。
我至今記得那時候內心的矛盾。我在心裏質問我自己,她是我一手照料的小姑娘,我怎麼會不知道她?我怎麼可以在心裏對她下這麼沉重的定義?
我想抱着她道歉,但是我眼前卻一直浮現李南舒的稀糟的屍塊。
所以我刺傷她。把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鮮血淋漓。
我們結婚了。
這樣的婚姻基於參與對方生命長達十餘年的默契十足、闊別之前近乎決裂的相互厭憎、重逢後無話可說的彼此生疏。
我很早就意識到我愛她——清辰她從我的臂彎醒來,午後她爲我端來一杯咖啡,傍晚我們攜手同行,入夜我們窩在一處耳鬢廝磨。
她是我的妻子。我選擇迴避那個話題,暫時不去想我所虧欠的李南舒,就這樣自私的和凝漪過一輩子。
魏紓出現,把我拉回了五年前看見被肢解的李南舒的那一刻。好像是她來提醒我,怎麼可以忘記她的慘死,怎麼可以心安理得的平淡幸福,要永遠記得我曾錯失救下一條活生生的命。
魏紓的廚藝很好。她總給傅溪帶飯盒,打開鎖釦,色香味一應俱全。很明顯她帶的量遠超於一個孩子的胃口。她邀約我一起喫飯的時候,我看着她那雙和李南舒極其相似的眼睛答應。我可以拒絕所有女人,唯獨拒絕不了我虧欠的李南舒。
時隔這麼些年,沈凝漪還是會爲我喫醋,我卻沒有捉弄她的心思,連忙向她解釋。
可我感覺她開始不再在意。
沈凝漪的父親落馬後,曾經受過打壓的受害人開車撞向她的車。
她受傷住院,沒有知會我一聲。
魏紓給傅溪上完課就犯了胃病。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天色昏暗。從五年前的那件事後,我從不會讓女員工加班,更不會讓我身邊的女性落單。我送她到醫院,一眼看見受傷的沈凝漪。
她很失望吧。
我總是站在別人的身邊。
我竭力的想安撫她,卻感覺她已經不再在意我是否堅定的站在她身邊。我第一次感覺到恐慌。
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那把刀捅過來的時候,我正緊盯着魏紓的臉,本能的將「李南舒」護在身後。我第一反應是我終於救下一條活生生的命。
然而我只不過換了一個人虧欠。沈凝漪流產,並且摘除了子宮。我們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
我等着她歇斯底里,她卻用那麼平常的語氣同我說話。我徹底知道她的不在意,甚至已經發覺她的客氣疏離。
我們也許是這一刻結束的。
真相來得真晚。
我看着新聞推送,持手機的手劇烈顫抖。我在房子裏呼喊沈凝漪的名字,最終我看見她精心準備的早餐還有放在入戶櫃上的鑰匙。我恐慌的想,她去了哪裏,安不安全,還會不會回來。我要找人並不難,她選擇了旅遊城市沒日沒夜的鬧騰。
我趕到她身邊,卻知道她並不希望我打擾。於是我看着她與不同的男人周旋嬉笑,明明心裏酸脹得不行,卻沒有一點上前質問她的資格。
我懇求她與我回家。
她贈給我,一度春風。我忽然知道此刻她把我當成隨便一個長相過得去的男人而已。
我們離婚了。她收拾東西的動作很麻利,就像已經在心裏預演了許多遍。我鼓起勇氣挽留,她卻就這樣徑直的走。
我知道,山高水長,她不會再回頭。
而我,從此也將孑然一人,永不尋伴,循她的足跡踏她的足印。
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永不交集。
(完)
作者:鹽漬化梅糖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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